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儿听了一会儿, 大约听出了端倪,便问:“你们在说季恪吗?他刚刚跟我说啦,他还有事, 所以先走, 不和咱们一块儿吃饭啦。”

  姜宣有些惊讶:“他又去找你了?”

  “嗯。”小山儿点点头,“差点儿就被他看到我练习射箭了,好险!”

  行风真人道:“陛下临行时也同我说了, 公务繁忙。”

  礼数还挺周全。

  姜宣微微蹙眉撇嘴。

  骆雪霜笑道:“什么公务繁忙,我看就是被小师弟轰走的。”

  “哪有?”姜宣立刻反驳,“我才没轰他, 他堂堂皇帝, 我哪里管得了, 我都说清楚了,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骆雪霜笑意更浓:“这话与轰有分别么?稍有眼力见儿的肯定会走。小师弟,看来你还是讨厌他?”

  二师兄跟着问:“是发自内心的讨厌,还是勉勉强强、别别扭扭的讨厌呢?”

  姜宣一愣。

  哎,又是这些他很困扰, 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

  大伙儿倒也不急着让他回答,问了他之后又说:“山儿如今倒是与狗皇帝十分相亲,你不讨厌他了?”

  小山儿明显比爹爹坦荡许多, 点了点头, 一五一十地说:“因为他从来没有欺负过我呀, 还对我很好, 我当然就不讨厌他。但是爹爹不一样,爹爹被他欺负过, 而且是很大很大的欺负,一直讨厌他也是应该的!”

  二师兄再问:“既如此, 你打算认回他做爹吗?”

  小山儿摇摇头,又想了想说:“听爹爹的吧,爹爹让认我就认,爹爹不让认我就不认。”

  姜宣侧头望向小家伙。

  童言简单,却有自己的道理,然而可惜他如今的心情很难像孩子一样泾渭分明条分缕析。

  是因为他真地有所动摇么?

  他默默地吃饭,明白了大伙儿方才对他看似调侃,实则希望他能尽快梳理心情,走出混乱。

  晚饭后,大家陪着老师又聊了会儿天,然后各自散去,小山儿整日用功,此时体力耗尽,入睡十分容易。

  姜宣却难睡着,给安眠的小家伙理好被子,自己出屋,踏着月色转悠。

  秋日夜风幽凉,却扫不去脑袋里面的乱,走得脚都累了,仍是无半分睡意,索性就地盘膝坐下,捧着脸苦恼。

  哎,他这辈子至今所有的苦恼都与季恪相关,真地好讨厌。

  “宣儿。”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姜宣有些意外地回头。

  “老师,你怎么还没睡?”

  “同你一样睡不着,出来转转。”

  “为什么睡不着?”

  姜宣脱了外袍铺在地上让行风真人坐,行风真人却摇摇头,躬身将姜宣的衣袍拾起来,拍了拍灰,交还给他。

  “我如今虽然失了功力,但有你们日日用这个药材那个珍品补养,身子骨还算硬朗。”

  姜宣接过外袍,看行风真人挨着自己坐下。

  “到了这个年纪,哪里还会有烦恼,睡不着,自然是因为你这个不令人省心的小徒儿。”

  姜宣一愣。

  行风真人呵呵笑了,慈祥地揉了揉姜宣的脑袋,说:“老师没有怪你,只是关怀。”

  姜宣双臂抱膝,把头埋下去,闷闷地说:“我知道。”

  有最亲近的长辈关怀,他的心一下子柔软了,仿佛变回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接着恍然发觉,这些年来因为发生了很多事,也因为做了爹爹,他一直让自己坚强勇敢独当一面,只是这样久了,他也会累。

  偶尔也想不那么坚强不那么勇敢,就像下大雪的时候蜷缩在厚厚的温暖的被子里,就算外面再冷再危险,都不用出门不用面对。

  “宣儿向来随遇而安任意自然,只是有时候给自己设限太多,先成执着,再成执念,平添许多烦恼。”行风真人说道。

  姜宣好学地看过去:“老师的意思是我现在的纠结都是执念?”

  行风真人点点头:“你的纠结是不知该如何应对陛下,依我看来,陛下所求是爱,你有便予他,没有便不予,不清楚有没有便去验证,其余无需考虑。”

  姜宣脑中“叮——”地一声。

  好像突然就……醍醐灌顶柳暗花明了!

  ……

  七日后,正道大会如期举行。

  行风真人虽然修为尽失,但德高望重,何况失去修为正是为了保护隐青山众道门和山下的百姓,大伙儿一致推举他出任隐青山道盟首任盟主。

  行风真人当仁不让,领了盟主之位,受了天子加封,姜宣站在远处,看着高台上再熟悉不过的二人。

  老师没了功力,无法辟谷,面容比从前苍老了许多,但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皆源于从容泰然的处事之心,这亦是他一辈子需要学习修炼的;

  季恪则依旧高挑英俊,记得大婚之时,他尚不足二十五岁,如今已是而立之年,褪去了初登帝位时的少许青涩与冲动,如今的他在许许多多经历的浸淫之后,俨然是个非常成熟稳重的天子了。

  明白什么要做、什么不要做,知道什么该舍、什么不该舍,偶有情绪,却不会被情绪牵走。

  如果说曾经的季恪内心孤僻脆弱,甚至有些阴鸷,但现在的他完全变了,现在的他,内心宽广坦荡,胸怀宛如大海。

  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变化。

  但是季恪真地做到了。

  他的确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够真正成熟呢?

  问道大会结束后,按照礼节,停仙门要迎天子前来奉茶,期间姜宣躲了,是听老师的话,随心所欲不要纠结。

  奉茶结束后,季恪自然没有立刻就走,他去往姜宣的住所,打算问一问,今日的姜宣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一走聊一聊,或是一起去教小山儿射箭。

  姜宣也自然知道他会来,这一次,他很干脆地答应,很干脆地去后山,看完了季恪和小山儿友好认真的教学,看着日头渐渐西斜,季恪的脸上又露出了不舍的神情。

  天黑了,他得下山。

  除非这座山上有人留他。

  可是他心里清楚,那个人并不会这样做。

  不过人生也会有意外之喜,作为对长久的、真正的努力的奖赏。

  夕阳笼罩,河边的草地上,姜宣背着手,认认真真地说:“你听好,我想明白了,从此刻起,以前的一切一笔勾销,我就当自己从来没认识过你。你若喜欢我想追求我,就尽管来吧,能不能追得上,看你自己的本事!”

  夕阳余晖照在身上暖暖的,正如此刻姜宣脸上飒爽肆意的笑容,正如此刻季恪不断翻滚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