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历史军事>抚宋【完结】>第二百章:双面谍探

  虽然在汴梁这个安乐窝中已经呆了多年,但太尉张超终究还是有真本事的。在他主掌河北路军权,并得到安抚使夏诫的全力支持之后,河北路上岌岌可危的形式,迅速地被稳定住了。

  禁军主力挡住了辽军的大部队之后,夏诫也迅速地跟进,重建以前荆王在时建立起来的全民防御体系,因为有着多年的基础,这套本来就行之有效的防御体系,慢慢地开始恢复,并一点一点的开始重新展现他们的威力。

  事情做到了这一地步之后,夏诫终于松了一口气。

  现在他可以骄傲地说,河北路安全无虞,他守住了汴梁的门户,确保了官家的安全。这功劳,是稳稳地到手了。

  只不过张超期待的反咬耶律俊一口的打算看起来要落空了。

  耶律俊虽然年轻,但用兵却是相当的老辣,该快的时候迅如疾风,该慢的时候却又犹如老牛。张超多次设下陷阱引诱对方咬钩都无功而返之后,也终于死了心。

  双方如同过去无数次一样,双方再一次进入到了僵持阶段。

  但又有些不一样的是,这一次耶律俊因为前期太过于顺利,使得他在河北路上劫掠到了大量的粮食以及军器辎重,河北路上所有军州以及地方豪强都赚得盆满钵满,吃得满嘴流油,使得他们更有底气在河北路上与宋军对峙而不用担心后勤的问题。

  看耶律俊的动作,大概率是想着就这样拖下去。

  再拖上几个月,秋粮也要收获了。河北路上大片的庄稼,可就要便宜辽人了。

  而从打探得知,耶律俊下达的一系命令之中,就有不许践踏庄稼等命令。

  要是拖到秋上,河北路上的压力就会更大了,因为到了那个时候,辽人的冬捺钵就会向着南京道而来。

  辽国的皇帝一般到了冬天,都会到南京道上来越冬。

  大量的辽国精锐,也会在同一时刻随着辽国皇帝抵达南京道。

  这对于宋朝来说,可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因为到了冬天,他们要面对的就不再是南京道上的宫分军、头下军以及豪强军队,而是直属于辽国皇帝的皮室军。

  所以,必须要马上结束战争。

  可是耶律俊一点儿也不着急。

  过去在这样的情景之下,都是辽人会派来使者,耻高气扬的提出一系列的要求,然后双方开始讨价还价。

  反正是一个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另一个落地还钱。

  处于被动状态之下的宋人,在谈判的时候,反而底气更足。

  一个最简单通俗的道理,就是谁先提出停战,谁在谈判桌上就输了三分。

  辽人的后勤,往往支持不了他们长时间的开战。

  在以往的战争之中,宋人这边也都是准备充分,辽人就算军事再强横,打进来之后,面对的也是一个坚壁清野的地方,连找一口干净的水井都费劲。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张超和夏诫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请崔昂这位谈判特使开始履行职责,去河间府找耶律俊谈判之外,也向朝廷申请支援。

  只有在军事上获得胜利,才有可能在秋季的时候结束战争,避免将这场战争再度升级。

  不管是大宋的官家,还是东西两府,都认可张超与夏诫的判断,于是京畿东路、京畿西路、河东路等地的禁军,开始大量地向着河北路汇集。

  但河东路的禁军刚刚走了没多久,辽国西京道的军队在边境之上开始了频繁的挑衅,多次越过边境,开始在河东境内杀伤抢掠。这使得河东上下一日数惊,不得安宁。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朝廷又下令从陕西路调兵进入河东抵抗辽国西京道的攻击。必竟此时陕西路上最大的敌人李续已经被打成了流寇,短时间内成不了气候,如今正躲在沙州肃州瓜州舔食伤口。

  而另一个敌人李度,虽然还据有夏州,握着罗兀城,但如今他正面临着自己曾经的麾下的反攻倒算。这些人在投降了大宋之后,急于立功来证明自己对大宋的忠诚,对于李度的攻击,比陕西路上的军队要凶狠得多。

  萧定又升官了!

  因为陕西路上的禁军急剧减少,但收拾李续的事情,并不能就此罢手,打蛇就要打死,落水狗是万万不能让他再度爬起来的,否则极有可能再次耀武扬威。

  所以收拾李续,便成了萧定现在唯一的任务。

  征西军行军总管的职务,落在了萧定的头上。

  这个所谓的征西军行军总管,可不是陕西路行军总管。陕西路行军总管那是整个陕西路上的最高军事指挥官,一般都是由安抚使兼任的。

  萧定这个征西军行军总管,说白了就是为了打李续而特设的。

  当然,行军总管就是行军总管,比以前的指挥使自然是要高出一大截的,而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萧定的勋官也升到了云麾将军,这可是从三品的职位,他的老子,堂堂的三司使,也不过是正三品而已。

  升为了征西军行军总管,使得萧定指挥的军队数量大增,当然,禁军很少。只有前期配合萧定进攻韦州的镇戎军正式成为了萧定的部下,其它的,除了萧定的本部广锐军,定边军之外,便是蕃军以及在战争后期投降朝廷的定难军旧部了。

  但林林总总的算下来,萧定直接指挥下的军队,已经超过了三万人。

  而其中朝廷提供粮饷的军队,不到一半人,剩下的军队,全靠萧定自己去找食,这里头便包括了铁鹞子、步跋子以及禹藏花麻的军队。

  但朝廷的军饷,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程圭归去之后,马兴对于萧定的钳制开始进一步升级了。或者是程圭发现了什么,又或者这所有的行动,只不过是马兴一个文官对于武将天然的警觉,不想再出一个李续第二。反正萧定部下的军饷缺口巨大,根本就不能按时发放。

  巨大的压力落在了萧定的身上。

  好在萧定现在有盐州出产大量的食盐,有横山商贸几十支庞大的商队,有这一次攻击李续大本营兴庆府之后获得的财富,但即便如此,也最多支持到今年年底。

  张元被再一次提拔为征西军总管府的长史,他需要为征西军解决肉眼可见的未来的吃穿用度以及花销问题。

  萧定愁眉不展,张元却是兴致勃勃。

  “河套真是一个好地方!兴灵也是一块好地方啊!”张元看着地图,笑得合不拢嘴。“总管,今年的确是我们最困难的日子,到了明年,好日子就要来了。您且只管作战,追击李续,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便好了。”

  萧定觉得自己解决不了这些问题,也只有打仗,是自己最擅长的。

  他集结了五千骑兵跟着自己去追击李续。三千铁鹞子,一千吐蕃骑兵,再从广锐、定边、镇戎军中抽调了一个骑兵营组成了这支攻击部队。

  追击李续只是其中的任务之一,当初萧诚制定的大战略目标之中,便有一条,是彻底打通西域通道。

  现在这条路上,部落云集,极为混乱,虽然存在着商路,但行商风险却是极大,萧定这一次的使命,就是要彻底清理这条行商通道,凡是挡在他们前头的,都将会被趟平。而这一趟的军事行动,将会关系到萧定军事集团接下来的命运。

  萧定本人或者还没有意识到,但张元、拓拔扬威等人却是已经有了清醒的认知。

  拓拔扬威再一次随着萧定出征。

  而张元却是后来者居上,一举跃过了仁多忠等人,成为了征西军总管府的二号人物,直接负责着整个征西军统辖区域下的除军事以外的所有事务。

  “张长史,你饶了我吧!”苗绶站在张元的大案之前,哭唧唧的看着对方,“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张元却是举笔在案卷之上奋笔疾书,似乎没有看到眼前的苗绶一般。

  这让苗绶哭得更伤心了:“张长史,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在延安府,我要是不答应,我们父子俩非得死在大牢里不可,那个时候,就算是让我出来杀人越货,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啊!”

  听到这里,张元放下了笔,看着对方:“苗绶,总管对你可着实是仁至义尽啊!只不过要了你二十万贯钱而已,你自己也清楚,这些年来,你弄到的钱,仅仅只有二十万贯吗?可是你是怎么回报总管的?嘿嘿,横山你连一半都还没有走完,怎么能完成安抚使的指使呢?总得再花个一年半载的,每个部族,每个犄角旮旯都得走遍了才好交差啊!”

  苗绶两腿一软,卟嗵一声跪倒在地上,这几个月,他已经被整得欲仙欲死了,一条老命只怕已经去了一半,别说再搞个一年半载,只怕十天半月,自己的这条老命就得交待了。

  经历了张元整人的手段之后,苗绶再发现,自己以前那真是游戏一般啊!关键是,真把自己整死了,还一点把柄也不会留下,只怕他还会为自己请一个死后荣耀,搞一个光荣地殒职而死。

  可苗绶还不想死啊!

  “张长史,我全听你的,以后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无二话!”苗绶信誓旦旦。

  看着对方终于完全服软,张元这才笑了。

  其实把苗绶弄死,现在一点儿也不符合他们的利益。苗绶是马兴塞进来的锲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你把他弄死了,这不是公然给马兴上眼药吗?不是公然跟马兴宣战吗?

  眼下,自然是不行的。

  那收服苗绶就是必然之事。

  这样的人,好整得很。

  让他接下来当个双面谍探,就是张元的目标。

  马兴知道的事情,必须是这边想让他知道的,而那些真正的秘密,则绝不能泄露出去。

  “苗德现在进了安抚使府,听说很得程朝奉的看重!”张元笑着道。

  “长史以后了解长史府的什么事情,只要是他知道的,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苗绶保证道:“下一次他来看我的时候,我就会交待他。”

  张元点了点头:“苗副团练使,这就对了嘛。你也不想想,安抚使先是把你整了个半死,然后再给了你一点甜头,你就兴冲冲地跑来给他卖命,把自己也看得太贱了吧?以后跟着我们干,保管你的日子比以前还要过得舒坦!”

  “可是,可是我不想造反啊!”苗绶哭丧着脸道。

  “造反?谁告诉你我们要造反?”张元大笑:“萧总管是什么家世?他会造反?吃牛肉发马疯吗?千里为官只为财!我们只想发财而已。苗绶,你以前弄的那点钱算什么?好好地跟着我们干,过上几年,我们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富可敌国!”

  听到不会造反,苗绶倒是彻底的放下心来了。

  张元的这番话,说白了不就是欺上瞒下吗?

  看他们的这番搞法,前期投入如此之大,只怕最后收获起来,当真会富可敌国。

  “张长史,我跟着你们干,跟着你们干呀!”

  “嗯,苗副团练使,既然是这样呢,你就先去休息一段时间,把身体好好地将养将养,要做事情,先要有个好身体嘛,瞧你现在这模样,只怕是一阵风就把你吹跑了!”

  苗绶欲哭无泪,我这个模样,不就是拜你所赐吗?

  不过这话是真不敢说出口的。

  张元看起来笑咪咪的人畜无害,但当真是心狠手辣而且无法无天,自己好歹也是有品级的官员,但在他眼中,跟小猫小狗也没啥差别,关键是他支使得动那些横山党项,特别是横山之中的那些生番,当真是让人望而生畏。

  与其听安抚使的话从而无声无息的死在某个角落里沦为野兽的食粮,倒不如委身于对方。反正马兴从来也没有真正看重过他,有的只不过是利用而已。

  “收拾掉这个贼子了?”拓拔奋武走了进来,看着刚刚离去的苗绶的背影,笑问道。

  “这样的人,毫无节操可言,收拾起来太简单了!”张元笑道:“今日过来,有什么事吗?”

  “大哥召人编的我族文字第一稿已经完成了,大哥临走之时让我送去汴梁请二公子斧正,不知张长史有没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二公子的?”

  张元想了想,笑道:“你就跟二公子说,我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请他放心。”

  拓拔奋武挑了挑眉毛,却也没有开口多问什么,直接点点头,转身出门而去。

  第二百零一章:新局面

  狂风暴雨之后,自然便是难得的平静。

  七月,汴梁风起云涌。

  荆王赵哲这一次一跟头栽得极狠。

  被勒令居家读书,思过,身上所担任的所有职事全都去除,连王府的卫队也尽数裁减。现在担负着王府警卫的,是宫中派出来的御前班直。

  至于一直跟在赵哲身边的那些幕僚就更惨了,他们中的一部分被皇城司逮了去,就此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还有一些被剥夺了出身以来文字,然扗撵出了汴梁。

  这对于那些文人出身的幕僚来说,可谓是一撸到底了,剥夺了出身以来文字,这些人从根本上被断绝了出仕的可能。

  不过萧诚倒认为这些人被从荆王身边赶走,对于荆王来说,倒是一件好事。这些人实在是不能胜任一位亲王的幕僚之职。他们都是在荆王在河北任安抚使的时候收拢在身边的,一身的本事,基本上都在沙场决胜,粮草后勤等军政之上,要他们在京城勾心斗角进行一场惨绝人寰的政治斗争、夺储之争,他们会输掉一切的。

  眼下荆王看起来输得干干净净,对于他来说,指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本来萧诚就不同意荆王现在的那种咄咄逼人的策略。

  官家春秋正盛啊,你一个亲王,要这么大的名头做什么?要这么大的权力干什么?埋头干活不就成了吗?

  现在荆王不老实,也得老实了。

  他连出府门都费劲了。

  楚王赵敬看似大获全胜,身上挂着的职司又多了几个,楚王府邸所在的胡同,不管白天黑夜都停满了马车,无数的人都在想办法能够进府去见上他一面。

  但想想去年荆王回京之后,不也是这副场景吗?

  不做事,就不会犯错,做的事多了,犯错的机会也就大大增加。

  特别是楚王赵敬还没有荆王赵哲那一身的才具,没有赵哲那严以律己的德性,一旦春风得意,他马失前蹄的次数,必然就会很多。

  而宫里的那位官家虽然对权力看得极重,为了独占权力把自己的亲儿子也要整垮,但并不代表这个人就是一个蠢货,实际上他精得很。

  他现在当然能看得出来两个儿子谁更强一些。

  等到再过上一些年,他年老体衰,不得不考虑交权的时候,他当然要为大宋选一个更强的接班人。

  到了那个时候,荆王赵哲,并不是没有机会。

  所以整个七月,萧诚都很快活。

  父亲终于听了他的话,在最后时刻,与赵哲做出了切割,哪怕是表面上的。但这个表态,已经让宫里的官家比较的满意了。当然,这也与萧禹强悍的业务能力有着极大的关系。

  自从任了三司使之后,萧禹当了一段时间的驼鸟,直到将前任三司使周廷的人手全部吸引消化再与自己的人手整合之后,这才拿出了手段来整顿三司使。

  效果斐然!

  今年还只过了半年,但财政收入与去年相比,已经达到了去年的七成。

  而这,还是在西北、河北两路开战的情况之下完成的。

  这样的成绩,即便是官家赵琐再不喜欢萧禹,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一个优秀的财相。

  收入多了,当然就能办更多的事情。

  萧禹终究还是站稳了脚跟。

  而萧定成了征西军行军总管,军权在握,势力正在向着西边渗透,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着萧诚当初的设想在走。

  一块块的拼图,正在被镶嵌进萧诚脑子中构思的那副宏伟的图画当中去。

  七月里,汴梁官场之上,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东府首相罗素罗介山称病了。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

  事实上,罗素一向注重养生,虽然六十大几了,但看起来却似五十多岁的人。

  他是被皇帝厌烦了。

  而之所以被皇帝厌烦,正如萧诚所预测的那样,罗氏一脚踩进了楚王那个泥淖之中。

  七月中的时候,楚王妃生辰。以楚王现在的风头,自然是上门去贺寿的人无数。

  罗素作为首辅,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可能上门去为楚王妃贺寿。

  但问题是,他的次子的媳妇儿去了。

  他的次子罗焕在国子监任司业,这是一个清贵的官儿,平时也没有多少事情做,主要的任务呢,其实就是照顾罗素了。

  这也是朝廷给首相的体面。

  这一去可就出了问题。不管罗素知不知道这件事,反正这件事就惹心了官家,于是一道诏命下来,清贵的司业,就变成了地方上一个军州的知州。

  罗焕被外放了。

  大家都是明白人,罗焕刚刚离京,罗素便适时病倒。

  参知政事的罗颂捡了一个大便宜,罗素这一病,他代行首相之职,倒是一天天的满面春风,兴奋之极。

  一般来说,按照以往的惯例,罗素会在病一段时间之后,便以身体有恙为由,向官家乞骸骨,而官家自然也是不允的,会派出太医来替首相诊治身体。但治来治去,首相的身体总是不见好。

  于是乎,再上折子乞骸骨,再不允,如是三番两次,最终罗素会得偿心愿,回家休养。

  而作为曾经的皇宋的首辅,官家自然是不会薄待他的。

  一个国公的封号是少不了的,至于是大国还是小国,这就说不好了。

  不过在萧诚看来,罗素肯定是得不到一个大国的国公封号的。

  有人走,就有人来。

  不管是陕西路的马兴,还是河北路上的夏诫,都是希望最大的。

  而罗颂想要把这个代行首相职责搬正的话,这段时间里,就必须得做出政绩来,不然等到夏诫或者马兴一回朝,以他们的功劳,只怕罗颂就只能空欢喜一场了。

  当然,以萧诚的档次,还无法参与这样高级别的谋划当中去,即便他有千条计,人家也都以为他还只是一个运气好在边境立了些许功劳的书生罢了。

  所以萧诚呢,现在正一门心思地读书,毕竟九月的进士试,就在眼前了。

  到了八月,汴梁城已经分外的热闹起来了。

  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举子们云集汴梁城。

  这些人都可以算得上是大宋的精英,而九月份的进士试,就是要从这些精英之中选出三百人来,成为这个帝国的后备官员。

  面对着这些人,萧诚不敢有丝毫的托大,现在的他,基本上是在岑夫子的教导之下,进行着最后的考试突击,其实学问上长进已经不大了,主要就是一些应试技巧。

  主考、副主考、阅卷的人选已经出来了,岑夫子现在做的,就是针对这些人的好恶来对萧诚等人进行培训。

  到了这个时候,萧诚终于了解到为什么岑夫子有偌大的名声了。

  岑夫子对这些人的了解和评价,可以说是入骨三分。

  难怪岑夫子教的学生,中试的比率如此之高。要做到这些,平时的投入也绝对不会少。当然,回报率也相当之高。

  “只要你不犯低级的错误,你今天中试是必然的。”岑夫子笑着道。“一来是你的学问已经到了,二来,不看僧面看佛面,谁叫你老子是大宋财神呢!”

  “不是糊名还要誊卷的吗?怎么能辩得出来就是我的?”要是能作弊又没有后遗症的话,萧诚也并不会矫情,说起来这些天他也与不少的各路精英见过面,除了极少数是属于读书读傻了的家伙之外,绝大部分人,都是真正的人尖子,萧诚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行文风格还有答卷的内容啊!”岑夫子微笑着道:“像你这样的人,大家都会把你举人试的卷子拿来研究研究的。而且策论题,你多半要拿西北之事来做论证吧,虽然不能提具体的人或者事,但对于西北的了解,谁人能有你细致入微,所以到时候即便有不少人拿西北说事,但主考官们仍然能一眼便将你从人堆之中分辩出来。”

  “厉害啊!”萧诚感叹不已。

  “不过你也要有心理准备。”岑夫子道:“你中试是没有问题,但也是因为你的身份问题,你的名次绝不会太高。三百人,估计你在三十名上下。”

  “对这个我没有要求,哪怕就是第三百名也行。”萧诚笑道:“有了这个身份,跨进了这扇大门,以后还不是就看个人能力,际遇了!”

  “进士和同进士,差别还是蛮大的!”岑夫子摇头道:“真要搞成同进士,你将来可就没有机会进政事堂了。只有进士,而且是庶吉士,未来才有可能进入政事堂。”

  “是这样吗?”这一点,萧诚还真没有注意到。

  “你可以回去仔细地查一查。”岑夫子笑道:“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这就是潜规则,是大家都默认的。”

  “您说我在三十名左右,那还是有机会被选为庶吉士的。”萧诚笑道。

  “就怕官家不愿意啊!”岑夫子却是叹了一口气。“你父亲不会成为你成为庶吉士的阻碍,等你成长起来的时候,你父亲早就致仕了,问题在于你的大哥。现在看起来,你大哥位列横班是早晚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他甚至会成为皇宋最年轻的太尉。你觉得官家会让你有机会入主政事堂吗?你大哥是握兵权的,不可能长期在外,迟早是会回来的。所以,你也就只能在地方上了。”

  萧诚笑了笑:“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多谢夫子的点拨,我还是先考好,真要考好了,官家也不能一手遮天吧!”

  “有时候,还真能一手遮天!”岑夫子笑道。“在这件事情上,两府与官家是站在一边的。这是平衡之道。假如你有一天真能回京甚至进入政事堂的话,你的大哥,只怕就需要解甲归田了。”

  萧诚点了点头:“还早着呢!我现在想这么远的事情,太不切实际了。”

  “说得也不错,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岑夫子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我们再来把一些忌讳复习一遍,这可不能有一点儿的大意,不知多少才华横溢之辈就倒在了这个上面。崇文啊,对于走仕途的人来说,时间是最为关键的,一步迟,可就步步迟,一步占先,说不准就能一辈子占先呢!你的年纪,是一大优势,要是第一次参考就中试,那你就别人多出了很多的时间呢!”

  “有劳夫子了!”

  就在萧诚卯足了劲儿认真复习,作着考试前的最后冲刺的时候,繁华的汴梁街头,走来了几个汉子。

  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是风尘仆仆,看起来都是疲惫之极,但几个汉子却仍然昂首阔步行走于街道之上。

  领头的一人,正是秦敏。

  对于他们来说,汴梁太大了,人也太多了。

  进入汴梁城之后,他们毫无疑问地就迷路了。

  “秦哥,这可怎么办?咱们去哪里找高先生呢?”一个汉子摸了摸肚子,一阵咕咕的叫声传来:“秦哥,我饿得狠了!”

  “我也饿了!”另几个人也是愁眉苦脸。

  包括秦敏在内,他们身上带的银钱,早就用光了。原本还是有一些钱财的,都让高鹤带着先行一步,到汴梁城内来替大家寻一个落脚的地方的,现在一时之间找不到高鹤,几个人顿时便陷入了困境。

  秦敏从怀里摸出来一块玉佩,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看着前面拐角处的一家当铺,道:“这还能值几个钱,当了它,应当能顶几天。咱们几个汉子,难不成还能饿死在这里不成吗?就算是扛大包,当苦力,咱们也能养活自己。”

  “可咱们是来伸冤的!”一个汉子低声道。

  “等找到高先生再说!”秦敏沉默了片刻,摇头道。在他们走到京畿西路的时候,一些对荆王不好的消息已经传了开来,而高鹤出去打听了一转之后,回来也只能秦敏等数个头领说了这些事情。

  总之,现在荆王的情况很是不好。高鹤建议大家先不要去找荆王,这事儿需要慢慢计议了。

  “在没找到高先生之前,我们需要自己找到活儿养活自己,需要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来安顿接下来抵达的兄弟!”

  第二百零二章:去向

  岑夫子不愧是名闻天下的辅导大师,应试名家。

  高家的族学在岑夫子的掌管之下,大获成功。五月份的举人试时,这家族学二十余名学生,超过一半的人拿到了举人的资格,抛开那些年龄不足的小家伙之外,几乎是只要参加,便能中举。而九月份的进士试的时候,高家族学之中,两人高中。

  一个,自然就是名声早已传遍汴梁的读书种子萧诚。

  岑夫子不但书教得好,揣摸人心也是高手,当初他便断言,萧诚的名次大概在二十名到三十名之间,当红榜张贴出来之后,萧诚的名次,赫然便是第三十名。

  这让岑夫子有些失望。

  因为这个名次,基本上使得萧诚与庶吉士无缘了。

  除非是萧禹利用自己的职权来运作一番。

  为此,岑夫子在庆功酒会之上还与萧禹好生地密谋了一番。要知道,岑夫子虽然只是一个教书的夫子,但他的关系网,可一点儿也不比萧禹差呢!

  不过回家之后,萧诚立即便制止了父亲准备进行的操作。诚然,三十名的名次,入选庶吉士不是没有希望,以往也出现过。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萧诚自觉自己考试的名次就算不能入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与自己无缘,但进入前十还是没有问题的。

  但现在却是三十名。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有人在刻意打压。

  最终的名次确定是谁来决定的呢?

  当然是宫中的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

  也就是说,自己现在这个名次,其实是官家亲自决定的。他不希望自己成为庶吉士从而能够留在汴梁。

  换句话说,自己要被打发出去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要被这位官家打发到什么地方去做官。

  嗯,以这位官家现在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恶意,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不定会去河北。

  现在那里可是大宋最危险的地方。

  宋人与辽人的势力犬牙交错,双方大的战斗是没有了,进入到了一个僵持的阶段之中,但小队人马的缠斗,却从来没有消停过。现在的河北,是官员们殉职机会最高的地方。

  马兴曾说过只要自己中举,就把自己要到陕西路安抚使府,并且给自己一个从六品的职位,这个职位对于一个新科进士来说,的确是超规格了。

  但自己肯定是去不了的。

  皇帝不会答应。

  他不会让自己兄弟两人在西北相聚的。

  当然,马兴也没安好心。

  一来,他是想利用自己在党项人中的威望,以及自己的谋划之能。二来,他只怕也是想将自己控制在手中来威胁带兵在外的兄长。

  萧诚倒是希望马兴能与皇帝好生争一争,要是他争赢了,对自己来说,可是一件大好事。只不过这件事马兴是不可能与皇帝相争的。

  他只不过是试一试,不成,也就罢了。

  萧诚懒得去花心思想自己去哪里!

  不管是去哪里,自己都不会花太多的时间,就会用实打实的功绩,一步一步的走回到汴梁来。

  最多在外十年。

  这是萧诚给自己定下的一个期限。在他看来,现在的皇帝再活上十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十年之后,就说不准了。如果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有回到汴梁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自己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高家族学之中另一个中试的却是保国公高玉的次子高岗,虽然名次只是第二百九十七位,虽然只是一个同进士,但却已经让保国公欣喜若狂了。

  这可是高氏一族近百年来的第一位进士。

  这也意味着高家可以党而皇之的在自家的大门前竖起一根旗杆了。以前就算高家是勋贵,是超品,能在门口摆狮子,但想树一根旗杆,却是想也别想。

  这也代表着他高家以后不仅仅是勋贵,也是有进士的读书人家了。

  至于名次,对于高家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

  对于侄子的中试,萧氏的亲家高健也是打心眼里高兴。虽然他是二房,但大房出了一个进士,对于整个高家的好处,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而且他现在,也用不着嫉妒大哥了。

  他的长女嫁给了萧定,现在已经是四品的命妇。女婿是从三品的征西军行军总管,而且是年仅二十四岁的行军总管,按这个节奏,就算有人打压,三十岁左右,萧定也绝对能走到太尉这个位子上。

  而自己的长子高进,不是读书的料,倒是好舞枪弄棒,五月举人之试铩羽而归之后,自己就打发了他去找女婿萧定去走军功之路。有萧定照料着,将来也必然会有一番成就。

  萧家和高家,在这一次进士试之后,成了汴梁城中最为光鲜的人家。

  本来就是高官显贵了,而且这一次,他们也算是改换门楣成功。

  不管曾经的那些清贵人家是不是还瞧不起他们这一类人,但只要家中出了进士这样的特殊人物,再不愿意,他们也只能将其算作是自己中的一员了。

  而这,也正是萧禹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东西。

  萧诚无所谓自己会被官家打发到哪里去,他现在更头疼的是因为自己中了进士,大娘子这段时间一直在张罗的自己的婚约的问题,一时之间热度却是更高了。

  早先还有些清贵之家瞧不上萧家,可现在萧诚一中进士,那就完全不一样了,韩大娘子能选的范围一下子扩大了许多。

  现在萧诚除了借口与一同中试的同年们聚会之外,剩下的时间,仍然被韩大娘子拖着去参加各类鉴赏会。

  这让萧诚苦不堪言。

  他甚至期盼着早些被官家给打发出去,好脱离这种被人像货物一样上上下下打量尴尬的处境。

  萧诚不在乎自己的去处,因为他对自己的才具以及自己手中握有的力量有着充分的自信,不管去了哪里,自己都能在短时间内做出成绩,发光发热,让谁都无法忽视自己的存在。

  但他可能不知道,在宫中,关于他的去处,却让官家赵琐是相当的苦恼。

  “马兴专门为这个萧崇文上了折子。”李光道:“官家,一路安抚使的面子,还是不好驳回的,更何况只是要一个人而已,不如就许了他好了。”

  赵琐却是摇了摇头,有很多事情,李光不知道,但不代表着他不知道。马兴压根儿就控制不住横山党项,让横山党项乖乖听话的,是萧氏兄弟,更进一步说,只怕就是眼前这个萧诚。如果让其去了陕西路,那还了得?

  萧定是一个没有多少心思的悍将,但这个萧诚就狡诈如狐了。

  萧诚去了西北,一文一武,一个擅谋划,一个能打仗,搞不好就又是一个新的李续。

  所以西北是万万不行的。

  留在汴梁这条路,赵琐也早就断了萧城的这条路。

  只有庶吉士才会留在京中,进入翰林院等一些清贵的地方堪磨,这些人都是将来帝国的顶梁柱。

  萧诚是万万不行的。

  与他不能去西北是同样的道理。

  赵琐还是很喜欢萧定的。

  在他心中,萧定是那种没有多少杂念,一门心思想要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将领。

  他希望自己能用萧定,而将来自己的继任者能继续用萧定。

  有一点赵琐是很清楚的,大宋虽然抑武重文,但有能耐的武将,是一定要有的,要不然如何对付辽人?

  要重用萧定,那萧诚就不能得到重用。

  既然准备着用萧定日后来镇守一方,又怎么可能让他的兄弟有机会成为执政一员呢?

  以萧诚现在表现出来的能力的话,将他留在汴梁,将来必然会在东西两府之中拥有一席之地。

  赵琐想起殿试的时候的场景,萧诚在实务之上的能力,比他的笔头子要更厉害得多啊!他的文章或者比一甲的那几个人差了不少,但在实务之上,比那几个人可是强出来太多了。

  那些人,还需要太多的磨练才堪一用。

  现在,他们远远不是萧诚的对手。

  如果把萧诚放在京城之中与他们一对照,这些人只怕会黯淡无光。

  萧诚的名次,至少应在前十之列,是赵琐生生地将他的名次打到了第三十名,为此,还被主考官,国子监的祭酒唐老头怼了一脸的口水,这个老家伙那里知道自家的心思,他只是惜才,而自己不但要选才,还要确保这个帝国的稳定与传承。

  但这些心思,却是不能宣诸与口的。

  明白的,自然会明白。

  不明白的,也勿需要他们明白。

  “那去河北如何?”罗颂笑着道:“眼下河北官员缺口极大,这一批进士之中,倒在六成是去河北补缺的,就让其去河北吧!”

  “不妥!”上首的罗素却是摇头。

  这位首辅,现在早就不比以往的威势了。不知为何,罗素连上辞呈却被官家一一驳回,最后不得不留任,这让罗颂很是郁闷了一阵子。好在这位虽然留任了,但却成了一个锯嘴葫芦,政事堂的事,基本上还是罗颂作主。看起来这位是打定主意还混上一段时间再告老还乡了。

  “介山,为何不妥?”罗颂有些意外,没有想到罗素会在这件事上持反对意见。

  罗颂是受了萧禹的拜托。

  既然知道儿子一定要外出,那么去河北路,便是最好的选择,因为那里,容易立功啊!萧禹是三司使,罗颂是参知政事,又是萧家的亲家,萧诚到了河北,以夏诫的为人,必然是照顾有加。

  “逢辰,你忘了去年林平上京之事吗?萧家与那个耶律俊也不知道有什么纠葛,现在耶律俊可是敌方的主帅,萧诚最好还是不要去那边,瓜田李下总是要避的!”

  听到是这个理由,罗颂顿时气歪了鼻子,这算什么?正要反驳,上头的赵琐却是已经发言了:“罗相公所言有理。”

  罗颂沉默了下来。

  再看了罗素一眼,眼神之中却多了一些轻蔑之色。

  到了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官家要留下这人了。论到体察官家的心思,自己还真不如眼前这位。以前罗介山还自恃身份,不愿事事迎合官家,一个东府首辅的立场还是站得极稳的。现在倒好,犯了错之后,便成一个鹌鹑了,官家想要干啥,他都只有点头的份儿。哪里还有一个天下文官之首的模样?

  大概官家想要的就是这样的首辅吧?罗颂有些气愤。

  “这里不行,哪里也不行?不过区区一个新科进士而已,却要我们东西两府坐在这里虚耗时光,当真是好没道理!”既然说不通,罗颂准备掀桌子。把这事儿闹上一闹,对于萧诚来说,指不定就是好事。

  看起来官家对萧诚不怀好意啊!

  能帮上一把,自己当然要帮上一把的。

  “萧诚在西北之时,充分展现了自己在处理羁索州那些蛮人的能力!”赵琐却是一眼看穿了罗颂的打处,罗颂刚想掀桌子,他就摁了下来。

  西北不行,河北自然也是不行的。赵琐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打压萧诚,又怎么会让他去河北之地呢?那里虽然危机四伏,但却也是最容易立功的地方。萧家,再加上罗家,还有以前荆王在河北的底子,萧定在河北的底子,萧诚真要去了河北,只怕想摁也摁不住。

  官家发话,已经站起来的罗颂,就只好又坐了下来。

  “南方诸多羁索州,一向不服王化,多有悖逆之举,半旬前,夔州路又来了急报,那里好几个羁索州又举旗造反了。”赵琐道:“这萧诚有这方面的专长,便让他去夔州路,去黔州任职吧!”

  屋里几个人都惊呆了。

  便是罗素,也没有想到官家竟然如此决断。这是直接把萧诚给扔到了野人堆中,罗素目光闪动,心道这一下子自己与萧家的仇,只怕是结得再也无法化解了。

  “官家,萧禹是财相,功勋着著,萧定尚在为国平叛,如此安排,不妥吧?”枢密院陈规连连摇头。

  “人尽其才!”赵琐冷哼一声:“要是萧诚不愿意去,朕也不会勉强他,他可以辞官不做嘛!去黔州任通判,正六品之职,很委屈他吗?这可是这一届进士之中品级最高的了。”

  看起来官家心意已决,屋里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虽然知道不妥,但为了一个萧诚与官家正面硬顶,自然是不划算的,罗颂也好,陈规也好,自觉得今日自己的表现,也足以与萧禹交待了。

  但这件事,显然已经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了。

  第二百零三章:求之不得

  “黔州判官?”韩大娘子的声音在大厅之中显得异常的尖厉。

  这可不是欣喜,而是惊愕和愤怒。

  “为什么是黔州?凭什么是黔州?”韩大娘子柳眉倒坚,瞪视着一脸颓丧模样的萧禹,厉声道:“官家就是这么来报答我们萧家的吗?不说定儿还在边境为了朝廷冲锋陷阵,便是你,自从当了这三司使,可曾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今年处处烽火,要不是你,财政有这么宽裕吗?”

  萧禹是从罗颂和陈规那里得来的消息。

  这二位,从宫里出来之后,便分别派了人将萧诚的去向告知了萧禹。

  “罗逢辰说了,现在定儿在西北手握军权,麾下已有十数万大军,关键的是那些党项蕃军,只听定儿的话,官家本来就有些忌讳了。”萧禹有些难过:“诚儿的才能有目共睹,可也正是他太突出了,反而让官家不放心了。”

  “他有什么不放心的?”韩大娘子怒道。

  “娘子,你想一想,官家需要定儿为他镇守边疆,至少现在官家必然是这么想的。可现在诚儿太出色了,一旦给了诚儿舞台,只怕诚儿就会大放光彩,过上个十年二十年,兴许诚儿就能进入中枢,进入两府,到时候,定儿在边疆手握大权,诚儿在中枢与之呼应,谁人能制萧家?”萧禹摊手道。“官家选择了定儿,放逐了诚儿,就是这个道理。他把诚儿丢到黔州,就是要让诚儿再也无法立功。”

  听到萧禹如是说,韩大娘子一下子懵了。

  难不成说要让萧定放弃前程来成全萧诚吗?

  这话,韩大娘子是怎么也说不出口,而且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虽然她将萧诚当成亲儿子,但萧定那是真亲儿子啊!

  跌坐在椅子上,好半晌她才道:“官人,这黔州通判,我们不当了。我们辞官不做,总是可以的吧?”

  萧禹闷声道:“诚儿是有大志向的,如果这一次辞官不做,这仕途一道,可就从此与他无缘了,以他的才能,岂会甘心!”

  “可去黔州那地方,又能做出什么来?一个不好,便会有性命之忧!”韩大娘子掉下泪来,哽咽着道:“这些年来,那些地方死的人还少吗?”

  “这件事情,还是让诚儿自己来决定吧!”萧禹站了起来,道:“如果他也不想去,那就辞官。萧家又不是养不起他?以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只是这样一来,只怕诚儿的婚姻之事又要颇多波折了!”韩大娘子叹息道:“原本是我们去挑人家,现在,只怕是人家来挑我们了。”

  萧禹哼了一声:“诚儿是什么人我们还不知道吗?有眼光的,自然不会嫌弃他,如果因此就嫌弃他的,那我们也没有必要与这样的人做亲家。”

  萧诚面红耳赤地回到家之后,立即便被许勿言叫到了萧禹的书房。

  自从放榜以来,萧诚倒是很少有按时回家来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各种各样的宴会之中渡过。

  这些聚会,基本上就是一些有心人组织起来给新中试的进士们互相认识,联络感情的。而在这些宴会之上,又有许多早年中试现在已经做了官的,也有多年不中现在在京中做了幕僚、清客但却能量颇不俗的也会参与其中。

  萧诚并不排斥这样的聚会。

  做官,其实也就是一个做人的过程。

  不要做梦你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情。任何事情,都需要很多的人在一起配合,才有可能将其完成得较好,便是一件普通的事情亦是如此,更不用说是萧诚想要改变的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了。

  多一个朋友,便是多一条路。

  不管你能不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但大家相熟了,以后想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必然就会更简单一些。

  而且这些人,当真都是这个帝国里相当聪明的一批人。

  不出意外的话,几十年后,站在这个帝国的最高处位置的,必然有这些人中的某一个或者几个。

  所以,与他们的交往,萧诚还是很热衷的。

  “去黔州,任判官?”萧诚身子前倾,两眼瞪得极大,嘴里哈出的酒臭气,使得萧禹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靠。

  这小子,这些天可真是有些放肆了。

  不过十七岁的进士,放在任何时候,都是值得骄傲的,就像这些天自己每天上朝时或者在公厅里,碰到自己的,谁不来恭喜自己几句,夸奖几句呢?

  这小子大概也以为自己前程似锦吧?

  而现在他需要面对的现实,恐怕会对他是沉重的一击。

  萧禹在心里想着怎样来安慰自己的次子。

  萧诚砰的一声又坐了回去,竟然仰天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笑得捂住了肚子。

  萧禹与许勿言目瞪口呆地看着萧诚。

  “二郎,你是怎么啦?”许勿言上前,用力地抓住了萧诚的双臂摇晃着。他有些担心是萧诚受不了刺激而失心疯了。

  萧诚被摇得咳嗽起来,连连摆手:“许爷爷,松手,松手,我没事!”

  “真没事?”萧禹也凑了过来。

  “真没事!”萧诚正色点头:“大人,这一次我得到正六品的黔州通判一职,应当是独一份儿吧?”

  “当然,便是状元康乾,也只得了一个正七品的翰林编修呢!”萧禹道。

  “啧啧,我一个三十名上的进士,却得封正六品的通判一职,朝廷要怎样说呢?要是啥都不说,只怕外头都要认为是大人您做了手脚,开了后门哦!”萧诚笑道。

  萧禹冷哼了一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奖赏而是惩罚!定儿他不好动,老夫他也不好动便只好将气洒在你的身上了。”

  萧诚收敛起了笑容:“是啊,大人,官家永远也不会忘记萧家是荆王殿下的支持者。这一次崔昂突然发动起了针对荆王殿下的攻击,官家便顺水推舟,将荆王殿下彻底打倒,嘿嘿,难道他就真相信荆王殿下会谋逆吗?”

  “官家相不相信,一点儿也不重要,关键是荆王殿下已经威胁到了官家了。”萧禹摇头道:“不过官家也不糊涂,只是将荆王殿下关在了府中而已。终有一天官家不得不交权的时候,荆王殿下仍然会是首选。”

  “大人,您真是这么想的吗?”萧诚道。

  “难道不是吗?”

  “一个被关起来思过的王子,过上几年这样的日子,还能有什么样的作为?他还有支持者、跟随者吗?他还能左右天下局势吗?”萧诚道:“看咱们这位官家的模样,还干个十年没问题吧,要是荆王殿下被这样关上十年,您觉得荆王不家希望吗?”

  “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过段时间官家气消了,自然就会放了荆王!”

  “父亲,您想得太天真了!”萧诚冷笑:“楚王让吗?即将回到朝中来的崔昂让吗?特别是崔昂,荆王要是翻了身,他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崔昂这一次与辽人谈判之后,回到朝中只怕已无容身之地!”萧禹道。

  “不会的!”萧诚道:“官家一定会保他的。只有保住崔昂,官家的面子才会保住,崔昂仍然会是知枢密院事,您啊,做好这个准备吧!”

  “真会如此?这只是你的猜测吧?罗颂、陈规他们都觉得崔昂一回来,必然会引咎辞职!”萧禹道:“崔昂这次签下的,必然是城下之盟,但凡要点脸的,都会引退。”

  “当崔昂做下诬陷荆王这种事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要脸了!”萧诚道。“以后,他只会更不要脸,做事会更加没有下限,大人,您以后要小心了。”

  “这样的人,回到了汴梁,即便有官家护着,只怕也是寸步难行。”萧禹不屑地道:“大家的唾沫星子就足以淹了他。”

  “人至贱则无敌!”萧诚不同意他老子的看法:“这个人回来后,一定会做出一些更疯狂的事情来的。”

  “不说这些了。既然你愿意去,那你自己跟你母亲说去。”萧禹挥了挥手,道:“还有,这些事情就不必跟你母亲说了,我跟她讲,你之所以要去黔州,是因为你大哥的缘故,要是她知道这里头还有官家记恨我的缘故,未免又要担心。”

  “儿子明白!”萧诚站了起来躬身道:“大人一天辛苦,也早点歇息吧!”

  走出书房,萧诚脸上的笑意再也忍耐不住,拐过角,他停了下来,转头看着跟在身后的许勿言,道:“许爷爷,你说说,这是不是我正要打瞌睡,便有人给我送来了枕头?”

  “二郎,南方虽然你一直在布局,但重心还在是苏扬杭等富庶地区,夔州路虽然也派了人去,但这才几个月时间,根本就还没有打开局面。”许勿言道:“更重要的是,黔州那地方,真不是一个善地。他统辖的好此羁索州,没有一个善人。”

  “许爷爷,你觉得我是一个善人吗?”萧诚嘿嘿一笑:“如果你这么认为,横山里头的嵬名一族的棺材板,必然是压不住的。”

  许勿言不由大笑起来。

  “既然二郎已经决定了,那需要老奴去准备什么呢?”

  “回头再跟许爷爷商量。”萧诚道:“羁索州,多好的地方啊,天高皇帝远啊!想整点什么事儿,也有大把的人背黑锅,别人视之为畏途,我却是求之不得啊!而且现在汴梁这个局面,甚至包括河北在内,都会是一团乱麻。呆在这个热油锅里,每个人只怕都得下到油锅里去炸一炸,没有人能幸免。老油条们自然是游刃有余,但这些新进的人嘛,只怕有不少肯定是要因为没经验而倒大霉的。过些年我再回来的时候,兴许不少现在风光无限的庶吉士,已经跌落尘埃了。”

  “这倒是!”

  “我走得远远的好啊!在那样的穷乡僻壤之中,有谁会惦记?有谁会嫉妒呢!倒是可以躲过这一场风暴了!”萧诚洋洋得意。

  “只是大娘子肯定会心疼的!”许勿言道。“在大娘子心里,那里就是荒蛮之地。”

  “儿行千里母担忧!”萧诚站住了脚步,抬头看着天上的明白,他很想回忆一下生母的容颜,可是实在一点映象也没有。儿时的记忆里,好像便只有韩大娘子一个人。母亲的容貌,似乎就仅存在于自家书房之中的一张画像。便是这张画像,也是韩大娘子凭着记忆画下来的。

  韩大娘子拉着萧诚的手,呜呜咽咽,看着她两眼红肿的模样,应当是哭了好几场了。

  “咱不当这个官儿了,好不好?”韩大娘子道。

  “母亲,儿子要是不去,可就得罪了当今官家啊!您没听父亲大人说吗?我这个判官之职,可是官家钦定的。真要违备了官家的意思,儿子便是想当一富家翁也不可得矣!”萧诚道:“而且现在父亲大人是三司使,大哥现在也正在要紧的关头,我们萧家是万万不能得罪官家的。要不然官家迁怒父亲与大哥,那可怎么办?”

