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知许一直在外等候,办公室的门打开,方桥走了出来。

  “如何?”

  方桥抬起眼,发不出一个音调。

  “姨母和你说了什么,用你的家人威胁你了?”蒋知许心如明镜,“方桥,你不该这么快放弃,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安排你们一家离开。到了国外,我的家人会接应你们,你不用担心生活起居等问题,江家想必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蒋知许把话挑得很明白,也肯给予最大的支援,在国内他施展不开,一旦回到自己的地盘,他能够尽全力庇护方家人。当然,一切的前提时,方桥与他建立起较为亲密的、足够让他放手一搏的关系。

  方桥摇头,不单单是因为林少虹的威胁,也不是因为他缺乏离开和重新来过的勇气,而是接受他人恩惠总有一天要偿还。他自然能举家搬迁到国外,可他欠蒋知许的情只会越滚越大,他很难还得起。

  离开江明御后,他未必不能尝试着发展一段健康的感情,但时间契机对象都不对,如果感情的出发点是源于亏欠和感恩,那么他们之间依旧是不对等的关系。

  而这几年方桥已经尝够了天秤失衡的无奈。

  江家像一条阴魂不散躲在暗处的毒蛇,出其不意就会窜上来咬他一口。如果他真跟蒋知许走了,也少不得一生担惊受怕。

  “我父母年纪大了,如果因为我要他们背井离乡,我很难心安。还有我哥,他跟女朋友很恩爱,年中要结婚了。”方桥望着对方,“蒋先生,我也不希望你和江家产生更深的龃龉。”

  蒋江二家有姻亲关系,alpha不是初出茅庐的牛犊,自然知晓其中的利害。这几日与江家的抗衡,蒋知许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

  摆在方桥面前只剩下两条路,要么跟蒋知许出国,要么......他从来都没得选。

  蒋知许沉默半晌,“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尊重你。”

  二人说着,林少虹从办公室内出来,皮笑肉不笑道:“知许,我带方桥去见明御,你一起吗?”

  蒋知许面不改色地颔首,“好的姨母。”

  一来一往之间,即使有方桥这道隔阂,两人明面上仿佛依旧是从未有过矛盾的亲戚,在车上甚至能够谈笑着互相问候对方家庭的近况。

  方桥望着副驾驶座玻璃窗上倒映的剪影,蒋知许进退得体,瞧不出脸上的笑意有几分真几分假。从认识蒋知许开始,alpha留给他的印象温润有礼四字即可概括,好似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情况,对方都能不动声色地解决。

  这是蒋知许和江明御的不同之处。

  方桥大部分时候能一眼看穿江明御的想法,年轻的alpha在他面前从来不会收敛自己或好或坏的情绪,像一道蓬勃的瀑布,他的热烈、不满、盎然都清清楚楚地摆露在方桥面前。

  蒋知许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他没有办法透过平静的湖面看清底下的暗流涌动。alpha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很擅长以退为进,默不作声一点点占据他人的领地,深沉迷人却又危险。

  蒋知许注意到他的眼神,略偏过脸对上他的目光,又是熟悉的微笑。

  方桥知道对方未必对自己有什么心思,无非是因为罕见的高契合度信息素导致alpha对他产生了兴趣,只是未料到会涉及江家让局面变得如此复杂。剖去这一层,他和蒋知许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

  方桥回以笑容,慢慢地将视线放到了窗外穿梭的景色上。

  车子一路驶向郊外的半山别墅,一栋古朴的宅子像头狮子似的潜伏在高高的地势上。

  这是方桥第一次探访江家老宅,明明只是一栋屋子,从踏入这片土壤之际他便顿感呼吸不畅,好似有什么东西掐住了他的喉咙。

  反观林少虹和蒋知许皆神色自若,面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迈入宅子之前,蒋知许低声,“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

  方桥笑笑,与alpha并肩跟上带路的佣人。

  老宅的楼高极高,一部分与二楼连同在一起,墙面有纹路繁琐的雕花。方桥抬头望,顶层的墙壁像是一座山压了下来,他挪动视线,在二楼见到一个倚在围栏上的alpha。

  身段婀娜的江姝穿一件长长的墨绿色鱼尾裙,从上而下地打量方桥。

  林少虹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领着方桥往深处走去。

  走过一条长而深的走廊,又左绕右拐甚至下了一层楼梯才停住。

  这里很冷,光线暗,阴森森的,空气里都夹杂着寒意。方桥打了个颤,见女人推开其中一道房门。

  蒋知许止步于此,方桥跟着林少虹进去。

  入眼是十几个大尺寸的屏幕,铺满了整面墙,十分壮观,有专人二十四小时轮班监管。两个西装打扮的alpha起身唤了句江太太。

  方桥走近了,看清屏幕上的画面。

  装潢简洁的房间像座无坚不摧的牢笼,笼中的alpha蜷着四肢睡在不算宽软的床上,动也不动。

  林少虹简单了询问了几句情况后道:“开门。”

  看管人员面面相觑,“江太太,请别为难我们。”

  “老爷子问下来,一切有我担着。”林少虹美目一扫,靠近了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对方桥道,“如果不是怕明御出什么差错,我不会带你过来。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她又略带警告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己掂量。”

  方桥颔首。

  看守的人员带着他到一扇金属门前,操作之后门缓缓打开,方桥走了进去。

  满室清冽的薄荷味,他微微屏住了呼吸。

  蜷在床上的江明御听见动静,犹如报废的久不开机的机器强撑着坐了起来。

  方桥背后的门又慢慢关上,这里只有一道天窗,正对着床,窗外一缕璀璨的阳光落在江明御的身上,随着alpha起身的动作被切割得扭曲。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站定。

