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珺入内后谨慎起见,没有立刻关上门,因为怕这鬼门作妖关上后就打不开她将门轻轻搭在外框上,观察这间档案室。

  与四楼的标准档案室不同这间更像是办公室窗明几净,左边石珠帘围出了片隐秘区靠墙处置有皮沙发、博古架、储物柜,最显眼的中间一层几个相框瞩目,有个女孩的脸庞,对着镜头笑得明媚。

  来珺乍一看,觉得是高沐阳,准备过去仔细观察但走到房间中央,却瞟见里面的办公椅上,隐约坐了个人。

  她浑身一绷立刻停下脚步,从开门到现在那人没发出半点声响是睡着了还是在专程等她进来?

  似乎是见她不动了那人活动了下脖子主动向她打了招呼“珺子你来了?”

  说着,高蔚来的身子一偏,从珠帘隔断后探出了面庞。

  来珺睁大了眼,转身便走,但刚一开门,却见宁栾就站在门外,一身安保工作服,黑底银纹,襟摆服帖,她正擦拭右边的肩章,抬头见了她,颔首微笑。

  “珺子,既然来了,就聊两句再走吧。”

  来珺的神色不加掩饰地僵硬,双目中渗出了敌意,捏紧拳头,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宁栾见了这副模样,没怕也没恼,依然是好声好气地奉劝,“你放心,你的那位队友,我们会好生对待,她的伤口我已经让护士包扎,止了血,消了毒,不会再受皮肉之苦。”

  听见白木青没事,来珺的心里总算安顺了些,但敌意仍旧不减,许久没搭腔。

  宁栾将电击棍别在身后,伸手示意屋内,“你看,高所长都亲自起身迎接了,你还不得给他一点薄面?”

  来珺转身,见高蔚来站在房间中央,双手交握于腹前,红纹领带打得周正,专程迎接她大驾,甚至还特地喷了香水,橡木混合着松果香,自带有安神静气、舒展身心之效。

  来珺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但前提上,更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虽然现在抱有一腔恨意,被对手反将一军,胸腔成了个高压锅,气被憋得紧实,随时能爆发而出。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计划败露,硬碰硬只会一败涂地,还不如粉饰太平聊上一番,争取最好的结果。

  高蔚来和宁栾出现在这里,要么说明时间太久,程谚催眠的控制力减弱,他们的大脑虽还不能苏醒,但意识场已经可以自由活动,找到了这座记忆大楼;要么说明,他们从一开始赴宴时,就心存戒备,假意被催眠,潜伏在神经世界中伺机而动。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是危急万分,两方若正面刚上,来珺知道己方绝对不占优势,还可能倾巢全覆。

  作为一个识大体的人士,来珺在皮沙发上落座,脑袋微微上扬,下颌骨在皮肉下线条分明,大有视死如归的冷傲。

  被她倨傲的气质一逼,高蔚来这么个“抓贼人”,倒显得谦卑起来,反成了问心有愧的那方。

  “珺子,你这次进来,是为找什么?”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所以来高所长头脑里寻找答案。”

  “有事情想不明白,来问我便是,何苦大老远跑进来,还差点折了指头。”说着,高蔚来取过她的手里的《中世纪宗教史》,随意翻看了几页。

  来珺想不明白的事,原本只能暗地里调查,上不了台面明问,但此刻高蔚来就坐在眼前,还主动挑明,虽然态度看着温吞,但却只是化在表面的和气。钱馆长是他脑子里的人,敢剁白木青一根指头,肯定得了他的授意。来珺知道,这算是逼到了跟前,刀架在了脖子上,若她再随意编造个幌子,那她和白木青都走不出这座“隐秘大楼”,骨头都得烂在这里。

  “我想问,但是高所长不一定愿意说。”

  “你倒是问来听听,兴许是我答得上来的事。”高蔚来双手搁到扶手边上,拿出洗耳恭听的尊重。

  “去年12月份,我接手了一个咨询个案,来访者名叫单敏浩,高所长听说过他吗?”