  韩大娘子握着萧诚的手,不由得更紧了一些。

  “所以啊,儿子便去黔州干上个三五载,到了那时,大哥想必也已经稳住了阵脚,那个时候,便是官家也不敢随意拿捏我们萧家了。到了那个时候,我再回来承欢膝下,孝敬母亲。”萧诚笑咪咪地道:“反正咱们萧家有大哥支撑门户也就够了,我回到汴梁,当一个干拿钱不干活的闲散官儿,做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就好。”

  “只是这样一来,你的婚事就会麻烦了。”韩大娘子道:“母亲看好的几家,本来他们也是很有意的,现在只怕会起变故了。”

  萧诚干咳了一声道:“母亲,儿子今年才十七岁嘛,不着急的。而且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一看谁才是真的好姑娘嘛,您说是不是?那些踩低奉高的女子,儿子看不上,母亲难道就看得上了!过个三五载,儿子也不过二十,那时再来说这事儿,也不迟。说不定到时候儿子又因为什么事而成了抢手货,大把的姑娘上门来让母亲看花了眼呢!”

  韩大娘子被逗得卟哧一声笑了,“那敢情好!”

  成功地把韩大娘子带歪,让她不逼着找媳妇了,萧诚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敌人好对付,自家人可是真难应付啊!

  第二百零四章:隐藏

  身体躬下来,两手撑在膝盖之上,身后,两人抬着一个麻袋,稳稳地放在了后背之上,汉子并没有走,于是又加上了一个麻袋。

  嘿的一声吐气,汉子稍微发力,两腿已是站直,双手反转抓住了麻袋一角,一双穿着草鞋的大脚,便稳稳地踏在了跳板之上,跳板一颤一颤的,汉子走下了船,扛着两个大麻袋,走到了不远处停着的一个板车前面,膝腰微弯,然后两臂同时发力,两个麻袋便落在了平板车上,整整齐齐的码在了垛上。

  而这个时候,平板车上的粮垛,已经比他的身体要稍高了一些。

  这汉子的力气,远超一般人。

  初时,在这个码头之上的人,还异常惊讶于这一点,但时日一长,便也习以为常了。

  从板车边上一个草棚子下头的管事人手里领了两根竹签,汉子大步走到了另一边,那里放着一个大水缸,一个水瓢用绳子系着悬在一边。

  抓起水瓢妥了一大瓢水,汉子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他喝得如此的快,以至于大片的水渍顺着肌从贲张的古铜色的胸脯留了下来,在一条条腹肌形成的沟壑之中流淌。

  他叫秦敏。

  一个多月之前,他抵达了汴梁。

  本来是想去寻荆王刘哲替自己父亲伸冤报仇的,但到了汴梁之后,才发现这件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别说是替自家父亲伸冤了,现在荆王连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现在被官家勒令在家闭门思过。

  而自家父亲,最大的罪过,已经不是什么战场之上打了败伏的事情了,而是涉嫌谋逆。

  即便秦敏是一个军汉,也知道牵涉到这些事情之中后,意味着什么。

  他不敢露出真实身份,好在当初在河北办的路引上,那个假身份倒是实实在在的。除了货不对版之外,其他毫无问题。

  而与秦敏一起上京来的人,在身份之上都是无懈可击的。

  虽然身份没有不会被人识破,但如何在汴梁生存下去,却也是个大问题。

  秦敏等几个领头的在一起议了一下,都不想这样灰溜溜的离开汴梁。关键是,他们现在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

  本来汴梁的荆王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一个可以投靠的地方,但现在,这希望也破灭了。

  最后还是高鹤替他们拿了主意。

  荆王只是闭门思过,说明这件事情并没有落到实处,兴许再过些时日,便能真相大白,荆王能够再次上台,而奸人会得到惩处,那时候,他们再去找荆王。

  一群没了目标的人,再次觅得了希望,于是便决定在汴梁先等待下去。

  可是汴梁居,大不易啊。

  这么多人,想要在汴梁生存下来,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后,秦敏决定去出卖力气。

  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他们还是不缺的。

  但问题是,在汴梁,即便是想出卖力气,那也是有地盘的。

  秦敏自然不敢去东门外那样的大码头去,因为那里人来人往,更是外地进汴梁最多的地方,他们的身份委实是见不得光,万一要是有人认得他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他选了一个小码头。

  单纯的想出卖力气的秦敏一伙人,在他们寻去的第一天,便与这个小码头原本的一伙力夫发生了冲突。

  当然,最后的胜利者是秦敏。

  一群只有力气的力夫,对上他们这样一群既有力气,又懂军阵的军汉来说,完全不值一提。三下五除二,这些人便被打得溃不成军。

  对于那些货主来说,谁来替他们下货上货都不是问题,只要货物能按时上船下船就行了,而且这些人也是恶趣味满满,像这样的力夫斗殴事情,好像很多年已经没有看到过了啊。

  秦敏占领了这个码头,揽下了这个码头之上所有的力活儿。

  干了几天之后,货主们对这个新力夫群那是相当的满意。

  这些人不辞力气,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像以前的力夫群那样隔三岔五地找他们的麻烦。

  不要以为靠力气来赚钱的人就都是憨厚的。

  他们勒索货主的情况时有发生。

  比方说来一船生鲜,下到一半时,他们会突然罢工,要求加钱,不然就不干了。这个时候货主就无法可施,要是不加钱,货物可等不起,要是坏了,那损失会更大。

  这个时候,便只能捏着鼻子认栽。

  有时候你要是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时不时给你搞点小破坏,会让你的损失更大。

  更让人害怕的就是,这些人有时候会塞进去一些违禁品到你的货物之中去,你要是不答应他们的勒索,他们就会报官,如果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货主有时候真会倾家荡产的。

  秦敏打走了原来的力夫群取而代之后,经常出入这个码头的货主、掌柜等突然发现,这群人,当真就是只挣一点力夫气。

  说多少,就是多少,从不多要,更不勒索。

  这些人做得到位了,货主东家们,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他们把这个改变,当成了这伙人名义上的头领高鹤的约事。

  那位高先生,一看就是一个读书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但终究是读过书的,还是很讲穷的。所以每个月该送的份子,那是绝不会少的。

  与以前的那些损失比起来,现在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船东和货主们,不但赚得更多了一些,更重要的是,不那么心累了。

  也就仅仅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个原本还有些冷清的码头,居然就一天比一天热闹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船东货主们,选择到这个码头来卸货。

  盘踞在这个码头之上,秦敏他们每天能赚上个几十贯钱。

  说起来不少,但秦敏等人仍然过得是紧巴巴的。

  因为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了。

  多得让秦敏有些诧异了。

  到今天为止,已经足足有五百出头的信安军等原边境四军的残余兵马进了汴梁。

  这些人要安置下来,可真不是一个小数目。

  好在这些事情,都有高鹤在打理,而高鹤也的确是一个能干的,从租房子安置这些人,然后替这些人去寻些事情赚些钱粮,他都有条不紊的安排了下来。

  现在这个码头,是秦敏这一伙人安身立命的所在,自然要好好地经营,自然也不能容许有别的势力前来抢夺。

  要是丢了这块进项,明天秦敏这伙人,就再也吃不上饭了。

  一个家丁打扮的人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一边的秦敏,当下便一路小跑着过来,“贺头儿,我们东家有个重要的消息要我告诉你。”

  秦敏扫了对方一眼,来人是一个船主的跟班,经常出没在码头之上。

  “什么事?”

  “就是早前被贺头儿赶走的那些人,他们投靠了孙拐子,据说这两天,就要杀回来了!”家丁压低了声音道。

  “孙拐子是什么人?”化名贺胜的秦敏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孙拐子。“他很有名吗?”

  “贺头儿,那孙拐子是汴梁城中混江湖的这个!”家丁压低了声音同时竖起了大拇指,“他们也经营码头的,不过一直在东门那边的大码头,这样的小码头,他们看不上眼的。不过这段时间,东门外大码头的不少船都到这里来了,又有被贺头你赶走的那些人去投靠,孙拐子可不师出有名了吗,谁还嫌赚钱多呢?我们东家要贺头你一定小心些呢!贺头你们仁义,咱们东家可不想让孙拐子掌握这一片,那人,黑得很呢!”

  秦敏嘿嘿一笑,露出了满嘴的大白牙。

  他笑得有些狰狞,家丁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告诉你们东家,多谢他的消息,放心,这码头变不了天。”秦敏捏了捏拳头:“谁想抢我们兄弟的饭碗,老子捏爆他的卵蛋!”

  秦敏手虚虚一握,关节卡卡作响。看得家丁又是一阵肉颤,说起来这些外乡人,打起架来是真不要命。上一次他可是亲眼目睹了贺胜这伙人是怎么把原来那帮人给打跑的。只不过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对手,可是完全不同了啊!

  高鹤走进了一家杂货铺子,铺子的生意很冷清,小二趴在柜台上面,睡得极是香甜,掌柜的坐在哪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高鹤进来,他也只是抬头瞟了一眼儿,便又低头一手翻着帐薄一手拨着算盘,愁眉苦脸的,似乎亏得不轻。

  高鹤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掀起一道帘子,走进了后头。

  前面不大的铺面,走到内里,看了一道后门,便进到了一条窄窄的巷道之中,对面便是高高的灰色的院墙,一道小门正对着这铺面的后门。

  走到后门前,高鹤有节奏地敲响了这道小门,吱呀一声,小门轻轻地打开了,高鹤闪身而入。

  两幢屋子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巷子,但却分属两个不同的坊,要是走大门的话,只怕要个把时辰,才能从这间铺子走到这里。

  “林舍人!”被人引到屋子中,看到正倚窗看书的一个青年书生,高鹤顿时就被惊到了。

  林平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看着高鹤,笑道:“怎么?想不到是我?”

  高鹤垂下头来:“林舍人身份贵重,又曾来过汴梁,认得您的人只怕很多,实在是太过于冒险了。”

  林平微笑着道:“汴梁真大啊,据开封府的统计,整个汴梁有超百万的人口,这可真是难以想象的一个数字。百万人口之中,我要恰好就碰到了认识我的,那也只能说我太过于倒霉,是天要灭我。”

  高鹤不再做声,坐在哪里,垂头不语。

  “这一次要做的事情太大,我担心你们应付不来或者做不到我想要的效果,所以不得不来。”林平笑吟吟地看着有些垂头丧气的高鹤,心知对方心中仍然是心有芥蒂,不过也无所谓,只要他能认真为自己做事就行了。

  “临行之前,我去看了你老婆孩子,他们在析津府过得很好,王爷又赏了五户奴隶,数十头牛羊,你最小的儿子,天天喝羊奶,身子骨长得特别结实!”

  高鹤身体微颤,站了起来,恭身道:“谢王爷的赏赐。”

  “王爷对认真做事的下属,一下是大方的。”林平摆摆手,道:“秦敏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到了汴梁,都安置得如何?”

  “一共到了五百零二人。这恐怕是边境四军能找到的幸存者的所有了。”高鹤道:“我已经把他们都安置下来了,如果有事,能在一个时辰之内,便将他们召集起来。”

  “很好!”林平满意地点点头:“五百零二个边军将士,足以顶得上这汴梁城中五千个上四军的废物。不过现在要将大部分的人藏好,到了最后时刻,才能露出来。”

  高鹤看了一眼林平:“接下来,不知林舍人有什么吩咐?”

  林平道:“据我所知,接下来你们要面临一些挑战了,被秦敏赶走的那个力夫头子,投靠了一个叫做孙拐子的人物,接下来要去夺回码头。”

  “孙拐子似乎颇有背景!”高鹤皱起了眉头:“我们的身份见不到光,要是闹大了,只怕对我们不好。”

  “孙拐子的背后是三司使萧家!”林平笑道:“要不是这一次决定要利用孙拐子,我好好地调查了一番,还真得很难想象得出萧禹居然还有这样的手段。哈哈,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啊。”“三司使萧家?这,这我怎么惹得起?”高鹤一惊。

  “谁要你惹萧家了。”林平淡淡地道:“那孙拐子也是军伍出身,不过现在就是一黑帮头子,这一架你们当可轻松赢之,事后那孙拐子肯定想招揽你们,因为他现在正在和西城的另一个黑帮头子别苗头。”

  “舍人的意思是加入这孙拐子的黑帮?”高鹤问道。

  “正是如此!以你的聪明才智,以秦敏等人的本事,短时间内便可以让孙拐子对你们大加倚重。”林平笑道:“孙拐子可是控制着半个汴梁城的黑道大腕,这在将来可是有大用的。高鹤,接近他之后,想办法一点一点的影响他,或者他把引入到我们的道路之上,到最后不得不为我们所用。”

  “舍人,秦敏要是知道了……”

  “秦敏他们知道什么?”林平道:“你一直在为秦宽伸冤奔波,你一直在为荆王殿下效命,不管什么时候,你所做的事情,都在这个范畴之内。去吧,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的。现在,你只需要往这个方向引导就可以了。到了一定的时候,自然瓜熟蒂落。”

  第二百零五章:简单的不叫事儿

  月亮很圆。

  码头之上,空空荡荡的。

  其实在往日,在这样的好天气里,码头之上也是会有船只靠岸的。

  但今天,却是一艘也没有。

  大家的消息都很灵通,即便是不灵通的,今天也被人刻意地拦在了外头。

  因为今天的码头之上,会有一场血腥的争斗。

  三十个汉子,盘膝坐在地上,每个人的手上,都握着一根木棍。

  木棍前粗后细,打磨得极为光滑,一看就是专门用来打架的。

  秦敏可以调集更多的人,但他认为,三十个人已经足够了。其它的同伴,秦敏让他们直接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扛活儿呢!

  当年萧定可以带着十个人单挑了上四军一百精锐。

  他出动三十个人,已经是杀鸡用牛刀了。

  再说了,那个孙拐子胆子再大,也不敢聚集几百人来这里群殴吧。了不起就是百多人而已。

  三十个久经战阵的军汉,对付百多个地痞,这事儿,有悬念吗?

  秦敏怕对方动用官面上的势力来收拾他,因为他实在是经不起查的。

  但想用黑道上的势力想吞掉他,那对他来说,反而是更简单,可以说是正中下怀了。

  “这一次带人来的除了上次被我们打跑的董耀之外,还有孙拐子的儿子孙满。”高鹤盘坐在地上,对身边的秦敏道:“这个孙满,要抓住。”

  “抓住干什么?”秦敏不解地问道。

  “少将军,哦,不,贺头儿,董耀不是问题,但孙拐子却是一个大问题。”高鹤低声道:“我查到了,这个孙拐子背后是三司使萧家!”

  “三司使萧家?萧定的萧?”秦敏霍然回头。

  “正是!”高鹤点头道。

  “萧家竟然也与孙拐子这样的人有勾连?”秦敏难以置信。

  高鹤叹了一口气:“贺头儿,你以为汴梁的这些高官显贵们有多干净?打董耀没人会在乎,收拾一顿孙拐子,也没人会在乎,但真要弄疼了孙拐子,他奈何不得我们,还不去求他的靠山啊!萧家要是一动手,我们怎么办?除了跑路,还能怎么样?”

  “所以呢?”

  “所以那个孙满要抓住。”高鹤低声道:“我打听清楚了,孙拐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宝贝着呢!抓住他,孙拐子就只能与我们谈。攀上了孙拐子,我们以后在汴梁藏身就容易多了。而且还有了萧家的照应。”

  “攀上孙拐子?”秦敏脸上露出厌恶的情绪。

  高鹤伸手握住了秦敏的手:“我知道你心里头不舒服,可是现在我们是真没有办法。老将军蒙冤,人死了,还顶着一个谋逆的罪名,谋逆,这至少也是要族诛的。所以我们的身份,根本就不能露。而现在,荆王殿下也在蒙冤。所以我们只能等待,等到有一天荆王殿下能翻身,只要荆王殿下翻身了,所有的一切,便能翻过来了。”

  “怎么才能让荆王殿下翻身呢?”秦敏道:“攀上这个孙拐子吗?”

  “我们先要站稳脚跟。”高鹤道:“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孙拐子在汴梁黑道上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手中有人,也有钱,他背后的三司使萧家更是有权,少将军,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帮助荆王殿下啊。”

  “我们的确要做点什么!”秦敏深吸了一口气,“老这样干等着,什么时候能替我爹伸冤?什么时能替边军死去的弟兄报仇?不就是向这个什么孙拐子低头吗?我能做到。高先生,你安排吧!”

  “好,先抓住这个孙满!”高鹤抬头看向黑暗之中,那边,传来的密集的脚步声。

  秦敏站了起来,道:“高先生,你去船上歇息一会儿,喝一杯茶,等我把孙满给你带过来。”

  “认得他吗?”高鹤问道。

  秦敏站了起来,晃着火折子,点燃了脚边的一个火把,随手一扔,轰的一声,不远处一堆柴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然后是第二堆,第三堆。

  火光照亮了码头,也照亮了对面的人群。

  董耀他自然是认识的。

  而另外一个,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走在正中间,穿着打扮明显异于旁人的,当然就会是孙满了。

  “我认得他了!”秦敏一字一顿地道。

  高鹤点了点头,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身后,三十条汉子为他闪开了一条道路,高鹤一路走到了码头边上,踏上了一条船,掀开帘子,径直走了进去。

  他压根儿也不担心这场斗殴的结局是什么。

  事情正如秦敏所猜测的那样,董耀,孙满他们一共带来的人,的确只有一百余人。

  与秦敏他们人手一根木棒不同,这伙人的武器,可就五花八门了,但大多数人,都是一柄朴刀,单论起武器来,董耀,孙满这伙人,算是占尽了上风。

  “就是他们!”董耀指着秦敏,大喝道。

  孙满嘿嘿狞笑着,手一挥,道:“上,每人打断一条腿,让这伙外乡人知道,想在汴梁混,就得先拜码头,什么也没做,就想占一块地,得问问我孙某人答不答应!”

  轰然应声之中,百余地痞挥舞着武器,一窝蜂地冲了上来。

  秦敏冷笑了一声,单手将棒子转了一圈,沉声喝道:“结阵!”

  三十个人,只不过人手一根木棍,但当秦敏一声结阵的命令下达之后,他们的气势瞬息之间就变了。

  秦敏是锋矢,顶在最前头。

  一个锥形的进攻阵形,在眨眼之间便已经完成。

  “杀!”秦敏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杀!”三十个压仰的似乎是从胸腔之中喷出来的声音,在码头之上响起。

  船蓬里头,端起一杯茶正要喝的高鹤手一抖,一杯茶全洒在了船板上,两行眼泪却是潸然而下。

  码头之上,当董耀带领着人往前冲,另两个人却护着孙满向后退。

  当那声杀字在码头之上回荡之时,当秦敏身子微俯向前发起冲锋的时候,董耀等一帮地痞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时候,护卫着孙满的那两人却是脸色大变。

  “军队!”两人惊骇地互望了一眼。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因为他们也曾经是军队之中的一员。

  只不过因为年纪大了,这才退出了军队,然后成为了孙家的护卫队中一员,然后又被派来保护孙满。

  “糟了!”一人道。

  当然是糟了,因为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冲上去的百多人便已经溃不成军,触目所及之处,码头之上到处都是在地上痛苦翻滚的地痞流氓。

  秦敏这伙人,知道怎么将人打得痛苦不堪连爬起来困难,连疼都喊不出来,却又不伤人命,倒在地上的那些人滚来滚去,偏生却又没怎么发出声音来,这诡异的一幕,让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欣赏手下怎么逞威风的孙满嘴巴张成了O形,这才多大会儿功夫,百多个手下,便倒下了七八成?

  当头的那个彪形大汉手里提着一根木棍,正大踏步地向着他走来,孙满这才慌了神,“拦住他!”他大吼道。

  “这位兄弟,是那支部队出来的?兄弟我也是从过军的,今儿这事,是我们不对,给个面子,如何?”两名护卫挺身而出,拦在了孙满的前面。

  明明知道不是对手,但谁叫他们拿了孙家的钱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更何况,他们是知道孙拐子的手段的。宁可被对面的人打个半死回去,也绝对不能抛下孙满逃走。

  秦敏懒得跟他们废知,提着棒子,直接就冲了过去。

  一阵乓乓乓乓的乱响之后,两名护卫倒在了地上,秦敏有些诧异地看了两个对手一眼,两个人都差不多四十出头了,居然还能挡他十余招,很显然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条好汉。

  他大步走向孙满。

  “站住,站住,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爹是谁吗?”孙满大声吼道。

  “当然知道。”秦敏冷笑着,脚下却是丝毫未停。

  “我跟你拼了!”一声吼叫,孙满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柄短刀,居然冲向了秦敏,倒是让秦敏有些意外。

  他是没有想到这个家伙居然还有那么一点点血勇。

  不过也就如此了。

  一个被孙拐子保护得很好的,差不多算是标准纨绔的孙满,刀子刚刚刺出去,就被秦敏给抓住了手腕,只是用力一捏,刀子便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孙满也杀猪一般的吼叫了起来。

  秦敏将孙满横拖竖拉地往着码头的船上拽了过去,之所以是横拖竖拉,是因为孙满倒在了地上拼命挣扎,怎么也不肯顺从地过去。

  不过他的力气对于秦敏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就像提一只鸡子一般,秦敏拖着孙满进了船舱。

  码头之上,两名护卫艰难地爬了起来,相互扶持着走到了一个人身边。

  “董耀,你这个王八蛋,公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等着被灭门吧!”一名护卫挣扎着从地上拖起来一个人,怒道。

  董耀断了一条腿,这个时候,更是浑身如同筛糠一般。

  早先他们已经打过一架,但那个时候,这些人,完全不像今天这样厉害啊!

  “还有腿脚利索的没有,有的话,赶紧去找孙员外!”另一名护卫厉声吼道。

  “有,有!”两个人从黑暗之中抖抖索索地站了出来,这倒是两个机灵的,一见事情不对,便躲了起来。

  这两人看了一眼站在码头边上,将那艘船挡得严严实实的三十个汉子似乎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们要去找人的事情,这才转过身来,撒腿就跑。

  孙满被摁在了高鹤的对面。

  “好汉,好汉,这是误会!”孙满看着高鹤,连连拱手:“孙某是被董耀那匹夫骗了,好汉想要什么,尽管开个价!”

  高鹤微微一笑,替孙满倒了一杯茶,笑道:“孙小员外不用慌张,虽然你今天来意不善,但我们对你却没有什么恶意。你刚刚在外头喊的有一句话不错,我们这些外乡人,想要在汴梁求活,着实有此不容易。所以嘛……”

  “刚刚是我胡说八道呢!”孙满擦了一把冷汗。

  “不不不,不算是胡说八道!”高鹤呵呵笑道:“孙员外在汴梁的势力我们也是知道的,所以嘛,我们并不想与孙员外结仇,相反,我认为,我们以后是可以多多合作的。”

  “合作?你们,和我爹?”孙满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

  “当然!”高鹤微笑着道:“今日孙小员外也看到了吧?你的那些手下,着实是有些不成气啊!而我们这些人呢,别的不大行,打架嘛,倒还真是一把好手。不知孙小员外意下如何?”

  孙满眨巴着眼睛,好半晌才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孙小员外可以回去问问孙员外!”高鹤道:“现在老员外不是正在跟西城那边的曹家相争吗?听说很是吃了一些亏,如果有我们加入,说不定便能扳回局面!”

  “你们想要什么呢?”

  “我们能要什么呢?一群外乡人来汴梁,只是求条活路而已,到然,也想着能光宗耀祖,发家致富!哈哈哈!”高鹤笑道。

  “你们放我回去,我跟我爹去说!”孙满道。

  “可以!”高鹤一口就答应下来,“小员外现在就可以走了,如果老员外有意,可以来这里找我们。”

  孙满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你们不会背后下黑手吧?”

  秦敏哼了一声:“要做了你,刚刚在外头就做了,你好些虾兵蟹将我都懒得杀,又怎么会动你呢!”

  孙满出了船舱,码头之上,自己带来的那些人正互相扶持逃离,两个护卫正眼巴巴地看着这条船,却被那些汉子死死地挡在外头。

  “公子!”看到孙满,两个护卫惊喜交集地喊了起来。

  “我没事!”孙满冲着两人挥了挥手,从船上跳了下来。那些挡路的汉子默默地让开了一条道路,两名护卫冲了上来,一左一右扶住了孙满。

  “我没事,走,回家!”孙满甩脱了两名护卫的手,回头看了一眼船,船头之上,那个文士与大汉正并肩站在里盯着自己呢!

  第二百零六章:偶遇

  萧诚熟练的夹起一小条猪舌头,探到前面的味碟之中打了一个滚之后丢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边嚼还边点着头,嘴里嗯嗯有声,一副享受的模样。

  坐在他对面的罗纲,却是一脸的嫌弃。

  因为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菜肴,都是猪和羊身上的零碎,那些肠子心肺蹄子之类的玩意儿,罗纲是决然不吃的。

  也就手里捧着的一碗榨果子汁,能让罗纲勉强下口。虽然里面混了不少的果渣。

  这是东华门外的一条小吃街,云集了百多家各然小吃摊子、门店,应对的当然也不是那些贵人,他们的食客,其本上都是普通的老百姓。

  这里离码头、大型的交易市场都很近,这使得这里的人流量极其之大,而这些便宜的小吃,便成为了那些小商人、力夫等人的最爱。

  花不了几个钱,便能吃上一顿还不错的饭食。

  这里头,大部分都是为了让人填饱肚子的存在,但也不妨碍在一大堆鱼目之中混着几粒珍珠。

  就像萧诚现在坐着的这一家卤味店。

  看起来店主是有着秘艺的,各类鸡零狗碎的东西被他处理的极是不错,一是干净,二来是闻不到一些异常的味道。

  要知道这时节的猪是不劁割的,味道极大,而羊的膻味也极大。

  除了这些,这家店子的特制的味碟也是风味独特。

  偶然发现了这一家有着独门手艺的卤味店的萧诚,每隔一段时间,倒是会来光顾一次。

  “你马上就要赴黔州去上任了,我说去喊上一二好友去樊楼给你送行,你倒好,让我请你吃这些个儿!”罗纲看着萧诚挟了一截猪大肠蘸了料塞进嘴里大嚼,不由一阵犯恶心,连喝了好几口果汁。

  “你不懂吃!”萧诚嚼得津津有味,笑看着罗纲道:“东京城中,真正好吃的东西,尽都藏在这样的小巷之中,樊楼那等地方,吃得是排面,是腔调,而这些地方,才吃得是回忆,是留念啊!即便是黔州那地方穷僻,但大酒楼总是有的,有本事的大师傅也是有的。真要没有,我自己这手艺也不差。但这些地方的味道独特的小吃,可就真吃不到了哦!”

  罗纲伸手揉了揉眼睛,叹道:“崇文,你都说得我伤感起来了。也是,这一去,只怕最少也是三五年,听爹说,官家对你似乎是有什么怨念啊!短时间内,恐怕是不会让你冒头的。黔州那地方,哎,去那里当官,跟被发配有什么两样呢?”

  “官家不是对我有怨念,而是防着我们萧家,准确地说,是想要制约我大哥呢!”萧诚笑了笑,低声道:“不过无所谓呀,是金子,去哪里都能发光,他以为在黔州我便做不出什么事来吗?嘿嘿,去年我们去横山的时候,满朝文武又何曾想到我能做出些什么来!你且等着瞧吧,最多三年,我便能做出让全天下都侧目的功绩出来。”

  罗纲扁了扁嘴,这话,别人说,他肯定以为对方吹牛,但萧诚说,他却是信的。毕竟去年,他是亲眼目睹了萧诚是如何从一无所有的状况之下,折服了横山党项并且把了们捏成一体的。

  都是羁索州,都是夷族、豪强把持地方,官方势力几等于无,在其他人眼中,想做点事情可能是难于上青天,但对于萧诚来说,或者就是易如反掌。

  越是这样的地方,好像萧诚越是游刃有余。

  “要是我,就把你丢到杭州这样的地方去!”罗纲笑道:“这些地方富庶之极,相应的,各种利益、权力也被分割得差不多,所有事情的运行,都是有条有理,像你这样的人去了这样的地方,便是有劲儿没处使,像陷进了泥泞之中,费尽浑身的力气,也挣脱不开。”

  “你小看我了!”萧诚拿筷子点着罗纲道:“雨亭,到了这种地方,我也能长袖善舞,短时间内便能让他们把我奉为上宾。”

  “吹牛又不上税!”罗纲哼哼道。

  萧诚笑而不语。

  杭州那地方,的确是富,但与萧诚曾经看到过的富裕压根儿就没得比啊!所以即便真有人将萧诚丢到哪样的地方,想要用这些地方的潜规则束缚住他,也只会是给他更大的空间让他能更好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

  毕竟在黔州那样的地方,就算是本钱充足也需要费一番手脚。

  而在杭州这样的地方,只要你有想法便会有大把的人凑上来一齐为你出钱出力。那地儿,就不缺钱,也不缺想要挣更多钱的人。

  “我爹说,让你去了黔州,低调一些,别人怎么当判官的,你也怎么当嘛!过上几年,官家见你泯然众人,到时候我爹再出头替你说上两句,说不定你就能回来了嘛!”

  “那可真要谢谢罗相公了。”萧诚笑道。

  “叫一声世伯你会吃亏吗?”罗纲不满地道:“这么见外?眼下看起来,我爹说不定马上就要当首辅了,到时候这点面子,官家还是要给的。”

  听到罗纲这么说,萧诚却是摇了摇头,放下了筷子,道:“雨亭,依我看来,虽然罗介山这个首辅位子当不长了,但只怕罗世伯也是上不去的。”

  “除了我爹,还能是谁?”罗纲怒道:“论资排辈,也该办到我爹了。”

  “接下来几年,只怕是风起云涌。”萧诚叹道:“所以我被弄到黔州去反而高兴得很,因为可以避开这些风波。雨亭,跟你爹说,这几年啊,要小心啊!”

  “你还没有说我爹上不去,谁会上去呢!”罗纲不满地问道。

  萧诚道:“等到河北稳定了,夏诫肯定是要回汴梁的,崔昂也是要回汴梁的,而马兴,平定了李续,只怕也会因功回朝任职。你觉得到时候你爹争得过夏诫吗?崔昂是条死蛇,暂时翻不了浪花,能保住他在知枢密院事就不错了,李光是同签枢密院事,马兴回朝,多半也会到政事堂,他与夏诫都是外任回京,必然会暂时联手,所以你爹啊,一点儿胜算也无。不但当不上首辅,只怕话语权还会被削弱。”

  罗纲不由皱起了眉头。

  “不过这样也好,这几年啊,少说话,少做事,指不定还是一件好事!”萧诚道。

  “你说的这些,我回去跟爹好好说一说。他现在可是信心满满的呢!真要如你所言,到时候必然会失落的。对了,你说夏诫与马兴会暂时联手是什么意思?”

  “你可真是长进了!”萧诚一笑道:“夏诫离开汴梁多年,马兴呢,更是第一次进京任职,这二人在汴梁都没有多少有实力的盟友,想要与你父亲这样级别的对手争斗,自然要联手,否则怎么干得过呢!但是啊,从根本上来讲,夏诫属于保守派,而马兴属于激进派,这两人的执政理念是完全不同的,所以迟早会走向对立面。”

  “那为什么我爹不一开始就跟马兴联手呢?”罗纲低声道。“这样,就算夏诫当上了首辅,我爹与马兴结成同盟,再有你爹这个财相支持,夏诫又能如何?”

  “你果然是长进了。”萧诚大笑:“马兴势弱,夏诫势强,马兴对于如何在中央执政没经验,夏诫却是经验十足,所以啊,与马兴联手,双方各取所需,回去与你爹好好分析分析,千万莫去争那个首辅之位,争不到的。”

  “行,我爹一向很欣赏你,你说的,他一定会重视的。”罗纲道。

  萧诚一笑站了起来,道:“走,咱们去下一家。”

  “你还吃得下?”

  “怎么,你请不起?”

  “开玩笑,你吃了这一些,不过百来个钱,今天你就算把这里每一家铺子都吃到我也请得起啊!”罗纲不屑地招招手,伴当走过来,从褡裢之中摸出一大把铜钱摆在桌子上。

  两人正要迈步出门,街上却传来一阵吆喝之声,两个赤着胳脯,身上纹得五颜六色的汉子手里提着一个萝筐,却是走到了这家店门口。

  “田老汉儿,这个月的例钱要交了啊!上头说了,从这个月起到年底,例钱涨两成。”一个额头之上纹了一个小雀的汉子将萝筐往桌子上一摆,内里便是一阵哗哗作响,却是已经装了半筐的铜钱了。

  “乔大哥,上涨两成,每月就是五百文了,我们这小本钱意啊!”田老汉哭丧着脸。

  “你个田老汉上叫穷,上头仁义,每月只收这一点,你去西城问问,同样的铺子,他们交多少?”汉子用力拍着桌子,吼道:“要不你也不用交了,关了铺子,去西城那边做生意吧!”

  “不不不,我交,我交!”田老汉连连摇头。

  看着眼前这一幕,罗纲心中蕴怒,便欲上前说话,却被萧诚一把生生地拉了回来,看着萧诚冲他摇摇头,罗纲也只能忍着。

  两人走出这家铺子,萧诚的目光却是一下子落在前方不远处的一群人身上,打头的是孙满。不等萧诚作出反应,孙满却也是一眼便看到了萧诚,脸上先是露出愕然的表情,然后便是躬着腰,一溜儿小跑的向着萧诚奔来。

  萧诚叹了一口气。

  失策了。

  他是真没有想到会这么碰上孙满。

  孙满其实也没有想到会碰上萧诚,要是有的选择,他是真不想看到这位萧公子。

  在别人面前,他是志得意满赫赫有名的孙小员外,但在这位萧公子面前,孙满却清楚,自己连条狗都不如。

  想当初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这位萧公子小施手段,便让自己险些连小命都没有了,最后还是老爹去这位萧二公子面前跪了一天,自己才捡回这条命来。

  这两年,孙拐子慢慢地将很多事情开始交到孙满手中,孙满才知道了自家与萧二公子真正的关系。

  说白了,自家就是这位萧二公子养的一条狗。

  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这位萧二公子远远不是自己能得罪的,更何况现在萧家是何等的势大啊!老子是财相,大哥是行军总管,他自己又刚刚中了进士。

  萧二公子是云端里的人物,而自己只不过是泥浆里打滚的呢!除了老老实实的听命,还能干啥呢?孙满可不想再作死。

  “二公子!”孙满垂头,满脸谦卑。“您老人家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萧诚知道,现在的孙满已经开始从孙拐子手里接过一些事情,所以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但他却不想在罗纲面前多说些什么。

  脚步不停,从孙满面前擦身而过:“这两年还不错,没有作奸犯科,好好干!”

  丢下这句话,萧诚扬长而去。

  孙满直起腰,看着连正眼儿都没有瞧自己一眼儿的萧诚,眼里露出些许激愤之色,但转眼之间却又消失无踪,谄媚的笑容重新浮现在了脸上,与萧诚同行的那人正回过身来瞧自己呢!能与萧诚把臂而行的人,又岂是一般人?

  “孙兄弟,这人是谁?”一个大汉走了过来,站在孙满的旁边,问道。看起来他是孙满的部属,但这人往那里一站,却自有一股傲气,与旁人大不一样。

  “他叫萧诚。”孙满低声道:“就是咱们大宋三司使萧禹的次子。哦,萧禹你不知道,但萧定你一定知道吧,昨天我带你们去听的戏文,不就是说那萧定带着十个兵士挑了上四军的一百人的事吗?”

  “他就是萧诚?”汉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去的背影。

  “贺胜,别打他的主意。”孙满摇头道:“他可不是我们惹得起的,有些事情啊,以后我才能告诉你呢!”

  “我一个力夫头儿,那有这个胆子惹这样的贵公子?”贺胜微笑着道。

  他叫贺胜。

  但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秦敏。

  萧诚与罗纲两人自然不知道在他们的背后,有一个人曾经饱含深意地看着他们的离去。

  “这样的事儿,居然不管?”罗纲有些不解。

  “怎么管?”萧诚道:“你能管一时,还能管一世吗?你不想害了这掌柜,便只能装作看不见。而且啊,这些人虽然收了钱,但也替这些做小生意的人挡了不少事儿。雨亭,有些事情的存在,是有着他一定的合理性的,你不能仅看到不好的一面,有时候,也要想想他好的一面。官府不可能面面俱到啊!这样的一些组织的存在,事实上也对社会的稳定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你以为开封府尹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吗?”

  第二百零七章:帮手

  孙拐子腿上盖着一条毯子,仰靠在一张藤椅之上晒着太阳。

  临近十月,太阳已经很温和了。

  他年纪大了。

  但如果谁因为他老了,就想欺负他,立刻就会知道什么叫作残暴。

  这几年,他行事愈发的暴虐了。

  属于、同行对行他的惧怕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而终究其原因,也是因为他老了。

  虽然等闲三两个闲汉还不是他的对手,但孙拐子知道,自己曾经旺盛的精力,正在一天天离自己远去,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一觉醒来,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可是儿子孙满太不成气了。

  这偌大的家业,他怎么承担得起来啊!

  他孙家的产业,可不是一般的富豪之家,那样的家庭自有一套宗族礼法来约束,传承之上一般不会出现问题。

  孙家,需要的是暴力,需要的是铁血手段,另外一个涉及到生存的重要因素,就是来自权贵的支持。

  没有权贵的支持,败亡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孙拐子现在特别后悔以前对于孙满的溺爱和纵容。四十出头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终究是养出了一个没用的纨绔。

  只可惜这个道理,是前几年孙拐子才想通的。

  像他们这样的家世,继承者要是没了出息,绝对是没有好下场的啊!

  这几年来,他一反常态,对孙满格外严厉,他只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只可惜几十年的放养已经让孙满积习难改,纵然比早些年有了些长进,但距离孙拐子的要求,还差得太远。

  孙家并不是高枕无忧的。

  下头的那几个大头领,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位子?

  就凭孙满这块料,如何跟他们斗?

  去求萧二郎吗?

  孙拐子苦笑了一声。

  萧二郎从来就没有瞧得起他孙拐子。

  虽然自己是萧二郎一手扶持起来的,但他对于自己,也就是一个纯粹的利用关系。如果自己不行了,他只会用极快的速度抛弃孙家,去寻找另一个可以扶持的对象,自己手下那几个大头领,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而且孙拐子怀疑,在这些大头领之中,早就有了萧二郎的人,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想要将这份家业完整地传给孙满,自己就得趁威望还在的时候,给孙满找几个好帮手。

  或者,还需要使上更暴力的手段,清除掉一些威胁,只有这样,孙满才能稳稳当当地继续把自己这个位置坐下去。

  萧二郎高中了进士,却要去黔州当官,至少几年时间是不会回汴梁的,这对于孙拐子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他可以在这段时间里清洗掉手下那些不听话的。

  等到萧二郎回来,也只能扶持孙满了。

  至于摆脱萧二郎,孙拐子想也不敢想。

  一来,他孙拐子的萧氏曾经的部将,汴梁之中有很多人是知道这一点的,而这也正是他的护身符。二来,他畏惧萧家权势,萧禹,萧定这些人,随便那一个都可以像捏一只蚂蚁一般的捏死他。三来,他更害怕萧二郎。在对方还只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他便领教过这个人的厉害,他孙拐子能有今天,除了他敢拼命之外,大半倒是因为这位萧二郎。别人都说他是一个读书种子,但孙拐子可是晓得这个名号之下的萧二郎拥有一颗怎样暴虐的心。

  自己的这点小心思,或者瞒不过萧二郎,但想来也应该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

  萧二郎不是曾经说过吗?

  他的部下有私心并不要紧,谁还没有一点私心呢?

  只要不因私心而坏了公事,这就可以了。

  不过想给儿子找几个得力的帮手可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有本事的,不好控制。

  而容易控制的,他孙拐子又看不来。

  从去年开始,孙拐子就一直在苦苦寻觅着。

  本来他是看中了辛渐的。

  这个人功夫高强,但性子却有些绵软,又有老娘有老婆娃娃,最是容易控制得了。本来一切进展顺利,辛渐离开了军队,答应去一家楼子里当护院,等到他踏出了这一步,再将他拉拢过来就简单了。

  可谁知第一步都还没有迈出去,辛渐就被萧定给弄跑了。

  自己怎么能跟萧家比啊!

  不过现在,又一个机会摆在了面前。

  那个叫贺胜的外乡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当中。

  董耀被打得屁滚尿流,孙满去给董耀出头,一帮手下也被打得跟惨不忍睹,两个保护孙满的老兄弟回来告诉孙拐子,这个贺胜和他的手下,必然是从过军的,而且是非常厉害的军队。

  派出人手调查了一番之后,这个贺胜的大致情况也就清楚了。

  河北人!

  又从过军!

  而且还是从非常厉害的军队之中出来的。

  这个范围就很窄了。

  自己的老兄弟们虽然年纪有些大了,但眼光还是在的。

  能被他们称之为厉害的军队,也就是那么几支。

  更重要的是,这几支军队现在几乎都是全灭,而且他们的主将还都背上了一个谋逆的罪名。

  换句话说,贺胜这些人,现在就是见不得光的。

  只怕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但这样的人,恰恰就是孙拐子现在最需要的啊!

  他不怕贺胜不干净,就怕贺胜太干净了。贺胜脑袋上顶的罪名愈大,自己就愈好拿捏他。

  这样的一个人,就是帮孙满最好的人选啊!

  接下来的发展,也按着孙拐子的想法顺顺利利的走着。

  这个贺胜身边有一个读过书的师爷,很是聪明,大概是弄清楚了他们想要在汴梁生存下来的不易,借着董耀的事,向自己表达了善意。

  先是顺水推舟,然后再慢慢地向他们表示出自己对他们的看重,这里头的轻重要拿捏好,不能让这些人觉得自己有求于他们,而是要让他们感到受了自己莫大的恩惠,从而对自己感激涕零。

  当然,这样的施恩,就让孙满去做。

  他孙拐子,已经不需要别人的感激了。

  见过两次面,贺胜也帮着孙满出了几次头,对手都是西城的曹家。

  贺胜表现出了强悍的武力。

  而那个姓高的师爷,也展现了他聪明的头脑。

  暴力与计谋,完美的结合。

  孙拐子很满意。

  该进行下一步了。

  “春娘!”闭着眼,他轻唤了一声。

  春娘是他的婆娘,也是孙满的母亲,当初娶她的时候,春娘不过十六岁,自己足足大了春娘近三十岁。

  如今自己已经是满头白发,春娘却只有三十出头。

  孙拐子自然是宝贝这个老婆的,不仅是因为她年纪比自己小得太多,也因为她替自己生了一个儿子。

  虽然只有这么一个。

  但孙拐子知道,只怕是因为自己的问题。

  有了孙满之后,有一次的帮派血拼之中,自己受了重伤,伤了本源,这才子嗣艰难了起来。

  “官人!”秦娘走了过来,坐在藤椅前的小凳之上,替孙拐子温柔地捏着腿。

  “你娘家兄弟有一个女儿,今年十五了吧?”孙拐子闭着眼睛一边享受着按摩,一边问道。

  “官人说得是娥娘吧,刚满了十五!”春娘点了点头。

  “听满儿说,人才还很不错?”

  “官人,您这是要?”春娘有些疑惑。

  “回去跟你兄弟说,我给娥娘看了一门好亲事。”孙拐子道。

  春娘脸色微变:“官人,上一次我回娘家,听兄弟说他已经给娥娘说了一门亲事,是他家长工的儿子,读书很有息,十六岁便中了秀才,这孩子读书的钱,一直都是我兄弟出的,所以才答应跟娥娘结亲呢!”

  孙拐子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春娘,淡淡地道:“这么说来,你兄弟是看不起我这个刀头舔血的江湖人罗!”

  “不是的,官人!”春娘一下子垂下了头。

  孙拐子哼了一声道:“他别忘了,这些年来是怎么过上好日子的,吃水不忘挖井人,现在我还没死呢,就准备甩开我们了吗?”

  “官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找一个读书人当女婿,是真不容易的。”春娘低声道。

  “呸!”孙拐子一挺身坐了起来:“读书人就这么好吗?当不了官的读书人,不过就是一个穷措大而已。回去告诉你兄弟,娥娘的婚事我管了。他那边,想都别想。”

  发了一阵子狠,孙拐子看着春娘道:“而且这件事,跟满儿的将来息息相关,娥娘,我是要嫁给满儿将来最重要的部下的,那人很有本事,如果没有牵扯,将来你儿子怎么笼络人家?你自己想想看,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你兄弟家重要!”

