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愚公移山>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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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钟前,谢治群领他走出写字楼的大铁门,走街串巷似地穿过横贯楼盘的西街区,径直来到另一处热闹纷繁的街道。

  右侧是一簇重重叠叠的筒子楼,一楼驻扎着些商贩店铺,前几个是五金店,百货大楼,洗衣房,接下续之的,便都是热气腾腾的餐饮店。

  梁念诚眼里充满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他以前还从没来过这。此时瘪平可怜的小肚子发出叹息,对他的胃抓耳挠腮,劝诫他赶快找点食物充饥。

  他看中一家早点铺店,墨绿色的富贵竹绿油肥美。系着红围裙的胖女人,脸上镂刻些岁月的痕迹,她掀开一屉蒸笼,白色的烛龙立马云雾缭绕,其下显露出一个个饱满漂亮的大包子。

  他不由得咽下口唾沫,蠢蠢欲动地缩动脚趾头。

  此时谢治群突然轻拍他的头,他惊慌失措地蹿开,骨碌碌的两颗圆眼珠前凸,他看到谢治群眼中闪过的一丝惊诧,顿时羞愧地嘶咬上唇。

  谢治群见状倒也不生气,只是放低自己的姿态,俯下身,让矮个的梁念诚能与他平视。

  心平气和地问:“你不喜欢别人摸你的脑袋吗,小孩儿。”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和蔼可亲地喊他”小孩”,谢治群让他想到自己还在念书时,教语文的班主任,一样的温文尔雅,朗读课文时绵密的谈吐,好像在蹦出一个个优美的音符。

  谢治群又把身量低了又低。

  梁念诚眨巴眨巴眼,距离极近地看见从谢治群嘴里,飘出一束缱绻绵绵的白汽,正忙不迭向自己逼近,热腾腾的,汹得他脸红心跳。

  这是来到这个镇上,第一次有人愿意靠近他,他心乱如麻地下时乱了阵脚,翕动着干涩的嘴唇,语无伦次:“不……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啊?你这孩子,真奇怪,明明不久前骂那大爷的时候,还口齿清晰的。”谢治群的笑很自然,“现在话又说不利索了。”

  梁念诚望着谢治群和善的面孔,眼眶不知怎的便湿润了。

  这个人,真的太温柔了。

  他一面想,一面手忙脚乱地尽力揩掉手上的脏污,枯黄的掌心和枯瘦的指尖长有些杏色的浅疤,那是他平日里在工地上,推水泥磨时,成年累月积下的旧伤。

  在工地上,手上血痕密布都是家常便饭,白日黄沙漫天,尘土飞扬,他没有一刻不在卖力干活,赚着那绵薄的薪水,前不久二爷托人给他捎信儿,说是腿疼又犯了,梁念诚计划着领完工资,就给二爷买点镇上老中医的药膏,据说百试百灵。

  但是话说回来,每日伤口混杂泥沙,戴着粗糙的手套搬砖,按着沉重的机械臂,忙碌不怠的工作节奏,令他无暇顾及手上这零星半点的刺痛,他十分恐惧会被隔三差五前来巡逻的工头刁难,目睹他懈怠的颓状,并以此为把柄,名正言顺地将他这个多余又无能的人驱赶。

  工头早就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每临夜里,凉意渗人,总能将他两个掌心连鲜红的伤口,冻出闷痛的肿块,连皮带肉的哑疼,他有时熬不住,眼泪哗啦啦地流,卧在湿冷的床铺上睡不着觉,便兀自在黑灯瞎火中,偷偷地用温热的舌头抵住舔舐,温暖的口水汲过伤痕,将淤血和陷在裂缝里的细沙一点一点清除干净,这样做的效果,便是减轻些疼痛,方好入睡。

  如此想来,自从来到这,梁念诚一直没有遇见温柔的人。

  因为困厄难当,他一直都无能为力,生活平庸,他一直都是被欺压的那一方。

  从来没有人没问过他好不好,从来到这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自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只有这一刻,他在谢治群眼里看到了自己,让他感觉自己是存在的,活着的,终于不是一个死物。

  “小孩?”

