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恪自然也追上去。

  于是停仙门的大伙儿便看到一个如临大敌十分紧张加速快跑的小山儿身后缀着急急忙忙的姜宣, 再身后则缀着满脸困惑与少许受伤的狗皇帝。

  不算新奇,但十分可乐。

  小山儿毕竟是孩子,会不会被追上取决于大人想不想, 放任他一路跑回后山, 季恪先是拉住姜宣,以无辜的眼神询问,姜宣联系不久前小家伙说的话, 心中已经有数,便无奈道:“你自己问去吧。”

  季恪一愣。

  小山儿正站在河边郁闷地踢石头。

  季恪缓步上前,小山儿发觉他过来了, 立刻扭开身体, 不与他照面。

  季恪:……

  似乎回到了还把他当大坏蛋的时候。

  “山儿。”他努力温和地说, “你……不想我来吗?”

  “不想。”小山儿用稚嫩的声音十分坚决地说。

  季恪仿佛心口中了一箭,结巴道:“为、为什么?”

  “因为你来得太早啦!我的射箭还没有练好!”小山儿撇撇嘴,一脸委屈地诉说,“我原本想着你还要过好几天才能来,那时我肯定练好了, 就能给你表演,还能学新的!结果你现在就来了!就会看到我练得很差劲!其实我没有偷懒,天天都在努力!刚才还在练呢!”

  季恪:?

  季恪:…………

  他一时意外, 一时恍惚, 一时恍然大悟, 一时又十分欣慰而欣喜。不得不说, 小山儿在这点上和他小时候非常相像,他们不愧是父子。

  他微笑起来, 耐心地劝说:“山儿多虑了,山儿一向勤奋, 我最是知道,怎么可能以为山儿偷懒呢?而且以山儿如今的进境,在同龄人中已是进步神速。对自己有要求固然好,但绝不可产生执念,内心平和方为进学的最好方法。”

  曾几何时,他被母妃极其严格的要求,觉得自己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心中十分痛苦,后来才慢慢明白,其实他已做得很好,过分自责才是阻碍。

  如今他身为父亲,当然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

  至真至理果然很有用,小山儿终于扭回头,用无辜而落寞的小眼神望着他,确认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季恪走过去蹲下,理了理小山儿的鬓发,双手按住小肩膀,“单看山儿随身背着弓箭,就知道你一定十分刻苦。”

  小山儿看着他,神情终于缓和了,想了想说:“‘正道大会’七天后开对不对?”

  季恪点点头:“对。”

  “那我七天后再给你看射箭行吗?”

  “当然行。”

  “那最近我练习的时候你不许看。”

  “好。”

  “拉勾。”

  “没问题。”

  季恪主动伸出小指,小山儿勾上来,再用大拇指和季恪的大拇指一对,两只手连在一起,就是订好了契约。

  “我现在要再练一会儿,你说了好不许看,你去找爹爹吧。”小山儿双手捂住季恪的眼睛,还将他往后推。

  季恪笑着站起来说:“好,你放心,我讲信用,绝对不看,不过练习需适可而止,欲速则不达。”

  “我知道啦。”小山儿略略不耐烦,“你快去找爹爹吧。”

  季恪回头,见姜宣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站着,方才的一切他看得见听得到,不知是何样心情?

  他提步走过去,温声说:“孩子让我来找你。”

  姜宣下意识地、小小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像小山儿一样扭开身体,百无聊赖地踢草。

  哎,季恪可能会觉得他变脸太快吧。

  这也是有原因的,先前要打仗那会儿,联系到前朝的诅咒,他怕他真地死翘翘了,所以坚持跟随。

  他不想季恪为了他死翘翘。

  而现在没事了,季恪不仅好端端的,还有些如鱼得水,他就又开始懒得理他。

  这会儿原本要和师兄师姐们一起准备晚上的宴席,但现在明显不行了,他若去,季恪肯定会跟,甚至一起帮忙,大庭广众的好尴尬。

  他同季恪明明还是没什么,只是近来发生了很多事,不得不凑在一起罢了。

  眼下没必要再凑。

  于是他直接走掉,挑没人的地方,季恪果然跟了上来。

  哎,虽说一路都不作声,但毕竟是那么大个人,很有压迫感,弄得他心神不宁,甚至有点儿慌不择路。

  走啊走绕啊饶,来到大伙儿的起居之所,独立的院子分散错落,前方有一大片绚烂的菊花。

  姜宣停下脚步。

  季恪跟上来问:“这便是你说过的擅长种花的三师姐的庭院吧?”

  姜宣蹙眉道:“是我的三师姐!”

  季恪垂目笑了笑。

  这时菊花丛中冒出来一个女子,对姜宣招了招手:“小师弟,你怎么过来了?”

  姜宣快步跑过去:“三师姐,我就瞎走走,你怎么没去前院和大家一起准备晚饭?”

