天气忽然回暖，上午的阳光就很刺眼，况言眯着眼睛，望着晴朗的天，忍着热也要把指间这支烟抽完，事实上他比预想到的早了些，现下已经在雅苑等了十几分钟，烟头丢了一地。
他看着这座庭院发呆，靠近别墅门口的位置上，有块花砖裂开一半，边缘翘起来，路面都因此不平整。况言又想起来，几个月前来雅苑的那一天。
江予之的死讯传回时，赵长军还在玉城，只能让况言把消息传达穆容。他没想到留在首都接到的任务，要比在前线面对的还难。
三年前的这时候，况言听到江以成牺牲的消息，他还能想起那时的感受，像是太阳坠毁了，眼前一片黑暗，穹顶塌在自己身上，脚下是无尽的漩涡。人生的意义和目的，都和他一起消逝。
那是用悲伤都不足以形容的心情，况言经历过，所以当下不敢、也不知道怎么告诉穆容。他去找了晏清云，请求她一起去雅苑陪着穆容。况言知道他应该叫上金嘉睿，可犹豫着，他终究也没有拨通电话。
那天是早春，况言不忍心直面穆容伤悲的情景，就躲在室外萧瑟的冷风里，他身上的汗被吹干又冒出来，寒意更甚。他靠着雅苑门前的石柱，找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手却抖得厉害，连火机都打不开。好不容易才燃起火，况言狠狠吸了一口，他鼻头发酸，冷风像是钻进了眼眶里，让他快要落泪。
他无法想象穆容听到噩耗时会是什么反应，他想房间里会传来混乱的响动，会有人声哀怨的哭喊，可是等了会儿，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况言松了口气，他视江予之如同长兄，把穆容当作朋友，他乐观地以为眼下的悲剧并没有让穆容崩溃，心里还在庆幸。
况言熄了烟，他缓慢地呼吸，调整着心情准备去看望穆容。他刚迈开步子，就看见穆容从别墅里走出来，穿着睡衣，光着脚，目光空洞，脚步都虚浮。
他面色苍白，脸上表情竟然没有太痛苦，只是茫然，像是大梦初醒一般，他没有看向况言，视线在空中飘荡着，似乎在望着远远的天。
晏清云追着他出来，她怕穆容着凉，拿了件外套披在他身上。况言认出来，那是江予之平常习惯穿的外衣，晏清云大概不知道，随手抓了一件就罩住了穆容。
穆容回头看她，又低下了头，目光落在肩上搭着的那件外套上，他像拥抱住自己的双臂一样，把那件衣服搂进怀里，等再抬起脸来，况言才看到他眼睛都红了。他走下台阶，每一步都沉重，开始还走得缓慢，逐渐步伐加快，但更加摇晃。那块碎砖翘起来，把穆容绊倒，让他狼狈地摔在地面上。
况言看见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地面上，穆容抬起手抹了把脸，他手掌的皮肉擦破了，渗出来的血沾上嘴角，让人更加于心不忍。
片刻后，况言才反应过来，他匆忙走到穆容跟前，想把穆容扶起来，手却被他避开。
“我要去找他……”
他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行尸走肉般地往外走，况言拉住他，穆容就像没了理智一样地对他拳打脚踢，情急间甚至咬上了况言的手，试图挣脱开他的阻拦。况言吃痛地低呼一声，看着手背上的血痕心有余悸，穆容像是已经辨别不清现实，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念念有词。
穆容的精神状况不堪一击，这么多年，是晏清云仔细地疏导，再加上后来江予之的陪伴，才缓解成现在大致稳定的程度。晏清云最明白穆容此刻的危险，她与况言对视一眼，眼神里的担忧和恐惧让况言更为不安。不得已，况言硬着头皮对被穆容狠下心，勒住了他的手臂，和晏清云配合着才把他带回了家。
那天的混乱一直持续到很晚，金嘉睿深夜才被晏清云叫来，给穆容打了一针镇定剂后情况才好转。金嘉睿替穆容清理着手掌的伤口，心里跟着疼，责怪他们知道穆容经不起刺激，为什么不早点儿叫自己来，他瞟了眼一旁一言不发的况言，这才想清楚原因。
这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如今到了四月底，又是一年公祭日。
今年天气回暖得快，还不到五月，气温就升到二十多度，况言还穿着夹克，他在室外站了一小会儿，一支烟的功夫，汗就落了下来。烟烧到了最后，况言在墙垛上把烟熄灭，再抬起头时，看着金嘉睿挽着穆容的手走出门。
他怎么会在？这两个月来，况言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金嘉睿穿着黑色的西装套装，还是一如既往的体面精致，只不过脸圆了，身上好像也胖了些。况言记得他从前的衣服都很修身，把好看的腰线和长腿都大胆地勾出来，今天或许是因为悼念时要肃穆，才换上这件非常宽松的上衣。
