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意研所的突飞猛进高蔚来并未掉以轻心,他知道肯定会出现阻力,只是不知是以何种形式出现。

  意研所前二十年积累下的业绩获得了大众的信任;而管理司和总研所的宣传获得了大众的憧憬;治疗后效果的立竿见影,获得了大众的欢呼。

  但是总有一批“大众”不合群在信任、憧憬和欢呼的浪潮中反其道而行,走出了一条“反人逆天”的羊肠小道——网上出现了分析新意疗法的帖子先是分析了其治疗的方式,剖析其漏洞以及可能出现的致命副作用,比如进行治疗后,变化太过明显,像是换了个头。

  此类帖子在各大平台涌现,终于吸引到了大众的注意。

  其实自技术普及化开始网上的质疑就不断,但都是妄自猜测,凭空猜想所以炒一炒也就散了,但是这一系列的“讨意檄文”逻辑清晰用语专业遣词精准酷似出于专业人士甚至像是意研所内部人士冒着“大逆不道”的风险传递出的真相。

  “讨意檄文”的讨论不断壮大,最后竟然发展出了死忠粉,每个月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但是举报和抗议一定得做,甚至还越做越大,发展出了“讨意维权粉丝群”。

  这一系列操作,成功引起了总研所的注意,高蔚来和宁栾思考再三,决定联系新闻媒体,召开一场有关新意技术解答的发布会,解疑答惑,公开信息,对社会上的情绪进行疏通,以免影响意识师在大家心里的美好形象。

  这次拟发言稿由来珺主动请缨完成,一天内搞定,高蔚来的眼睛和耳朵齐用,眼睛审核速写师递交的新模型设计,耳朵就审核她的稿件内容。

  “第四点,关于新意操作方法的解释:以原有的神经世界为基础,在其上建立地基,在地基上留一个开口,创建一个新的神经世界。关于新世界,意识师有模型参照,首先意识师建好模型框架,其中正面的三观和道德信念是固定内容;第二步,从地基的开口处探入,复刻旧世界的原有内容进行填充,包括记忆、兴趣、思维等方面;第三步,就有问题的部分进行改造,要么直接剔除,要么正向替换,改变来访者本身的问题所在;第五步,封闭开口,稳固地基,意识师以本身的能量激活新世界,驱动来访者的意识场运作,完成新意治疗。”

  来珺这次草拟费足了功夫,以防非科班人士听不懂,用词用语十分生动形象,恨不能画出一幅流程操作图来,给门外汉们观瞻。

  但高蔚来面露疑色,笔尖在图纸了勾勒起来,没抬头,“解释得太详细了,普通大众反而听不进去,对很多细节点,可能又生出疑问,觉得不科学。他们其实想要的就是安全承诺。我们就说:新意只是改变有问题的思想、思维方式、习惯兴趣和异常之处,对大脑的其他部分毫发无伤,凭现在技术水平,不会出现副作用,只是错误的三观改变后,也会体现在性格的变化上,宜人指数上升,这也是新意疗法的期望疗效之一。”

  他说着,来珺在本子上勾勾画画,试图修改,最后干脆在原稿上打了个大叉,一版销毁,重新来过。

  ……

  新闻发布会开展得非常顺利,高蔚来、宁栾、林高懿和来珺,四人往台前一坐,那就是一个意识天团,长得一个比一个靠谱,气质一个比一个周正。高蔚来的权威,加上林高懿的哲思,加上宁栾的巧辩,再加上来珺的颜值,等于一把出鞘利刃,整场下来对答如流,还顺带吸了一波粉。

  直播结束后,林高懿的那句座右铭还火出了圈:难道还有比人自身的快乐更重要的东西吗?

