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柏情死亡。死讯公布之后,她回了老家皖安省庐元市。

  从沪安到庐元,漫漫长路但是柏情什么行李都没带因为名义上,她已经是个死人还死得突如其来她的公寓里,不应该少了任何重要的东西。

  她孑孓一身回了庐元市内,见了自己的母亲。

  柏母听到沪安传来的噩耗惊得肝肠寸断,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死过去,但是及时接到了柏情的电话,又起死回生了。

  在和高蔚来谈判时柏情全程没有讨价还价,但只有一点:她必须要见自己的妈妈。

  全世界都可以以为她死了,但她妈妈不行因为那对于她来说,那是毁灭性的打击毁她一个就够了不能再附带上她最亲的人。

  柏母见到她时开心得说不出话来。本来她没了工作又失了名声“孤魂野鬼”一个回到家里肯定得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但因为有“噩耗”的铺垫,柏母已经受足了惊吓,现在只要柏情活着,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妈妈问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警察搞错了?

  柏情不能告知实情,只是说,她犯错了,犯了一件很大的错误,所以不得不被意识界除名,找其他的出路谋生。

  在出发去总研所谈判的路上,她就一直在想,自己到底败在了哪里?

  败在让来珺加入到调查之中?

  败在得知来珺被留在所里后,没有立刻报警,给了总研所谋划的时间?

  还是败在向总研所透露,打算将事件诉诸媒体,引发社会各界的监督?

  在审讯室,面对公安局和管理司的联合审讯,而他们的背后,还站着一个总研所。柏情终于知道,自从她气势轩昂,以为凭借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对抗偌大的体系,挑战固有的权威时,就已经败了。

  终究是太嫩了,知识面浩大,但社会面却单薄,以为自己站在了正义的高地,就可以俯视而下,所向披靡。

  她就是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她认清了错误,接受了错误,便要赎错。作为一名已经死去的罪人,她不能留在上安、沪安,也不能留在家乡,那里有太多她认识、并且认识她的人,在路上随便走一圈,都能遇到个熟人,追着问她怎么又活过来了。

  根据总研所的“建议”,她只身一人来了粤安深珠市,这里离上安最远,并且意研所的起步较晚,意识人才稀缺,没有人会认得她,她也再没有了用武之地。

  管理司待她不赖,委托市局给了她一个新身份,深珠本地户口,还是本科学历,在当地可以寻一个不错的工作,从此活得安稳又轻松。

  柏情死在了沪安的车祸里,白木青来到了深珠,开启了崭新的人生。

  她在一个外贸公司,很容易就到了工作——外贸秘书,负责外贸部门相关资料的整理和翻译,经过一个月的培训试用就能上岗。工资虽然不高,但是五险一金齐全,周末还能双休。白木青兢兢业业干了一个月,但在转正之前,组长把她叫到办公室,给她倒了杯牛奶咖啡。

  组长盯着她端咖啡的手,面色十分为难:“小白呀,你最近表现真不错,我和部长,真的很想留下你。正式上岗之后,每天会和大量文件打交道,而且中文和英文还要频繁切换,对手速的要求很高,但是最近我们发现了你的手,好像有些问题……”

  白木青放下咖啡杯,垂下那两根见不得人的手指。

  她很识趣,不愿让上级为难,当天就拿着实习工资,收拾东西走人。

  她的办公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公司的,她只有一个塑料杯子,但是舍不得扔,就拧上盖,装袋里带走。

  从公司里离开后,她又收拾了东西,从出租屋里离开。

  原来她是为了工作,才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子,套房里的一个单间,两千二,现在收入来源没了着落,两千出头的房子,对于她来说太过豪华,她得找个和她身价匹配的,不会嫌弃她的房子。

  她住处的东西也不多,两三件换洗的衣服,一个塑料袋,裹着着毛巾、牙刷、牙膏三件套;还有一个大红口袋,压着俩橘子和一把叶子菜。橘子是认识没两天的室友给的,菜是她之前买的,外卖太贵,她自己煮菜吃。当时买了一大把,还剩一小撮,她不想浪费午饭,就一起背上了,随着携带口粮。

