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我们要去哪儿?”
孟易觉百无聊赖地双手背在脑后问道。
高大的男人在她前头走着,仔仔细细将胡须去掉,再将乱发勉强束起以后倒还真就显得俊秀多了, 除了眉间所夹的岁月之感以外, 倒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相差无几。
“去拜访一位故人。”
男人没有回头。
迫近黄昏, 金黄色的麦田随着晚霞所呼出的气息一阵阵的翻滚,整个世界都变得美轮美奂起来, 让人想不起它曾经一片白茫茫的苍凉模样。
“故人?我认识吗?”
“……可以说认识, 也可以说不认识。”
“谜语人是吧, 信不信我打你。”
“你和她见过一面, 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你是想和我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吗?你从哪儿学来的这种说话方式。”
季星成闭上了嘴, 没有再说话。
孟易觉一点改变也没有,仍旧像以前那样, 真正改变了的人是他,就算面孔能回到孟易觉熟识的那个季星成, 他的人也不可能再变成以前那个一往无前的季星成了。
现在的他, 空有一身修为, 却只能默默地领着孟易觉在麦地之中走着, 就连一句话也不敢同她说。
百年间,他本来有很多想要对她说的话,但当见到她人之后, 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于最近不是飞就是飘的孟易觉来说,这种用双足在土块上行走的感觉属实难得,要不是季星成说一旦起飞就会更容易被追兵所追踪到, 她早就唰地一下飞起来了。
而且直到最后,季星成都没有告诉她, 所谓的追兵到底都是谁!
对于孟易觉来说,和季星成分开,也不过几息的事情,结果季星成就变成了一个让她完完全全陌生的……大叔?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他现在整个人周身都散发出一种忧郁的气息,唇线绷成一条,完全看不出来以前那个季星成的影子。
或许是因为父母不在身边就独立得快了吧。
孟易觉只能这样自我安慰,毫无心理负担地将自己代入到季星成父母的位置上。
“到了。”
麦地的尽头,坐落着一座小屋子,就像最普通的农民会搭建的那种,几间小房子连在一起,还有一个小院子,用来种一些自家吃的蔬菜水果之类的。
几个面容焦急的青年农民正在门前不安地搓着手,看见季星成之后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急急忙忙就朝着他们跑过来。
“尊上……”
领头的男人开口就是这一尊称。
“不用叫我尊上,我只是……过来送她最后一程而已。”
季星成的双手自然下垂,影子在身后被拉得长长的。
尊上,修仙界每个人都想得到的称呼。
唯有摘星层之上,才可被称为尊上,从实力来看,季星成无疑是有被这种尊称的资本,但不知为何,他好像并不太喜欢被人称为“尊上”。
也不知道他的封号是什么。
孟易觉跟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竟然被称呼为尊上了,那也一定要搞个封号和大家区分一下才行,就好像梁旅落,她就是“雪落尊上”,这些封号一般都是由该宗门的宗主决定的,什么?你说万一那位摘星没有宗门怎么办?
没有宗门还能修炼到摘星层?那种情况基本不可能出现好吧!所以也就没有人在意过这个问题。
至于剑祖,他似乎是个例外,所有人都称呼他为“剑祖”,而非尊上,只能说他活着的时间或许比修仙界用封号的时间还要长。
“走吧。”
季星成回过头,轻轻唤了一声正在和农户家小女儿面对面歪头的孟易觉。
“我也要去?”
“她如果知道你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好吧。”
孟易觉撇撇嘴,站了起来,也没质问季星成是哪来的胆子竟然敢命令她的,就这么继续跟着他走了进去。
这么一看,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好像调了个位一样,以前一直都是季星成跟在孟易觉后头,现在却是孟易觉跟在季星成的身后。
没办法,谁叫她对现在这个世界太陌生了,谁也没有想过,仅仅只是离开几个月,世界就能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巨大到让她一点也不认识了的地步。
或许,她离开的并不仅仅只是几个月……她只是不愿意承认这种可能罢了。
甩开头脑中那些不必要的思绪,孟易觉迈开脚步,走进了那间平平无奇的老房子。
正躺在床上的,是一个老人。
一个普通的老人,大限将至,就连眼睛也很难睁开。
她骨瘦如柴的手放在床边,一动也不动,叫人怀疑她是不是已经仙去了。
“我来了。”
“您来了啊。”
直到她颤颤巍巍的声音发出,孟易觉才回过神来。
老人浑浊的双眼睁开来,一动不动地望着季星成那张蒙着忧愁的脸。
“您……把胡子剃了吗?”