  对呀,新意治疗,让来访者快乐,家属快乐,连带着周遭社区都快乐,而且目前为止没有明显副作用,快乐翻倍,那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发布会顺利,消弭了质疑,但是平静了没多久,又生出了一波巨浪。

  这次不再是操作和副作用上的质疑,而是举出了案例作证——文章爆出,一年前出事的单敏浩,就是经过新意后,人格大变,思维转换木讷,脑子里只有道德规范,面对马路中央的手机,无视危险就敢捡,最后导致地基破裂,出现失智情况。

  该文一出,威力翻了几番,把几年的单敏浩拉入了战局,人们重新想起,这件当时没有着落的奇事。

  针对该声讨,来珺并不担心,因为解决完“死结调查小组”后,高蔚来的第二件事,就是解决单敏浩。如今,他已经治好了这位失智少年,重建了他旧有的神经世界,只是大脑受损,无法再建立地基,于是他恢复了往日的叛逆,继续给他妈和学校找罪受。

  不过因为这事和柏情有关,涉及到意识界的颜面,便没有公开结果,给大众报平安。现在若要翻旧账,公布单敏浩的近况就行,算是给声讨檄文最有力的反击。

  但是此事影响力太大,这次成功引起管理司的注意,司长大人出面了。

  高蔚来被召唤到司部大楼,再次参与紧急会议。

  高蔚来以为司长要兴师问罪,排查意研所内部“奸细”,但卢波彦手里捧着熏香盒,一副大局在握的淡然,似乎已经心里有数,准备从长计议。

  “高所长,相信您也很奇怪,这造谣的网民,怎么措辞那么专业,还扒出了少管所里的事,是不是一看就像是内部人士?”

  听他语气轻松,但高蔚来没轻易搭话,知道他后面还有重量级内容。

  “上周我和网信办的同事彻查了一下,‘讨意系列’檄文的发布者,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她虽然全程匿名,使用公共WiFi,还多次更换IP和位置,但是依然可以查到,她的真实姓名叫许诺伊,沪安意研所前意识师,参与了柏情的入侵计划,没想到吊销了从业资格证,又拿到了警告单,还不老实,转移到网上兴风作浪了。”

  听到这熟悉的名字,高蔚来也不惊讶,自从见到第一篇檄文起,他心里就有隐隐感知,肯定是柏情的同伙,现在主心骨被禁,他们在神经世界和现实世界都翻不起风浪,网络世界是他们最后的战地,看目前这架势,他们是准备负隅顽抗、死磕到底。

  但是高蔚来并不畏惧,网上的小瘙小痒,根本撼动不了新意的所向披靡。

  但是卢波彦考虑得比他深入,采取的应对方式也更加积极:“这段时间她蹦跶得太欢,还吸引了一波质疑者,网暴您和总研所,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实在是有损总所的名誉!为此,我们打算以诽谤罪,对造谣和网暴者进行起诉,在看守所关押期间,还劳烦您派人,给他们做一下意识教育。”

  高蔚来听他话中蹊跷,目光不禁失色了几分,“您的意思是?”

  “在意识教育中,您正好给他们做一下治疗,矫正其错误三观,设计建造健康的思想。”

  “卢司长,不好意思,新意虽然比起之前的移意方法大有创新,但它仍旧是属于移意范畴,原则上只能在意识咨询中使用。”

  “可是就像您在发布会上所说,它是用来调整错误三观的不是吗?现在正好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

  “确实是,不过前面有个限制条件,针对‘特殊人群’。”

  “那些网民已经犯了法,还不够特殊吗?”卢波彦笑着反问,明明年纪不大,但眼角的皱纹已经堆了几层,形成一叠屏障,将笑意隔绝开去。

  桌上的手机发出响声,铃声匆忙,卢波彦手一滑将其挂掉,目光始终直视高蔚来,催促之意明显。

  高蔚来深呼口气,知道解释无用,他们双方,对于新意技术的理解,有着本质上的差别——他和总所站在意识师的角度,是意在治人,给人完整的生存能力;而卢波彦和管理司站在管理者的角度,是意在制人,不想社会上出现不和谐的声音。

  沉默了半晌,高蔚来站起了身来,对着司长一鞠躬,

  “抱歉,您的想法很好,但是不符合意识师的职业操作准则。造谣的网民可以按照正规法律途径处理,没有进行意识矫正的必要。此事让卢司长费心了!”

  ……

  高蔚来前脚刚走,卫雨泽便坐到了他的位置,来为上级排忧解难。

  卢波彦的头疼更深,乌沉香也不能缓解,他干脆把盒子扔一边,让它自己凉快去。

  “彦哥,高所长又不愿意配合?”

