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愣在那里,目光聚焦到缓缓迈步的苏见雪身上,窈窕,冷艳,如墨长发挽了罕见的双凤髻。

  不是没有见过漂亮的女人,在现代社会每逢周末,白清胧和闺蜜市中心逛一圈,哪哪都是精心打扮才出门的美女。

  随便一个APP,点开霸屏的选秀节目,新出的女团中总有几个能够引起尖叫的大波浪。

  但越是漂亮的事物往往经不起时间检验,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让观众笑一笑,赞叹几句,挨不过几年光景浅薄的印象便会被更加鲜润的面容代替。

  喜欢的是脸,又不是真正的这个人,等看腻了换一个更加刺激感官的人延续喜欢。

  白清胧亲眼看到曾经恩爱的父母最后变成相看两相厌的仇人。

  爸爸签完离婚协议书寡淡点燃一支烟,眼里剩下的只有厌倦:“瞧瞧你的脸和身材,和家里做卫生的阿兰有什么区别?”

  “阿兰?”妈妈讥讽一笑,不屑的情绪于眼角细纹处绽开,不甘示弱地回顶,“是啊,我想白总贵人事忙,都忘记我今年四十三了,阿兰比我年轻七岁。”

  年龄?生日?丈夫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自然是记不得的。

  夫妻吵到这份上,无论出口的是什么话,都显得多余。

  最后分手,男人厌恶女人的衰老寡趣,女人怨恨男人的轻浮变心。

  然而他们却忘了最初选择彼此时的坚定。

  现在离婚一秒钟都不愿意多看的,和结婚时祈愿“恩爱如初,白头到老”的人竟是同一个。

  当时,一边假装玩手机的白清胧如坐针毡,她走出令人窒息的房间倚着二楼扶手向下望,楼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丝毫没有影响在院子打电话的兰姨,做完活,她正笑着和丈夫聊天。

  日常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桩分享给丈夫,兰姨真的比妈妈幸运太多。

  白清胧沉默地将手机息屏放进口袋,心里像破了一个洞,风呜呜漏进来,清贫的兰姨虽然和丈夫两地分居,辛苦打工十几年还没能在城市买房扎根,但夫妇风风雨雨相扶相知,这是多大房子多豪车子都换不来的幸福。

  身后房间内又传出摔东西的声响。

  她不愿再呆在这个家里,换好衣服幽幽看了眼那扇门,爸爸拉踩贬低的话又穿过木门砸进耳朵。

  “你配的上我?带都带不出手……”他狠狠羞辱妈妈,恶毒得像无数根刺扎进肉里来回搅动。

  追求的时候奉若女神。

  扔掉的时候大街上随便一个人都比她好。

  人呐。

  白清胧突然觉得以后不结婚也挺好的,没有过欢乐和期望,那么结束的时候也不会犹豫痛苦。

  爸爸老是强调女人容貌身材的重要性,她也喜欢看漂亮的人,那种美好带来的快乐感简单直白,但那种感觉毕竟不是心动,只是一种基于趋美的愉悦,而爱的人……

  驻足停留在门口,她眼睫微动,那边握着电话的兰姨像少女般青涩娇羞。

  三十多岁普普通通、并不年轻的脸庞此刻那么鲜活动人,能够让她保持少女状态的是爱吧。

  爱跨过岁月长河,温柔地将女人反推回岁月中央。

  “真好。”她笑了,看着别人幸福心里的阴霾被冲淡了一些,步伐沉重地朝街上走,庆幸自己没有继承妈妈的巅峰颜值。

  ——这应该是好事。

  与人相交,如果太多的注意力仅仅停留在对方脸上,那么光鲜一侧必有阴影,真正能扛得住岁月腐蚀的品质显得黯淡无光。

  而且她没有遇到过比妈妈年轻时还美丽的人。

  ……

  脱下面具的苏见雪出现时,人群中不知是谁愣愣问了句:“这是……南夏公主?”

  ——“不是吧。”

  ——“我看不像啊。”

  ——“可岁悠宫小宫女不就在后面?”

