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柏情”不可一世,拿捏着别人的命运,但门外柏情却瘫跪在地上像极了斗牛场的公牛,浑身插满了花镖血若泉涌但耗尽全力,也无法冲破那张红布无法阻止施加于她的刺激。

  她精疲力竭,终究是破不开那扇门还是不肯罢休,又冲了出去,找到高蔚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掼在了墙上。

  “把门打开!放她出来!”

  刚刚的一番折腾她的力气已经耗了大半,此刻纵使吼得雷霆万钧,对于高蔚来来说完全不痛不痒,震慑力忽略不计。

  “放她出来做什么?出来和你联手一起断了意识界的未来吗?”

  他雪白的衣襟被满手的血污打湿竟然不嫌弃还朝前靠了靠贴近柏情的眉眼“你现在告诉我你想不想改造我的思想更换我的人格,让我成为一个正确的好人,打造出一个不会让你的爱人受伤的完美新世界?”

  柏情的瞳孔被血丝环绕,仿佛蒙了层血气,失去了眨动的能力,瞳孔中央,填塞的全是对方的真挚神情,那是对信仰发自内心的崇尚,以及对追随义无反顾的坚定。

  柏情咬碎牙,咽了口血沫。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从总所之长的位子上滚下来,让你手戴着镣铐,跪在受害者的面前,乞求他们的原谅!”

  ……

  剪了短发之后,来珺的脖子没了遮挡,总感觉凉飕飕的,她拿个围脖枕头靠着,蜷缩在沙发里,窗边明明阳光普照,但她却感受不到暖和,精神浑浑噩噩,有时似是睡着了,但又似乎还清醒着,眼前的光影歪歪斜斜,刚要旋转起来,又定在眼前。

  她不记得这样的浑噩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时甚至觉得从记事起,就处于这样的浑噩之中,无限循环,永无尽头。

  但她有时候会清醒,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和柏情是情侣,她们在一起调查总研所的移意违规操作。柏情明明掌握了证据,还和高蔚来进行了沟通,但是效果并不好,她被来访者家属打了一巴掌,反而被当做是违规者。

  那天,她进到林高懿的房间,搜查移意记录中的证据,她明明掌握了证据,但下午被林导师叫到实验大楼,高蔚来在102房间等她,同她进行了谈话。

  谈话进行得并不理想,高蔚来讲了很多很多,他的知识渊博,眼界宽阔,比大学里的所有讲师还要高明,比研究室的所有专家都要深入。

  但高明加深入,终究是没能说动来珺,她明明还未毕业,是一块璞玉,可以受各种思想的塑造,但却坚定站了柏情那方,不容置喙。

  来珺以为,这是一场君子之谈——聊得拢,就合作,聊不到位,就一拍两散,不再往来。

  但没想到高蔚来是个好客之人,留她做了长客;同时更是个热心之人,移入了她的大脑,创造出一个幻境,让她尽情体验。

  这个幻境格外漫长,无限循环,同时又格外逼真,因为融合了她原本的记忆,与现实世界接了轨——她好像乘坐在一架火车上,这辆火车从幻境开往现实,又从现实开进幻境,无缝过渡,循环往复。

  她开始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不知道眼前的情景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幻境使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真实的肉身,还仅仅是一道意识场,在无望地挣扎。

  幻境里的日子并不平坦,有时温柔舒适,让她误以为是在现实之中,有时又暴戾恣睢,让她一心想要赴死——暴戾时,柏情就是她最大的痛苦来源,她诱惑她,胁迫她,操纵她,蹂.躏她,把她从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了一具空壳。

  来珺怕极了她,想要逃离,如果可以,她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她的身边,再也不相见。

  沙发上,阳光笼罩,来珺浑浑噩噩睡了过去,没多久就被敲门声惊醒。她半睁开眼睛,见柏情开了门,想打发走来人,但对方似乎态度强硬,还是进了来,是两个警察,告知她去警局问话。

