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三月, 春光熹微,堂前白帆仍随风飘荡,但其内的哀悸之色,却是渐有淡去不少。
望着正从画楼走出, 面上满疲倦困意的陈寻, 早已候于楼外的芸娘, 也忙从香兰手边取过大氅, 向前快走两步, 接着一边将大氅披于陈寻身上,一边温声道:“早春风寒, 我儿出楼时记得多披一件外衣, 免得受有风邪。”
“还有,”芸娘顿了顿,抬眸看向陈寻间,眼中也多了几分担忧关切之色,再是道:“我儿入楼这几日,休憩可足?”
“你如今虽年轻,精力旺盛, 但人之精力有限,我儿切不可仗着身强体壮, 就任性胡来。”
芸娘说着, 又抬手稍稍整理了一下陈寻有些褶皱的衣服,随后不等陈寻张口说些什么,她又再是语含关切之意,轻声抱怨道:“我儿不过回来数日, 你阿父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拉你入楼,让你作画。”
“倒也不曾考虑你吃不吃得消。”
“要是我儿觉得疲乏, 且跟阿娘说,明日不去画楼便是。”
“哪有自己亲子归家,未曾休息多久,就让亲子一直困居楼中作画的道理。”
“你阿父,真是……”
听着身前人的温声碎碎念,方才还面露些许疲倦之色的陈寻,心中也骤然一软,随即在揉了揉眉宇,以压下连日未眠的困顿后。
他方是于面上显出一抹笑容,语气中也满是轻松笑意,温声解释道:“阿娘切勿生恼。”
“非是阿父强留孩子于画楼作画,是孩子自愿留于画楼。”
陈寻反手握住芸娘的手,语气也更有柔和三分,再是道:“族中愿意学以画道的子弟甚多,但能凭己身天赋入住画楼,得家老和父亲指点的俊才却是不多。”
“但阿娘也知,当下家族正处飞速进步时期,光是靠入住画楼的年青俊才,委实撑不起家族未来发展。”
“而孩子,”陈寻再又冲芸娘笑了笑,面上也泛起一抹淡淡傲色,道:“画道于族中也属上层,再加上往昔常居于外界,少有归家,按理应负的教导年轻子弟识画学画的责任,也未曾肩负。”
“这已让孩儿有所惭愧。”
“所以如今孩儿有得休假,又已归家,自当发挥自己所长,为族中增添加瓦,为家族多培育几名俊才。”
“如此放不辜负家族,和阿父阿娘的期盼。”
可听到陈寻的这番解释,芸娘却是皱着眉摇了摇头,随后一边握住陈寻的手轻轻拍了拍,一边再是道:“家族和你阿父对我儿有所期盼,那是他们的事。”
“为娘只希望我儿能过得开心,过得顺遂,一切无忧。”
“再者,”芸娘看了看眼下隐有青黑眼圈显现的陈寻,语气也多了几分疼惜,道:“你看看你这归家几日,先是随着你阿父为长青家老丧仪忙前忙后,等好不容易丧仪结束,可松口气,休息一下,又遁进楼中教导族中小辈。”
“我儿,”芸娘叹了口气,面上的关切也化为了浓浓的担忧之色,道:“何苦为自己揽上这么多负担?”
“你阿父如此,你亦如此。”
“家族虽重要,可你等身体于阿娘而言,更是重要。”
“莫不是你们都视阿娘关切,为无物?”
“阿娘,孩儿,我,”陈寻低垂着头,抿了抿唇。
被芸娘这么一说,他语气也少了几分方才的理直气壮,多了几分虚弱和无措。
但见陈寻这一模样,芸娘面上却未显出多少舒心之色,反是再又叹了口气,温声道:“为娘知道长青家老逝去,确实对你和你阿父,有极大影响。”
“但,”芸娘握着陈寻的手,目光也微微上挑,看向画楼高层,而后再又轻声道:“长青家老绝不愿见我儿与你阿父,是如今这般模样。”
“要知长青家老虽视家族为重,但更视你们为重,他对你们的关心,较之于我,绝少不了多少。”
“所以他想看见的,应是健康的,有精神的陈寻与陈怀安。”
“而不是一直避居楼中,以教习子弟,修行画道为借口,遮掩自身失落心情,无有精神,满脸疲倦,始终逃避的陈寻和陈怀安。”
“那不仅会让阿娘伤心,更会让长青家老失望。”
“所以,”芸娘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再有看向陈寻,低声道:“我儿且听阿娘一句,稍稍休息一会,给自己放松一下,可好?”