  这不是她第一次找工作,也不是她第一次租房子,但却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钱的问题。

  从前意气风发,名声在外,各大意研所抢着要她,沪安所在她来之前,就物色好了公寓,等她正式落地,社会保险正常缴纳后,便可入住意识师专有人才住房。

  包吃包住,工资阔绰,入职两年,随着能力迅猛增长的,还有她的存款,她一直没有预想过,钱对于她来说,会是个让她举步维艰的问题。

  她认罪之后,虽然没有根据常规论处,但需要支付巨额的赔偿。她将全部的积蓄,都赔给了来珺,当做“精神损失费”,并支付不菲的移意和休养费用。

  离开家时,她拿了一个月的生活费,之后就不再向妈妈要钱——这次身败名裂,被意识界扫地出门,是她犯的蠢,她一个人扛,都二十多岁了,不能再做家里的负担和累赘。

  她背着包,不敢住酒店,从上午走到晚上,从中心区走到了偏僻区,最后联系了中介,中介本来满腔热情,听到她的预算后,满腔愁苦,用小电驴驼着她,往偏僻更深处进发,最后到了一个农民房区。

  房子是屋主自己隔出来的,像是工地上的活动房,墙壁粉刷得纤尘不染,但看着单薄,仿佛一拳出去,能打到隔壁的邻居。

  整个房间倒是宽敞,像一个棺材,长条状儿,从床上便能看到阳台窗户,白木青走过去往下看,见下面有两个露肚皮的男人,喝嗨了,嬉笑怒骂,唱起山歌来,唱得尽兴,还自行改了调子,逐渐变为猛鬼咆哮。

  白木青捏紧手里的背包,心里害怕。她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喧杂的地方,也没有住过这么混乱的小区。她觉得自己的屋子,像是一颗从窝巢里滚出来的鸡蛋,周围是闹市,是鱼龙混杂,他们大摇大摆,骂骂咧咧,没有人留心,随时可能一脚下来,把蛋壳踩碎。

  中介见她犹豫,靠在门边,跟她讲道理:“一千块,这一片真的只有这儿了,其他的你去问,绝对是一千五往上走,像临恒那边,要两千多,还只是一个单间。”

  白木青没说话,依旧捏着包,在房间里细细打量——有个小厨房,可以自己做菜,省下了外卖钱;有个小阳台,衣服可以在外面吹吹风;有个小厕所,肚子痛时,也不用再等室友。

  最后,她在床上坐下,臀感厚实,没有金属吱哇乱叫的声响,还挺舒服,是一张可以翻身的床。

  最关键的是,确实便宜,是她住得起的地方。

  在细细考虑之下,心里的害怕渐渐消散,白木青放下包,对中介点了头。

  ……

  落脚处确定下来后,白木青开始确定工作。

  她打开了求职软件,翻找了许久,逐一阅读“职位要求”,匹配自身条件。翻看了无数个,最后发现,没有一个她配得上。

  在学校时,在意研所时,她就是天才,也被捧到了天上,仿佛无所不能,从来就不缺乏掌控感。

  但是脱离原来的体系,进入社会参与竞争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

  意识是一门复杂的学科,他们在学院里,要学神经理论,要学职业操守,要学意识场转移,在七年之内,从一个普通人成为意识师,需要耗费巨大的努力,时间都被专业知识占满,就算是处于学科顶端的她,也无暇再学习其他内容。