  …

  原来是昨晚夜奔,她逃到市局报案,但是真的被警员问到后,又飞奔离去,警员见她行为太过怪异,便连夜查明了她的行踪,弄清了她的身份,觉得有必要找来问话,详细了解情况。

  这一天,对于来珺来说是美好的一天,因为她走出家门后,晒到了太阳,看到了彩色的店铺招牌,还有雨后泥层的香味,让她多日来的混沌清减了不少,头脑难得轻松。

  警方没有让她去询问室,而是到了会客室,那里有人等待,来珺一看,是一个咨询组的同事,贺清,此刻应该是工作时间,却到警局来做客,还带着一脸焦炙。

  见了来珺,她仿佛见了走失多年的闺女,拉住她上下打量,检查起来,“你没事吧,还好吗?”

  来珺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但是被这么一关心,像给苦楚和绝望开了个闸,堆积的情绪席卷而上,涌向了鼻头,她差点爆哭出来,连忙闭嘴憋回了那口气,垂下头颅。

  贺清拉着她坐下,“珺子,你都请了好长的病假了,身体没事吧?”

  来珺满脸酸楚,无言以对。病是柏情让她得的,假也是柏情帮她请的。她要不要生病,用不用休假,不凭她做主,全靠柏情一手安排。

  目视了她的反应,贺清越发焦急:“不是病假对吧?她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来珺有些恍惚,但是她记得,之前在正常上班时,她因连续的折磨精神不济,向同事透露过些许,比如这位贺清,知道她有个爱人,但爱人对她不好,疑似精神控制,还家庭暴力。

  同事本来想帮助她,结果她直接请了半个月的假,怎么都联系不上,贺清担忧之下,向警方求助,正好昨天来珺夜奔公安局,越发坐实了人身威胁的猜测。

  在贺清单方面寒暄完后,两位女警走了进来,虽然制服严肃,但是眉目柔和,像是来关怀受害者的社工。

  “来女士,昨晚十点三十五分,你冒着大雨跑到了我们的保安亭附近,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求助吗?”

  来珺眼神酸涩,神情却木然。

  贺清抚了抚她的肩,鼓励她,“没事,你可以把遇到的困难,都告诉这两位姐姐,她们肯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

  来珺的神色动了几分,看了看身边的同事,又瞅了瞅对面民警,终于给出回应,“对,是想要求助。”

  “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呢?”

  来珺又沉默下来,没了声响。

  “来女士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对处于困难中的女性,给予全力的帮助和支持,不管是陌生人、亲人还是爱人,只要对方做出了伤害你的行为,就应该被阻止。只要你配合,我们会竭尽全力保护你的人身安全,不会让伤害你的行为再次发生。”

  民警露出安抚性笑容,面上柔和,但语气坚定,每一个字音都包含力量。来珺心里一颤,受到了莫大的激励。

  她这些天来浑浑噩噩,欲生欲死,甚至在半夜逃出来,冒着大雨狂奔,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她拚命地攥取机会,现在机会主动降临到面前,她只要稍稍抬手,就能将它握进手中。

  刹那间,来珺心头涌上了快意,好像甘霖降落,即将冲刷掉了她全身的伤疤——她终于终于,可以摆脱柏情了吗?她终于终于,可以把她送进监狱了吗?

  心中激动,来珺点了点头,目光中带上了希望。

  民警也被她的回应鼓舞,从资料袋中拿出一张照片,放到她面前,“好,现在我们想要向你确认,柏情,也就是这个女人,是不是你的爱人?”

  “是。”

  “你们现在是不是住在一起,在瑞泽花园的3A栋的502?”

  “是的。”

  “她有没有对你进行家庭暴力和精神折磨?”