  看着有些呆滞的春娘,孙拐子哼了一声,拄着拐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着外头走去。他相信春娘会搞清楚谁更重要这一点的。

  今天,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不顾地上满是灰尘,萧诚跪在地上,向着骑在马上的老子和马车内里的韩大娘子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大人,大嬢嬢,请多保重身体,儿子去了!”

  今天是萧诚离京赴任的日子,萧禹专门请了假,和韩大娘子一起给萧诚送行。

  现在,已经出城十里了。

  “一路小心!”萧禹挥了挥手。

  马车里却是传来了哽咽之声。

  萧诚眼圈也是红了,这一去,三五年内,只怕是不容易回来了。

  硬起心肠站了起来,翻身上马,马靴轻喝马腹,马儿轻嘶一声,扬蹄便行。

  “二哥,别忘了写信!”马车帘子打开,萧旖探出半个身子,挥手喊道。

  “崇文,一路顺风!”罗纲亦是挥手告别。

  萧诚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来,向后面挥了挥,然后重重一击马股,马儿骤然加速向奔去,韩琰、魏武等十数名随从也纷纷跟了上去。

  出城近二十里。

  打头的魏武突然看见了路边站立的一个熟人。

  “孙员外,好久不见!”魏武翻身下马,“这是来送二郎的吗?”

  孙拐子陪笑着道:“自然,二公子赴任,孙某岂有不来送行之理,只不过我这等上不得台面之人,也只能远远地避开热闹之所,免得给公子带来麻烦。”

  魏武哈哈一笑:“难怪公子喜欢你,你果然是一个知情识趣的。”

  说话间,大队人已经赶到了这里,看到孙拐子,萧诚也是微微一笑。

  “公子,请借一步说话!”孙拐子先是大礼参拜,然后低声道。

  两人走到了一边,魏武和韩锬却是紧紧地跟了上来。

  “公子,这辆马车,是孙某给您准备的一点礼物,以壮行色。公子次去黔州,需要打点的地方只怕很多。”孙拐子道。

  “今年的份例,你已经交齐了。”萧诚微笑道:“情报收集也做得不错,这些东西,就没有必要了。”

  孙拐子笑了笑道:“二公子,我准备在内部动一动,有些人有些不听话了。”

  萧诚深深地看了一眼孙拐子:“你精力还好得很,这么快就准备给孙满铺路吗,我觉得孙满现在难以担当大任。”

  “孙某年纪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我死了没啥,要是误了公子的事,那就是大罪。”孙拐子道:“所以便早一些布置。”

  马车里只怕装满了银钱,这是孙拐子给孙满铺路的钱啊,他知道自己看不上孙满。

  “这是你的事情,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萧诚笑道:“只要不误了我的事情,我不管你怎么去清理内部,但有一个地方不能动,不能乱。”

  “是,漕运那边,绝对不会半分风吹草动的。”孙拐子低头道。

  “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直接跟许管家联系吧!小事情,还是按老办法!”萧诚吩咐道。

  “是!”

  “孙员外,你觉得孙满当真撑得起你这个场子吗?”萧诚有些好奇。

  “我还能活几年,可以帮他,另外,我给他找好了帮手。”孙拐子道:“就算我不在了,也足以帮孙满撑住场子。”

  “既然你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萧诚点了点头,“你的礼物我收下了,你是爷爷的老部下,又跟了我好几年,这点面子我还是要给你的。”

  “多谢二公子!”孙拐子大喜。

  第二百零八章:一了百了

  往常这个时候,天早就亮了,但今天,因为厚厚的雾在山间,在林里环绕,目力仍然不及数步之外。

  杨万富推开了木板门,走到了篱笆围着的院子里,范一飞和另外几个人却是早就起来了,正在院子里打着拳。

  “头儿?”范一飞收起了式子,古铜色的皮肤之上,汗水汇成了小溪,哗哗地流淌下来。“昨夜又没有睡好啊?”

  这当然是废话,只看杨万富那惺忪的带着黑眼圈的眼睛,自然就知道他没有睡好。

  “我们来这里已经差不多半年了,但二郎交待的事情,却还是没有办成!”杨万富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怎么睡得着?”

  “头儿,这也不能怪我们啊,谁知道这里的人这么狡诈?”范一飞叹了一口气。“生意谈好了,咱们钱都付了,别人翻脸不让帐,我们能怎么办?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想到这事儿,杨万富就是一阵惆怅。

  他是真没有想到这独县的知县是如此的没有契约精神。

  不不不,这不是没有契约精神,这完全就是吃人不吐骨头。

  杨万富奉命来夔州路开拓,第一站便到了独县,因为萧诚看中了这里的位置以及这里的矿藏。

  杨万富到了之后,便找到了独县的知县商谈收购这里的一个铁矿。

  在国朝有效统治的那些地方,一个知县的位子,没有进士或者同进士出身,是万万难以得到的,但杨万富碰到的这位,只能说略通文字。

  因为这里是羁索地,知县也好,知州也好,谁是本地势力最大的那个人,谁就能担任。

  而且,这些地方的人,是不用承担国朝的税收租赋的。

  老百姓只需要向本地的头领交纳税赋就好。

  本地的头领,就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

  不向朝廷缴纳赋税,不用服各种各样的徭役,按理说,这里的百姓应当日子过得很是逍遥很是富足的。

  杨万富很清楚在外边,老百姓的负担有多么的重,光是各种徭役,有时候就能让一户中等人家,顷刻之间破家灭门。

  但这里的人,仍然穷得让人触目惊心。

  当然,也有一些富人。

  比如这独县的知县以及他身边的那些人。

  他们的富足,奢侈,又让杨万富瞠目结舌。

  残酷的统治,极度的剥削,人命如同草芥,便是杨万富这些天来看到的,打探到的所有消息。

  说起来,杨万富是被这里的知县骗了。

  他是拿着黔州一个官员的引见信来的,为了这封引见信,他可是花了一百贯钱,那个官员与独山县令是亲戚。

  杨万富的身份是汴梁的一个颇有点小背景的商人。

  原以为这个身份,会对这个小县令有点震慑作用,不过现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鸟用。

  初次见面,气氛十分友好。

  杨万富受到了热情的招待。

  佳肴,美女,一应俱全。

  生意谈得顺利无比。杨万富用十万贯钱以及每年为独山县提供一万斤铁的代价,取得独山县一个铁矿的开采权。而这个铁矿,原本就独于这位独山县令,只不过他们的开采技术也好,还是冶炼技术也好,都极其的原始,让跟着杨万富来的天工铁艺的一群大师傅连连摇头。

  杨万富被对方憨厚的模样,热情的招待,爽快利落的态度给骗了,他竟然一次性地便将十万贯钱给了出去。

  然后,这位独山县令便翻脸不认人了。

  别说是把铁矿移交给杨万富,连杨万富的面儿都不见了,然后杨万富就被这家伙的手下带了一帮人给撵出了寨子。

  寨子,就是杨万富给独山县令所居的地方、发号施令的地方的最为直观的一个评价。

  当然,这位独山县令的居所,还是极其壮观辉煌的。

  数次交涉,对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了起来,最后,干脆直接地威胁了起来。

  只要了你们的钱,算是你们运气好,再要啰嗦,便要让杨万富等人的一条小命也丢在这里。

  杨万富是何许人也?

  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平生杀人如麻,只有他威胁别人的份,何曾有人这样威胁过他?

  当真是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在人家的地盘之上,还真是无可奈何。

  这几个月来,不停地交涉,派人到黔州去找那个给出引见信的官员,又花了一笔钱希望对方出来调停,让杨万富恼火的是,对方收钱收得爽快,但事儿却是不办的。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杨万富认识到,以前他了解的那一套规则,在这里,是完全行不通的。想要办成事,就必须用另外一套规则。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笑了起来。

  难怪二郎要招揽他这样的人过来,如果这里的人讲规矩,二郎只需要派一个会做生意的人过来就可以了,哪里需要自己?

  既然让自己来,而且让自己负责全面的事务,自然是这些地方适应的是另一套规则。

  力强者胜。

  别人的地盘?

  强龙不压地头蛇么?

  自己这条强龙,这一次偏偏要按一按地头蛇!

  江东家讲得好呀,所谓的强龙不压地头蛇,那是因为龙还不够强!

  “范一飞,我们的人,到了多少了?”从水槽里掬了一把水,把脸草草地擦了擦,杨万富道。

  “头儿,带上天工的大师傅,我们也只有不到百人,三天之内,能够全部集结到这里!”范一飞道。

  “很好!”杨万富笑咪咪地道:“接下来两天,你把这些人都安置好,不要露了风声,更不能让外头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明天呢,我再跑一趟独山寨,我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头儿,要动手吗?我们这点子人手行吗?”

  杨万富冷笑:“你见过狼猎羊吗?狼有多少,羊有多少?在我眼中,这些混蛋不过是一群不知死活的羊羔而已,他们太闭塞了,恐怕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外头的虎狼豺豹!明明虎狼已经上门来了,他们却还咩咩叫着冲虎狼咆哮示威,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头儿,那家伙可是国朝的知县?”范一飞眨巴着眼睛,“咱们真做了这事儿的话,上头那位摁得下来吗?”

  “干掉这个知县,老子自己做!”杨万富道:“此知县非彼知县,在外头,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宰一个知县,但在这里,宰了就宰了,对于萧二公子来说,恐怕也就是小事一件。一飞,把各队的队长都叫来,咱们好生计议一下。”

  韩冲,天工铁艺所属人员的队长,也是老韩太爷的徒弟。这一次带了十名善于冶铁,铸炉的大匠过来,专门负责技术方面的事情。

  岳腾,行动队第一小队领队。

  张斌,行动队第二小队领队。

  范一飞,行动队第三小队领队。

  上面这些人,其实都可以算作是武装人员。

  因为像韩冲他们这样的半辈子以打铁为生的家伙,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他们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这一行中,只有鲁贵等少数几个人,武力值很低。他们的主要职责,就是在以后的日子负责经营铁矿,他们善长的事情是赚钱,而不是打架。

  “我们的人不多!”鲁贵有些担心。在这些人中,他说话的份量是除了杨万富外最重的。在出发的时候,萧诚便已经明确了他们的身份。“独山县知县黄则称霸独山多年了,这里又是他的地盘,独山寨里便住着数千人,光是武装人员,便有数百。一旦起了冲突,只怕我们讨不到好处。这件事情,是不是再想想!实在不行,我们便亮出三司使萧学士的名号,即便是拿不到铁矿,把钱拿回来也是好的。”

  杨万富是总负责人。

  而鲁贵则是副贰。

  他说的话,自然是很有份量的。

  “首先,绝对不能亮出三司使的名号。”杨万富摇头道:“鲁掌柜,你别忘了我们做得是什么生意,铁矿啊!黄则这样的家伙可以弄铁矿,你鲁贵,我杨万富也可以弄,但萧学士为什么要悄悄地弄铁矿?盐铁专营你不知道吗?”

  “哎呀,我忘了这一节,我只是想万不得已把钱弄回来,黄则摆明了要黑了我们的钱啊!”鲁贵道。

  “所以我们也没有必要对他客气了!”杨万富发狠道:“关于他们人多的事情,就更不是问题了。鲁掌柜,我们两人多次出入独山寨,你看出来什么没有?”

  鲁掌柜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只能摇摇头。

  “一飞,你来说!”杨万富看向范一飞。

  “穷!”范一飞笑道:“绝大部分人,穷得触目惊心。第二点,黄则对待他麾下的百姓的统治是很残酷的,在他的府邸之外,摆着两排站笼,我们数次进出,这站笼就没有空过,一直有人被关在里头。第三点,就是黄则与他的心腹的穷奢极侈,他们的骄奢淫欲,说句实话,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好像是这样!”鲁贵想了想,点头称是。

  “这样的头领,真的很得人心吗?”杨万富道:“所以我们要对付的,其实便只有黄则与他的心腹嫡系这么一小撮人。”

  “那也有数百人呢!”鲁贵道。

  “没有这么多,现在正是秋收之季,黄则的很多下属都带着人去收租子,逼着老百姓交税了呢!他身边,不过超过一百人。”杨万富笑咪咪地道“一飞已经把这些人的去向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真要动手的话,我们只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攻进独山寨,用最快的速度干掉黄则和他的心腹,然后控制整个山寨。”

  “他的那些在外的心腹呢?”韩冲问道。

  杨万富嘿嘿一笑:“等到我们控制了独山寨,自然便可以想办法把他们骗回来,然后一个一个的收拾了。黄则死了,独山寨群龙无首,而黄则的统治如此残酷,恨他的人必然是极多的,我们只需要将这些人组织起来,短时间内便能形成人数上的优势。至于另外一些人,只需要控制住他们的家人,基本上便也能支使他们了。”

  “当然还有封锁消息,短时间内不能让我们杀了黄则的消息传回去。”鲁贵想了一会儿,道:“然后我们要把消息迅速传给江东家。因为这件事,是瞒不了太长时间的,必须要让江东家或者二郎在上层进行运作一番,把这件事情给抹掉才行。”

  “要抹掉这件事情,其实也不难!”杨万富笑道:“鲁掌柜,我在边地干过,以前也跟党项人打过交道,你知道朝廷对于羁索州的政策是怎样的吗?”

  “是怎么样的?”

  “平静就是最好的事情!”杨万富笑道:“独山县便是一个由地方豪族掌握的地方,朝廷不在乎是谁掌权,只要老实就行。黔州的知州可是皇宋人,只怕他知道是一些皇宋人抢了独山的控制权,只会拍手叫好吧!当然,我们周边的这些部族头领恐怕不会善罢干休,但只要我们在接下来再教训几个敢于来找我们麻烦的,一切,自然也就平静下来了,以后独山就是我们的了,做起事来,反而更加的痛快。”

  “头儿说得对,要是那黄则收了我们的钱,真与我们合作的话,以后只怕也是麻烦多多,现在好得很,一了百了。”范一飞恶狠狠地道。

  “正是这个道理!”杨万富道:“公子派我们来,可不仅仅是为了一个独山,一个铁矿,而是要以这里为基地,慢慢地扩充我们的势力,这只是我们的第一步,以后慢慢的,一个一个的,都必须要臣服在我们的脚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看着杀气腾腾的杨万富,鲁贵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鲁掌柜,明天我们再去一趟,一飞,你还几个机灵的,我与鲁掌柜去谈事儿的时候,你们把独山寨的情况再摸一摸。”杨万富吩咐道。

  “得嘞!”范一飞笑道:“这是我的老本行,头儿你就放心。”

  “岳腾,张斌,准备动员我们的人手吧!”杨万富道:“明天晚上,我们就动手。”

  第二百零九章:一刀断首

  黄则这几个月一直是春风得意。

  而起因,就是因为他狠狠地宰了一只肥羊。

  从汴梁来的这只肥羊,大概以为他们是从天子脚下来的就了不起吧?想买就能买?

  皇宋的天子当然是厉害的,不过离独山也未免太远了。

  天子的厉害,黄则是没有领教过,不过黔州那位知州他可是领教过的。

  软绵绵的,面对诸部之时,一点脾气也没有,只晓得打哈哈,像田氏、杨氏这样的大头领,有时一点颜色也不给他,他也毫不生气,反而陪着笑脸与他们说话。

  这样的官员,你让黄则怎么能对他心生尊敬呢?

  而皇宋在黔州的驻军,就更不必说了。

  当官的与本地诸部头领称兄道弟,早就勾搭在一起了,即便有想做些事情的,这些年下来,也早就被这些人合力给做掉了。

  天高皇帝远,像黄则这样的头领,早就不将皇宋王法看在眼中。

  左右汴梁的那位皇帝,也不过是在每年的正旦大朝会之时,看到他们这些羁索州诸部头领的贺章、贺礼也就心满意足了。

  一个商人,即便是有些背景的商人又怎么样了?

  到了自家地盘之上,也得老实做人。

  老子连皇帝都不惧,还怕你们的后台?

  只取了钱,没有要你们的命,已经是自己给了他们偌大的颜面了,也是为了让自己在黔州做参军的那个兄弟不太难做。

  十万贯,对于黄则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这意外之财来得如此轻松,自然要好好地花差花差。

  曾经在田氏大头领那里看到的扬州瘦马,这一次黄则终于也买了一个回来,这些日子以来,黄则留恋后室,滋味果然非同凡响啊。

  “县尊!”外头的叫声打断了黄则听琴的兴致,有些恼怒地瞟了外头一眼,外头喊得人是自己的心腹黄功,看来是有重要的事情。挥了挥手,让那个仅仅披着轻纱的弱琴女子躲到内里,黄则这才直起了身子,叫道:“进来!”

  进得门来的黄功,鼻间仍然香气萦绕,但美人却不见踪影,心底不由暗笑。这扬州瘦马,还是他去买来的,这一路之上,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不过也难怪县尊宝贝的不得了,与本地的那些粗糙女子比起来,那扬州瘦马,的确嫩得能掐出水来。

  不过对于黄功来说,他更喜欢钱,至于女子嘛,不过是红粉骷髅而已。这一趟出差,他可是足足的赚了数百贯银钱。县尊甚少出门,对于这扬州瘦马的行情,自然是还清楚的。

  “县尊!”黄功躬身道:“那几个汴梁商人又来求见了。”

  “他们还没有走?”黄则恼火地道:“是不想活了吗?”

  “小人也觉得他们是活腻歪了!”黄功笑道:“县尊,要不要干脆把他们做掉算了,隔几天便来聒噪,当真让人心烦。都说商人机灵,但这些人怎么就一个个死心眼呢?”

  “说得也是!”黄则摸着下巴上钢针一般的胡子,沉吟道:“这些人如此纠缠,倒也麻烦,不过他们终究还是有些背景的嘛,当真死在了我们的地盘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麻烦。黄功,你安排一下,将他们先撵出咱们独山,等他们离开独山之后,就做了他们。只要不死在我们的地盘之上,那以后头痛的,就是别人你说是不是?”

  “县尊妙计!邦州上一次买了咱们的精铁,最后却不给尾款,说什么咱们的精铁质量不行。”黄功道:“这一次就在他们境内做了这些人,让他们头疼去。”

  “好得很。汪胖子仗着比我实力强,硬生生地讹了我一笔,能给他弄点麻烦,也是不错的。你去办,这些小事儿,以后不要再来烦我了!”黄则挥挥手,道。

  “是,县尊您忙,小的这便去办!”黄功笑嘻嘻的退了出去。

  杨万富与鲁贵没有见到黄则,连杯水都没有喝上的他们在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再一次看到了黄功那张高傲得令人生厌的枯树皮一般的脸。

  再看到黄功的第一眼,杨万富拖着鲁贵就走。

  因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黄功的左右,还跟着七八个手持大棒子的汉子。

  这些人当然不是来欢迎他们的,只可能是来揍他们的。

  没走两步,后头的棍子已经夹着风声打了过来。

  “快跑!”杨万富冲着鲁贵喝道,自己则落在后面掩护鲁贵。自己挨几棍无所谓,这鲁掌横的瘦弱身躯,挨上几下只怕受不了。

  连接吃了好朵棍,杨万富心中的恼怒上升到了极点,虽然他现在只是随身带了一把短刀,但真要动手,回过身来,这七八个汉子只怕一个都活不成。

  不过匹夫之怒,显然不是杨万富现在能做的了,抱着头狼奔鼠窜之际,耳边还传来了黄功嚣张的声音:“姓杨的,给你们一天时间给我们滚出独山,要不然,老子就埋了你们。”

  杨万富转头看向身后大堂门前的台阶之上得意洋洋的黄功,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冷笑道:“好得很,回头,老子一定会把你埋了的。”

  一行人狼狈地回到驻地,纵然有杨万富的掩护和遮挡,鲁贵还是挨了两棍,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了。

  这一次,连对杨万富的行动计划一直有些举棋不定的鲁贵也不作声了。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他摸着额头之上一个梨子大小的锃亮的肉包,怒吼道。

  傍晚时分,范一飞回来了。

  他居然还带回来了两个舌头。

  一男一女!

  “抓活口也就罢了,怎么还抓了一个女的?”杨万富皱起了眉头。

  “头儿,没办法啊!他们本来就在一起的,本来我也没准备动他们,但这家伙,居然是独山黄则身边的一个军官,手下带着几十号人呢!”范一飞笑道:“这女的,是黄家的一个侍女,两人偷情呢!钻林子的时候,恰好被我们碰上了。”

  说到这里,杨万富也就明白了。

  范一飞本不想多事,但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自然就属于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怎么可能放过?

  他们现在对独山寨的大致情况是摸清楚了,但黄家内宅,还是两眼一摸黑呢!

  有了这两个人,一切都好办了。

  “一飞,你去审他们!”杨万富开心地道,做这样的事情,范一飞那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有时候运气来了,当真是门板都挡不住啊!

  入夜,一更时候,居然下起雨来了。

  外面也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站在门口看着外头一片的漆黑,听着雨点打在树叶之上的沙沙声,鲁贵又担心起来:“这样的天气,行吗?”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杨万富坐在门槛之上,拿着一块皮子一下一下地磨着刀,道:“这要的天气,要是大军出动,自然是不大好的,不过我们只有百多人,而且这百多人更算不得军队,这一次也算不上作战,最多只能算是江湖仇杀,斗殴!”

  这一次来这里的百多人,的确都是江湖上的好手,单打独斗那都是好把式。有军旅生涯的人并不多。

  但杨万富自从第一眼看到这些人伊始,便知道这些人都是见过血,杀过人的。

  这样的江湖人,身上带着一股狠戾的气息,一般人闻不出来,他可是打眼就能分辩出来。

  这些人都是天香阁的那位江东家派出来的。

  虽然没打过多少交道,但很显然,这位江东家,也绝对不像是她的外表那样的迷人可爱,能驾驭这些人,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虽然背后肯定是萧家二郎的缘故,但她要是自己没本事,也绝对不可能让这些人老老实实,这几个月交往下来,杨万富能感觉到这些人对于江映雪还是极服气的。

  范一飞走了过来:“头儿,都搞清楚了!”

  “好,韩冲,岳腾,张斌,准备会议!”杨万富从范一飞手里接过两张图纸,瞅了一眼,笑道。

  包括鲁贵等门人围坐在了桌子之上,油灯虽然昏暗,却也照亮了桌子上面铺着的两张地图。

  “诸位,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咱们到这里好几个月了,一事无成,这样下去,我们在二郎面前,还有什么脸面?”杨万富道:“所以这黄则必须死,我们的钱,可不是谁都能吞的。”

  “头儿,杀了这家伙容易!”岳腾仔细地看着桌子上的地图,道:“特别是有了这么详细的地图,但以后的事情咋办?”

  “这正是我要说的!”杨万富道:“我们在这里窝了这么多天可也不是白待的,大致的情况,也基本上是摸清楚了,这黄则在独山,可谓是天怒人怨。咱们只要在第一时间做掉了他,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迅速地控制独山寨,便有相当大的把握能够保持独山的平静。这些人,是我们在杀了黄则之后,必须要找到的。”

  鲁贵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张,放在桌子上:“这是独山被黄则打压,又还有些名望的人,我们杀光了黄则的人,就需要这些人的合作。其中有二个在大牢里,另外一个是个郎中,现在也生活在独山寨里,黄则不杀他,大概是因为这个人的医术还很不错。其它的七八个人,便都分散在四周,等我们完全控制了独山寨之后,再去寻他们。”

  “岳腾、张斌、韩冲负责外围军营,这里头大约驻扎了一百余人,你们好生看一下他们的分布图。”杨万富道:“黄则的内宅,家丁、兵丁大约有近两百人,我和范一飞去对付。韩冲,有什么问题吗?”

  杨万富只问韩冲,是因为韩冲这十几个人,除了力气,打架的经验只怕是不多,更别说杀人了。但现在他人手不够,所有人都必须得下场。

  “问题倒是没有,只不过我们没干过这种事啊!”韩冲道。

  “这简单!”杨万富道:“你就跟着岳腾,听他的吩咐,看到了敌人,舞起你们的锤子,把他们当成铁块,锤死就得了。”

  “行!”韩冲点头道。

  “鲁兄,你留下来看家,顺便看这两个俘虏,天亮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的!”杨万富笑道:“咱们在这茅草屋里住了这许多天了,也该换换地方了。”

  二更时分,鲁贵站在门口,目送着这一行百余人杀气腾腾的出发了。

  这时候的雨下得更大了,但正如杨万富所说,这样的天气,或许对于他们的行动会更加的有利。

  四更时分,他们抵达了独山寨。

  密集的雨帘当中,除了黄则的府邸还有一些气死风灯在风雨之中飘扬之外,其它地方,一片黑暗。

  “各自的目标都清楚了吗?”杨万富看着范一飞,岳腾,张斌。

  “清楚了!”三人异口同声。

  “我和范一飞先行一步。大家按照各自的路线潜入,听到黄家府邸那片一乱,你们这边就立即动手!”杨万富道:“不必手下留情,我们人少,一定要在第一时间便先声夺人,压下敌人的气焰。”

  “明白!”

  “走!”杨万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带着范一飞率先向着前方行动。看着杨万富范一飞消失在夜色之中,岳腾与张斌互相点了点头,也带着各自的人手,从另外两个方向潜进了独山寨。

  院墙并不高,两个人站在墙角,四手交握,范一飞小跑几步,跃身而起,一脚踩在下方两人交握的手上,下头两人用力向上一抛,范一飞便轻盈了飞了起来,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院墙之上,稍微一顿,便消失在院墙的另一边。

  一个接着一个,最后这一队三十余人,尽数从这一段箭楼监视的死角之中,进入到了黄家府第当中。

  防范稀松平常。

  或者是因为黄则在这里当土皇帝当得太久了,压根儿就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在这里打他的主意,又或者是今天这一场雨,让所有人的警惕性都降到了最低,除了那个尽职尽责的更夫还在那里敲着更鼓梆子,竟然连应当出现的巡逻的兵士也没有看到一个。

  杨万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黄则的住所。

  当他站在黄则的床头的时候,这位独山的统治者,正赤身裸体四仰八叉地躺在大床之上,鼾声震天。

  没有丝毫的犹豫,更没有在同样是赤身裸体的那个扬州瘦马身上停留一分一毫的时间,杨万富一刀便砍了下去。

  鲜血迸溅了一床,也喷了那个扬州瘦马一身。杨万富一手拎着那个死了还笑得很开心的脑袋,转身便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被惊醒的扬州瘦马声嘶力竭的尖叫之声。

  跨出门,一枚哨箭带着尖厉的啸声飞到了空中。

  第二百一十章:合作

  喊杀声,惨叫声打破了雨夜之中独山寨的平静。

  纷乱的脚步声从外面跑过,有胆大的从门缝之中偷偷往外看去,不由得大是惊愕。

  因为他们看到的,跟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平常时节,那些凶横不可一世的县里的兵丁,正在狼狈奔逃,而追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黑衣人。

  士兵跌倒在地上,身后的黑衣人凶狠地扑了上来,手中钢刀飞舞砍落在石板地面之上,火星迸溅。

  没叫上两声,便戛然而止。

  一蓬鲜血喷洒在门板之上,甚至从门缝之中飞了进去,落在了偷窥者的脸上。

  惊呼一声,却又看到刚刚杀了人的外头的那个黑衣人的目光落在了门板之上,更是惊得连连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泥泞的地上。

  外头安静了下来,他爬起来,又将眼睛凑到了门缝之上,除了外头的死尸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这样的场景,在独山寨的各处都在上演着。

  独山县县衙,也就是黄则的府邸,现在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鲜血顺着沽沽流动的雨水在地上流动着,奔跑的脚步溅起来的,全都是红色的液体。

  因为黄则一开始便被人砍了脑袋,黄府内虽然有一百多士兵以及差不多数目的仆从,家丁,但压根儿就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而散乱的、自发的抵抗,转瞬之间就被杀进来的黑衣人给打散,击毙。

  冲进来的黑衣人,不但有着极强的组织性,更有着超出这些兵丁们一大堆的武器装备。

  软甲,钢刀,弓弩以及娴熟的武艺,让所有的抵抗者都感到绝望。

  砰的一声,位于县衙东南角的一间房门被踹开了,躲藏在内里的几个兵丁呐喊着冲了出来,杨万富一手拎着黄则的脑袋,一手挥舞着钢刀,三招两式之下,几个兵丁便横尸当地。

  提着血淋淋的刀子,杨万富大步走进了屋内。

  这里是牢房。

  是黄则用来折磨人的水牢。

  杨万富站在坎上,看着被关在水牢里的十数人。

  “黄安,黄瑞可在这里?”他扬声喝道。

  火把的照耀之下,两个人在隐影里站起了身子。

  “黄安黄瑞在此,阁下是哪路好汉?”

  “某家杨万富。”杨万富呵呵笑着举起了手中黄则的脑袋:“黄则已经被我砍了脑袋,有没有兴趣与我合作?”

  水牢之中先是一阵惊呼之声,有人甚至卟嗵一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水里,半晌,才平静了下来。

  两人伴着淌水之声向着杨万富靠近,走得几步,当啷一声,却是被一道铁链给牵住了,这些人的手上,都锁着一道铁链子,而铁链子的另一头,却被钉在了墙上。

  杨万富挥了挥手,几名黑衣人跃入水中,当当几声,铁链已经被斩断。

  两人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岸,看得出来,两人已经被关了很长时间了,刚刚露出水面,杨万富便闻到了一股腐臭之气。

  “当真是黄则,当真是黄则!”两人仰天长笑起来:“狗贼,你也有今日。”

  一人从杨万富手中一把抢过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仔细端详了一番,大笑数声,突然一张口便咬了上去,竟然想要生啖黄则之首。

  一名黑衣人一惊之下,一伸手便将脑袋给抢了回来,黄则的脑袋可还有大用,不能让对方给啃坏了。

  那人却是虚弱得很,被黑衣人一抢一推,顿时便跌倒在地上,他也不爬起来,就这样仰躺在地上放声长笑,手舞足蹈,显得欢快之极。

  两名黑衣人上前,将其扶了起来,走到杨万富的跟前。

  “某黄安!”

  “某黄瑞!”

  “君为我等报此大仇,我等自然愿附君之翼尾,效犬马之劳!”

  独山寨动乱一起,孙靖便被惊动了。

  孙靖在独山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此人精通医术,在独山活人无数,享有极高的声望,便是黄则,也不敢轻易动他。

  即便此人常常与黄则唱反调,不给黄则面子,黄则多半时候也忍了下来,实在忍不了,手段也多是敲山震虎,指桑骂槐。

  这样的时候多了,孙靖也不在多说了,因为他说多了倒不会倒霉,但总会有人因为他而倒霉。孙靖在黄则的面前,能做到独善其身,但想要保护他人,却也做不到。

  与普通人不同的是,孙靖的家境是很不错的,在独山,也算是有钱人了。

  外面喊杀声震天,便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是出了大事。

  黄则树敌无数,这些年来,什么刺杀之类的事情也没有少过,但像今天这么大的阵仗,却还是第一次。

  很显然,这一次是完全不一样的。

  家里所有人,都被召到了大堂里聚集在一起。

  男人们都拿起来武器站在大堂门口,女人孩子则躲在屋里惊骇不已。

  真要是那里的匪徒杀进了独山寨,这宅子里的人,只怕都难得保全。黄则会给自己几分薄面,但那些匪徒,又岂会知道自己是谁呢?

  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雨却并没有停,喊杀之声也并没有停止。

  孙靖等人甚至听到了一阵阵密集的脚步声从自家门前跑过,但并没有人向着这间明显不同的人家发起攻击。

  说起来孙家的宅子,在独山寨之中,也是排前几位的。

  “先生,看来匪徒也知道您的大名,不会来打扰您了!”一名学徒长出了一口气,紧张了半个晚上,眼下天色大亮,那些人没有冲进来,应当就不会来了。

  话音刚落,大门外的铜环,就响起了嗵嗵的响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刚刚说话的那个学徒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这不是乌鸦嘴吗?

  孙靖却是冷静的摆了摆手,道:“去开门!”

  不管是黄则的人获胜,还是打进来的人获了胜,既然是彬彬有礼的敲门,想来就不会有什么其它过火的举动。

  兴许这些人真还知道自己的名声。

  如果仅仅是要钱,那就不叫什么事儿。

  两个学徒战战兢兢地打开了大门,数名湿淋淋的黑衣人出现在大门口。

  衣服是紫黑色的,门一开,血腥气扑鼻而来,这屋子里的人,都是与病人、伤员、药材打交道的人,对血腥味自然敏感得很。

  看这些人的衣服的颜色,只怕是被血浸透了吧!

  “孙靖孙郎中?”打头一人看着孙靖,试探地问道。

  “正是孙某,阁下不知是哪路英雄,恕在下眼拙!”孙靖站了起来,大步向大门处走去,身后传来了被捂住嘴巴的呜咽之声,很显然家里的娃娃被吓哭了,却又被捂住了嘴巴不敢发出声音来。

  “孙郎中受惊了!在下岳腾!”岳腾微笑着躬身一礼,“我家首领,有请孙郎中,有要事相商。”

  孙靖微微一怔,思忖片刻道:“岳英雄,不知黄则黄知县?”

  “此人已经被我家首领砍了脑袋!”岳腾说得云淡风轻,“此刻,黄氏的亲信,嫡系部下,应当死得差不多了,就算还有,也正在死的路上。我家首领知道孙郎中德高望重,所以想要与孙郎中一起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的事情要怎么办?”

  “怎么办?”孙靖脱口而出:“你们既然已经杀了黄则,自然是抢了钱财敢紧离开才是啊,这有什么好商量的?”

  岳腾笑了起来:“孙郎中莫非以为我们是些土匪吗?今日杀上独山寨,就是为了谋些钱财?”

  孙靖咽了一口唾沫,心道难道不是吗?难不成你们还是替天行道,杀了黄则这个独夫,事了拂衣去,不带走一文钱一匹锦吗?

  “孙郎中不必疑虑,你见了我家首领,自然会明白一切。”岳腾道:“家里您也不用担心,不会有人敢踏进孙家一步的。”

  孙靖深吸了一口气,人家已经上门指名道姓了,自己要是不识趣,那可就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可不认为岳腾带着好几个人来是为了表示对自己的尊重的,如果自己不答应,只怕就要绑了自己去了。

  随着这个叫岳腾的凶汉走到了县衙,也就是早先的黄府之外的时候,隔得老远便能清楚地看到一颗脑袋被悬吊在旗杆之上。

  也正是这颗脑袋被悬挂起来之后,独山寨最后的抵抗也宣告瓦解。

  即便是雨一直在下,雨水不停地将鲜红带走,但总是不知道又从那里流过来又一波鲜红,没完没了,将县衙前的街道染得艳红一片,腥气扑鼻。

  踏进县衙的大堂,看到屋内的几张熟悉的面孔的时候,孙靖一下子全都明白了过来。

  杨万富。

  鲁贵。

  半年之前,这两个人来到了独山县,想要购买铁矿,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黄则对他们是相当欢迎的,宴来宴往,而自己也在被邀相陪之列。

  只不过后来这两个人交了钱之后,一切便都变了。

  黄则吞了人家的钱,却不愿履行合约。

  原本以为这只不过又是黄则那些无法无天的事情之中的一桩,但当真想不到,这一次他撞上了铁板。

  这些来自汴梁的商人,果然非同寻常啊!

  不说他们那些恐怖的武力了,光是对待这件事情的手法,便能看出他们的了不起来。

  半年时间,他们足足忍了半年时间啊。

  而在这半年时间里,他们恐怕把独山县的方方面面摸了一个清清楚楚。熟悉独山寨的地理以及兵力布置这些事情都不用说了,光是他们连黄瑞黄安都弄了出来,便代表着他们对独山的情况已经相当了争。

  当然,这里头也包括了自己。

  这的确不是一股普通的匪徒,他们要的不是黄则的财产。

  如果说早前他们要的只不过是独山的铁矿的话,那现在,他们想要的,只怕就是整个独山了,要不然,黄瑞黄安和自己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孙郎中,又见面了!”杨万富笑吟吟地向前几步,抱拳相迎。

  “杨东家,你可真是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孙靖叹道。

  “没办法。”杨万富一摊手道:“我们本来是想和和气气的做生意的,和气生财嘛!可有些人,就是不愿意。明明可以有正当的手法来获取钱财,他却想要抢。既然如此,我就只能送他去见阎王了。孙郎中,请坐,刚刚现二位黄公聊了好一会儿了,深受启发,但两位黄公必竟这些年被黄则一直关着,有些事情,还需要孙郎中出马。”

  “杨东家这是准备在独山落地生根了吗?”孙靖也不客气,直接问道。

  “自然!”杨万富点头道:“要不然费这么大劲干什么?说句实话,十万贯钱我们压根儿就没有放在眼里,我们想要的,是独山的铁矿。”

  “那杨东家,您准备好了应付周边各部的攻伐了吗?”孙靖问道:“唇亡齿寒,黄则再混乱,也是本地人,现在被外地来的人砍了脑壳夺了产业,周边的部族只怕不会甘心。如果把你们杀了,可是既替黄则报了仇,又能正大光明的吞了黄则的财产地盘啊!”

  “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应付大规模的进攻呢,的确是有些问题!”杨万富笑吟吟的道:“不过要是我们组织得力的话,一般的进攻还是能应付的,不管是孙郎中你,还是两位黄公,在周边都还是有些人脉交情的嘛,能拉的咱们就拉,能合作的咱们就合作,实在不行真要打的,那我们也不妨再添点地盘。”

  看着信心满满的杨万富,孙靖一时之间当真想不出他哪里来的自信。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那就是官面上的事情!”孙靖道:“黄则是黔州那边承认的独山县令。”

  杨万富大笑起来:“孙郎中,你忘了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吗?这一点,是最不用担心的,你尽管放心,只要我们站住了脚跟,官面上的事情,上头自然是有人搞定的!”

  “我能问一下,上面的人是谁吗?”

  “抱歉,这个我不能说!”杨万富微笑着道。“不过大家可以知道的是,别说是黔州知州,便是夔州路安抚使,我们也是不惧的!”

  第二百一十一章:拜见

  “黔州通判萧诚,见过转运使!”身着正六品官袍的萧诚,躬身向着上首一个着紫袍的老者,郑而重之地行了一礼。

  说起来,这身青色的官袍他还是第一次穿。

  而这位着紫袍的老者,则是夔州路的一把手,转运使李防。

  年过六旬的李防,已经在夔州路上干了两届了,是真正的夔州路上说一不二的人。萧诚新上任,自然要先来拜见。

  夔州路统领着一监三军十州,李防是正二品的朝廷大员,封疆大吏,一个小小的六品官,本来也是可见可不见的,一般情况之下,这样的新官上任,李防多半是让其他官员见一见打发了事。

  他老人家的时间多宝贵啊!接见履新官员这种无聊的事情,他才没有半点兴趣。有这个时间,听听文人骚客们新作的诗赋,欣赏一下丽人的窈窕身段或者宛转歌喉,岂不更加得其所哉?

  只不过这一次来的人非同寻常,不好随意打发,李防这才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来见见这位新科进士。

  一来,此人是当朝财相萧禹之子,虽然萧禹现在是风雨飘遥,颇有朝不保夕之危,但只要他还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有半点怠慢,要不然他为难起你来,你是有苦说不出的。

  二来嘛,这个萧诚非同一般,是一个极擅长搞事的人。去年还没有做官呢,跑到西北去,便搅得漫天风雨,横册党项嵬名一族烟消云散,便是这个黄口小儿弄出来的勾当。

  很多事情,普通人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只能是朝廷的邸报上说什么,便信什么,但像李防这样的大员,自然知道很多隐密的事情。

  有些事情,便算是官家想要隐瞒,他们这些人,也自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这种喜欢搞事的性子,李防可是一点也不喜欢。

  镇之以静,才是王道。

  夔州路可不比其它地方,而萧诚要去的黔州可是特别。别看黔州只是一个下州,但是其却统领着四十九个羁索州。

  这些个夷人夷族,平素没什么事儿,他们都还想着搞出一点事儿来,怎么让他们不打打杀杀,是李防一直以来最头痛的事情。

  而萧诚这样的人,要是不提前给他醒醒脑子,指不定他上任之后,便会弄出一些幺蛾子来。

  萧氏兄弟在陕西路上闹的那一出,最后马兴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替他们擦屁股,也是马兴运气好,最后萧定竟然一战功成,把李续给打得落花流水。

  而马兴也就此成了国朝平定西北的定策功臣,眼见着便能回到汴梁进入两府了。

  不过李防却是一点儿也不羡慕!

  当初萧定要是失败了呢?萧定只有一个脑袋可以掉,但马兴,要背上的骂名和要担负的责任,可就不得了啦。

  这样的运气,岂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而且,以自己现在这个年纪,李防不想有任何超出自己控制范围的意外发生。平平静静的直到自己致仕就好了。

  自己已经六十有三了,要是身体还撑得住,到了七十,就可以致仕了。以自己的功劳,到时候官家怎么也要封自己为一个小国的国公,这便是极好的事情了。

  “崇文啊,黔州知州马亮,德高望重,在夷人之中极有威望,你去了黔州,凡事要以马知州马首是瞻,多多学习为官之道,治理地方之道。”李防语重心长地道:“这些东西,可不是在书本之上能学到的。”

  “是,下官记住了!”萧诚连连点头。

  “黔州之政事,与你所熟悉的那些地方的政事又有极大的区别!”李防接着叮嘱道:“黔州本身只领两县,彭水、黔江,但其却还领着四十九个羁索州,这些羁索州不识礼教为何物,向来蛮横而不识礼,彼此之间动不动就是刀兵相见,这些年来,老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那些地方刀兵渐息,你去了那里,要切记,万事以和为上,以静为佳。”

  “转运使尽管放心,下官省得了!”萧诚看着上面那张褶皱横生毫无生气的脸庞,很是真诚的点头应承。“下官绝不找事,也绝不生事,一切都按着老规矩来。”

  听到萧诚如此说,李防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笑容,欣慰的点了点头:“嗯,这就对了。去年上京时与萧财相见过一面,这转眼之间又是一年了,萧财相可还好?”

  萧诚站了起来,叉手行礼:“多谢转运使记挂我家大人,家父身体倒一直康健,就是事儿太多,一忙起来,便是三五天不见人影。”

  “国朝财相嘛!”李防干笑着:“一国之财计,系于你父一身,干系重大,焉能不忙?不过你父亲的确是国之干城,自他上任一年来,国计可是比周廷在位时,宽裕了许多。”

  “能为官家分忧,能为朝廷效力,一直是家父最大的心愿!”萧诚微笑着道。

  “嗯,是是,咱们又何尝不是呢?”李防笑着端起了茶杯:“来,喝茶,喝茶!”

  喝了一口茶,萧诚告辞出府。

  这不过是一次例行的拜见而已,至于李防所说的什么镇之以静,也就听听罢了。

  萧诚岂能镇之以静?

  官家连脸都不要了,把他丢到黔州这地方来,想用这里的复杂磨去他的锐气,想要把他的青春年华全都葬送在这个地方,自己要是不整出点东西来,怎么对得起官家的煞费苦心呢?

  走出转运使府,萧诚再回头看向这统治着整个夔州路的权力中心,就如同这里的最高长官李防一样,暮气沉沉。

  想要把自己也弄成他们这种样子,当真是做梦。

  等着吧,等着自己让这死气沉沉的夔州路响起惊雷一片,然后狂风暴雨霹雳闪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不能让这里旧貌换新颜,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呢?

  仰头无声地笑了一下,他转过身来。

  “锤子,我们走!”

  平时随叫随到的锤子今天却没有应声,萧诚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系马的地方。

  没有看到锤子,却看到了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人牵着自己的那匹大黑马,正自含笑望着自己。

  “映雪,你怎么来了这里?”

  萧诚又惊又喜,急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对方的双手。

  那个身着男装,牵马而立的青年书生,竟然是几个月前便去了江南的江映雪。

  这两年来,萧诚一直在江南布下棋子,但这些棋子却仍然是一个个单独的个体,江映雪这一次去,就是要把这些单独的个体给联结成一张严密的大网。

  由点而线,由线而面,这样的大事,自然得由地位足够高的人才能够掌控全局,萧诚认为,即便是以江映雪的能干,至少也要一年以上才能把这件事情做得小有成绩。

  “前些日子到了荆湖北路,接到消息说你要到黔州,想来你肯定是要到夔州来拜见转运使的,所以便一路赶了过来。”江映雪微笑着道“今天才到的,好在是赶上了,要是晚到两天,你可就又走了。”

  “好好好!”萧诚笑得别提有多开心了:“好几个月没有见你,当真是想死你了。咦,这几个月你可是辛苦了,瞧着这都瘦了一圈了,脸更小了!”

