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停在这栋叶怀骋多年未来的房子前已经足足有半个小时。

  车内熄了火,冷飕飕的。

  后座靠窗而坐的少年合着眼,靠在椅背上。

  西装裤包裹的长腿曲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他双手交叠在腿上,自车停下后,就这么一直坐着,没变过姿势,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叶怀骋不想落了下风,半个小时里也硬是憋着一句没说。

  窗外飘着小雪,雪花落进夜色下乌沉的海,寂静无声。

  没了供暖的轿车内越来越冷,冷得叶怀骋逐渐皱起眉头,几近绷不住破功。

  忽地,对面二楼有亮光闪动,似是有人正站在窗边拉动窗帘。

  闪动的昏黄光亮落了一小片到少年脸上,沉寂了半小时的少年终于睁眼。

  他仍是没分半点视线给叶怀骋,抬手搭上门把,推开门,径直下了车。

  ·

  路嘉洋接到他爸路泓慷电话时,正盯着手机。

  他半个小时前给江元洲发了条消息,问江元洲晚饭是不是也不回来吃了。

  江元洲一直没回。

  这很少见。

  他正出神,手机忽地在手里震动起来,惊得他险些直接将手机甩飞出去。

  堪堪将手机握牢,看清楚来电提醒,路嘉洋心底漫上一点失落。

  他今天总有点说不清缘由的不安。

  这点不安在一整天没能联系上江元洲后,越发加剧。

  他接起路泓慷电话:“爸。”

  路泓慷在电话那头慢悠悠:“小羊羔,上楼前在楼下超市买提卫生纸,家里刚好用完了。”

  路嘉洋莫名其妙:“爸,你喝酒喝糊涂了?”

  “谁喝酒了真是的,可别瞎说。”路泓慷声音大得明显不是在解释给路嘉洋一个人听,“我刚刚拉窗帘看见小洲在楼下,我以为你俩一块回来了,你没回来吗?”

  路嘉洋瞬间坐直:“小洲在家那边?”

  “对啊。”

  路泓慷那边响起走动声:“我刚刚……”

  声音戛然而止。

  再响起时,路泓慷声音是少见的严肃:“我看见叶怀骋了。”

  路嘉洋猛地站起,带翻了身后的椅子。

  他顾不上管,快步往客厅走去,随手从架子上扯了件外套,边穿边往玄关处跑。

  “他和小洲一块进小洲家了,”路泓慷声音又响起,“小洲跟你说过今天要见那狗东西的事吗?”

  “没有。”

  路嘉洋穿上鞋,“砰”得将门甩在身后。

  他跑到电梯前,又听见路泓慷问:“那我要过去看看吗?”

  路嘉洋点了好几下电梯下行键,垂着眸,面容森冷。

  见电梯迟迟不上来,他转身往安全通道跑。

  边跑边沉着声应路泓慷:“先别去,小洲不是没主意的人。爸你先盯着,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他脚步一顿,片刻后推开安全通道的门,改口:“如果有什么情况,你直接报警。”

  ·

  江元洲进屋后没有开灯。

  三年未住人的房子没通暖气,森冷得与屋外毫无温差。

  但如果忽略温度,单是凭肉眼看,根本看不出这房子许久未住人。

  家具一应俱全,空气里能嗅见淡淡的清洁香氛,所过之处皆无粉尘。

  俨然是有人日常在打理。

  江元洲借着落进屋那点月色,缓慢往二楼走去。

  叶怀骋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元洲没理他,拐上二楼,走到江和雅过去住的房间门口停下。

  叶怀骋还停在一楼。

  他已经看不见身影没入二楼的江元洲,但他清楚,他现在也绝不可能走掉。

  只要他现在踏出这栋房子一步,车里的那两个保镖一定会马上下车,拦住他去路。

  江元洲从始至终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对他的行动进行强制性左右。

  可也明摆着,只往他面前摆了一条路——跟上江元洲,走进江元洲为他设下的局里。

  叶怀骋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明知被人牵着鼻子走,却还是必须捏着鼻子跟他走的憋屈感受了。