  常福宫后院地方不大,一句话东边说出西边就能听到,可在此起彼伏的惊艳声中,那几声叽叽咕咕淹没在一片吸气声里,如同投入大海的小石子激不起任何水花。

  “天仙下凡。”

  距离白清胧最近的二皇子失声道。

  天仙?白清胧有一刻的恍惚,眼前的这种场景似乎似曾相识,记忆打开。

  高中时,她寄宿的寝室里有个爱看武侠小说的女同学,女同学为人处世有些侠女做派,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期中考试前,其他人都争分夺秒背书,只有那个女同学还在看金庸的《神雕侠侣》。

  白清胧的政史地早背熟了,与温书时使用的偏白冷光不同,女同学床帘缝隙泛出的小台灯像萤火虫微黄偏金,隔着走廊,她的目光被吸引到女同学手里烫金厚壳的《神雕侠侣》上。

  反正睡不着,小说勾起兴趣,她索性摸出手机看了几集神雕的最新电视剧版本。

  颜狗的世界总是单纯且直白。

  剧情演的什么都模糊了,她只记得肤白清冷的小龙女面容清秀,常年居住在古墓不见阳光的冷美人因为思念难以抑制,下山寻找爱徒杨过,刚好遇上丐帮英雄大会。

  两人相见时,那群叫花子哪里看过如此美人,个个惊艳得鬼叫狼嚎,跟吊脖鸭子似的往外凑,眼睛恨不得飞到小龙女身上。

  那时,她觉得群演的演技颇为夸张。

  于是面无表情随手打下一行弹幕:“咦,好没出息。”

  出演小龙女的女演员美则美矣,却撑不起绝世美人的称号,脸稍微胖了点,眼睛轮廓也不够清雅,少了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这句颇为中肯的评价很快获得多个赞。

  第二天考试完,她好奇问那个常看书的女同学,小龙女出场时真的很漂亮吗?书里是不是也像电视剧表演的那般夸张?

  女同学很惊喜,但投来看土包子的眼光:“你听过‘美若天仙’四个字吗?”

  白清胧点头,听肯定听过的,就是在生活中还真没见过担得起“美若天仙”的女孩。

  她怀揣颜狗对于美丽问题的不懈探索,在一堆人热火朝天对答案时,拽着女同学去吃冰淇淋,追问女同学美若天仙的标准。

  隔着厚厚的镜片,咬下一块脆皮,阅书无数的女同学眼睛放光。

  “每个人对于‘美若天仙’的期待不同,但小龙女出现在英雄大会时,不管是乞丐还是遇人无数的豪侠,未出阁的大家小姐也好,身为人母的妇人也好,所有人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美若天仙’这句话来。”

  见到了,自然就懂那种无法用人间言语形容的美貌。

  白清胧直笑女同学看书看魔怔了。

  世界上漂亮的人那么多,黄皮肤黑皮肤白皮肤各有美丽,连四大美女都说燕瘦环肥呢,审美这个没有统一标准的东西怎么可能出现一致答案。

  美到征服全人类只存活于幻想中。

  二皇子的话音刚落,一贯眼高于顶的六皇子也啧啧直吭:“美若天仙。”

  “美若天仙。”人群反应出奇一致。

  只有九皇子:“不、不,这恐怕比天仙还美吧。”

  他回头拍了一下发愣的白清胧,咋咋呼呼提示:“五皇姐,墨汁快溅到纸上啦。”

  “……哦。”白清胧面色一红,赶紧搁下笔,不管看过苏见雪真容多少次,思绪仍停留在惊艳里。

  春日天边的金轮迟晚欲落,一点悬在西方的余晖给苏见雪镀了层金边,芽黄素纱宫裙衬出瓷白无暇的肌肤,含情的眼睛似娇带魅,美人没有笑,所有人却笑了。

  她径直停在白清胧身侧,伸手接住一片掉落的桃花。

  “今天穿的好看。”美人不咸不淡说了句。

  “啊?”白清胧的心脏怦怦猛跳,苏见雪的专属香味袭来,耳朵和眼睛一下子烫的要命,“是、是吧,黄色很适合你。”

  “谢谢。”美人心情不错。

  莫名不敢多说话,白清胧受不了一下一下猛跳的心脏,往旁边小挪了一寸拉开距离。

  可不说话窒息感更强,于是她大脑放空来了句:“你、你今天怎么迟到了?”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话不是责怪苏见雪的意思嘛?女主会不会生气?白清胧低头,瞥见苏见雪裙角在疾风中烈烈飘动,不禁又露出几分傻笑,手里托着的名帖封都热了。

  可很快,周围跟风的傻笑声响起,白清胧就笑不出来了。

  她皱起眉,用余光扫过围观的人群,除开五岁以下的稚子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在场没几个不是一脸花痴笑。

  白清胧:麻蛋,尼玛。

  麻烦大了,不出意外今天之后买股文的趋势必定死灰复燃。

  理智逐渐回笼,背负“变成潘金莲”压力的白清胧狠狠瞪了苏见雪一眼,恨不得裂开眼眶,“咚”一声直接把苏见雪装进去打包藏好。

  “借一步说话。”白清胧站不住了。

  她警惕地扯了扯薄纱如绸的衣裙,加快步伐走到树后,压低声音问:“你穿这么好看干嘛!”