  江明御似乎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动作迟钝地抬起头来。凌乱的没有打理过的头发遮住小半张脸,他的神情暗淡无光,略显涣散的眼瞳像覆盖了一层灰,却在捕捉到出现在室内的身影时猝然一亮。

  像是做梦似的望着omega,唯恐动一动美梦就会破碎。

  方桥印象里的江明御向来英姿飒爽、意气轩昂,就连最失意时也是盛气凌人的,可眼前的alpha却可以用潦倒落魄四个字来形容。

  短短几日,江明御身上尖锐的刺、嘹亮的牙、锋利的爪,每一处具有攻击性的武器好似都连血带根被拔除了。

  那些明亮的锐气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深深的萎靡和颓丧。

  江明御不该是这样的,像有只大掌扯住方桥的心脏,往下坠,往下坠,坠到最底处。

  室内的摄像头仍孜孜不倦地工作,鲜红的光点记录下二人相见的画面。

  红点闪烁里,江明御眼里的光隐去,深深望着方桥。他的声音哑得如吞了沙,“你来干什么?”

  咬牙切齿的、深恶痛绝的。

  方桥走过满地的抑制剂针管,小心翼翼地靠近,“江太太说你发病了。”

  江明御死死盯着他,握拳的手背青筋暴起,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啃食他的血肉,但也许是alpha的脸色实在太过于难看,方桥心中居然没有多少惧怕。

  他依旧往前走,走到床头柜前,找到一管新的营养针,想要给alpha注射。

  刚伸出手就被江明御擒住了,alpha拧着五官,面带嘲讽,“你不应该很高兴吗?”一把甩掉营养针,“我不要你的假惺惺。”

  针管从方桥的手中脱落,他想弯腰去捡,虚弱的alpha的力气不减,居然用空闲着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方桥被掼到了床榻,江明御骑在他身上,双手都卡住了他的喉咙。

  轻微的窒息感让omege推拒。

  “你想方设法要走,还管我发不发病,怎么,发现走不了又要回头讨好江家吗?”

  江明御绷着五官欣赏着方桥憋红的脸,“方桥,你真不要脸。”

  方桥抓在alpha手上的动作一顿,迎上江明御的眼光。

  越来越多的狠话从江明御口中蹦出来。

  “你不是有蒋知许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又想骗我标记你,再去检验一次吗?”

  “他不带你出国吗,跑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你们的契合度那么高,做了没有,比和我做的时候还要爽吗?”

  “你脏死了,方桥,你脏死了!”

  “我不会再要你了,我看见你就觉得恶心......”

  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地撞进方桥的耳朵里,伴随着砸在他脸上的热泪。

  江明御表情凶戾,恶语相向,可眼里的泪却止也止不住地大颗大颗往下坠。

  方桥的整张脸都被江明御的眼泪打湿,他听着这些难听话,心里有块地方剧烈地拉扯着。

  “你知道吗?那天我本来要跟你求婚的,我像个傻子一样布置好了场地,打算去接你下班.......”

  “方桥,我是真心实意想跟你过一辈子。”

  “可你骗我,你一次又一次地骗我!”

  “你让我像个笑话。”

  alpha的眼里全是热泪,摇摇晃晃,汹涌如潮。

  掐在方桥脖子上的手渐渐松开,方桥如鲠在喉,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你的手受伤了。”

  骨节肿大,干涸的血迹又涌出新的血丝。

  “跟你无关。”江明御苍白着脸,咬牙道,“以后我的一切,都跟你方桥没有关系了。”

  方桥胸腔震了一下,怔怔地看着alpha。

  江明御笑起来,“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我成全你。”

  他掼住方桥的领子,抬高了下颌,俊挺的脸上湿漉漉的,像下了一场暴雨,“我江明御不用你可怜,也不是非要你的信息素才能活得下去,滚。”

  方桥感觉到alpha全身都在抖,艰涩唤:“明御......”

  “我让你滚!”

  低吼之中,江明御毫不留情地将omega摔到了地上。

  方桥背脊砸向坚硬的地板,重力之下疼得半天都缓不神。alpha下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没在阴影里,五官扭曲着,“方桥,是我不要你了。”

  “滚,跟蒋知许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要多绝望江明御才舍得把方桥推向别人,他唇瓣翕动,泪流如雨。

  方桥忽略身上的痛意,缓慢地站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走,江明御不再执着于他,只要走出这扇门,他就跟江明御毫无关系了。

  再往前走,他看见金属大门的背面有一个又一个的血印子,他终于知道江明御的手是怎么受的伤。

  那是每一个思念omega的夜晚,企图逃出这个牢笼却又无果留下的印记。

  他也看清了江明御唇瓣张合时那句无声的忏悔。

  “对不起。”

  门往一侧打开,在外等候的蒋知许看见强撑着的江明御轰然倒地,目光却始终紧随着方桥,带着浓浓的不舍和痛苦。

  而方桥抬手摸一摸脸,摸得一手水痕,分不清到底是他的眼泪还是江明御的眼泪,也许都有。

  他不敢回头看,怕看到那双难过得仿佛天塌了的眼睛,就再也难以了断。

  作者有话说:

  小江(擦泪):谢谢大家给我颁发最佳演技新人奖。能拿这个奖项,首先我要感谢我的老婆桥桥酱,其次我要感谢我的老婆桥桥酱,最后我还要感谢我的老婆桥桥酱。老婆,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