  “呵呵,我看他能创造出新技术,还以为思想挺正确的,没想到在这上面打了绊。这次的网络声讨浩大,已经引起上头注意了,让尽快查明,务必平息。那几十主要的刺头是查明了,但是拘留个几天又放出去,像地鼠一样上蹿下跳,仗着法不责众扩大声势,万一揪住单敏浩的事不放,我们会非常被动。到时候,别连意识界现有的名声都给败了!”

  他说这话时,全程拧着额头,管理司司长这一身份,让他欢喜让他忧,只不过欢喜是短暂的,忧愁是漫长的,比如从四年前的柏情案,到如今的檄文案。

  卫雨泽:“其实高所回拒,也是可以理解。哪些人能够接受移意,从来都是由意识师决定,我们之前几乎没有插手过。”

  “时代变了,既然移意技术有了创新,都影响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那也就注定了,它使用的决定权得做出改变。拒绝改变的人,就注定要被淘汰。”

  当移意只是小领域问题时,尚且可以由总所长来决定,但当它在社会生活中举足轻重、影响深远时,决定权就变得复杂,复杂到影响权力的分配。

  卢波彦思虑了多时,眼睛一虚,心里有了权衡,“高蔚来吧,能力上确实没有话说,但他的态度一向固执,而且太过特立独行,以前碍于他的声望和能力,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现在新技术牵扯太广,上面很关注,由不得他再这样坚持己见了!”

  卫雨泽:“所以你的意思是?”

  “……除了高蔚来之外,总所内还有谁擅长新意?”

  “有不少,像宁栾和林老师……”

  “不行,这些人跟了高蔚来太久,唯他马首是瞻,取代起来不容易!”

  卫雨泽思考了一阵,还是打开了电脑,调出人事档案,以最快的速度分析比对。

  “嘶……有个叫来珺的意识师,是个不错的人选。她半年前才来到总所,不过进步飞速,现在已经发展为头部意识师,很多咨询个案都由她单独处理,独挑大梁。”

  “思想正确吗?”

  卫雨泽笑了,“您忘啦?她当时受柏情蛊惑,本来站在总所对立面,但是知道真相后,为了正义‘大义灭亲’,把柏情的团伙一锅灭了,转而为总所鞠躬尽瘁,我觉得她可以发展一下。”

  卢波彦撑着病脑袋,抬眼一扫那档案照片,见照片上的人目光冷漠、眸色坚定,很快就做出了官方肯定,“嗯,看这六亲不认的气质,确实挺正确的!”

  ……

  来珺在疯忙了三个月后,最近有松缓的趋势,不过她着手准备白木青的新意治疗,又忙碌了起来。鉴于柏情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渣,高蔚来专门为她设计了个模型,以防旧世界反扑,新世界的地基恨不能用不锈钢板焊死,再用水泥浇上。为这次移意,来珺准备了三个月,打算在模型中加入一条准则:爱意识,爱所长,尊敬长辈,团结同事,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但是新意手术前夕,她接到了卫司长的电话,约她单独见个面。

  见面地点约在了一个餐厅的包厢,但时间却不是饭点。来珺到了后,发现卫雨泽已经等候多时,硬生生把餐馆坐成了会议室。

  来珺一瞅他身边的档案袋,就知道事关重大,并且不能在管理司和总研所里商量。

  “珺子,在总所里工作了快一年了,感觉如何?”

  “我感觉很充实。”

  “你觉得环境如何?”

  “环境很积极。”

  卫雨泽笑出了V字型酒窝,拿出了专属年轻领导的亲和,“没事,你可以说出真实感受,比如总所的建筑特点,室内装修,包括高所长的办公室设计,你觉得怎么样?”

