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峰峰主正殿。

  林颂知悠哉哉抿了口茶,狭长的狐狸眼扫过坐在他对面一脸忧愁的纪云京。

  他放下茶盏,舒舒服服地靠在圈椅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椅子扶手:

  “小晚的骨龄约摸在十八到二十岁左右。”

  “相比于他哥哥,他还是个孩子。”

  纪云京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闷声闷气地开口:“我知道。”

  “就是因为他年纪小,所以我才更加担心他被别人诓骗。”

  “何况他都两天没回我讯息了。去摇光峰找他也见不到人。”

  “还有他那个徒弟……”

  说到这里,纪云京忍不住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沈倦对小晚有不一样的心思。”

  “抛开沈倦的身份问题不谈,那孩子看着就比小晚聪慧能干。”

  “万一小晚被他牵着鼻子走……这让我如何放心的下?”

  闻言林颂知笑着摇了摇头:“谁牵着谁的鼻子走还不一定呢。”

  “沈师侄修的是超脱因果,唯修自身的太上忘情之道,以他道心之稳固就能看出他值得信赖。”

  林颂知用杯盖撇着水面的浮叶,叹了口气后继续道:“倒是小师弟,先前他在我这里修养身体时我便注意到他执念颇深。”

  “有执念是好事,可执念深重便是引火烧身。”

  纪云京想到什么,蹙眉道:“他的剑意是因为执念而生。”

  林颂知缓缓点头,眼神落在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上,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他的哥哥用惊阙剑挥出的是含有无尽生机的剑意‘逢春’,是为渡万人而生。”

  “但他用惊阙剑挥出的却是能够摧毁一切的剑意‘予’。”

  “生杀予夺,予取予求。”

  “明明是双生子,心性、气质、喜好却截然相反。”

  “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语毕,室内一片静寂。

  纪云京满眼复杂情绪,他疲惫地撑着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晚身上的确有很多谜团。”

  “但无论如何他都是钟弈唯一的血亲。”

  “往生镜证实过他的身份,就连惊阙剑也承认他。”

  说着,他神色纠结地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卷竹简,用灵力拖着送到林颂知面前。

  “我能理解你的戒备,毕竟我们都不是任性的毛头小子了,而是背负着宗门命运的长老。”

  “我与你说过,早前我的人也查过小晚,但跟钟弈一样,完全查不到他是从何而来的。”

  “他们兄弟俩都是突然出现在了修真界,比那只大妖的行迹还要古怪。”

  林颂知眸光一闪,动作缓慢地将竹简展开,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以后他将竹简退回。

  他老神在地抿了口茶,狐狸眼上挑,轻描淡写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我倒是没想到,从钟意晚去章化城那时起你就在派人跟踪他。”

  纪云京抿直唇线不语,如此便算作默认了。

  林颂知莞尔:“我还当你会看在钟弈的份上无条件地信任他。”

  纪云京表情挣扎,低声道:“责任在前,不管是为了宗门。”

  “还是为了凡世的无辜百姓,我都不能放任不知底细的人混进修真界为乱。”

  林颂知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看你近些时候的表现,你对小晚的疑虑应当已经打消了吧?”

  纪云京苦笑一声:“不然呢?你不也放下了对他的怀疑?”

  “调查完他的情况后我才发现他整个人干干净净的跟张白纸差不多。”

  “更多时候呆笨得令人不忍直视,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会对修真界不利的坏心思。”

  “比起负重前行,他更适合被人小心呵护着养在僻静之地。”

  想到钟意晚憨憨的模样,纪云京的脸上布满愁云,碎碎念道:“这都两天了。”

  “他连个回信都没给我,你说他是不是被沈倦那小子给拐出去了?”

  林颂知禁不住笑出了声:“出去走走也好,小晚前些日子绷得太紧了,让他歇息一下也无妨。”

  “更何况沈倦喜欢他还来不及,哪里舍得伤他?你安心便是。”

  纪云京长长地叹了口气。

  道理他都明白。

  但他担心沈倦喜欢的是原本的师尊钟弈。

  他们这些峰主都能注意到钟意晚的异常,更别提和师尊朝夕相处的沈倦了。

  万一沈倦把傻乎乎的钟意晚当成替身了怎么办?

  钟意晚性子单纯可欺,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清澈的愚蠢,根本玩不过猴精猴精的沈倦。

