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青前往珞玉时穿着件白体恤,一条五分裤,一双靠两条带儿支棱的凉鞋这些都是新买的上身后熠熠生辉,她都不敢洗怕是一次性的洗了就破。

  不过身上的包倒是结实是她亲手缝制,原本是淡黄色蹭多了就成了粑粑黄,碎了毛边多了新样式,往胸前斜斜一垮,里面装了她全部的值钱家当。

  想着要见到来珺了,她心里慌张,差点去买了粉底液想把脸涂白一些,免得见了来珺,止不住地笑露出一口白牙来,和黑脸一对比大老远就看见了吓着个人。

  但她又怪自己糊涂她远远看一眼来珺压根就见不着她就算无意间晃到了也只当是个乡下来的土大姐谁会在意呀。

  所以她只需要老老实实蹲在角落里,睁着眼睛偷看上一眼,其他什么都不需要费心。

  白木青熟悉总研所的作息,她专程挑了五点到的火车,一下车就直奔目的地,在附近买了个馒头,绕着湖走,边走边吃。

  清晨,凉风习习,玉湖阔大,石墩绵长,她就以研究所大门为中心,来回走动。日光不断推进,路上车辆渐密,人影渐稠,她不知来珺会从哪里出来,只有四处打量,一只脑袋宛如迷了路的指南针头,来回摆动,找不到个北。

  在一次摆动之中,头颅终于定格了下来,朝向右方,停止了数秒。

  盛夏清晨的太阳,又明媚又温和,晨辉漫天,人从远方走来,仿佛来自天边,身上笼了层纯光,不晦暗,不刺目,勾勒得刚刚好。

  来珺身一身绸衬衫加半身裙,衣衫是月牙白,同她颈部的皮肤一样,柔光恬澹;裙摆长软,在脚肚间跳转、翻舞,跟随每个步子起起落落。衣裙灵动,但她的面色却是凝冻,身边湖光粼粼,她看也不看,全程目不转睛,抵到目的地后,刷卡入内,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当然,更不会分一丝多余的眼神给旁人。

  白木青长驻湖边,一路目随她的身影,待人影消失了数秒,她才反应过来,垂下头笑了,笑得一脸满足。

  真好,她漂亮、优雅、端庄,工作稳定,状态良好,一切都很好。

  她过得很好——在一切外界干扰远离之后,过得非常好。

  白木青在原地伫立了半晌,之后沿着她走来的道路,一路摸索过去,步履缓慢。她脑中回想她的身影,她走过的路径,她迈下的每一个步子。

  周围风景宜人,但她无心欣赏,脑中只有那抹色彩,其他都变成了背景板,沦为黑白,只为衬托那一抹彩色。微风滑过,吹皱一汪湖面,也吹起了白木青的发尾,在她的脸颊和手臂上刮蹭,挠出直入心窝的悸动。

  明明都一把年纪了,都毕业三年了,却还有少女般的小鹿乱撞,开心得嘴角上扬。

  返程的时间到了,但白木青定格在湖畔,停止了步伐,变得寸步难行。她贪恋她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呼吸过的每一缕气息。她望向玉湖,见水面浩渺,甚至羡慕它的每一滴水珠,因为它们汇聚在她的窗下,得到过她目光的逗留。

  7月4日这一天,酷暑烤人,但白木青在玉湖湖畔逗留到了下午。

  珞玉夏日总是威力感人,阳光仿佛火炉里洒下的炉灰,落在人身上,能让人皮肤受伤。白木青经历过深珠的历练,已经进化成了一只大猩猩,不怕晒,但是还是被晃得睁不开眼,找了个块树荫,身靠树干,以手扇风,不时抬头望向意研所的窗户。

  她决定晚上再走,下午再多看来珺一眼:一来一回要五百多呢,再多看一眼,相当于是看一赠一,更划算一些。

  五点过,到了下班时间,白木青走到意研所右边的街道路口,静待这昂贵的第二眼。

  六点钟,来珺从大理石门中姗姗来迟,但是都没往右边看,出了金属门,脚尖径直朝向左侧,往街边的便利超市走去。

  超市招牌崭新,店名还没蒙上灰,斗大的字在暮晖下光辉靓丽,如同里面的货物一般,一走近,就能看见成片的鲜艳,陈列的瓜果蔬菜就是小店的门面担当,吸引目光。

  来珺在里面绕了一圈,挑了两根丝瓜,一袋鸡蛋,外加一把香葱,用自备的无纺布袋装好,全程顺滑,仿佛已经在这儿买了无数次的菜,闭着眼睛都能挑。

  出了小店,进入到小巷。白木青默默跟上,步速与她相仿,脚印与她重合,来珺的眼里是巷口的狭窄亮光,白木青的眼里全是她身上的亮光。

  那束亮光一路闪烁,她便一路跟随。

  最后,亮光泯灭在了亮光里,来珺走出巷尾,消失不见。白木青停在了在巷中段,没有再向前,她的双眼睁大,呆呆望向前方,因为太久没眨眼,眼球干涩,里面的光芒都灭了大半。她直面向亮光,但亮光照不见她的脸庞。

