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工程踩着这一年的尾巴结束, 秦书炀终于可以收拾行李搬回市里修整一段时间,等过了年再回项目工地。

  他实在是太想贺光徊了,秦书炀回市里第一件事就是去蓉大对面的小公寓和贺光徊腻歪了两天, 才带着贺光徊回市区。

  说是放假回家修整, 其实也没多少时间真能在家闲着, 回市里第二天秦书炀就领着贺光徊还有两边长辈去那个儿童福利院。

  马上要放春节假,领养的事情再不办又要拖到明年。

  这回去人多, 贺求真把家里的轿车也开了来, 一行人在秦书炀他俩家门口碰头。

  当看到贺光徊下台阶时拖沓在台阶上面迟迟无法挪动下来的脚, 贺求真默默把自己的轿车钥匙递给秦书炀。

  “小秦你开车稳, 你载你妈她们。”说着,他大方地朝秦书炀伸手要他suv的钥匙,“我和你爸想试试你这辆suv。”

  一旁的薛兆丰明显地愣了一下, 很快又了然地笑着点了下头。

  两个气场不太合的半百老头接过秦书炀的车钥匙转身朝着前面的suv走过去,不说一句话。

  而贺光徊则在秦书炀和汪如芸的搀扶下坐进父亲的小轿车里, 再在秦书炀的帮助下把已经完全无力不能自主挪动的左腿捞起来放进车里扶正放稳。

  肉跳反应在上一次高烧后开始全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发作, 区别于焦虑作用下猛烈的痉挛, 贺光徊腿部的肉跳反应很轻微,外人看上去只会觉得一直规矩板正的贺老师突然染上了爱抖腿的恶习。

  但从那以后贺光徊行动就变得更加困难,正常在平地迈步还好,只是比以前更慢一些。至少他还能倚靠支撑和胯部的惯性将不停颤抖又瘫软无力的左腿甩出去, 从而完成跨步。

  但遇到需要抬腿或者大肌肉运动的楼梯、斜坡就不行。

  肘拐承力毕竟有限,贺光徊身体都稳不住的情况下抬腿简直天方夜谭。

  步履蹒跚已经成了常态后, 贺光徊的生存空间一再被挤压。

  秦书炀出差这段时间里,他不得不单独掏钱请家庭条件困难的学生每天到他公寓门口接他下楼, 陪着他一起走到教室,等下课了再搀着他将他送回公寓。

  这也是领养这件事不能再往后拖的原因。

  没有人敢保证翻过年开春后贺光徊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还能这么一颤一颤地往前走,还是被冻住寸步难行,谁都不好下定论。

  这些承诺过的事情不允许贺光徊再慢悠悠地考虑思索,即便儿童房还没有完全收拾好,他也得尽快把这件事办妥。

  不然太对不起家人。

  就像今天交换钥匙,贺光徊明显地感觉到在他身体日渐失能的情况下,家里人都在有意识地照顾他。

  这里的照顾,不仅仅是照顾贺光徊的没用又脆弱的身体,还有他那可怜的自尊心。

  贺光徊现在每周只有四节课,并不需要他坐班。

  但他几乎每天都要往市里跑,出版社那边还等着他干活。

  这事儿他都没主动说,也不知道贺求真是怎么知道的,没过两天就给他打电话。

  电话里贺求真说话轻描淡写的,“我钓鱼的时候认识了个小老头,他想给自己侄子找个清闲一点的活儿,你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一开始贺光徊还诧异,自己父亲什么时候开始操心别人家的事情了,还是替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张罗工作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刚要出声拒绝,贺光徊便听到父亲继续道:“那小孩儿以前在单位给别人开车,现在单位没了,成天在家里游手好闲的招人嫌,我朋友都快烦死了。你要能给他找个合适的活儿干,那我下个月的鱼饵就不用愁了。”

  父亲轻描淡写几句话给贺光徊送来了个开车贼稳、耐心很好的“专职司机”。而每次回市里办事,李淑娴则会掐准了时间通知贺光徊,家里菜做多了,让他下班了就过去帮着解决“剩饭”。

