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沐阳的死亡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组员的注意力,意识到这条线索的敏感性。

  来珺朝尤若颜倾近了身子,眸色认真“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应该是四年前的五六月份一放假她都会来所里,但那个暑假开始她就没再来了。”

  “所里的咨询部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特殊小组的?”

  “……四年前的……八九月份吧。”

  被湿气拂面,来珺的鼻翼翕了翕嗅到了别样的气味,“四年前的五六月份高沐阳死亡;八九月份,咨询部出现调整;十一月份,诺伊发现了第一例‘死结现象’。你们不觉得,这几个事件的时间点串在一起,非常的顺畅?”

  ……

  初来上安时白木青就带上了担忧,不似在珞玉那般活泼,来珺每日上班她都在窗口守望,每晚下班她都在屋内等候每天只有见到来珺平安返回她才安下心来。

  如今戳破了总所的“真面目”她越发担心每天临别前都依依不舍帮她戴好围巾挂好蘑菇,叮嘱她好生佩戴,好像那是个绝命护身符,被大师开过光。

  不过真正的猛女,敢于正视淋漓的罪恶,敢于只身深入罪恶之源。

  来珺初来总研所时,见它长着个教堂的模样,入门即是鲜花和圣光,洗涤了灵魂,但此刻再步入时,只觉得它确实像个教堂,来访者向意识师祷告,渴求净化灵魂,获得宽恕。出这扇门时,过错确实得到了宽恕,灵魂确实得到了净化,只不过是人造的洁白。

  接近年关,研究课题结尾,手里也没了咨询,一系列杂事交给了陶旭和宁栾,高蔚来终于得闲,邀请来珺共度晚餐。

  来珺不禁感慨,这才半年,就被总所长请了两回饭,看来自己真的是天之骄子,不仅老天爷赏饭吃,连老所长都赏饭吃。

  “谢谢所长,不过‘无功不受禄’,这次请客,是因为我哪里做得好呢?”

  “哪里都做得好,我听高懿说,你在他的小组很认真,还找了之前的咨询案例学习,最关键的是,你敢于提出质疑,没有盲从导师的理论。这一点我非常欣赏,我喜欢有思想有坚持的人。”

  来珺再一次泛起了心理活动,万千野马奔腾:如果您知道我质疑到了您头上,还喜欢得起来吗?

  “谢谢,那也是所里的氛围好,不管是工作方式,同事关系,还是工作环境。”说着,来珺目光扫过那副油画,圣洁的男子依旧站在海边,面朝大海,召唤沉落挣扎的渔夫上岸。

  虽然没有明显画出,但衣衫的洁白与海面的寒浊一对比,男子便自带上了澄净光晕,就如同她面前的高蔚来,随处一坐,就是一副圣画,体态端庄,眉目精润,虽然他衣装纯黑,但目光所及皆是纯白,不掺一丝杂质。

  来珺:“就比如这幅画,实在是养眼,您能不能讲一下,它是什么意思?”

  “画中人是西门彼得,耶稣使徒,原本以捕鱼为生,但后来皈依耶稣。画中的情景,就是他回到海边,拯救困于海浪中的渔夫,召唤他们上岸重生[ 1 ]。”

  “这幅画挂在这儿,就有些座右铭的意思了。”

  “对,因为我始终相信,每一条生命都值得重视,每一个人都能够重获新生。”

  来珺倾听之际,看进他的眼眸,看到了一片浩瀚的纯净,几乎要将她包裹,沉陷入内。她适时移开了目光,同时心里明了:有些事情,已成定势,无需多说。

  “下个星期五就是小年,要不然您来我家,和我一起过节吧。”

  ……

  1月31日凌晨,来珺家里非常热闹 ,年货堆了半个客厅,红红火火,白木青甚至在客厅里挂上了红辣椒,炒菜时没作料了,就揪两根下来凑合。

  不过布置虽然喜庆,氛围却不见得轻松,一张小圆桌被围得水泄不通,桌上没摆餐盘,摆了一圈纸页。好好的小餐桌,给这群人逼成了张会议桌。

  这次除了老成员外,还多了副新面孔——程谚顶着头乱发,坐在众人间格格不入,还好他脸长得颇有几分俊俏,不然得严重拉低整场会议的颜值水平。

  不过发型惨乱,也不能怪他,得怪许诺伊不干人事,半夜打电话让他过来。程谚嘴上说得不要,但身体跑得比谁都快,坐在红眼航班就从天而降了,现在一张脸上满是憔悴,连表情都懒得做。