  思及此,纪云京愁得连连叹气,暗下决心要在以后找个时间委婉地提醒钟意晚一下。

  而深知内情的林颂知只是低头喝茶,但笑不语。

  ——

  秋分前后天气转冷,天空灰蒙蒙一片,时不时就会飘些雨丝下来。

  这场秋雨淅沥轻薄,温顺地在山间织起雨幕,最后伴着凉风坠落在院子里火红一片的山茶花上。

  摇光峰上的阵法可以保持气温恒定,却无法阻止天气变化。

  钟太狗在前院里有自己的屋子。

  只是他被放养惯了,见到雨就只知道跑出去撒欢,完全忘了看守白鹤居的重任。

  后院书房,钟意晚小幅度喘息着推开凑在自己颈间的脑袋。

  他拢紧衣袍,艰难地直起身体去够被推在一边的传讯符。

  传讯符亮了很久了,要不是蒙在他眼上的发带在意乱情迷中被蹭了下来,他也不可能注意到。

  钟意晚累到极点,指尖都在止不住地发颤。

  从昨天到现在他只睡了两个时辰,一刻钟前他被雨声吵醒,这才发现身边的位子空空如也。

  他想也没想地披上衣服寻人,很轻易就在西面的书房里找到了托腮观阅文书的沈倦。

  钟意晚也不知道后者发的什么疯,看到他后眼神都变了。

  他认为自己裹得挺严实的。

  但还是稀里糊涂地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钟意晚试探过两次都没能够到光亮缓缓熄灭的传讯符,便只好悻悻然收回手。

  怔忡间,那只收了一半的手被另一只大手覆上,沈倦的指尖划过他的脉搏,在敏感处揉捻,最后缓缓与他十指交扣。

  唇部覆来温热,钟意晚身下便是桌案,根本退无可退,只能被抵着下巴索取。

  防线处在被击溃的边缘,理智也在一点点瓦解。

  他还是没能推拒成功,只是顺从地回应占有。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侵占终于宣告结束,他被沈倦抱去清洗身体。

  将沈倦赶走之后钟意晚边掉眼泪边清理自己。

  身上红一片青一片,看起来像是被人打了,腰部酸疼,下半身完全使不上力,稍微抬一下腿就疼的他倒吸凉气。

  决定了。

  接下来一年沈倦能碰他一次算他输!

  钟意晚艰难地清洗完毕,抖着身子穿好衣服。

  推开门就看到了刚刚沐浴完的沈倦,后者见了他后眉眼一温,终于没再发什么疯,而是动作轻柔地将他抱回了屋里盖好被子。

  “饿了吗?我去给你做些好吃的。”

  自迈入金丹期以后钟意晚就辟谷了,隔几天吃一次辟谷丹就行,基本上没怎么贪恋口腹之欲。

  可一想到沈倦的手艺……他立即把委屈埋怨抛之脑后,挺欢快地报菜名。

  沈倦一一应下,给他掖好被角之后便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钟意晚一人,闭上双眼后不久就有一阵困意袭来,他任由自己沉沉睡去。

  或许是下雨天的缘故,外面的天色一整天都是昏暗阴沉得可怕。

  睡迷糊了的钟意晚连沈倦是什么时候叫自己起来吃饭的都不知道。

  沈倦服侍懵然呆愣的钟意晚用过晚饭,将人哄睡着以后他才捏着密令离开白鹤居。

  开阳峰的某处飞瀑下,林颂知已在亭子里等候多时。

  见沈倦过来,他刚想说些什么,外放的神识率先在沈倦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风灵力。

  林颂知一顿,眼神落在了沈倦颈间的红色印记上,他眉梢微抬:“你这是欺负人了?”

  沈倦心虚地摸了摸鼻尖,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林颂知笑道:“他还真是由着你折腾。”

  “你都不知道前些时候他忙成了什么样子。”

  沈倦撩起衣袍在他面前坐下,闻言眉心一跳:“怎么回事?”

  林颂知好笑地将钟意晚沉迷修炼的事情说了出去。

  最后感叹道:“到底是年纪小,精力旺盛,平日里都不见他觉得累。”

  “但凡我那群整天游手好闲的徒弟们有小晚一半心劲儿,我也不至于每天追着他们打戒尺。”

  想到那群皮猴似的师兄师姐,沈倦也不禁有些头痛,但还是委婉道:“师兄师姐活泼些是好事。”

  林颂知的狐狸眼一弯,笑着摇摇头:“不提他们,说说你的钟熠吧。”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雀形状的哨子递给沈倦。

  单就外观而言,这只哨子跟观自在送给钟意晚的那只一模一样。

  “你先前拜托我去试探一下章化城的那位观自在。”

  “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并非钟熠的哥哥。”

  林颂知垂下眼,表情平淡:“而且钟熠来修真界的事和观自在脱不了关系。

  “此外,‘钟意晚’这个人先后经历过三次变动。”

  “第一次是钟熠的哥哥,第二次是观自在,第三次才是现在的钟熠。”

  沈倦看上去并不意外,他漫不经心地来回转着哨子。

  毫无征兆的,他将之用力捏碎,哨子的碎片中有符文一闪而过。

  在场两人都看得分明。

  那是某种兼具窃听功能的定位符。

  林颂知神情一变。

  沈倦嗤笑一声,手中聚起南明离火,完全不带犹豫地将哨子碎片烧作了飞灰。

  目前种种皆已表明,上一世伤他至深的那个恶毒师尊就是如今的观自在。

  不是钟熠的哥哥那就好说了,沈倦可以放心地煎焖炸煮。

  注意到他表情不对,林颂知轻咳一声:“话说回来,我们的处境还挺被动的。”