况言不由得注视着他，直到金嘉睿刻意地清了清嗓，况言才回过神来。他替穆容拉开了车门，穆容神态无异地同他点头问好，他这才放下心，比起刚得知江予之死讯的那天，穆容看起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关上车门，金嘉睿从况言身边走过，一阵淡淡的桂花香冲入鼻腔，还混着湿润的露水气息，况言知道，那是他自己的信息素。
他视线不自禁地落在金嘉睿的后颈上，于是又想到咬住他腺体时那柔软的口感，像是桂花酱一样、香甜得要命，就在去年秋天的那个晚上，就在金嘉睿的诊室里。况言终于忍不住，拉住了金嘉睿的手。
曾经只是握着他的指尖，他就会挤进掌心里，同自己十指交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手甩开。况言身形顿住，他看着金嘉睿头也不回地走远，重重地拉上车门，才恍然清醒。
下午穆容约了去医院检查，金嘉睿才早早到了他家，陪着穆容一起去陵园悼念江予之。两个人沿着台阶走到陵园深处，同一排相连的两座墓碑，是江家的两兄弟，左边旧一点儿的那座是江以成的，右边新立的是江予之的。
这是金嘉睿第一次见到江以成，兄弟两个的样貌不算相似，哥哥冷峻，因为那只盲眼，面相更凌厉，弟弟眼睛深邃，嘴角勾起来，笑容含情，只可惜都是英年早逝。金嘉睿看着穆容分别献上两束白菊，然后手撑着地面，坐在了墓碑前。他手托着脸，望着江予之墓碑上的照片，笑得温柔又苦涩。
金嘉睿向后退了几步，给穆容留下诉衷情的空间，他看见穆容抚摸着那巴掌大的照片，手指若即若离地点着石面，他慢慢开口，语气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都没有明显的悲伤。金嘉睿听到他絮絮地说：“予之，那边很冷吧？你是不是又陷在了积雪里？就像三年前我找到你时那样。我去找你吧？我把你从雪里拉出来，埋得太深了？那我就去那里陪你。”
不小心听到一半，金嘉睿不敢再听了，他退得更远了些，手下意识地捂上小腹，看着穆容还是像刚刚那样，歪着身子坐在大理石的台阶上，好像在和老友叙旧，实际上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心如刀割。穆容平静地诉说着，声音柔和，但话语毫无温情，金嘉睿移开视线，看都不敢看他，直到听见穆容最后说，“还好我们有了宝宝，我要陪他长大，那你就要多等我一会儿了。”
还好江予之给穆容留下了一个孩子，穆容告诉他，已经用试纸检测到12周的孕期，金嘉睿也为这份好运而庆幸，他想，如果不是这个希望吊着穆容，恐怕他早就做出了什么傻事。
穆容没有停留太久，他隔三差五就会来看江予之，不必急在公祭日这一天。
他和金嘉睿从陵园出来后直接去了医院，距离约定的B超检查还有一段时间，穆容就待在金嘉睿的诊室里等着。
“这是给你的宝宝买的礼物。”
金嘉睿递给穆容一个浅蓝色的小袋子，他一边道谢，一边把包装拆开，这是一组三件的口水巾，印着不同的图案，有薄荷色格纹、浅棕色波点，还有天蓝色的纯色花样，非常可爱。穆容浅浅地笑着，又说了次谢谢，他一只手搭在自己下腹上，另一只手小心地摸了摸金嘉睿突起的小肚子，低声温柔地说：“谢谢小哥哥。”
金嘉睿也笑起来，真好，这五个月来，他几乎是第一次对新生命的到来感到感谢和期待。
他陪着穆容一起去了B超室。穆容躺在诊床上，蜷着双腿，探头从穴口进入生殖腔，冰冰凉凉的。穆容身体激灵了一下，仪器在他腔体里游走搅动，纵然医师手法专业，并没有不适或疼痛，但这感觉还是奇怪。他手抱着膝盖，紧张得连指甲都掐进了皮肤里，金嘉睿察觉到，便向他伸出手，让穆容握上。
“咦……”
听到医师疑惑的感叹，穆容不由得担心，他忐忑地坐起身，想查看屏幕却被挡住，只能看看皱着眉的医师，又看看似乎同样不解的金嘉睿，“怎么了吗？”穆容不安地问。
“没事，你先躺好。”医师微笑着回答，等穆容回到原位，才悄悄给金嘉睿递了个眼神。金嘉睿心里一惊，他这个角度能看到屏幕，之后便明白医师为什么会有疑问。他起初不敢相信，可是眼前的影像又是事实，金嘉睿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被强烈的惋惜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