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156章 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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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一夜过去,偌大的常华殿已染透了药的苦味。

  皇帝受伤不能见风,此处又恰好没有门窗,倒是一间天造地设的伤者的卧房。但皇帝也已一夜昏迷未醒了。

  破晓时分,太傅、少傅带世子梁隐前来见驾。小世子带上了课业,隔着重重纱帘,对皇帝背自己新学的《春秋》。太傅原不想让他背这个的,《春秋》所载全是弑君乱国,只怕他不论背什么都不吉利,甚至有篡逆的嫌疑。但小世子看着傻愣却很犟,一定要从上回的地方接着往后背,他说皇上会听出来。

  皇上当然能听出来。皇上自十九岁时已学通三传,平勘五经,当年还是个不受宠的二皇子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才是最好的储君人选。

  如今所有人却都觉得他疯了,这样一个疯子,终会残贼天下。

  这不能不说是他弟弟害的。

  太傅、少傅都是有些迂阔的读书人,在殿中见到齐王,不尴不尬地行了个礼,但也做不到多么热络。前些日子张闻先到东宫听讲,教了小世子一段《公羊》,他们都没有拦着,以为这段《公羊》可以提点齐王。可如今看来,他们劝谏的方向不对。

  两个疯子,只劝一个是劝不来的,只杀一个,也是没有意义的。

  梁隐背着背着,因殿中的沉默与病气而紧张起来,忽然哭出了声。小孩子敏感,却又说不出敏感的缘由,连气都顺不过来,拿手背不停擦眼泪。于是咬字也不清晰了,呜呜哇哇的。齐王原本坐在帘边地上,手中把玩着两只白玉小狮子,此时终于抬了抬头,道:“吵死了,带走。”

  太傅皱了皱眉,还欲多说两句,被少傅拉了拉衣袖。女官阿燕一向最疼梁隐,职同保傅,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将梁隐牵起,带他与师傅们一同离去。宜寿添了下灯,其实外间天已大亮了,只是常华殿没有窗,总是要多费几斤灯油。

  “还有人吗?”齐王的心情仿佛也被遮蔽着,很不敞亮。从昨夜到今日,他已经接见了内朝十余名重臣——除了张闻先。张闻先要负荆请罪,但齐王拒绝见他。

  天子尚未驾崩,请罪是请给谁看?

  “回殿下,”宜寿小心翼翼地道,“还有尚书台的钟令。”

  钟世琛啊。怀桢迷惘地抬了下头。摆摆手,“让他进来吧。其他人都赶走。”

  他讲话总是这样,不论多严肃的官面吩咐,都讲得任性使气。朝臣们觉得他跋扈,一半也出于此,他这副喜怒皆形于色的做派,像是永远都长不大。

  未过片刻,钟世琛从楼梯上快步走下,身后通向复道的大门关上,天光再度隔绝。钟世琛先是朝齐王拱了拱手,齐王不搭理,钟世琛便掀帘进去看了看皇帝。其他的大臣是绝不敢如此的,但钟世琛这样做了,齐王也没有骂他。

  “看过了?怎么样?”反而是懒懒地发问。

  钟世琛走回来,在齐王面前坐下,慢慢斟酌地道:“这伤本身,料应不重,我听周太医说了,当年您在泰山下遇刺,是伤在了一模一样的位置。当年您活了下来,那如今皇上一定也能吉人天相。”

  怀桢道:“当年也是三月廿七日。”

  钟世琛抿了抿唇,不言语。

  怀桢又道:“上一世我死在轩车之中,大抵也是三月廿七日。”

  盘香袅袅,这句话大约本不需要回答。钟世琛望了半晌怀桢身后的帘幕,望到眼睛发酸,才道:“我去查过那个刺客了。那人姓何,出身关东,似乎还有匈奴血统。更细的便查不到,总之是个平民……”

  一介平民,不懂朝局,不通权术,反而没有顾忌,一刀刺下来,也不管什么千秋万代的事。怀桢安静地想着,关东人被他坑杀了十万子弟,是该恨他;匈奴人被他杀得片甲不留,质子还遭毒杀,也是该恨他;太多人都有恨他的理由了。

  可是他们不应该错手伤了哥哥。

  若不是有他在,哥哥原应该是最好的皇帝,宽仁有礼,机敏深沉。

  ——就像前世那样。哥哥和他不同,哥哥是属于那个御座的。

  “还有一事。”钟世琛又道,“殿下想必也猜到了。这名刺客并不在今年入京的卫士名籍之中,是半月前被塞进禁军的。他入宫之前,曾去过一趟大司马府,您知道,大司马有权颁给卫卒印信……”

  怀桢道:“皇上同孤说过,张闻先是忠臣。”

  钟世琛拿不准他这话的用意,沉默下来。

  怀桢轻轻吐出一口气。“孤如今知道他的意思了。他是料定了会有今日,不让孤再造杀孽。”

  钟世琛没有听明白,但也不再问了。不杀总好过滥杀,何况如今尘埃未定,后事皆不可知。

  怀桢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钟世琛也再说不出别的安慰的话,到最后,下定了决心,也只道了一句:“阿桢,往后不论你要如何做,我与尚书台都可为你所驱使。”

  怀桢抬脸,朝他笑笑。雪白的脸颊上,笑容干净得像要融化。钟世琛却感到心要碎了,在这一瞬,甚至有些埋怨里间那个昏迷不醒的哥哥。

  恋人爱侣,尽可以分道扬镳。但做哥哥却是一生一世,怎么能说舍下就舍下?