  “嗐,我的机关坏了,正在修呢。”

  姜宣手搭凉棚踮脚四望:“难怪花丛看着有些乱。”

  “是特别乱。”三师姐认真道,“完全无法入眼,我得赶紧修,就不招呼你们啦。”

  “嗯,你忙,等修好了我再来看!”姜宣说完,躬身凑近三师姐,一手捂嘴小声解释,“不是我们,他自己硬要跟来,我才不想和他一起。”

  三师姐意味深长地笑着瞥了季恪一眼,季恪亦礼貌地躬了个身:“虽说机关坏了,但花朵姿色绝佳,尤其那边那些品种我都没见过,宣儿可否与我一同过去看看?”

  指了指花田最远处。

  姜宣袖着手不说话。

  季恪十分好脾气地再道:“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姜宣无语凝噎。

  季恪果然最会搞这种小花招!当着旁人的面提,他就会考虑到不让旁人看笑话不给旁人添麻烦而答应!

  好烦。

  姜宣气势汹汹地向花田最远处走去。

  秋日凉爽,菊花香气清幽,二人同观本是很好的意境,只可惜姜宣的心里正噗噗地冒着小火苗,不免有些辜负。

  “你要说什么?快说吧。”

  季恪注视着他,不紧不慢道:“山儿不愿见我是因为射箭尚未练好,你呢?你突然不愿见我又是为什么?”

  姜宣一愣,他的心情被察觉了。

  然而季恪此问过于透彻,他自己都未能完全说清。

  说不想见吧,倒也没有那么严重,说想见吧,则根本是无稽之谈。

  那么是因为突如其来,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可他为什么要为季恪做准备呢?

  这么一分析,再有爽风一吹,他冷静了下来。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要说?”

  他也不是必须回答季恪的问题。

  没听到答案,季恪径自琢磨了一会儿,如姜宣的愿再问道:“宣儿,如今你对我是否已经有所改观?”

  姜宣挑眉看过去。

  他觉得季恪在将他的军,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是啊,很有改观,那又如何?”他理直气壮地说。

  季恪道:“距离重归于好尚且很远?”

  “很远很远,遥不可及。”姜宣想也不想就说。

  “不是气话?也不是别扭?”

  姜宣抱起双臂一扬头:“当然不是。”

  季恪笑了,笃定道:“我看不然。”

  姜宣顿时横眉:“哪有不然?你别自作多情了!”

  “没有,怎会?”季恪笑意浓了,望着姜宣的眼里满是爱意,“只是请宣儿扪心自问,所言之中是否多多少少有些过头?在我看来,若以十分论,大约有一两分是嘴硬。”

  姜宣古怪地看着他,犹豫片刻后道:“我懒得和你理论这些,就算有一两分嘴硬,那还有八/九分是真的呢!”

  “可是只要有这一两分,我就知道,你已开始在我面前卸下陌生与冷意,变得真切活泼了。”

  姜宣顿时更加横眉:怎么回事?怎么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季恪上前一步:“我知道,你最在意的就是我曾经的欺骗,若是有什么能消去那欺骗,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都愿意,挖心刺肺百死无悔,只是可惜没有那样的办法。我无法消除过去带给你的痛苦,哪怕如今我对你再好也没有用。”

  姜宣斜眼看他,在心里说是啊是啊所以呢?

  季恪道:“但我依旧要对你好。”

  “为了让你自己心里舒服?”姜宣有点不快地反问。

  “不,绝不。”季恪坚决地反驳,坚决地看着姜宣,“是为了真地对你好,只做你需要、想要的事。这次提前来,是因为我觉得你不排斥我了,上次分别时山儿也明显不舍,但来了以后,发觉你似乎又在抗拒,所以方才我问你是为什么,以及是否在说气话。倘若果真有原因,果真不是气话,我便立即离开,不打扰你。”

  姜宣:……

  姜宣:…………

  姜宣:………………

  兜了好大一个圈子,但好像还挺有道理?

  记得阿宁哥哥说过,现在的季恪已经想得非常清楚明白了,就是自己还迷糊混沌呢。

  一时之间也不可能搞透彻。

  便摆摆手,破罐子破摔道:“还是那句话,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管不了你,也不想管你,更不想你做什么都提前顾着我。就这样,我走了,别跟来!”

  落荒而逃。

  哎。

  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儿里发了会儿呆,等到天色暗下来,估摸着晚饭该开席了,便慢吞吞地起身去往前院。

  要和全师门的人和季恪一起吃饭,想想都麻烦。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卧云阁外,已经架起暖锅摆好菜肴的席面上,老师在,师兄师姐们在,连练习射箭的小山儿也从后山回来了,却没有季恪。

  他不由地四处看。

  行风真人深明就里,捋须笑道:“不必找了,人已经走了。”

  姜宣便红了脸,在小山儿身边坐下,道:“我哪有找?我是怕他在,他走了最好!”

  “哦?”行风真人呵呵笑着,“宣儿怕他?这是为什么?”

  所有人闻言都看过来,包括小山儿。

  姜宣一愣,心想说错话了,脸顿时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