  一时间记忆翻涌,这孩子经年里曾数不清多少次带给他的恐惧和憋闷又重新漫上心头。

  叶怀骋咬紧牙关,强行将那些令他自尊受损的情绪压制下去。

  毛头小子终归是毛头小子,能翻出什么大浪。

  他压下眉,终于迈开腿,往二楼走去。

  江元洲等在江和雅房间门口没进屋。

  等叶怀骋走近了,他才推开房门,缓缓走入。

  仍是没开灯。

  屋内窗帘没拉。

  窗外半是海市夜色下寂静翻涌的海,半是远处星星点点的烟火人家。

  月色将室内物件笼罩在一片模糊下。

  模糊中,床前摆了张椅子。

  江元洲在叶怀骋的注视下,迈开腿,踩上椅子,而后转身,眸中不带任何感情地低头朝叶怀骋看去。

  那一瞬,那张与江和雅七八分像的脸在月色模糊下,让叶怀骋好像回到了三年前。

  警察将死亡现场的照片拍在他面前,厉声问他:“叶怀骋,2020年6月15日下午三点,你在什么地方?”

  照片里的女人被一根麻绳悬于房梁之上。

  面色灰白,眼睛却还睁着。

  叶怀骋浑身止不住战栗,但还是强行对上江元洲视线,故作镇定地嗤笑道:“小洲,三年没见,你怎么变蠢了?千辛万苦带我来这里,就为了摆这出吓我?”

  “警察给出的死亡时间是下午三点,我早上十点就离开了,下午三点也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占据回了上风,语气也逐渐变得轻快:“三年了,你还没清醒过来吗?你妈她,就是自己发病,想不开,上吊自杀的。”

  他说着,眼神忽然变得戏谑:“这你应该最清楚啊!她发起病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是吗?她不是甚至曾经差点,把你掐死吗?”

  叶怀骋自得意满地以为这些话足够令江元洲竖起的冷静壁垒崩塌。

  谁料他把话说完,江元洲连表情都没变一下。

  少年乌黑的眸不带任何一丝情绪看他。

  那如同审视般的目光,同过去十几年如出一辙,却又好似更甚。

  叶怀骋曾无数次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觉得自己好似在脱.光了裸.奔。

  他引以为傲的欺骗手段、他的伪善、他的心眼,在那双眼里仿佛通通成了摆上明面的笑话。

  那双眼的主人看他,永远像在看一个不足挂齿的跳梁小丑。

  叶怀骋强行维持的冷静瞬间崩塌。

  他心底被江元洲轻描淡写地点了把火,火苗逐渐烧旺。

  偏偏这时候江元洲又漫不经心出声:“蠢?这个字,你确定该放在我头上吗?”

  少年立于椅子之上,垂着眸,居高临下看他。

  “一个自以为是贪婪者的心理,连猜都不需要去猜。”

  “靠着一个女人的供养走出小县城,再靠着另一个女人的家族势力为事业搭桥。不小心被她们发现了对方?没关系,只需要让她们再见不到对方。哄着第一个女人说是公司领导逼迫,骗着第二个女人说是第一个女人瞒着你生下的孩子。没想到第二个向来心软的女人竟然敢狠下心跟你离婚?

  啧,有点麻烦。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就可以告诉第一个女人,你已经为了她扛下重压离婚,再去苦苦哀求第二个女人,求她暂时别将离婚的事公之于众,只要不公之于众,你就可以继续享受她身份地位给你带来的便利。你知道,她一定会同意的,因为她很善良,善良到即使是一只受了伤到麻雀落在窗边被她看见,她都要连夜将麻雀送去医院治疗。

  果然,她同意了。

  为了长久享受这份便利,你必须继续用满满的爱意将她包围。你向她展现你的真心、你的无悔和你因‘阴差阳错’犯下错误造成的无法挽回而长久痛苦。

  她越狠心将你赶走越好,因为那样,你还可以再利用她的善良,再让她对你多一份愧疚。

  终于,你借着她身份给你带来的便利,自以为在山腰上站稳了脚跟。

  啊,那让你费时费力讨好了多年的女人,终于可以去死了。

  让她去死,太容易了。

  她早就被她那变态的家庭折磨得伤痕累累,而后又因为你给她带来的痛苦身心俱疲,她那一生都在被否定的人生,只需要你轻轻一推,就会彻底倒塌。

  她最害怕行错路,做错事。

  而你只需要告诉她,你们的相遇,自始至终,就是你导演的骗局。

  她就如她父母所说,一无是处,步步踏错。

  她活这一世,走的每一步,都不过是在证错。”