“嗯。”
“头发好像也更整齐了一点……不好意思,能再靠近一点吗,我有些,看不太清楚了。”
季星成听话地将脸靠了过去,以便让老人看他。
老人笑了:
“您还是……和那时候一个样子,世界……改变了,我……也改变了,只有您……”
男人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弯下腰,倾听着老人气若游丝的话语。
“我其实……曾经……喜欢过您。”
“我知道。”
“您很好,很强大……也很温柔……让我叫您星成哥哥就好……”
“你现在也可以这么叫,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妹妹。”
“可惜,要是我有修仙的天赋的话……”
一滴浑浊的泪从老人干枯的眼角流下。
这只是一个老人在回忆往昔而已。
“您将我……从他们手里救出来……我……不知道怎么感激您……”
季星成没有说话,他一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就像八十年前,当老人还是少女时,粉面含春地问他的心意时,他也是如此。
“这个嘛,我觉得,你做的一切已经足够了。”
“是……谁?”
孟易觉一直站在季星成的背后,是而老人没有发现屋内还有其他的人。
“他只是不太会说话,其实你能一直记着他,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是……吗?”
“……是。”
孟易觉走上前来,在床前蹲下身子,温柔地握住老人的手:
“你一直觉得遗憾,因为他没有回应你的爱意对吗?”
“……”
“我很了解他哦,知道他绝对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的。”
“但是没关系,他也爱着你在,虽然可能和你不是一种爱,但是他愿意来见你最后一面,这一定也是一种爱吧。”
“谢谢……您……”
“不必那么执着于不能实现的爱,放眼于当下自己手里拥有的就好,这样的话,一定就能变得幸福了。”
孟易觉感觉到那双手突然轻轻地握了她一下。
“感觉……很熟悉……您是?”
“她是你一直想见的那位。”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季星成突然开口回答道。
“什么?”
孟易觉有些不能理解季星成说的是什么意思,眉毛皱了起来。
反倒是那位老人,一下子便知道了季星成在说些什么。
“啊……啊……是这样啊,您还……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直……一直都想要……感谢……”
泪水一滴又一滴地滚落下来,都快要将老人的枕头给打湿了,可是她的脸上却用力勾勒出了一个笑容。
“谢谢您……如果不是……您……我……”
并不是错觉,那只骨瘦如柴的手真的用上了所有的力气握住了自己的手。
“我一直都想要见您……可是星成哥哥……终于……终于见到了您……谢谢……”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地归于沉静,同那双原本还有半分力气睁开的双眼一样,回归到了世界的拥抱之中。
老人的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孟易觉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在此刻,不知为何,为她的离去而感到悲伤。
屋子中也陷入了一片寂静,就像是在为这位平平无奇,既没有修仙天赋,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什么大事的老人默哀一样。
季星成的声音突然在飘洒着黄昏光线的屋中响起:
“其实我一直很愧疚。”
“愧疚自己那时为什么要选择逃跑,为什么不留下和你一起,这样的话或许……”
“你知道的,即使你留下来了,结局也还是那样。”
“我知道……可是……”
“她是当年我让你带出去的那个孩子,对吗?”
孟易觉打断他的话,转过身来,面朝着一脸灰败的季星成,微笑着问道。
“……”
“离我‘死去’,已经过了一百年,对吗?”
她的语气如此温柔,温柔得不像任何一个时期的她。
但季星成偏偏就是无法面对这样的温柔。
“你怎么……”
“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历法是一百年一循环的而已。”
“……”
“这一百年间,你一直感到愧疚吗?”
季星成低头,默然不语。
其实也没有,每当他看到这个被他救回来的女孩时,他又会短暂性地感觉到满足,不过很快,就连这种满足也被罪恶感所拉扯。
他诞生过抛弃这个女孩的想法,为了孟易觉,不,不是为了孟易觉,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能不再被梦魇所纠缠,为了让他能死在那个最后的冬天里。
所以他这百年间一直在和妖魔缠斗,为了忘却他的那些愧疚,他对那女孩的愧疚,他对步思帷的愧疚,他对孟易觉的愧疚,他全都想——忘得一干二净。
“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淡蓝色的灵力温柔地抬起他的脸,不是像之前那样强硬地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拉起来,而是如同一双手一般,将他的脸颊捧起来。
“你守护了一个人的一生,还有什么比一个人的一生还要重要呢?”
“可是……你……”
“守护她也是我的意志,谢谢你带我来见她,这样子,我也稍微能开心一点了。”
至少,还是有开心的事嘛,这样,去见步思帷之前,也能少一些惶惶不安了。
“孟易觉……”
季星成鼻头一酸,忍不住就想要落下泪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孟易觉面前,他好像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想要哭泣就哭泣,想要玩闹就玩闹。
这种感觉……让他怀念。
——
当孟易觉走出小屋的时候,有人早就在等她了。
季星成拿出剑,将孟易觉和吓得瑟瑟发抖的农民护在身后,一个好脸色也没对昔日的恩师摆出来。
付询的脸色说不上多好看,但也说不上多难看。
他直接忽略了严阵以待的季星成,朝着孟易觉拱手道:
“尊上,剑祖有请。”
于是他身后那批黑压压的人群也纷纷拱手,声音铺天盖地,仿若要压弯小麦的脊梁一样:
“珏瑷尊上,剑祖有请,请回思齐宗一探!”
孟易觉的眼睛眯了起来,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