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明出门看了黄历，诸事不宜。以他当下愈来愈神经兮兮的程度，往日他不会出门的。但毕竟有了安排（邓淮还爽约，沈未明觉得这是暗示自己更该去的信号），他穿了长袖出门。
人群里窥见高穹的时候，鸡皮疙瘩立刻从皮肤下攀出来。沈未明先呆着，然后开始发抖，机械性地随着人群入场。有点暗，什么都沉在影子里，看不清。那个时候沈未明从来没有这么想旁边有个人，邓淮或者随便谁，让他一个人来看戏显得不那么落魄，让他甚至有些撑腰的感觉，哪怕跟高穹迎头打个照面也足以匹敌的勇气：你看，没有你，我身边还有其他人呢，一点也不孤单。我-不-缺-你-一-个。但现在他只有一个人，按孤独程度自评表，自己一个人看这种戏是第几个级别？连站在海报前的陌生女孩都能把他的落寞像肥皂泡一样戳破。
高穹在那里玩着手机等人。allen说他把另一张票给了鲨鱼。鲨鱼是之前一个局认识的大学生，北京人，家里有点小钱，长相秀气。第一次见面，鲨鱼先亮给他一排尖尖的牙，釉一样瓷白，看上去真像鲨鱼。然后他又伸出舌头，给高穹看他的钉子。
琉璃玻璃色的舌钉嵌在他的舌头上，在酒色里闪闪发光，像颗糖。鲨鱼得意洋洋地睨着他，舌钉在他嘴巴里跟鲨鱼牙摩擦，喀啦喀啦，像吃硬糖，他说：如果舌吻的话，就像我们一起在吃糖。
高穹说：看上去好疼。
可惜高穹无意跟鲨鱼接吻，但鲨鱼不尝到血味誓不罢休。allen说他就喜欢你这种。哪种？
这种——休闲城市里的公子。歌舞升平，心气高，火气旺，不学无术。高穹说滚吧。allen说你帮帮我吧，鲨鱼他爸有个最近我在谈的版权，鲨鱼呢，谁也不要，就想啃你这块硬骨头。
他啃不动。allen挤眼睛：试试呗。一场戏而已啊。
挤进了剧场，灯打开一半，所有人都浸在酵液中，模糊了声色，而都不自觉举止优雅，轻拿轻放，仿佛此间隔绝日常生活，他们要徐徐迈入另一群人、墙里的人的世界中了，不得不如此仪式。鲨鱼堵在路上，跟他半撒娇式发消息，你先进去吧，别等我了。
高穹揣着兜坐在位置上的时候，嘴巴忽然很痒。烟盒已经在指尖撬开了，他反复摩挲着平滑圆润的烟支，它们柔软的柱体纸面。戏还有十五分钟开始，左边、右边都还没有人。高穹咳嗽了一声，站起来。
那时他看见沈未明。两台望远镜隔着空架起来，谁也不知道是谁先暴露了谁，要暗不暗的啤酒色射灯前，沈未明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白芦笋似的脖子倚着空气，仿佛抽条一样，还有头发，剃得极短，露出青白的头皮。他一眼就能认出沈未明，这不是种心灵感应，仅仅条件反射。沈未明俨然在高穹生活中化为了一个影子，粘着在他生活每个光照不见的角落，比如梦里。而每天的重复、排练，让高穹像猎犬一样被打上了记号：关于嗅到沈未明的行踪。
他“啊”了一声，随后发现这声音根本没有经过喉咙，仅仅在心里很大声地砸破了水面。又有什么好巧的、好惊讶的，沈未明喜欢《恋爱的犀牛》。半年来，他们都生活在这座现代都市，同一时间的同一地点，走在同而不同的一群现代人之中。他们说不定早在无数个地方见过。
就在前一排，他左边、右边的位置也都是空的。厕所隔间里，高穹仰头望着烟雾报警器，把爆珠掐破，心里莫名有种快意。没有我，他身边也不会有其他人。
鲨鱼姗姗来迟。他小声惊呼着坐进旁边的位置，整场戏都心猿意马。他的手灵活地在高穹大腿上游弋，像鲨鱼摆动他的鱼鳍。高穹说：“你认真点，看戏呢。”
“我在看啊。”
“明明，我的明明——”帅气的男演员在台上跑来跑去。
“看不懂。”鲨鱼小声说，又游过来。
沈未明就坐在不远的地方，他看得见自己么？注意得到自己么？高穹几乎是一心三用了，沈未明——舞台——鲨鱼。他希望沈未明没有注意到自己携着男伴，但若沈未明真的没有发现他，自己定又失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