  “听说过,”高蔚来神色安靖,嘴唇轻抬,“他上过新闻,是去年意识界讨论的焦点。”

  来珺双眉往下压低,眼睑收紧后,眸光都密实了几分,“但高所长知道他,应该不是通过新闻吧,而是在珞玉少管所里亲眼见过,对吧?”

  高蔚来双眼一眯,眼窝处牵扯出丝丝细纹,透着回忆的痕迹,“是的,我之前到珞玉市去观看意识大赛,就顺带去少管所里拜访了一下,给即将出狱的少年犯做了意识测评。”

  “是的,意识测评过关,单敏浩顺利出狱了,还脱胎换骨了,他变得孝顺、上进、文明、爱学习,还乐于助人,走路上见老人或者孕妇提着重物,都会赶着上前帮忙。”

  “看来少关所的教育和改造卓有成效。”

  “可是不到一个月,他就出了车祸,抢救回来后,认知功能丧失,失了智,医院用仪器查不出原因,他的母亲孙西只好到意研所预约,于是他就成了我的来访者。”

  “嗯,你继续说下去。”高蔚来笑了笑,周身的松果香发散出来,能从毛孔处探入,浸人心神,

  来珺被果木香一撩,心胸舒畅,话音也圆润了不少,“我移入他的大脑中,发现神经世界破败不堪,时不时就会天崩地裂,地面上满是裂痕,建筑和设施一片狼藉,但是在他的记忆深处,有个叫做‘娉婷’的衣店,里面的试衣间地面缺失,下面全是混沌,混合着记忆、思维、情绪碎片,像油脂一般翻滚。”

  “我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未听过见过这般情景,就算是车祸,伤及大脑功能,也只会导致神经世界残损,绝对不会一团浆糊。于是我苦苦思索,在探寻期间,我的一个意识师朋友告诉我,她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那名来访者先也是性情大变,接着便失了智。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也就是都和您见过面,有幸得到您的青睐,到他们脑子里去拜访过。”

  高蔚来听得津津有味,以至她娓娓道完,还沉浸在话音之中,等着她另起一句,再来一段。

  来珺说完就收,她本就惜字如金,即使为了工作滔滔不绝,滔滔的每个字都有它的重量,绝不往外多蹦一个,话外余音留给对方自个揣摩。

  高蔚来果真是聊天的态势,嗓音厚实幽然,一直没有太大起伏,“这么看来,你是认为,两个来访者的失智和我相关?”

  “不,是从性格大变到失智,都和您有关。”

  “你刚刚都提到,神经世界成一团浆糊,是在意识界从未听闻的事,那你讲讲看,我是怎么做的呢?”

  来珺心想这老斑鸠当真是油滑,把问题抛给她,让她阐述,再从她的话语中寻找漏洞。不过来珺并不怵,苦苦深查两个月,对于总研所做的事儿,她已经胸有成竹,就差拿张纸画成罪状,给高蔚来递盒印章,签字画押。

  “你在来访者的大脑里建立了一个死结,也就是地基,压抑着旧世界,同时维护新世界的正常运转,从根源上解决掉来访的问题,但也因为换了世界,来访者人格大变,失了本真,在死结打开后,两个世界碰撞,两败俱伤,神经世界一片混沌,意识场无法正常聚合,于是也就失了智,成了行走的植物人。”

  高蔚来听完,第一次有了明显反应,眼尾一合,弯出了笑意,“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才,这么聪明,一下子就查明了本质。”

  见高蔚来不恼反喜,来珺有些错愕,但立刻就转为了厌恶——他对大脑的敬畏已经荡然无存,谈论起神经改造,就如同在讨论百变机器,只不过是能随意改造的有机物质,中途变换个造型又是何妨?

