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155章 迟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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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宁六年三月十七日,长公主鸣玉薨逝,谥嘉信。出殡之日,賵赠黄金万斤,自未央宫至长安四道城门,皆置葬仪灵轩,皇帝、齐王亲临其穴,公卿百姓遮道而哭。

  与嘉信长公主同时出殡的,还有那原本葬在城郊的罪人魏之纶。

  长公主料是不喜欢悲戚的,宠爱她的两位哥哥找出了庄懿皇太后留下的冠冕常服,为她披戴上一身金红珠玉,又给魏之纶的尸骨换了楠木重棺,与长公主的并排,一同送往帝陵落葬。到十日之后,三月廿七日,宫中灵台鼓吹再起,是皇帝设饯为长公主与魏之纶二人招魂。

  名为招魂,实是冥婚。

  今上登基以来,所为狂悖,世俗所不容,于今年为甚。困居常华殿三年后一朝亲政,竟至于元会杀人,宗庙二座,如今乃将囚死罪人与金枝玉叶作配。若说此是长公主的遗愿,那么就更应了朝野间的担忧——庄懿这一支留下的三兄妹,全是疯子。

  疯到不顾礼法,不顾人伦,不顾天命……

  晚春时节,烟柳冥漠,皇城中弥漫着眷恋的气息,挂了白幡的瓦檐滴着前夜的雨水,草木欣欣迎向夏日。皇帝、齐王站在灵台之上,方士三唱魂兮,礼官再拜成礼,不伦不类的流程,也到底走了下来,无人敢多笑一声。

  然而就在此时起了一阵风,从二人脚底盘旋而上,又像顽皮似地将他们的衣带吹到一处,两只白玉小狮子相互撞击,琤琤脆响。怀桢想探手去抓时,那风却留不住,带着妹妹曾经活泼的笑声飘远了。

  他望着手心,感到一阵惘然。

  “连鸣玉都成亲了。”怀桢捂着脸挡风,对哥哥笑了笑,“魏公子等了她太久,她连我们都顾不得了。”

  怀枳揽过他,手掌轻轻揉了揉他的肩头,不言语。这是二人在元会之后少有的一同露面的场合,但真的站在一处了,怀桢才发觉哥哥是这样高大,长风振振,目光如炬,清冷地扫向台下。台下群臣于呜呜咽咽中探头探脑,都想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一些未来的端倪。但在他们与天子之间,还有无数执戈的武士列陛而立,宫墙四合,压抑得似连一只鸟雀都飞不进来。

  据说今日,皇帝命大司马大将军张闻先率卫尉诸将,在未央宫尤其是灵台四周严密布防。元会之后,这样的警戒长期维持,只是齐王并不知晓。

  “我知道你将元寿分给我了。”怀桢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忽而道。

  怀枳一顿,但神情未变,片刻,说道:“你不必思量这些。”

  “要思量的。”怀桢道,“哥哥,我们也算行过告祭之礼,你也要好好待我呀。”

  怀枳蓦地看向他。怀桢却笑起来,又像掩饰,又像撩拨。即使在过去虚情假意时分,他也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眼底含着惊心动魄的感情睇向他的哥哥。然而自己说了,自己却又耳热,拧过脸去闷着笑。怀枳仓皇去抓他的手腕,他却向后退了一步,脸红红地笑着歪了歪头,便往灵台下走去。

  心动可以是一瞬间的事,但也可以绵亘一辈子。

  怀桢走到灵台之下,有一名卫卒来同他说了几句话,他温和地回答着。怀枳追了上去,一时间他似变作一个莽撞少年,在高高的白玉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跳,要去追逐自己撒娇耍赖的爱人。怀桢回头瞥他一眼,含着永远是诱人的笑意,随那卫卒往车边去。于是怀枳又想起元正的那一日,在祖宗山川的神位之前,在天下人的目光之中,他想象着自己如何给予弟弟一生的盟誓。金石不言而不朽,浮云白日庄严温柔,他说过了,从今往后,若天下人一定还想要个交代,那就让他们都来找我。

  卫卒低下身行礼恭送,怀桢看着这人,忽然生出一刹那没来由的心悸:“你是今年新入京的卫士吗?”

  往前三年,入京卫戍的士兵都由他亲自主持军礼并设宴款待。今年这些事务则已顺理成章交还怀枳去做,他不确定——

  那卫卒只是低头,像是局促不肯答,却在这一刻,手在铁靴上突兀地拂了一下,手指间闪出一道寒光。

  台阶上将将奔下来的怀枳顿时睁大了眼睛,厉声要喊,发现自己还没喊出声音,人已经冲上前去——

  “哥哥!”

