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荣锦苑门口停下, 贺光徊一手按着肋下一手撑着肘拐慢慢顺着长坡往上走。十月份老小区的围墙根边上开满了一串红,带着微微热气的风一吹殷红的花朵能落一地。

  贺光徊尽可能地避开不去踩掉在地上的花瓣,想尽可能地保留这一路漂亮的风景。但他左腿无法完全抬起来, 鞋尖和前脚掌还是避无可避地蹭到了很多花汁, 洁白的帆布鞋变成了脏兮兮的红色。

  贺光徊远远看见李淑娴坐在大榕树下和邻居打麻将。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还在半坡, 李淑娴脸拉得老长,动作还有点莽, 麻将扔出去的时候声音老大了。

  等他慢悠悠地走到坡顶, 麻将已经重开了一局。这回李淑娴笑挺开心的, 出牌时手劲儿轻了些, 别个讲话阴阳了点她也不在意,嘬着嘴说:“哎呀,下把你赢。”

  贺光徊沉着的心莫名被带得往上浮, 也跟着笑了起来。

  李淑娴一连赢了两局,嘴角快咧到了耳根。贺光徊就站在不远处跟着笑, 没打扰李淑娴的好手气。只是太阳有点大, 他被晒得有些晕, 撑着肘拐的手渐渐发白,比先前要使力很多。

  坐在李淑娴旁边的邻居先看到贺光徊,用手拐碰碰李淑娴,“有人找你。”

  “找我咋子嘛……”李淑娴笑着抬起头来, 笑容在看到贺光徊的一瞬间僵住。

  她没起身,反而将头转了过去, 又欲盖弥彰地理了理自己刚烫的卷发。

  贺光徊仍旧不急,只是静静地站着, 笑容平和到仿佛只是过来看李淑娴打两圈麻将而已。

  邻居又拍了拍李淑娴的手,小声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李淑娴这才沉着脸站起来。起身时她换了个人顶替她的位置,还把自己的包包一并拎了起来。

  看样子不是起来轰人走的,贺光徊舒了口气。

  李淑娴差不多离贺光徊只有两三步时,贺光徊的胳膊重新夹紧身体,手按在隐隐作痛的地方开始慢慢转身。等李淑娴走近,贺光徊刚好站直身体将手重新垂下去。

  没料到贺光徊这么快就会过来,李淑娴显然没准备好,两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都眯着眼不说话。

  憋了大半天李淑娴终究没忍住,带着点儿不情不愿的气性问:“不是说发烧吗?发烧就好好歇着,乱窜什么,回头病了还不是秦书炀遭罪。”

  贺光徊眉目柔和地咳了声,一点没生气。

  “已经退烧两天了,现在还有一点咳,但不难受了。炀炀明天就回工地,我不发烧就没事,还是紧着他工作为主。”

  还好出门前喝了一大碗汪如芸煮的甜水,贺光徊声音恢复成平常温软的声线,听起来蛮健康,一点不像那天晚上。

  他回答问题的态度十分恭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弄得李淑娴一点都气不起来。只是心里总梗着点什么,反正做不到和以前一样。疏离中的热情,现在只剩疏离,还疏离得不尴不尬,最后化成了一眼不带多少怨念的睨视。

  继续这么站着不是办法,好人也得晒出毛病来。贺光徊圈着眼睛指了指小区对面的茶室,“他家秋天有个点心还挺好吃的,就是不知道上了没,您能陪我过去看看嚒?”

  李淑娴没吭声,只挎着包往前走。

  早年间工作养成了李淑娴做任何事风风火火的性格,以至于退休了还是干什么都很快,眨眼的功夫她已经走到了坡道的一半。见刚刚一直在自己旁边的人没了,李淑娴转过身正要提醒他走快点却惊讶地发现贺光徊竟然还在坡顶磨蹭,乍一看还以为他压根没挪地儿。

  “你……”李淑娴到嘴边的话又被自己紧急咽了下去,舌头打结一般睁大了眼睛看着贺光徊。

  几个月前见贺光徊时他走路的样子还没那么僵硬,只是有些怪异的僵硬,但总归还好。

  至少比现在好。

  贺光徊的每一步都走得极慢,路上的花瓣被他碾得稀烂,全沾在抬不起来的左脚上。他的左脚好像不敢踩在地上一般,每一步都垫着一点脚尖,颤颤巍巍不情不愿地蹭出来一点。

  肢体牵动,贺光徊每走一步路都会按一下腹部上方。按得有点紧,以至于上半身看起来也有点歪,如果不是知道他正在被疾病磋磨李淑娴会以为他故意不好好走路,存心气她。

  感受到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贺光徊微微直起一点身子来,他羞赧地朝李淑娴笑了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已经有细密汗珠的鼻尖。