  之前尤若颜旁敲侧击,他至少还费工夫伪装一番,表面功夫做足,结果现在倒好,老脸硬皮一撕,就是无所畏惧的罪恶。

  被心里的厌恶驱使,来珺的喉头不禁压低,拉得嗓音往下坠,吊满了厚重的质问,敌意再一次跃然言语之间。

  “我记得在低阶年段学习理论时,专门有一门思品课,阐释意识师理应遵守的道德规范,其中就摘录了一篇您的演讲稿:‘所有学生,所有意识师,包括世界上所有人,都应该尊重大脑的神性、意识的灵性、人格的本性。不歪曲,不伪造,不操纵。要做大脑最忠实的信徒’。可是现在呢?压制旧世界,运作新世界,这算是大脑的信徒,还是人性的叛徒?”

  这一声诘问在心里憋得太久,以至于冲出口齿后,胸腔中腾出一片宽阔,呼吸都顺畅了不少,怨怼变成了质问,直直朝对方刺了过去。

  来珺语气冷肃,容不下半点玩笑,高蔚来被她感染,终于也肃穆了起来,下巴紧绷,再呼气吐字时,字字深重。

  “珺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你的问题我会给你一个完好的答覆。但是这个问题非常复杂,在回答之前,我需要先问你几个问题。”说着,他的眼眸变得温柔,花几上的银柳花倒映进他的眸中,虹膜染上了层深蓝,更显深邃。

  来珺见他态度还不错,爽快颔首,“您问,现在我们都敞开天窗说亮话。”

  “跟你进来的那位队友,她是谁?”

  来珺犹豫了片刻,本能地想保护白木青,但既然都说了坦诚相待,再瞒着掖着倒成了她的虚伪。

  “她是我的挚友,听说我要进入大脑寻找真相,念及您的意识水平太高,她便陪同我一起进来,协助我完成任务。”

  说到这儿,来珺牙根又是发紧,虽然她们意识入侵有错,但在明知对方是大活人,还私自使用暴力处罚,真不该是总所之长做得出来的事儿!

  “她叫什么名字?”

  “白木青。”

  高蔚来轻声念了几遍,仿佛这名字有异香,需在唇齿间停留片晌,辨出是哪种味道。

  再抬头时,高蔚来的眸光精细了不少,其中的情绪复杂而多层,“她就是柏情,你知道吧?”

  “我猜到了。”来珺脱口而出。

  白木青,柏情;柏情,白木青。中华汉字可真是博大精深,明明是五个字,三两拼凑,就可以指向同一人。

  在鬼影一案中,白木青独立完成了“意识摆渡”,显示出她那个段位不该承受的高超水平,来珺就深感不对劲,有了一层怀疑;自那时开始,她便一直在查找有关柏情的信息,心里的怀疑越来越真,越来越实,但始终得不到实证。

  ——直到从自家里,揪出尤若颜的那根短发,才彻底坐实了她怀疑——白木青就是柏情,柏情就是白木青,一个能够召集众多大佬的隐藏大佬、

  因为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设,此刻被直接挑明,来珺也无波无澜,接受得相当顺滑,如同高蔚来接受她的质问一般。

  见她已经猜到,高蔚来点头认可,没有多说,紧接着便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好,那你有没有猜到,死结其实是柏情建立的呢?”

  “那你知不知道,来访者头脑里的死结,是柏情和她的团队建造的?”

  来珺没有反应,因为对柏情这个名字,还没形成足够的条件反射,只对“白木青”三个字来电,其他人名进入耳中,得先过大脑工作区冷冰冰的处理,才能弹出对人物事件的反应。

  几百毫秒后的镇静后,来珺的瞳孔猛然增大,目光爆裂开来。

  见她的神态不佳,高蔚来大为失望,眉目间爬上了哀伤,手往扶手上一拍,满是痛惜。

  “你都查出死结的本质了呀……但为什么没能查出它的真正建造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