  谢治群又笑了,但是没有嘲讽他的意思。

  他闪烁其词地回道:“不是的,我没有不喜欢你摸我的脑袋,只是上面有虱子,很脏的。”说完他还自觉地退开一步,用手护住自己的头颅,眼睛垒满无辜,似乎写着不要靠近我。

  谢治群哭笑不得,没料到是这个理由,他反其道而行之,仍旧不嫌弃地往前凑,极为亲昵地捏了捏梁念诚腮帮为数不多的二两肉,“没事,我不嫌弃。”

  梁念诚沉溺这一刻的温情,黧黑的脸流露些粉色。但很快,他又记起他很少让人碰自己的身体,缘由是很多地方都不甚干净,面露难色,但一望到谢治群好看的眉眼,又冥冥生出些勇气。

  这人太好了,我不用顾忌。

  谢治群突然抬手摁梁念诚背后凸起的背脊,蹙眉,“真瘦,待会带你去吃顿好的。”

  “啊?”梁念诚惊得两个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背后酥麻的电流感令他浑身不自然。

  谢治群见怪不怪,勾出手指摸了摸梁念诚的鼻头,嘱咐道,“就这么定了,不过你得先在这等会儿,我去通个电话。”

  旋即动身走进一间电话亭。

  梁念诚好奇地抻脑袋窥探,但无奈什么也没瞧见,碰了碰自己的鼻尖,感到一丝微妙的幸福感。

  彼时天空低沉,白云如漆,几只小猫狗聚众在一颗长势葳蕤的槐花树下嬉戏打闹。

  梁念诚兴致盎然地在一旁观战。

  他看见其中一只小黄狗俩爪子趴地,腰背挺直且端庄,三根白须从鼻翼左右分出延长,墨如曜石的瞳孔穿射出一股老谋深算的鞘光。

  顿时看呆了眼,他鬼使神差地蹲下,如个蜗牛缓慢前移,探出手指往那狗尾巴攒握,啧叹手感甚好,软乎乎的,顺着光滑的尾骨和尾毛,毫无章法地揉捏。

  那狗也好脾气,懒洋洋地眯起眼,嘴角慷慨地下抿,似乎很享受被这样对待,不恼也不叫,意气风发地搭着梁念诚破烂的鞋,懒散瘫下,短腿甩了一地黄土,本体的毛色被太阳晒得金灿灿,十分迷人。

  于是便有了一人一狗看世界的旷景。梁念诚玩累了,便缩着腿根靠在树上,茫然地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身旁的青石巷上,传来几声你追我赶的嬉笑,脚丫子打在地上的水,发出连贯的“啪”声。几个中学生背着拖到屁股的书包,停在呆若木鸡的梁念诚面前指手画脚。

  议论纷纷,嘴像炸开了门大炮噼里啪啦响。

  “你看这傻子蹲在这看谁呢?”

  “谁知道呢?”

  “一看就是隔壁工地里,不学无术的下三滥,我妈说这些人不好好读书,才去工地推水泥。我们可别学他。”

  “对,你看他的脸多黑,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梁念诚透过地上清透的水潭,看见皮肤黑沉的自己,顿时羞愧难当,中学生说的话再难听,但也是事实。

  他无地自容地把头降得不能再低,转过脑袋,和那只憨态可掬的小黄狗对视,爱恋地抚摸它平滑的头顶,苦笑道:“你知道吗?我不是不想读书,只是没有办法。”

  “我一直都没有办法。”

  他长舒一口气,眼前突然出现一双皮鞋。

  抬头一看,沙砾如雾凇,扬帆金色的麦浪儿。日头下的谢治群向他伸出手,堇色的光迷蒙了视野,他听到谢治群好听的笑声。

  “小孩,还不起来吗,太阳光都要把你淹没了。”

  梁念诚有些犹豫不决,将信将疑地伸出手,岂料还没碰到,谢治群就先一步抓住,要把他拉起来。

  他一怔,没有拒绝,满怀期待地回握。

  两人一高一低地行走在门庭若市的街道。

  这一次梁念诚终于开心地笑了,将他淹没的从来不是太阳,而是会义无反顾伸出手的谢治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