“再说,”芸娘迎着陈寻欲言又止的目光,欢迎加入企,鹅峮似而儿弍五九一嘶7面上也闪过一抹低落之色,道:“我儿虽已归家,但京中要事繁忙,你又还能于家居有几日?”
“我儿莫忘了,那位让你还家,不是让你回来操心家族发展如何,家族子弟习画进步如何,他是让你回来休憩,缓解压力的。”
“我儿,”芸娘抬手抚平陈寻微微蹙起的眉宇,语气也满是关切之意,“十年来,受苦受累太多。”
“如今既已归家,权且看在阿娘份上,给自己休憩少时的时间,可否?”
“我……”陈寻低着头看着眼圈微微泛红的芸娘,语气也带上了一抹难掩的无措,和脆弱之意,忙是道:“孩儿这十年未有受得多少苦楚,倒是阿娘阿父担忧牵绊孩儿十载,才是为苦。”
“孩儿……”
“我儿,”芸娘摇摇头,打断了陈寻将要说的话,“你本就为天际雄鹰,是潜山卧龙,纵一时隐于山崖低谷,但迟早也会震翼高飞。”
“江左,困不住我儿。”
“所以阿娘早就做好了我儿闯荡天地,久不归家的准备,所以,”芸娘叹了口气,抬手抹掉陈寻无意识滑落到脸颊的泪水,再有柔声道:“阿娘和你阿父,虽牵挂惦念我儿,但却从未觉得苦。”
“若是我儿觉得阿娘苦,”芸娘抬手摸了摸陈寻低垂着的头,眼中泪意也再有明显几分,道:“那便是阿娘怕我儿在外面累了,回家还要强撑不累。”
“我儿要记得,”芸娘抓着陈寻的手,又微微仰头,看着已比自己高了不知许多的孩子,复以低声道:“在家中,在阿娘这,我儿从不需要伪装什么,坚强什么。”
“阿娘,始终站在我儿身边,始终等着替我儿分担一路上所受的疲倦。”
“阿娘,”陈寻闷声低唤一句,泪水也滑过脸颊,沁湿了身前人的手帕。
随后不等芸娘再有说些什么,他便又低垂着头,抱住了芸娘,道:“孩子不累,真的不累。”
他呢喃着,语气也更有低了起来,“孩子已长大成人,些许苦累对孩儿来说,只能称得上磨砺。”
“孩子只怕,”陈寻微微颤抖着双唇,再又抱紧了芸娘几分,道:“孩子只恐阿父阿娘太过担忧孩儿。”
“孩儿,不怕外界风雨,它们只会让孩儿越来越强,越来越无惧无畏,但孩子怕,怕阿父阿娘牵思孩儿,怕阿父阿娘因孩儿伤心,怕阿父阿娘太过惦念孩儿,以致神伤。”
芸娘闻言,边抬手轻拍着陈寻后背,语气也越发柔和,再是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儿在外,父母牵绊本就为常理之事。”
“若是要阿娘和你阿父说不曾牵绊挂念于你,才是为假。”
“但,”芸娘抬眼看了看画楼中,那若隐若现的身影,在眉眼复又一低后,方再是道:“牵思挂念并非死结不可解。”
“我儿每月都有书信寄回家中,我与你阿父也知你近况。”
“故纵有担忧,也终有排忧之口。”
“所以我儿切勿将我与你阿父的担忧牵绊,视为枷锁。”
“我与你阿父,应是你疲倦苦累时,可为休憩的岛。”
“而不应是我儿飞翔天际的持线人,或拖累品。”
“我儿,”芸娘将头抵于陈寻胸前,而陈怀安也在此时缓缓从画楼中走出,在抬手拍了拍陈寻的肩膀后,他即是续上芸娘的话,温声道:“且自高飞,我与你阿娘始终在你身后。”
“我们,从不是你的累赘和负担。”
感受着肩膀传来的,陈怀安的手心暖意,又感受着芸娘轻抚安慰似的拍打,在忽有紧闭双目,以泪流不辍间,陈寻始终紧绷着的心神也是有一松。