  江元洲每多说一个字,叶怀骋的脸色就多白一分。

  又是这种感觉。

  这种无力的令他抓狂的,不论做什么,都会被这个人看透的感觉。

  这就是个天生的怪物。

  尚未识字,先识人心。

  心底的火苗越烧越旺,火舌舔舐着他的五脏六腑,在他体内发出挣扎的怒吼。

  他看着少年从椅子上迈下,缓慢绕过床,走到了靠窗的床头柜前。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透明风铃。

  少年抬手拿起风铃,那张如神明般毫无情绪的脸上罕见浮上点暖色。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风铃上的棱角,眼底涌现出几分眷恋。

  风铃是路嘉洋送的。

  不止这一个。

  这栋房子里几乎每一处角落,都摆着这样一个风铃。

  路嘉洋送他风铃时说。

  “只要风铃一响,哥就会马上出现在你面前。”

  那时他们认识也不过几月。

  那是一个寒意未退,但阳光很好的下午。

  叶怀骋来到这里,关上大门,向江和雅苦苦诉说他的思念。

  见江和雅始终冷着面,便将主意打到了江元洲身上。

  “小雅,小洲有先心,你一个人照顾他,怎么照顾得过来?”

  他想去拉江元洲,却被江元洲不动声色躲开。

  男人的脸色难看一瞬,但很快又装出慈父般的关心:“小洲,这才多久没见,怎么不认爸爸了?这样爸爸会很伤心的。”

  他说着见江元洲不为所动,沉下眸来想要强行去抱江元洲。

  这样的事发生过一次,就在不久前的雪夜里,江元洲躲避开男人时不慎摔倒,连锁反应带出了久未发作的心脏病。

  一贯好脾气的江和雅直接拿了扫帚驱赶男人:“我说过让你不要再来了!你也知道小洲有先心!在你来之前他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发作了,而你一来……”

  局面正僵持时,大门忽地被从外推开,一个阳光的孩童声自门外响起:“小洲!不是说要跟哥哥一起去小卖铺吗?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呀?”

  穿一身树苗小毛衣的男孩满脸笑容跑进屋里,看见正各自拿一端扫帚互相僵持的江和雅和叶怀骋,他一秒没犹豫,张口就喊:“爸爸!妈妈!快来救命啦!这里有一个坏叔叔!”

  叶怀骋最注重形象,连忙放下扫帚,冲路嘉洋露出一抹和善笑容:“小朋友,叔叔不是坏人,叔叔是小洲爸爸。”

  路嘉洋一脸不信地跑过去将江元洲抱进怀里,又小大人似的拉着江和雅让江和雅站他后面:“你说是就是咯?要是谁说的话都能当真,那我还说小洲是我童养媳呢!”

  他说着还冲江元洲眨眨眼:“是不是呀江小洲?”

  江元洲靠在他怀里轻轻眨眼,许久,轻声道:“哥哥,我是男的。”

  路嘉洋乐得抱着他直笑。

  路泓慷和沈晓筠赶来得飞快,一人手上拎一把家伙,进屋了对着叶怀骋直接开骂。

  任叶怀骋怎么解释,两人都跟堵上耳朵聋了似的,骂就完事。

  吵闹声吸引来不少邻居,两人还招呼着邻居跟他们一起骂。

  叶怀骋最要面子,气得要命但又不能动手,气急败坏地走了。

  等他一走,路嘉洋牵起江元洲小手,晃晃悠悠道:“走,逛小卖铺去。”

  两人走出家,走了段路,江元洲才很轻出声:“哥哥,我们没约好,去小卖铺。”

  路嘉洋轻笑:“反正都拿这个当借口了,正好我也想逛,就干脆去一趟咯,小洲不想去?”

  江元洲摇头,软糯地应了声“没有”,又问:“借口?”

  路嘉洋点点头:“他来的时候我在楼上看见他了,我知道他是你爸爸,你心脏病发作那天晚上,江阿姨拽着他领子骂得可大声了,一看不是什么好爸爸,我见他一进你们房子就关了门,我当然马上就去找你了。”

  江元洲脚步一停,忽地仰头,认真看向路嘉洋。

  路嘉洋对上他视线,笑问:“怎么了?”