  怀枳跌退两步,后背重重砸在马车的外壁。怀桢扑了上来,而那卫卒手中的匕首鲜血横流,他还欲再刺,已经被反应过来的宜寿从后拼命抱住,两人翻过身就扭打在一起。

  其他卫卒此刻终于也都冲上,将行刺者团团围住。那卫卒惨白了脸,绝望地扔下了匕首。

  所谓行刺,往往也不过是瞬息之机。瞬息过后就再没有希望了,即使荆轲也必须束手就擒。

  “梁怀桢!”他血红着眼睛箕踞而怒骂,“你伤天害理,残贼无辜,你终有一日要遭报应,你——”

  再也骂不出声,是因为嘴被塞住了,喉咙上搁了刀刃,他仰着头,望着天空,嘿嘿冷笑两声,突然就往前倾身,将脖颈伏在刀刃上猛地一割——

  持刀的卫卒反而吓了一跳,哐当扔下兵器。但那脆弱的颈项已经喷出鲜血,洒满周遭的青石地面。这无人认识的刺客也终于倒地。

  “殿下——陛下!”

  张闻先带兵匆匆赶来,一见灵台下的惨状,骇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臣……臣方才查过,此人不在禁军名籍之中,不知是从何处混入,也不知姓甚名谁……”

  “张将军!”齐王高声断喝,打断了张闻先恐慌的发言。他从马车边站起身,遍身的鲜血便洒下来,不是他的。他的双眼死死地盯住张闻先,声音在极致的冷怒中绷成一条直线:“张将军做得好啊!孤伤天害理,残贼无辜,孤终有一日要遭报应!”

  张闻先惨然闭眼,情知齐王已经深恨于他,他的嫌疑最重,此刻再辩解也不过是欲盖弥彰。行刺齐王还可说是清君侧,但匕首最终却刺进了天子的身体,这也绝不是他最初布防时所能逆料。

  “阿桢。”万籁俱寂,却响起一个极微弱的声音。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拉了拉齐王的小指。但拉不稳,手顷刻间又滑下,立刻被齐王反手抓住。

  齐王似乎不愿意看他。眼前总是一片红色,像是从十年前漫延到今日来,血从天际一道道流下,将他哥哥冷俊的面容都染得陌生。那样宽容,那样温柔,像他们小时候毫无芥蒂时一样。

  “阿桢,”怀枳伤在腰腹,由宜寿胆战心惊地捂着,阿燕已匆匆去寻太医了。因而怀枳每说一个字,怀桢那与他相连的手指都能感到丝丝牵扯的疼痛,像冷风沿着指间的筋脉而飞窜。“张将军,是来救驾的。是朕的安排。今日,是,三月廿七日……”

  三月廿七日。

  烟柳毵毵的,大风呼啸的,晚春的黄昏。

  怀桢僵硬地道:“你不要说话。”

  怀枳笑笑,温柔望着他,眼底盛满他的倒影。这么多年了,做哥哥的还是很喜欢弟弟这样蛮横又倔强的样子,只是放在心上稍想一想,都会觉得安然舒适。

  *

  房淳、周至带着太医署的一班医者赶到时,便见皇帝与齐王两人满身鲜血,相互依偎着,齐王似乎还同皇帝耳语了几句。房淳下意识竟是先去看了一眼张闻先,张闻先一咬牙偏头不理。周至先给皇帝号脉探伤,包扎止血,待指挥着宫人小心翼翼将皇帝抬上肩舆之后,才顾得上回头看了一眼太医令的反常。

  齐王道:“他会死吗?”

  周至恍惚了片刻,猛一回头,才明白齐王这问话是对着自己。他吓得跪伏在地,在肩舆缓缓摇摇而去的阴影里,擦了一把汗道:“臣,臣只能先为皇上止血,但皇上伤在脏腑,接下来恐怕要昏迷些时,能否挺过,还要看天命……”

  “天命如果不给他,”齐王道,“那也不要给我。”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偏偏周遭都寂静了,群臣俱心乱如麻之际,霍然听闻此语,就仿佛脑中敲了一记重钟。

  齐王转向张闻先道:“他死了,我也不活。这天下爱谁要谁要吧。张将军,您满意了?”

  张闻先终于滞涩地开口:“是皇上令老臣布防,因为三月廿七……”

  “但你失职了。”齐王轻飘飘地道。

  张闻先的脊背好像要被晚风压弯。齐王从他身边大步走了过去,遥遥地跟随那肩舆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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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今天的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