  看着萧诚伸手要摸自己的脸庞,江映雪脸红着向后一缩,摇头道:“二郎,这可是大街上呢,人来人往,你又穿着六品官袍,是准备让这里的人认为你好男风吗?你信不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这消息就会传回汴梁去。”

  萧诚大笑:“走,回驿馆去。”

  “我包了一家客栈!”江映雪笑着道:“那家驿馆我去看了,又破又脏又小又乱,怎么住人呀?堂堂一路转运使,恁的小气呀!又不是没有钱!”

  “当官的人跟经商的人可不是一个想法!”萧诚笑道:“当官的再有钱,也不会拿来修官衙建驿馆的,所以你经常看到官衙都是破破烂烂不成样子。”

  “尽做表面文章!”江映雪不屑地道:“这一次走了不少地方,倒也真如二郎你所说的那般,不过这些人住的屋子,外头破破烂烂,里头却是极尽奢华,而且一个个都是极会享受的,比汴梁那边的人还讲究呢!”

  两人牵手而行,沿着石板街缓缓向前。

  “江南是个富裕的地方啊!这些年发展下来,国朝的政治中心的确还在北方,但要说到经济中心,说到哪里最有钱,还真要算是南方了!”萧诚道。

  “所以二郎这些年一直在默默的布局南方,要在这里分一杯羹?”

  “也不仅仅是如此!”萧诚摇头道:“这不过是其中一个目标,更重要是,万一有事,北方首当其冲啊。对了,你这一次算是在南方公开亮相了,以你的容貌,只怕觊觎你的人不在少数,没吃亏吧?”

  “好歹也还有个县主的名头!”江映雪格格笑起来:“试探的倒是不少,不过给呛回去之后,倒也不再来啰嗦了。我现在可是既富又贵,手底下还有一大帮子亡命之徒,谁敢来撩拔我啊?二郎,你这是吃醋了吧?”

  萧诚一笑,握着对手的手却是紧了一些:“一趟江南之行,你胆子倒是大了不少,连我也敢取笑了吗?不过你说得倒也没错,让你这样的俏佳人在外头抛头露面奔波辛苦,我还真是不放心啊。再等等,再过上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那个时候,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那我就等着到时候每天呆在家里,给二郎洗手做羹汤了!”江映雪甜甜的笑了起来。

  人有钱,自然啥事儿都好办!

  奉节最好的客栈被江映雪给包了下来。

  准确的说,是拿钱给砸了下来。

  住在里头的人,拿着数倍的赔偿,离开了客栈,当然,也不是没有不愿意走的,但这些人,直接就被人拎着脖子给扔了出去。

  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到了李防的耳朵里。

  “包下客栈的人,听说是汴梁的一个商人,而且还是一个皇商,估计是为了讨好萧学士吧!”汇报的人打探得很仔细。“想要做皇商,可绕不开三司使。”

  “那萧崇文就这样住进去了?”李防连眼皮都没有抬,问道。

  “是,直接就搬进去了。”来人笑着道:“汴梁的公子哥儿,一向是娇生惯养的,吃不得苦,咱们驿馆那条件,他能在里头住一天,已经算很了不起了。”

  “也就这样了!”李防低声嘟囔了一句,嘴角却是牵出一丝笑容。

  这个萧崇文看起来也是一个浅薄的,这样的人,倒是好对付。

  萧诚自然不知道,现在李防已经把他看轻了好几个档次,直接没有把他放在心里了。不过就算是他知道,也只有高兴的份儿,必竟被一路转运使给记在心里,时时刻刻提防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做事情不方便啊!

  没人惦记了,他正好可以上下其手,等到一声惊雷吓着这些人的时候,啥都晚了。到了那时候,所有人的鼻子,就要被他牵着走了。

  就如同在西北陕西路一样,堂堂的安抚使马兴,到最后还不是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真要比起来,李防还达不到马兴的那个层次呢!

  马兴都能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上,李防,又算个什么呢?

  坐在豪华的房间内,看着江映雪笑盈盈的端上来的盘子中的黄澄澄的几个果子,萧诚的眼睛瞪得跟铜铃般大小,好半晌才伸过手去将一个果子拿了过来,放在眼前细细地端详着。

  “三年前,二郎说用桔子跟柚子在一起杂交,能出一种叫橙子的新品种,我便让人在南方试着种,一个园子,数十株树,最后只有两株树结的果子味道还不错,剩下的都不能入口。”

  “花了很多钱吧?你也不怕我是随口胡说的?”看着眼前熟悉的果子模样,萧诚感慨万千。

  “二郎什么时候会胡说了?”江映雪笑道:“钱的确是花了不少,不过既然培养出了新品种,赚回来,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落地生根

  手中橙子起码也有半斤重,除了皮显得稍微厚一点之外,味道较之以前的橘或者柚来说,都要好吃太多,一个甜,便足以秒杀上述两种水果了。

  “农业育种,向来就是一个长期的事情,有时候一做数年,却什么也得不到的事情也是常有的。但这事儿,不能气馁,得持之以恒的做下去。”萧诚道:“现在很多的农作物的产量,实在是太低了,就拿麦子或者稻子来说,如果亩产能够提高一百斤,那怕只有五十斤呢,那我们就能多收获多少粮食?”

  现在的皇宋,虽然说已经建立起来了以金银货币体系,但真正支撑这套货币体系的,并不是国家信用,而是粮食以及丝绸布帛。

  仓库之中粮食、丝绸布帛的多寡,直接决定了整个国家,社会的稳定。

  所谓的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我们在南方的所有农庄,都专门设立了一块实验田,做得就是育种的事情!”江映雪道:“其中有些种子已经开始种植了,从目前实验的情况来看,亩产的确是在上升的,就是不知道大规模的推广开来,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不停地试验!”萧诚举起手中的橙子,笑道:“就像它一样。对了,如今我们在南方一共有多少产业了?”

  “二郎,这三年来,我们赚取的所有收益,全都投入到了南方,南方各路,差不多都有我们的产业。光是地,便超过了一百万亩。不过整块的很少,最大的,也不超过一千亩,除了不想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之外,也因为南方的土地兼并比较厉害,想要买到更多的彼此相连的土地,极为困难。现在这些土地也是由不同的人持有,从表面上看,与我们没有太大的关系。”江映雪道:“只是二郎,我有些不明白,真要论起来,种地,可不比经商赚钱来得快。我们收这么多地做什么?而且按你的吩咐,收来的地,我们都是以农庄的形式来经营的,那些投靠过来的庄丁,就等于由我们来养活了,吃得穿的用的,甚至是生老病死,都是由我们在负担,这些开销,单个的看起来不大,但拢总起来,便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亏钱了?”萧诚笑问道。

  “现在是亏钱!”江映雪道:“不过主要是现在我们投入在基建上面的资金比较大,按你的吩咐,道路、水渠、水井等这些一定要修建到位,免得靠天吃饭,一旦老天爷还赏脸,便会闹饥荒。抛开这些投资,这些农庄,倒也能做到自济自足。”

  对于江映雪来说,没钱赚,那就等于是失败了。

  而且,作为一个垄断商人,赚钱赚得慢,对于她来说,都难以忍受。

  “慢慢来!”萧诚道:“只要不亏钱,那就是赚了。这些地,就是我们最大的底牌,而附着在土地之上的人,就是我们最雄厚的资本,你想赚更多的钱,那还不容易?你的制香生意,不是已经击垮了南方的同行了吗?盐业,海运,纺织,现在你可是四面出击啊!”

  说到这些,江映雪的脸色却是垮了下来。

  “二郎,除了制香,剩下的都是举步维艰,这一次我来,也是向你讨主意来了!”江映雪愁眉不展。

  “不顺?”

  “我们的制盐工艺自然是极好的,不过现在我们天成盐业,在江南举步维艰。”江映雪道:“四处都遭到打压,即便是官面之上,也有或明或暗的阻力。而在其它方面,更是一言难尽,有时候,我都想用强力来教训几个跳得欢的家伙了,不过想一想,这里必竟是他们的地头,真的闹翻了脸,我又不能将他们都杀光,事情到最后,不还是办不成吗?”

  “盐这个东西,一向是专营,这可是暴利。你一个外来户,突然插进来一脚,自然会引人关注,招来打压也是正常的。你呀,要做的是如何迅速地融入他们之中去。扬州盐商,可是一个势力庞大的集团,他们就像一株老树一样,盘根错节,已经渗透到方方面面去了。”萧诚道:“示好是当然的,但是对于某些触了红线的家伙,却也不必容忍。”

  “还当真来硬的吗?”江映雪讶然。

  “这个度你把握好就行了。”萧诚笑道:“有些人,吃软不吃硬,有些人是贱骨头,吃硬不吃软,该教训的,当然得教训。要让他们明白,走白道,咱们上头有人,想走黑道,嘿嘿,他们更不够看。”

  “这么说我就可以放开手脚了!”江映雪轻松了起来:“海上的事情,也要处理处理了。”

  “海上怎么啦?”

  “我们在海运上没根基,到了杭州之后,便是寻了一个濒临破产的海运商人合作。”江映雪道:“整整三年了,我没有赚到一分钱,倒是往里头砸了数十万贯。”

  “这倒是奇了。”萧诚道:“投资的船沉了?”

  “嗯!”江映雪冷笑:“号称是沉了,船上的货物全都没了。”

  “怎么回事?”

  “那个混帐欺负我们不懂海运,没有人呗!”江映雪笑道:“我是没有赚到钱,不过他赚了啊,此人假托他人之名另外开了一家铺子,我们那些沉了的货物,都到了那边了,二郎你算算,这是何等的暴利啊,岂有不发之理?”

  “这三年了,你一直在培植自己精通海运的人是吧?”

  “当然!”江映雪道:“三年来,我派了一些机灵的到了各家船行,也拿钱收买了不少,今年,我准备连本带利收回来了。那家伙这两年从一条船混到了三条船,我准备让这三条船全都沉了。”

  “三条船全沉了有些可惜。”

  江映雪一笑:“改头换面而已,那个混帐也可以死了。二郎,从今年起,我们将拥有真正属于自家的海贸生意了,你给取个名吧!”

  “咱们的生意都是天字打头,天工,天香,天成,那海贸就叫天和吧!”萧诚道。“咱们是北方人,想要在南方来发展,自然是会有许多的不便的,地域观念,在哪里都是存在的。官面上的人物,本地的商人绅士,甚至于是牛鬼蛇神,咱们都得面面俱到。能结交的要结交,能贿赂的就贿赂,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实在不能成为朋友的,只要不搞破坏也行。真正要与我们分个胜负的,那就让他消失。”

  “一直以来,我就是这么做的。”

  “对朋友,阳春白雪般让人感到舒坦,对敌人,要如酷暑寒冬一般冷酷,一来二去,所有人便会知道你的厉害了。”萧诚微笑着道:“当所有人看到你的强大之后,他们自然会想法设法地与你联合起来,让你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样,你就有资格与他们一起参与利益分配了。”

  “在南方也经营了几年了。”江映雪叹道:“我最大的感慨就是,他们不是想着把饼越做越大,而是只想着在原本的这块饼上打主意,二郎,如何能改变他们的这个想法呢?”

  “观念的变化,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潜移默化,急不得的!”萧诚摇头。“这跟眼界有关,当大家的视野里只有这么大的时候,你说得再多,也是没有用的。”

  原本萧诚并没有想在奉节多呆,准备礼节性地拜见了李防之后,就迅速地去黔州的。杨万富在黔州的事情办得很不顺,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准确的消息传回来。当初派杨万富去黔州的时候,萧诚可没有想到,一转眼间,自己居然就成了黔州的通判。

  这是属于天上掉馅饼,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对付这些羁索州,萧诚的法子多得很。

  而最有效的一条嘛,当然就是用拳头。

  你不服,就把你打服。

  说实话,杨万富到目前的表现,多多少少让萧诚是有些失望的。

  这么拖拖拉拉的,委实有些辜负了萧诚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把他弄过来。要是循常规的话,自己还用得着杨万富吗?会做生意的人,江映雪手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不过嘛,既然江映雪也到了奉节,萧诚就不想这么快就走了。

  半年多没有见面了,心里着实是想得厉害。

  而且,一直以来没有做过的事情,现在倒是可以没有啥顾忌了。

  自己已经中得进士了。

  而且自己今年实岁十七,虚岁十八,也算得是成年了吧。

  至于杨万富的事情,多一天少一天有什么重要的呢?

  就在萧诚在奉节欢乐地与江映雪过着自己小日子的时候,杨万富已经在独山县完成了针对黄则的斩首行动。

  杨万富不愧是当过都监的人,制定的计划极其完善。

  一举斩杀了黄则之后,又利用黄瑞,黄安,孙靖等人控制了独山寨,然后派出人手,诱骗了黄则的心腹回到独山寨,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些人一一擒杀。

  不过十数日光景,独山已经在名义之上落入到了杨万富之手了。

  但现在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摆在了杨万富的面前。

  接下来怎么办?

  消息即便是再隐瞒,也不可能瞒得太久,到时候周边的部族,只怕就会打着替黄则复分的旗号向他发起进攻了。

  当然,替黄则报仇是假,瓜分独山是真。

  这样的机会,对于周边部族来说,也算是千载难逢。

  不能打退这些觊觎者,杨万富就不能算是成功。

  重建军队,自然是第一步。

  黄瑞被委以重任。

  现在杨万富不缺钱,杀了黄则之后,打开的库房里金银铜钱堆集如山,粮库之中粮食都在长霉了。杨万富缺得是如何让独山人承认他这个外来者,在这个方面,他不得不依赖黄瑞黄安杨靖等人。

  黄瑞带上大量的钱财,与范一飞一起去独山铁矿,那里有足够的青壮,而且,那里的人受黄氏压迫最深,怨念最重。

  黄安现在协助杨万富处理独山的政务,各乡村的乡绅、里正以及稍有名望的人,全都被半请半强迫地带到了独山寨,杨万富需要得到这些人的认可,不把他们绑到一条船上,接下来怎么万众一心,抵抗入侵者呢?

  而孙靖,则是被当成了外交使者。

  周边的小部族,杨万富还是有把握对付的,但如果诸如田氏部族,以及播州的杨氏部族也插了一手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虽然这两个大部族不见得能瞧得上独山这小小的地盘。

  但总得以防万一。

  孙靖医术高明,交游广阔,在这两个地方也说得上话,带上重礼前去游说这两个部族的支持,就算不支持,至少也要两不相帮。

  同时,杨万富又派出人手去寻萧诚以及江映雪。

  现在他需要支持。

  人手,武器,他都需要。

  事情办成了这个样子,杨万富有些沮丧,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没有必要纠结对或者错了,就算是错了,也要坚定的走下去。

  整合独山这些有名望的人的事情,最先完成了。

  黄安的法子很简单,把这些乡老、里正等人的儿子孙子全都请到独山寨来游玩休闲,而放这些乡老里正回去治理地方,筹集粮草,召集兵员。此招一出,一个个的果然都极是老实听话。

  第二个回来的,是黄瑞。

  独山铁矿的矿工很多,与黄则有仇的人那是相当的不少,反正过去得罪了黄则的人,基本上就是被丢去挖矿。再加上黄瑞这次是带着黄澄澄的铜钱去的,答应当兵,当场发钱,而且一次的安家费,是这些矿工挖一年矿也赚不回来的。

  五百个矿工,就是黄瑞这一次招兵的成果。

  杨万富很满意。

  兵不在多,而在于精。

  这批人不但身强力壮,更重要的是这些在矿上干过活的人,组织纪律性上可比农夫要强得太多。

  加上他在拿下独山之后收容的过去黄则麾下的一些小兵,现在他手里已经有了近八百人,再加上他带来的那些人手,一千人的规模,杨万富觉得已经足够对付周边的那些部族了。

  杨万富带着范一飞、岳腾、张斌疯狂地投入到了练兵的大业中去。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依孙靖的估计,他们封锁消息,最多能支撑半个月。

  然后周边各部联合起来计议,商讨等大概也是半个月,其实就是一个商量如何分赃的过程。

  也就是说,最多一个月,周边的部族,就要打过来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杀一儆佰

  杨万富以为他有一个月的时间,但实际上,不到十天,便传来了消息,第一个想要占便宜的势力便已经出现了。

  “三都!”杨万富有些不解地看着黄瑞、黄安:“整个三都水族能够纠结起来的兵力,最多千把人吧,他们怎么就觉得能拿下我们呢?”

  “杨头领,哦,不,杨知县,依我的猜测,三都之所以不与周边的势力联合而率先进军,是因为他们在我们县内,有了内应!”黄瑞道。

  “你是说甲定,翁台这些地方的水族?”杨万富道。

  黄瑞点了点头:“正是。我们县内,水族的人数可不少,三都想必是联系上了一些人,自觉有了内应,有了依仗,又知道……”

  杨万富微笑道:“既然有内应,那么大概也就打听到了我们的大致的实力。知道了我们这些外人不过只有百多人,想来他们认为,只要打败了我们,独山也就唾手可得了。”

  “他们大概是这样想的!”黄瑞道。

  “那就先拿他们来立威吧!”杨万富淡淡地道:“本来以为周边的部族会纠结到一起来对付我们的,那样会麻烦许多,既然是一个一个的来,嘿,那就有趣了!黄瑞,你猜三都的白兴想怎么对付我们呢?总不会是来一个黑虎掏心,直接杀到独山寨来吧?”

  “我以为,现在三都那边必然有相当一部分精锐到了甲定或者翁台,然后这两个地方会以遭到攻击向我们求援。”黄瑞道:“只要我们去了,那就算是羊入虎口。”

  “与我想的一样!”杨万福大笑起来:“想来他们已经设好了陷阱,如果去的是我们这些外人,好就把我们杀个一干二净,如果去的是我们刚刚征集的那些新兵,他们当会先围困,再杀一儆佰,最后动之以怀有,晓之以理,黄瑞,如果你处在那个状况之下,会怎么办?”

  “如果我不知晓杨县尊的实力的话,多半就会向他们投降,然后联手来对付你们这些外来人了!”黄瑞笑道。

  “瞧瞧,对方的算盘打得多么的精啊!”杨万富一摊手,看着屋里的人,笑道:“这个白兴,还真是一个人物,不得不说,他的想法是很有道理的。这样有趣的一个人,怎么能不去会一会他呢?”

  黄瑞现在对杨万富的实力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

  因为杨万富在他们面前展示了他现在拥有的真正的力量。

  整整一百余套步人甲,五十柄神臂弓以及数万支弩箭。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能够拿出来的东西,就算是权势稍微差一点,也肯定拿不出来这些东西。

  刀枪很寻常,弓弩也不稀奇。

  但这样一整套一整套的步人甲,只怕除了播州杨氏,思州田氏之外,黔州下辖的其它羁索州大家聚在一起,出凑不起来这么多步人甲,神臂弓。

  杨万富背后的人势力之强大,让黄瑞思之便有些战栗。

  这也让他想起了杨万富早先跟他所说的,官面上的事情,完全不需要担心的话。

  两人的猜测在第二天便得到了验证,翁台乡水族首领白破的信使,神色惊惶地冲进了独山寨。

  三都白兴入侵,翁台白破拼死抵抗,但因实力差距,大败亏输,请求独山寨支援。

  杨万富与黄瑞相视而笑,果然如此。

  杨万富亲率三百人马前往翁台救援。

  虽然信使一路之上连连摧促,但杨万富却是不紧不慢,丝毫不理会信使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四十余里路,三百人硬是走了两天这才抵达了翁台。

  沿着井多河一路上行,两边皆为峭壁森林,险峻异常。看着眼前这一切,杨万富沉吟着停了下来。

  “杨知县,穿过这片峡谷,就到了。”信使道。

  杨万富笑了笑,挥了挥手,三百部下在军官的喝令之下开始列阵,看着这一切的信使的脸色,慢慢地变了。

  因为他看到三百人中,有至少五十人,换上了全身的铁甲。原来队伍之中那些骡马驮着的,不仅仅是给养补给,竟然还有铁甲。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盔甲?

  信使的脸色有些发白。

  “你叫白岩,白破的儿子是吧?”杨万富饶有兴趣的盯着对方。

  “是。”白岩垂首道。

  “这里是夹缝岩?”

  “不错,穿过了这里,就到了家父坚守的地方了!还请杨知县快些,白兴人多势众,也不知道我爹现在还在不在?”白岩掉下了几滴眼泪。

  杨万富啪啪地鼓起掌来:“真是想不到,你的演技如此之好。白岩,在夹缝隙之中,有多少人在等着我呢?嗯,让我想想,白兴全族也不过能凑起来千把人,不可能倾族来攻,了不起也就七八百人,再加上你父亲手下能凑起个百把人,现在夹缝隙中,最多也就是这个数是吧?”

  白岩的脸色顿时变了,看着杨万福跟看着鬼一般,脚下慢慢地向后挪去,挪了几步,转身便想跑,一边却是窜出一个人来,一脚便将他踹翻在地上。

  “还想跑?”

  伴随着呛的一声钢刀出鞘的声音,岳腾狞笑着一脚踩住了白岩。

  “不用杀他,绑起来,架到杆子上,让里头的人看清楚一点。”杨万富呵呵笑道。

  三百人列成军阵,缓缓向前,抵到了峡口,一根杆子被竖了起来,白岩被高高地绑在了上头,风一吹,便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白兴想打杨万富的埋伏,杨万富人是来了,却不肯进陷阱,摆出来的架式,却是邀对方公平一战。

  一柱香的沉默过后,峡谷内响起了隆隆的鼓声,鼓声之中,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不过片刻功夫,杨万富便看到密密麻麻的人,从内里涌了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啊。

  即便是加上翁台的这些背叛者,敌人也不到千人。

  这样的阵仗,在杨万富看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冷冷地要着对面的军队好半晌才摆好了阵式。

  一个蓄着大胡子的汉子在两面盾牌的保护之下走了出来。

  “对面可是杨万富杨首领?某家白兴!”

  “白兴,你想死吗?”杨万富提着刀,径直走到了军阵之前,他似乎是有恃无恐,连个卫兵也没有带。

  对面一时之间有些呆滞,大概是没有想到杨万富竟然如此彪悍,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杨头领,某家也知道你来历不凡。不过呢,这里是独山,不是你们耀武扬威的汴梁,某家给你个面子,你带着你的人,退出独山,那黄则这些年来也弄了不少钱,也都便宜你了,你可以带走,如何?”白兴伸手扒开身前的盾牌,吼道。

  “要是我不答应呢?”杨万富笑道。

  “那你可就什么也带不走,连命也要留在这里了!”白兴狞笑道。

  “白兴,给你一柱香时间考虑,识相的,马上投降,要不然,黄则可就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呢!”杨万富舔了舔嘴唇,提起了刀。

  白兴的脸色沉了下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成全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冲上去,杀光他们!”

  身后,密密麻麻的兵丁越过了白兴,冲了上来。

  杨万富叹了口气,连身皮甲都没有,这不是找死吗?

  他举起了手,然后重重落下。

  最前面的一排士卒骤然向着两边散开,露出了里面五十名身穿步人甲的精锐士卒。

  全身甲胄,手持长柄朴刀的五十人一声呐喊,迎了上来。

  山上,范一飞带着五十名士卒,灵活地犹如猿猴一般地在山壁以及树林之中穿行,听到下面传来了激烈的喊杀之声,范一飞嘿嘿笑了几声。

  “弟兄们,快一点,那些家伙顶不住几个回合的,咱们要是去得晚了,可就堵不住口子,让他们跑了,咱们可就没功劳,没有功劳,可就领不到赏钱罗!”他大声喊道。

  这五十人中,倒有一大半,是这些天他训练出来的箭手,原本都有些基础,只不过从来没有用过神臂弓。

  好在神臂弓虽然威力极大,但操作起来,却极是简单,不像普通的弓箭,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才能掌握技巧,宋人能够与辽人形成长久的对峙,神臂弓委实是功不可没。

  范一飞是奉命去堵白兴的后路的。

  杨万福不但想赢这一仗,他还想全歼对手。

  战场之上,有甲和没甲的区别是巨大的。

  训练有素的精锐和好勇斗狠也有着巨大的差别。

  连带着杨万富在内,五十名身着步人甲的军士如同一柄锋利的刀子插进了豆腐之中,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当者披靡,三都水族士兵虽然也称得上悍不畏死,但在他们的面前,仍然不堪一击。

  鲜血染红了地面,死的却都是三都人。

  五十名士兵结阵,竟然硬生生地把数百人的三都士兵给逼回到了峡谷之中。

  地形愈来愈窄了,对于三都士兵反而越来越不利。

  看着自家士兵被对方一排排的砍翻在地,白兴的眼睛都红了,他嗥叫着向着杨万富冲了过来。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这个道理他懂,所以他想凭借着自己的勇力,干掉杨万富,然后就能翻盘了。

  恰巧,杨万富也是这么想的。

  火星四溅,两柄刀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然后是第二记,第三记,白兴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完全没有了知觉,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刀,眼睁睁地看着杨万富的刀落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杨万富并没有杀他,快要砍到对方身上的时候,稍微偏转手腕,刀面放平,将对方拍昏了。

  白兴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他面对的这个人,曾经是大宋军队之中的一名都监,而且是被特意放在边关之上对付党项人的一员悍将。论起武力来,杨万富算得上是当世最厉害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

  如果不是因为犯了大错,他岂会到这样的地方来隐姓埋名?

  白兴被活捉了。

  数百水族士兵群龙无首,一窝蜂地向着来路狂奔而去。

  而这个时候,距离双方开战,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范一飞站在一株被放倒的大树之后,看着远处狼狈逃窜而来的士兵,扁了扁嘴,比他预计的时间要短。

  “举弓!”他吩咐道。

  数十柄神臂弓举了起来。

  “三段式发射!”范一飞道:“把你们平时训练时候的水平拿出来就可以了。第一组,射!”

  随着范一飞的吼声,十数支羽箭脱弦飞出。

  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卟嗵一声栽倒在地。

  范一飞选的这个地方很绝,就好像是一个葫芦最细的那个地方,不管你有多粗的水流,到了这里,都得变成细细的一股,而当这个地方,又被几十柄神臂弓封住的话,那想要逃出去基本上就没有可能了。

  口子上的尸体越堆越高,奔逃的人终于胆怯了不敢再向前冲锋。

  而在他们的身后,那些杀神们已经追了上来。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当招降的声音响起之后,走投无路的三都水族干兵放下了手中的兵器,跪伏在了地上。

  在杨万富看来,这一战实在是太简单了,但在他的敌人看来,对手实在是太过于强大了。一战之下,三都水族首领白兴被俘,近六百人成了杨万富的俘虏。

  对于这些人,杨万富是很欢迎的,因为这些人可以投入到矿场当中去挖矿,而原本在矿场之上劳作的那些人,他便可以替换出来让这些人成为保护独山的士兵。他相信这些从矿山里走出来的人,一定会很珍惜他们的新工作的。

  至于白兴嘛,想来也是能有些大作用的。

  三都水族的行动或许是刺激到了周边的其它部族,押着俘虏刚刚回到了独山寨的杨万富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一个接着一个的消息,便传了回来。

  南平州有敌来犯。

  邦州有敌来犯。

  勋州也派了人马出来想分一杯羹。

  独山周边的势力,几乎都出来了。

  “打垮了这些人,我们就能彻底站稳脚跟了!”数倍于己的敌人来犯,杨万富不是害怕,而是兴奋。“他们分兵而来,这便是我们的机会。时间差,只要我们抓住时间差,便能一一击败他们。”

  “我们要主动出击吗?”黄瑞吃了一惊。

  “当然,呆在家里,反而是守不住的!”杨万富道。

  第二百一十四章:必须要上班了

  萧诚在奉节盘桓不去,整日价里只在包下的客栈里饮酒作乐,初始听闻,李防也只是付之一笑。对于他来说,一个纨绔子弟一般习性的萧诚,反而更让他放心一些。要是真如传闻中的那般厉害,他反而会七上八下。

  夔州路现在平静得很,他可不希望萧诚是那一条被扔到水里去的鲶鱼,将一汪平静的水可弄混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探子虽然无法了解到最内里的真实情况,但每日里采购的吃食还是能打听到的,每天从客栈里传来的丝竹之音,以及女子的欢笑之声,总还是能到的。

  说到这里,李防又不得不赞叹一声萧家治家之严了。

  他们包下了客栈,这客栈就成了铁板一块,无数想要打听一些消息的,也只能道听途说了。不是没有人打过向萧家奴仆行贿的主意,只不过被打断了手扔出来的一幕,又立即让人打消了这个主意。

  李防其实不介意萧诚一直在这里胡天胡地下去。

  不过刚刚传回来的消息,却又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萧诚还没有去,黔州那边便已经出现了大问题。

  独山黄则,被人斩杀了。

  看起来这个萧诚,还真是一个扫把星啊,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出问题啊!

  夔州路上都平静了好多年了,他一到,立马就出事了!

  李防心里很是有些恼火。

  死一个黄则,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如果坏了整个夔州路上的平静,那就是在打他的老脸。

  “崇文,你该出发了!”仍然是那张枯树一般的老面皮,不过这一次,那双一直似闭非闭的眼睛里,却闪动着锋利的光芒。

  萧诚从来不会认为李防真得是一个糊涂蛋,实际上,能在这样的地方稳坐转运使这么多年,能让播州杨思,思州田氏这样的大家服气的李防,不管是手段还是心思,肯定都是老辣的,或者因为现在年纪大了,不想再生事而变得懒散了,但这样的人,只要睁开了眼睛,必然也还是一头能吃人的狮子。

  “转运使,是黔州出了什么事吗?”萧诚心中一动,问道。

  李防微微点了点头,将一份卷宗推到了萧诚的面前。

  “黔州知州马亮病了,你这个副贰得马上出发去处理这件事情。”李防瞥了一眼萧诚:“你是萧氏儿郎,又有进士出身,不知多少人盯着呢?怎可如此放浪形骸,落人话柄?”

  萧诚微笑着欠了欠身子,心道我荒唐了这好几天,也不见你来提醒我一下,这有事儿了,才想起我来了。

  打开卷宗,眼前顿时一亮。

  杨万福果然还是动手了。

  晚了!动手晚了啊!

  不过总算还是没有辜负自己对他的期望。

  “杀了黄则的这伙子人,非同寻常!”李防摇了摇头道:“官府到现在也没有查出他们的根脚来,现在他们将独山已经控制在了手中,要不是最近三都白兴前去剿灭他们的时候,被杀得大败亏输,连白兴也被抓趣走了,只怕我们还要蒙在鼓里!”

  萧诚轻笑了起来,合上了卷宗。

  “你笑什么?”李防不满地问道。

  萧诚止住了笑,道:“转运使,我在笑这黔州的诸多羁索州的头领们啊!这件事,瞒得过奉节这边,怎么能瞒理过周边的这些头领们呢?可他们一个个的隐瞒不报,无非就是想从这个事件之中分一杯羹,都在想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吞下独山这块肥肉吧,这白兴,只怕就是第一个跳出来的,直到吃了亏,这才想起我们来。”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就这德性,所以,事情还是要管的。”李防慢吞吞地道。

  “是,当然要管。”萧诚点头道。

  扫了萧诚一眼,李防道:“马亮现在病了,这个事情就得你来主持,说说你的想法?”

  “马知州倒是病得巧!”萧诚干笑着刺了一句。

  李防垂着双睑,只当没有听到萧诚的讽刺。

  “你想怎么办呢?”

  “转运使,这件事好办啊!”萧诚无所谓地道:“黄则死了,活不过来,该他倒霉。白兴输了,损兵折将,是他活该。他们狗咬狗的,咱们也不用多事,最后谁赢了,咱们就认谁罢了,这些年,他们打来杀去的,这首领换来换去对国朝也没啥影响,在职下看来,这样更好。”

  “何来好一说呢?”李防轻轻地合上了茶盅盖子,发出叮的一声响,抬起头,眼睛似乎睁得更大了一些盯着萧诚。

  “转运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萧诚压低了声音:“一个部族统治一个地方时间长了,不免就尾大不掉,对于朝廷,不免就懒得放在心上了,当真以为自己就是土皇帝了。比方说思州田氏,播州杨氏,虽然现在还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但谁又能保证一直是这样呢,万一他们起个异心,就是大祸事!”

  “田氏杨氏一向忠心王事,年轻人不要胡说八道。”虽然在斥责着萧诚,但语气却并不如激烈,脸色更是丝毫未变,很显然,这位转运使,也是想过这个问题的。

  “所以嘛转运使,我觉得这样动一动,是好事。换一个头领上来,对我们的依靠便又强烈一些,说不定我们还能依造着这些新上来的人,对这些羁索州的控制更加强一些!”萧诚笑道。

  “这么说来,你是支持那帮外来者哦?”

  “我不管他们是不是外来者,只要他们能控制住局面,保持独山县的稳定,而且能击败周边的那些觊觎者,那我就承认他!”萧诚微笑着:“这些羁索州打来打去无所谓,但我们绝不能出动一兵一卒,一旦出兵,就必然要报备朝廷,那就不美了!”

  这最后几句话,简直是说到了李防的心坎里去了。

  这些夷人,打来打去死光了也无所谓。

  他还生怕萧诚见猎心喜,一到黔州立马就带着驻黔州的官兵去剿匪呢!

  一动兵马,必然就要上报枢密,朝廷当然也就知道了这里局面不稳,这可对他的未来不利。

  这小子,还是很识相的。

  “嗯,你的想法我知晓了,去办吧!”李防挥挥手,“一个准则,就是以尽可能地保持平静,不能让事态再扩大了!”

  “是,职下知晓了!”萧诚站了起来,躬身道:“转运使就等着职下的好消息吧!”

  回到客栈,萧诚脸上的笑容却是消失了。

  “我们在夔州路的情报系统几乎等于没有啊!”拿着卷宗,萧诚看着江映雪道:“瞧瞧,李防老儿都知道了,我们还不知道。”

  江映雪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卷宗,点头道:“夔州路这边,以前一直没有落子,我们的重点放在扬州等经济较好的地区,而且这边的形式复杂,想要建起一套完整的情报系统来,需要更多的时间。二郎也勿需着争,既然你来了这里,接下来我们就会下大力气来做这件事情的。”

  “半年前杨万富奉命来黔州之时,就该动手做这些事情了!我知道你被江南的事情绊住了,接下来这事儿要抓紧!”萧诚道:“我得马上去黔州了。”

  “嗯!”江映雪点了点头。

  “你也马上回去,接下来扬万富那里需要更多的支援,人手,银钱,武器等,要想法设法地运过去,只要他撑过了今年这几个月,独山,就会成为我们重要的一个基地了。”萧诚道:“一块真正属于我们,能让我们肆意挥洒笔墨着色作画的地方。”

  “我会亲自来布置这件事情!”江映雪显然是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的。

  一支五十人的队伍,连夜离开了奉节。

  这支队伍由魏武带队,他们将秘密潜入独山支援杨万富。现在的杨万富不缺一般的士兵了,但他绝对缺核心的能够完全相信而且又有强悍的打击力量。

  萧诚的身边护卫,只留下了铁锤韩锬等数人,其他的,都随着魏武前赴独山。

  便是江映雪,身边的护卫也跟着走了大半,只余下了几个贴身的保镖护卫她回返江南。

  第二天,萧诚正式辞别了李防,踏上了奔赴黔州上任的路途。

  黔州本身并不大,但他却统领着四十九个羁索州,而这四十九个羁索州既有像黄则这样的小势力小部落,却也有如同思州田氏、播州扬氏这样的庞大的地方势力。

  萧诚让杨万富从独山破局,想要的,自然不是让自己掌握一个小小的羁索州,他要的是将整个的四十九个羁索州融为一体,从而成为他下一步计划的根本之地。

  在皇宋别的由朝廷直接控制的地方,萧诚想要做到他所计划的,无异于是天方夜谭,也只有在这样的国朝控制力极弱的地方,他才能上下其手。

  就像在西北那般,他利用党项人,将强势如马兴那般的人物,也玩弄于鼓掌之上,一步一步地达成了自己的目标。现在的横山以北之地,基本上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由萧定控制了。

  马兴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他费尽心思干掉了李续,却又换上来了一个萧定。

  唯一的区别就是,眼下的这一个更隐蔽。

  但却也更难对付了。

  当你顺毛摸的时候,他是一个温柔的打着呼噜的乖巧的小猫,可是如果有朝一日,你逆毛摸想要折腾他的时候,乖巧可人的小猫,只怕立时就会变身成为一支恐怖的大虫咆啸山林了。

  到现在为止,没有人知道萧诚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萧定被弟弟说服,努力地为萧家经营一个退身之地。他是皇宋的将领,但他更是萧家的大郎,所以萧诚并不需要费多劲便让他按着自己画好的蓝图去走。因为现在看起来,这一步一步的,并不与皇宋的利益相冲突。

  江映雪努力地在赚钱,并且将赚来的钱,砸进一个又一个的看起来便似是一些无底洞的地方去。江映雪也不明白为什么,但她却也无所谓,没有萧诚,就没有她,所以即便萧诚将赚来的钱丢进水里听响儿,她也会在一边鼓巴掌叫好的。

  只有萧诚知道,他最终想要干什么。

  皇权啊!

  你凭什么高高在上!

  你凭什么一言决人生死,一言定人荣辱呢!

  你可以存在,现在没有人可以推翻赵氏对于皇宋的统治。

  但我就是想将你手中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关进一个钢铁的笼子里。

  我不想自己的生死荣辱操控在一人之手,取决于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王子夺嫡,权臣争位,只不过是这一过程之中的一些章节罢了。

  萧诚努力地布局,慢慢地编织一张大网,等到他羽翼渐丰的时候,便可以亮出自己的爪牙了。

  当然现在,萧诚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通判,正辛苦地骑着马儿,一路奔向黔州。

  而在黔州地界,无数当事人,正在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孙靖站在田氏那巍峨壮观的大门之前一脸的无奈。

  带来的厚礼,人家是收了,但却没有一句话给他,更不用说见一见他了。

  带思州半个月了,别说是田氏的家主,连一个田家的重量级人物都没有见着。

  这是典型的收钱不办事啊!

  虽然恼火,却又无奈。

  实力决定一切,对于独山县来说,田氏就是一个巨无霸。

  如果能得到田氏一句承诺,那很多事情,便可以避免了。至少,现在的杨万富等人,不用那么辛苦了。

  杨万富现在的确很辛苦。

  内部,双管齐下,大棒与甜枣齐飞,他的确是已经镇压了下去,像白破白岩这样的反骨仔已经被当众枭首示众。但光是这样,自然是不能让人服气的。

  他必须要将外部的侵略给彻底击败。

  这些天来,他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手里夹着一截信香,杨万富闭上了眼睛立即便睡了过去。

  倒下便能睡着,这是他这些年来练出来的本事。

  当信香烧着手指的时候,杨万富一跃而起,在他的大声呼喝之中,三百名精锐从熟睡中醒来,匆匆地踏上了路途。

  他们要去对付的,是来自南平州的敌人。

  绝不能让这些对手聚集到一齐。

  第二百一十五章:破敌

  不管怎么说,杨万富率部轻松击溃三都水族,生俘其首领白兴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正在向独山进发的诸股势力,还是受到了震慑,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然后互相派出了使者联络起来。

  先杀黄则,再败白兴,这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势力,现在看起来可不像是好对付的,想要一口吞了,不免会硌了牙齿。

  能独吞独山自然是极好的,可要是一个不好,像那白兴似的,独食没吃着,反而把自己倒贴上去,那可就不美了。

  大家一起分食,虽然得到的少一些,但终归比一无所得要好一些。

  更何况,现在可不止是独山了,还得再加上一个三都县。

  先前大家都存了先倒先得的意思,是以大家的队伍离独山不免有先有后,其中尤以南平州离得最近,自然也就最为突前。眼下大家商议好了要共进退,南平州就得放慢脚步等一等了。

  等大家汇集齐了,再同时进攻独山。

  杨万富自然不能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让你们集齐诸路兵马,人数可就多达数千之众,那自己还要活吗?

  当然是要趁着你们还没有汇合的时候,先干掉其中几个啊!

  梁承,僚人,据南平州,治下超五千户,僚人约三千户,宋人约两千户,如果全体动员的话,每户一家能出动五千余人。

  当然,这样的情况,除非是有人杀上门去有灭族之祸时才有可能发生。

  平常时节,动员五千人出来打仗的话,梁承会破产。

  事实上,梁承麾下常备兵马,也就五百人左右。

  十户养一兵,对于南平州而言,已经是极限了。

  当然,士兵的装备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一次打上独山的主意,梁承出动了一千人。除了五百常备兵之外,还征召了五百青壮。

  自出动之日始到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每天吃喝花用,都让梁承心中隐隐作痛。

  为了等候其他几路兵马,他还得耽搁上两天左右,每天百余贯的花费,可真不是小数目。

  谈不上正规的营寨,梁承的军队扎营的时候,也就是东一簇,西一团的大家伙聚集在一起燃起一堆火罢了。

  梁承真是没有想到对手会离开独山寨,大老远的跑来袭击他。

  在他看来,独山寨还是很险要的,据寨而守,肯定是对方的第一选择。

  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对方会长途奔袭,而且第一个就找上了他。

  所以当杨万富带着三百人从密集的丛林之中冲出来,向他发起冲锋的时候,梁承所部,根本就没有任何准备。

  他们正准备开饭呢!

  一堆堆的火点燃,烟柱袅袅直上,南平州的士兵有的正在河水打水,有的正在整理食材,更多的则是三五成群的或坐或躺地闲聊着。

  他们连个斥候都没有派出去,连个警戒的哨探也没有。

  杨万富就像是一只狮子,带着狮群悄没声息的靠近了对手,然后一跃而起,发起了进攻。

  而他面对的羊群,也如同炸了锅一般,面对他的攻击,一轰而散。

  杨万富的目标也不是这些外围的小虾米,攻击一展开,杨万富带着的百余甲士的唯一目标,就是营地正中央的唯一的一顶大帐蓬。

  梁承只来得及聚集起了百余名亲兵。

  短暂的慌乱之后,梁承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对手人数不多,自己的麾下,是对方的数倍之多,只要能稳下来,赢的就一定是自己。

  怎样才能稳下来呢?当然是自己能够挡住敌人的这一波冲击。

  只要自己立定了,大旗不倒,刚刚跑散的那些士兵便会回过神来,发现敌人的底细,然后向敌人发起攻击。

  虽然自己只聚集起了百余人,但毫无疑问,这百余人,却是整支部队的精华,是自己的嫡系亲兵,对于顶住敌人的前三板斧,他有信心得很。

  号角声声,梁承的一名亲兵呜呜的吹响号角,并没有跑远的南平州士兵们回身看向了战场,已经有一些人,开始往回跑了。

  那是梁承带来的常备兵,还在外围犹豫的,则是那些征召而来的青壮。

  杨万富很清楚,如果一击之下不能奏效的话,陷入困境的便会是自己。

  早在制定这条战略的时候,他便是精锐尽出。

  不仅仅是他,范一飞,岳腾,张斌,尽数在此。

  梁承手里提着一根熟铜棍,气势汹汹地迎了上来。

  然后,他便看到了百余个甲士的身后,数十张神臂弓扬了起来。

  梁承没有神臂弓,不代表他不认识这玩意儿。

  事实上,看到神臂弓的霎那,他就傻了。

  听到嗡的一声响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扑倒在地上,然后便听到了惨嗥之声的响起,双方只不过相距了数十步,神臂弓的威力得到了充分的展示,紧随着梁承冲上来的百余士兵,顷刻之间便倒下了二十余人。

  梁承跃身而起的时候,杨万富已经冲到了他的跟前。

  不等梁承回过神来,一只大拳头便在眼前无限扩大,然后金星乱冒,脑袋嗡嗡作响。头上风声响起,双手举棍上迎,当的一声,手臂酸麻。兵器交接的声音还未断绝,胸口又被踹上了一脚,顿时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向后连连倒退,然后便是胸口一痛,全身的力气似乎在一霎那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梁承低头,正好看见一柄钢刀正从他的胸腹之间倒抽而出。

  刀离身,血飞溅。

  梁承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之声。

  也就是那么一声。

  因为杨万富的下一刀,干净利落地斩下了他的头颅。

  双方甫一交手,梁承便很干脆的死了。

  梁承的死,使得刚刚有了聚集的势头的南平州的士卒们发出一阵惊呼之声,然后,就如同炸群的麻雀一般,散了。

  常备兵和征召的青壮还是很好分辩的,杨万富一伙人,捡着这些常规兵追杀,对于那些青壮,视而不见,这些人倒也是机灵,双手一抱头,往地上一蹲,或者往地上一趴,屁股蹶得老高瑟瑟发抖。

  从发现梁承到悄悄地接近他,杨万富用了近一个时辰。

  从战斗开始到梁承被杀,敌人溃散,只用了小半个时辰,战斗便结束了。

  南平州死了近两百人,跑了超过两百人,剩下的六百人,成了俘虏。

  超过胜利者两倍人数的俘虏,鹌鹑一般的蹲在地上,竟然连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任由对方用绳索将他们一个个地串了起来。

  一支队伍的胆气丧了,与一队羊羔也没有啥差别。

  南平州士兵刚刚做好的饭,成为了杨万富所部的餐食。

  杨万富啃一口兔子腿,便喝一口酒。

  酒是从梁承的大帐蓬之中找到的,味道还很不错,整整一葫芦,喝了两口,扔给了范一飞。“岳腾,你带五十个人,送这些俘虏回去!”杨万富将嚼得稀碎的骨头呸的一声吐在了地上,“上好的青壮,我们都用得着!回去交给黄安,现在修独山寨,差的就是人手。一路之上,谁敢炸毛,直接就砍罗。”

  “明白!”岳腾点点头:“杨头你小心一些。”

  杨万富咧嘴一笑:“放心,不过是一些土鸡瓦狗罢了。论起打仗,他们还差得远。”

  说到这里,几个人都是一笑。

  他们是真瞧不起这些人的打仗水平。

  说起来大宋朝廷对于这些羁索州的政策很宽松,倒也并不是这些人有多厉害,而是大宋朝廷里的官员们,觉得下大力气去管束这些人,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收入不如支出嘛。

  而且这些人脑后又长有反骨,动不动就要举个旗,造个反。

  你发大军来打他吧,大军还没有到,他们跑得无影无踪,你一走吧,他就活蹦乱跳的出来让你恶心。

  这样的日子久了,军队出动的费用,就让朝廷觉得不划算。

  最后,便懒得管了。

  这使得这些羁索州的头领们,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挺厉害的。而当他们碰到真正的像杨万富这样从尸山血海之中搏杀出来的将领之后,顿时便倒了血霉。

  不像思州田氏,播州杨氏这些大势力是真正见过大世面的,知道外头的世界有多大,也能准确的惦量出自己的分量,清楚自己做到什么程度是朝廷能容忍的,像独山黄则、南平州梁承,三水白兴这些人,朝廷当真是当成几只小虱子在看待。

  无所谓。

  随便你们蹦哒,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吃饱喝足,杨万富带着二百五十名劲卒再一次上路,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勋州的魏富。

  这一次的袭击,杨万富选择在夜半时分。

  魏富的人数更多,千五之数,让杨万富也不敢有半分懈怠。

  之所以选择在夜半时分,是因为敌人大多数的士兵有夜盲之症。这一点,是范一飞数次抵近侦察之后发现的。

  其实在独山的时候,杨万富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不管是独山县的也好,还是三都县的也好,患有夜盲症的人数还真是很多。这一次跟他出来的,除了本身从外面召进来的部属之外,剩下的都是精挑细选能在夜间视物的。

  夜袭肯定是杨万富的选择之一,要是手下士兵到了晚上就跟瞎子一样,那还怎么战斗呢?