  “下坡有点难,您不用等我,先往前走就行。”说着,贺光徊又低下头继续看路,艰难地继续和长坡做斗争。

  还没走几步,贺光徊向下的视野里出现一双漂亮的鞋子,和他满是殷红的鞋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贺光徊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下意识要和李淑娴讲抱歉,结果却被李淑娴牢牢搀住胳膊,带着他慢而稳地往下走。

  有人搀着,贺光徊走路就没那么困难。速度提上去一些,李淑娴心里舒服很多,小声嘀咕道:“等你走到,对门茶室都关门了。”

  进到茶室,那家的秋季菜单上已经上了那道酥点。贺光徊要了两份,一份打包递给李淑娴,另一份他端着问李淑娴要不要坐下来尝尝。

  他要了一壶普洱,问服务员要了一间安静的小单间,和李淑娴面对面坐了进去。

  贺光徊没要茶艺师给他们沏茶,自己蛮有闲情地烧水烫杯,优哉游哉地折腾一番后给李淑娴沏了被八分满的普洱,接着把酥点碟子推到李淑娴面前。

  “您尝尝,上次和炀炀过来,我们都觉得蛮好吃的,不是很甜,配普洱刚好。”

  酥松的中式点心入口,李淑娴就着喝了点普洱,茶香和淡淡的甜味在嘴里化开,顿时心情好了很多。

  “你今天过来就是想给我买个点心、表演一下你的茶道?”李淑娴捧着小小的茶盏,目光平和下来看向贺光徊。

  贺光徊也喝了一口茶,淡声道:“和炀炀谈恋爱到现在,我好像好从来没有单独和您相处过。今天是我最后一天病假,呆在家里也没事干,就想着来看看您……”

  他抿了抿唇,“……顺便,想给您看点东西。”

  话说完,贺光徊把旁边座位上的双肩包拿了过来抱在怀里。他手指蹭着拉链迟迟没打开,几秒后,他闭了下眼睛,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唰地将拉链拉开,掏出来一个文件袋。

  第一个文件是一份房本和一份有公证处盖过章的遗嘱公证。

  贺光徊把这两样东西递给李淑娴。

  “这房子是人才引进的时候学校给的钱买的,没有用家里的钱。”讲这话的时候贺光徊语气里能听出来一点小得意,“前段时间我去做了遗嘱公证,无论以后我能活多久,以什么方式去世的,这套房子都会由炀炀继承。这房子不算大,不过没公摊,朝向也好。以后蓉大那边周围设施齐全了会稍微涨一些,还是挺保值的。这件事我还没和他说,随后我会告诉他,如果他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把房子过户给他。至于是卖了变现还是留着我都无所谓,全看您们和他的意愿。”

  李淑娴只匆匆扫了一眼就觉得这东西烫手,立马扔桌上,不再看一眼。

  她厉声道:“你以为我不让你和书炀在一起,是觉得你拿不出来东西吗?”

  贺光徊摇摇头,笑意未改,不惊慌也不局促。

  “当然不是。”

  “那你给我做什么!?我们家条件还没差到要你这套房子。”李淑娴气得厉害,胸口止不住地起伏。末了还嫌不够,又重新把房本拿起来扔到贺光徊面前。

  贺光徊接住房本,没收起来的意思,他随意地把房本放在一旁,又重新拎起陶壶帮李淑娴把茶水续上,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李淑娴喝口茶顺顺气。

  “上学那会我们和家里关系都不太理想,蛮长一段时间口袋里没什么钱,一点抗风险能力都没有。那会我们俩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兼职工资发了就怎么怎么’,后面工作了我就不想炀炀再做这种事情了。他以后的人生还漫长,您二老还健在,日后无论有没有我,我都不希望他面对任何风险的时候会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提到以前,李淑娴有些坐不住,扭了扭身子,不情不愿地抬起茶杯偏过头喝了口茶。

  没了茶点的配合,醇厚的苦在嘴里化开,她更不愿意讲话了。

  贺光徊也觉得苦,咬了一小口酥点后才重新笑开。

  “钱这个东西只要一提到就觉得有些俗,但它的的确确是好东西。我希望从此以后的每一天炀炀都能像现在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底气永远都足足的。”

  他屈起手指在房本上敲了下,“这是我给他的底气,不关您怎么看我。今天出了这道门您改不改心意我都不在乎,仅仅只是我的心意。”

  说完,他重新拿起夹着公证书的房本递到李淑娴面前,“请您先代他保管着。”

  待李淑娴收下后,贺光徊从袋里掏出来第二份文件。

  这份文件全是英文,李淑娴一点都看不懂。翻了两页后,她眉头皱了起来问贺光徊:“这什么?”