  新的身份履历中,给了她一个“外语专业毕业生”的名头,已经算是除了意识学外,她最擅长的科目,但是这并不能让她赖以生存。

  公司里的外语职位,十个有九个需要和电脑打交道,但她的两根废指,将她的语言优势都败得一干二净。

  柏情关掉求职平台,最终只能接受一个现实:她不能进公司,也不能去面试,因为她什么都不会,还不能正常打字,没有人看得上她。

  她打开了本地网站,另辟蹊径,开始寻找兼职的招聘,上面的信息不比求职网上少,有招厨师的,有招服务员的,有招司机的,还有招保安的。

  白木青看了一圈下来,觉得自己能干的还是不少,这些活儿她都可以,如果地点离得近,她还能打两份工,把每天的饭钱赚回来,吃点好的。

  她特意选了两家店,一家是衣店,一家是饭馆,过条街就到了。第二天,她专门洗了个头,认认真真涂了层唇膏,气色好了不少,前往店里应聘。

  但是这次,她怕店主没注意到,实诚得紧,提前说明自己的手上的小缺陷。

  服装店的老板本来见她长得端正,还挺乐意,但一见她的手,嘴唇一掘,把头摇了三晃,“哎哟,那不行的,你不太适合的。”

  “不影响的,”白木青赶紧赔笑,举起了双手,活动了几下,“你看,其他手指不影响的,都能正常拿东西的。”

  “哎哟哎哟哎哟,”店主好像忽然犯了胃疼,一脸褶皱,“不行的啦,你每天要处理很多衣服,又要折又要挂又要收的,影响速度的啦!”

  之后,白木青去了对面的餐馆,老板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给了她建议,“姑娘,你这问题不太适合干餐饮服务的。”

  说完,热心地指了指对面:“可以去那边服装店看看,不会经常接触易碎品。”

  ……

  在三天的时间里,白木青应聘了各种店铺,没有人要她。这些职位都不需要技术,有手有脚就行,但在应聘之中,她总是被排在最后,因为任何一个有手有脚的人,都比她占优势。

  白木青有考虑,要不要去办个残疾证,可以领低保补助。

  当天晚上,她吃了碗南瓜拌饭,南瓜是大前天买的,分成了六份,但是最后一份太少了,混在饭里就没了影儿,饭也是不争气,不顶饿,让她在半夜被饿醒了。

  若在平时,忍一忍就过去了,但是连续的食不果腹,胃又开始闹意见,一抽一抽地发作,白木青起床,灌了几大杯水下去,想骗一骗肚子,让它以为这是食物。

  但大胃没那么好骗,闹腾得越发厉害。柏情懒得再哄,索性把热水装塑料杯里,捂在肚子上。

  塑料不隔热,很快肚皮就像是烧了起来,将疼痛都比了下去,浑身又倦又热,她拉了被头,脑袋往胸前一缩,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她还是饿,困意会因为睡觉而消逝,而饿意只会因为睡觉累积增厚。白木青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摸到了楼下的早餐店,买了两个大白馒头。

  这个早餐店,她已经来了两三回,一生二熟,店主都认识了她,这次见她一来,就准备好了大白馒头。

  白木青坐在饭店里,啃完了一袋,还喝了好些免费的茶水,她饿极了,看着墙上的肉包名,都能浮想联翩。

  老板注意到她的眼光,路过时笑了:“姑娘你东北来的吧,那么喜欢吃馒头,要不要尝尝店里的豇豆包子,又香又嫩!”

  白木青很是感动,老板是个大好人,没有看出她的穷酸样儿,只当她是口味偏好:不吃肉包,是因为不喜欢。

  她瞅了一圈室内,见人渐渐多了起来,堂食的有,带走的有,外卖的有,但是店里的人手明显跟不上,就老板和一个厨子在忙活,有的人等急了,还会朝窗口嚎两下子。

  白木青见店里忙活,忍不住起了歹心,靠近了老板,眼神自下而上,可怜巴巴的,“老板,你们这儿招人吗?”

  老板以为她是关心,解释了起来:“之前人手够的,只是我老婆有事回家了,等她回来就宽裕了。”

  “那她多久回来?”

  “两三个月吧。”

  “时间不短呢,你们不考虑招个人来分担一下吗?”