  来珺手里捧着那张照片,凝神注视。眼前是不带修饰的证件照,那个人仍旧面庞清致,眉目间是与生俱来的明朗,仿佛月牙化成了眉梢,星辰化作了双眸,眼里是浩瀚大地,可以容纳旷野山川。

  手中的照片宛如画作,但来珺眼里积了水,画作变得模糊,那个人的面上泛起了波纹,亦真亦假。

  那一年,她刚上大一,跑到大四的教室,桌上一张白纸一支笔,她依照她的身影,一笔一画地勾勒,但那时只能描画侧影,但她却贼春心澎湃,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将她的正面描摹在纸上,那样她再看向画外,满眼看到的都是自己。

  就像这张照片一样,她一动不动地看向自己,眼如明镜,泛尽光彩。

  沐浴在柏情的目光中,来珺再一次清醒,猛然想起现实的因果——如果这是幻境,她本人应该还在总研所的杂物室里,躺在专属的白床上,被监测仪器环绕,脑中重复着设定好的片段。

  手指滑动,摸了摸纸页的边缘,柔韧又锋利,触感真实到无以复加——这到底是在幻境,还是在现实呢?

  如果是在幻境,她摆脱这个炼狱的唯一方法,就是逃离柏情。她应该举报她,揭发她,起诉她,将她告上法庭,把她送进监狱,断了她任何的生路。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在垂死争取的机会。在清醒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身处幻境,也知道脱离苦海的方法。但可惜的是,她失去了辨别幻境和现实的能力。

  如果眼前的场景不是幻境,是真真实实存在,和幻境无缝衔接——总研所报了警,警方将柏情的照片递到她手中,问她:你看看这个人,她是不是一直折磨你、操控你、□□你?

  如果她回答是,会让柏情被起诉吗?会让她进监狱吗?会让她身败名裂,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

  她会不会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来珺浑身在颤抖,连带着照片也抖得狰狞,柏情在纸页里,直直看向她,眸色认真,里面似乎还有她的倒影。

  民警等候多时,但并未着急,满脸关切:“你先放松,不用着急全部说出来,可以慢慢来,把她做出的行为,一点一点将给我们听。”

  “她……没有。”来珺将纸页放下,仿佛连托起一张照片的力气,也被抽了干净。

  民警一愣:“没有什么?”

  “她没有折磨我,也没有控制我,她什么也没有做。”

  贺清急了,比被人诬陷还恼怒,“珺子你说什么呢?你好好想一想!柏情不是经常讽刺嫌弃你吗?而且你之前身上还有伤,就是她弄的!她那么恶心的一个人,你不要维护她!”

  “你不可以这么说她的!”来珺盯住对方的眼睛,每个字都咬得用力,“你不可以这么说她!”

  “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不可以这么说她的。她那么好,那么可爱,你不能这么诬陷她!”

  贺清一怔,面色赤橙黄绿,越发难堪,最后气急败坏,提起包摔门而去,走还摔下了一句话:“真他妈犯贱,你死在她手上得了!就算被折磨死也没人管你了!”

  挨了诅咒,来珺浑身的气力一卸,瘫在了沙发上,再没了说话的勇气。

  每次都是这样。

  她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求死不能,但每次将要得到拯救时,可以脱离苦海时,又会亲手毁掉,然后狼狈地跑回柏情身边,领受下一轮的折磨。

  每次都是这样。

  不管被折磨得多狠,状态有多狼狈,她都会跑回她身边,不管不顾地再次跑回去,回到她身边。

  谁也没办法救她,因为她自甘堕落为烂泥,总是也扶不上墙。

  …

  家里,柏情坐于圆桌旁,面色凝滞,连平日嬉笑戏谑的步骤都省却,怒火展示得淋漓尽致。

  来珺见了她,胆先寒了三分,心缩成一团,转头就想逃离。她硬着骨头进去,但骨头却在颤抖,连带着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真行,你这一跑,把警察给招上门了,目的达了吗?警察叔叔们,是不是要来抓我了?”

  来珺声音发涩:“我什么也没说。”

  “那我是不是该感谢你?”