  贺光徊回答:“这是一份志愿者申请书。”

  “这是北京最好的一家医院和美国一个神经研究所的共同研究项目,实验内容恰好就是我这个病。我递交了申请,打算后面他们需要临床试验的时候去试试。”

  李淑娴看不懂英文,只听贺光徊说这么两句又隐隐觉得担心。实验成功了还好,那万一失败了可怎么整?

  她惴惴不安地问贺光徊:“那这个实验风险大不大?可靠吗?是不是要去美国呀?”

  贺光徊怅然摇了下头,为李淑娴解释道:“实验肯定是有风险的,不过嚒……也总归是个机会。至于要不要去美国我就不知道了,现在还在科研阶段,讲不好到临床实验阶段还需要多久。”

  感觉到李淑娴的紧张,贺光徊手覆在了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您别担心,如果动物实验不成功是不会进入到下一步的,人医生和科学家想的比我们周全多了。我申请这个只是想给自己博一条出路,不是真有那么多爱心要去牺牲。”

  虽然不曾单独相处过,但长时间的接触李淑娴大概知道为什么自己儿子会喜欢贺光徊。实在是贺光徊这小子太有魅力,他说话永远不疾不徐,清淡又温柔,不管心里多焦虑急躁,听他说几句话也能被安抚下来。

  如果调换个性别,李淑娴觉得自己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儿媳”。

  她耸了耸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那份文件放到桌上。

  “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想事情比我们周全,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看着办。”

  贺光徊乖顺地点了点头,额前的碎发跟着颤了两下,看起来乖得不行。

  他说:“上一份是物质上的保证,这一份算得上是精神上的。不管您承不承认,炀炀不会和我分开都是一个事实。我也做不到和他分开,那天他说他可以用他的命换我健健康康,当时我没来得及反驳。这几天我烧得浑浑噩噩的时候想到这句话我就觉得那天我该捂他嘴。我一想到如果没有他,那我就算能活蹦乱跳地活到一百零一也没什么意思。”

  来的路上,贺光徊在心里告诫过自己无数次要冷静。今天过来不是为了卖惨,不是为了诉苦。博同情一点用都没有,只有自己为两个人准备好的所有底气拿出来才有可能继续和秦书炀往下走。

  但贺光徊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在拿出第一份文件的时候他心里就开始泛起涟漪,像清明前后的毛毛雨,细细地往下落,把他的心脏都湮灭在无尽的潮湿里。

  而现在,那阵连绵不绝的毛毛雨变成了六月的惊雷大雨,无尽的潮湿染红了贺光徊的眼眶,还捎带着惊扰了李淑娴。

  贺光徊喉结滚动,颤着声音回忆他最不愿意回忆的那段过往,“还是研究生那会,我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就是普通的头疼脑热,喝一杯感冒冲剂就会好。但就算是小感冒,炀炀都会很紧张,整宿不睡地守着我、陪我去输液。他对我多好,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不管这份实验有多大风险我都会去试,只要这天底下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会去试。在那之前,我会吃药,也会锻炼,只要一切对我有帮助的,我都会听。我会尽可能地活很久,我向您保证,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积极地面对,我不会垮掉,炀炀也不会。”

  六月的滂沱大雨在小小的隔间里下得没完没了,李淑娴用完了自己包里所有的纸巾,又接过同样满脸水光还没来得及擦拭的贺光徊递过来的纸巾。

  她又恨又气,纸巾被她的指甲戳破,皱巴巴的全是水汽。

  “你们……你们就非得绑在一起啊!”