  战斗基本上没有多大的悬念。

  进攻开始没多久,勋州兵便炸了营。

  对付一群在晚上便是睁眼瞎的人,委实不需要费多大的功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黑夜之中,魏富带着人跑掉了。

  五天两战!

  杨万富率三百士卒,连接着击败梁承,魏富,毙敌数百,俘虏超千,当他们押着这些俘虏回到独山的时候,消息已经传了开去。邦州汪礼,愕然之间,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抛开三都白兴不说,邦州、南平州、勋州三家本来是准备联手进攻独县,事后平分好处,不但瓜飞了独县,然后连三都也一并吃掉的,现在南平州、勋州已经完蛋了,汪礼不觉得自己还能成事。

  而且对方展现出来的实力,让他有些胆寒了。

  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一股势力,竟然如此强横呢!

  “杨知县,汪礼撤退了!”黄安兴冲冲地跑进了公厅,对着杨万富道。“他这一撤,咱们便算是高枕无忧了,剩下的,就是如何安内的问题了,再就是上头会怎么看咱们,会不会承认咱们!”

  杨万富嘿嘿笑着:“上头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了,想来不久便会有消息。以前我就说过,这些事情,咱们东家一定会摆平的,黄兄,接下来,咱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南平州的梁承死了,这块肥肉,咱们得去狠狠地咬上一口,要不然可就便宜了别人了。”

  “不错,梁承这一死,南平州内部就全乱了,眼下他们自己正打得热闹呢,我怀疑汪礼这一次撤军如此之快,就与此有关。”黄安道:“我们是块硬骨头,但现在南平州成了肥肉了啊!”

  “你与黄瑞计较一下,这件事,你们来办!”杨万富道:“不能我们出了大力,最后却是汪礼得了最大的好处。”

  “好,咱们已经征召了近一千士卒,这一次正好让他们出去晃一晃。”黄则道:“就算不打仗,便是行军也能算是一种磨练。”

  “去吧,另外,把白兴给我叫来!”杨万富笑道。

  白兴在独山寨倒没有受什么虐待,反而是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只不过心里有事的白兴,又怎么可能吃得下睡得着呢?

  他不知道对方会怎么对付他!

  依着这片土地之上以往的惯例,自己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当然就要有被人砍掉脑袋的觉悟。

  “白族长,你的两个儿子都很孝顺啊!”杨万富笑吟吟地道:“他们愿意以身相替,换你回去!而我呢,也被他们的孝心感动了,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现在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明天就可以抵达。”

  白兴顿时惊呆了。

  “白族长,我觉得,以后独山、三都就是一家人了,对不对?”杨万富走到了白兴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第二百一十六章:只是生意

  杨万富是掌总的,并且主管军事,贾贵则是专注于具体的行政事务,再往下,便是范一飞,岳腾,杨斌,至于韩冲,他们纯粹就是一些技术人才,最初差人手的时候,他们可以挥着自己的锤子上战场,但局势基本控制下来之后,他们立刻就回归了他们的本职工作中去了。

  而三个重要的本地人,黄瑞跟着杨万富参与军事,黄安跟着贾贵参与民政,孙靖算是一个外交人员,自夺权之后,他就一直在外奔走。

  说起来,杨万富、贾贵他们能够这么快地便掌控住局面,除了有这三个本地人帮助之外,还有两个极重要的因素,一是他们够凶残,二是他们够大方。

  凶残,是他们对付黄则的家族以及他的嫡系人马。

  这些人,全都死光了。

  特别是黄功,他的死法,让整个独山寨的人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憾。

  杨万富用一根棍子,从这个人的屁眼里插了进去,然后竖在了独山寨的正中心。

  这个黄功,呻吟哀嚎了整整两天这才死去。

  为了这件事,贾贵还与杨万富大吵一架,但并没有改变杨万富的主意,气啉啉的走了。

  而够大方,就是他们的散财行为。

  黄则当政之时,受惠的只有他的族人以及嫡系部族,而独山变天之后,新上台的人对所有的人都很大方。

  每家都有钱拿,都有粮分。

  而愿意当兵的,则能拿到更多。

  如果说最开始独山县人还有些胆怯害怕的话,在杨万富等人打垮了白兴并且生俘他们之后,当兵的风潮,便迅速地散发了开来。

  左右都是烂命一条,能够赚回来更多的钱,为什么不干呢?而且看起来,这些新掌权的人,比起以后的那些贵人们,似乎要和善许多。

  黄家积累无数年的财富,在短短的时间内,便被杨万富、贾贵挥霍一空。

  而将这些钱财花出去的后果,就是现在看起来极是团结的独山县。

  起初,杨万富还真是有些舍不得的。

  但贾贵说服了他。

  钱财只是一种工具,需要他发挥作用的时候,他才有用。

  当需要他去发挥某种作用的时候,那就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只有会用钱的人,才会赚回来更多的钱。

  用出去的愈多,代表着将来能赚回来的更多。

  在连续击败了三都、南平州、勋州之后,从黄家那里弄来的钱,也几乎完全耗尽了。黄家积攒的钱财再多,也顶不住贾贵给一个县的人发钱,还要给军队里的士兵打赏。

  但这些钱,现在换来了独山暂时的平静。

  那些手脚很快的想要占便宜的人,被打断了手脚,现在其境内,更是乱成了一团。南平州的梁承一命呜呼之后,梁家内部为了谁能继承他的位子,已经撕破了脸皮开始了内斗,打得不可开交了。

  勋州魏富,主力尽损,狼狈逃了回去,现在他的地位,受到了勋州另外一股势力的挑战,形式岌岌可危。

  反观本来最为危险的独山,现在倒是稳定了下来,外部的威胁被打退了,而内部,也是一天比一天稳定了下来。

  羁索州的扛把子,思州田氏一直没有发话,而播州的扬氏,据说是派了一个使者出来准备调停,但走了一半,听到了独山的战绩,这个使者,又调头回去了。

  那里还有必要调停呢?

  剩下的事情,就是这些头部的酋长们,思考是承认独山改天换日呢,还是出兵来干涉一下?

  不过从反馈回来的情况看,不少有想法的人,又都犹豫了下来。

  这股拿下了独山的势力,战斗力惊人,想要对付他们,就必须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这值不值得呢?

  黔州的官府一直保持着沉默,思州田氏保持着沉默,播州杨氏也保持着沉默。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着。

  但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注视着独山。

  这伙人的来历,成了诸人打探的重点。

  被活捉的白兴,在短时间内,亲眼目睹了这伙人强大的行动能力。

  军事上强大,还不足以让白兴震慑,对方在整体之上对于独山的把握能力,才更让他心生惧意。他是一县之长,军事民政都是懂得,知道想要在短时间内把控一个县的方方面面有多么的难,但这些人,居然驾轻就熟,好像他们做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一般。

  这些人的背后,绝对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只不过白兴猜不透,这些人到底是私人势力呢,还是官方力量。

  只不过他反正是决定要真正地投降对方而且与对方合作了。

  除了对方虽然神秘但的确强大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使得白兴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决定。

  他的两个儿子,真是太孝顺了。

  孝顺得都有此蠢。

  他们居然一起到了独山寨,要用自己换父亲回去。

  不知是哪个人给他们兄弟俩出的主意,自己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宰了这个王八蛋。

  老大白铿被贾贵带在身边,学习民政管理。

  老二白锵被杨万富带着身边,学习如何作战。

  当初被俘的三都水族的数百个士卒,被选出了一百人,作为白锵的部属。

  “等到这阵子事情过去之后,独山,三都肯定要合为一家!”贾贵毫不掩饰地告诉白兴他们要吞并三都的野心。“合在一起,统一指挥,统一经营,力量才会更大,白知县,现在你或者会心有不甘,但用不了多久,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你便会知道这样做的好处。一个小小的知县,一个小小的三都水族头领算个什么?你只要跟我们诚心合作,你将要得到的,是你永远也无法像象的。”

  “再多的好处,难不成还能成为思州田家那样威风吗?”白兴有些意兴阑珊。

  听着白兴的话,贾贵与杨万富却都是笑了起来,两人肆无忌惮的笑让白兴有些莫名其妙,看着两个人的反应,白兴有些震惊。

  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搞清楚这些人真正的来历。

  直到过了一些日子,又一群人出现在独山寨之后,白兴才想终于知道了一些端倪。

  来的人不多,不到百人,领头的还是一个残废,居然是两只铁脚。

  让白兴惊讶的是,这个有着两只铁脚的人,行走之间,居然与常人无异,而且看着此人背着的一副大弓,便知道这家伙也不是一个善者。

  他们的见面,并没有背着白兴。

  “什么,公子成了黔州判官?”杨万富和贾贵跳了起来,白兴跳得最高。

  这个叫魏武的一句话,一下子把这伙人的背景,给点出了一部分出来。

  新任的黔州判官,这人是谁呢?

  “新任的黔州判官叫萧诚!”贾贵喜气洋洋,这可真是有些意外之喜了,他对白兴说:“你不知道公子的姓名不要紧,但你知道西北行军总管萧定吗?知道三司使萧禹吗?”

  白兴的确不知道萧诚,但萧定的大名,他是当然知道的,而萧禹这个层次的,以他现在的地位,自然是摸不到的。

  “萧家?”

  “自然!”杨万富道:“白知县,有些事情,你可以知道,但我们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萧二公子到黔州,是来整治我们这些人的吗?”白兴问道:“是想要改土归流,将我们这些羁索州,正式纳入到朝廷麾下?”

  贾贵微笑着看着白兴,道:“白知县尽管放心,什么改土归流,什么纳下朝廷治下这些事情,我们没兴趣,我家公子也没有兴趣。我们呢,只想发财,多赚些钱而已。所以你丝毫不用担心我们会成为黔州所有羁索州的敌人。因为我们也喜欢羁索州现在的局面,能赚更多的钱啊!”

  白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句实话,如果这个萧二跑到黔州是来搞什么改土归流,想要一口吞了这些羁索州,他还真不敢与他们合作了。

  因为这是会要人命的。

  如果只是做生意,想赚钱,那就无所谓了。

  他不由得在心里替黄则叹息了几声。

  何苦来哉?

  一声叹息,却又嘴角抽搐,与黄则比起来,自己大概就是典型的五十步笑一百步吗?

  “江东家已经在组织货源了!”魏武不仅带来了萧诚将要抵达黔州的消息,而且也带来了接下来整个组织的重心,将会倾斜到独山来。“所以杨兄现在想做什么,尽管放心大胆的去做。魏武奉命来杨兄麾下听用,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杨万富点了点头,魏武这几句话,倒是让他放心了。

  魏武是萧二郎的心腹班底,他要是想与自己别苗头,还真不好办!因为除了一个范一飞,其他的人,如贾贵、岳腾、张斌只怕都会偏向魏武的。魏武这几句话,恐怕敢是萧二郎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独山的事情,还是由自己作主,这就是给了自己最大的支持和权力。

  “魏兄来得正好!”杨万富开心地道:“你带来的人,都是军伍出身,正好可以弥补独山现在军队的不足。现在我们人是有了不少,但距离一支真正的军队,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的。”

  魏武微笑点头。

  “三都、独山现在已是一体,接下来,我想要谋算一下南平州与勋州,这两个地方现在已经乱成一团。”杨万富嘿嘿笑着:“既然想打我们的主意,那就要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觉悟。早先我自觉实力不够,但现在你们来了,我就又了把握了。”

  “会不会太急了一点?”白兴震惊地看着杨万富,这独山,三都他都还没有消化呢,就又准备往外扩张了,他也不怕贪多嚼不烂吗?

  “不急,不急!”贾贵笑道:“不出数天,勋州的魏富,就会找上门来了,他还有六百人马在我们这里修城墙!”

  与杨万富两人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奸笑了起来。

  魏富的使者来了。

  是他的长子魏勋。

  “二十万贯的财货!”魏勋谈吐不凡,坐在杨万富与贾贵面前,倒也是神态自若:“再加上我为人质,想请杨知县放归我魏家那六百儿郎!”

  “魏知州现在已经如此危险了吗?”杨万富一张嘴巴几乎咧到了耳根,活脱脱一副奸商模样,“魏衙内,二十万贯,我倒是可以把人放回去,不过赤手空拳的六百人,对你们很有帮助吗?再加十万贯,我连武器都还给你们,如何?”

  魏勋沉默了片刻,道:“不瞒杨知县,这二十万贯,已经是我们现在所有能拿出来的了。”

  “可以赊欠,可以赊欠!”杨万富笑咪咪地道:“只要你魏衙内能拿打一个欠条,就没有问题。”

  又是一阵子沉默,魏勋道:“好,我写欠条。”

  “如果魏衙内愿意多欠一点,我们还可以派出一些人马,帮着你去平定勋州那些反叛者的!”杨万富接着又道。“这个不贵,也只要十万贯,我们的人,便可以一直帮你们作战直到剿灭所有的反叛者为止。”

  魏勋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对方的作战能力,如果能拉来这样一支强悍的力量,州内的叛乱,指日可平。

  杨万富的提议,他是真的心动了,只是,钱从哪里来呢?

  “不用担心钱的问题!”贾贵凑了上来,“就连放归俘虏的这二十万贯,也不用现在就支付。”

  贾贵拿出了一份卷宗,“只要魏衙内签了这一份协议,我们就放归俘虏,连武器一并归还,同时我们还将出动一批战士,去帮助你们重掌勋州,钱嘛,以后慢慢还。”

  这就是一份抵押的协议,不过总价值不再是四十万贯,而是五十万贯,以勋州的矿产、赋税等作为抵押。

  “魏衙内,不用现钱交易,我们是冒了风险的不是吗?而且,利息也是要算的,这多出来的十万贯,就是这个道理了!”

  魏勋长出了一口气:“如果我签了这份协议,还需要我为质吗?”

  贾贵微笑:“为什么质不质的,太难听了,独山县刚刚落到我们手里,我们需要大量的有才能的人士来帮助我们,像魏衙内这样的人,是我们亟需的人才。”

  第二百一十七章:至黔州

  自奉节上船,至涪陵再入乌江,数日之后,载着萧诚一行人的官船,终于抵达了彭水,也就是黔州的治所所在地。

  正当枯水季节,船靠上了码头,萧诚下得船来,却还有百余级的石阶要爬。

  石阶顶上,却是锣鼓喧天,彩绸飞舞,端地热闹异常。

  仰头看了一眼,萧诚微笑着踏上了石阶。

  不知经过多少年的江水冲刷,这些青石阶梯凹凸不平,却又被打磨得明光锃亮。

  “迎接二郎,却又不肯下来,他们这是迎接,还是示威呢?”伴当李信很是有些不满,嘟着嘴低声道。

  萧诚没有理会他,继续举步上前,再爬得数步,一个浑厚的嗓音高声喊了起来:“踏上通天梯,步步青云路,黔州上下,恭迎萧签判!”

  “恭迎萧签判!”轰然应和之声响起。

  “还有这等说法吗?”刚刚还不满的李信听到这几句呼声,却又是喜上眉梢,难怪这阶梯之上空无一人迎接,敢情这是一个好彩头啊!

  自家公子下船上台阶,可不就是步步高升吗?

  “哪离开这里的时候,岂就是十五里玩灯笼,越玩越回头了吗?”与李信并肩而去,却比李信高了一个头不止的韩锬,嗡声嗡气地道。

  “破锤子不得胡说!”李信大怒:“今日二郎上任之日,你尽些诲气话!”

  韩锬嘿嘿一笑:“我就是觉得他们玩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锤子这两天到底还是看了些书的,华而不实都会用了!”萧诚笑顾二人:“倒是李信你没有什么长进。”

  “我跟在二郎身边就行,倒也不需要多大长进,二郎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了。”李信道。

  “真是没出息!”萧诚摇摇头。

  说着话,萧诚已经上踏上了最后一步台阶。

  黑压压的一片人,抛开那些奏乐的,跳舞的,此刻向前涌来的至少也有四五十人。

  “恭迎萧签判!”

  “萧签判安好!”

  “萧签判辛苦了!”

  一片乱七八糟的呼声在耳边轰轰作响,萧诚微笑着叉手还礼。

  “萧签判,终于是把你盼来了!”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微笑着走到了萧诚的跟前。

  周卫,黔州原本的签判,满脸欢喜。

  萧诚清楚,如果说这座城有一个人真正地欢迎自己来到这里,而且衷心地感谢自己的话,恐怕只会有这周卫一人。

  如果不是自己,这周签判,只怕一时之间还得在这里干下去。

  而现在,他从夔州路直接调到了荆湖北路,从黔州调去了鄂州。

  虽然还是干签判,但品级却是从一个从六品,升官到了正六品。

  别看萧诚上任便是正六品的通判,但一个下州的签判,一般情况之下,也就是一个从六品。之所以萧诚特殊,只不过是因为他在西北立下了功劳,而且又有老子兄长作依靠,皇帝将他弄到这里来,多少还是作一点补偿的意思,不然岂不是会让臣子寒心?

  像周卫这样的,干了多少年的签判,仍然还是一个从六品的,才是正常的情况。

  不过鄂州可是上州,去哪里做通判,从名义上说是平调,但从品级上来看,却是扎扎实实的升了一级,周卫自然是高兴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脱离了黔州这个苦窝窝啊!

  说起来黔州统领的地方,可真是足够大的,东南西北都是来去千里,比之鄂州不知大了多少倍,但鄂州就是上州,黔州就是下州。

  无他,在朝廷看来,像黔州这样绝大部分是由夷人所居之地,地方再大,人再多,也只当得一个下州。

  大宋的官员们,绝大部分视这样的地方为苦差,多半都是一些不得志的官员们,才不得不在这里来任职,而来了之后,他们最大的理想,就是找到路子赶快离开这里。

  当然,这样的事情,还是只限于一些低级官员,做到了一定的程度,那就不一样了。像李防这样的一路转运使,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因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的羁索部落们,或者不会将一个签判放在眼中,但却绝对不敢不把一路转运使放在眼中。

  得罪了李防,那是要身死族灭的。

  因为李防是真有这个能力灭掉一些小的部族的。

  自从知道自己调到了鄂州,周卫就是日盼夜盼,等着这萧诚快点上任。他是真怕这位贵胄公子耍赖不来啊!

  他真要不来接任,自己就走不了,时间拖得长了,自己这鄂州通判的位子恐怕也就没了,到时候就只能还在这黔州呆下去了。

  而现在,所有的担心都烟消云散了。

  萧诚来了,自己可以走了。

  所以,他眼中的萧诚,现在无疑是无比可爱,怎么看怎么顺眼的那一种。

  周卫并不知道内里的具体情况,在他看来,萧诚之所以如此爽快地来上任,无疑是心里有底气不会在这里干太长时间的。

  干上一段时间,凭着他的背景,自然可以轻轻松松地升官走人。哪里像自己,在这里苦苦挣扎了这么久才得以脱身呢?

  周卫满心欢喜,萧诚又何尝不是满心欢喜呢!

  别人视之为畏途的地方,对他来说,当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游的地方啊!黔州来去数千里之地,天高皇帝远,自己尽可以扯起虎皮做大旗,随心任意地来发挥自己的本事了。在别的地方束手束脚,而在这里,却是可以大大方方。

  录事参军、司理参军、司法参军、司户参军……一个个的官员在周卫的引荐之下,上前与萧诚见礼。每一个人都是彬彬有礼,对萧诚尊敬有加,虽然他们每一个人的年纪,都比萧诚要大上至少一到两轮,但却没有丝毫的怠慢,丝毫没有因为萧诚的年轻便有所轻视。

  当然,这只是给所有人看的一场仪式,至于这些人内心深处怎么想的,那就没人知道了。

  “马知州身体不好,本来也是要来迎接的。”周卫笑道:“实在是起不了身,所以嘱托我一定要想萧签判致以歉意。”

  “哪里敢劳动马知州!”萧诚连连摆手道:“回头我去拜见知州,手头倒也有一些上好的药材,说不定能对知州身体有所帮助。”

  客气一番,周卫又向萧诚介绍起其他人。

  除了本地乡绅,大部分倒是羁索州的子弟。

  黔州有州学,其中相当一部分,便是这些羁索州的子弟。

  人数太多,萧诚当然只记得一些关键的人物。

  比方说来自思州田氏的田易,播州杨氏的杨泉等人。

  来黔州为签判,迟早是要与这些人打交道的。而萧诚能不能坐稳这个签判的位置,说起来也与这几家息息相关,要是这几家不满了,闹将起来,朝廷肯定是要换了这个不晓事的签判来让这些羁索州保持安静的。

  来黔州的官员们,大体上都是如此。

  别说是签判了,便是知州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田易,杨泉在面对萧诚的时候,都是有些傲气的。

  而这些个傲气,倒也不是针对萧诚,而就是天生在骨子里头的一种气质。

  别看萧诚所在的萧氏,如今已是二世富贵了,像田氏、杨氏这些大土司,他们的传承,比起大宋的国祚都还要长,虽然偏居一地,位人家可是真正的世家。

  所有人在见礼的时候,还是很有些讲究的。

  有人一揖到地,有人俯身躬腰,田易,杨泉面对萧诚的时候,不过是微微欠了欠身子而已。

  萧诚太年轻了,比田易、杨泉还要年轻好几岁,两人有所看轻萧诚,倒也并不稀奇。

  两人的傲态倒是让周卫有些心急,生怕萧诚发作起来,大家的面子上就都不好看了。好在萧诚竟是丝毫没有介意,对这两人,也显得格外看重一些,不管两人乐不乐意,竟然是亲亲热热地拉着两人的手,好生地说了一番话。

  不愧是中了进士的人物!

  周卫在心中赞了一声,他只不过是明经科出身,与萧诚这中正儿八经的进士,是没得比的。这一辈子,大概也就在签判这个位子上混了。能去上州做一任签判,他已经是心满意足,说不定致仕的时候,还能混一个五品待遇,那就真正是圆满了。

  一片寒喧,一番客套,一场热闹,码头之上迎接戏码完毕,又由周卫领头,大家到了临家的一家名为临江仙的酒楼,酒楼早就被包了场,无关人等早被清退了出去,有身份地上了二楼,差一些的便在一楼。

  码头之上不过是认识一下,到了这里,才算是大家真正互相了解,互探底细的一个过程,三杯酒下肚,自然也就热络了起来,清醒的时候不好说的事情,到了这里,借着酒意,便也能说出来,即便是惹恼了新来的签判,大不了也就一个酒后乱性的罪名罢了。

  无数道菜肴流水价般地送将上来,让周卫刮目相看的是萧诚居然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还能点评上几句,居然能正中要点。

  要知道萧诚是北方人,而今天上来的菜,可都是南方菜,能吃得惯已经让周卫颇为惊讶了,居然还能点评,可见萧诚的确是下了一番功夫呀。

  只悄悄看看偏席之上他的那个伴当和贴身护卫苦着脸往嘴里塞食物的模样,便可见一斑。

  迎罢,宴罢,终于是席终人散。

  萧诚回到了驿馆,还没有与周卫完成交接的他,自然还不能入住配发给签判的房子,再说怎么也得让人家周判官走了再搬进去才像话嘛!

  先前在酒楼里醉眼朦胧说话已经有些打接,动辄牵人手腕爽郎大笑的萧签判,此刻却是眼神明亮,静静地坐在哪里,一口一口地抿着茶,脑子里却是在回想着今日席上的每一个人物。

  想要在黔州立住脚,这些人便是关键了。

  有些人要拉,有些人自然就要打。

  目标,萧诚却是已经有了。

  “二郎,烫烫脚吧!”李信端了一盆水进来,又倒了一些药材进去:“江娘子说了,南地潮湿,不比北方,可得小心些!”

  萧诚笑着点头,正好去去乏。

  就在萧诚烫脚的当口,即将离任的周签判,却是出现在了知州马亮的府衙之中。

  “马公,此子并不是传闻之中的那般跋扈。”因为马上就要走了,周签判在马亮的面前,便显得很淡定从容了一些:“我对他的映象还是不错的,相当的沉稳,今日也多有试探,看起来萧签判也是要镇之以静,不欲多生事端的。”

  “他能明白这一点就很好!”对外宣扬生病了的马亮马知州,现在却中气足得很,“此子在西北闹了一场,倒是做出了成绩。不过我们这边,可不比横山,横山党项虽桀骜不驯,但却是化外遗民,心思单纯,好对付得很。我们这边可就复杂多了,而且利益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真想闹一闹,只怕最后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马公觉得他一定会生事?”周卫道。

  “不管他生不生事,先要让他老实下来!”马亮想了想,道:“独山那边不是出事了吗?我既然病了,这事儿就落在他的身上,让他去办这件事。”

  “萧签判初来乍到,只怕不易处理。”周卫皱了皱眉头:“夷人一向凶横,要是伤了他的颜面,萧计相那里也不好交待啊!”

  不知想起了什么,马亮嘿嘿的笑了起来,笑了半晌,才冷冷地道:“萧诚既然出来做官了,官家又将他放到了我们这里历练,那马某自然要好好地替官家磨练他一番,关起门来做官享福,那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呢?”

  周卫欠了欠身子,知道有些事情,恐怕是还有内情是自己不知道的。马亮不说,他也不欲多问。

  “马公,职下觉得,适可而止方为最佳。”他提醒了一句,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在马亮手下为官,马亮也没有为难过他,两人也算是配合默契,听起来马亮可是准备要给萧诚一个下马威的。

  马亮大笑起来:“宏祖,你且放心吧,你是后天走吧,我既然病了,倒是不方便给你送行了,不过倒也准备了一些薄礼,你到了鄂州之后,咱们还是要多多走动,可不要生分了!”

  “这个自然!”周卫躬身笑道。

  第二百一十八章:下马威

  周卫走了。

  萧诚亲自送到了码头,一直到周卫搭乘的船消失在视野之中,他这才回转。

  从周卫的行礼上来看,在黔州这些年来,他也没有少捞啊!

  大包小包,大箱小笼,整整装了一船。

  不过,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至少在交接之上,他没有出任何的幺蛾子,而是很认真地与萧诚将大事小事一一交接得清清楚楚。

  更重要的是,他对萧诚做出了一些提醒,虽然很隐讳,但萧诚仍然承他这个情。

  这个人,不能说是一个好人或者说一个好官,但是呢,他是一个这个时代的最标准的普通的官僚。

  用萧诚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还有着最基本的良心的官儿。

  这样的官儿,在任何时候,都是官场的主流。

  心太黑、太贪的官儿,总是会被拉出来当作典型给弄掉,以此作为朝廷向百姓展示他们心系黎民、铁腕反腐的标志。

  太清廉、太正直的官儿,很难在官场之上走得太远,在无数个沟沟坎坎的面前,这些人,多半会半道而殂。

  真正能走得远的,反而是周卫这种官员,能和光同尘,能与所有人打成一团,看起来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

  当然,周卫不会走得太远。

  因为他虽然具备了这样的素质,但他的才能也就能到这一步了。

  再向上走,就是另一个层次的人了。

  五品,是一个巨大的分水岭。

  在这个级别之上,再向往上走,那就能力,背景便缺一不可了。

  就算是专职喷人的御史中丞,其喷人的功夫那也是一绝,不喷则已,一喷就能喷到点子上,一喷就能弄倒一个高级别的官员。而想要喷得如此准确,喷得有理有据,没有点水平,没有点手腕,没有点实力,能做到吗?

  当然,人家李光的恩师,那也是光荣退休的曾经的东府相公中的一员。

  黔州的签厅,终于归了自己。

  知州的公厅是正堂。

  签厅并不是一间房子,而是在正堂的两则,一溜两排的厢房被分隔成了一个个的小房间。

  当然,作为知州的副手,黔州的二把手,签判的房间是紧挨着知州衙门正堂的东首第一间,房间也是最大的,一里一外两间套房,外头可作会客厅,里头便是办公厅。

  而其它的官员们,就只有一间小小的签押房了。

  而其它的吏员们,就只能挤在最外头的大屋子里,地面上摆着一排排的案几,大家挤在一起办公了。

  十一月的黔州,天气已经相当的冷了。

  与北方的冷不同,黔州的冷,宛如一根根尖刺,顺着衣服的缝隙无所不在的往内里头钻。要是在汴梁,这会儿家里已经燃起了地龙,但在这里,屋子里,却只有一盆炭火,摆在萧诚签厅的内间。

  李信在外头冻得哆哆嗦嗦,萧诚坐在屋里,也是两手冰凉,不时便要搓搓手或者将手在胳肢窝里放一会儿。

  屋内各色档案堆集如山,不仅大案之上堆满了,地面之上也放了不少。

  萧诚想要看以往的档案,了解一下黔州的具体的情况,下头的诸位参军们,便抬来了这么多的档案。

  很老套的给长官一个下马威的作法。

  萧诚一来,马知州便适时的病了,下头的人,自然知道要怎么做!

  马知州可是黔州的坐地户,在这里当知州多年了,上上下下,关系盘根错节,与各路人马关系都铁得很。

  而萧签判呢,初来乍到,而且听说还没有满十八岁,学问或者不错,但只怕身上毛都还没有长齐呢,如何与人老成精的马知州斗?

  如何选择站队,这是一个不用考虑的问题。

  萧诚自然也有心理准备,他压根儿也没有去看这些东西的想法,真要看的话,他看上一年,也看不完,更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现在的他,正皱着眉头,听着呼号的寒风而恼火。

  当官的,还真不修自己的官厅啊!

  这屋子,四面漏风。

  风一吹,坐在屋里便能听到尖锐的风啸之声,萧诚甚至怀疑,下起雨来了,自己是不是还要准备几个瓦盆在屋里接水。

  就这个模样,别说屋里只有一个炭盆了,便是烧上地龙,温度也照样会起不来。

  自己这屋里是这样,其他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信,进来烤火!”萧诚探出半个脑袋,看着瑟缩地缩成一团坐在外头屋里的李信。

  两个人坐在了炭火边,火旁温着一个铜水壶,倒是热气腾腾的,身上总算是有了一点暖和气。

  有些贪婪地将手伸到火堆之上,李信瞄着满屋子的案卷,扁着嘴巴道:“又是这一套,他们也不觉得太老套了!”

  “不老套,一点儿也不老套!”萧诚笑道:“下到州府,上至中枢衙门,大家都是这么干的,老头子去年当了三司使,刚进衙门,下头的支使们,不也是这么弄的吗?”

  “二郎,你还真看啊?”

  “看个鬼!”萧诚不屑地道:“能拿到你面前来的,要么没毛病,要么便是陷阱。不管哪一个,都是吃力不讨好,我才懒得理。”

  “可啥也不看,事儿怎么做呢?总不能一天到晚就这么烤火吧?”李信眨巴着眼睛,不安地道:“不做事,怎么能立威,怎么能站住脚呢?”

  萧诚哈哈大笑:“李信啊,做官啊,首先不是做事。”

  “那要做什么?”

  “首先要拿人!”萧诚淡淡地道:“拿不住人,怎么做事呢?我是堂堂签判,黔州的二把手,可不是下面的那些吏员,难不成要我亲自下去,事必躬亲吗?”

  “就是!”李信愤愤不平:“按理说,今天您第一天来办公,下头的各房长官们,不该一个个的来见您向您汇报工作吗?反倒是一筐筐的档案抬来,明显的不安好心。”

  “李信,我考考你啊!”萧诚笑道:“你来说说看,你家公子要拉人,从哪一个开始好呢?”

  李信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道:“二郎,这可是难为我了。”

  “说说嘛,说错了也不会怪你!”萧诚扒拉着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录事参军肯定是不要想的,他是诸曹之首,必然是知州的心腹!”李信想了想,道:“司户参军也是不要想的,那是掌钱儿的,不是知州心腹,坐不上这个位子。按我说,也就只有司理、司法可以想想法子了。”

  “果然还是有些长进的嘛!”萧诚哈哈一笑:“那你说,该怎么想法子呢?”

  李信压低了声音道:“二郎,我觉得应该先找司理的麻烦。司理参军手里握着刑狱,要说他手里没有几桩冤假错案,我还真不信了,只要找出来,便能以此为柄要胁他!”

  萧诚微笑不语。

  “二郎,我说错了吗?”李信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说错!”萧诚道:“嗯,既然主意是你想出来的,那这事儿就你来办,想办法抓出这司理参军的错头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尽管放手去做。”

  “放手去做?”

  “李信,这也是对你的一种历练,我希望你能够做好!”萧诚站了起来,甩着手向外走去。

  “二郎,你去哪里?”

  “去拜见知州!”萧诚头也没回地道:“知州身体有恙,我自当前去拜会。”

  知州的家与衙门一体,前面是衙门,后面就是知州的府邸了。

  知州马亮对于萧诚会来见他似乎早有预料,门子一通报,萧诚直接就被引到了会客的小厅之中。

  与外头破破烂烂,四面漏门的衙门相比,后头的知州府邸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却是天上地下两重天了。

  虽然说不上美仑美焕,但至少可以算得上精致了。

  就是精致。

  这地方的审美与北方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北方,喜欢的是大开大阔,这边儿的审美,与江南那边倒是有些相同了。

  小客厅里暖烘烘的,明显是装了地龙的,走进屋里,倒仿佛是走进了春天,身上立时便暖和了起来。

  “崇文来了啊,坐,坐!”马知州坐在太师椅子上并没有起身,两条腿上却还搭着一条厚厚的毯子,热情地指着对面的椅子,笑道。“今日你第一天上值,本该我这个知州带着你各房转一转的,不过你看我这老寒腿却是发作了,好几天都有些寸步难行,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萧诚笑着躬身一礼:“多谢知州挂念,怎么说我也是一州签判,是他们的上司,他们怎么敢为难我呢?如果真有人存了为难下官的心思,下官自然也会毫不客气地打回去,出头的橼子先烂,这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我可是一个受不得气的。”

  马亮大笑:“少年锋锐,这黔州衙门里,尽是一些暮气苍苍的家伙,你这一来,倒是尽显朝气,好,好!有了你这签判,想来我们黔州必然旧貌换新颜。”

  “知州谬赞了,换不换新颜的我不在乎,只要大家和衷共济,别把我当外人,那就好了!”萧诚道。

  “说得也是!不过融入,也需要时间啊!”马亮道:“崇文啊,你今日不来,我也是要着人去请你的,我这老寒腿,这几日着实有些不争气,郎中也看了,药石也吃了不少,最终也不大见效,所以这些日子里,我准备到别庄去住些天了。”

  “知州这是要离城吗?”萧诚吃了一惊。

  “没办法啊!”马亮叹道:“我在外头的别庄里,有一处温泉泉眼,每当这老寒腿发作的时候,到哪里去泡上一段时间,便能得到缓解,崇文你刚来,我本应当先带着你熟悉公务,可是……”

  “知州勿需挂怀!”萧诚连连摆手:“身体重要,当然是身体重要,公务嘛,今天不做,明天也可以做,明天做不了,再往后推一推嘛!”

  “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处理的!”马知州的神色严肃了起来:“崇文,我去养病期间,这黔州的公务,你却要是担起担子来的,万万不能懈怠。”

  萧诚站起身来,躬身道:“谨遵命,知州尽管去养病,我看这黔州太平得紧,也不会出什么事儿。”

  “哪里太平哟!光是独山那边,听说就出了大事,我已经派人去察看了,过几天,大致的情况就回来了,崇文先抓紧时间,平了那边的事吧,有什么实在处理不了的,再去别庄找我吧!”马知州笑着道:“我虽然不在衙门里,但也还是要给你撑腰的。”

  “多谢知州!”

  从马亮的府邸里出来重回到自己的签厅,萧诚低低地笑了几声,看见李信还趴在一堆卷宗之中看着案卷,不由一笑,伸手揪了揪他道:“早前我就说了,想从这些案卷之中轻易找到漏洞是不大可能的,都是一些积年老吏,做出来的东西要是你都能看破,那人家几十年岂不是白活了!”

  “二郎你一定能看破!”

  “我是能看破,但我懒得看!”萧诚道:“跟我走。”

  “去哪里啊?”李信吃了一惊。

  萧诚道:“咱们先去看看签判的官舍,周卫走了,咱们自然要搬进去。一直住在驿馆也不是一个事儿。”

  “现在就搬家?您不办公了?”

  萧诚扫了一眼满屋子的卷宗,“不办了。先去安家,一定不能安,何能安黔州?”

  带着爽郎的笑声,萧诚摇摇摆摆的一路走过一排签房,路过之时,各签房之内安安静静,路过之后,一颗颗脑袋则从门里半露出来,看着萧诚的背影或惊诧、或沉思、或幸灾乐祸。

  第一天上班,除了搬案卷的一些书吏之外,黔州的第二把手,没有能见到任何一位有份量的官员。

  不管别人是怎么想,反正萧诚看起来是不在乎。

  此刻的他,正站在签判的官舍前撮着牙花子。

  “这房子,周卫倒底是怎么住了这么些年的?”看着破破烂烂的官舍,萧诚瞪大了眼睛,比起他的签厅,这间房子更加的不堪。

  “没有哪个官会修官舍的!”李信低声道。

  “呸,这房子再不修,我怕他塌了。”萧诚摆手。

  “行,我马上找人修。”

  “这是官舍,凭什么要我自己出钱?”萧诚却不干了:“今天咱们出去转一转,明天,我让人来修。既然是官舍,当然得官里出钱。”

  第二百一十九章:思州田氏

  田易有理由看不起萧诚。

  思州田氏的来头可是极大的,如果要追溯先祖的话,可以直接追到战国时期的田氏所建立的齐国。

  即便抛开这些遥远的东西只说眼前,思州田氏也是从隋唐开始便镇守思州了。

  田氏不是蛮族,但现在他们却是整个思州所有氏族的大首领,大土司。

  他们,就是思州的天。

  如此显赫的一个家族的子弟,当然是看不起才刚刚崛起不久的萧氏,哪怕现在萧氏权势熏天。

  码头之上去迎接了一趟萧诚之后,田易就更加看不起这个家伙了。

  与传闻之中的完全不一样,见谁都是笑嘻嘻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特别是萧诚正儿八经的开始工作之后,先是被知州马亮摆了一道,然后下头的人便有样学校,一个个的变着法儿的与他为难。

  而这个人,居然一点反击也没有。

  居然一门心思地修建着他的房舍。

  更可笑的是,他用得还是自己的钱。

  因为他向司户参军讨钱的时候,人家一句没有,直接将他堵了回来。

  可就是这样一个让他极是瞧不上的人,居然劳动他的大哥田畴从思州直接赶了过来。

  虽然都姓田,虽然都是思州刺史田丰的儿子,但田易与田畴的地位与重要性,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田畴是老大,是思州下一任的刺史。

  田丰的儿子很多,相互之间自然也是竞争激烈,但田畴从来都是稳稳占据主动的那一个,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年纪更大,很早就参与了思州政务,手底下有一帮人,也因为他的能力出众,力压众多兄弟。

  田易与这个大哥交情一直不错,因为他们两个年纪相差很大,田畴从来也没有将这个小弟弟视作为对手,一向对他照顾有加。

  思州田氏在彭水自然是有自己的人手的,而这个人,当然也不会是田易。

  名义上,思州还是黔州下属的一个羁索州呢!

  虽然思州从来没有将黔州的一众官员放在眼里。

  田畴闭着眼睛,听着驻彭水的田家管事田真将萧诚抵达这里后的一应事情,不论大小都一一回禀。

  与田易在一边不时冷嘲热讽哧笑不同,田真却是语气平淡,平铺直叙,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

  作为一名合格的下属,他晓得不能让自己所汇报的事情中带上自己主观的情绪,因为这会影响上司对整件事情的判断。

  说完了,田真便闭上了嘴巴静静地看着田畴。

  说实话,他也对田畴专门赶到这里来有些不解。

  萧诚也就这样了,虽然他背后的势力的确不小,但思州田氏,可也犯不上去讨好他们。

  思州杨氏,用不着讨好任何人。

  “你们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亲自来吧?”田畴看着田真,田易,微笑着道。

  “大哥这两年一直在思州忙碌,都没有出来走一走,趁这个机会出来看一看,透透气也是不错的。”田易赶着拍马屁:“瞧您这身子,这两年都瘦了不少。”

  田畴失笑:“尽说些没有边际的话。我这趟来,就是为了这个萧诚。”

  “这个人还值得大哥您亲自跑一趟?”田易不屑地道:“有什么事情,招呼小弟一声,小弟就给您办好了。”

  田畴呵呵一笑:“真让你跟萧诚对上,只怕你被他卖了,还在笑嘻嘻地给他数钱。”

  田易瞪大了眼睛,极是不服气:“大哥也太抬举那小子,看不起我了吧?”

  “单说他十七岁就中了进士,你今年二十一了,在这黔州州学之中,也算不得出类拔萃吧?”田畴道。

  “那是弟弟我不屑于去考。”田易道:“咱们姓田的,有必要去考进士嘛,就算是考取了,皇帝老儿就会重用我们吗?”

  “进不进士的对我们来说是无所谓,但这不代表着你就可以吃喝玩乐,不求上进!老幺,没有真本事,即便有田氏宗族站在你身后,你又能做成什么事呢?”田畴冷冷地道。

  田易却是一笑:“我反正抱好大哥的大腿便罢了,以后大哥从指缝里漏点儿给我,就足够我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了。”

  对于这个惫懒的小弟,田畴还真不好说什么,这些年随着兄弟们的年纪越来越大,相互之间的龌龊也越来越多了,虽然无人能够撼动自己的地位,但终究还是让他心中有些不舒服,这个小弟弟,能让他心中还有最后那么一块兄弟之间的真情,也算是难能可贵。

  田易要是一直这么保持这种态度,他并不介意让这个小弟弟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

  “国朝的进士有多难考,你们心中都是有数的。”田畴道:“能够得中进士的,怎么会有废物?你们觉得一个十七岁就考中了进士的人,是个能轻易对付的人,本来就已经犯了大错。”

  田畴嘴里说着你们,眼中却只看着田真。

  田易虽然是田氏在彭水地位最高的人,但办事的,却是田真。

  田真微微低头。

  “当然,有些事情,你们不知道,所以这件事情,也不怪你。这便是我秘密赶过来的原因。”田畴道:“实话告诉你们,对于萧家的调查,我们已经进行了整整一年有余了。”

  田易张大了嘴巴,田真也是愕然不解:“大郎,我们调查萧家干什么?难不成一年之前,您便未卜先知,晓得这个萧诚要来黔州为官?”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知道!”田畴摇头道:“我们调查萧家,只是因为萧氏兄弟对待党项的行为。横山党项,自成体系,虽然说也奉国朝为主,但实际之上却是当家作主。”

  田真恍然:“这与我们田氏有异曲同工之处!”

