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情从总研所返回住处时路上又遇到了来访者家属。这几天,秦姨带领的队伍越发精干,完全有发展成“总所粉丝后援会”的趋势而且情绪之高涨干活之卖力,还不是单纯的粉丝队伍而是一只纯净的铁粉精华会。

  不过也可以见得总研所的名望之大,家长朋友对于其业务的需求之刚。

  柏情知道有来访者家属在窥视不过最近窥视她的人多了去了,她根本无暇理会但没想到连续的轻视之后,这次直接被堵在路上,来了个“公开处刑”。

  她见了“粉丝团”,心里膈应,对方见了她更加膈应,当场质问:“你怎么还不离开呀?没完了是吧?”

  柏情无意撕逼,只想绕道。

  “哎!”一个身穿绿羽绒服的女子拦了路因为体型庞大,仿佛一根松树成了精“听说你还去举报了?好好的业务被你给逼停现在满意了吗?”

  又一个热心家长蹿了上来一踮脚冒了个头“我女儿若是以后的发展受到影响我第一个举报你!”

  被他们几个英勇分子带头后面的几个同时开冲,将柏情围了个水泄不通,大有用口水把她淹死的架势,来祭奠青少年们即将逝去的青春。

  一时间,本来是来规劝的互助小组,变成了当街开干的撒泼团,柏情一口难敌众唾沫,暂时闭了声,但又退无可退,只能双手抱紧,在夹缝中求生存。

  不过只是蛮横了一阵,秦姨到底想起了高蔚来的嘱咐,怕把事情闹大,又安抚下了众人。她知道硬刚对柏情没用,便拉起她的手,换成了感情牌的苦口婆心。

  “柏老师,你听老人家一句劝吧,意研所的初衷就是为民做好事,结果你这么一闹腾,把人家做好事的路都断了,你要是真有一颗做好事的心,就甭管这事了,看你这么奔波劳累的,还被骂,我都替你不值!所以咱就回原来的地方去歇会儿,别搁这儿吃力不讨好了行不!”

  ……

  来珺的母亲卓嫣,其实早就来到了上安,从总所处得知事情始末后,她一直想找柏情当面谈话,但无奈柏情是个“大忙人”,不是去管理司赴会,就是到公安局喝茶,神龙见首不见尾。

  但卓嫣和来珺一样,都是行动派,不愿做着干等,直接杀到了燕郊大学之中,找来珺的同学朋友了解情况。

  之前她从总研所那里得知,柏情是来珺的女友,惊得心脏差点停摆——她一直对柏情印象不错,以为是来珺的闺蜜,又懂事又贴心,但没有想到,两人竟然是这种关系,却从来向她透露过。

  而柏情提前到沪安工作,还总来她家里探望,逢年过节,来珺还带着她一起回家,很明显是已经“私定终身”。卓嫣只恨自己眼光太直,没察觉到端倪,不然……也许就可以避开如今这场祸害。

  伍小奇认得卓嫣,而且还被她主动请吃饭,一时间又惊又喜,荣幸至极,说话都相当主动,卓嫣问一句,她能答两句,再免费赠送十句,知无不尽。

  “小奇,你认识柏情吗?”

  “认识呀,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呢,意识界台柱子。学姐她现在已经毕业了,但是学校里依然有她的传说,而且听说她现在在沪安那边也如鱼得水,人气比在校时还要高。”

  卓嫣挤出了个赞美的微笑,“嗯,她和来珺的关系如何呢?”

  伍小奇成功卡壳,说起来时滔滔不绝,但一旦卡壳,不自在之情就溢于言表,把“不一般”三个字顶在了脑门上。

  “你别担心,我知道她俩的关系了,这次来主要就是侧面了解一下,毕竟挑女婿要慎重嘛!”

  见卓嫣对这事不介意,伍小奇犹豫了半晌,终于正大光明地兴奋起来,又打开了话匣子,说得比之前还要利索。

  “哎呀,您都知道了啊,珺子都没跟我说过,嘿嘿……怎么说呢,她俩真的好恩爱的,虽然珺子并没有刻意秀,但是因为她太喜欢柏学姐了,那股甜蜜的味道掩都掩不住啊……”

  “她很喜欢柏情……是她追的柏情?”

  “嗯对,”伍小奇从实招来,“她真的很喜欢柏学姐,追她那会儿,天天给她送早餐,为了一次晚上的约会,上午六七点就起床准备了,是真的特别喜欢,不过两个人在一起后,学姐对她也很好,两个人就是甜甜蜜蜜的。这下您接受了她们,珺子一定很高兴吧!”

  “是吧。”卓嫣笑得僵硬,喝了口热椰汁,遮住大半张脸。

  伍小奇兴奋完,终于又疑惑了起来,“不过阿姨,珺子最近还好吗?”

  “……还好呀,怎么了?”