  贺光徊垂下眼睫,用手指摁了摁眼角,轻描淡写地抹掉即将又掉出来的眼泪。

  讲出今天的第一句对不起。

  随后,贺光徊将文件袋里的最后一份文件拿了出来。

  “这份是给您的……”贺光徊顿了一下,改口道:“准确来说是给两边长辈的,只是先给您看。”

  这份文件只有单单一张A4纸,上面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小男孩的资料。

  “即便到今天我也不太能理解您们这辈的人为什么那么执念后辈要有个孩子,但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我仍旧不理解不妨碍我想试图去理解,理解不了以前,那我先做到尊重。尊重您和炀炀他爸希望炀炀有个孩子,尊重我爸妈在我多方努力后还是不幸早逝需要一个精神寄托。”

  ——

  打开防盗门,汪如芸反常地直接把鞋子踢到一边就往屋里钻,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

  贺求真替她顺好鞋子,拎着拖鞋走进书房,拍了拍不停翻着相册的汪如芸,“来,先把拖鞋穿上。”

  汪如芸没理他,目不转睛地继续翻着相册。

  她动作很快,但整个人都是木的,脚趾全都蜷了起来,紧紧地扒着地板。

  相册里全是贺光徊。

  满百天带着虎头帽的贺光徊,三岁的时候坐在公园假山上的贺光徊,五岁小胳膊举着胡萝卜喂长颈鹿的贺光徊。

  小学举着三好学生奖状的贺光徊,中学去参加科技竞赛的贺光徊,站在大学校门前的贺光徊。

  最后一张照片已经泛黄,再后面就是小半本空白的相册,再没更多的贺光徊。

  汪如芸翻到最后一页,呆愣着扭过头问丈夫:“怎么没有了?小光毕业照呢?”

  贺求真语塞,哑然解释:“他毕业……那会事情那么多……答辩都是后面我托关系找人补的,哪来的毕业照……”

  “那他去日本念书那几年,我们没有过去看他给他拍照吗?”汪如芸声音尖锐起来,抓着丈夫问:“一次都没有吗?他去了四年呐!”

  贺求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别说去日本那四年,就是在国内读研那三年他们也没怎么管过贺光徊。生活费都断了,哪还有心思大老远飞去看他。

  午饭前秦书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蓦地浮现在汪如芸面前。

  ——“您听过头痛粉可以单买一包吗?”

  她双腿发软,抱着相册轰然倒地,呛声哭了起来。

  研一的时候贺光徊晚了半个月才入学,课程进度落了同学一截。为了赶上进度,贺光徊把制图室当寝室用,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在画图。

  不过除了学习,贺光徊也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大四末段因为和秦书炀的恋情被爆出来,两家在学校闹得太难看了。

  这件事的风波延续到了贺光徊和秦书炀念研究生,学校里有风言风语,连各自的室友都会明里暗里对着他们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

  坚持了一学期,贺光徊把进度赶回来后,两个人便动了心思想要搬出去住。虽然要花一大笔钱,但总好过累了一天还要听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得好。就当花钱买清净了呗。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补习班里教物理,没有底薪,只有按人头算的课时费,把周六周天都排满了也只能赚那么一丁点儿。

  又咬着牙攒了一学期的钱,贺光徊和秦书炀才终于攒够房租搬了出去。

  但在搬出去以前,贺光徊的状态都不太好。

  他不和秦书炀牵手,更别说亲吻。做过最像情侣的事情,也只是挨得很近走在一起。

  “我那会很蠢,脑子里好像只有一根筋会动,根本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家里压力给得多了,他收敛点。压根没往戒同所想,所以也没察觉他是因为心理阴影。”

  讲这话的时候秦书炀第一次没遵守礼节,当着贺家的两位长辈抽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的背后,他眼睛全是血丝,夹着香烟的手指颤得烟灰掉一桌子。

  “如果当时我就知道这件事,我绝对会来找您。”

  “可能……这也是他不和我说的原因。他太有分寸感了,想我好,也想您们好,到最后所有委屈都是自己挨着。”

  “后面我们所有的生活来源都是那家补课中心给的,在里面干到了研究生毕业。”

  兼职加上课业,每个学期还要跟着导师出差做项目。贺光徊就没有能歇下来的时候,每天忙得走路都是用小跑着的。

  一忙起来就顾不上身体,还没搬进租的房子里贺光徊就被熬病了。

  就和小时候差不多,睡前还好好的,睡到半夜贺光徊就开始发烧、头疼。

  后面出去住了情况就更严重一些,能把秦书炀吓死。

  “他头疼起来的状态很吓人,一点光不能有,一点声音不能有,不然就会更疼。但那会我兜比脸干净,特别是交房租前后几天,我去食堂打菜都得躲着点同学,不好意思让他们知道我只敢打一个素菜。”

  贺求真搓着手,从桌上拿过秦书炀的烟盒,也给自己点了一根。

  虽然秦书炀说的是自己的事情,他的生活费也该是秦家的事情,但两个孩子绑在一块儿,他只敢打一个素菜的时候贺光徊又何尝不是。

  男人这一辈子赚钱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老婆孩子,孩子在外面吃个饭都成问题,这和打贺求真脸有什么区别。

  有了贺光徊以后贺求真就把烟戒了,他太多年没抽烟,差点没被烟呛得背过气去。咳了大半天,腰都直不起来,等稍微好点后原本只是臊红的脸现在脸脖子都是红的。

  秦书炀扬了下下巴,摆弄着打火机问汪如芸:“您在医院工作,您听过头痛粉可以单包卖吗?”