  语气透出的不满意味和霸道落进苏见雪耳里,美人嫣然一笑。

  白清胧更气了:“不要笑。”

  这下苏见雪倒很乖:“哦。”

  某人的气息终于顺了些,整个过程中白清胧自己都没察觉要求过分,她是苏见雪的什么人,竟连人家的梳妆打扮都要过问。

  苏见雪的目光低低扫过玉芝名帖,烫金封面微合着,里面内容像含着果子的蛇那般诱人,微微一笑勾起下巴,她抬眸与白清胧对视。

  “殿下——”

  “干、干嘛又这样笑!我、我有话同你讲。”白清胧的心脏跳漏一拍,来不及捋直打结的舌头,她生怕有人看见,左顾右盼拉着苏见雪藏到没人的角落。

  后院水井左边的犄角旮旯。

  厚厚的树丛像个半大的孩子那样高,两侧视线裹挟在一片新绿掩映下露不出分毫,白清胧双臂展开,感受到冰冷青砖散漫出的丝丝冷气,她背对苏见雪不忘提醒:“冷,别挨着墙。”

  “不呆这就不冷。”苏见雪的话音绵软。

  出于好心,柔纤的手掌探出,轻轻贴住白清胧的胳膊摩挲发凉的肌骨。

  “……”一小串电流从那处滋咧散开。

  天降的“幸福”砸晕了白清胧,大苏苏今天对她的态度真好,感受到美人手掌游走传来的温度,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吭声,就那么僵在原地耳朵一点点被红色浸透。

  树丛间的风比别处的要凉一些,树叶尖微微晃动,泥土清新松软,一处小小角落充斥春的娇俏。

  略略倾身,苏见雪先开了口:“殿下方才这样,他们都看见了。”

  “怎么!”白清胧低低回身,眼捎漫染惹眼的二月桃花红,视线飞快掠过扶在胳膊上的那双手,“咱们关系好他们都知道的。”

  得了,前几天还互不搭理的。

  白清胧这话说的理不直,气也不壮。

  稍稍一顿,美人颇为配合地正经点头,瞟了一眼某人乌红的耳朵,苏见雪欺身:“殿下很热?”

  废话……

  哪个男人能搁你旁边呆几分钟。

  天知道,白清胧快热疯了,可她怕说出来被大苏苏看不起,颜狗综合征是不怎么光彩,可谁叫对方不讲武德居然脱下面具。

  由于太过紧张,她手心下硬邦邦的青石砖似乎都变得绵软,好在苏见雪大发善心略微后挪一分,又重复笑说:"今天穿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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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清胧:还敢提这事?找架吵呀!

  你穿黄色好看好看好看,但我是不会再夸的!

  她严肃地挺起腰板打算批评苏见雪,心道不仅不夸,还要教育女主以后不要招摇过市。

  ——“大苏苏穿黄色很好看,但下次不许再穿了。”

  一阵风吹过,风里混杂着美人的淡淡清香,许是苏见雪的声音太柔软,白清胧只觉得浑身瘫软。

  “什么?”她红着脸,以为自己听错了,舌头又开始与牙齿打架,“你、你说的是——”

  一束光从树叶间斜漏照到苏见雪脸颊,细细软软的小绒毛蒙着微光,她定定看着白清胧轻笑,突然贴近:“我说殿下今天穿的很好看。”

  白清胧眨了眨眼,喉咙微动。

  艹,她默默在心里骂了句。

  明明知道大苏苏说出这句话是八分讽刺两分客套,可她还是很开心怎么办?

  “你更好看啦。”她声音里的甜压不住。

  苏见雪见她扭开脸的样子,笑意更深,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视线落到那人皓白如玉的脖颈间,一根碧玉色坠子在光下莹润惹眼。

  想起进来时的场景,她眼下一冷,祈栖梧就一直盯着白清胧胸口,女儿家的完全不知羞耻。

  莫非是祈栖梧送给她的不成……

  苏见雪眯起眼——五皇女和祈栖梧,都不知羞耻。

  可她不动声色,只是悠悠托住那块玉坠:“很好看,哪来的?”

  “人家送的~”白清胧如实回答。

  这次春宴,她费尽心思请来在朝野口碑俱佳的老太师,老爷子快九十岁的人了,一生就只娶了一个夫人,两人躞蹀情深七十载风霜,重孙都能抱着果盘到处讨点心。

  这块玉坠,就是老夫人送给她的见面礼。

  没想到这句话出口就捅了娄子,苏见雪的话音结了霜,突然手里发力拉紧绳子:“殿下说别人送的?”

  她眼神中沉着白清胧看不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