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吹起一阵凉风, 也将张无伤从长久的回忆中吹醒过来。
看着已将那一页信纸尽皆誊抄完毕的刘长冶,在缓缓吐出一口气后,张无伤也即是出言问道:“近日,可曾有大事发生?”
刘长冶闻言, 一边将手中狼毫放于笔架之上, 一边也细细思索起来。
待过有片刻, 将近日发生诸事悉数厘清后, 他方是点了点头, 垂首低语道:“确有一事。”
“而此事……”刘长冶说着,眼神也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中刚刚誊写好的信纸, 再又轻声说:“还跟赵陈五国有关。”
“嗯?”张无伤微微一愣, 目光也稍稍一偏,转而扫向刘长冶手中信纸,随即语带不解问道:“此为何意?”
刘长冶抿了抿唇,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张无伤的话,而是在抬手将手中信纸放于一侧晾晒,再又取过先前抄录好的朝野诸事记录递予张无伤后。
他才复低声道:“老师也知,自国师与姜皇定下谋略五国之策后, 未出三日,鲁国便与卫国相遇。”
“且不出国师与姜皇所料, 在经一番试探后, 卫鲁二国就未再交战,反是彼此勾连,火速交换了对方信息。”
“鲁国也借此攀上卫国,顺利与卫结为盟友。”
“并在两国建盟后未久, 丰国也受卫国所诱,入此盟中。”
“而在此之后, 因卫丰赵三国互通有无之因,赵国亦被引入局内。”
“自此,”刘长冶说到这,语气也微微高昂起来,似是对陈寻与姜时堰兵不血刃,就将诸国谋于掌中之举极为惊叹赞服,道:“五国入蛊,姜国隐迹。”
“也由此始,五国时局瞬变,原初准备派兵强攻鲁国,直取平南草原的陈国,也在三国结盟的威胁,与赵国似有若无的试探下,不得不抽出部分兵力赶赴梁宋,以稳固当下时局。”
“可这一选择,却让一向视陈国为劲敌的赵国,察觉到一丝不对。”
“是以在陈国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赵国就直接携重兵,以袭杀陈国处于梁宋的所有兵士。
并在那之后,更是携卫丰鲁三国之兵,组成四国战队直击陈国。”
“而为求自保,陈国也只能暂时放弃强攻鲁国,进取平南草原的战略规划,转而抽调九成兵力赶赴梁宋,试图将四国联军拦于梁宋边境天献城。”
“但,”刘长冶摇了摇头,语气中也带着少许唏嘘之意,再是说:“四国之内,不仅有着能与陈国并肩,甚至战力略有胜出陈国的赵国,还有着能与赵国相抗衡的卫丰二国,更有着对陈国兵防布局极为熟悉的鲁国。”
“故而陈国虽拼命阻击四国,但也还是落得个节节败退,兵溃军散的下场。”
“不过,”刘长冶话语再是一顿,随即又抬手指了指刚才被他放于身侧的纸张,复以轻声道:“陈国能位居强国之位,且在诸国虎视之下,经济、军事俱能持续上升,又岂会没有半点手段。”
“所以于明德一十八年初春末,陈携鲁之万民,以迫于鲁,命鲁听其号令,鲁王心有不忿,可万民安危为大。”
“因此五国会战于梁宋嵇陵峡时,鲁国举兵以反卫、丰、赵三国,致使三国兵力消亡九成,仅留一成仓皇逃归本国。”
“可陈鲁此战虽有得益,但因先前的连月鏖战,其军队兵士早已疲乏力竭,十成战力不足三成。”
“又因五国战起一事,本就为我国一手谋划,如今时局分明,自当出手收场。”
“是以在陈鲁准备收拾战利之时,陛下即命全副武装的姜国精兵,攻迎陈鲁残兵破甲之士。”
“至于结果,便是为陈鲁二国连一成兵力也未逃回本国。”
“这也导致明德一十八至明德二十四年,六年来,五国国门俱以紧封,不复向外界交流。”
“我姜国也再无忧外患,彻底占据梁宋,兵力、国力、经济也由此向上翻有数番……”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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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伤凝蹙着眉,缓缓从刘长冶所递来的史事记录中抬起头,而后一边望向刘长冶,一边沉声道:“你之所言大事,便是这些?”
“要知姜国占据梁宋六载,经济与国力连翻数番本就为常理之事,至于赵陈五国封国……”
张无伤说到这,话语也微微一顿,方才稍有凝蹙的眉宇也更有紧皱起来,道:“于我所视,近日来也未曾有五国起关,不复封国之事发生?”
“所以,”张无伤垂眸凝视着刘长冶,再又一字一顿沉声道:“你之所谓,大事为何?”
