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虽然被拉开了些但外明内暗,看不清里面,来珺视力绝佳也只能隐约感觉窗帘后有张人脸但具体长啥样,还是分辨不出。

  而且她不便于久看支着脑袋太久会引起别人注意,尤其是陈和夫妇如果是他们把房间上了锁,肯定也会留心楼上的动静。

  果不其然来珺刚低下头,就见张月鑫有了反应,她单独拿了个碗,往碗里夹了些菜,端着进了屋里去。来珺用手肘怼了怼白木青示意她注意动向。

  白木青嘴里正忙活着,见了张月鑫的身影,低声嘟囔了句:“看来还是挂心着儿子怕他饿死。”

  来珺想跟上去看,但还是控制住了她直闯上去虽然可以看到卧室里的人但张月鑫也会发现她到时候把她叫过去问:小朋友你是哪家的呀?

  那她不就暴露了吗?

  所以还是得等到晚上守灵的时候再找机会“下手”。她就不信了张月鑫会一直不让陈鑫和下来。

  脑子里盘算着事情,来珺虽然身在饭桌,但心在楼上,一顿饭吃得三心二意。同桌的大人可能没察觉出来,以为她只是年龄小,多动爱东张西望。

  但白木青知道她在操心什么,于是伸手揪她的小辫子,苦口婆心地教育:“专心吃饭,你看看你这个头,以后我长成个白雪公主了,你还是个小矮人。”

  俨然一副大姐大教育小妹的架势,生怕小妹营养跟不上,被甩在长个的起跑线上。

  这时,一个阿姨来串桌,注意到了她俩,忍不住问:“诶,你们是谁家的呀?”

  来珺鼻子里呼出道粗气,看来该来的还是得来。不过她没急着答话,想把这个问题留给白木青——谁让她贪吃,非要跑来这酒席上蹭吃蹭喝,现在自己惹来的骚,自己想办法解决。

  白木青正刨着饭,嘴角还沾了些肉末,一张脸又圆又鼓,像被蒸泡了的包子。面对这个飞来横问,她嚼巴了几下鸡腿,指着来珺不紧不慢道:“我是她家的。”

  这声音又脆又甜,比桌上的猪脆骨还脆,比甜烧白还甜,一听就是童言无忌,货真价实的真心话。

  来珺冷着一张脸,心里暗骂,这人还真会祸水东引,这个问题又抛给了她。

  这下子,一桌子的人都齐刷刷看向她,等着她的回答,包括坐她身边的白木青,跟叛变了似的,啃鸡腿啃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里满是好奇,等着她回答阿姨的危险提问。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来珺知道自己不能冒充是哪个亲戚,因为她是“外来人员”,如果答得和陈鑫和的记忆有出入,那神经世界的信息人会有所怀疑,质疑她的身份,引发大脑面对“意识入侵”的自然防御机制。

  既然不能冒充是亲戚,又不能指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急中生智之下,来珺决定另辟蹊径,指着另一桌的陈和说:“我是陈叔叔的儿子的老师的儿子的外婆的女儿。”

  这句话绕了个九曲十八弯,简练一下,就是陈鑫和的咨询老师,这也确实是她的真实身份,但在座的大人反应了半晌,都没捋清楚这其中的关系,又问了两遍,还是同样的回答,最后只有不再纠结,把这茬忘了过去。

  旁边,白木青咯咯咯笑了起来,扯了个鸡腿到她碗里,两条灵活的眉毛上蹿下跳,对着她挤眉弄眼,表示给她奖励,加个鸡腿。

  来珺拿起鸡腿,一把塞进她张开的嘴里,同时狠狠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规矩点,别再捅娄子!

  一个鸡腿没吃完,又来一个,当真是双喜临门,白木青喜不自胜,一手拿一只,左右开弓吃起来,忙得不亦乐乎。

  气归气,来珺却也松了口气,幸好张月鑫和陈和没亲自来问,不然这话还真不知该怎么答。

  不过陈和没注意到她们,不是她们隐藏得好,而是他俩太忙,因为是丧主,时不时有远方的亲戚赶来吊唁,提着纸?金箔等奠礼,陈和和张鑫月要随时迎接回谢,在灵堂和酒宴间忙进忙出。这个酒宴也不是固定的,从下午一直办到了晚上,人陆陆续续散了,才收了桌凳,撤了包桌团队。