  汪如芸跌坐在椅子上,呜咽着摇头,根本无法正常回答问题。

  秦书炀笑了下,“我们就买过。在那种私人开的小诊所里能买到。那会我和小光吃饭都成问题,更别说去正规的大药房或者医院买药,太贵了,消费不起。他头疼很严重的时候都是吃很便宜的头痛粉,一开始吃一小包,后面就开始加量,加到两包半。后面他吃药那个剂量太吓人了,我觉得不对劲,不让他吃。我周五又给自己加了一堂课,家里的药箱才开始常备布洛芬。”

  小时候发烧了又降温冰袋,咳嗽了有润肺的甜水,长大了却连一盒止痛药都买不了。汪如芸想想都觉得窒息,抬眼视线变得很窄很窄,整个眼眶都被眼泪占据,近在咫尺的秦书炀在她眼里都变得模糊不清。

  “原本我们是想着毕业了就工作的,不然真的太穷了。但后面我们去甘肃,我和他结结实实挨了一场冻,回来都病了很久。”秦书炀吸了下鼻子,“等好了以后小光说不能继续这样了,得想办法让家里重新接受我们。他知道您对他的期望很高,所以他想的办法是保博,最好还能公费留学。这样您心里就没那么气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贺光徊拿到录取通知书以后汪如芸才勉强允许贺光徊回家。

  当时她还没退休,自己儿子能公费留学这件事没少给她在同事面前长脸。

  但汪如芸从来没去琢磨,身体那么差的孩子是怎么努力才能拿到这个名额的?熬夜学习的时候不会头疼吗?

  当然会。

  研三的时候为了争取留学的名额,贺光徊又开始拉着秦书炀没日没夜学习。他头疼不能见光,索性把秦书炀赶到客厅里学,他自己就开着一小盏台灯,把台灯放远一点,只要一点点光能看清书本和图纸就行。

  画图的图纸要保持清洁,他在眼睛下面塞一张纸,用纸胶带粘在脸上固定好垫着,一边掉眼泪一边画图。等画完图,他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可单词还没背完,他只能囫囵吃一颗止疼药,躺在床上接着默背单词,背到药效发挥作用他沉沉睡去。

  秦书炀又点了一根烟,他给贺求真也递了一根。想了想,随后又站起来给汪如芸接了杯热水。

  他问面前的长辈:“您知道北京那个用王爷府改的度假酒店吧?上过纪录片那个。”

  汪如芸视线眯朦,捧着热水觉得比方才好了点,至少能思考了。

  点点头,抿了口水。

  “那个项目,其实是我和小光回国以后一起投的简历。但人家最后要了我。我俩的成绩小光优我一大截,您知道人家为什么要我吗?因为小光身体不好,不能长时间地在户外工作。风大一点,太阳辣一点,他都会头疼,走路时间时间长了,他脚踝会受不了。”

  刚刚抿进嘴巴里那口温水骤然变得滚烫,烫得汪如芸舌尖都在疼。感觉满嘴都是水泡,随便咬开一个都能冒血。

  秦书炀哂笑一声,猛地抽了一口烟。

  “多荒唐?一个学建筑的人,竟然没法在户外工作。听上去多可笑,这和学画画的是盲人,学音乐的是哑巴有什么区别?”

  香烟照秦书炀这么抽法,很快没了大半根,他将烟蒂扔进烟灰缸。烟灰缸里有水,滋啦一声,惊得汪如芸和贺求真掉了一大滴眼泪。贺求真放在腿上的手紧紧地掐着自己大腿,疼得他倒抽凉气。

  “我俩刚回国的时候你听说他回去当老师还抱怨过他,他嘴上没说什么,回来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很久。他不是一定要当老师,他是只能当老师。”

  后面秦书炀再没抽烟了,他把烟灰缸藏了起来,干干净净地把桌子上的烟灰擦干净。又站起来把所有的窗子打开,顺手把饭菜端上桌。

  空气里不再是呛人的烟味,那些无法抹掉的过往被饭菜的香味取代。

  秦书炀含泪带笑地问汪如芸:“您见过小光笑得前仰后合的吗?”

