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离岛的人>第03章 “任惟,你好笨”

  应春和一开始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的那道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幻听,可他实在没有勇气再问第二遍。

  四年了,应春和已经四年没有听见过这道声音。

  他还记得四年前任惟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应春和,我们分手吧。”

  他那个时候没有问原因,也没有力气问,只是说了一声好。

  那会儿是隔着电话说的,挂断电话后,应春和的手止不住地颤,手机从手心里滑出去、掉地上,摔得一声碎响。

  这会儿挂断电话后,应春和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汗湿了。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没出息。

  怎么四年了,还是老样子?

  骑着电动车往派出所去的一路上,应春和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不少。

  不就是多年未见的前任么?不就是前任突然找上门么?

  这有什么的。

  26岁的应春和已经帮外婆杀了四年的鱼了,心已经和刀一样冰冷。

  区区前任,他还怕他不成?

  应春和将电动车在派出所门口停好后,隔着玻璃门看见了里面坐着的任惟。

  任惟的个子很高,长手长脚的,穿着衬衫西裤坐在廉价的红色塑料凳子上。他坐得坦率,并没有不自然,把塑料凳子都坐出了高档旋转办公椅的架势,但应春和还是替他觉得憋屈。

  无论从哪里看,任惟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小而落后的海岛,旧而促狭的派出所都不该是任惟应该在的地方。

  应春和有点想逃,但是逃不掉了,任惟已经看见了自己。

  他们的目光隔着玻璃门短暂地交汇在了一起,恍惚间,应春和觉得他们中间的这道玻璃门就是他们错失的这四年时光。

  他深吸一口气,越过那道玻璃门走进了派出所,从没有任惟的世界走向有任惟的世界。

  有任惟的世界很不一样,温度好像更高一些,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后背的衣料已经渐渐被汗水浸湿,胸腔里的心脏则在快速跳动。

  热意干燥,闷红了应春和的眼眶。

  他听见自己说:“任惟,你活该。”

  活该出车祸,活该断了几根骨头,活该失忆,活该忘记我。

  应春和心想:今天难道是愚人节么?老天爷要给他开这么大一个玩笑,任惟居然会失忆?!

  可是都失忆了,为什么还要来离岛?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别哭。”任惟将一块干净的白色手帕递到了应春和面前,语气既懊恼又诚恳,“对不起,应春和。”

  应春和没有去接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手帕,画画时不慎沾染上颜料的手指不自在地蜷了蜷,声音有些哑:“你什么都不记得,说什么对不起?”

  “但你很难过。”任惟很认真地望向应春和,双眼里一片澄澈,“我想这应该是我的错。”

  “我并非是不打招呼就过来打扰你,事先我有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但是一次你欠费了,一次你没接。”

  “如果你真的很不想看见我的话,我也可以现在离开。”

  “应春和,你不要哭了,我也很难过。”

  任惟耐心地跟应春和一句一句解释,而后把手贴到自己心脏的位置,轻轻地皱了一下眉:“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你哭,我就也很难受。”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酸酸胀胀的疼。

  “或许我真的很爱你,应春和。”

  应春和觉得荒谬。

  无论是已经分手四年的任惟,还是已经失忆了的任惟说出这句话都让他觉得荒谬。

  先提出分手的任惟,先说撑不下去了的任惟怎么还可以再大言不惭地提起爱呢?

  一旁的张叔打破了沉默,对应春和道:“小应,你也知道这轮渡三天才有一次,就是现在让这小伙子回去,也得等三天以后。他这么远来找你也不容易,你不如先带他找个地方住下?”

  应春和没接这话,张叔估摸出他的意思,便又转向任惟:“小伙子,我们岛上有几家旅馆,你可以暂时去那住上三天,三天之后你再走。”

  任惟还没开口回答,应春和就先听得一皱眉。

  虽然这些年岛上发展了一下旅游业,有了一些游客,但是岛上旅馆的环境依旧跟任惟住惯了的五星级酒店完全没得比。

  任惟不可能住。

  果不其然,任惟立马接了一句:“我没带证件。”

  这个借口太拙劣,应春和一听就笑了:“你骗鬼呢?你没带证件你这一路怎么来的?”

  谎话说出口后,任惟显然也很快意识到这借口太烂了,没有辩解,只是很执拗地看着应春和,眼神避也不避,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

  应春和被他看得有些烦,干脆迈步往外走去。

  任惟没有跟上去,应春和却停了下来。

  应春和回头看了一眼还杵在原地没有动的任惟,不耐烦地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想在派出所过夜?”

  任惟这才反应过来,立马快步跟上前,一直跟着应春和走到了电动车边。在应春和没有看见的地方,任惟的唇角轻轻地翘了翘。

  应春和将挂着的头盔取下来,递给任惟:“戴上。”

  任惟接过了头盔,一边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戴上,一边很紧张地问应春和:“你准备带我去哪?”