  许诺伊见了他高兴,伸手帮他理了理乱毛,亲热非常,“小谚子你飞得真快,比小燕子飞得还快。”

  程谚瞪了她一眼,头往边上一撤,不让她的咸猪手脏了自己的秀发。

  白木青跟着许诺伊学,胆子也大了起来,伸手就想帮来珺理发,谁知来珺的眼神比程谚还凶,一下子飞射而出,震得白木青立刻收了手,那速度快得惊人,生怕稍微慢一点,手就得变成道菜,出现在桌面上。

  白木青皮糙肉厚,挨了瞪也不伤心,转而就宣布,“入侵计划大会”正式开始。

  尤若颜一直伏案作业,在稿纸上勾勾画画,笔下线条流畅,构架匀称,许诺伊扫了一眼,还以为身边多了个速写师,现场还原神经世界。

  十分钟不到,尤若颜就完了工,把稿纸递给来珺,请她过目。

  “之前做模拟训练时,高所长让我移入过他的大脑,他存放重要记忆的地方,是一座大楼,建成了个图书馆,里面也确实有很多图书,每一本图书都是他的记忆。图书馆分有五层,第一层是基础知识库,也就是他的知识宝库,我进去参观的就是这一层,越往上走,图书的藏量就越少,记忆的内容也越私人化。我们要找的关于他女儿的信息,应该就在第五层的档案室里。”

  程谚捋了捋头发,往稿纸上一看,“画得很详细了……不过确认高所长创设死结,是和他的女儿有关吗?”

  许诺伊:“19号那天我们梳理时间线,发现高沐阳去世后,咨询部就出现了调整,而高蔚来变得对青少年来访者感兴趣,沐阳死时是17岁,正好也是青少年的年纪。”

  来珺接上了她的话:“我们这次入侵,就是要在他的大脑深处,找出他设立死结的原因,知道原因后才好进行下一步行动。”

  “下一步行动是改变他的想法?”

  “对,现在常规路径走不通,最快捷同时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从源头上解决问题:改变高蔚来的想法,制止他的行为。设立死结的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之前的会议上,来珺、白木青、许诺伊和尤若颜讨论了良久,虽然意见有分歧,但是达成了两点共识:

  死结一案,走常规路径不现实,她们现在拥有的证据——一个不知行踪的小芩,一个已经失智的单敏浩,还不足以告到高蔚来,贸然出击,甚至会暴露自己的行动,被总研所反将一军。

  总所的行为必须制止,死结下压着的是真实的人格,上面悬浮的是人造的模型,创造出了个“人造人”,现在可能已经有几百个、几千个人造人生活在他们身边,而这一队伍还将持续扩大,并且随时面临失智的风险,变成“人造植物人”。

  既然要解决问题,但又不能以常规手段解决问题,来珺便干脆选择最直接,同时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入侵高蔚来的大脑,改变他头脑中定下的“死结计划”。

  这一计划虽然大胆,但几经商议,获得了调查组员的赞同。此刻,许诺伊充当解释人,向程谚说明了该项计划,字字坚定,希望他能明白,这一选择的不容易。

  程谚虽然犹豫,最后还是点了头,一夜未睡的疲惫褪去,目光因专注聚出了一道光,“好,我需要做什么?”

  许诺伊眉飞色舞:“催眠大师,把你叫来,肯定是用来催眠的呀!”

  作为郝岸的偶像,程谚的催眠技术,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论整体水平,他肯定比不上高蔚来,但若单论催眠术,他完全有和总所长抗衡的能力。所以许诺伊火急火燎,就算是大半夜不干人事,也要把人给薅过来。

  “下个星期五,高所长会来做客,我需要你将他催眠,方便我们移入他的神经世界。”

  白木青似乎对高蔚来恨得深沉,笑得不太友好,“可以直接把他迷晕或打晕吗?倒省了催眠无效的风险。”

  来珺摇头,“不太行。第一,人昏迷时,神经世界不受控制,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并不利于我们进去探索;第二,他要是被迫昏迷的,肯定会出现记忆断层,到时候一醒来,会直接撕破脸,没有退路了。”

  尤若颜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出神,“我们还有退路吗?”