  “我前几天给她发消息,她一直没回,不知是不是太忙漏看了,唉……她到所里实习之后,就变得忙了起来……而且吧,最近好像导师也在问她的事情,还提到了柏学姐……她和柏学姐的事,对她的学习和实习应该没什么影响吧?”

  卓嫣笑不出来了,只能保持语气上的礼貌:“没影响的,难为你挂心了。”

  因为这次来珺的失踪,怀疑对象是柏情,两人是特殊的情侣关系,而怀疑理由又涉及到意识操控,事关敏感,管理司和市局权衡之后,决定先秘密调查,将消息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所以目前大学里,除了校、院级领导,其他人还并不知道来珺失踪一事,还以为天下太平,意识界祥和一片。

  同时也借此机会,卓嫣在询问之中,得知了来珺的好友,对于她和柏情最真实的关系回忆。

  原来从一开始,来珺就被柏情迷得神魂颠倒,什么都向着她,什么都宠着她,像着了魔一样,居然还为了她,在大雨里等了几个小时?

  柏情那人是什么鬼?好好的约定说忘就忘,根本没有把人当人看!

  现在再回想起她时,卓嫣只觉得反感至极,她往日展现出的孝顺和爱心,都显得油滑、事故、居心叵测,像是戴了一张面具,笑面后是一张狰狞的鬼脸。

  24日,柏情终于得了空,而卓嫣也终于了解到足够多的信息,站到了她面前。

  与在沪安见到了准岳母大不相同,如今的卓嫣,生疏、暴怒,眼睛里爬满了恨意,但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地克制,没有抬手先送她一记耳光。

  柏情顶着俩不太礼貌的黑眼眶,礼貌地请她落座,但怎么邀都邀不落座,挺直在她面前,态度坚决得可怕。

  “柏情!你不配她喜欢,你不配!”

  柏情试着去触碰她,轻声道:“不是的,您别误会……”

  卓嫣往后一退,恨意更盛,如果此刻手里有刀,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架在对方脖子上。

  “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快还给我!”

  ……

  连续多日在总研所、管理司和公安局间拧转,中途再加上来访者家属的围攻,柏情的神志和心志交瘁,因为交瘁,她和沪安的联系与日递减,甚至无暇回复最简单的询问。

  许诺伊感受到那边状态不对,心急如焚,终于忍不住请了假,奔赴上安支援。程谚本来想陪她一起,但被许诺伊强行劝退——沪安所里本来咨询就多,结果意识师一跑就跑仨,别到时候没把总研所解决,沪安所先垮一步。

  许诺伊落地上安后,直奔小旅馆。原来珺子的家,柏情已经没办法再回去。没了住处,但她又不肯离开上安,只有龟缩在旅馆里,勉强度日。

  房屋原本整理得像模像样,但是许诺伊进去后,见许多东西都错乱了位置,纸巾盒躺在沙发上,沙发垫滚到地上,地上满是纸张,等着人来打理。

  柏情作为唯一一个能够打理的人,但是现在更像一张废纸,顺着墙瘫倒在地,两条腿前伸,如同一只拦腰折断的圆规,身旁散落着咖啡罐,都被喝得一滴不剩。

  许诺伊都不知往那儿站,也不知怎么把她扶起来。她初来乍到,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现在危急关头,断不该这么萎靡不振!

  “你别这样,你……想想小芩,像她那样的受害者还有很多,我们先别倒啊!”

  “他们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柏情的腿一动,踢到了个易拉罐,滚了开去,“也许高蔚来说得对,他们和他们家属,确实需要个彻底的治疗,来净化一下脑子,免得脏了这片土地上的空气。”

  许诺伊讶异,嘴巴张成了个斗,“这话你是认真的吗……算了,我就当你是在抱怨,抱怨完立马给我站起来!”

  柏情的脑袋后仰,靠在墙上,眼神昏颓,长发散在面颊边,让眼前的世界都被割得四分五裂,她的目光已经失了准头,在房间里游移,不知该落向何处。

  “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了……我只要她活着,只要她活得好好的……”

  许诺伊走过去,在她身旁蹲下,渐渐融入到她的情绪之中,“小情,是珺子她……出事了吗?”