  江元洲缓缓问:“他是坏人,哥哥不怕,有危险吗?”

  路嘉洋揉他脑袋:“我爸说过,那种好面子的人,对付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只要把他敞在大家伙面前,他自己就跑了。那个坏人一看就特别要面子,穿西装打领带,下了车还要拿手帕擦擦鞋,有小朋友撞到他他明显不乐意了,却还要特别假地跟小朋友笑。用我爸的话说,简直比他领导还好面子。”

  路嘉洋说完,发现江元洲正在用异常认真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被江元洲看乐了:“怎么了?被你哥聪明傻了?”

  江元洲轻轻攥着路嘉洋牵他的手,许久,认真道:“哥哥,很聪明。”

  路嘉洋听着他软软糯糯地夸人聪明,一下子笑更欢了,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以后他再来,你就喊我,要是不方便喊……”

  路嘉洋想了想,拉着江元洲先进了小卖铺。

  在小卖铺里逛下来一圈,他最终拉着江元洲在摆着风铃的架子前停下。

  挨个拿过试声音大小,最终试出个声音最大的。

  透明的,风铃上道道棱形花纹,到阳光下,能返出七彩光芒。

  路嘉洋跟小卖铺爷爷打了声招呼,一手拿风铃,一手牵江元洲,往外走去。

  边走边道:“要是不方便喊,你就悄悄拿这风铃,往窗户边上挂,风一吹,风铃一响,哥马上出现在你面前。”

  走到小卖铺门口,路嘉洋停下脚步,将风铃交给江元洲。

  “我去马路对面,跟你招手,你就摇铃,要是声音够响,我就喊你一声,然后跑过来找你,要是声音不够响,咱一会再换个别的试试。”

  江元洲垂眸看着手上比他手还大的风铃,轻轻点了点头。

  路嘉洋便快步往马路对面跑去。

  跑到对面,路嘉洋转身,朝江元洲招手。

  江元洲定定看着马路对面的人,缓缓抬手,圈住风铃上端的绳子,而后握住风铃的手一松。

  风铃落于空中。

  风一吹,发出“叮呤”一声脆响。

  对面的男孩眼睛一弯,愉快地喊了声“小洲”,而后便盛着身后漫天暖阳,朝江元洲跑来。

  透明的风铃于风中旋转出五光十色。

  风里混着海浪的咸湿和不知名花朵的芳香。

  路嘉洋带一身暖风跑至江元洲跟前。

  于春和暖阳下。

  江元洲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

  海市的春天。

  来了。

  ·

  江元洲攥着风铃,缓步走至窗边。

  窗外的空地上刚停下一辆出租,青年推开车门,步履匆忙下车。

  江元洲摸索着掌心里风铃的纹路,语气依旧漫不经心。

  “叶怀骋,很喜欢将人戏耍于股掌间的感觉吧?”

  叶怀骋已经被腹腔间怒火烧得双耳嗡鸣。

  就见少年朝他看来,缓缓地,露出死神判决般轻蔑的笑。

  “那么现在,轮到你了。”

  少年说完,抬手将风铃挂上窗檐。

  而后他伸手,将窗户缓缓推开。

  “叮呤”一声脆响。

  叶怀骋心中的怒火轰然炸开。

  ·

  路嘉洋跑到江元洲家大门口。

  正犹豫,忽地听见许久未见的熟悉声响。

  那声响,在他与江元洲之间从不曾有别的意思。

  路嘉洋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他脑中“轰隆”一声嗡鸣,以最快速度踹开了眼前房门,快步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刚跑到二楼,就听见江和雅房间传来“砰”一声巨响。

  那响声砸进路嘉洋心间,将路嘉洋砸得四分五裂。

  他大脑一片空白地朝江和雅房间跑去。

  才跑到房门口,就看见昏暗屋内,少年被男人掐住脖子,如同提线木偶般被男人狠狠砸在玻璃窗上。

  老旧的玻璃窗碎片四溅。

  少年身后倒映着温暖的万家灯火,可落到少年身上的,却只有寒风、霜雪和盛着不属于他的温暖火光的尖锐碎片。

  看着那垂下眸了无生气的人。

  路嘉洋恍惚间,仿佛看见那根他花了很久,千辛万苦绑到江元洲身上的线,断了。

  他的风筝。

  被撕碎于寒冬,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