  “萧诚,萧定两兄弟在横山一番操弄,横山党项尽归朝廷,这件事,不能不让我们忧心,是不是趄廷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有了一些想法!”田畴深吸了一口气,“对横山党项的作为,只不过是他们的一次预演!”

  “横山党项,一盘散沙。我们思州田氏,可是团结一家。”田真冷笑:“他们真这么想的话,那可就要大错特错了。”

  田畴却没有理会田真的话,而是接着道:“岂料我们这一调查,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让我们大吃一惊,大人没有看懂,我也没有看懂。”

  “什么没有看懂?”

  田畴目光闪动:“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横山党项臣服的是萧家,而不是国朝。而这件事情的操弄者,并不是萧定,而是你们瞧不起的这个萧诚。”

  田真、田易齐齐错愕。

  “有了这个结论,我们再结合当今朝中局势,萧家的势力等,发现萧诚来黔水,倒并不是朝廷要对付我们,反倒是对萧家的一种惩罚!”田畴接着道。

  “既然是朝廷要惩罚萧家,我们当可推波助澜,那个萧崇文,我看着就有些生气!”田易兴致勃勃地说着,突然看到大哥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神色渐渐严峻,不由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毫无声息。

  “老幺,像我们田氏这样的存在,一向便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谁不想拔了我们!只是他们现在做不到而已。”田畴冷然道:“远的不说,就说大父,大人他们这几十年来,哪一天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努力维持,生怕一个不好,就会有倾家覆族之祸,让你来黔州州学学习,你就学了这些东西吗?”

  “大哥!”田易缩了缩脖子,有些被吓到了。

  “老幺,你眼中光鲜亮丽无所不能的思州田氏,其实也是过得艰难无比的。国朝实力越是强大,我们便越是要谨慎。别看现在国朝刚刚在河北吃了败仗,但西北平定,李续灭亡,实际上国朝现在已经没有内忧,可以集中全力对付北辽,这一阵子熬过去之后,国朝实力必然于上一个新台阶。我们田氏这样的家族,如果不好生计较,搞不好就有覆族之祸,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大哥!”田易小声道。

  训了老幺一顿,田畴回过头来看着田真道:“既然萧家不简单,我们自然要深入调查一番。接着便是萧诚入黔州任通判的消息传来。其实这倒并令人太过于惊讶,我惊讶的是,在此之前,独山居然出事了。”

  田真却是个心灵惕透之人,惊道:“大郎的意思是独山之事,与萧家有关?”

  “起初并不知道。”田畴叹道:“只当是黄则利欲熏心,惹了实力强大之辈所以遭到报复。但后来我听说萧诚要到黔州,便多了一个心眼,派了人去调查这股人马与萧家是不是有关系!嘿嘿!”

  “当真与萧家有关?”田真惊道:“这么说来,萧诚到黔州来,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而是他们的计划。”

  “正是如此!”田畴道:“这就有些让人担心了。人还没有到,手却已经伸了过来,老幺,你眼中的那个萧诚在彭水无所事事,被几个小官给制得服服贴贴,但暗地里,人家已经控制了独山,三都,现在正在图谋勋州,南平州,只怕再过得一段时间,这四地,都要落入人家之手了。”

  田真惊道:“大郎,我们不阻止吗?”

  田畴摇头:“晚了!如果我们早发现这里头的纠葛,必然不让他事成。可是现在,他们大势已成,我们想要阻止,除非出动兵马,可是田氏兵出了思州,在朝廷眼中,不就等同于造反吗?”

  “难不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做成此事吗?大郎,播州那边?”田真试探地问道。

  田畴嘿嘿一笑:“你以为他们傻?不管怎么说,一股新势力已经形成了,而且这股新势力,必然会以萧诚为首。西南之地,平静多年,突然多出了这么一条大鲶鱼,以后只怕有的热闹了。”

  “大哥怎么就确定这股人马一定是萧家的呢?”

  “最开始是判断不出来。这股势力所表现出来的实力,让人惊诧无比。”田畴道:“直到最近,我们发现萧家的一些人出现在这股势力之中这才猜出来的。萧定现在是征西军行军总管,全面接手了以前李续控制的地盘,而实力只怕已经不逊色于李续。萧禹坐镇中央掌握朝廷财赋税收,萧诚又来到西南鼓捣,他们萧家,到底想干什么呀?”

  “莫非是要造反?”田易道。

  “放屁!”田畴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

  “那大哥你说,他们想干什么?”田易不服气。

  “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来了!”田畴吐出了一口长气,“我要确定此人不是来对付我们的这只是其中之一,另外,我是真好奇,他们想干什么!”

  “大哥是要见他吗?”田易道。

  田畴点了点头:“你准备好一份礼物去拜见萧诚,我作为你的随从一起去。我要与他谈一谈。”

  “作为我的随从?”田易惊问。

  田畴点了点头:“我不想别人知道我来了彭水。”

  看着田易低着头一副不乐意的模样,田畴重重地哼了一声,“老幺,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什么也没想!”田易抬起头,连声道。

  “礼物准备得厚一些,算了,这件事情田真来安排吧!”田畴转头看向田真。

  “是,大郎。”田真点头应是。

  “你们出去吧,我要好好地睡上一觉了,这一路赶来,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挥了挥手,田畴将两个人都赶出了房间。

  躺在床上的田畴,一时之间,却怎么也睡不着。

  有些事情,他并没有跟田真田易说起,这个萧诚,无比复杂,当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萧诚在西北之时,竟然是把一路安抚使玩弄于鼓掌之上,最后还迫使安抚使不得不替他出面擦屁股,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心计,如今来到了夔州路,来到了黔州地界,田真可不认为李防、马亮之流会比陕西路安抚使马兴更强。

  西南至此多事!

  这是田畴一个最基本的判官。

  萧诚一定会整出一些事儿来。

  而田氏,能不能在他整出这些事儿的时候占上一些便宜呢?

  第二百二十章:如何更进一步

  黔州驿馆现在安静得很。

  原本是极热闹的,但自从萧签判入住,马知州病遁,各司参军们不大不小地给了萧签判难堪之后,黔州驿馆一下子便空了。

  谁让萧签判住在驿馆不走了呢!

  自己要是还住在里头,不免会让马知州等一众官员们认为自己要抱萧签判的大腿,这可就不大好了。

  没有人会看好萧诚这样一个还不满十八岁的签判能在黔州斗赢马知州以及一众官场老油条。选择谁,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

  不管需不需要住驿馆,都得走。哪怕是怕到外头去租房子,也比让马知州一帮人误会好啊!

  得罪了萧签判,萧签判最多吹胡子瞪眼。

  哦,不,萧签判只能瞪眼,因为他还没有胡子呢。

  得罪了马知州和那帮子办事的官员,那才会坏事。

  萧诚知道很多人在看他的笑话,不过不要紧,到时候咱们再秋后算帐也不迟嘛。

  先抑后扬是主角闪亮登场的必备桥段嘛!

  这样打脸才疼,这样出气才爽嘛!

  不过自己的计划看起来还是有不少的难处的。马知州在黔州多年,果然是把这里经营得滴水不漏,很不好找出破绽,李信上窜下跳了这么久,也没有找到一些有力的证据证人,至于能拿到面子上说的那些玩意儿,萧诚认为就不是玩意儿。

  看来要另想办法撕开一条缝了!

  所以当田易备着礼物上门拜访的时候,萧诚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因为他心中想的就是要从这些羁索州那边想办法突破。

  不过思州可不是他的目标。

  萧诚自忖以现在自己的级别,还无法打动思州这样的大鳄。

  但田易主动上门,这是一个好现象。当然,田易不过是田氏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很显然也不可能与自己有什么实质性的交易,但只要肯上门,自己便可以营造出一种假象来嘛!

  不管怎么说,田易也是田氏在彭水的门面。

  与田易在门外笑语晏宴地说了好一番话,让驿官上至驿丞,下至驿卒,一个个都看到了田公子的面貌之后,萧诚这才把一行人让到了自家屋内。

  接下来,萧诚便被惊着了。

  到了屋内,先前还满脸笑容的田易便落下了面孔,就算田易不敏感,但萧诚刚刚在门外的那一番做作他还是能察觉出来的。

  这是赤裸裸地把他当工具人呢!田小公子哪里受得了!

  当然,心中有气,也发不出来,因为一进门,作主的可就不是他了。

  所以,当萧诚看到一个家仆打扮的人闪身而出,站到了田易前面的时候,他也楞住了。

  “思州田畴,见过萧签判!”田畴笑咪咪的拱手向萧诚行礼。

  萧诚不认识田畴,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个人,准备来黔州当签判,怎么会不了解这样的人物呢?

  只不过以为这样的方式相见,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思州田畴,如假包换!”看到萧诚的惊疑,田畴再度开口。

  萧诚摇了摇头,失笑道:“田兄此举,当真是惊着我了,倒不是怀疑田兄的身份!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田兄竟然会亲自来彭水走一趟!”

  田畴点头笑道:“要不是我派出去到西北横山一带去的人刚好回来了,我也想不到我会来彭水!”

  萧诚目光一凝,旋即又笑道:“田兄有心了,西北距此千里万里,田兄居然也如此关心,还专门派了人去!”

  “事关身家性命家族前程,怎么能不关心呢?”田畴道:“签判的萧家,田某的田家,看着都是光鲜无比,其实想要维持其不倒,却也比那些蓬门小户难上千倍万倍啊!”

  萧诚身有同感,这些年来,他又何尝不是惮心竭虑,只为能保全家门不坠呢!

  “屋里说话!”田畴远来,自然不是来与萧诚说车轱辘话的,自然是有要事相商。此人既然已经派人去了西北,只怕很多事情已经了然于胸,否则也不会找上门来了。

  正好,黔州之事,萧诚也需要田氏帮助。

  有了田氏帮助,想打开局面,那就轻而易举了。

  田易也想进去,却被田畴瞪了一眼,乖乖地留在外面,由李信相陪。

  围炉而坐,萧诚亲自执壶为田畴倒上了一杯茶。

  双手抱着暖烘烘的茶杯,田畴却也并不废话:“独山那支人马,可是萧签判的?”

  萧诚笑着点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田畴既然已经这么说了,自然是已经查得清楚了。官面之上,萧诚自然是抵死不认,但田畴面前再睁眼说瞎话,不免就要结仇了。

  “所谓何来?”田畴继续问道。

  “萧某现在处境,田兄也看到了,如果没有一支自己的力量,田兄觉得我这签判当得有什么意思?萧某可不想与周卫一样,成为一枚图章!”

  田畴点了点头:“这个田某倒是可以理解,但萧签判准备做到什么程度呢?田氏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啊!”

  “不管做到什么程度,绝对不会与田氏的利益发生冲突,也不会侵入田氏的势力范围之内!”萧诚认真地道:“田兄,这块地盘之上各方部族林立,屁大一块地方,也敢关起门来称大王,我看着生气。”

  “所以萧兄要把他们一一纳入治下?”田畴皱起了眉头。“恕我直言,如果你真做到了,那还真就与我田氏会发生冲突的。”

  “田兄是担心将来身边出现一个强大的邻居?”萧诚问道。

  “卧榻之旁,岂容旁人酣睡啊!”田畴笑道。

  “如果担心,何不加入进来?”萧诚笑咪咪地道。

  “加入进来?”田畴一惊:“可以吗?能行吗?”

  “为何不可!”萧诚正色道:“田兄既然派人去了西北之地,看了横山党项,知道了横山商贸,当知我萧诚不是胡言乱语。我能容横山党项这些异族人分享利益,难道还不能容田兄加入吗?”

  田畴沉思片刻,道:“一直以来,我认为这片地域只有像现在这样乱七八糟,才能体现我田氏的作用,用我田氏帮着朝廷镇压一方。如果按萧签判所说,这里一片平静了,我们还能有什么用呢?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有史以来,还少吗?”

  “那田兄有没有想过,这一片地方歌舞升平,百姓富足,田兄一呼百应,深受百姓爱戴,同时田兄又有着自古以来田氏所具有的特权,麾下武士精良,甲胄齐全,战斗力甚至超过禁军的话,谁敢卸磨?哪个敢拆桥呢?就算想削弱,也只会想别的法子吧?”

  “比如?”

  “比如到时候,让你率军,继续向西南进军?用别人的盾来磨你这柄矛?”萧诚笑道。“成与不成,不都是一件好事吗?”

  “如果真有那一天,那倒敢情好!”田畴也是笑了起来:“田某又何尝一直想呆在思州呢!思州虽好,却也是某家的牢笼啊!只是想要做到你这般,却也太不容易了。不说别的,光是一个百姓富足,就难上加难。”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萧诚摊手道:“我现在正在走第一步,就是尽量地让这片土地之上不再是政权林立,不再是各说各话,而是有一个共同的谋划,一份共同的蓝图,以前我的这份蓝图之中并不包括思州,不过田兄既然来了,我便也发出正式的邀请,请问田兄愿意加入否?”

  田畴沉思片刻,道:“滋事体大,我一人是作不了主的,还得回去禀报我阿父知晓。”

  “这个自然,这件事情想要做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的时日也不会短,不管思州想什么时候加入,我都是举双手欢迎。”萧诚笑道:“我做事,向来就是喜欢朋友多多的,敌人少少的。如此,方无往而不利!”

  “萧签判,恕我直言,你现在完全是以强力在收拢,短时间内尚可,接下来肯定就难了!”

  田畴道。“黔州之下,有羁索州四十九,如果他们联合起来,这股力量也绝不是你能承受的。”

  “到此为止了!”萧诚笑道:“独山、三都、南平、勋州已经足够我实施接下来的计划了。胁之以威武之后,接下来自然就要诱之以利了。”

  “如何诱之以利?”

  “自然是要让这些归入我麾下的地盘上的百姓富足起来,富足得让其它地方的人艳羡不已,富到让他们自然而然地会向我靠拢,会一点一滴的融入到我的这份大计划中来!”萧诚笑道:“这是一副需要以十年为单位来描绘的画图,所以我说,田兄什么时候想加入,都是可以的。”

  田畴晒笑:“萧签判,恕我直言,我田氏经营思州无数年头,可也没有做到你说的这一步。”

  “你们做不到,是因为你们走错了路!”萧诚轻轻地道:“我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能做到。”

  “何以见得?”田畴这可就不服气了,萧诚这是摆明了说他们田氏这些年来在思州做的不行啊!

  “田兄,我想问你一句,思州百姓,甚至于包括你们田氏,现在的生活方式,经营方式与十年之前,有何不同?”

  田畴一楞,偏头苦思。

  “没有什么不同,你们统治思州的办法,与十年前甚至于百年前,没有任何的不同。”萧诚淡淡地道:“老百姓们种田的工具或者更多了,可以种的农作物或者多了,但他们仍然还是按着以往的老法子再种地,而你们呢,是不是也一直在以过去的法子治理老百姓?以此类推开去,田兄是不是发现,你们一直在原地转圈圈呢!不打破这个圈圈,你们便永远也走不出来,永远只能像现在这个样子,老百姓们竭尽全力,也不过就能吃饱肚子而已。你们竭尽全力,也不过是一个维持现状,时时刻刻都要担心其他人会对你们不利!”

  “如何才能打破这个圆圈?”田畴追问。

  萧诚一笑道:“田氏如果能够加入进来,自然就能明白如何打破这个桎锢!只有自己亲手去做了,才会真正体会到他的妙处。而且田兄,恕我直言,你们田氏现在看起来虽然是花团锦簇,但内里只怕也是问题重重了,从外面,或者没有什么能够击败你们,但是如果问题是从内里爆发呢?”

  田畴脸色微变,萧诚看似随口而论,但却正中他的内心深处。

  “所以啊田兄,你现在要最需要做的,并不是要想法设法去毁灭掉内部的敌人,而是要想法设法的把这个饼做大,使你们内部这些不满的人,能够得到好处,获得利益,有一个宣泄的出口。否则有朝一日,毁掉田氏的人,必然也姓田!”萧诚言之凿凿,田畴却并没有反驳。

  萧诚不再说话,而是悠然自得地品起了香茶。

  田畴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道:“萧签判果然非同常人,今日一谈,却是让我茅塞顿开,与你合作之事,我回去之后与阿父商量之后,会尽快地与你一个答复。不过在我看来,这事,十有八九是能成的。”

  萧诚微笑,田家的权力,这几年早就一步步地归入到了田畴之手,此人答应,差不多便是田氏答应了。

  “为了表示田某的诚意,田某亦会给萧签判送上几份礼物。”田畴笑道:“萧签判现在不是受困于小人,在这衙门之中处处受阻么?我却有一些东西,能够让萧签判将这些绊脚石一扫而空。”

  萧诚大笑:“那敢情好。说实话,我现在正有些手足无措,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如今有了田兄相助,这些小鬼可就好对付了。”

  “没有我相助,以萧兄之能,自然也能想出别的办法来!”田畴微笑道:“四州之地已尽入签判之手,签判现在正等那边给您送东西过来吧?”

  “田兄果然知微见著,佩服,佩服!”萧诚笑道:“的确如此,不过我想田兄给我的东西,必然是更扎实,更有效力的。”

  “田某送这些东西,还有一个要求。”田畴道。

  “田兄尽管说。”

  “我这小弟啊,一向不服管束,让人头疼,不过却也还有几分聪明劲儿,这次萧签判扫掉一些障碍,黔州衙门中一定会空出不少位置,田某还请托个人情,让我那小弟跟着萧签判你做些事情,学些本领。”田畴道。

  第二百二十一章:生事

  看着面前小盒子里放着的厚厚的一叠银票,再看看面前含笑坐着喝茶的杨泉,萧诚不由得感叹不已。

  播州杨家的兴盛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个平时与田易混在一起看起来混不吝的家伙,现在哪里还有半分的浪荡气息,收敛起了那一套伪装,剩下的便是沉稳、狡诈。

  这厮比田易可要阴险得多了。

  田易是真正的纨绔,这家伙却是拿这个来作掩护,便是田易也只是此人的一个工具人而已。

  他几乎骗了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内。

  要不是今天他以这样一种样子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萧诚同样也不曾看穿这人的真实面目。

  “田家给了您什么,我们也能给您什么!”看着陷入沉思当中的萧诚,杨泉道:“我们的要求是,您答应了田家什么,我们便也要什么。”

  吐出一口气,萧诚压下了心头被骗的不快。

  这个世界,强手如林啊!

  自己能骗人,当然也要有被人骗的觉悟。

  “杨世兄,你这样不怕被人骗吗?”心态平复了,萧诚笑问道。

  杨泉摇头道:“不怕,田畴不是一个能被人轻易骗到的人,连田畴都觉得有利可图的事情,我们自然不能甘落人后。”

  “想不到你们在田家那边也埋有钉了!”萧诚不动声色地试探。

  “他们在我们这边也有!”杨泉却是很坦然,“所以别人不知道田畴到了这里,我们却知道。田畴也知道我们知道。”

  有点绕口,但萧诚却是听明白了。

  “田畴要是知道他弟弟被你像耍猴儿一样耍着,只怕要跟你翻脸。”萧成再次挑拨。

  “萧签判你这可错了。我与田易在一起的时候,可是真心实意。只不过我玩完了做事的时候,也是极认真的。吃喝玩乐与认真做事,这并不矛盾啊!”杨泉呵呵笑着道。“田畴可说不着我什么。”

  萧诚点了点头,又瞅了一眼盒子中的银票,道:“银钱虽好,但我还真不缺钱。田畴拿给我的是另外的东西,银钱只不过是小小的贺礼。”

  “您还是缺钱的。”杨泉道:“独山那边的那个杨万富,现在到处都要用钱。田畴肯定没有我们大方。”

  的确没有杨泉大方,看这盒子里的银票,不下十万贯。

  “看来你们也好,田家也好,在我身上是下了一番大功夫的,那也当知道,我想要挣钱的话,还是十分容易的。”萧诚微笑着道。

  “是!”杨泉道:“所以我们与田畴一样,也会对你提供其它的帮助,而且是你现在最需要的。”

  “我现在最需要什么呢?”

  “你现在最需的是拿到掌控黔州的权力。”杨泉道:“可问题是,你虽然是黔州的二把手,但却被知州给架空了,你现在就是一个空头签判。拿不到实权,你就什么也做不了。当然,以你的手腕,或者耗费掉一些时间,你仍然可以做翻马亮,但是呢,有我们帮忙,你便可以尽快地做到这一点,你一定很需要时间。”

  萧诚一笑,摊手道:“你们杨家与田家一样,的确是拿住了我的软肋。能够快一点地改变目前的局面,我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这就算合作成功了!”杨泉笑道:“那么现在萧签判能不能跟我说一说您拿下田畴的理由呢?我也要跟家里的那些人交待呢!”

  “原来你是自作主张?”

  “我可跟田易不一样,在家里说话还是有些份量的。”杨泉道:“家里只让我关注你,不过计划总没有变化快,田畴都亲自来找你了,这说明他们一定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啊,为了不落人后,我只能先斩后奏了。”

  “田畴要是知道他的弟弟透露给了你那么多的有用的信息,不知道会不会动用家法揍他一顿?”萧诚连连摇头。

  “我跟田易是好兄弟,好事自然是要共享的。”杨泉洋洋自得。

  “你在他眼中是好兄弟,他在眼中,就是一只大羊牯。小心有朝一日他知道真相跟你翻脸,田易这样的人,爱得热切,恨也猛烈。”

  “萧签判所言极是,看起来我得提前预备一下,我可不想失去这样一位好兄弟呢!”杨泉点头道:“哪么现在,萧签判能不能跟我说说,您来黔州大致的规划呢?”

  半个时辰之后,萧诚大致地讲完了自己的规划,捧起面前的茶杯,看着有些失神地杨泉道:“大体就是如此,不过这只能算是我的规划,至于具体能做到那一步,谁也说不准,有时候啊,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杨世兄,拿定主意加入了吗?”

  被萧诚唤了一声,杨泉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加入,当然要加入!田畴也肯定跟你说过,田州也好,播州也罢,我们在哪里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却也是囚禁我们的牢笼,如果有机会能走出去,我们自然是愿意的。”

  “既如此,那想来杨世兄也愿意到黔州衙门来任职了?”萧诚笑咪咪地看着对方:“田易已经准备出来做事了,杨世兄想不必不甘落于人手。”

  杨泉眉毛一挑:“却不知萧签判许给了田易什么职位?”

  “司理参军!”萧诚道:“他做这个,还是没有问题的,杨世兄,我把司户参军留给你,如何?”

  “我还以为是录事参军呢!”杨泉道。

  “杨世兄想做录事参军,还需要等些时日了!”萧诚道:“现在还不是把知州马上扳倒的时候,总得还要他再撑一段时间的场面。我可不想一到黔州便把上官给弄翻了,这样夔州路不会有人喜欢我的,惹恼了李转运使,可没有我的好果子吃!”

  杨泉大笑:“萧签判,你年纪虽轻,却真正时第谋深算,滴水不漏啊,我还怕你一腔热血,要激流奋进,一往无前呢!”

  “那容易半道而殂!”萧诚道。“杨世兄大才,有你相助,我在黔州可就事半而功倍了。”

  “确切地说,是有思州与播州相助!”杨泉认真地道。“黔州上百年来一潭死水,便有些许变动,也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现在,我有些期待了。”

  “小小黔州,只不过是我们的起点罢了,广阔地天,大有作为,我的目标,可是星辰大海!”萧诚站了起来,意气风华,看着杨泉,大笑着道。

  杨泉眨巴了一下眼睛,这最后一句话,他没大弄懂!

  田杨两家,向萧诚袒开了胸怀。

  这也让萧诚窥见了这两大土司家在黔州的实力。

  说句实在话,萧诚有些心惊。

  不过想想这是人家数十年或者更长年代的布置和渗透,心中倒也是坦然了。朝廷如果想对这两家不利,假如没有一个周全的策划的话,只要稍有动作,只怕便是西南大乱,不可收拾了。

  作为一个差不多就是割据一方的地方势力,有这些后手,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现在自己来了,这样的局势自然应当得到改变。

  萧诚对他们说了很多,但还有最深层的一个隐含的计划,他并没有说出来,萧诚改造整个西南的计划,同样也包括了思州、播州。

  只不过相对于其它的一些羁索州,他们的地位更特殊,所以需要的方法不同,所需要的时间更长而已。

  萧诚想要得到的是一个融为一体的大家庭。

  十一月十八日,萧签判车马入衙门。

  有老叟携妇孺幼子数人,拦于萧签判车马之前高声喊冤,萧签判体恤民意,下车,纳状。

  黔州司理参军储祥,主管黔州刑狱,至今已有十余年头,此人出身军中,又是蛮族,与黔州羁索州各部落酋长多有牵连,平素横蛮无礼,发起狠来,连知州马亮也不愿与其正面相抗。

  他不是知州马亮的人,算是黔州本地势力的一大代表。

  “储参军,殷老儿拉路喊冤,萧签判接了状子!”一名差役跑进了司理参军公厅,有些惊慌地躬身对储祥道。

  “不是将那老儿逐出了黔州了吗?怎么又让他回来了?”大清早就在喝着小酒的储祥瞪起了眼睛。

  “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当初,就该杀了以绝后患!”差役吐出一口气:“参军,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那个小白脸能怎么办?”储祥冷笑一声:“最终还不是要找到我这里来。我才是管司狱的主管,他能绕过我去?”

  “可是参军,那老儿,告的就是您呐!”

  “那小白脸要是懂事,要么赶了那老儿走,要么把那老儿交给我!”储祥不屑一顾。“一个空头签判能拿我怎么样?这里可不是汴梁,他有一个位高权重的老子又如何?惹恼了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正自发着恨,外头又有一人如风一般地跑了过来。

  “参军,萧签判派人过来请您过去呢!”

  “来得是谁?”

  “好像是签判跟前的那个伴当,叫什么李信的!”

  储祥嘿嘿一笑:“看来是一个晓事的,走,去会会这个签判。要是他懂事,以后老子便给他几分颜面。”

  先前来报信的差役也笑了起来:“参军说得是,早前您跟着知州一起落了他的颜面,现在他必然是要借着这件事来拉拢您的。”

  “你懂得倒也不少!这签判孤身一人来这黔州,没几个帮手,怎么做事?”储祥得意洋洋:“他除了我也没有谁可以拉拢了,都是知州的人呢!”

  “要是这签判晓事,跟您联手的话,倒也是可以与知州斗上一斗的!”差役笑道。

  两人轻轻松松地一路到了签判公厅,在门外便可以觑见公房中央,正跪着一个老者与几个妇孺,隐约可听见呜咽之声。

  “签判,这些刁民扰了您的清静,实是下官失职,这摊子烂事,怎么能让您费心,交给我便好了!”一步跨进公房,储祥大笑着叉手行礼。

  看到他骤然出现,跪在地上的那几个人,间然是吓得瘫倒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萧诚微笑着道:“储参军好大的威风啊!”

  “下官管着这黔州刑狱多年了,这些宵小之辈一见到我,自然就是害怕的。”储祥得意洋洋地道。“签判,要没有别的事,这些人我就带走了,回头再跟您详细禀报。”

  “这案子,告的就是参军你呐,按律,你可得回避,我已经让人去叫鲁参军了,储参军却稍安勿燥。”

  鲁泽,录事参军,却是真正的黔州知州马亮的心腹,作为诸曹之首,却也是能参于刑狱的。

  “这点小事,何必劳动鲁参军!这老儿,不过诬告而已!”储祥微惊,他与鲁泽有隙,要是让这人参与进来,只怕就会借机生事。

  “只怕不是小事!”萧诚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伸手拿起厚厚的一叠东西:“本签判大至看了一下,人证物证可都齐全得很。储参军,将你的印信交上来,却回去等待结果吧,如有冤曲,本官自会给你一个清白。”

  一使眼色,李信上前一步,伸手到:“储参军,请交印信。”

  储祥冷笑一声,伸手一推,“签判是糊涂了吗?”

  他这信手一推,李信却是跌了一个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大声呼叫了起来。倒是把储详看得一楞。

  萧诚却时勃然大怒:“好狗胆,给我将这个狗才拿下!”

  两边正等着萧诚这句话的数名差役一涌而上,储详一看不妙,当下便向后退去,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签判公厅再说。

  差役涌上来,他左右开弓,也没见怎么用力,这几个差役便都成了滚地葫芦,心下虽然惊讶,但也没想那么多,只想逃回自家地盘之上再谋算如何对付萧签判。

  “想造反吗?”萧诚捶桌大怒:“拿下,拿下这个反贼!”

  随着他这句话,外头闪出一个大汉,拦在门前,一拳便向储祥轰来。

  “滚开!”储祥怒吼着也是一拳击出,两拳相击,然后便听到卡嚓一声以及长声的惨呼!

  当录事参军鲁泽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躺了一地的差役以及在地上痛得打滚的司理参军储祥,不由目瞪口呆。

  第二百二十二章:勾连

  风卷起尘土,打在窗纸之上,唰唰作响,落地的黄叶上上下下随风起舞,有些随风直上九宵,逐渐远去,但更多的,却是落在了一些逼仄的角落以及枯黄的草从之中,可不管他们去了哪里,最终还是尘归尘,土归土,零落成泥,将所有的一切,都归还给这片大地。

  没有下雨,但天气真得很冷。

  哪怕是裹着厚厚的皮袍子,但那像小刀子的风却仍然从衣帽之间的缝隙里钻进去,一下一下地刮着那仅存不多的温暖。

  这样的天气,本该是躲在家中温一壶酒,就着一碗猪头肉,一碟炒黄豆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的,但他现在却不得不骑着马,顶着刺骨的寒风赶路。

  神仙打架,小民遭殃啊!

  郑皓伸手擦了一把鼻涕,又把双手放在嘴前,用力地哈了几口气,再尽量地将袍子裹得紧一些,继续摧马向前走去。

  终于看到远处浓密的树荫之中出现了房屋的屋脊,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总算是到了。

  郑皓是黔州知州衙门里头一个巡官。

  日子本来过得平平静静的,可谁知上头突然派来了一个新签判,黔州一下子就多事了。

  郑皓不喜欢这个年轻的签判。

  一来是因为这个签判太年轻了,虚岁十八。当他看到萧诚萧签判的人事档案的时候,当真是唏嘘。他的岁数是萧诚的一倍还要拐一个弯,奋斗了快一辈子了,好不容易混了一个八品的巡官。

  人家十八岁,正六品的签判!

  当然,人家命好,胎投得好,背景硬,自己又有出息,郑皓也不会去嫉妒他,但他绝对不喜欢这样的人来当自己的上司。

  为什么呢?

  因为这样的人,喜欢折腾啊!

  不折腾点花样,怎么能显出他们的能耐来呢?

  就算折腾出问题了,也有人替他们擦屁股,所以这样的上司,历来是最让郑皓他们头痛的。

  黔州本来好好的。

  哪怕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八品推官,但小日子也过得很是滋润。

  城里有房,还有一家小铺子,城外还有百来亩水浇地,一年下来,总是有几百贯结余的。

  自己官虽小,但却处在要害位置,每年下来,各处的孝敬已经基它的收入,也有个百来贯。

  多好的日子啊!

  但这样的好日子,还能持续多久,郑皓不知道。

  新来的签判果然搞事了。

  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吓死个人哦!

  堂堂的司理参军,竟然就被生生地折了臂膀,躺在地上惨叫呼号,然后又被拖去了刑房。

  刑房那地方可不是人去的地方,郑皓去过一次,便再也不想去了。

  那地儿本来是司理参军的地盘,可现在却成为了收拾他的地方。

  那个年轻的签判,笑得好瘆人呐!

  但这事儿,能这样就收场吗?

  司理参军储祥,是轻易就能被人收拾的吗?

  城里只怕要乱了呐!

  储祥干了多少年的司理参军了啊,不说驻扎在城内的禁军里有他的兄弟朋友,便是好些泼皮无赖也不好对付啊!

  郑皓那怕是正儿八经的官儿,平素也不愿意得罪这些人。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但这些人有的是本事恶心你啊!

  据郑皓所知,城里的这些人的头儿,似乎便与储祥很有些关系。

  只不过萧签判动手太过于突然,大家都是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偏生知州马亮又不在城内,本来是想给这个签判下绊子,可谁知这位签判直接掀桌子呢!

  吸溜了一鼻子,郑皓终于看到了山庄的大门。

  录事参军鲁泽急了,一看那架式,他就知道自己摁不住这位签判啊,谁让人家是上司呢!只能派人来找知州,这倒霉的差使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郑皓翻身下马,迎着两个门子走了过去。

  厚厚的门帘子掀开,郑皓一步踏进到屋里,叉手躬身,一个礼行了下去,一声知州还没有叫出来,整个人便呆在了哪里。

  外头寒风刺骨,冻得人抖抖索索,屋里头却是雾气索绕,暖意融融,石板镶嵌的池子内,水汽袅袅而上,屋子里的暖意,便是因为这满满的一池子泉水。

  让郑皓直了眼睛的自然不是这温泉水,而是池子里的人。

  老态明显,皮肤松驰,一脸褶子的知州自然也不能让郑皓这个模样,让郑皓一下子变得傻呆呆的是因为池子里还有好几个人。

  准确地说,是好几个女子。

  身上就只有那么小小的几片布,一个个犹如一条条美人鱼般,在池子里游来荡去,不时从知州大人身边游过,吃吃的笑声一阵阵的响起,见到郑皓进来,也没有什么羞耻的感觉,反而向郑皓飞起一个个的媚眼。

  一看就不是正经女子。

  郑皓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直起了身子。

  “是那位萧签判惹出事来了?”知州马亮两手搭在池子边上,将头仰搁在池沿之上,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出大事了!”郑皓看了一眼那几个女子。

  “不妨事,说!”马亮道。

  “知州,萧签判冲储参军下手了!”郑皓道:“鲁参军亲眼所见,储参军被打断了手直接拖到刑房里去了。那萧签判年纪虽轻,但真是心狠手辣啊!鲁参军劝了几句,那萧签判根本就不听,看样子是要把储参军往死里整,鲁参军这不就急了吗?”

  “鲁泽急什么?”马亮淡淡地笑道。

  “知州,那萧签判不知储参军就里,您还不知道吗?这是要出大事啊!”郑皓也有些急了。“鲁参军就是觉得,真要闹出大事来,萧签判自然是不好受,但大家不也跟着一起受罪吗?再说了,他惹了事可以一走了之,我们可怎么办啊?”

  “闹一闹才好!”马亮笑道:“那储祥一直以来桀骜不驯,真需要萧崇文这样的初生牛犊来收拾他一下。至于鲁泽的担忧,有什么可虑的,王文正与那储祥的确是有八拜之交,但你觉得王文正有胆子因为这件事出动军队吗?军队里的那些蛮子或者会出来闹闹事,但只要不是成建制的集体出动,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至于那些混混,嘿嘿,我觉得他们也差不多养肥了!”

  郑皓眨了眨眼,道:“知州,真要乱起来,遭殃的是城里的百姓。”

  “到时候有萧崇文扛着,你怕什么!”马亮道:“你回去给鲁泽说,乱一乱好,萧签判肯定是有办法的。”

  郑皓咽了一口唾沫,点头道:“是,卑职明白了,卑职这便回去跟鲁参军禀明!”

  “不用忙着回去嘛!”马亮一笑,道:“这样的天气,也是辛苦你了,天色也不早了,就在这里泡泡澡,晚上再陪我喝上几杯,明天再回去也不迟嘛!”

  “知州,我可没这个福气。”瞅了一眼池子里几个妖娆的女子,郑皓虽然心动不已,但他还是决定要连夜赶回去,事情已经摆明了,马知州就是要让这个事被闹大,然后让萧签判吃不了兜着走,而且知州还可以利用这件事,把黔州城里的一些人整顿一番,这可也是大笔的利益进帐呢!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真要乱起来,自家的一家老小可也还在城里呢!虽然那些人不见得敢去动官宅,但就怕万一呢,不管怎么样,自己也得赶回去照应一二,有自己在,怎么的也能保得家里安稳。但要是不在,可就说不准了,没个主心骨,家里一乱,指不定就会坏事。

  “知州,卑职就是一个劳碌命,还得赶紧回去复命,鲁参军还在家里等着呢!”

  “也行,想回就回吧,弄一壶好酒带上,冷了乏了喝一口!”马亮挥挥手。

  黔州城中,一片安静,寒冷的冬夜自然也不会有太多的人会在夜里活动,除了巡夜的脚步声,打更的吆喝声,几乎听不到其它的声音,便是灯火,整个城里也剩不了几盏仍然亮着。

  天南军军营之中,王文正已经在屋里不知来来回回地踱了多少个圈子了。

  夜幕落下的时候,他收到了储祥被新来的签判拿下的消息,来通消息的人说,王文正要是不出手,只怕储祥就是凶多吉少。

  可是怎么出手?

  先不说这个萧诚背景深厚,单是随便出动军伍,被有心人拿住了把柄,自己只怕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储祥与自己关系非同一般,又不能不救!思来想去,终于得了一个主意。

  天南军中有一个蛮人营,让这些人换上便装,出去闹一闹,然后自己再去寻萧诚替储祥低个头,大家都是明白人,互相卖个好,这个事便算揭过。

  正准备召人来安排这件事情,亲兵却是急步走了进来:“统制,杨泉杨公子求见!”

  “杨泉,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王文正一怔,“就说我不在!”

  “王统制,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外间传来了杨泉的声音,王文正愕然推开门,便见那杨泉提了一壶酒正站在院子里。

  亲兵也有些尴尬,低声道:“以前杨公子随时来,统制都是随时见的,我见今天外头天气冷,便让杨公子一起进来了。”

  尴尬的王文正挥了挥手,示意亲兵下去:“杨兄,今日我实在是有事。”

  杨泉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酒壶,道:“王统制,我今日来,要说的就是你要去办的事情,依我看来,这件事情,还是不办的好!”

  王文正脸色微变。“杨兄,你……”

  “王统制,这件事情,不仅仅是萧签判的事情,现在也是我们播州杨家的事,还是思州田家的事情,如果你还想插手的话,那这酒,我提回去自己喝去。”

  王文正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王统制,储祥你是救不了的,他也算是恶贯满盈。我知道你与他的交情,但这件事,我劝你不要插手,事后,你保下他的家人,也算是全了两家情谊!”杨泉道。

  “萧诚才来几天,怎么,怎么就与你们杨家、还有田家……”王文正有些艰难地道。

  杨泉微笑着拿了两个杯子过来,将带来的酒斟满,道:“这么快就勾搭起来了?哈哈哈,王统制,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觉得更好。怎么样,这酒,你喝还是不喝呢?”

  看着杨泉已经端起了一杯,王文正颓然坐下,好半晌才道:“有酒无菜怎么行,却容我让人弄几个下酒菜过来,咱们坐下,慢慢喝。”

  “正有此意。”杨泉道:“王统制是个明白人,我觉得过了今年,你肯定还要再往上走一走,副指挥使?指挥使?我觉得都是有可能的。”

  就在杨泉与王文正喝着小酒的时候,在黔州另一家大宅子里,一场宴会也正在举行,这家宅子的主人姓田。

  黔州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田易请客。

  今日赴宴的,都是黔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们在明面上不屑于搭理的人,也只有田易这样混迹于青楼瓦肆的家伙,才拉得下脸面与这些人称兄道弟。

  而这些人,一个个也以攀上田易为荣。纵然田易只是思州田家一个最不成器的家伙,但在他们面前,仍然是那种高不可攀的人物,便是以后与人吹嘘的时候,说是与田氏子弟一张桌子上喝过酒,那也是荣耀啊!

  酒过三巡,田易把桌子一拍,道:“诸位兄弟,今日请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与你们好好地分说分说。”

  “田公子尽管吩咐!”一伙人乱七八糟地应道。

  “储祥要完蛋了!”田易丢出一句话,然后屋子里就静了下来。

  田易哈哈一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本公子弄的!”

  众人面面相觑。

  “知道本公子为什么要弄他吗?”田易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抓了酒坛子,看着众人问道。

  “不知道!”众人都是摇头。虽然田易说得吓人,一州参军,他说弄就弄了,但想想此人背后的田氏,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本公子想去当这个司理参军过过官瘾!”田易大笑着把酒碗倒满,端了起来,道:“今日喊你们过来,就是要告诉你,以前你们与储祥的那些勾当,我照样许你们干,上交的份子,再减一成!老子不差这点钱儿,但要是一点儿也不收你们的,你们也不放心,是不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脑子里仍然是转不过来。

  但看着田易的模样,有一件事情却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储祥完蛋了。

  “明天,肯定有人来找你们,让你们动一动,你们知道怎么办吗?”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一个中年汉子站了起来,道:“这大冷天的,当然是呆在家里喝酒睡婆娘,谁耐烦出去!”

  田易大笑,“就是这个道理,这大冷天的,兄弟们好好歇歇,就不要在街上晃荡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跳槽

  鲁泽告假的时候,看着萧诚萧签判那似笑非笑的脸庞,心里便有些发毛。

  他很清楚,储祥再混,也绝不会糊涂得向一位进士出身而且背景深厚的新任签判动手的。

  当然,背后使绊子出阴招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像现在自己的告假,何尝不也在向这位签判使绊子呢!

  但他必须向表明自己的立场。

  这里是黔州啊,不是汴梁,也不是西北。

  在汴梁,萧签判有当财相的老子,在西北,他有个掌兵权的哥哥,但在黔州,他有什么?

  更重要的是,知州马亮已经摆明了车马,要给这位新来的签判一个下马威了。

  自己自然是要站在知州这一边的。

  明天,黔州肯定是要大乱的。

  知州就是要黔州乱起来,然后把这顶大帽子往萧签判头上一戴,然后就不怕萧签判耍什么花招了。

  识相的,赶紧低头,以后大家成为一伙儿,那就把这事儿给抹平了,无外乎就是几颗人头的事情。

  不识相的,那一个激起民乱的大帽子压下来,萧签判那小身板扛得住?

  夔州路转运使李防,可是最不能容忍治下出这样的乱子的。

  到时候萧签判不死也得脱层皮。

  “既然鲁参军身体不适,那便回家好好地休息吧,什么时候病好了,觉得休息够了,再来衙里理事!”萧诚抿着嘴,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

  “谢签判体恤!”鲁泽也是淡淡地躬了躬身。

  在他看来,这位签判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嫩了一些,下马伊始想要立威自然是不错的,但没有搞清楚状况便随便出手,却是极为不智。

  以鲁泽来告假起始,州衙里掀起了一股告假潮。

  当然,有资格来跟萧诚告假的,只不过三五人而已。而萧诚却是一个也没有挽留,只要来告假,他都是笑吟吟的全都准了。

  等到这一天下值的时候,整个州衙里,只剩下了大猫小猫三两只了,便是这几只,看着萧诚的眼光也古怪得很,也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怜悯,在他们看来,年轻的签判这是要倒大霉了。

  萧诚却是毫无所觉,带着李信与韩锬两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在州衙里。

  “你们几个过来!”看着那几个没有离开衙门的吏员,萧诚冲着他们招了招手。

  有些无奈的这几位,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到了萧诚的面前。

  “见过签判!”叉手为礼的他们,礼节仍然是一丝不苟,哪怕是一个快要倒霉的签判,那也不是他们能怠慢的啊!

  “大家都告假了啊,你们怎么没有告假呢?”萧诚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躬身道:“回签判,有些公事,没有做完。”

  萧诚一笑:“纵然是告了假,这些事情,最终还是要着落在你们身上来做是不是?”

  “是!”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道:“且有些事情是耽搁不得的。”

  “不错,不错!”萧诚连连点头,转头冲着李信道:“李信,把这几位的姓名记下来回头给我,忠于职守的人,应当得到更好的回报!今儿个既然你们没有告假,那便留在州衙加个班吧,别回去了。明天,我们会很忙的。”

  “是!”李信笑看着那几个人:“哥儿几个,给小弟我留个名吧,你们要走运了!”

  几人互看了一眼,再看看背着手已走到了大门口的萧诚,有些无奈地到李信跟前一一报上自己的大名以及职位。

  走不走运的不知道,但被留在州衙里,会不会被告假的上官找旧帐,倒是真难说了,几人不由有些后悔,应当早些走的。

  但现在,却是有些由不得他们了。

  这位签判看着笑嘻嘻的,却是极不好说话的,眼下只怕心里正恼羞成怒呢,自己要是拒绝,搞不好对方就会发作起来,他连储参军都敢打断了手抓起来,自己算个啥呢?

  这眼前亏,还是不吃的好!