  夜晚如同幕布般笼罩而下,天地陷入一片黑茫。乡村地区,尤其是二十年前的乡村,天黑之后,不像城中灯火通明,田埂里没有路灯,站在坝子里一望,只有住户人家有些灯火,其余地方都被黑暗给淹没入怀。

  人渐渐散了,来珺怕人少后,被张月鑫注意到,便带着白木青离开了陈家,但没走远,就藏在附近的竹林里,探头探脑盯着屋子里的动静。

  晚上风大,还冷,吹得竹叶窸窣作响,白木青猫腰在来珺身后,被旁边的竹叶刮着了耳朵,以为是虫子,反手就是一巴掌,把一根竹子拍得乱颤,要是刚好有人路过,听到这么一声响动,估计得吓个半死。

  来珺忍不住提醒:“现在是冬天,没蚊子,你好生站着,没东西会咬你。”

  白木青挠了挠耳朵,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两只手圈成望远镜的样子,架在眼睛前,朝向不远处的小楼房。

  楼房里,大门开着,可以看见布置好的灵堂,甚至能看见灰白的一团,那是陈奶奶的遗像,但遗像前无人跪拜,又无人看守。

  一般情况下,夜里都会有人守灵,跪着老人的遗像前,直到遗体出殡。但此刻出现无人看守的情况,来珺猜想,应该是陈鑫和的记忆出现空缺,因为守灵时他不在,也没目睹过,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因为记忆空缺,现在楼房里呈现出静态画面,世界仿佛凝固了起来。

  但神经世界里,时间不会停止,因为信息的读取持续不断,对来珺她们来说,时间仍在流动,只是眼前的画面出现了停滞。她们需要一直等下去,直到下一个关键的记忆点出现,也就是人物活动,事件上演。

  等得太久,夜深似墨,周围可见的房屋都熄了灯,一座房灭灯,便灭掉了一片光亮,融入黑暗之中,到了最后,只有陈家的大厅还亮着,宛如汪洋上的一根指路灯,显得孤独而苍凉。

  来珺一动不动盯着里面,怕错过任何变动。她就像一只草原狼,为了猎捕目标,可以潜伏不动数个小时。

  但若她是狼,白木青就是只混进狼群的哈士奇,此刻已经困得上眼皮粘着下眼皮,头一偏,倒在了来珺的肩上,砸吧着嘴就想打呼睡觉。

  来珺眉头一皱,动了动肩膀,“欸!欸欸!专心盯着,我花大价钱请你进来,就是让你来睡觉的?”

  白木青眼皮都没睁一下,脑袋不依不饶地往她肩膀上蹭,“我困,咱们轮流盯梢吧,等天亮了就换我。”

  来珺可不依她,伸出指头,戳向她的额头,将她的脑袋给支远,远离她的身体。

  “不行,困也不能睡!”

  白木青被她这么一戳,眼皮子眨了几下,见她不依,于是换了战术,双手撑着头,把俩圆脸蛋挤了出来,声音又闷又憨:“你是要欺负我这个小女孩吗?”

  依她的年纪,自称小女孩,完全就是不要老脸装嫩,但她此刻又确实是个小女娃,一脸稚嫩的委屈,来珺面对着这么个人畜无害的模样,一时不知该怎么应答。

  瞅着这个机会,白木青故技重施,闭上了眼,又往她身上蹭,脸颊在她的肩头摩擦,像是蹭舒服了,还满意地打了个睡嗝。

  来珺本来蹲在地上,此刻被她一靠,身子偏到了竹子上,她们俩还是小孩模样,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蹲一起像两只小奶猫,互相靠着取暖。

  来珺嫌弃地瞟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依了她。她本来就不怎么动,此刻被倚靠着,越发是一动不动,完全是一个合格的靠枕。有了这么个软绵绵的靠枕,白木青睡得相当香甜,呼吸声平缓清晰,就差再打个呼噜助助兴。

  夜半三更,静若深水,连头顶竹叶的细响,都清晰得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来珺终于察觉到那间上锁的房间,出现了变动——虽然窗帘还是拉着,但外面一片漆黑,里面只要一亮灯,就会有光线泻漏而出。

  而这大晚上的,没听见哭声,也没听见吵闹声,看来只可能是大人进了那房间。

  来珺心下一动,准备采取行动。

  靠在她身上的白木青,察觉到了她的细微反应,快速醒了过来,立刻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有动静了?”