  在长辈小心翼翼的照拂中,贺光徊这几个月除了抖腿停不下来,看起来像个二流子外,其实过得非常舒服。

  秦书炀远在几百公里外担心的摔跤一次都没发生。前几天回来发现贺光徊好像还胖了一点,白净的脸蛋儿比八九月分那会多出来了一点肉。他刚回来那天晚上没忍住,抱着贺光徊朝他长了点肉的腮颊上嘬了好几口,第二天贺光徊的脸都还是红的。

  既然享受着家里人细雨和风的关怀,那就把能做的都要做到十成十。

  儿童福利院里,汪如芸和李淑娴正在给小孩们发新年礼物,秦书炀趁着天没那么冷,又带着另一帮皮猴子酣畅淋漓地踢球。

  这次没人敢让贺光徊随便找一个台阶坐着了,贺求真在取得工作人员的同意后从办公室里搬了把靠背椅出来。

  他把靠背椅安置在一个既能避风又能抬眼就能看到秦书炀的地方,然后扶着贺光徊坐好。怕一直坐着会冷,贺求真想了想又钻到车里把车后座把汪如芸的羊绒方巾抱出来盖在贺光徊身上。

  “一会你妈要是觉得冷你就给她,省得她回头再使唤我。”

  贺光徊今天穿得本身就厚,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围脖。现在贺求真照他身上又盖着一大块羊绒方巾,登时热得他背脊冒汗。

  贺求真离开后贺光徊就把那条方巾扯了下来,但看了看车子和自己的距离,贺光徊就觉得还是先放腿上得了。

  其实要不是长辈动作太快把他摁椅子上,贺光徊是想起来走走的。

  从进到里头到现在,他还没见着那个小萝卜头。

  贺光徊想的是在带他走之前要和他多说几句话,好让小萝卜头对他即将要生活的家庭有个大概的理解。

  虽然领养他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但贺光徊还是想亲耳听到小崽的点头同意。

  但小崽不在外面,他也站不起来去找。可能这大概就是再好的事情也总有缺口,哪能事事都尽如人意。

  贺光徊腿抖得没完没了,趴在他腿上的方巾没一会就被他抖得掉在了地上。

  汪如芸最爱干净,穿衣服非常讲究。羊绒方巾掉落在地的一瞬间,贺光徊心提到嗓子眼,他努力地弯下腰去捡,但腿实在抖动得厉害,加上穿得也实在厚,导致行动比以往都要笨拙一些。

  他越是往下弓身体重心就越不稳,已经大有拿头栽下去的架势。

  忽然方巾被一只小手攥住,贺光徊顿了下,艰难地抬起头,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哎……你瞧见我啦。”

  “嗯!”小崽用力地点点头,用力地吸了下鼻子,“我早就看见你啦,但我感冒啦,姨姨不准我出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小崽换了个发型,黄绒绒的头发被剪成了西瓜头,圆得没边儿,感觉上去是用一个大碗扣在脑袋上剪出来的。

  贺光徊撑着大腿慢慢直起身,将他拉到自己跟前揉着头发笑了起来,“谁给你剪的这头发?”

  小男孩自己也知道不好看,被这么一问,立马把方巾扔贺光徊腿上双手抱着头哼哼两声。

  “姨姨说取笑别人是没礼貌的行为,叔叔不礼貌!”

  贺光徊快乐疯了,不过还是立马抿起嘴把笑憋回去,随后正了正神色和小西瓜头道歉,“那叔叔和你道歉好不好?”