  小巷中店铺繁多,声音交汇喧杂,但没有一丝进入到她的耳中,她静立了半晌,只觉得万籁俱寂,鸦雀无声,像是所有的呼吸都被带走,世界变成了真空。

  不久,一声吆喝袭来,白木青被拉回了神,旁边是个红围腰的大姐,一口塑料普通话,挑出几个字来,还是能拼凑出意思:“妹伢,进来坐坐吧,这都饭点了,别站在门口闻香!”

  说着,大姐往里面一挥,隆重介绍自家的小馆子。

  小店里,木凳窄桌,木桶里一次性筷子挨个冒头,桌面被油腻得发亮,又被纸巾擦得发光,刮了油的纸巾揉成一团,缩在桌角,堆在垃圾桶里——这是典型的私营小饭馆,比她之前打工的那家还接地气。

  白木青觉得亲切,但却没进去,她继续前进,沿巷打量。

  光看意研所的周围,玉湖长柳,超市花店,白砖银栏,还以为是片“文明”地带,但是没想到一入巷口,别有一番洞天,巷里巷外两个世界,巷外文艺与科学融合,巷内生活与烟火交汇。

  她走走看看,心里五味杂全。这里是来珺下班回家的途径地,她应该走了无数遍,从便利超市到巷口,再从巷口到巷尾。

  可是走了无数遍,还是不曾染上这里的烟火气息,清冷得目无下尘。

  白木青一路走过,美发店、烧烤铺、网吧馆、送奶铺、杂货店……渐次出现,店铺虽然不一,但却保持着相同风格,破破烂烂,乡土浓郁。

  直到最后,到了一家麻将铺前,她抬头打量,见那外壁上,贴着五颜六色的广告,开锁的、通管的、人流的、还有住房出租的,颜色过于鲜艳,看着都仿佛有毒,能让眼睛重伤。

  但是上面的价格,还是吸引了白木青的注意,惹得她抬头去望——租房就在麻将馆上,单身公寓,六百一个月。

  在房租的诱惑下,白木青拿出手机,拨通了对方的电话,房东就在对面嗑瓜子,循着声就过来了,从老花眼上边瞅她。

  “就是你呀,有空房啰,去看看?”

  ……

  7月4日晚上八点,白木青还是进了那家小餐馆,坐在发油的桌边,吸着螺丝粉条。虽然吃得认真,但她的脑子全然不在味道上,思绪飘到了深珠市去,又原路返了回来。

  她不得不承认,近几个月在深珠市,她过得非常艰辛,她没有技术,想靠出卖劳动力,但偏偏手指又拉后腿。拼尽全力挣到的钱,按照深珠的物价水平,只够她每天嗦碗粉儿,保持不饿死的状态。但是她不能生病,她没有医保,一生病就得饿死。

  可是如果她真的生病了呢?她该向谁借钱呢?向餐馆老板吗?向家乡的妈妈吗?还是向高蔚来呢?

  白木青盯着碗中的油炸腐竹,在酸汤中起伏,方方正正的一块腐竹皮,吸满了水,软塌塌的,本来应该沉进碗底,但偏不认命,浮于汤面,摇摇欲坠。

  她琢磨着,管理司建议她落户深珠,是因为那边没有熟人,那安排来珺来珞玉工作,应该也有同样的原因吧?

  这边没有人认识她,也就不知道她们的往事,不会提起,从而将风险降到最低。

  白木青点开人事信息公开处,查阅珞玉所的历届人员名单,最终确认,本地意识界的人,从未和她见过面,所以现在就算无意间见了面,也认不出她。

  她留在深珠,是因为那里没有熟人,而且是发达城市,利于她长远发展。而珞玉也符合几项条件,并且比起深珠,物价低了不少,更利于一个身残志坚的人活下去。

  最关键的是,在珞玉,她可以时不时去看一眼,远远地看上一眼,来珺就如同镇定剂,可以释放精神上的苦楚,缓解心理上的压抑,让她在保持不饿死的同时,还能保持不疯掉。

  白木青挑起那块叛逆的腐竹,一口吞下肚中,她其实没有任何食欲,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她狼吞虎咽起来。

  ……

  白木青得知,她住的这条巷子,有个很有文化的名字,叫“旧燕巷”,九曲连环,烟火横生,看似鱼龙混杂,实则治安不错,邻里间都是熟脸,早上来刚打半个哈欠,隔壁就能叫出名字。