  应春和嫌他磨叽,先跨坐上了电动车,语气冷冷的:“不是说了么?带你去旅馆。”

  任惟心里有点不乐意,但是怕惹人不快并没有表现出来,戴好头盔后就坐上了电动车。

  他自然地伸出双臂从后面搂住了应春和的腰,轻声道:“走吧,我好了。”

  应春和被他搂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任惟手臂偏低的温度给冰到了,脊背都因此一麻。

  顾及着自己的手还把着车头,他没有挣扎,只是说:“松点。”

  “哦。”任惟应了一声,环着他腰的手臂力道稍微松了些,但是皮肤还是隔着薄薄的衣料与应春和相贴。

  应春和的唇抿成一条故作淡定的直线。

  应春和沿着环岛公路往自己家的方向开。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平静的海面和沿岸的沙滩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橘色光辉。有不少渔民拎着今日的收获——装满鱼虾的网兜和竹筐往岸边的房屋方向走,在沙滩上留下一串又一串的脚印。

  海风将应春和披散的头发往后吹去,落在了任惟的脖颈间。

  发丝被风吹得一下又一下地刮蹭着任惟的脖子,痒痒的。

  “应春和,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任惟毫无征兆地发问。

  应春和没回答,呼啸而过的海风将任惟吹了个满头满脸。

  任惟没有气馁,继续问:“是19年吗?我是19年失忆的。”

  应春和总算回应了他:“很久了,不记得了。”

  任惟好似受到鼓舞一般,接着说了下去:“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想。”

  他没有说应春和的那句“很久了”让他的心变得有一点酸涩,像颗未成熟的青杏被大风一刮,砸落在地。

  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下一句:“是15年吗?”

  2015年是任惟没有记忆的第一年。

  “不是。”应春和回答他。

  “那16年?”

  “不是。”

  “17年?”

  “不是。”

  “18年?”

  “不是。”

  “所以还是19年。是19年对不对?”

  “是。”

  任惟对2019年倒不是记忆全无,短暂地回忆了一下:“19年我出国了,但我21年就回国了,我怎么没来找你呢?”

  最后一句话其实是任惟问自己的,但是应春和却以为是问他的。

  “不知道。”应春和的声音很轻,被海风一吹就散了。

  任惟慢慢地搂紧了应春和的腰,感受他的身体在自己的怀里微微颤抖。

  他又一次对应春和道歉:“对不起,是我来得太晚了。”

  应春和在他的这句话里突兀地想起,他曾经和任惟有过一个约定,他答应过任惟在自己毕业那年的夏天会带他来离岛。

  距离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四年,但是任惟还是来到了离岛。

  没有应春和的带领,没有过去的记忆,任惟一个人磕磕绊绊地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海岛,找一个几乎也完全陌生的人。

  应春和为此心里一堵,因为任惟的辛苦。

  任惟和他在一起时,做了很多原本不必要做的、辛苦的事。哪怕在他们已经分手后的今日,任惟都还是为了他在做很辛苦的事情。

  电动车在一个小院门口停下。

  砖红色的院墙并不高,上面生满了深绿色的爬山虎,瀑布一样往下垂。

  任惟当下便知道这不会是一个旅馆,但还是不敢让自己的高兴展露得太明显,尽量语气平淡地问应春和:“这是哪?”

  应春和将铁门上虚虚扣着的锁取下来,推开铁门,铁门被推得发出一声响:“我家。”

  铁门一推开,小院里面的景象就显露了出来。

  院子里有一棵很高的油柑树,树冠很大,将树下的石桌和石凳都罩在了阴影里。两边的空地则被均匀地划分了开来,一半种菜,一半种水果。

  任惟对这些并不了解,认不出种的是什么菜,也认不出种的是什么水果,但还是很新奇地左看右看。

  应春和打断了他参观一样的行为,领着他到了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将一根塑胶水管递给任惟:“你的鞋脏了,洗一下吧。”

  任惟一路上都没有提这件事,更没想过应春和会注意到。

  他平时很爱整洁,刚沾上的时候就有些受不了了,但是之前没顾得上便一直忍着。

  “谢谢。”他对应春和道了谢,接过那根水管。

  就在他打开水龙头准备冲洗鞋子的时候,听见应春和说了一句:“任惟,你是不是给我充话费了?”

  任惟怔了一下,分神的片刻不慎将手中水管对准了自己,大量的水从水管里涌出来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浇了一遍,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应春和见状,微微一愣后对任惟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任惟注意到他唇角边上两个浅浅的凹陷,这才知道应春和原来有两个梨涡,失神片刻。

  应春和去屋里拿了块干净的白毛巾出来,毛巾被他罩在了任惟的头上,附带一句轻轻的嘲弄:“任惟,你好笨。”

  不知是在说哪一件事。

  任惟不知所措地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心里颇有些懊恼,想不明白为什么应春和一猜就猜到是自己给他充的话费。

  他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应春和对他眨了眨眼,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你猜。”

  圆圆的眼睛很灵动,瞧着像一只狡黠的狐狸,露出略微得意的笑,却将尾巴藏得很好。

  [应春和的日记]

  2016年5月1日

  任惟今天给我充了话费,五百块,我觉得他有钱没处花。

  这是他看了我上个月的话费账单之后做出的决定,以后每个月都会帮我充话费,表现得像个为美人一掷千金的贵公子。

  不过他确实是贵公子,这点倒没有错。

  我主动告诉他话费这么多是因为我的号码不是北京号码,是外地的。

  任惟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当然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号码归属地并不是北京,而是一个叫离岛的地方。

  离岛是我的家乡。

  那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很破,也很落后。

  明明从那里出来以后,我已经决定不再回去,但不知为何我却一直没有换掉这个号码,就好像,离开那座小岛的只是一部分的我。

  任惟问我离岛漂不漂亮,说他很想去看看。

  我回答他不漂亮。不过很快又说,如果他真的想去的话,等我毕业那年夏天可以带他一起去。

  他很幼稚,这么一件小事非要跟我拉勾,好像我会反悔一样。

  他说:说好了,应春和,你要带我回你家。

  我没有告诉任惟的是,夏天是离岛一年四季中最漂亮的时候,所以如果真的要带他回离岛我只会选择夏天。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想要竭尽所能给他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