瞧着身前人略带审视,与越发困惑不解的目光,刘长冶也知先前所言铺垫已是过长。
故而在将面上神色一正后,他也即是出言道:“昔年五国兵败,其等国中战力俱已十不留三,但因我国尚未将梁宋消化,是以国师与姜皇均未选择派兵攻袭五国。”
“至于近日发生大事为……”刘长冶张了张嘴,刚想再说些什么,可话方至唇边,远处皇城便骤然传来一声震天钟鸣。
随后不待张无伤与刘长冶两人反应过来,远处又连续响起八声轰鸣钟音。
其声回荡玄京八方,也让张无伤尚还平静的面色陡然大变。
“钟声九响?钟生九响!!”张无伤低声数着钟音次数,面上神色也越发难看起来,“皇城有九钟,一响为一意,而九响齐鸣,则是为……”
张无伤唇齿颤抖,面上神色也在不断变换,就连手中拿着的史料记录亦被他随手放于一侧案几之上,不复再观。
而瞧着张无伤这一系列的动作,又见其人面上满是震惊诧异与不解之情,在沉默片刻后,刘长冶便是微微低首,轻声将身前人未说完的话补全,道:“钟声九响,应是为姜皇将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御驾亲征,”张无伤呢喃着,旋即又猛地抬头看向刘长冶,震声道:“所以近日到底是发生何事!缘何姜皇要御驾亲征!这御驾亲征之地,又是何处!”
张无伤双眉高耸,看向刘长冶的目光中也带上一抹恼怒与浓浓的审视之色。
刘长冶见状,当下也不敢再多耽搁,在深吸一口气后,忙是低首开口道:“姜国占据梁宋六载,这六载也是为姜国发展最为迅猛之时。”
“但……”刘长冶顿了顿,语气中也带上一股似为叹服又似为鄙夷的莫名之意,再是道:“姜国却不是周遭诸国中,发展最快最为迅猛的一国。”
“惟因在姜国之上,还有鲁国。”
“鲁国?”张无伤紧皱着眉,语气中也多了一抹质疑,再又问道:“可是先前为陈国属国的鲁国?”
“正是此国,”刘长冶点点头,没有反驳张无伤所言。
但这也张无伤眼中不解之色大炽,就连声音也较之先前要高出数倍不止,“这怎么可能!”
“要知鲁国向来为陈国欺压,国力势弱不说,就连有生力量也有且仅有当初为我国,于梁宋嵇陵峡所覆灭的那一支。”
“在此情况下,莫说鲁国还能否飞速成长,光是能抵御住陈国进犯,维持本身不倒,就已是极为幸运。”
“所以,”张无伤抬手抵住一侧桌角,在深吸一口气后,方再是道:“鲁国怎可能在短短六年内,成长速度跃居我等之上,又怎可能成为我等平视乃至高看的敌手!”
“惟因鲁国非天助之,而为人助之。”刘长冶叹了口气,面上也闪过一抹愤愤之色。
“月余前,姜皇曾与国师言说,今下姜国虽未将梁宋消化完全,但也已站稳脚跟,而周遭五国虽仍在封国,但六载已过,五国国力也当恢复大半,此刻若不加扼制,待五国全数恢复过来,亦或是恢复大半,那于姜国而言,便是为一大祸事。”
“毕竟当初五国受此重创,皆为姜国一手促成,而今五国国力一旦恢复,必会联手进攻姜国。”
“所以为防五国联手,加之扩张地盘,以持续增强本国实力,所以陛下便提议提前启兵,以先五国一步,将五国攻陷。”
“国师对此,也未做反对。”
“是以在半月之前,陛下与国师定下初步征战之地,而此地正是为侵入梁宋的第一国,鲁国。”
“至于原因,一方面是因为鲁国最为弱小,最易攻破,另一方面也是因鲁国背靠平南草原,是为南部诸国与北境诸国所联系的节点所在。”
“一旦姜国占据此地,则远可交集北境,近可阻断陈国进取之路,当是为两全之利。”
“所以在留下五成兵力留守姜国及梁宋后,陛下便命镇南大将军出兵攻伐鲁国。”
“可谁曾想,原本为众人视为捞获功勋的破鲁一战,最终却是以惨败收场。”
“而源头,正是为鲁国不知何时培养出了一大批精锐兵士,甚至其战力之强,还要远胜往昔的陈、赵二国兵士。”
“镇南大将军也正因判断失利,以致所携重兵十去其三。”
“陛下也因此震怒,于朝议大会之上,先是撤除镇南大将军领军之衔,之后又放言欲要御驾亲征。”
“而之于前者,群臣无人反驳,但后者一众百官却是吵了整整两日,其意皆为陛下万金之躯,实不该远赴战场。”
“弟子……”说到这,刘长冶也低低叹了口气,“弟子原先以为百官已劝住陛下,可现下看来,陛下仍是要一意孤行。”
听到刘长冶的这番话,张无伤方才恼怒不已的表情也稍稍淡去,旋即又是朝刘长冶摇了摇头,轻声道:“镇南大将军所率精兵,乃是为姜国耗费无尽人力、物力,财力所堆积出来的兵士。”
“说是镇国之兵,也未尝不可。”
“但如今这重兵对敌第一战,不仅没胜,还输给了众所周知的弱国。”
“这于陛下而言,岂不是在打他的脸?打姜国的脸?这于姜国百姓而言,岂不是会认为姜国兵士皆是混饭吃的杂鱼烂虾,根本值不得他们供养?”