  说着便一把将小崽抱到自己腿上坐着,顺带又往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这几个月贺光徊虽然没过来看过小孩子,但东西可没少寄过来,每个月寄过来的那些东西里牛奶和增加抵抗力的儿童营养液是指明了送给这小崽子的。抱起来的时候贺光徊惊喜地发现他长胖了点,小胳膊小腿扑腾起来还蛮有劲儿。

  喝了大半年的牛奶,小崽子周身都是暖烘烘带着点膻味儿的奶香。贺光徊鼻子抵在他发旋深深吸了一口,而后捏小孩的脸,“几个月没见,你怎么长了那么多肉?叔叔都抱不动你了。”

  崽儿圆圆的眼睛转了一圈,仰着头伸手指着贺光徊回答道:“因为叔叔你每个月都给我买牛奶了呀。”

  他按着贺光徊的身体扭过身面向贺光徊,像拇指萝卜一样的小手捧着贺光徊脸,笑吟吟道:“姨姨和我说,上次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要带我回家。”

  贺光徊还蛮惊讶的,没想到这里的志愿者会那么早和小孩说这些。

  惊讶之余贺光徊又觉得这样也不错,小崽早早有个心理准备,应该会好接受一些。

  他歪了歪头,挑着眉问怀里的小崽:“姨姨们还和你说了什么?”

  小崽眨眨眼睛,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想了好半天才回答:“姨姨说你有点忙,没办法立马带我回家。就先让我喝奶,等牛奶喝完你就会来。”

  贺光徊心软成一片,都不觉得小崽子在他腿上扭来扭去已经让他左腿开始酸疼是多大的问题了。

  “那你有没有乖乖把牛奶都喝完呢?”

  小崽重重点了点头,“我每天都把牛奶喝完啦。”

  贺光徊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一点没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毕竟满身暖烘烘的奶味就是最好的证据。

  随后,小崽搂着贺光徊脖子小声说:“以前也有别的叔叔姨姨这么说过,但他们都没来,我原本以为你和他们一样,也不会来。然后我今天就看到你了,你比他们好。”

  贺光徊指了指秦书炀,“你喜欢那个叔叔吗?”

  小崽摇摇头,但很快又点点头。贺光徊没明白他意思,疑惑地低下头看着小崽。

  小崽说:“那个叔叔看起来凶凶的,我不喜欢他。可是他给我玩具,还帮我洗手,所以他也是好叔叔,那我还是有一点喜欢他的。”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有那么多喜欢。”

  随即小崽又重新拉开了一点两手的距离,仰着头对贺光徊说:“但我喜欢你有那么多。”

  从小孩两次的比划里,贺光徊清晰地看到他和秦书炀分别在他心里的地位差距,噗嗤一声笑起来,抬手捏了捏小崽子的鼻子。

  他抽出小崽屁股底下压着的方巾围在小崽身上,满心欢喜地朝秦书炀的方向看过去。

  大抵是心里认定了怀抱中的小孩,贺光徊恍惚间觉得秦书炀小时候应该和这没什么两样,说话奶声奶气,鬼灵得要命。

  “不过……”

  “嗯?”贺光徊揉揉小崽的脑袋,“不过什么?”

  小孩看了看远处正在踢球的秦书炀,又仰头看了看贺光徊,他再次把双手拉开,比出来的姿势比先前两次更夸张一些。

  “你喜欢那个叔叔有那么多。”

  贺光徊心跳漏一拍,眨了眨眼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难道不是吗?那个叔叔上次不带你一起玩游戏,这次不带你踢球,可你还是会看着他。你看他的时候还在笑,你都不生他的气。我喜欢豆豆,豆豆把我的手工弄坏了,我也不生他的气。那个叔叔不带你玩,你不生他的气,所以你也喜欢他。”

  小孩笃定地总结后下定论,满眼都是不容推翻他定论的自信。

  贺光徊竟然一时还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噙着笑点点头。他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秦书炀,这次他发现自己在看秦书炀的时候,嘴角确实是往上扬的。

  小孩坐不住,老在贺光徊身上扭,贺光徊整条左腿都麻了,险些抱不住小崽。

  他皱着眉往里坐进去一点,这样即便腿不舒服也能坐得稳。

  贺光徊紧了紧裹着小崽子的羊绒方巾,想想还是觉得应该开口替秦书炀辩解两句。顺道……顺道也让怀里的小孩知道他心里的“好叔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那个叔叔不是不带我玩,是我生病了,没办法像他那样做运动玩游戏。他其实没有那么凶,他也很喜欢你,姨姨们给你喝的那些牛奶一半是我买的,一半是他买的。”

