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记忆的开启高蔚来一直抱保守态度,他见识过当年的惨烈,所以再次接触时越发小心翼翼怕将来珺又推下崩溃的深渊。

  但是来珺一脸决绝,盯着观察室的天花板视死如归——就算大门打开回忆会将她撕扯得粉碎,她也在所不惜。往事一直窝藏在大脑深处见不得日光,还不如刨出来干净该消毒就消毒,该焚烧就焚烧,一直埋在脑子里,想想都觉得不舒坦。

  “您当时没有彻底清除,是不是也是想到有今天我需要重新认识清楚?”

  高蔚来帮她佩戴监测器电极夹,把电线理顺,“不是当初我清理了有关柏情的大部分回忆,本来想一鼓作气全部处理但你的神经世界才经受了重创清忆也会造成损伤而越痛苦的回忆在大脑里扎根越深清除起来就越困难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我不得不终止了清除计划,将关键回忆封闭起来,不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只是没想到,强大如他,还是没能将回忆尘封住,仍旧有一部分逃了出去,扰得她日夜不宁,不彻底解决不得罢休。

  ……

  进入神世后,来珺一眼就看到了高蔚来,他站在公交车站牌下,脚下铺了一层落叶。此刻他戴着一条暗黄色围巾,环绕下巴,露出了半张脸庞,线条越发柔软。四周冰寒,一呼一吸间,白雾在他口边升腾,整个人自内而外地散发温暖。

  来珺靠近了他,见公交车来,同他一道上车——这辆公交车一路向内,贯穿二十五年来的回忆,可以开到大脑深处,到达边界地带,也就是离封存地点最近的地方。

  来珺多次进行自我扫瞄,但都一无所获,归结起来,还是她的意识场不够强大,不能达到更深入之地,探寻到高蔚来建立的尘封大门。但此行有系玲人作伴,要解玲也就不成问题。

  公交开开停停,最开始乘客满座,在各个站点都有人上下,但到了后面,整个车厢内只剩司机,来珺和高蔚来在后排,靠窗而坐。来珺藉着这趟旅行,又回顾了自己的往昔,她又看到了白木青,一副神婆打扮,在旧燕巷里堵住了她,虽然听不清对话,但来珺还记得,她说的是:姑娘,你最近呀,有灵异掉血事件,快让我好生算一卦,破邪消灾!

  在珞玉的工作期一过,便是大学时期、高中时期、少年时期,童年时期……这一路看下来,她确实都记得清楚,只是唯独忘了柏情这个人。

  到了终点站,从来珺的视角看来,出现了模糊边界,从车驶来的方向,是明晰世界,承载着点滴回忆,而站在终点站看向前方,是一片阴暗,没有建设,没有人烟,真正到边界之处,到了来珺能够抵达的终点,再往前进便没了道路。

  但限制只是对于来珺,高蔚来放目远望,下车之后就继续前行,走进了黑暗之中,来珺知道他辨认出了道路,便跟在他身后,一同前进。因为一前一后,来珺又打着灯光,被光芒一笼,前方高蔚来的背影格外突出,高大、挺直,将羊毛呢大衣撑得周正,散发出比羊绒还舒适的温度。

  这几天的接触下来,来珺察觉到,相比于当年,他当真一点没变:从不慌乱,冷静如冰,但和她不同的是,他冷静中带有温度,冷静地引导,温暖地陪伴,除了首屈一指的移意能力外,想必这副宜人的脾性,也是他稳坐最高宝座的原由。

  往前行了数公里,在来珺看来,当真是虚无之境,像走在一片混沌之中,脚下无物,四周也无物,没有任何依靠,随时可能跌落下去,都不知会落向何处。但在脚酸腿麻之际,她终于察觉高蔚来慢下了脚步,停了下来,伸出手去触碰。

  来珺将手电调成近光,细细照去,果然见到大门的轮廓,她伸手去摸,摸到了门扇和门框的缝隙,金属的厚重质地,触感冰凉。

  但到了门边之后,高蔚来却拒绝带她一同进去,来珺坚持,他同样坚持他的坚持。两人争执不下,高蔚来好言相劝。

  “珺子,这里面的回忆我知道是什么,所以我知道轻重,别说是你,就算这次我进去,也要经历一番折磨,一次性得知太多,对于你的大脑又是一次巨大损害。所以最安全的办法,还是我进去后,将回忆压缩成光碟,然后陪你一张张地慢慢观看,接受起来也能保证你的安全。”