  他指着隔断客厅和外面小院的那道玻璃门,“每次我俩坐在那儿聊天的时候,我都要伸手护着他后脑勺,就怕他笑得往后仰的时候磕到后脑勺。他其实很爱笑,笑声特大。也会开玩笑,只有我和他的时候他除了叫我炀炀外还会叫我秦工。”

  老两口扭着身子看向落地玻璃,又扭过身来惊讶地看着秦书炀,看他一脸认真不带唬人地讲述他们从来没见过的贺光徊。

  秦书炀点点头,更认真地回给他们,“真的,他还会骂人。会骂我魔法披风,还会说劳资蜀道山。”

  汪如芸皱了下眉,更惊讶了。

  “可这些他从来不会在您们面前表现出来,因为您们不喜欢,会觉得他没礼貌、没教养。”

  “我喜欢他,喜欢他骂我喜欢他和我开玩笑喜欢他笑的没分寸,也喜欢他抱着我掉眼泪说心里话,我见过他太多面,每一面都喜欢。”

  味道散得差不多,秦书炀又站了起来关了两扇窗子。贺光徊发烧刚好一点,一会出来吹那么大风秦书炀担心晚上又会烧起来。

  转过身回到饭厅,秦书炀没急着坐下来,他站到两位长辈面前,敛了笑色。

  “早前他头疼非常严重的时候我曾经动过心思想要把他送还给您们,想着您肯定能想办法带他去治好。但……我没舍得,总觉得他回去了就更不愿意笑一笑了。所以我攒了好多钱带他去看,医生说没什么太好的解决方法,只能多注意休息。”

  “前段时间我好像又和当初的想法差不多了,那会他天天晚上都会肌肉震颤,疼得他叫的那种。那段时间他还纵摔跤,坐地上就起不来了。我心疼坏了,我的想法还是如果您能带他去看,把他治好,那我不和他在一起也可以。可冷静下来一想,这个病哪里有治好这一说?我和他继续在一起,起码等他走不动的时候我能抱他对嚒?我年轻,精力好,当他夜里都需要有人帮忙翻身的时候我能熬这个夜。”

  “小秦……我们……”贺求真搂着汪如芸,长叹一声后正打算解释什么。

  秦书炀却朝他们深深弯下腰鞠了一躬,“结婚摆酒那天,我太紧张了,有些话我忘了说。现在讲给小光听,他又会瞎想。那我就说给您二老听吧。”

  顶着玻璃折射过来的光,秦书炀直起身,脸色真诚又凝重。

  秦书炀抬起一只手臂,肩膀挺括,比出一个发誓的动作,“我自愿与贺光徊结为夫妻,在这段婚姻里,我将永远保持爱意、忠诚。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我都不会背叛誓言。我会与贺光徊一起生活,互相尊重,互相扶持,尊敬彼此长辈,抚育我们的孩子,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

  贺光徊下车时,正巧看到秦书炀拎着一提牛奶回来。他站定身子,朝秦书炀挥了挥手,“炀炀!”

  秦书炀倏地眼睛亮了起来,朝着贺光徊小跑过来。

  他接过贺光徊肩上的双肩包,顺势往贺光徊脸上亲了一下。

  “还说去接你呢,坐车晕不晕?”

  贺光徊摇摇头,“说了退烧了。”

  有秦书炀在,肘拐就成了摆设。贺光徊整个身体重心自然而然地移到秦书炀身上,倚靠着秦书炀慢慢往里走。

  他抬头问秦书炀:“今晚吃什么?”

  眼睛亮亮的,只一眼就让秦书炀挪不开眼睛。

  “吃什么?”秦书炀捏捏贺光徊的脸,“吃剩菜,明天我就回工地了,今晚必须要把剩菜解决了。”

  贺光徊脸垮了下去,刚刚还很亮的眼睛立马暗了点,“就这?”

  他长长叹了声,“病才刚好,皇帝待遇就没了。呵,男人。”

  秦书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他把贺光徊搂得更紧一些,贴着贺光徊的脸问他:“那怎么着?给你煮一锅红糖姜水再暖暖?”

  贺光徊:“……”

  幽径的小区石板路上,贺光徊中气十足,“爬开!”

  刚归巢的小鸟又被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