  众人本来沉浸在讨论之中,沸腾又热烈,听到这么一句,都噤了声,一阵唏嘘。

  在座的各位,都是优秀的意识师,若是正常发展,前途无量,终会爬上行业的顶端。但现在却聚在一起,策划一件“自掘坟墓”的犯罪,变成了一屋亡命之徒。

  “没有退路了,从单敏浩上热搜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了。”来珺代替众人开了口。

  这条路,原本是她要走,原本以为只有她一个人,但是白木青加入了进来,许诺伊加入了进来,尤若颜加入了进来,程谚也加入进来。乍一看,仿佛是她连累了众人,拉着大家一起“跳海自杀”,但来珺能感受到他们的坚定,不用再煽情,也不用再动员,倒不如一起坚定,要死要活都一起。

  众人默契非常,来珺表态之后,大家签了张无声的生死状,不再犹豫,只管闷头干“大事”。

  “周五的晚餐,我们先灌他喝些葡萄酒,麻痹他的神经,降低其意识场的灵活度,然后程老师上场进行催眠,让其意识场进入休眠状态,并且暴露出记忆大楼,方便我们移入。

  “之后,我、阿青和若颜进入到大楼之中,尽量进入到五楼的档案室,寻找死结的源头。在移意期间,请诺伊负责观察,如果时间较长,有人打电话来,不管是我们谁的电话,都由你来负责回应,不要让外界起疑。”

  众人各自记录自己的任务,这次分工,也算是物尽其用,拼在一起,拼成一项逆天难度的“大脑入侵计划”。

  尤若颜点头应允,但忍不住提醒;“珺子,记忆大楼肯定有防御机制。之前是高所长带我进去的,防御系统关闭,所以我没能见识到,这次你们是越过他的意识场入侵,多半会触发防御,一定要小心!”

  “谢谢提醒,按照高所长的级别,防御只高不低,但酒精和催眠,能够让他的潜意识放松,记忆大楼的管控应该也会松懈,入侵难度会比平常低一些。”

  一般人的记忆,都是有序无序地分布在神经世界中,或者在意识师的引导下,能压缩成光盘影碟,按一定的顺序排放在安全屋内。而意识师一般会建立自己的记忆储存点,一来方便查找,二来也方便集中管理和清理。

  但也因为意识师这一行,意识场经常跑进跑出,重要记忆有泄密的风险,所以储存的地点,多半会设置防御机制,就如绝密保险箱一般,没有密码,谁也开不了保险箱,除非把箱子整个撬走。

  高蔚来的意识场异常强大,直接建了个记忆图书馆,而这座图书馆,可以说是意识界的精粹宝库,它要是失守了,是整个业界的悲哀。

  而来珺她们这群干大事的人,注定要完成一个比悲哀更悲伤的故事。

  各种细节都商议稳妥后,众人实在是乏了,昏昏欲睡,但又没吃饭,饿得肚皮和眼皮打架。白木青发挥了御厨的作用,主动请缨去厨房,开火蒸烧麦蒸包子,给大家来一桌热的填肚子。

  来珺正收拾桌上的纸页,却见白木青露出了脑袋,从厨房里暗送秋波,那挤眉弄眼的小样儿,似乎有一肚子骚话要说。

  锅里的水开了,蒸汽噗噗外冒,不锈钢盖子都抗不住,时不时就要上蹿一下。厨房壁上贴了瓷砖,在热意之中,沾满了水汽,时不时往下落珠儿。

  白木青示意来珺走到靠窗的位置,正好能俯瞰下面的园林景观。园中有树有灌,有枝丫有石像,在这腊月里挂满了苍肃,室内十足的暖气,都压不住苍景中透出的冷冽。

  “珺子,这次进去之后,你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

  来珺点头:“对,应该是我们都会遇到困难。”

  要是轻轻松松就让他们得逞,就不是全国总所长的脑子了。

  白木青脱掉了厨用手套,拉起来珺的手。手掌相触时,五根指头钻进了她的指间,亲密地相贴,一双手,像极了难舍难分的缱绻情人。

  “珺子,你是真心爱我的对吗?”

  来珺见她嘴唇微抿,神色认真,不似在玩笑。

  “对,真心的。”

  一双手贴得越发紧密,体温互相融合。

  “进去之后,我们会遇到很多困难。即使处于催眠之中,高蔚来的潜意识依然强大,他可能会百般阻止你,扰乱你的思维,压制你的思考,甚至给你制造幻象,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也相信我们可以顺利完成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西门彼得:原名西门巴约拿,耶稣十二使徒之一,初期基督教教会领袖之一,被倒钉十字架而死。死后被罗马天主教追加为第一任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