  ……

  虽然封存了四年,记忆依然鲜活,画质清透,似乎伸手探进电视屏幕里,还能触摸到其中人物衣衫的质感。

  画面中央,滑出了柏情的脸庞,虽然模样没变,但那时的她双眉齐整,瞳孔明亮,只是眼睛开合的程度略小,眼尾收拢,挂了几分精明的疏离。相比于现在,她的面部较为充实,两颊有了脂肪的支撑,只是下颌线条依然明晰,从耳鬓一路连到唇下,流畅得宛如素描写生中一笔勾出的弧线。

  此刻,她垂着眸子翻阅信息,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截了个屏。手机发出卡卡一声,她伴着响声掀了眼光,扫向对面的女友。

  20岁,来珺的眉眼还稍显青涩,双目偏圆,满怀的忐忑无措,都被她盛装到了眼珠里,骨碌乱转着,“我就是看他有车比较方便,就让他顺路送我过来了。”

  柏情伸出手,将她拉到了身边,手指纤长,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她的长发,“我不是说过吗,你要是过来不方便,可以让我去接你,你让他用摩托车送你过来,你坐后面还得搂着他。你说我是该羡慕他的车,还是该羡慕他的腰呢?”

  来珺确实不知该羡慕哪一个,只得垂下目光,痛改前非,“不好意思学姐,下次不会了。”

  柏情的手指绕到了她的鬓角,将一缕柔发绕到耳后,半是调笑半是嘲讽,“你总是这样,时时刻刻让我吃醋。”

  来珺上前拽住了她的领子,两只眼睛更圆了,像一只伤了心的金渐层,“你别不开心,下次不会了,我就是挤收破烂的小三轮过来,也不坐大摩托了!”

  两人隔得亲近,柏情的手忽然上抬,掐住了她的脖颈,稍稍用力,逼得她加快了呼吸。

  她嘴唇上挑,但眉眼间却不带笑意,整张面皮似笑非笑,带着一股出神的偏执,“要是再有下次,你别就出我这屋了,搬过来和我睡一起,也不用费心去搂别人的野腰!”

  说着,她手指一滑,将那开摩托车的野腰小王子删除,把手机还给了来珺。

  ……

  22岁,进入到了实习期,来珺在总所里泡了一个多月,对氛围十分喜欢,把高蔚来视作了人生偶像,对他开了个专款滤镜,每次只要他一出场,画面就自动变得优美圣洁,还时不时飘两朵爱心,长着扑腾的白翅膀。

  柏情得知后,专门从沪安带了大闸蟹来庆贺,来珺本来不沾酒水,被她带得都学会了品酒,在特色酒吧里遨游,这次还专门配备了白葡萄酒,和螃蟹口感互补,健胃开脾。

  两人在席间碰了杯,来珺喝得高兴,面犯桃色,胆子大了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她学到了好多新奇的知识,都想说与爱人听,想滚进她怀里贴近耳朵说。

  柏情默默听了半晌,再开口时,嗓音微醺,带着蛊惑的暗哑,“菌宝,你可以进入到高所长的办公室对吧?有机会的话,把他的咨询笔记拍张照吧,让我观摩一下。”

  来珺续了杯酒,刚想点头,忽然卡住,一手端着杯,一手拿着瓶,不上不下。

  “可是,咨询笔记是私密的,不能随便拍照呀。”

  “我知道,”柏情挑拣碗里的芦笋,专找色泽鲜艳的下口,“可是我就是想看看,他当初对我百般挑剔,他自己的咨询过程又是如何……我想学学最标准、最正规的操作。”

  来珺放下了酒瓶,虎胆还没褪,那股子认真劲儿又上了来,“可是这样还是不对呀。原始的咨询笔记有来访者信息,是不外传的,你如果要学习,可以买高所长的专着来看。而且他也不是挑剔或者针对你吧,现在我们实习生有生涩的地方,他都会指出来,而且一针见血,我觉得他的建议挺有用的。”

  柏情停下筷子,最鲜艳的笋丝已经挑出,但没了鲜艳的心情下口。她挑起眉目,其中冷光潋滟,沉淀了过激的愤意。

  “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从三年前到现在,都是错的?”