  她住进了旧燕巷的老居民楼,房租比深珠便宜一半,但置办生活用品,又耗资不少,一批锅碗瓢盆入户后,她的钱也出户了,到最后就剩三位数,像是生存日期倒计时,催赶着她找活命的法子,不能横尸屋内。

  白木青初来乍到,地皮还没踩熟,就开始找工作。在深珠滚爬了半年,她有了前车之鉴,招聘时没再提手部的缺陷,反正经过半年的“深造”,她已经练成了左手神功,右手的残缺,基本可以被弥补掉。

  有经验护体,白木青出师得利,应聘上了超市的收银员,这是她做梦也没想到的工作——不用在外面风吹日晒,而且工资不错,比在深珠端盘子钱多,每个月覆盖房租和生活开支,还能存点结余,让她有了生病的资格。

  白木青有时候想,如果可以,就一直干下去吧,以她的破条件,这是已经是最优渥的职位。

  在超市干了一个月,白木青快速上手,没等上级反应过来,就已经悄悄地成了个熟手,主管发现了她的手部问题,但不影响效率,也就没再纠结。

  在这一个月间,她去了意研所三次。很多人活不下去的时候,会去意研所求助,他们是去看意识师,白木青也是看意识师,只不过她非常好打发,只是远远看上一眼,绝不打扰,从不靠近。

  每次她远远凝望,来珺会从沿湖东路走来,一路走进意研所,不曾察觉有人偷望,所以也从未回头。正因为如此,白木青没有心理负担,可以放心大胆地偷看,一双小眼神神采奕奕。

  白木青以为生活会一直如此,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偶尔去湖边看看,生活稳定,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没有过不去的回忆,也没有无法克制的相思之痛。

  如果来珺没有来这家超市,白木青相信自己会一直稳定下去,比铁打的收银台还稳定。

  那一天,收银台前排了长队,来珺藏在人堆里,面孔被遮了个七七八八,但白木青只消一眼,就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两人之间,差了四个人的距离,但却是分别以来,离得最近的一次。

  白木青瞬间慌了,她积累数月的沉稳,在“大难”面前乱了阵脚,一下子溃不成军,化作了手部的震颤。

  她正帮客人收捡物品,拿起酸奶瓶往袋子里塞,鼓鼓的袋子,七翘八拱,物品已经溢到袋口,一致拒外,不肯接纳这最后一瓶酸奶。

  塞了几下,都没成功,这下一排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手上,白木青心里打颤,眼神虽然看向货物袋,但是余光一直斜侧,试图捕捉来珺的动静——她好像一动不动站着,直直望向这边。

  她注意到她了吗?注意到她手部的残缺了吗?

  白木青手部脱力,玻璃瓶从掌中滑落,与地面相撞,奶液伴着玻璃碎渣横飞,打在收银柜上、货物架上,以及她的腿上。

  顾客已经付了钱,见东西碎了,心疼极了,连连念叨:“哎哟,你怎么搞的!连东西都拿不稳,这要退钱,要退钱啊——”

  队伍里有个孩子,被母亲抱着昏昏欲睡,却被碎裂声猛然惊醒,瞬间张就大了口,哇哇哭叫,想离开这对儿童不友好的地方。

  人群开始骚乱,白木青赶忙弯腰,去捡玻璃碎渣,但是碎渣上全是奶液,她扒拉了几下,沾上满手的污渍,手部的残缺,在这一刻变得格外严重,所有人都目视她的动作,看尽了她的狼狈。

  动静闹得太大,主管跑了过来,见了这一地狼藉,耳里灌入顾客的数落,心里一急,斥责跟珠子一般倒了出来,直冲白木青的背脊:“别捡了,麻利点!用纸稍微处理一下,快点把东西装好!”

  说完,连忙又对顾客赔礼道歉:“真不好意思,打碎的东西我们免费赠送给您,您看可以吗?”

  顾客心情不好,嘀嘀咕咕的,毕竟损失了3块5毛的酸奶,他瞅着都心疼。

  白木青抽出纸巾,又蹲下身子清理,整条队伍,又将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饱含看戏和催促的双重意味。

  白木青不怕丢脸,但怕来珺看到她,她全程垂着头,藏着脸,脖颈弯曲,身子尽力压低,一方面想快速处理完,一方面又怕起身后,与来珺正面相对,纠结之际,整个人越发慌张,地上的狼藉也越发凌乱,变成了车祸现场,酸奶像极了满地血浆。

  来珺对热闹不感兴趣,只是见那收银员慢吞吞的,她等得不耐烦,一脸的冷漠。如果再磨蹭下去,她就放下东西,绕开人群直接走人。

  她身后的顾客倒是有闲情逸致,看了半晌的好戏,也不心急,忽然促狭地一笑,对身边的同伴道:“你看看那个人,她像不像是一只狗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