“所以为维护姜国名声,重振民间信任,此战不仅要打,且还要打得漂亮。”
“但,”张无伤也微微叹了口气,道:“一如你先前所言,镇南大将军对鲁一战,已使精兵十去其三,这般大的损失,哪怕再换一位大将前来,也难稳住人心。”
“故而只有陛下御驾亲征,才是能最大限度地稳住军心,甚至使军心触底反弹,再度激昂起来。”
“毕竟,皇者与诸军同在,诸军怎敢不拼尽全力。”
但听得张无伤所言,刘长冶却没有认同对方的观点,他仍是摇了摇头,而后反驳道:“军心战势固然重要,可陛下安危更是为重中之重。”
“要知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哪怕陛下未真正身抵前线,只是坐镇后方军营,可又有谁能肯定鲁国不会派刺客袭营?”
“当下兵败固然有失面子,但一时成败又算得了什么,何况陛下若舍得放兵,再增二十万兵士于前线,磨也能磨掉鲁国。”
“再者,”刘长冶皱了皱眉,语气也多了少许鄙夷,道:“于弟子视之,这鲁国能于六载之内,发展壮大至此,必是有外来大国相助。”
“既是如此,对方可仰仗外援以护国,我姜国又何需与对方讲理,直接重兵压境岂非更好?”
“介时鲁国失守,谁又能言我姜国输了?”
张无伤没有打断刘长冶,而是在静静听完对方的话后,才是抚髯轻声道:“你之说法,自也有理。”
“可我姜国为一强国,甚至在消化掉梁宋后,更是可称一句大国。”
“而鲁国呢?”张无伤反问一句,但不等刘长冶回答,他又自顾自回答道:“是为小国,甚至是小国之中的弱国。”
“可偏偏这一弱国,竟让我姜国一大国折戟。”
“这折损颜面尚且为小,背后所透出的意思才是为大。”
“嗯?”刘长冶回望向张无伤,面上也显露出少许不解之色,再是道:“师傅所言,是为何意?”
“其意为……”张无伤转身看向外界已渐渐升起的朝阳,话中也带上一抹夹杂感慨、欣喜与愤怒的复杂之意,复又道:“姜国已经崛起,可这样的崛起,定不是所有人想要看见的结果。”
“甚至除了姜国以外,怕都无人愿见姜国崛起。”
“所以,”张无伤侧目看了刘长冶一眼,再是幽幽道:“你能猜测到鲁国有大国相助,那你能否猜测出这大国有几个?又能否猜测出他们愿意为鲁国付出多少?我姜国再加二十万大军,真能覆灭鲁国?”
“再者,你又怎知这不是诸国计谋,一旦我国抽出二十万大军进发鲁国后,诸国不会趁我姜国国内空虚,趁机侵占我姜国?”
“所以以重兵磨杀鲁国之法,可行,但不稳定因素太多。”
“且姜国已为大国,若要灭一弱国小国,还需以磨杀之法,其他诸国是否会认为姜国不过尔尔,到时诸国混战一启,你觉得姜国会不会成为众国第一个攻杀对象?毕竟姜国看起来,虽有大国之名,却无大国之实,这般国家,岂不是最好的侵吞对象?”
“是以,这接下来的一战,姜国不仅不能输,还需打得漂亮,打得轻松。”
“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国内国外争议,才能遏制住其余大国不断试探之心,才能打出姜国大国之势,才能养成姜国军队不败之心。”
张无伤抬手挡住刺目阳光,语气淡然道:“姜国成长太快,已让太多国家不满,但越是如此,姜国越不能输。”
“一输,姜国便将全盘覆灭。”
“姜国只有赢,只有胜,才能一步步地成为百国之君,百国之王。”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更何况……”张无伤微微低首,眼中也泛起一抹晦明异色,低声道:“陛下安危何需我等担心。”
“只要有国师在,这天下便没有能威胁陛下之人。”
“要知,国师非为凡者。”
张无伤说完这句话,不等刘长冶再说些什么,便转身走出房门。
待刘长冶追出去,就只听闻张无伤自远处,悠悠道:“且去备马,一会随我入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