  小崽子眼睛睁大,上下看了贺光徊一圈,声音蔫巴巴的,又带着一点惊呼,“那叔叔你好可怜啊,你都不能像那个叔叔一样踢球。”

  小孩眼神清澈如水,没有一丁点恶意。相反,当听到贺光徊说自己生病后,小孩的眼里就充满了不符合他年龄的疼爱。

  可这句话还是令贺光徊心里觉得一阵刺痛。

  他恍了神,目光避开小崽。又被小崽捧住脸将他头抬了起来,

  小朋友敏感地察觉到贺光徊情绪骤然下跌,惴惴不安地用小手蹭着贺光徊的脸,“叔叔,你不开心吗?”

  贺光徊摇头否认,“没有。”

  “那你身上难受了?”

  贺光徊抬起眼看向小崽,“不是,叔叔就是在想你刚刚说的‘可怜’。”

  他笑了下,也抬手碰碰小孩的脸。

  “叔叔没觉得自己可怜,这个话讲给你听你应该还理解不了,叔叔只能告诉你叔叔觉得自己很幸运,真的一点都不可怜。”

  小孩追根究底地问为什么,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好奇。

  在同龄人面前说这个,贺光徊总觉得未免太矫情,又会被取笑的可能。但小孩不会,小孩的想法千奇百怪,或许下一秒一个新的话题就能把他的思绪拉到世界的另一个尽头。

  在这样的前提下,贺光徊比平时坦诚一些。

  他眼里带着一点平和的笑容,又朝着秦书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脸来回答孩子的问题:“因为被爱本来就是一件再幸运不过的事情,叔叔被很多人爱着,所以叔叔觉得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

  这个回答浅显又直白,但对一个未满四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过玄妙。他不太理解,歪着脑袋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什么是被爱,只好又扬起头问抱着他的贺光徊。

  “被爱是什么样的?”

  贺光徊没急着回答小崽,只是将小崽抱拢一点,并且把裹在他身上的羊绒方巾裹了裹。

  “大概……就是比如我知道你今天穿的衣服不厚,然后不需要你嚷嚷自己冷,我就会帮你盖个小毯子这样。”

  贺光徊的怀抱温暖,裹在他身上的羊绒方巾也温暖,小崽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他不自觉地趴进贺光徊怀里,肉嘟嘟的小脸儿贴在贺光徊胸膛上。

  小崽听见贺光徊的心怦怦跳,也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跳,两个人的心跳慢慢交融共频。

  “那你会爱我吗?”

  贺光徊下巴磨蹭着小崽的头发,温柔地点了点头。

  “我会用和看那个叔叔一样的目光看你,看着你长大。不止我,还有那个叔叔,还有爷爷奶奶阿公阿婆,我们都会很爱很爱你。”

  那天小崽被汪如芸抱着,贺光徊被秦书炀抱着,一同放进早就开好空调的轿车里。

  贺求真早早给小崽取好了名字,单字一个蕴,两家商量好这孩子跟着贺光徊姓。

  他们去儿童福利院去得早,回市里时也刚好才下午,还在上班时间。李淑娴早就和工作人员打好招呼,进了民政大厅就能直接办手续。

  因为身体缘故,孩子不能落在贺家,但秦书炀仍旧搀着贺光徊一起坐到办事窗口前。

  他将自己和小孩所有的资料递给工作人员,然后把领过来的表单还有中性笔递到贺光徊面前。

  “填表吧,孩儿他爸。”秦书炀挑着眉朝贺光徊笑笑。

  贺光徊接过纸笔,顺着需要填写的地方落下自己漂亮的字迹。

  他所有空出都填好了,唯独名字那栏迟迟没有写。

  工作人员等得久了,委婉地轻声催促贺光徊。

  贺光徊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秦书炀,干脆利落地在贺蕴两个字前面添了个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