  等到了明天,只怕这位,也就顾不上他们了,到时候再找机会溜号。

  在很多人看来,明天的黔州,必然会陷入到混乱中去。

  而萧诚,却似乎一无所知,一身轻松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辗转无眠。

  这一夜,也有很多人在外奔波联络。

  天亮了!

  城门缓缓打开,早已经等候在外的百姓们推车挑担鱼贯而入。

  天亮了!

  一家家的店铺取下了门板,挂起了旗幡。

  黔州城一如既往地平静。

  甚至比往日里,还要平静许多。

  至少在市场里,大家突然发现每天都要来收保护费的那些人,居然不见了踪影,那些牵狗架鹰招摇过市,大冬天里也要袒露着衣服露出毛绒绒胸膛或者刺青的家伙们,也一个不见。

  鲁泽今日没有出门。

  同时也严令家中所有人,从今天起都必须呆在家里。

  外头一旦乱起来,那些人或者认得他鲁泽,可不见得认得他的家人。他是派出了几个心腹守候在州衙之外监视着那里的状况,一有变动,马上就要通知他。

  鲁泽在等待着暴乱的发生。

  现在黔州州府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供萧签判驱策了,基本上所有的官员,都告了假或者连假都没有告直接没有去府衙。

  而除了州衙,彭水县衙的状况,也与州衙差不多。

  也就是说,暴乱一旦发生,萧诚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之外,他将毫无办法制止。

  而过后,作为黔州城里现在最高的官员,他必然是要承担责任的。

  知州马亮离开的时候,可是将所有的权力都转移给了这位签判的。

  当时,他一定很得意。

  但当时有得意,这事儿过后,他便会有多懊恼。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嘛!

  时间过得很慢,等待总是让人焦急的。

  鲁泽坐在火盆边,慢慢地饮着酒,等待着暴乱的发生,也等待着萧诚派人过来。

  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萧诚不低头,也得低头了。

  当房外响起急骤的脚步声时候,鲁泽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消息来了。

  “参军,王文正王统制进城了,进了州衙!”心腹带来了今天的第一个消息。“同行的,还有播州扬氏的杨泉。”

  王文正的确进城了,不过与鲁泽想象的有所不同,他只带了数名护卫与杨泉一起到了州衙。

  得了消息的萧诚,笑容满面的等候在州衙之外。

  见到策马而来的王文正,萧诚大笑着降阶相迎。

  王文正,翻身下马,紧走几步,抢先双手抱拳,一个大礼行了下去。

  说起来,萧诚不过是正六品,王文正这个统制,可是结结实实的五品官。

  不过在大宋,文贵武贱,五品官的王文正给六品的萧诚行礼,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极其正常的。

  “末将王文正,见过萧签判!”王文正声如洪钟。

  萧诚微笑还礼,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天南军统制,个头不高,矮敦敦的,满脸横肉看起来极是凶狠,粗豪。不过萧诚很清楚,这位看起来粗豪的天南军统制,绝对是一个精细人,也是一个通晓利害关系的人。

  “王统制,让你看笑话了!”萧诚引着王文正进了州衙,指着空荡荡的州衙道:“如果不是萧某自己还带了一些手下过来,今日王统制过来,只怕连倒茶这样的活计,都是让萧某亲自来做了。”

  “这州衙空了也好。”王文正摸了摸钢针也似的胡子,笑道:“正好可以洗一洗,洗干净了,签判才好入手啊!”

  “话是这样说,可如今无人可用,也是让人恼火!”萧诚一摊手道。

  “这有何难呢?”被请进了签判公厅的王文正坐在萧诚的对面,道:“签判亦掌地方军事,只消签判一纸公文,末将便可以派遣一些人进来协助,只要不超过一定的人数就可以了。”

  “如此甚好。”萧诚笑着从大案之上抽出一份盖了签判印章的公文递给了王文正:“这个我倒是早就准备好了。”

  “只要五十个人吗?是不是有些少?”

  “不少了不少了!”萧诚笑道:“又不是要干仗,只不过是让他们来给萧某充充门面罢了。”

  五十人,当然不少了。

  萧诚所要的,只是王文正的一个态度,好让城中的某些人搞清楚状况,弄明白形式。

  说白了,萧诚并不能将这黔州府衙里的所有人都一网打尽,不是做不到,而是真这样做了,那估计他想要真正的掌控黔州府衙以至于在黔州大展拳脚,也就成了妄想。

  有目的的打击一批人。

  而更重要的是要拉拢一批人。

  王文正在府衙里并没有坐多久,与萧诚说了一会儿子话,喝了一杯茶,然后便告辞而去。萧诚再一次送他出了府衙,在府门口,两人把臂言欢,亲亲热热满面笑容地互相道别。

  做戏,自然便要做全套。

  王文正刚走,他与萧诚已经联手的消息,便已经传到了一些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比如说鲁泽。

  鲁泽呆若木鸡。

  这与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王文正什么时候与萧诚沆瀣一气了?播州扬家为什么也参与了进来?

  鲁泽隐隐地感到了不妙。

  他们以为萧诚萧签判是孤身一人,只怕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人家的实力和本钱,恐怕是他们难以想象的。

  “参军!”又一名心腹归来,低声道:“没有人愿意为储祥出头了,我找了几个人,才打听出来,田家掺合进来了。说是田易看上了储祥的司理参军的位子,这才与萧诚联手。”

  “田家?田易。”鲁泽顿时觉得肝颤儿了起来。

  田易就是一个纨绔子,本身倒也没有什么本事,但他背手的田家,委家是一个庞然大物,如果这是田家的意思,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思州田家,播州杨家!

  鲁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还玩个屁啊!

  站起身来,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个圈子,听着后头屋里面家人的欢笑之声,他打了一个寒颤。

  他是马亮的心腹。

  他也是马亮离开城里的时候,留下来盯着萧诚的人手。

  他是录事参军,是黔州州衙之中仅次于萧诚的三把手。

  而现在,他需要做出选择了。

  马知州与他们错误地判断了萧诚,当马知州离城,离开府衙,还将州府所有事情托附给萧诚的时候,失败便已经不可避免了。

  权力交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难了。

  “来人,更衣,备马!”他叫了起来。

  “参军,您要去哪里?”

  “去州衙。”鲁泽深吸了一口气:“听说州衙里不少人告假,签判必然是忙不过来,本官身为录事参军,自当去为签判分忧!”

  几名心腹先是目瞪口呆,接着马上便反应了过来。

  他们的鲁参军,这是要改换门庭的节奏啊!

  鲁泽急匆匆地往州衙来的时候,萧诚正坐在司理参军储祥的身前。

  黔州的司理参军储祥被按着跪倒在萧诚的面前,却还是努力地昂着头,恶狠狠地盯着萧诚。

  “怎么?还指望着王文正来救你?”萧诚一晒道:“见你之前,我刚刚与王文正王统制喝了一杯茶,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嗯,还有一件事,你昨天晚上不是还托了人带了口信出去联络一些人吗?信,那些人的确是收到了,但是呢,他们今天都在屋里烤火呢,没准备出门。倒是派人给我送来了不少的东西。”

  一挥手,李信将厚厚的一叠文卷放在了储祥的面前。

  “储参军,瞧瞧这些儿,这些年来,你作了多少孽啊!按大宋律,杀你一百次也是够的。”萧诚冷笑道:“没有人能救你,除了我。”

  储祥伸出完好的那只手,只翻了几页,脸色便已经变得惨白,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

  “想要活命,就只有戴罪立功一条路。”萧诚冷然道。“如若不然,后果如果,你身为司理参军,该知道的。”

  李信推门而入,躬身道:“签判,鲁参军过来了,想要求见。”

  萧诚哈哈一笑:“鲁参军不是病了吗?好得这么快?这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呢?”

  第二百二十四章:夺权

  能坐稳黔州诸参军之首的录事参军之位,鲁泽自然也有着他的过人之处。

  到了他的这个位置,与知州之间的关系,便差不多成为了一种合作的态度,虽然知州因为位置更高而占有更多的优势,但像鲁泽这样的官吏,也并不可能成为知州的个人附属物。

  这便让他这样的人,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利。

  跳起槽来,毫无心理压力。

  反而是地位更低一些的官吏,因为依附于高位者而存在,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选择权,只能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所以在某些时候,拼命的都是这样的小人物,因为他们不拼命,就将会失去所有。

  其实就储祥来说,他并不是知州马亮的铁杆心腹,相反,此人因为与天南军统制王文正的关系,又对黔州地面上的黑道有着不小的影响力,在黔州,一向是另成一系。

  萧诚选择这样一个人动手,一来是因为此人的小辩子实在太多,不用费力,一揪一大把。二来嘛,自然也是因为此人不是知州马亮的心腹,动他,不会让知州马亮跳脚,甚至会让马亮帮着顺手推上一把。

  如果知州马亮知道这只不过是一道开胃菜而已的话,真正的大菜还没有端上来的话,他只怕会后悔得吐血。

  只不过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吃。

  收拾掉储祥,是萧诚进入黔州的立威一战,也就是用这一战,来确立他在黔州的威势。

  本来萧诚的据本并不是这样的,来到一个新的地方,面临着新的形式,人生地不熟的萧诚,原本是准备先摸清形式,等待独山等地自己的亲信势力完全站稳了脚跟,自己有了支持之后再论其它的。

  说白了,萧诚最开始是准备装孙子的。

  可计划永远也是赶不上变化的。

  连萧诚也没有想到,思州田氏居然自己跳了出来了。

  田家的那位长子田畴,当真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想到自己在西北的许多布置,竟然被这个田畴查了一个七七八八,萧诚就觉得很是忧心。

  当然了,现在萧家在横山以北其势已成,萧诚倒也没有多少可担心的了。

  与田畴一夜长谈之下,两边倒是暂时有了结盟的意向。

  说白了,像田氏这样的人家有了田畴这样的人物之后,考虑问题,总是很长远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绵延千年不倒的缘故所在。他们总是比朝廷更敏感地感受到很多事情的变化并且提前为之作好准备。

  就像萧诚从来没有想过造反一样,思州田氏也没有这样的心思,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想法设法让自己的力量更强壮一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更大一些。

  思州田氏绵延千年,历经无数王朝,靠的可不是什么诗礼传家、道德楷模,这里头的血腥之处,也不比战场之上来得少了。

  有了思州田氏,播州杨氏的支持,萧诚立即便改变了计划,大刀阔斧,单刀直入。

  知州马亮不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吗?

  来得正好!

  现在的自己可是拥有了一位知州的临时权力,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嗯,等到知州回来的时候,黔州已经不是知州的黔州,而是签判的黔州了。

  储祥垮了。

  导致他精神垮掉的,并不是他那謦竹难书的罪状,而是他作为倚仗的王文正对他的放弃。道上的那些人,能在他储祥威风的时候成为助力,能让他呼风唤雨,但真正让官场上的人对他退避三舍,则是因为王文正是他的八拜之交,是因为王文正手里的兵权。

  这些年来,为了维持与王文正的友情,储祥可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每年送出去的银钱,如同泼水一般。

  王文正能牢牢地控制着天南军并把其经营得如同铁板一块,所需要的银钱,那可是不在少数的。

  王文正不要他了,储祥也就知道自己彻底完蛋了。

  在萧诚作出了不追究其家属的罪责之后,这位便竹筒倒豆子,有啥说啥了!

  萧诚拿着储祥的供状,出现在签判公厅的时候,黔州录事参军鲁泽,已经在公厅之外,等待了一个时辰之久。

  话说鲁泽等诸位参军的签押房距离签判的公厅,也不过数十步而已,鲁泽完全可以在自家的位置之上坐等萧诚归来。

  但他就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站在签判公厅之前,微微欠着身子,硬生生地站了一个时辰之久。

  这让萧诚很是感慨。

  这样的官员,萧诚其实是极不喜的。

  他们没有任何的忠诚度可言,在他们的眼中,只有利益,只有进退。你强势的时候,他们在你面前毕恭毕敬,绝不敢有丝毫的行差蹈错,对你的任何命令都会认真地去完成。但当你势颓的时候,他们抛弃你,也是连声招呼也不会打的。

  但这些人,却是眼下这个官员体系之中的主流和中艰。

  你可以不喜欢他们,但你不能不和他们打交道,不能不拉拢他们,不能不利用他们。

  还在温泉里泡着的知州马亮,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的一个最重要的部下、盟友,已经毫不客气地抛下了他。

  站在公厅外,寒风嗖嗖地吹着,跟小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割着一般,萧诚很是佩服地看着在这里吹了个把时辰风的鲁参军,把他请进了屋子内。

  能有这个决心以及唾面自干的城府,也难怪这位能坐在这个位置之上。

  李信把公厅里的火盆烧得极旺,一进门,暖意便扑面而来。

  萧诚坐到了自己的大案之后,李信则立马奉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

  并没有给鲁泽倒上杯,而鲁泽也很自觉地垂首站在萧诚的面前。

  喝了一口热茶,品味着那股在五脏六肺之间流转的暖意,萧诚将面前的一叠供状,递给了鲁泽。

  既然人家已经做出了投效的态度,再冷眼冷语地嘲笑、讥刺对方,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除非你不准备接纳这个人的投效,准备把他一路打到尘埃里了。

  既然还要用,那就自然要给对方面子。

  先前萧诚还在与李信说笑鲁泽的病好得太快,但现在当了鲁泽的面,他却是一个字儿也不曾提起,就像之前鲁泽没有跟他告病一般。

  做官,有些什么时候不但要俱备唾面自干的能耐,也要忘性大。

  当然,很多事情,需要再记起的时候,他们自然就会从记忆的深处蹦出来,这是普通人很难具备的一种特质。

  “这厮胡言乱语!”储祥的供状很长,内容很多,内里,自然也就有不少之处涉及到了录事参军鲁泽。“此人罪恶,謦竹难书,被签判一举拿下,为了活命便胡乱攀扯,这是想要做成大案窝案,让签判投鼠忌器,好容他逃脱罪责的伎俩。”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萧诚微笑的看着对方有些扭曲的面庞,“所以这份供状,也当不得真,里头还说马知州抢男霸女,杀人夺产呢,马知州何等人,岂会做这些阴损勾当?”

  鲁泽咽了一口唾沫,这话不好答了。

  因为他不知道萧诚的目的倒底是什么。

  如果说要扳倒知州,那这些罪状,就是最好的武器。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事情,都是真的。而在储祥的供状之中,为了拿住知州的把柄,这位司理参军,可是利用了自己的职权,将一些要命证据可留存了下来,其中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些应当死去的当事人,却还活生生地存在着。

  不用说,这些东西,现在都落在了签判手中。

  而自己干净吗?储祥连知州的把柄都胆大包天的留着,自己这个录事参军,他能不留着?

  萧诚看了鲁泽一会儿,只看得对方汗流浃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的时候,才笑道:“这些陈年往事,萧某没有穷追的想法,过去的,便让他过去吧!”

  “签判大人大量,肚子里当真是能撑得船的。”听到萧诚这么说,鲁泽也算是明白了,这位,现在也只会捏着这些证据,只要自己老实,便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现在的他,当真是恨不得生啖储祥肉,狂饮储祥血了,你个猪猡弄了这些保命的东西,到最后,仍然保不住你的小命。

  “现在储祥坏了事,但司理参军掌刑狱,镇宵小,却是不能长期空缺人手,我意这个位子便由田易来充任,先做个权遣司理参军,然后我等再行书转运使,你看如何?”

  “只怕知州不愿!”鲁泽小声道。

  “他肯定会愿意的。”萧诚哈哈一笑:“我愿意了,你愿意了,其它人也都愿意了,他能不愿意吗?”

  鲁泽心中微微一颤。

  “现在知州正在休养,些许小事,也不用劳烦他老人家,这个事儿,咱们两个通个气,心中有数也就行了。储祥的案子,还值得深挖一挖,还是尽快让田易上任,把事情做起来,鲁参军你看如何?”

  鲁泽敢说不同意吗?

  他敢肯定,萧诚现在所说的要深挖一挖,挖的肯定是知州的根脚,可自己要是不同意,指不定就要先挖自己的根脚了,而自己,也是禁不得挖的。

  “田易是田氏之子,家学渊源,此人又交游广阔,在州学之中,也是常负盛名,当得起这司理参军一职!”

  “权遣,权遣!”萧诚笑道。

  田易走马上任。

  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了数十个帮闲。

  反正他田家也不缺银钱,而他接下来要办的事,差了人手,却也是绝对不行的。

  权遣黔州司理参军的田易田公子上午上任,下午便带着人去砸了司户参军王确的门户,将王确即及家人、奴仆等,尽数逮入到了大牢之中。

  司户参军王确,才是正儿八经的知州马亮的心腹干将。

  一地知州想要权力落到实处,必须要握有两个权力,一个是人事权,一个便是财政权了。

  签判本身是用来监督、牵制知州权力的,但早前的黔州签判周方却是一个性子懦弱不欲生事的,这监督权基本便是一个摆设,人事权完全落在了知州手中,而司户参军亦是知州的心腹,这两项才是马亮控制黔州的真正原因所在。

  拿下储祥只不过是引子,逮住司户参军王确才是萧诚最重要的目的。

  虽然三木之下,何供不可求,但萧诚却想要寻出一些真凭实据出来。储祥交待的事情,弄倒一个参军问题不大,但想凭这些问题弄倒一个知州,那就不见得了。

  想要掌控这位正在泡温泉的知州,萧诚当然得从他的心腹手下下手才能拿到更有用的东西。

  萧诚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就把知州马亮扳倒。

  但架空,让他老实听话,则是必需的。

  夔州路转运使李防是个一心只想平平静静过日子的人,而汴梁的官家,对自己可没有什么好映象,要是自己一上台就把一个知州给弄垮了台,必然会让李防心中不快,也让汴梁城中的那位至尊再一次地想起自己。

  走到哪里都要生事的名头,萧诚可不想钉在自己头上。

  而且就算把马亮弄倒了台,这个知州也落不到自己头上,上头再派下来一个新知州,下来第一件事,只怕就是先要弄自己。

  所以嘛,让马亮再当一段时间的泥菩萨,就是必须的。

  录事参军鲁泽,现在看起来还是极明智的一个人,听话,也还算好用。

  司法参军庸庸碌碌,不值一提。

  司理,司户参军都落到了自己手中,知州马亮便可以轻轻松松地天天去泡温泉了,这些恼人的政事,便让自己来头疼好了。

  黔州城中风起云涌,让人眼花缭乱。

  一匹骏马冲破了风雪,向着山间的某个别野狂奔而去,行之未久,一条绳索却是蓦然弹起,马上骑士一声惊呼,坠下马来,不等他翻身站起,旁边已是几个人一涌而上,将他按倒在地,四马攒蹄的捆将起来。

  “尔等是谁?某家是马知州家中护院!”骑士惊呼。

  “捉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一个声音让这个骑士绝望了,难怪家里连接派了好几拨人出来都没有音讯,原来这路,早就让人断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傀儡

  进山的路就只有这么一条。

  现在韩锬就像一个门神一般守在这里,别说是来得只不过是一些信使,来的便是军队,人数少了话,也不可能从韩锬的手下溜过去。

  而这,也是因为知州马亮太自信了。

  在黔州多年,他认为自己已经将黔州经营得铁桶一般,算得上是自己的老巢,萧诚一个区区的外来者,想要撼动他的地位,那是蜉蝣撼树,不自量力。

  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他自信的这一切,被人轻轻巧巧的一击,便就此被打得粉碎。

  如果他还在州城里,坐在衙门里,那情况便又不一样。

  可是他偏生就离开了衙门,而且还要死不死地在临去的时候,假模假样地将州衙的权力交到了萧诚的手中。

  这就如同把刀子递到了强盗手中,还盛情邀请他来捅上自己两刀。

  当然,如果萧诚没有得到田氏与杨氏相助的话,马亮的这一招,可以算极是凶狠,而初来乍到的萧诚,必然也会很狼狈。

  本来萧诚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的。

  但时也势也,田杨两家的加入,让萧诚的实力在瞬息之间,便超过了马亮。

  更何况,马亮的手下现在还失去了首脑,群龙无首,当下便被萧诚一个接着一个的击破。

  司户参军宋嘉是知州马亮的心腹,新任司理参军田易将他捉拿归案之后,只花了一天功夫,便让这位司户参军连马亮穿什么颜色的短裤都招供了。

  拿着厚厚的供状,便连萧诚都有些惊着了。

  作为黔州知州,马氏豪富这些都不用说了,在城外,有良田数百顷,仆佣,佃户加起来,都超过千人。

  可是任谁也想不到,马亮居然跟摩围山上的山匪有关连,确切地说,摩围山上的山匪,就是知州马亮眷养的打手。

  大宋知州,进士出身,何等荣耀的履历,怎么就能跟山匪勾连到了一起了呢?

  看着供状,萧诚狐疑地看向鲁泽。

  “签判,我真不知道!”鲁泽满头大汗,“摩围山山匪还劫过我鲁家的商队,我家损失惨重,后来直接放弃了那一条商路,这在黔州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咱们这位知州,还真是有点儿意思!”萧诚连连摇头,在汴梁,还真不如在外头这么精采纷呈啊!

  像马亮这样的极品知州,萧诚还真是第一次见识到。

  想起夔州路转运使李防还说马亮是一个老成持重之人,萧诚禁不住是想大笑几声。

  李防还真是老糊涂了啊!

  “这司户参军活不成了!”萧诚对鲁泽道:“这司户参军之位,我觉得由杨泉杨公子来担任,鲁参军觉得如何?”

  鲁泽能说什么?别说杨泉是播州杨氏的人,便是这个时候萧诚随意从哪里拎一个人来,他鲁泽也不会反对了。

  如果说先前还只是被萧诚所协迫,现在知道了摩围山山匪竟然是知州马亮所眷养,他心内的怒火就噌噌的往上涨啊。

  多年之前,自家商队那一次伤亡惨重啊,鲁家子侄都死了好几个。事后暴怒的他,还说服了马亮让人去剿匪,又一次让人打得落花流水,当时是心惊于摩围山上土匪的强悍,现在想来,这跟强悍有一文钱的关系吗?只怕军队这边才出彭水,那边山匪早就张网以待了。

  岂有不输之理!

  当真是岂有此理!鲁泽气得是七窍生烟啊!被人骗得如此之惨,让他心中的羞辱感,也是一阵阵地往上涨。

  “签判,这些山匪必须剿了啊,否则等到那人回转,只怕会恼羞成怒,到时候他要是使动这些亡命之徒来谋算我等,那可真是防不胜防啊!”鲁泽道。

  “这是自然!”萧诚连连点头:“鲁参军啊,这城中你很熟,马知州的人你也很熟,该怎么做也不用我说了,你须得把这些人清理得干净一些才好。至于摩围山上的人,便交给我来处理吧!”

  “王文正现在想来也愿意派兵相助于签判的!”鲁泽点头道。

  以鲁泽想来,萧诚定然是要去找王文正借兵来剿灭这些山匪的。

  岂料萧诚直接摇头道:“动用军队去剿这样的山匪,作用并不大。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罢了,我自来处理,鲁参军不用操心,总之,摩围山上的土匪活不了几天了。等你这边处理完了,我们一起去见见马知州吧,听说马知州那个庄子里的温泉着实不错。”

  “的确不错,下官去过一次!”鲁泽认真地道:“外面白雪飘飘,屋里却是暖意浓浓犹如春天,在里头泡上一泡,当真是舒坦之极。”

  萧诚哈哈一笑:“既然那里如此之好,便让马知州一直住在那里我觉得更好。马知州年纪大了,这些操劳之事,我们这些年轻人,要多多操劳才佳。”

  “正当如此!”鲁泽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

  辞别了萧诚,他自去清洗知州的心腹亲信,如果说先前萧诚弄马亮,他还有唇亡齿寒的感觉,现在,他却是恨不得将那家伙剥皮抽筋才能消除心头之恨。

  多年之前他鲁氏一门,一天这内出殡数次的惨状,似乎又在眼前飘扬。

  这仇,终是要报的。

  打发了鲁泽,萧诚立即找来了杨泉与田易。

  他需要这两人提供一些帮助了。

  如果魏武他们不离开,他倒也不需要这两家提供武力,但现在身边只有一个锤子及数名护卫,力量可就大大不足了。

  看了司户参军宋嘉的供词,杨泉与田易二人也是瞠目结舌,他二人竟也是想不到知州马亮居然还有这一手。

  “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人,还真是一个人物啊!”杨泉连连摇头:“也是,能在黔州这样的地方屹立不倒多年,没有几把刷子,还真做不到。萧签判,你说怎么办?”

  “这样的山匪,大军出动犯不着,而且只怕出动军队也没啥用处,所以,我需要二位把身边的好手拿出来,与我的手下一起去摩围山,收拾了这帮山匪!”

  “马亮既然与这些人有瓜葛,只怕在摩围山匪窝子里,也能找到不少有关他的证据,那到时候,就更能死死地吃住他,既然萧签判说还需要这个人在前头顶几年,那我就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再合适不过了。不需要他的时候,可以轻轻松松地把他拿下来。而他,还想过几年好日子的话,也就只能仰仗我们。”

  “正是如此!”萧诚点头道。

  三天之后,韩锬带着杨氏田氏两家数十名好手,在向导地带领之下,悄然进了摩围山。

  队伍虽然不到百人,但却尽皆是各家精锐,武器精良,甲胄齐全,又找到了熟悉情况的带路党引领他们长驱直入摩围山匪寨,这一仗,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悬念。

  摩围山上的山匪也不过百余人,被这些精锐堵在老窝里,韩锬一马当先冲杀在最前头,一柄铁锤挥舞,但凡挡在他面前的,无不是被一锤爆头,砸得稀乱。其凶狠勇武,让随着他一起来的杨氏田氏两家的护卫头子,也都是变了颜色。

  不过耗时一个时辰左右,摩围山上所有山匪,一半被弄死,一半成了俘虏。

  当韩锬等人回到城里的时候,萧诚与鲁泽也差不多完全掌控了州城,留下了杨泉与田易两人在城中掌控大局,萧诚与鲁泽则是带着韩锬等人,一路浩浩荡荡地向着知州马亮在山间的庄子行去。

  其实在此时,在庄子中将养的马亮,也觉得事情不大对了。

  他大约有十来天没有得到州城那边的消息了。

  按理说,即便是鲁泽没有派人来向他汇报情况,其他人也应当与自己沟通消息才对,但十几天了却是一个也无,这就太不正常了。

  有些按捺不住的他,派出人去城内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但这人也一去不复返,从州城到他这里,一来一去,骑上马也不过就是一天的功夫而已。

  一定是出事了!

  马亮再也坐不住,收拾了东西,便准备重返彭水。

  也就在这个时候,萧诚、鲁泽这些人出现在了庄子之外。

  听到下人的禀报,马亮顿时便觉得大事不妙。

  其实何止是大事不妙,简直便是倾覆之祸。

  萧诚将一样样的东西摆在了他的面前,其中便有司户参军以及摩围山那些山匪们的供状。这里面的任何一样,都可以让马亮身败名裂,进而身死族灭。

  此刻再看笑咪咪的萧诚,马亮便觉得对方象足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舌,心里的后悔,当真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他只是想不明白,萧诚孤身一人,到底是如何能在他离开的短短的这一段时间里,便掀起了将他打得粉碎的惊涛巨浪的。

  “得道多足,失道寡助!”萧诚笑吟吟地答道。

  对于这个答案,马亮自然是哧之以鼻的。谁得道,谁失道,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

  “今天既然你们来到了这里,自然不是来取老夫性命的。”看了一眼双眼喷火的鲁泽,马亮又转头看向了萧诚:“你们意欲何为呢?”

  “本官与鲁参军,可都是循规守法的国朝官员,这样的违法乱纪的事情,怎么会做呢?”萧诚笑道:“马知州,这些证据,要是呈上去,您可知道,您会是一个什么下场吗?”

  马亮脸色微变,呼吸稍稍急促了一些,却又强自镇静:“这些栽赃陷害的东西,谁人肯信呢?”

  “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你我心中都有数!”萧诚道:“马知州,莫非你认为李转运使当真糊涂到昏聩了吗?嗯,也许他真的糊涂了,但这样的人,一旦发现自己被人骗了,那怒火只怕会更加地旺呢!”

  “好了,萧二郎。”马亮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萧诚一语中的,李防一向认为马亮是个老实人,一旦他知道自己被马亮骗得这么惨,他发作起来的怒火,绝对不是马亮能够承受的。与萧诚还有的谈,但真到了李防面前,那就没啥可说的了。

  那就是一个老顽固。

  “马知州是个聪明人!我要的呢,也很简单!”萧诚呵呵一笑:“这庄子真不错,知州不妨就在这里将养吧,不过知州的大印我要带走。早先知州将州事托附于我,却没有将大印交给我,这让我有些言不正名不顺啊!”

  马亮恍然大悟:“原来你是需要我当一个泥雕木偶,好方便你大权独揽。”

  “正是!”萧诚坦然道:“不扳倒知州你呢,我掌不了大权,但如果将你彻底弄倒了,以李转运使的性子,只怕就会派一个强势的知州过来,那我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那又得与新来的知州争权夺利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我资历太浅了,这知州的位子,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做,否则,那有这样麻烦。”

  马亮深吸了一口气:“那我能得到什么呢?”

  “活命,还不够吗?”萧诚笑道。

  “当然不够!”马亮道:“你怎么保证你能够履行诺言呢,当你彻底掌握了黔州,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又焉知你不会翻脸相向呢!与其到那个时候被你弃之如敝履,何如现在就与你一拍两散呢!”

  “马亮,你可知道,你这是抄家灭族之罪,许你活命,已经是萧签判大人大量了!”鲁泽在一边怒道。

  马亮对他却是不屑一顾,都懒得答话。

  “萧二郎,想要我乖乖地听话,那就得拿出让我信服的条件来,要不然,我活不成,你也成不了事是不是?”

  看着虽然已经到了绝境,却输人不输阵的知州马亮,萧诚也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果然不愧是在黔州称王称霸了多年的人物,也难怪鲁泽被他卖了还帮他数了这么多年的钱,的确是个厉害人物。

  “我许你一个儿子带着一半的家财,在接下来的适当的时候,离开黔州!”萧诚道:“这个条件,还不错吧?马知州,可别贪心不足。”

  “家眷?”

  “这个就别想了!”萧诚冷冷地道:“马知州的家眷一下子都离开了黔州,谁都知道出了问题。马知州,你现在该想如何与我精诚合作了,假如一切顺利,说不定到时候便让你们一齐离开。”“什么叫做一切顺利呢?”

  “过上几年,我成了知州的时候!”萧诚笑道。

  第二百二十六章:每个人都要干活儿

  走出庄子的时候,萧诚手里已经是拎着黔州知州的大印了。

  这枚管着五十个羁索州,上百万子民,来去上千里地方的印信,在萧诚手里就像是一个玩具一般被抛上抛下。

  要么做一个傀儡,要么便身死族灭。

  马亮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答应萧诚的要求。

  庄子里原有的人手,被一批批的押着出了庄子,萧诚带来的人正在接手庄子的护卫工作,从今天开始,这里便算是知州马亮的监牢了。

  他会不愁吃穿,但却也失去了自由。

  只有在萧诚需要他的时候,他才能暂时走出这个庄子。完成了他应该的表演之后,再回到这里苦苦煎熬,期盼着有朝一日萧诚对兑现承诺,让他能离开这里。

  鲁泽稍稍落后萧诚半步,行不多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签判,还真让其次子带一半财产离开啊?”

  “当然。”萧诚道:“马亮还有他的利用价值,我需要他的合作,自然就要给予他回报。”

  到了这个时候,鲁泽自然也明白了,萧诚此人,绝对算不得皇宋的忠臣、纯臣了。如果他对朝廷还有忠心的话,此刻就应当是把马亮的所作所为上报朝廷,然后由朝廷来处理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

  可萧诚为了一己之私,尽然私自软禁了一州知州。

  真要说起来,萧诚的胆大包天,比之马亮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上几年,眼前这位签判熬出了一点资历,有资格当上这个知州的时候,马亮的作用也就消失殆尽了。

  现在,只不过是让这个家伙占着这个茅坑罢了。

  回望了一眼庄子,眼里尽是幸灾乐祸之意。马亮造这个庄子的时候,只怕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他的牢笼吧!

  “这个人恶贯满盈,却还能在这样华美的庄子里享福,倒也真是便宜了他!”鲁泽咬着牙,狠狠地道。

  “随后便把马亮的家人都迁到这里来与他一起生活,每月人州衙的公使钱里拨一百贯出来。”

  “一百贯,这么多?”鲁泽有些不满。

  “这一百贯还包括了看管他的人的饷银,日常所需等,再加上他一大家子人口也不少。”萧诚笑了笑道:“总还要全着他的体面,不能让他过得太差,要是养差了,该他出场的时候见不得人了,那就不美了。”

  这是把马亮当成猪来养了吧!鲁泽打了一个寒战。

  再次回到了彭水,站在城楼之上,俯视着整个城池,萧诚只觉得心中块垒尽去。哪怕天气仍然阴沉沉的,他心中却是一片灿烂,哪怕仍然寒风刺骨,他心中却是热血澎湃。

  现在,他终于可以用手时的画笔来尽情涂抹这片天地了。

  “杨泉,这一次咱们收获如何?”萧诚看向新鲜出炉的计户参军杨泉。

  杨氏的庶子,此刻也是满脸的喜色。

  “依着签判的吩咐,让那马氏子带了一半的家财离去了,不过此人惊慌失措,只想着早些离开这里,带走的,却只是一些浮财,这一下子,我们可是占了大便宜。”杨泉笑嘻嘻地道:“房产、田铺、庄子以及财货,清点下来,我们能落下百万贯之多。而且,这些东西,可是还能继续生钱的。”

  原以为萧诚也是喜上眉梢,不想萧诚压根儿就看不出喜怒,杨泉不由一滞。他哪里知道,萧诚可是见过大钱的,这百来万贯还真不放在他的眼里。关键的是,这些大部分都是固定资产,一时之间,也是变不了现的。

  “从储祥家抄查出了近二十万贯,不过依着签判的意思,也看在王文正的面子上,发还给他的家眷值五万贯的家产!”杨泉接着道:“另外,从司户参军宋嘉那里抄查出了三十余万贯,以及这几个人的心腹近百人,一起查抄了约十万贯!”

  差不多已经可以用巨贪来形容这些家伙了。

  以萧诚所知,即便在富庶的汴梁,一家一年辛苦,到头来能积攒下数十贯到一百贯钱,便算得上日子过得极是滋润,大部分人,一年下来,也就能混个肚儿圆,混一个能吃饱穿暖,而这些家伙,轻轻松松,便家财巨万。

  “这些钱,怎么分?”一边的田易兴冲冲地道。

  听着这话,杨泉哑然失笑,鲁泽目瞪口呆,萧诚则是翻起了白眼。

  敢情这位到现在还没有转过弯儿来吗?

  以为他们是一伙特殊的打家劫舍的家伙?

  “田兄勿要胡说,这些钱,签判必然是要有大用的。”杨泉忍不住提点了田易几句。

  “这些钱,的确是有大用,只怕还不够用!”萧诚淡淡地道。

  这话,听得鲁泽心里又是一阵发抖,黔州城里的官儿,至此已经被萧诚洗得差不多了,有头有脸的,就只剩下自己了。

  “不过用来作为启动资金,却也差不多了!”幸好接下来的话,让鲁泽稍稍心安了一些。“黔州州衙、彭水县、黔江县这三处地方的官吏,这一次被清洗了太多,需要尽快地补足人手,你们的夹袋里如果有人,可以举荐他们出来为官。虽然有品级的官员,咱们还得禀报上面才行,不过都是些微末小职,上头也不会刻意为难。至于吏员,则要尽快到位,不能懈怠了公事。”

  三人都是一喜,这一次查少的钱财不能落手,但空出来的职位,却是可以安插自己的人手,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分赃了。

  “举荐出来的人,我不管他们出身如何,但一定是要能做事的,如果不能做事,可别怪我到时候不给面子!该开销的,我是一定会开销的。”萧诚叮嘱道,特别看了一眼田易,杨泉做事诚稳,鲁泽是老官油子,都不大可能误事,唯独这一位,差了一些火候,还真怕他把一些泼皮无赖给弄了进来。

  “签判放心!”三人都是连声道。

  看了看三人,萧诚接着道:“这只不过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我准备重新编练厢军。”

  三人顿时神色微凝。

  “黔州驻扎的天南军是禁军,想要大规模的调动,就必须要有枢密院的军令,便是转运使,也不能随意支使他们。”萧诚道:“你说平时动用个几十个人,大家都可以装作看不见,得过且过,但接下来,只怕我们面临的局面,需要我们拥有一支不错的武装力量才行。”

  萧诚也不管面前的田易杨泉二人出身,直接道:“黔州下领近五十个羁索州,除了少数,大部分都不安稳,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狗咬狗,一嘴毛,一点点蝇头小利,还争得欢实,自以为得意。”

  说到这里,萧诚不由得哼了几声:“岂不知他们的这些行为,正是朝廷想要看到的,我不在这里为官,自然也就懒得管,可是既然我来了,就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打来打去,人都打死了,还怎么能经营家园,发家致富呢!”

  “所以签判要编练一到我们自己能作主的厢军,以威慑那些羁索州的部落首领?”鲁泽问道。

  “不错!”萧诚点头道:“到时候,谁敢不听州府号令,我就收拾他。”

  杨泉与田易听得有些发呆。

  “不知签判准备编练多少厢军?以谁为主?”杨泉接着问道。

  “暂定一千人吧!”萧诚挥了挥手道:“咱们钱也不多,先编练两个营,一千人,这件事,便由鲁参军领头,嗯,韩锬,你过来。”

  随着萧诚的招呼,站在一侧的韩锬大步走了过来,向着诸人拱手道:“韩锬见过诸位上官。”

  “鲁参军,你是录事参军,这事儿你来掌总,具体的练军事宜,便交给韩锬来做。我准备委任韩锬权遣黔州团练大使。”

  “下官一定协助韩大使将厢兵练好。”鲁泽乖巧的连连点头。

  他当然知道,萧诚只不过需要自己这个录事参军的名头,以及替眼前这位大汉打点好诸般相关事宜,至于编练的厢军,自己真敢伸手的话,只怕手立即就会被打折。

  “田易,你是司理参军,你要做的事情,就是给我将黔州给我好好地清理一遍,那些不长眼的,都给我抓了起来,我们接下来要做很多事情,需要很多人手,如果有一些不需要付钱的苦役,那就能节省不少是不是?”萧诚笑着道。

  田易却是一个喜生事的,笑道:“签判,这个范围是多大呢?如果我要抓的人,逃到了那些羁索州去了怎么办?”

  “我让韩锬编练厢军是干什么使得呢?”萧诚冷冷地道:“到时候真有这样的事情,直接去要人,要是谁敢不交,那就让韩锬去要。”

  “明白了!”田易兴高彩烈。

  “杨参军,你的事,就多了。”萧诚转头看向杨泉。

  杨泉供手,“签判尽管吩咐!”

  “其一,重新厘定全州丁户。这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便先从彭水、黔江两地做起吧,等你做完这两地,韩琰的厢军也差不多编练完了。”

  厘定丁户,向来都是一件极难做事情,因为丁户,可是要交税的,而不少的大户人家,便藏匿了不少的丁户以躲避税赋。

  “其二,好好地清点一下家底,趁着今年冬天,该修的路,该搭的桥,该修的水渠,都得干起来。早先时候乱糟糟的,马亮就想着如何修理我了,这些正事儿是一样没有做,现在得抓紧,把丢掉的时间抢回来。嗯,大兴徭役终归是一件让百姓痛恨的事情,但又不得不做,这事儿你得上心一些。得,便由官府提供饭食吧,也别说吃得好不好了,至少能吃饱,如何?”

  官府兴徭役,一般来说,被征发来的人,都是白干活儿的,连吃食都得自己带,如果官府提供饭食的话,那问题可就少了一大半。

  “鲁参军,杨参军做的这两件事情,都事关着明年我们黔州能不能走得顺的大事,你居中调度,上下沟通,要多多辛苦了!”

  鲁参军心中一阵子气苦,得,啥事情都不是自己主管,但啥事情都能找着我的麻烦,这位是逮着自己现在无路可走,往死里用自己呢!而自己,还不敢有一丝儿的不满意。

  眼前这位,下手狠着呢!

  自己要是敢龇牙,指不定下一刻,和储祥宋嘉一样的下场,像知州马亮这样的待遇,只怕自己是享受不到的。

  “今儿个就这样了,过两天,等州衙所有的官吏都配齐了,大家再一齐见见面,对了,到时候让彭水、黔江两县的主官和曹官们,也都一齐来。”萧诚笑了笑道:“干事情之前,我们得先统一思想,要劲儿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才能把事情干好,做不到这一点的,那这个官儿也就不用当了,回家去抱孩子吧!”

  “遵命!”三名官员,齐齐拱手。

  等到这三位走了,身边只剩下了韩锬和李信两个人。萧诚这才轻轻松松地伸了一个大懒腰,全身心地放松了下来,这一段时间,他真是劳心劳力,可是累坏了。

  与在西北不同,那个时候,他身边可是有军队傍身的,这一次,算是单枪匹马,两者完全不可山日而语。

  “锤子,接下来你要编练厢军,说是厢军,以后便是咱们黔州的主力军队了,你知道什么样的军队是强军吗?”萧诚问道。

  “知道,像广锐军那样的,就是强军!”韩锬大声道。

  萧诚笑了笑,“你说得不错,军队要是练成了大哥麾下那样的,这世间,也就罕逢对手了。锤子,你知道招兵要招什么要的人吗?”

  一边的李信笑道:“这还不简单,当然是身强力壮凶横无匹的,对吧二郎?”

  “锤子,你说呢?”

  韩锬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只要二郎你知道不就成了,你咋说,我就咋办!”

  “招兵,要招那种老实的,有家有口的,当然,身体一定要强壮,病秧子咱可不能要!”萧诚道。

  李信立时瞪大了眼睛,“二郎,这是为啥?在汴梁的时候,那些游侠儿,多凶啊!经常欺负老实人呢!”

  萧成微笑道:“这事儿,你们自己琢磨吧!李信,这几天,你也要好好想想自己能做什么,想好了,来告诉我,你也该出去练练手了,瞧瞧,现在我都没有太多可用的人手,要是你能独挡一面,我可就省了好多心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有限支持

  天气愈来愈冷,夔州路转运使李防便越来越不想出门了。

  到底是年纪大了,又在夔州路这地方转悠了十几年,中了进士之后,便从一个录事参军开始做起,十几年来,就没有离开过这片地方。一直做到了如今的夔州路最高长官,夔州路转运使。

  夔州路从来都不是一个安稳的地方。

  打打杀杀,从来都没有断绝过。

  不过这些年来倒是一年比一年平静,这便是李防的功劳了。

  这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虽然坐在温暖的屋内,但一双老寒腿,仍然让李防感到有些痛苦,这便是在夔州路上劳累十几年带来的后遗症了。

  李防不想再去别的什么地方了。他只想在夔州路转运使的位子上一直做到七十岁的时候归养田园便好。

  他已经习惯了这里。

  现在哪怕是给他一个安抚使的位子,甚至于让他进入两府,他也不愿意去了。

  因为新的地方,代表着新的圈子,也意味着他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去拼,去争。

  没意思啊!

  他用力地捶着腿,摇着头。

  现在这样,多好啊!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掌书记陈群陈子功走了进来。

  “有何难决之事?”指了指身前的椅子,李防问道。现在转运使的大部分事务,其实都是陈群在处理,也只有在为难的时候,才会寻李防。

  而以陈群的才能,在夔州路这片土地上,能难住他的事情已经很少了,所以李防有些奇怪。

  “黔州送来的文书!”陈群将手里拿着的文书递给了李防:“李公,这件事情,处处透着怪异啊!”

  这是一份黔州送来的关于一些官员任免的文书,盖着知州的大印,也盖着签判的大印。一州主副都同意的这样的文书,一般而言,都不会受到刁难,而这样的低级官吏,一路长官已经完全可以作主了的。

  是的,在李防,陈群这些人眼中,像一州的参军之职,就是一些低级官吏。

  很快地看完文书,李防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储祥倒也罢了,这人嚣张跋扈,仗着是地头蛇,又与王文正的关系便胡作非为,被拿下是迟早的事情,但这宋嘉就太不寻常了,据下官所知,此人是马知州的心腹嫡系啊!”陈群百思不得其解,“马知州,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宋嘉被人拿下呢?这是明摆着的要与他不利啊!”

  李防嘿嘿笑了几声:“子功,这有什么不理解的,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黔州刚去的这位十八岁的签判了不得啊,在与马亮的斗争之中,他已经获得了全面的胜利,马亮输了,输得很彻底!”

  陈群怔忡了一会儿,才道:“虽然下官也知道这萧崇文非同凡响,但这才多久时间?他才来黔州几天啊?而马亮在黔州经营了多少年?怎么就会输得这么惨呢?”