  来珺放下了酒杯,气势被压,声音降了几个度,“我觉得我们应该谦虚一些,接受合理的建议,而且确实应该遵守职业规范,不去偷拿其他意识师的笔记。”

  话说完,来珺的脸庞猛然偏向一侧,一记耳光精准到位,扇得她整个颅腔嗡嗡直鸣,她闭眼缓了片刻,再抬眼时,一脸的惊惧,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那人。

  她俩正在开螃蟹,按理说应该满手油腥,这一巴掌下去,肯定是油中带伤,但好在柏情没亲自动手,全程都是来珺剥好后,放进她的碗里,所以她双手干净,下手也干净,来珺的脸上只有红肿,没有油污,干净极了。

  柏情本来一脸乖张,见了这滚烫的红肿,眼神忽就软了下来,又是疼惜又是懊恼,伸手去摸。

  “对不起菌宝,我刚刚听你总是说高蔚来的好处,评论我的不是,我一时太伤心了!我一直觉得你是最爱我的,能够体贴我的难处!”

  来珺被扇得发懵,所有的言语都被扇回了肚中,没有做声。

  柏情的手指轻滑过那层掴痕,越发心疼,面颊上阴翳密布,仿佛是自己挨了这一掌掴,“真是的,肯定很疼吧,你为什么不躲呢?心疼死我了……”

  说着,柏情双手捧起她的面颊,拇指在她的苹果肌两侧撩绕,“菌宝,你还爱我的对吗?你告诉我,你还很爱很爱我的对吗?”

  她说这话时,瞳孔微缩,其中光芒不减,集中成了一束,越发明利。来珺被她看见心里,大脑中发麻,意识场像被人灌了麻药,在脑中跌跌撞撞站不起身,最后被那束目光给提了起来,像是丝线操控一般,提着她点下了头。

  ……

  房间内暖气澎湃,柏情脱了大衣和夹克,露出针织薄衫,以及修身的灯芯绒裤,薄衫扎进裤腰中,视觉上拔高了她的身量,再加上她情绪正旺,站在吊灯之下,投下一条浓黑的阴影,正打在来珺的脚尖。

  “什么都没有,你当真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柏情眉头压低,双眼眼尾上挑,压出了吊梢的凌厉,“还是一心向着伟大的高所长,以他的话为圣旨,以他的观念为圭臬,全然忘了答应我的事儿!?”

  来珺扶着头,感觉一阵头重脚轻,脑袋里像扯了千万根线,在阻挠她的思绪,“不是的学姐,我觉得我们这样,是在针对高所长,是在针对总研所。”

  “我针对他?”柏情嗤笑着摇头,“不是我刻意针对,是他德不配位,才不配位,这都多少年了,还保持着那些谨慎陈旧的法子,不敢有半点创新的尝试,让意识咨询的发展慢如老牛拉车。这次好不容易有个尝试,又把人给尝试成了那样,要闹大了就是一场血雨腥风,你说他是不是应该从那个位子上下来,考虑提前退休?”

  “我们要不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柏情说着兴奋起来,绕着来珺,在客厅间走动,“我都计议三年了,还计议到了未来意识界发展的三十年!如果我成为成为总所之长,一定能排除万阻,让意识咨询在社会普及的速度翻倍,让人们全心全意信任我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不时就质疑一下,条条框框的要求一大堆,束缚了我们的手脚。

  “以后,不仅是用于治疗,我还要让意识师能够作用于方方面面,能够进入教育界,让学生记忆速度飙升;能够进军企业中,在客户在头脑中创设模拟体验;能够入驻游戏开发,给玩家不一般的游戏玩法……我会让意识师的社会地位一跃千里,成为精神世界的缔造者和完善者,成为真正的神!而我就是那个世界的国王……”

  她绕了一圈,来到来珺身边,牵起她的双手,放在唇底一吻,“你就是王后,我会永远把你带在身边,给你那个世界里最珍贵的东西——凡你所想,无不成愿;凡你所爱,无不承应;凡你所为,无不成天。”

  来珺被她说得心颤,苦涩地一笑,“谢谢你,学姐,可是高所长在位的这十几年,意研所真的发展得很好了,从创设到推广,社会态度都……”

  “高所长!高所长!”柏情眸中的憧憬一扫而光,化成了难以压制的嫉恨,“你每天都在我耳边夸他、赞他、维护他,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的爱人,我才是你最重要的人!是不是只有在我占有你的时候,你才能记住——你属于我!”