  柏情没回应,她的视野模糊一片,数杯咖啡下肚,没清醒她的精神,反倒衰颓了她的神志,让记忆与现实混为一体,眼前浮现出神世中的画面。

  来珺坐在餐桌边,背影疲惫,静默而待,等来的却不是爱人,而是一场暴虐。最后她跪地的姿势,熟练而自然,仿佛已经等了千百次,也跪了千百回。跪了千百回,却还是让凌虐她的那个人,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

  柏情捂住了脸,她终于知道了,高蔚来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团结总研所,不是拉拢管理司,也不是鼓动来访者,而是向她呈现了来珺受困的那扇窗。它如同一个摧毁人意志的生化武器,只消看上一眼,就能让人心崩胆裂、溃不成军。

  ——之前不管如何被高层质疑,如何在审讯室里受熬,如何被家属队伍污蔑,她都可以化挫伤为逆反,只要没被锤死,就在夹缝中爬行,做出翻盘的计划。但在目视神世中的那个背影后,她仿佛被人抽去了脊梁骨,剥去了翻盘的动力,对于谁输谁赢失了兴趣,只想和来珺见上一面。

  因为她终于意识到,真真实实地意识到,总研所已经走上了绝路,为了获胜可以不择手段,甚至毁掉手里的“人质”。而她和他们的战斗,不是在抗争,而是在玩命,玩的是来珺的命。

  一番揉搓,她的眼圈越发红了,与脸颊上病态的潮红连成一片,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废人,在做最后的喘息。

  “我宁愿她和其他人一样,站到我的对立面去,攻击我、打倒我、唾骂我,把我送进监狱去,让我再也不能靠近……不管在神世里,还是在现实中,我都希望这样……因为这样的话,我也许会好受很多,我只要知道她还活得很好,只要知道没有人伤害她了,我就会……就会好受很多……”

  说到后面,柏情的气息出得太急,在嗓子眼卡住,已经挤不出一个字来,只有张着嘴,苟延残喘。

  许诺伊伸出手,默默将她的乱发理到脸侧,没有再扶她起来。

  ……

  12月25日,圣诞节。平静安稳之夜。

  杂物间被收拾出来后,空间敞亮,空气清晰,床柜上还有一束香槟玫瑰,有了豪华酒店的格调。但因为折叠床上躺有一位“病人”,面色憔悴,被层层仪器环绕,最终成了间豪华病房。

  高蔚来手里提着保温盒,里面有他亲手包的抄手,连同汤一起盛了过来,给来珺当宵夜,她这几天食欲不振,消瘦得太厉害,看得人扎心,总想给她加餐补补脂肪。

  宁栾提过袋子,才发现有两个保温盒,重叠到了一起,两个人的份量,超出了加餐的食量范围。

  “给你也带了一份,”高蔚来关切地一笑,“这些天你也眼见地瘦了。以前压力一大你就瘦,可从来没这么个瘦法。”

  宁栾听罢,忽然转向他,垂下了首,像是被压得抬不起头。

  “怎么了?”

  “老师,我们……”

  “没事,有什么直说吧。”

  “我们已经尽力了。”

  高蔚来的面色下沉。

  “我们已经试过所有的办法,干扰了神世里的触感,模糊了她的记忆,更正了她的认知……她现在已经完全分不清现实和幻境,情绪接近崩溃,但是我们还是没办法让她承认,柏情曾经伤害过她。”

  宁栾说完,头颅压得更低,进一步彰示了现状的无能为力。

  剧痛她的体验,碾压她的精神,掐碎她的意志,但是还是没能让她低头,没能让她产生根本的动摇。

  高蔚来的目光移动,落到了临时搭建的“病床”之上。

  来珺睡得深沉,眼周的苍白与睫毛的浓黑对比粲然,像是经过精心地描画,但唇瓣又与皮肤融为一片,不沾任何血色,仿佛才从户外的雪堆里挖出来。

  白得剔透,悴得动人。

  她睡得那样安静,仿佛大脑中宁静一片,没有任何波动,又仿佛画面翻转,做着个盛世安梦。

  高蔚来气息呼出,低声喃喃:“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大局在握,赢得了管理司,赢得了公安局,赢得了来访者家属,赢得了所有的势力和舆论高点,胜利在望,距离终点,就差这最后一关,但为什么偏偏卡在了这最后一关?

  他们夜以继日,加班加点,为了保证幻境的逼真,编写了最严密的故事,动用了最高的技术,付出了最高的意识能量。他们累死累活,苦心积虑,但就是得不到相应的回报。

  高蔚来想,来珺到底强在哪里呢?

  他们早就摸清了她的水平,客观来看,她不过是才入门的新手,移意水平、意识强度和神世防御度,在他们面前,都不堪一击。

  可以轻松地入侵她的神世,破坏她的记忆,打碎她的认知,让她的信心和尊严四分五裂,但却没办法让她的神志破灭,走上“正确”的道路。

  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高蔚来细细打量昏睡的“对手”,忽然神色一恸,带着些许知命的绝望,“她真厉害呀,她真的好厉害呀……比沐阳还要厉害……”

  高沐阳说世界太烂,无论他怎么恳求,都拉不回来,要逃离而去;而来珺却认定世界还好,无论他怎么劝说,都拉不走,非要逃脱回去。

  她们都是站在悬崖边上,他怎么拉也拉不回的人。

  她们都是厉害的人,就算在他手上,他拿她们,也一点办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