  旁边又有打工仔在嚎,说要嗦的粉儿,怎么一根都没见到?老板嚎回去,安抚了两句,开始犹豫起来。

  白木青趁这机会,赶紧自我推销:“比如像我就可以,我平时可以帮忙刷碗、端盘子,小区里面有让外卖的,我也可以跑腿儿,你们缺什么我就顶什么。”

  深珠市外来人口多,源源不断的打工仔涌入,像白木青这样的,一看就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好好的公司不去,却跑到小馆子里来毛遂自荐了。

  老板思量了一阵,想起她天天啃大白馒头,反应了过来:原来她不点肉包,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吃不起。

  连肉包都吃不起,混得可真是有点差啊,老板目光一斜,瞥了眼外面晃悠的狗子——阿黄每天都能混两个剩包子吃呢。

  在一片催促声中,老板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也可以,可以试用一下……”

  白木青开心极了,之前在面试阶段,就会被赶走,现在她终于有了质的飞跃,挺进了试用环节,离正式入职更近了一步!

  她跑回家里,取来了身份证、户口本、简历和大学四六级证书,连捏泥人比赛上得的优秀奖都带上了,虽然这些都是假的。

  当天,白木青就上了岗,有了她之后,小店里果然就清净了很多,盘子多的时候她刷碗,人多的时候她跑堂,订单多的时候,她就负责送饭。虽然活儿很多,但是她可以免费吃三餐,至少省去了饭钱。

  晚上的时候,白木青暗搓搓地看自己的账户,她现在有一千三百块了,再存七百块,她就可以去买辆二手的电动车,续航一百多公里,跑得久一点。

  小饭馆的老板娘没多久就回来了,所以白木青想利用这两个月,多攒点钱儿,去买辆车跑外卖。

  现在,跑外卖是她的梦中情职,不需要线下面试,所以不会有人嫌弃她,她只要接单完成任务就好,时间地点不受限制。

  从小餐馆下班之后,白木青就拿着手机,开着导航四处转悠,熟悉周围的路线,为了自己的梦想职业而努力。除此之外,她要准备的东西还不少,比如餐箱、头盔、雨衣、手套、充电宝等等。

  白木青都全部罗列在了小本子上,一个一个去搜价钱,然后对比自己的存款,看能不能负担起这笔豪横的开支。

  在几个月的忙碌之下,白木青黑了、壮了,兜里也变有钱了——她积攒了三千块的巨款,可以养育起她的职业梦想。

  但是买车的前一晚上,她又失眠了,自从来深珠之后,能睡着的日子并不多,失眠已经成常态。她闭上眼睛,想要入睡,但时常半睡半醒,从睡梦中醒转过来。

  但是这一天,她回忆起来,六月份了,实习期过了,到了新入职的意识师公示的时间了。

  “去世”之后,白木青和意识界彻底断了联系,对他们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也没了心力去关心,但是关于那个人的情况,她就算不刻意去想,也会随时随地蹦进脑里,单曲循环一整天。

  和其他事业单位一样,意研所接纳新的意识工作者时,人员名单会在当地官网的人事信息处公式,等公式期过后,才算正式入职。

  白木青不知道她最后去了哪里,便一个网站一个网站地看,看到了凌晨两点,终于在珞玉市的名单附件里,看到了她的名字。

  姓名:来珺

  性别:女

  招聘岗位:意识师

  看到那两个字的瞬间,白木青感觉浑身一颤,好像有人将电击棒探进了她的心肺里,打开了开关。她的呼吸都不稳,眼神却固执,盯着那两个字,痴痴地出神。

  退出页面后,她就去搜了车票,从深珠到珞玉,最便宜的硬卧要一百多,往返就是三百多,再加上打车钱和饭钱,往返一次,四五百就没有了。

  往返一次,二手车也没有了。

  白木青的颤抖劲儿还没消退,就开始安慰自己:没事,回来之后她可以去洗碗,去端盘子,可以跑跑腿儿,实在不行还能捡破烂儿,她有手有脚的,总不会饿死自己。

  当初和总研所达成了条件,她和总所,之后都不再打扰来珺的生活,离她远远的。

  她不会打扰她,也不会和她见面,就去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

  她那么勤奋,攒了那么多的钱,她必须得好好奖励一下自己,让自己还有活下去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