  来珺就不信他这次来,是要和自己讨论总所的装修。她略微思忖,实话实说:“有点古欧风格。”

  “准确来说,是中世界罗马教会的风格。”

  见他点明,来珺谨慎起见,一时间没有接话。

  “按理说作为公共企事业单位的人员,尤其是研究所的人员,不应该信奉任何宗教,尤其是在工作场所。不过若是你们的私人爱好,也可以理解。但是最近总所的行事方向,让人不得不多想。”

  来珺:“请司长明示。”

  “总研所直属管理司,方针政策由我司制定,总所负责实施,但是最近我们下达的多项指令,都被高所长直接驳回,不予理会。高所长能有这么大的胆量,一方面有他的能力撑腰,另一方面,也和他的信仰有关吧?”

  卫雨泽从档案袋中取出数张照片,是总所的特写图,不管是大门正面,还是内部装潢,优雅圣洁,想找不出教廷风韵都难。

  卫雨泽的手指逐一掠过,最后停在办公室的壁画上:“这张油画中的男人,你知道是谁吗?”

  来珺知道,但是摇头。

  “西门·彼得,耶稣十二门徒之一,死时被倒钉十字架,在他死后,被罗马追加成为第一任教皇。在中世纪罗马教会时期,也是教皇权力达到顶峰的时期,教会权力凌驾于王权之上,黑暗的中世纪。”

  卫雨泽说着,加重了语气,“高所长把这副画,堂而皇之挂在办公室,每日观看,还供下属欣赏。最近总所的影响力急剧扩大,他又一意孤行,拒不履行我司指令,他是想要干什么?”

  来珺冷得出了汗,没有去擦,端然而坐,只有等着它们自然风干。

  “总所的发展越来越好,获得了上级的重视,但是重视之下,更要求我们意识从业人员,要洁身自好,把握住正确的思想方向。但按照高所长的行事风格,别说他一个人,就是整个意研所,都有被取缔的风险!”

  “卫司长,感谢您找我反馈情况,这其中可能有点误会,我会和高所长说明,让他日后多加注意。”

  “不是误会,我们已经找他谈过了,确认是思想方向性的错误。按理说应该立刻停职查办,但高所长的能力和贡献,我们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已经有了补救办法,能够将风险降到最低,在不触动意研所制度根基的情况下,将事情解决。”

  来珺低头,见对方递来一张图纸,上面列明了新世界的模型设计要求,有几条思想需要植入,其中有一条最为显眼:恪守本职,服从上级安排。

  “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善良的孩子,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当初那么困难的时期,你都挺了过来,还一直向上,走到了今天的位置!现在我们遇到了一点小波折,是非对错明显,我相信你也能站对方向,站到正确的队伍里。我们希望,你能顺利处理此事,成为一个挽救意研所命运的人!”

  ……

  周六,高蔚来本来忙于督助全国的意识工作,但临时受到江会长邀请,邀他前去参观委员会往年的成果汇总。

  高蔚来乐于捧场,便带着宁栾一同赴会,但走进会议室后,宁栾却被拦截在外,大门一关,隔绝了内外。

  宁栾一惊,准备跟进去,却见一个会员走来,彬彬有礼做出邀请:“宁老师,卫司长请您到楼上办公室谈话。”

  会议室内,高蔚来同样是一惊,里面并没有会员和资料,而是两个保安,一身黑色制服,面遮黑色口罩,神色不明,语气不善,请他到移动床上落坐。

  而床边被机器和设备环绕,高蔚来看一眼就能认出,是移意期间的身体体征监测仪——移意的标志性设备。

  偌大的会议室,被改造成了观察室,连窗帘都拉了上,光线控制得恰到好处。在窗户边,有个人静寂而立,为了看清图纸 ,将纸页举到了灯光下,抬头细细观察。她身子细长,头发在脑后紧实一扎,马尾流畅而下,轻搭在肩头,与洁白的研究大褂相得益彰。

  两分钟后,高蔚来被“邀请”睡到了床上,正面朝上,手脚被细绳固定,还特定打成了死结,动弹不得,只余眨眼的自由。他的眼珠拚命侧移,终于看清了身边那人。

  因为来访者的特殊性,来珺不得不使用催眠助剂,她手握针筒,推出筒身的空气 ,不一会儿,针筒就备好,她回过头来,对着病床上的来访者粲然一笑,那是进入总所以来,她笑得最为轻松的一次,连眼眸都闪出了柔光。

  “高所长,很高兴能成为您的责任意识师,为您建造一个美好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