  来珺没答话。

  柏情站起了身来,背对窗户,挡住了她所有的日光。她轮廓模糊,但眸光却异常清晰,压迫感凌厉。

  “怎么不说话了,要我想办法让你说吗?”

  来珺心里一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要,不行,呜呜呜,你别这样……”

  她越哭越大声,极力喘着气,断断续续说着话。

  “我快坚持不住了,呜呜呜,我真的快坚持不住了,面对警察的时候,我真的要说出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要逃出去,但怕伤害到你,呜呜呜,我快坚持不住了……”

  “你在说什么吗?”柏情面色不耐。

  来珺不住抽噎,噙着满目水花,试图看清她的脸庞,“你不是她,我知道你不是她,所以你不会懂……”

  话未说完,她越哭越绝望,直到肝肠寸断、泣不成声,柏情见她哭得难受,少有地没有动手,任她完成自我摧残。

  这些日子,来珺没少哭,但是这一次哭得尤为惨烈,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发泄了干净,泪水压榨得一滴不剩。

  泪水流干之后,她断断续续抽着气,身子也是一涨一落。她抬起手,抹了把眼泪,让视野变得清晰。

  世界清晰起来,包括柏情的眉目,还是那张皮相,那副眉眼,连额发的弧度都未差分毫,真实到令人心颤。

  受惯了她的打压,她小小的一次温柔,都能让她感激涕零,珍惜不已,包括此刻默默地凝视,没有任何动作和言语。

  来珺眼眸睁大,抽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她,但是你长得太像她了,所以让我把你当成她吧,就一分钟,就当一分钟!”

  来珺抬手,将脸上的泪痕尽数抹净,还理了理发丝,怕自己没了形象,太过凌乱。简单地整理了一番,她抬头望向对面那人,挤出了笑容,笑得温柔至极,眼中承载了满心的喜欢。

  “学姐,我好想你啊,每次见到你,我都好高兴的,因为我又能看见你的样子了。我记得你眉尾的形状,也记得你唇瓣的轮廓,就像是现在这样,清晰地在我面前。但是我们又分开了好长时间了,长都来我都不知道过了多久,长得来我都分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不是现实里……你在外面还好吗?总研所是不是做了很多的反击?你是不是一直在找我?你是不是找得好辛苦好累?他们有没有拿我威胁你呢?”

  “我想……你在外面一定很难吧,是不是有多人开始怀疑你,攻击你?总研所、管理司、来访者家属,还有我的家人,他们是不是都怀疑你,都给你施压了?面对那么多压力,你一定很难吧?你很难的,你肯定比我更难的,你肯定比我难很多的吧……所以我想,我一定要坚持住,我要相信你,我不会向任何人举报你,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你的不好!既然分不清现实和幻境,那不管在哪个世界里,我都要守住你,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我要亲眼看着你好好活着,每天都出现在我面前……”

  来珺笑得更甜了,眼眸中都放出了泪光,一闪一闪的发亮,像极了夜空的星芒。

  “我记得上大学时,隋教授说过,我们会到跨越□□的沟壑,潜入到意识的深处,和无数放电的神经元互动融合。会看到无数人的面孔,第一张,第十张,第一百张,第一千张,也许我们都懵懵懂懂,不知如何面对。但到一千零一张时,我们会豁然开朗,游刃在神世之端。”

  “我知道在幻境中,我会见你很多面,一面,十面,一百面,一千面。每次见面,你都可能让我痛不欲生,但我相信,总会有第一千零一面,我会看见真正的你,那会是我们最好的一面,因为我会看见你最好的一面。那是第一千零一面……”

  “一千零一面……”

  “一千零一面。”

  柏情叹了口,眼神冷冷地淋了下来,不想听她再发神经,她解下了裤腰上的皮带,折握在掌中,宛如一根利鞭。

  “别废话了,最后一句,还有什么想说的?”

  来珺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喉头,那是她对她刻进骨子里的温柔。

  “学姐,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