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宣先简单讲了他对这里、对那两个男人的身份和中年男人受伤缘由的猜测, 然后又说——

  “交赤国这些年来一直想侵吞咱们大宁的土地,不断在边境上恶意破坏互市、骚扰抢掠百姓,这些咱们先前在梁州就有所耳闻, 所以我根本不可能真地救治那个家伙。”

  小山儿便一愣, 用虚声问:“那爹爹你……”

  “也是巧了,那种毒来自于你大师姑,有着旁人不知道的秘法, 我深明就里,做起手脚十分容易,现在只是让那个家伙的伤势表面看起来向好, 取得他们的信任, 然后找机会一击杀之。”

  小山儿瞪大眼睛张开嘴。

  “就这几日吧, 我会告诉他们如此用药无法根治,必须切除伤口腐肉,切肉时要用本门特制的镇痛止血药,否则恐怕挺不过来。我便在那时下手。”

  小山儿想了想,蹙眉说:“可是他们的大夫每次都会检查爹爹你的药。”

  “那药本身没有问题。”姜宣笑了, “关键在于我提前要来的其他药物。我用那些药物配了个香包挂在身上,又用另一味药消去了它的味道。这香包留香很久,遇热更甚, 也就是说这几日来, 我不断前去治疗那个家伙, 就不停地在那家伙那个热烘烘的营帐里留下药引, 而药引一旦遇到师门的镇痛止血药,就会产生大量药雾, 令人头晕目眩浑身无力。”

  小山儿眼睛一亮,立刻抓到了重点:“除了那个受伤的家伙, 其他人也被会影响?”

  姜宣点了点头:“我提前给咱俩吃解药,到时咱俩趁机逃跑。”

  小山儿眼睛更亮,喜色呼之欲出:“爹爹你好厉害!”

  然而姜宣却高兴不起来,他真正要对小山儿说的话其实现在才开始。

  他有些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只是最好的可能。那药雾对付重伤之人绝对没问题,爹爹自信一定能在那时杀了那个家伙,可是对于其他人,药性能有多强、能坚持多久,爹爹无法笃定。这里毕竟是交赤军营,那两个人身份尊贵,想必周围都是精锐,人人都会武功,都有强健的体魄和强大的意志,虽然爹爹也会二师伯所教的逃命身法,但练得并不算好。这件事里有许多变数,任何一个变数都有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可是爹爹思来想去,必须这么做。”

  他认认真真地望着被子里小山儿柔嫩的脸,十分疼惜地用指腹缓缓抚摸。

  “首先,咱俩绝不能在这里久呆,因为那人一旦去查了咱俩的来历,发现了咱们与伯伯和季恪的关系,势必会拿胁迫他们;就算不查,无论我最后能否治好那个家伙,咱俩也不可能有生路——单看他们并不顾忌咱们深入军营,就知道他们断不会放咱们回去大宁透露消息。”

  小山儿听懂了:“所以咱们必须逃跑。”

  姜宣点点头:“依计逃跑,最好的情况是顺利逃出军营,可咱们不知道军营外是什么地方,或许已是交赤国,或许荒无人烟,咱们很可能会再次被抓,再次被抓则必死无疑,即便不被抓,也有可能迷失方向,饿死冻死。差一点的情况是在军营里就被抓。”

  小山儿的脸变得害怕而伤感了。

  姜宣紧紧握住他的手:“山儿,爹爹保证会拼尽全力护你离开,但同时,爹爹把所有可能告诉你,是希望你能做好准备,不要怕死。就算死,我们也要努力死在外面,死在这里的人找不到的地方,避免他们用咱们的尸体再做文章。山儿,爹爹这回实在对不住你,但是爹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姜宣的眼泪“哗”地滑落。

  “从前不曾对你说过,但爹爹现在要对你说,你的父亲是大宁天子,你的伯父是大宁将军,或许有朝一日这整个国家和所有百姓都将成为你的国家、你的臣民,你拥有他们带来的一切尊贵荣耀,便要为他们付出、为他们作战,所以,不要害怕为他们而死。那是英雄的牺牲,是值得的。”

  小山儿愣愣地看着爹爹,问:“死会很疼么?”