  柏情嘴里含着话,手揽住对方的腰,往里一推,双唇迎了上去,猛烈地吻住了她,半吻半咬,在她身上留下鲜艳的痕迹,直到把人推到地上,撕扯掉全部的衣衫……

  ……

  看到后面,高蔚来非礼勿视,选择了回避,他起身面向壁画而立,观摩其上的山水鸟花,目光不在屏幕上停留,但余光却时刻留心来珺的反应。

  画面中,往事以一种旋转扭曲的方式呈现,因为她的记忆变得脆弱,神志变得模糊,她开始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分辨不出周围身处的地点,但她能辨认出柏情,这个在她脑中烙下印记的人,以各种手段,想让她从身体倒思想,全部归属于她。

  囚禁、掌掴、鞭.打、强.暴、人格侮辱、思想灌输、精神控制……来珺终于明白,自己行为艺术的癖好,到底是怎么得来的——原来这是柏情给她的馈赠,是在她大脑深处埋下的扭曲,在她的肌肉记忆中刻下的血痕。

  高蔚来从封尘大门后带出了十盘光碟,这只是其中的一碟,播放到一半时,他注意到来珺状态不佳,便走上前挡住了画面,将屏幕关闭。

  来珺蜷在沙发里,整个人颤抖起来,仿佛沙发漏了电,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袭,到了大脑皮层,击得她难以抑制地痉挛。与此同时,眼泪从她的双眸里喷涌而出,瞬间便流经了整张面庞,巨大的无力和恐慌侵占了胸膛,她急促地喘气,双手箍住了脑袋,想要遏制回忆的浮现,禁止它们踏出封闭的大门。

  高蔚来立刻做出了反应,捧着她的脸,让她直视前方,不断呼唤她的名字,试图唤回她的注意力。

  “珺子,珺子你看我,你看看我,没事的,没事了珺子,别怕,我在这儿呢!”

  回忆被唤起,在头脑中翻江倒海、张牙舞爪,来珺头疼欲裂,巨大的恐惧感将她席卷,牵扯着她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战栗。她手脚并用挣开了高蔚来,一头往墙上撞去,想要立刻头崩血溅,停止这场精神的噬灭。

  高蔚来身子一跌,迅速挣扎着爬起,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对抗她的爆发力,和她在原地撕扯,不让她动弹。

  来珺实在是难受极了,过往的种种屈辱和疼痛,在同一时间侵蚀而上,啃咬撕扯她的身体,超出了她忍受的极限。

  她张开了嘴,撕咬他的手腕,抓打他的衣摆,拚命地挣脱束缚,试图继续往墙上撞去。

  高蔚来浑身疼痛,但依旧不为所动,他闭上了双眼,进行二重移意,移入身为意识场的来珺头中,安抚她神经世界中的混乱。

  半晌,来珺终于安定下来,她像根蔫了的麦秆,软搭搭靠在高蔚来手臂的环抱中,最后张口哭了起来,但没哭出声,急剧进出的气流在她喉腔处碰撞,发出溺水者身亡前最后的喘息。

  高蔚来的手掌宽厚,刚好能捧住来珺的脑袋,他唤了唤她,见她眼珠动了动,总算回过来了神来,有了思索的痕迹。

  但即使有了神志,她的面容已经没了人样,脸色沤白得可怕,长发被虚汗黏湿在颊侧,眸中常年聚集的光芒凌散,不知散到了何处,还能不能再齐聚回来。

  见她这副模样,高蔚来的眼底发红,一脸悲痛,似乎后悔自己的决定,不该重启记忆。但是事已至此,又不能再次封闭,只有另求他法,试图消解。

  “我知道你很难受,我能够体会到!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再出事,我一定……我一定要让你慢慢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