  来珺紧盯着大厅里,低声道:“张月鑫可能要带着陈鑫和下楼了,我们从东边绕到门口去,贴在门后面,看能不能观察里面的动静。”

  白木青揉着眼睛站起身,接着拍了拍屁股上的竹叶:“好,明白。”

  商量好计划后,来珺在前面带路,没一会儿就从后面的山丘,绕到了陈家的正门边。因为彻夜守灵,两扇厚木门大开,合页间有道缝隙,刚好方便了她们,可以透过缝隙,窥视大厅里的一举一动。

  好在现在吊客都回了家,周围的人家都入了眠,没有人发现她们,只要房子里的人不出来,她们就不会露馅。

  来珺贴在靠左的门边,正对着里面的复式楼梯,见张月鑫抱着个小孩走下楼来,陈和站在大厅里等候她俩。

  等到距离足够近,能够看清人脸后,来珺结结实实吃了一惊——那个小孩确实是陈鑫和,只是嘴巴却被一块布堵住了,而且用绳子拴了,固定在头上,保证它不会掉落。嘴被封住,但他的眼睛倒挺灵活,滴溜溜地乱转,打量着安静的灵堂。

  来珺皱着眉头,紧盯着陈和的一举一动。白木青在她身后,被挡住了看不见,她便踮起脚尖,将脑袋叠在来珺的头上,叠罗汉似的站在门口。

  走下了楼梯,张月鑫忽然停了下来,她微微侧过了身,像是哄着陈鑫和,边哄边解开绳子,将他嘴上的白布给掀了开来。看样子是不疼的,陈鑫和只是张着嘴呼吸了几下,但并没有闹腾。

  张月鑫摸了摸陈鑫和的脑袋,像是安抚,这才将他抱到灵堂前。灵堂靠北面的墙边,设着灵桌和灵位,上方布幔悬挂,墙壁上的道士贴,密密麻麻写着死者姓名、生、卒、年、月、日时以及亲属名单,而灵位前明灯长亮,在光影的飘动下,气氛有些诡异。

  陈和接过了陈鑫和,将他放在地上,同时拍了拍他的脚弯,示意他跪下来。陈鑫和没有挣扎,小小的身子跪了下去,但陈和依旧抱着他,用手托着他的腰部,也在他身后跪下,正面对着灵位。

  灵位上挂有遗像,奶奶目视大门,目光有些严肃,并未微笑,连脸上的皱纹都显得呆板而深沉。她一头短发,整整齐齐梳于脑后,整个人经过了精心梳洗,但眼神里像有什么东西,梳不顺,也洗不净。

  张月鑫在陈和身边跪下来,她摸着陈鑫和的脑袋瓜,轻声道:“鑫和,这是你的奶奶,叫奶奶,快叫奶奶!”

  陈鑫和拧动了一下,看着遗像有些害怕,往后面躲,钻进了陈和怀里。陈和依旧托着他的身体,不让他东倒西歪,而是跪直在遗像前。

  “鑫和,这是你奶奶,你快叫奶奶,奶奶会保佑你的!”

  陈鑫和仰起头,靠在陈和怀里,看了他一眼,还想挣扎,但不管怎么挣扎,就是摆脱不了,最后只好张了口,含糊地叫了声“奶奶”。

  张月鑫几乎是喜极而泣,对着遗像哭了起来:“妈,您听见了吗?这是您的孙子,您可以不原谅我们,但您一定要保佑他啊!”

  说着,张月鑫泪如雨下,垂着头,像被雨打蔫的芭蕉,泪水不停往下掉。陈和伸手抚住了她的肩,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别哭了,在妈面前,快别哭了!”

  来珺在门口,屏息凝视,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但与此同时,她注意到楼梯那边,响起了脚步声。

  听到了脚步声,灵堂前的张月鑫和陈和,都是一激灵,他们不再说话,迅速站起身来,陈和慌忙将孩子抱起,扯着他棉袄的衣襟,想将他整个人遮住。

  来珺移开了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在西边的楼梯口。

  半晌,从旋转的楼梯间,走下来了一个女人,是表姑王兰依,她穿着一身孝服,浑身泛白,迳直朝灵堂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