  “我说了,”怀桢却好像看穿他的心思,轻道,“他死了,我也不活。这天下爱谁要谁要,我不管了。”

  齐王在灵台下说的这两句话,早已经传遍朝野,轰动内外,他自己都不知道。很多人开始提心吊胆,但更多的人,却是因这两句话而放下了心上的重担。

  钟世琛望着他,只道:“好,你放心。”

  于是怀桢又低下头,再不理他。钟世琛知道,这是将后事都交托给他的意思了。

  殿堂寂静,帘帷落下,不知过了多久,漏箭又往下沉了一格。

  寝阁深处忽响起什么物件掉落的声音。

  怀桢像受惊一样猛然一缩,再仓皇抬眼,如一只藏在草丛里的小兔子动了下耳朵,眼睛立时就红了。他扶着身后的柱子站起,动作先还很慢,接着便着急地掀帘抢奔进去。

  看清床上哥哥的刹那,他又不得不停住。

  他听错了。

  原来只是那只摆在床头的布偶摇摇晃晃地掉下了床底,而哥哥仍然在昏迷中沉睡。

  怀桢一下子又丧去所有力气,在床尾坐下来。被褥很软很热,像能引着他陷进去。

  哥哥这一回的高热昏迷,同上一回十分相似,尽管云翁不在了,但怀桢还是试着给哥哥喂了几次血。没有多少用处。

  他如今越来越明白云翁说的话。真正的命是挣不开、逃不掉的。

  手中的布偶随意扔进床下那只竹箧,软绵绵的东西却发出哐啷脆响。他低下头,才发现里头原来放了一卷书简,竹质如新,编绳缠着金丝,是天子之物。

  他拿出来,将它慢慢地展开。

  *

  阿桢。

  今是三月廿三了。

  *

  鸣玉去世以来,怀桢已三日未曾合眼,终于在这一夜沉沉睡去。要将他劝睡着并不容易,他越来越像个小孩一样,怕黑、怕冷、怕孤独。入睡之后,还紧紧攥着怀枳的衣角,怀枳望他半晌,终于也只有靠坐在床边任他抓着,右手再去摸笔,往空简上写字。

  ——阿桢。

  ——有些话,若我今夜不讲,只怕往后余生再无机会言明。

  孤灯之下,字迹渐渐地漫漶开来,笔端发颤但坚决地写了下去。他听见弟弟在床上翻了个身,但那手指用力,都快要将他的衣角抓坏了。

  他觉得好笑,又俯下身亲了亲弟弟的额头,然后是鼻梁,嘴唇……牙齿轻轻地衔住了两片唇,舌头温柔地顶开,手也沿着弟弟的衣袖安静地抚摩。

  ——我自幼及长,秉承庭训,只以保身齐家为务,未曾有过致太平的志向。但皇权利欲,烧心灼骨,前世已明,今生更切。登基之前,处处掣肘受辱,登基之后,却也不能纵心所欲。忠奸顺逆,皆难分辨。于天下千万人千万事之中,唯一可信赖可依靠的,如今只有阿桢。

  ——但是阿桢,只要我们还身在这未央宫中,只要我们还是手足兄弟,我们面前的阴谋就是无止境的。

  ——但是阿桢,我也已说过,若天下人一定还想要个交代,那就让他们都来找我。

  乃定于三月廿七,为嘉信长公主招魂。以大司马大将军张闻先统率卫尉诸军,布防于灵台之下,以视其取舍。诏传安广亭侯陆梦襄平定荆州后,回京奏事,领光禄勋,卫护京畿。太医令房淳因年老免职,以周至为太医令。张闻先、杨标、赵濂,如有首鼠两端,畏罪避祸,则策免之,擢中二千石代守其职。吾子梁隐,可则立储,不可则罢。如京师不靖,臣民贰意,皆一任齐王便宜从事。

  ——元寿已判,天命无常。同生共死,与汝为期。

  *

  初入未央宫时,他们还是两个小孩。哥哥比他稍大一些,已经懂事,但牵着他在宫中四处逛逛停停,也难掩孩子气的好奇和快活。他们尤其喜欢往乐府去,听乐府诸工们唱那些民间搜来的俗歌。

  其中就有这样一首歌,讲的是一处大户人家,生有几个让父母骄傲的兄弟,但因富贵而生骄奢,作威作福,最终自取灭亡的故事。

  “……黄金为君门,璧玉为轩堂。上有双樽酒,作使邯郸倡。刘玉碧青甓,后出郭门王。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

  正大堂皇的配乐,慷慨激昂的唱腔,市井逗趣的扮相。小怀桢听得入了迷,笑得歪倒在哥哥怀里,哥哥一边抱着他,一边还在给他剥橘子。

  “鸣声何啾啾,闻我殿东厢。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五日一时来,观者满足傍。黄金络马头,颎颎何煌煌。”

  怀桢扭过头去看哥哥,想将哥哥同戏台上那唱歌的伎子作比较。侍中郎固然威武,但万事万物盛极必衰,他们立刻就要落败了。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哥哥给他口中塞了一瓣橘子。他呆呆地望着台上,这转折如此突兀、如此迅疾,他好像还未反应过来,钟鼓一时齐响,富贵的尾音绵延成悲怆。

  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书简掉在了地上。怀桢伸手去捡,蹲下身来,又发了呆。

  身后哥哥还在沉重地呼吸。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梦,哥哥一定很急切地想要醒来吧。

  怀桢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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