  姜宣难过地点点头:“会,但你放心,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就会忘了那些疼。”

  小山儿却问:“也会忘了爹爹,忘了师公师姑师伯、阿守伯伯阿宁伯伯和弟弟妹妹,忘了……季恪吗?”

  “你、你不想忘了季恪吗?”

  小山儿的眼圈红了:“好像是有点……不想。”

  姜宣的眼泪忽而汹涌而出:“若还有机会相见,你告诉他,他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的。”

  小山儿像平时一样乖乖巧巧地“噢”了一声。

  姜宣猛地把他抱住:“山儿对不起,都怪爹爹……都怪爹爹……但、但咱们也可能不会死,就算、就算死了,阿守伯伯和季恪也一定一定会给咱们报仇!”

  “嗯!”小山儿在姜宣怀里使劲儿点头,“爹爹你不要说对不起,也不要哭,我都明白了。死就死,疼就疼吧,我才四岁半就是小善人和小英雄了!我也在课本上学过,就算不是天子和大将军,只是平民,也要有气节!”

  “山儿……”

  姜宣几乎崩溃,也许正是因为孩子太小,才会将这一切都想得那么简单,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

  可他就算无数次地狠心、无数次地决定、无数次地想清楚,又怎么可能真正接受呢?

  ……

  整整一夜,他将小山儿抱得无比得紧。

  小山儿难得地在这里睡了个好觉,他却一夜未眠。

  他恨不得把每一个瞬间都无限拉长,多看一看自己的孩子。

  可惜有些人怕是再也看不见了。

  第二天,他向那个年轻男人提出了割除伤口腐肉的疗法,年轻男人没有立即答应,又过了一天,大约是同兄长以及他们的大夫商量了,总算同意。

  于是这日午后,姜宣正式开始了属于自己和小山儿刚强无畏的殊死一搏。

  然而怪的是,从前但凡治疗,那个年轻男人都寸步不离他兄长,今日人却不在。

  姜宣十分困惑,直觉或有问题,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就在主营帐靠近门口的地方煎镇痛止血药。

  本是为了监视,避免他在药里做手脚,现在却是方便了他。

  镇痛止血的功效只需过一遍伤处就会有,而与香包药引结合之效需得大约一盏茶,他面无表情地缓慢下刀,一边割除腐肉,一边用余光观察那家伙的脖颈。

  他已经观察过无数次了。

  但仍反复模拟、确认一击毙命的位置。

  小山儿站在他侧后方,像近来的所有时候一样,用两只手紧紧捏着爹爹衣袍的下摆。

  此刻的他也在想。

  想爹爹前夜说过的话,想待会儿可能发生的事情,想师公、师姑、师伯,阿守伯伯、阿宁伯伯、弟弟妹妹……

  还想季恪。

  他还没有特别特别喜欢季恪,只是想告诉他,他好像已经不太把他当大坏蛋了。

  要相处过后才能知道究竟是不是大坏蛋,譬如这里的每个人都比季恪坏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这时,床上的中年男人难受地“嗯”了一声,帐中两个不会武功的侍从直接晕倒在地,两个士兵开始按着脑袋摇晃,强撑了一时也倒下了。

  起效了。

  中年男人登时意识到这是姜宣的手段,很凶地大喝一声,拼命想要起来,然而他已不能,便面目狰狞双目赤红地吼喊,不知是在咒骂还是在叫人,然后用尽全力一翻,从床上摔了下来。

  姜宣向后一退,迅速背起小山儿,小山儿按照先前说好的那样,双手双脚箍紧爹爹,双拳攥紧,双目充满勇气地瞪圆。

  姜宣又来到那男人身后,试图拉起他,以他做肉盾掩护。

  一切不过数息。

  这时营帐帐帘一掀,两个身形高挑穿着交赤士兵制服的人闪进来,姜宣和小山儿同时屏住呼吸——

  逃跑从现在开始!

  快晕倒!快多晕一些!

  果不其然,那两个士兵刚一侧身踏入就猛地顿住了,其中一人本能地将另一人挡在身后。

  姜宣忽觉不对,脸从受伤的中年男人身后露出来:“是……你们?!”

  熟悉的声音令那两个穿着士兵制服的人再次顿住,惊喜地望过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正是季恪和王至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