原先因十年未归家,怕见陈怀安、与芸娘,不知如何与他们交谈的无措害怕,再到待他如血亲,始终关爱着他的长青家老逝世,而一直闷于心底的哀悸、悲伤,最后到外界奋斗十年,长期于姜时堰和各路大臣,争辩机锋,苦心算计,以致闷烦难消的心情,也终是在此刻尽数消融。
……
时光如梭,又如白马过隙。
匆匆三日过。
在有踏出陈府大门后,赵宸原先入府时的担忧哀痛之色也一扫而空,换而为之的则是为满面笑意。
他先前得到陈长青逝去的消息时,委实有大吃一惊。
要知在他认知中,陈长青虽年岁较高,但身体却仍是健朗有余,甚至在年前他与家中族老前来拜访对方时,对方还曾于射场之上,手握长弓,连发十矢,完全不似体虚有恙的模样。
也是如此,赵宸实是不敢相信,对方就这样猝然离世。
再加上赵家这十年来的发展,多是与陈长青定下,对方今朝这猝然离世,对于陈家而言是一大损失,对于赵家而言,更是一大坏事。
毕竟谁也不知道新上任的陈家族长,会如何对待与赵家的合作。
是有系此因,在抵至陈家时,赵宸不仅有对陈长青逝去的无措哀痛,更有着对陈赵两家接下来合作是否有变的迷茫和担忧。
好在……
一切都没有往坏的方向走。
甚至……
赵宸朝一众陈家人抱拳,笑着说了一句“告辞。”
同时眼中笑意,也越发炽盛。
此一趟,之于赵家而言,为幸事,之于他赵宸,更是为幸中之幸。
要知来陈家这一趟,他不仅得到了陈怀安的承诺,得到了对方言说的陈赵两家合作不变的回复,更是见到他心心念念的陈寻,还跟对方定下了联系之约!
是以在他收到赵淮承的书信急催,让他早早起身赶赴玄都,使得他凭白少了几日跟陈寻相处的时间时,他也未有生出多少不满。
毕竟,他往后可常与陈寻交流联络,如今的一时不相见,也显得不那么难受。
也是因此,在满怀笑意,翻身上马,准备离于陈家,前往玄京时。
在街道尽头,见有陈寻正骑乘马上,朝他笑了笑后。
赵宸心中的喜悦之意,也再有满溢三分,“劳苦兄长来为小弟送行,小弟,喜难自胜。”
赵宸轻夹马腹,快步来到陈寻身边说道。
但对于赵宸的话,陈寻却是摇了摇头,道了句“非也。”
随后在过有半晌,迎着赵宸满脸诧异,和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下,陈寻才再又是勾唇一笑,低声道:“宸弟可是要去往京都?”
“正是,”赵宸有些困惑的点了点头。
“既如此,”陈寻勒动缰绳,将马身调转,随后一边向着城外走去,一边悠悠道:“为兄正好与你一路,宸弟,”陈寻回过头,再有冲赵宸笑了笑,“可要同行。”
“兄长?!”赵宸惊喜地喊了一声,随后忙再驱马来到陈寻身边,道:“所以兄长也在玄京任职?!”
“嗯,”陈寻扬着笑,骑于马上点了点头回道。
“所以!”赵宸说到这,目光也有些幽怨地扫了陈寻一眼,再是说:“兄长先前瞒着不愿说如今在何地行事,就是为了今日逗小弟?!”
陈寻听着赵宸这似有若无的哀声抱怨,却是摇了摇头,没再回话,但面上笑意却是有得深上三分。
接着不等赵宸再有追讨两句,陈寻便扬鞭放马,朝城外疾驰而去。
边跑也边再是笑言说:“你若追上我,我便告诉你是或不是。”
“你!”赵宸抿了抿唇,随后又无奈地将气一泄,转而又笑道:“兄长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