  沈倦挥散指尖灵火,轻描淡写地嗯了声:“钟熠他们兄弟俩从何而来的尚不清楚。”

  “他会不会跟他哥哥一样突然消失不见也无从得知。”

  “至于观自在,”说到这里,沈倦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厌恶,“这个人诡计多端,暗中没少搞小动作。”

  林颂知调笑道:“你好像很了解他。”

  “交过几次手而已。”沈倦撇过头去嗤了声。

  见他不愿多谈,林颂知果断地转移话题:“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并没有顺着观自在往深处探。”

  “不过……我应该跟你说过,钟熠的哥哥也叫钟弈,弈子的弈。”

  看到沈倦点头,林颂知继续道:“我们跟你一般大的时候总喜欢偷溜出宗门找乐子。”

  “那时的钟弈一旦喝醉了酒就会胡言乱语,他总跟我们说他来自异世,下面还有个孪生弟弟。”

  “大家都知道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也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只当他是得了臆想症。”

  “直到‘造物主’这个概念的出现。”

  林颂知望向沈倦:“修真界中的某些观念已经深入人心。”

  “很多人不会轻易相信有什么物种竟能凌驾于九重天的神界之上,就像许多年前的我们一样。”

  “早前掌门向几位峰主传达过消息,我们的计划是在下年的问道大会上利用大妖惊澜向世人传递‘造物主’的危害性。”

  “比起坐以待毙成为‘造物主’的养分,我们更应该联合起来对抗外敌。”

  “除此之外便是破碎的世界壁垒,鬼界的无定河就是最好的例子,还有地处修真界东南的无垠海。”

  林颂知的语气染上一丝沉重:“世界壁垒上的缺口导致这两个地方的时空特别混乱。”

  “更糟的是它们的范围在一点点扩大,三十年前的无定河只有山间小溪的宽度,如今已然成了条一眼望不到对岸的大河。”

  沈倦沉默不语,他重生而来,知道四界会在不久之后面临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浩劫。

  他并不关注众生的存亡与否。

  毕竟当初往他身上泼脏水,肆意辱骂他的就是那群无知的百姓。

  可他的好友,他在乎的人都还存活于此方世界。

  上一世沈倦利用世界壁垒的漏洞去了“造物主”所在的世界。

  结果他还没待几天,连敌情都没摸清,就被天道那个老东西给强行传送了回来。

  气的他磨刀霍霍向天道,只用两年就组织好了军队,一路打上九重天。

  终于快要揍到天道了,谁也没想到祂竟会让自己重来一次。

  沈倦压下眸中戾气,沉着脸开口:“只凭修真界根本无法对抗造物主的种族。”

  林颂知勉强扯了扯嘴角:“并不是要修真界去对抗那个种族,而是先清理掉一部分蛀虫。”

  “我不说你也明白,宗正盟里有很多虫豸。何况二十年前的仙魔之争以后四界关系破裂。”

  “可以说,如今的鸿元大陆正面临着内忧外患的窘境。”

  “各方内忧不解,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联合起来共御外敌。”

  “除非有谁能够将四界完全统一,同时清理完各界中的渣滓,这是最快最粗暴的方法。”

  说到这里,林颂知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他笑容苦涩:“但又有谁能做得到呢?”

  三天拿下青山城并且收购了全部店铺地契的沈倦垂眸看着腕上的彩绳不语。

  自他重生而来已经过去五个多月的时间了。

  魔界只差一点就能完全拿下,鬼界和妖界的进度尚未过半,暂且不论。

  周皇的势力被他架空了大半,象征大周军权的虎符也被他拿到手了。

  另一半虎符则被周皇交到了李攸手里,而李攸早就被他拉入伙了。

  总而言之,目前的一切都在往他计划好的方向发展。

  至多五年,他必定会将四界完全收入囊中。

  沈倦面上不显,转而跟林颂知聊起了其他的事。

  没过多久,林颂知的传讯符亮起,是掌门燕逐尘在叫他过去一趟。

  林颂知整理了下头上的儒巾,临走前丢给沈倦一瓶药,并且叮嘱道:“这些天你少欺负人家,让他好好休息。”

  “这种药对于外伤的疗愈效果不错,要是小晚受伤了记得给他涂涂。”

  沈倦应了好。

  待林颂知走远,一旁的青草堆里钻出条探头探脑的小黑蛇,正是隐匿了身形的傅敖。

  他化为人形跪伏在亭子外的台阶下,拱手道:“主子,观自在跑了。”

  沈倦淡淡道:“什么时候跑的?”

  傅敖看起来有些赧然,支支吾吾道:“就昨天……主子回白鹤居之后不久。”

  “据一直跟踪他的弟兄们说,观自在原本还在嗑着瓜子听小曲儿。”

  “但突然间他跟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提着一把老宽的菜刀就闪没影了。”

  “弟兄们追都追不上。”

  沈倦嗤道:“那没事儿了,过不了多久他自己就会找过来。”

  傅敖不解地挠挠头。

  主子一向料事如神。

  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