  “瞧瞧这几位马上要登场的这几个人你就知道了!”李防道:“杨泉,播州杨氏子弟,田易,思州田氏子弟,一个就任黔州司户参军,一个就任黔州司理参军。这萧崇文与这两家勾结到了一起,以有心算无心,马亮岂有不败之理?”

  “马亮太糊涂了。”陈群有些恼火:“李公,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所以我不得不来寻你。田氏也好,杨氏也好,他们这是要把手伸出思州、播州啊!他们的势力已经够大了,再让他们把手伸出来,以后岂不是更难相制!这萧崇文不知深浅,引狼入室,简直是糊涂之极!李公,这份文书,我会驳回去。”

  李防笑道:“驳回了这两个人选,你准备指派两个人过去吗”

  “我正是这样想的!”陈群道。

  李防摇头道:“你信不信,没有人敢去。就算有人头铁敢去,他也有可能活不长。”

  “萧崇文到底是出身名门,这样的事情,他也敢做?”陈群不大相信。

  “他不会做,但不代表田家杨家不敢做!”李防道:“好不容易伸出手来,你想他们再缩回去怎么可能呢?而且,就算你派去的人不会有事,他们也只会被架起来,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就像现在的马亮一般,估计以后就是一个人形图章,泥塑菩萨罢了。”

  “李公,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田杨二家再扩大势力了!这些年来,您费了多大劲,才把他们困在了思州播州!”

  “他们真会抓时机!”李防微笑道:“与萧崇文一拍即合,不过呢,萧崇文那人也不是好相与的,看他在西北的那些手段,田家和杨家最后能不能占着便宜还两说呢!”

  “终归只有十八岁!”陈群叹道。

  “横山之中那些死在他手里的党项人一定不会觉得他年轻,现在被萧定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李续不会这样想。”李防道:“当初萧崇文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跟他说,我需要平静。现在他也算是做到了,不声不响地便攫取了黔州的大权,这是他的本事。”

  “只怕他接下来还要折腾的!”陈群道。

  “他只要在我的容忍范围之内折腾,也无所谓!”李防笑了起来。

  “李公,我怕这小子在黔州动刀兵啊!现在独山那边,还没有平静下来呢!”

  李防出了一会儿子神,才道:“子功,有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说,独山那些人,只怕跟萧崇文脱不了干系。现在已经证实了,那伙子人里头,有相当一部分,出自萧氏门墙。”

  陈群大吃一惊:“萧崇文人还没有来,其实就已经下手了?”

  “他早就下手了。”李防点头道:“所以现在,他根本就无法收手。你去见他一面吧,告诉他,不管他在黔州做什么,我要的是,仍然是平静。他要是闹出民乱来,那我可不会认他是谁谁的儿子,照样要拿他来平息百姓的怒火的。”

  “是!”

  “这份文书,用印,批准了!”李防将文书递给了陈群。

  陈群站了起来,躬身道:“下官明白了,明日我便亲自去一趟黔州,顺便也看看那马亮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

  “只怕你见不到马亮!”李防摆了摆手,闭上了眼睛。

  陈群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啪的一声轻响,上好的银炭炸开,一蓬火星飞溅而起,李防睁开眼睛,却发现屋里竟然已经点起了灯,天居然已经黑了。

  到底是年纪大了,却是愈来愈思睡了。

  炭盆之旁还坐着一个人,见到李防醒来,赶紧站了起来。

  “大伯!”

  “勉之你来了啊!”李防道:“正好晚上陪我吃一顿饭,还没有吃饭吧?”

  “是!”李格李勉之笑道:“今天刚刚赶到奉节来。”

  “这一趟还顺利?”

  “顺利着呢!”李格道:“谁还敢不给您老面子吗?”

  “原本以为你还要过些天才能回来的,想不到提前了,是有什么事吗?”李防从侄儿的表现之上,一眼就看出了这是有事情。

  李家,是典型的大宋的那种世家标准配置,主支呢,一般都是诗书传家,主攻官场,旁枝呢,便主攻商场,两相配合,相得益彰。一个有势,一个有钱,两相结合,便是有权有势有钱。主枝的人不需沾手铜臭,做官儿也勿需去刮百姓地皮,官声一般都会很不错。旁枝的人经营商场,有主枝的人照应,便也是无往而不利。经营所得,每年分出绝大部分给主枝,却也无怨无悔。

  “大伯,以前您不让我掺合黔州那边的商路,那边也的确是太乱了一些,一些个草头王目无王法,生意的确是不好做,所以我也一直没有理会黔州那边。”李格沉吟着道。

  李防却是一下子来了兴趣。

  今天还真是邪门儿了,陈群白日里才说了黔州的官场变迁,晚间,侄儿便寻了来,要说这只是巧合,李防还真是不信了。

  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萧崇文在黔州做事的时候,他还有一支人手在做其它的事情,而侄儿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你怎么突然想掺合进黔州之事了?”李防饶有兴趣地问道。

  “是有人寻到了侄儿!”李格坦然道:“大伯想必已经晓得了黔州之事吧?”

  “这么说来,你也清楚了?那萧崇文还想干什么呢?”

  “侄儿倒不认识这萧崇文,来寻我的是一个商人,他打听到了黔州现在主事的人便是大伯您说的这个萧签判了。据他说,萧签判准备在黔州出售四支商队的经营权。”

  “什么意思?”李防一愕。

  “也就是说,以后在黔州地面之上,能大举行商的,便只有这四支大商队了,其它的人想要经商,便只能当坐地户,从这四家商队里拿货。”李格道。“那商人说,这四家商队,其实真正对外出售的,只有一家,另外三家是有主儿的。田氏一支,杨氏一支,那萧签判肯定要占上一支。他知道自己上去肯定是拿不下来,如果与侄儿一起去,便能十拿九稳,他出六成的钱,但只要四成的份子。”

  “黔州几十家羁索州,每个草头王都有自己的商队,萧崇文这是要来硬得吗?”李防眯起了眼睛,“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的确没那么容易,但杨氏,田氏都掺合了进来,其它的人,明面上只怕不敢反对吧,谁反对,就是与这几家同时为敌,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李防嘿嘿一笑:“现在又加上了你一个,他们的声势也就更旺了。拿下这样一个经营权,需要多少钱呢?”

  “五十万贯!”李格道。

  “多少?”李防吓了一跳。

  “五十万贯!”李格却是不以为意:“大伯,黔州有民百万,地域广阔,而且拿下了这经营权,便等若是垄断经营,只怕一年下去,这本儿也就回来了。”

  “寻你那商人,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扬州那边过来的。”李格低声道:“侄儿已经查清楚了,这人是杨州的坐地户,颇有实力的一个商人。”

  “萧崇文居然在扬州那边也有人手,倒真是让人惊讶啊!”李防坐直了身子。

  “大伯是说,这人与萧崇文有关?”

  “当然!”李防看了侄子一眼:“这是萧崇文在变相地向我行贿呢,当然,也有要拉我的大旗作虎皮的意思。”

  “那大伯认为我该去不该去?”

  “去!”李防沉思了一会儿:“那萧崇文做事,实在难以揣测其意,这样的举动,等于是从那些草头王身上扒皮,必然会引起动荡的,纵然有田杨两家坐镇,只怕也不会太平,你进去之后,小心地竖起耳朵,擦亮眼睛,有什么事情,要第一时间报给我。”

  “是,大伯!”李格连连头。

  到这个时候,李防已经是大致猜出了萧诚想要做什么。此人是想以势凌之,以力压之,然后想办法将黔州这一个个的草头王给打散,重整,显然,这萧崇文觉得黔州的山头太多了不利于他掌控。

  独山那一伙人,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他们现在已经吞了三水,平了勋州,拿下了南平州,四个草头王消失了。

  这四支商队一成立,利益大损的那些草头王必然会起来反对,不过谁先站出来,必然就会遭到那萧崇文的强力打击,毫无疑问,这人会在萧、田、杨联合势力的打击之下灰飞烟灭。

  萧诚看着的只怕不是这垄断的利润,把被这些草头王给割裂开来的地域重新联结起来才是他最终的目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他李防还就真乐见其成。

  当然,如果萧诚画虎不成反类犬,把这件事情给搞砸了,他也不会介意借萧诚的脑袋一用来平息这些草头王们的怒火。

  萧家这小儿真要是做成了这件事,老夫便保他一个黔州知州又如何?

  李防捋着胡子想着,这十几年来,他又何尝不想在黔州改土归流,把这一个个的羁索州,变成国朝正儿八经的疆域呢?

  可是这样那样的事情纠结在一处,让他一直没有做成这件事,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终于也是失去了上进之心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重复操作

  萧诚计划中的四支商队,将会垄断黔州大宗货物的行商权。比方说粮食、盐、铁、棉麻等等。控制了这些大宗货物,基本上也就控制住了各个羁縻州的经济命脉。

  你可以不服气,可以来竞争,但黔州下辖的这些羁縻州,又有那一个能有这个力量,在财力上与这几个庞然大物相争呢?

  你真敢投入大量的金钱进去,只怕对方只要稍稍地施加一些手段,甚至他们都勿需要动用官府的力量,就是纯粹的商业手段,便能让你血本无归。

  想要动武吗?

  正好!

  萧诚恨不得有些部落能够忍耐不住跳出来叫嚣一番,这样他就可以杀鸡儆猴了。

  说起来,杨万富等人在独山的成功,真是勾起了萧诚想要毕其功于一役的念头。

  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啊!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萧诚的脑子中转了转,也就自行掐灭了。

  杨万富等人在独山的行动,可以算作是他们与黄则的私人恩怨而引发,周边的这些羁縻州也只会认为是黄则技不如人。反正这样的权力更迭在这块区域之中并不罕见,每隔上一些年头,便会发生那么几起。

  但要是萧诚直接介入了,那也就等于是官府介入了,这会让这些羁縻州生出同仇敌忾之心,事情反而就不好办了。

  别看思州,播州这些地方,也是土司当政,但田家、杨家与这些小部落还是有着极大的不同的,那些盘踞一方的小部落,是真正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田家与杨家,现在却是家大业大,而且已经算是融入到了整个大宋的上流社会当中并且得到了承认的,再想让他们光膀子上阵,那也是不太可能的。

  而这,也正是萧诚能与他们合作的基础。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作为田氏杨氏这样的事实上的地方割据势力,向来都是一个大一统的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任何时候,中央朝廷都是想拿掉这样的一些特殊的存在的。只不过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牵扯而不敢动手而已。一旦有了机会,不管是谁执掌大权,都会毫不犹豫地动手的。

  所以像田氏,杨氏这样的家族,当家的人,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

  不管怎么筹谋,实力仍然是第一位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别人就只能对你笑脸相迎。

  但正如田氏杨氏对朝廷充满警惕一样,朝廷也对这两家时刻保持着警醒,但凡他们把手伸出了思州播州,立时便会迎来泰山压顶般的打击。

  萧诚的到来,让他们看到了机会。

  萧诚在西北的一系列动作,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而让他高兴的是,萧诚居然到了他们这块地盘之上。

  萧家在西北的势力已经足够大了,但在这块地域之上,却不值一提。一个势单力孤却又雄心勃勃的年青人到了一块人生地不熟的土地之上,想要有一番作为,自然需要有实力的盟友。

  那么,田氏与杨氏提供的帮助,便能让力量单薄的萧诚一下子变成一个实力雄厚的势力,能与任何人扳扳手腕。

  当然,这个时候,田氏杨氏并不知道,萧诚已经提前布下了棋子。

  不对于对萧诚来说,田氏杨氏自动送上门来,却是正随他愿。想要彻底整合这块地域,是怎么也避不开思州田氏,播州杨氏这样的家族的。有这样一个切入口让他顺利地打入这样两个极其封闭外人根本不得其门而入的家族,让他省了很多的事情,节省了无数的时间。

  双方各取所需。

  至于以后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那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黔州商业联合会,应运而生。

  “诸位,黔州大大小小的羁縻州多达数十,各自为政,说句不客气的话,大宋律在这些地方,基本上等同于一张废纸,官府也从来没有对这些地方形成过有效的治理。”看着一屋子的人,萧诚毫不客气地道:“这也是为什么这片地域到如今仍然穷困潦倒的重要原因所在,大家可以看看荆湖两路,可以看看两浙路,那里的人所拥有的财富,我们这里能够比拟吗?”

  屋子里的人,虽然有些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萧诚所说的是事实。

  “但这样的形式,目前来说是很难改变的,因为官府任何的强力行动,都会被当地的部落认为是恶意的,必然会招致他们强烈的反对,一个不好,便会演变成暴乱。想要在这些地方剿灭暴乱的难度,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要是容易,也就不会有这些羁縻州了。”萧诚笑道:“但官府的政令做不了的事情,我们却可以从商业之上来入手。因为发财致富,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拒绝吧?”

  屋子的一角,陈群坐在一角,默默地注视着萧诚侃侃而谈。

  “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我们便要团结,这便是我提议成立商业联合会的意义所在。四大商队,彼此交叉持股,互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钱大家一齐赚,有难大家也一齐当,诸位,摊子大了,的确是难以控制了一些,但摊子大了之后,抵御风险的能力不也大大增强了吗?”萧诚道,“有什么事,咱们商量着来。但凡是在商业联合会成形成的决议,那就必须要坚半的执行,谁若违反,就必须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萧签判,我有一事不明!”陈群突然开口道。

  “陈掌书记有何不解,尽管明言!”萧诚看向这位代表李防来到黔州的钦差大臣,知道如果不让这位放心的话,只怕夔州路转运使李防也不会放心,李防不放心,很多事情,以后很有可能就做不成了。

  “成立了这四支商队,的确是可以赚钱了,但赚钱的只是你们这四家,其它的那些小部落,只怕连汤都喝不到了,这可是大大地损失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凭什么忍气吞声呢?诚然你们有足够的实力镇压,但真要是烽烟四起的时候,朝廷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们便能做到吗?”陈群摊手道。

  “掌书记多虑了。虽然只有四支商队,但我们并不禁绝其它人申请加入!”萧诚笑咪咪地道:“四支商队是主体,黔州辖下,所有有实力的人,都可以申请加入。我们要打压的是过去那种小打小闹的经营模式,几十个羁縻州,便有几十支商队,大家做着同样的事情,彼此之间还互相打压,你到我这里来课以重税,我到你那里去自然也是毫不客气,有时候甚至还出一些明偷暗抢的事情。弄来弄去,大家钱没有赚到多少,反而彼此结下了不少的仇怨,流了很多的血,而那些普通百姓呢,也花了更多的钱来换取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谁都没有得到好处嘛。”

  “所以你把这些人都纠集起来一起做?但人多了,说话的声音可也就多了!”陈群道:“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混乱,一地鸡毛。”

  “自然不是!”萧诚道:“这便是商业联合会存在的意义了。所有的人都可以加入,但并不是没有门槛的。而且加入进来了,也不见得每个人就有发言权。说白了,就是有的人有发言权,有的人呢便只有分红权。”

  “怎么来界定谁有发言权谁没有发言权呢?”陈群进一步问道。

  “实力!”萧诚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陈群点了点头,闭上了嘴巴。

  实力,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但却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实力是一个包容性很广的词语,政治上的,经济上的,甚至是民间口碑都可以划归到实力的范畴当中去。

  “商业联合会中将设会长一名,萧某人毛遂自荐,担任此职。”萧诚笑看了陈群一眼:“联合会下,将设多事理事,而这些理事,便由各支商队之来自行进行推荐,以后商业联合会的所有大事,就都将由这些理事一起来商讨形成决议,然后执行。”

  “如果有人不识好歹,不愿意加入呢?”田易笑问道。

  杨泉嘿嘿一笑:“那还不简单吗?他要是不加入,那就等着破产,他要是敢龇牙咧嘴,那就让他彻底消失。”

  杀气腾腾的话,让陈群不由动容,他身边的李格也是面色有些苍白,倒是与李格合伙的那位来自扬州的商人庞怀恩,面色如常,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其实这也是这片区域最为朴素的一种生存方式罢了。

  互相之间的仇杀,在这一块儿地方,从来都不曾绝迹过。而对于朝廷而言,这些部落之间的仇杀,也不过是小事一桩,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事情走到这一步,陈群也就大致明白了萧诚的打算。正如李防所猜测的那样,萧诚是想把整个黔州下辖的羁縻州弄成一个整体的。既然在政治之上一时之间很难达成目标,那些部落酋长、土司们土皇帝当惯了,自然不愿意头上被人压着,那就先从经济上来。

  也许过不了多久,能在黔州发号施令的,就不是黔州州衙,而是这个所谓的商业联合会了。没有人能拒绝这个提议,因为这的确是一个发家致富的好路子,但只消各地方的经济联系到了一起到了密不可分的程度之后,政治上的统一,也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了。

  但是接下来,四支商队之间,彼此可就要开始争夺了。

  争夺在联合会的话事权。

  黔州数十个羁縻州,在这样的大势之下,不管他们情不情愿吧,只能加入。而以他们的实力,只有选择依附其中的一支,而这四支商队,也肯定会着力地拉拢他们。谁的人更多,谁的地盘更大,自然在联合会中,也就拥有更多的理事,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播州杨氏,思州田氏,在这片区域里,自然是有着他们的盟友,有一些本身就是依附于他们而活着。而萧诚联合黔州本地官员,包括鲁泽、王文正这些人的商队,同样实力不凡,而李格与庞怀恩这支商队,因为有夔州路转运使李防站在身后,同样实力不俗。

  陈群现在对这个商业联合会是大感兴趣,决定在这里多呆几天,好好地看一下他们之间怎么达成最后的协议。

  现在,陈群大体上是知道了萧诚的厉害之处了。那个来自扬州的商人庞怀恩,必然是萧诚的暗子,李格和自己这些年旁敲侧击,这人不承认也不否认,倒也是个厉害角色。这样一来,这支商队,基本上可以算是萧诚的盟友,而萧诚还有独山那边的棋子呢!

  商业联合会里肯定会分成几大势力,但毫无疑问,掌握大局能轻易左右局势的,只可能是萧诚。

  这个人的老辣,那里像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完全就是一成千年的老狐狸啊!

  陈群所不知道的是,这样的事情,萧诚在西北横山已经操作过一回了。横山商贸现在已经与西北行军总管府融为一体,外人几乎不闻其名,但却操纵着整个横山以北的商业,也是萧定大军的财力依托。更重要的是,依靠着横山商贸,萧诚将横山以北大大小小的势力给纠合到了一起。有了共同的利益,很多困难便可以迎刃而解,能够腾出更多的精力,去做更多的事情。

  而有了这样的经验,再来操作这个黔州商业联合会,简直不要太容易。当然,黔州的势力比起横山来更加地复杂,人心更难聚集,但只要取得了大部分人的认同,剩下的不能融合进来的那些人,最后的下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且借着这样的一次操作,萧诚也聚集了大量的银钱,光是四支商队交到联合会的保证金,便多达两百万贯,这让一向穷得叮当响的黔州州府骤然间便变得财大气粗了。

  萧诚当然不会让这些钱在库房里发霉,对于他来说,钱赚得快,但花起来,其实更快呢!

  他要将这些钱,变成道路,变成水渠,变成桥梁,当然,也要变成一支强军。

  第二百二十九章:掌权之后的第一站

  杨万富带着一群人,迎出了十里之外。

  从四月间离开汴梁奔赴黔州,到现在已经足足八个月了。

  来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现在却是天寒地冻北风萧萧。

  好在,他终于是完成了萧诚布置给他的任务。

  这是一份超出了标准答案的答卷。萧诚只想拿下独山,但杨万富却是一鼓作气,替萧诚弄来了三水、南平州以及勋州。

  今天迎接萧诚的人群之中,三水白兴,勋州魏富以及南平州一众人等,全都被聚集了起来。

  三水白兴自是不必说了,勋州魏富借了巨债,虽然荡平了勋州的反叛却也早实力大减,杀敌一千自损八佰,无奈之下,只能向杨万富低头。

  而南平州,梁承一死,州内为争权夺利自相残杀,自己人还没有杀个清楚明白呢,杨万富已经带人杀了过来,人头滚滚之下,原有的势力被摧毁殆尽。

  最终,孙靖由魏武带着五百全副武装的士卒抵达南平州治所苍溪,成为了新的南平州的知州。孙靖虽然是独山人,但此人因为医术高明,在周边区域之内倒是名声极大,由他去任这个知州,便将南平州人的怨气降到了最低。

  当然,不服气的那些人,现在都已经去阎王爷哪里诉苦了。

  对于这些羁縻州谁来当政,向来是地方上报谁,黔州就认谁,倒也不虞上面不准。更何况,如今黔州当家的,已经变成了萧诚萧二郎了呢!

  事实上,白兴也好,魏富也罢,或者是孙靖,他们谁都不认识萧诚是何许人也,但杨万富的凶残,贾贵的狡诈,范一飞魏武这些人的武勇,已经让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恐惧。

  以前坐井观天,呆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只觉得天王老子第一,自己第二,但当这些强龙一般的人物打过来了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的脆弱。

  现在他们都对萧诚充满了好奇。

  因为他们发现,不管是杨万富还是贾贵,在提到黔州的这位新签判的时候,都是语气恭敬之极,竟是不敢稍有怠慢。

  反之黔州知州马亮就显然不在这二人眼中,说起来都是一口一个姓马的,毫无尊崇之意。

  白兴等人僻居一隅,对于萧诚的了解,全都来自于杨万富等人的只言半语,对于这位只有十八岁的签判,眼下一个个的倒是充满了好奇。

  不过有一点很清楚的是,这位签判与杨万富他们,绝对是一伙儿的。

  “来了,来了!”有眼尖的看着道路尽头出现的人马,叫了起来。在寒风之中冻得瑟瑟发抖的一帮人,立时便是精神一振。

  在这样的天气之中,顶风冒雪地站在这个风口上半个时辰,纵然一个个都裹得跟个狗熊一样,照样不好受。

  那风可是无孔不入,钢针似的一下一下地扎着股肤。

  策马而来的萧诚,现在照样也不好受。

  对于一个北方人,第一次在南方过冬,的确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汴梁那地儿是干冷,冷的直接,冷的干脆。

  而这里,那种潮湿的黏糊糊的冷似乎能钻到骨头里去一般。空中簌簌地落在雪籽,但除了树梢之上能偶尔看到一点儿白色外,那雪籽一落在地上,便无影无踪了。

  道路泥泞之极。

  胯下那匹从西北带回来的神骏的大白马,下半边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差不多成了土黄色。

  哪怕萧诚裹得极严实,但这一路行来,耳朵也好,手上也罢,都生出了冻疮。

  现在他有些后悔没有听从鲁泽的建议,坐马车过来。

  这里的道路条件太差,在萧诚看来,坐马车,那就是找罪受,只怕到地头,连骨头架子都给你颠散罗,还不如骑马,还可以尽早地抵达目的地。

  但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对南方天气的承受程度,老天爷也毫不客气地给了他当头一棒,从离开黔州开始,一路之上,不是冻雨连连,便是雪籽纷飞。

  “见过签判!”

  “见过二郎!”

  杨万富与贾贵两人率先上前,叉手向萧诚行礼,称呼的不同,立时便显出了二人与萧诚之间的距离。

  而萧诚对待二人的态度,也充分表现出了这一点。对于贾贵,他只是点了点头,但对于杨万富,他却是亲热地伸手将其扶了出来,热情地道:“杨兄,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了。”

  杨万富嘿嘿一笑,“所幸没有辜负签判的吩咐。”

  “杨兄所做的这一切,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我的预估。”萧诚笑道:“这可是为以后经略这片区域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杨兄,为我介绍介绍这块儿的英豪吧!”

  作为黔州名义上的二号人物,实际上的掌控者,抵达这里的萧诚,第一件事,自然便是要安众人之心,特别是像白兴、魏富这样原本掌控一地的土皇帝。别看他们现在一个个都笑呵呵的一副很高兴的模样,但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外人却也不得而知。

  这也是萧诚这一次来最主要的目的之一,这些人不安抚下来,不死心塌地,以后不免便又要多费上一些手脚。

  想要经略这片地方,终究还是要依靠这些地头蛇的。

  至于下头的那些兵士,倒是很好打发的,这一次萧诚来,可是拖着一车一车黄澄澄的铜钱的。

  发钱!

  发粮!

  发酒肉!

  最简单的收揽人心的举动,却也是最有效的。

  最底层的这些士兵们,所盼望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当真希望当兵能当出一个所以然来的,终究只是极少数个别人。

  外面传来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之声,那是士兵们收到了奖赏。站在窗户边上,萧诚看着外头那些领了钱粮物资而满面笑容的士兵产,他的脸上也尽是欣慰之色。

  “签判,你当真不与他们去说上几句吗?”杨万富站在他的身侧,道:“他们得了如此多的赏赐,总得让他们知道是谁赏给他们的吧!”

  在杨万富看来,这自然是招揽人心的最好时机,萧诚这个时候出去讲上几句,这些士兵自然也就明白这些好处是谁带来的。

  萧诚却是摇了摇头,一伸手,却是将窗户关了起来,回头看着屋子里的诸人,道:“我给士兵们再多,他们也只记得这一时,也只会念叼几句我是一个好官。但真正有事的时候,他们听从的,依然是屋里的你们。”

  这话一出口,大家的脸色都微微有些变了。

  “我与他们,隔得有些远了!”萧诚笑着道:“对于他们而言,我只不过是一个称谓,你们在他们心中,才是活生生的人。诸位,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一直跟着我,他们自然就跟着我,如果有朝一日,你们背叛了我,这些人又怎么会着我呢?”

  话说得很粗糙,但正应了一句,话糙理不糙。

  这屋里头的人,虽然都读过书,但却都只能说是识得字了,至于说到读书明理这个层次,那压根儿就不可能。现在跟着自己来到这里的田易,在黔州州学里那是属于才学敬陪末座的人物,但站在这里,站在这些人面前,却可以毫无惭色的称一声满腹经伦。

  所以萧诚便用最直白的话告诉这些人,我拉拢这些士兵没有用,拉拢你们才是我正经要做的。

  一句话,让屋子里的人的心思,在这个时候,却都是有了不同的想法。

  萧诚却是懒得管这些,他一向认为,这世上,绝对的忠诚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一小部分人身上,而且这种人,绝对是稀有生物。所谓的忠诚,终究还是建立在利益一致的基础之上的。只有大家一直走在同一条道路之上,才有可能谈得上忠诚。只有你能不停地给这些人他们想要的,那才有忠诚。

  如果有朝一日,你不能给他们这些了,或者有人会给他们更多的,那忠诚,估计就会离你而去。

  当然,很多时候,这样赤裸裸的利益之争,功利之心,都会被华美的言辞,春秋的笔法所淹没。让世人更多的看到美好,看到忠诚,看到义气,其实也是每一个上位者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宣教是一回事,那是给普通人的。但如果主事的人当真信了这一套,那是必然做不好事情的。甚至可以说,谁要是跟了这样的人,倒霉那是迟早的事情。

  做事,就必须要因势利导,因人而异了,甚至有时候厚颜无耻,背信弃义都是常事。

  人与人之间交往的那些令人称赞的高尚的德行,如果套用到一个势力对另一个势力,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之上,那估计就是灾难了。

  所以便有了那么一句话,国战无正义!

  两国交锋,什么手段用出来,都是正常的,对一方极度残酷的事情,对另一方,那就是大大的利好。

  “都坐吧!”萧诚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位之上,挥了挥手对众人道。

  众人对望了一眼,纷向两边,各自找了位置坐好。

  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眼神静静地在众人脸上扫过。

  从杨万富以下,每个人心中都是微微一凛,先前在外面跟众人谈笑风生,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萧诚,在这一瞬间,在众人的眼中,便变得冷冽了起来。

  屋里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

  “这屋子里的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装模作样了。”萧诚声音很轻,听不出来多少的情绪,但屋里的人下意识的都挺直了身子。“不妨告诉大家,眼下黔州萧某人作主了,马知州身体不好,在别业之中休养,这几年怕是不能出来理事了。”

  杨万富与贾贵是早就得到了消息,倒也没有多少惊讶之色,但白兴等几人,一颗心却都是咚咚的跳了起来。萧诚说得轻松,但在众人耳中却如同惊雷。这事儿,不能细想啊!一细想,就能明白,这马知州铁定是被眼前这位给收拾了,只怕连行动的自由都没有了。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黔州的司理参军,他姓田,思州田!”萧诚嘴角咧了咧,接着道:“这一次我敢彭水过来,是因为在彭水,还有一位姓杨的司户参军替我看着家,播州扬。”

  众人的呼吸再一次沉重了起来。

  难怪眼前这位能把马知州给收拾了,敢情是勾结了田杨两家。

  “诸位,在这里我把话就说明白了。以前你们都是本地的草头王,土皇帝,但以后,断然是不成了。”萧诚身子向后靠了靠:“独山、三水、南平州、勋州以后将作为一个整体来经营。将会只有一个声音说话,那就是我的声音。这一点,你们同意吗?”

  白兴与魏富看到屋里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身体就不由得是一抖,赶紧拱手道:“签判,我等自无二话,一切都凭签判作主!”

  萧诚微笑着点了点头:“诸位都很知大局,识大体,萧某人很高兴。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开始,以后我们的天地会越来越宽广,你们是第一批坐在这间房子里的人,你们得到的回报,自然也会越来越多。四十几个羁縻州,嘿嘿,太多了,太多了,我觉得,有那么四五个就差不多了。”

  白兴、魏富甚至于孙靖等人的眼光都亮了起来。

  “当然,这还需要时间,所以呢我这一次来,还是准备先给诸位一点看得见的回报以安大家之心。”萧诚道:“诸位可以推荐一位子侄跟我一起回去,想要做官,州衙里会给他留一个位置,想要从军,我正在重新编练厢军,嗯,说是厢军,但不管是待遇还是战斗力,都只会比天南军要更强。在那里面,我也会给他留上一个位置。想要经商,现在大家也都知道了黔州商业联合会吧?他们也可以去那里面煅练,便是想去读书,州学的大门也是一直敞开着的。”

  众人都明白,这些人跟着萧签判去了,一来是作为一种质子一般的存在,二来也是萧签判培养这些本土人物成为自己势力的重要一步。这样的人选,自然不可能派普通的子侄去,只有让自己的嫡亲血脉去才会让萧签判放心,也才能表明自己的诚意,否则在接下来的黔州势力重新整合当中,自己绝对会被边缘化。

  第二百三十章:自家的地盘

  萧诚进入独山,带来的当然不仅仅是本身的威风凛凛。这样的威慑,的确会让本地土著产生畏惧心理,但这样的畏惧,在现实面前,终究还是会被抵销。

  所以随着萧诚进来的,还有大量的资金以及粮食、各类物资。

  独山、三水、勋州、南平州从秋天开始一直延绵到冬天里的这一场战事,让本来就很穷的地方雪上加霜,老百姓们可穷了,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萧诚再不来,杨万富等人并不见得还能稳稳地控制住局势,就算他们手中现在握有绝对的武力也不成。

  因为老百姓是要吃饭的。

  一旦连肚了都填不饱了,别的话说得再多,也是白扯。

  萧诚来得正是时候。

  一车车的粮食进入,将正节节攀高的粮价一下子便就打落了下来。

  “让老百姓饿肚子是不成的。”萧诚看着屋子里的诸人,道:“今年四地战乱不休,老百姓们的生计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所以回去之后,这济贫扶危之事,诸人都得抓紧,赈济的事情要放在心上,要是地方之上竟然有人因为饥饿而死,那我肯定是要查上一查,我拨来的粮食,都到哪里去了。这种事情,碰都不要碰,一碰,就绝对是要掉脑袋的。”

  众人凛然,连连点头称是。

  田易笑道:“诸位,萧签判筹措这些粮食可是大不易。商队送进来的粮食,当然是要赚钱的,人家冰天雪地的,肯将粮食运进来我们就谢天谢地了。州衙拨给你们的粮食,则是用来扶危济困的,我可是晓得以往这样的粮食,不少人都伸手的,这些人里头,恐怕也包括了在座的诸位。不过萧签判说了,既往不咎。如果今年这样的事情还发生了,田某身为黔州司理参军,可就要执法了。”

  众人心中微寒。

  以前黔州的司理参军在他们眼中算不得什么,想来他们的地盘之上执法,那就是一句笑话,就算是在他们的地盘上抓一个平头百姓,没有他们点头也不行。

  但此一时也彼一时啊!

  现下形式大变,这位司理参军还真有这个本事将诸人逮到黔州的大牢里去的。

  在这片区域里,本来就是谁的实力强,谁说话就有道理。

  而毫无疑问,现在最强悍的,自然就是眼前的这位萧签判。

  只看那杨万富、贾贵在他面前那恭顺的模样,白兴魏富等人便能判断出眼前这位的实力,杨贾二人是谁的人,这还用说吗?

  眼下,他们已经控制了这四地的武装力量,又得到了官府的大力支持,再有田氏杨氏站台,谁敢冒头,只怕立马就是性命不保。

  萧诚现在已经将这块地盘,当成了自家的自留地了。

  如果说以前在西北努力经营,是一切为了大哥的基业,为了萧家的将来的话,现在,他则想真正的从这里出发,来好好地发展一下自己的实力了。

  萧诚不缺钱,因为天香阁等诸多天字号产业的存在,萧诚在财力之上是相当雄厚的,但光有钱,显然是不成的。这些天字号产业发展到现在,背后其实就离不开权势的支撑。

  更何况,萧诚还真就是那种传统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人物。

  当他有了这个实力的时候,他还就想来兼济一下天下。

  这个时候,有钱是不能兼济天下的,你必须得有权。

  将这里做为自己官场生涯的起点,一步一步地向上爬,这便是萧诚的初衷了。所有人都以为这里是一片荒蛮之地,将到这里为官视做苦差,也只有萧诚这种人甘之若怡。

  一块白纸好作画啊!

  萧诚根本就没有将这块土地之上的土著势力看在眼里,这些人,只能成为他向前的助力,想要成为阻碍的,都得给我躺下。

  四十几个羁縻州啊,疆域加起来近三十万平公里,这是多么诱人的一块肥肉啊!

  穷?

  这有什么可怕的。

  萧诚最擅长的就是挣钱。

  他最喜欢的就是将一个一穷二白的地方给建设得富裕起来。

  当然,在建设的时候,也得对这些地方进行有力地整合,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助力,成为自己有力的拳头,自己让他们击打出去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的挥出去。

  这也是萧诚喜欢这些羁縻州的原因所在。

  因为这里的人,对于皇宋没有别的地方的人那么高的忠诚度,你要是在河北、江浙等一些地方想搞这些事情,那只能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了。

  那些已经被开发得很充分的地方,其实也是大宋统治力度最强大的地方。富裕,但很顽固。

  这些天来,萧诚分别与白兴、魏富魏勋父子、孙靖黄瑞黄安等人有了一些深入的交流。这些人,自然也都是一些不安分的。

  想想也是,在独山县一出问题的时候,白兴魏富这些人便跳了出来想分一杯羹,占一些便宜,他们又怎么是安分的人呢!他们一门心思的想要把自己做大做强呢!

  只不过他们运气不好,没等他们做大做强,自己就先成了别人的养分。

  但一个人的运气,有时候也真是一言难尽,所以便有了赛公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白兴魏富这些人失去了对自己原本辖地的统治权,但却又换来了有可能的更大的富贵。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希望才是最大的动力。

  所以,他们对萧诚描绘的未来的场景,显得无比的期盼。

  “现在即便是把这四地联起来组建一个军州,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萧诚对着屋里诸人道:“只要一道折子上去,朝廷怕是巴不得。但同样的,如此一来,这里也就成了众人的瞩目中心了。军州虽然只是一个下州,但想要来这里渡渡金的人肯定也是不少的,别到时候我们费尽了周折,却是便宜了别人。”

  众人连连点头。

  “所以,我们在表面之上,还是维持以前的格局不变,但在内里,却是要统一调度,按着一个军州的规矩来了。”萧诚道:“杨万富总揽四地军政事务,贾贵副之,白兴、魏富、孙靖、黄安四人分镇四方。”

  被萧诚点到名的人立时都站了起来,躬身领命。

  “现在四地都很穷,都需要输血,所以在第一年之中,统一收支。一年之后,根据四地发展的情况再来分说下一步的计划,诸位,这是展现你们能力的时候,一年之内,我们给予四地的支持,会是一样的,但一年之后,四地肯定在发展之上会分出一个高下来的。发展的更好的,以后的前程也就自然会更远大。”萧诚的嘴角翘了起来。

  四个被点名分镇四方的人互相瞧了瞧,竞争之意霎那之间就被点燃。

  “军队,当然是要统一编练的。以前各家都养着军队,完全没有必要!”萧诚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而且,也没有必要维持太多的常备军。一支三千人的常备军足以在这里横行霸道了。当然,我说的这三千人,是以我的标准建立起来的。万富,有问题吗?”

  杨万富躬身道:“签判,毫无问题。眼下我们堪称精锐,能与禁军比个高低的军队,大约有一千出头。只要兵甲备足,饷银不缺,一年之后,杨某人敢保证练出一支横扫本区域的三千强军。”

  “第一期的投入,自然是由州衙拿出来。”萧诚笑了起来,他现在手里还真是有钱。“不过一年之后,就得靠你们自己了。”

  屋里诸人脸上都不由有些难色,萧诚的强军标准,他们现在是已经知晓了,与萧诚的标准比起来,他们以前的军队,都只能算是叫花子。

  但这样一支装备的常备军,也是一只吞金兽,在座的各位,可都没有信心能养得起。

  “赚钱,不是什么难事嘛!”萧诚笑着道:“今天就给大家来说道说道这件事,大家手里现在有人,有地盘,有山头,有资源,也有了一笔启动资金,还有一支军队,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贾贵站了起来拱手道:“还请签判有以教我等。如果说只让大家吃饱肚子,贾某人自觉得不难,但要达到签判所要求的那样,贾某却只感困难重重啊!”

  萧诚点了点头:“一个地方想要稳定,最基本的事情是什么呢?”

  “当然是能吃饱。”贾贵毫不犹豫地道。

  “不错,也就是,一个地方稳定的基础,就是农业,无农不稳!”萧诚道:“种田,是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首先,我们便要种出粮食来养活这片地方的人。但这仅仅只是满足了最基本的需求,想要发展,我们就还得另想办法。所以我们就得要有人手,去做除了种田之外的事情。怎么腾出人手来呢?”

  萧诚看着诸人,诸人都呆若木鸡。

  “假设以前十个人种田,能养活我们屋子里这些人。”萧诚接着道:“如果我们有了更好的种子,更好的农具,有了足够的牲畜,结果一年下来,五个人种田便能养活我们屋子里的这些人了,那是不是我们就有了多余的五个人去做别的事情?比方说这五个人,可以去做生意,可以去做工匠,他们是不是就能赚出更多的钱来呢!”

  众人似有所悟。

  “你们治下的百姓都以成千上万计,如何合理地利用他们来创造更多的财富,这就要考验每一个的治理地方的能力了!如何让更少的人,去做更多的事情,这是一门学问。而多出来的人,则可以去做另外的事情。”萧诚笑着道。“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我们只嫌人少,不嫌人多。”

  说句实话,在萧诚的眼中,眼下这片广大的区域里所生活的人口,真是少得可怜。四十几个羁縻州,加起来也不过百万人口,即便是再翻一倍,萧诚也觉得养得活。努力地生产粮食,努力地增加财富,努力地增加人口,这便是萧诚现在最想做的事情。

  想要说话的声音更大一些,这些便是他的本钱。

  不把这些羁縻州全都拧成一股绳,不将这些地方变得富裕起来,他凭什么在将来走向庙堂执掌天下呢?

  现在一个小小的黔州知州,在汴梁根本就没人知道其姓甚名谁,还没有思州田氏播州杨氏的家主名气大呢!

  不过,当他让这四十几个草头王都消失了,从而形成一个真正的庞大无匹的黔州的时候,汴梁那边儿又会如何看呢?

  真到了那个时候,李防便可以退休了,夔州路转运使的位置,就得换自己来坐一坐。

  而到了这个位置之后,可以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说不定,自己还可以望一望大理呢!不过大理终究亦是一国,一向又对大宋尊敬无比,想找到他们的错处可也不容易,只不过只要存了这个心,还怕找不到借口嘛!

  在独山的最后两天里,萧诚终于来到了独山铁矿。

  说起来,这一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起因都是因为独山铁矿。

  杨万富贾贵等人初来独山,其实只不过是想拿下独山铁矿的经营权,可谁知道,最后阴差阳错之下,居然生出了偌大的事端,当然,最后的结果,也比萧诚预想的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以韩冲为首的天工铁艺,已经进驻这里几个月的时间了。

  矿山的出产,也正在慢慢地恢复。山谷之中,一座座的高炉正在拔地而起,新的冶练方法将会提高独山铁厂的效率,而天工铁艺也将会在这里打造兵器,盔甲,而不再是弄好些小玩意儿了。

  “明年,天工铁艺的主要人员,都会搬来这里!”萧诚对韩冲道:“这件事情,你要早做规划。”

  “汴梁那边的?”韩冲有些疑惑。

  “汴梁那边不过是做些玩物罢了,留一些不重要的人在哪里就可以了!”萧诚道:“以后这里,才是我们天工铁艺的根基。韩冲,如果按照正常的进度的话,独山铁矿一年能出多少斤铁?”

  韩冲想了想,道:“二郎,现在独山铁矿挖矿的人手还是有限,以目前的能力来说,一年下来,最多有十万斤!”

  萧诚的眉头皱了起来,转头看向杨万富。

  杨万富心领神会:“签判放心,人会越来越多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骂名

  崔昂特意地放缓了队伍行进的速度,等到他抵达汴梁的时候,已经是天色渐暗,关闭城门的钟鼓之声,已经渐次响起了。

  去年出京之时,有多么的意气风发,今年回来的时候,便有多么的悲摧暗黑。一行数十人,两辆马车,几十个护卫,偃旗息鼓,悄没声儿地进了城门。

  他当然不敢大张旗鼓地回京。

  归义城一战,数千上四军儿郎战殁,这些人的家眷可都在汴梁城中,当初消息传回汴梁之时,这些人便已经闹了一场,据闻当时皇宫之外,哭声震天,跪了满地的老弱妇孺,宫中震怖,最后好不容易才安抚了下去。

  如今,他这个罪魁祸首回来了,如果让这些人知道了消息,只怕今日就进不了城门。

  战败之后,他这位前河北安抚使,被就地转任了谈判特使,在辽军大军兵临城下的逼迫之中,他签下的条约,堪称数十年来大宋最为屈辱的一份合约。

  他当然没有这个胆子签,只不过汴梁城中的这一位,已是下定了决心,宫中去人带去了口信,崔昂明知这会让他背负千载骂名,也只能将这个大黑锅背了下来。

  现在能够保全他的,也只有宫中的这位至尊了。

  蜷缩在马车之中的崔昂,整个人都瘦得有些脱相了。

  现在,他心中有的只是无尽的后悔。

  为什么要去河北啊!

  一场败伏,一份和约,让他几十年来累积的名声,烟消云散。而为了保全富贵,保住权位,他又不得不做下了更多的事情,从而让他沉入深渊之中再也无法爬起来了。

  崔昂很清楚,京中的同僚们,此时只怕人人都对他侧目了。

  当然,能被崔昂认作同僚的,也只能是两府的相公们了。

  两府相公,一向是不愿意侧身于皇室家事,储位之争的。他们的地位,天生决定了不管是谁上台,他们都会有荣华富贵傍身。

  可是自己这一次,为了不被敌人打倒,做下的事情,基本上就是向大王爷缴下投名状了。

  可不如此,又能怎么办呢?

  黯然去职,带罪离开汴梁,昔日的那些政敌,只怕立时就会扑上来把自己撕咬的浑身上下血肉模糊。

  皇帝是不会杀自己这样的重臣,但并不代表着别人不会下手,命不会丢,不代表着不会受尽屈辱,不会被剥夺所有的荣誉以及家财。

  自从签下了和约之后,崔昂可就没有睡上过一个好觉了,一闭上眼,他的脑子里,便是辽国使节乌鲁古那张狰狞而又得意的脸庞。

  是的,在签条约的时候,大宋又一次被侮辱了。

  大宋这边谈判的是知枢密院事崔昂,正儿八经的西府相公,对面不但漆水郡王、南京道总督耶律俊没有露面,连林平都没有露面,甚至于连耶律珍都没有出现。

  站在崔昂面前的是带着满身血腥气以及粗鲁气息的乌鲁古。

  一张事先已经拟好的条约被重重地拍在了崔昂的面前,爱签不签!

  而且看乌鲁古那副样子,就是一副你最好不签,老子好继续带兵攻打的模样。

  对于崔昂来说,这些武将的心事,基本上就是恨不得天下大乱才好呢!这样他们才有继续建功立业的机会。而辽人重要的大臣一个不露面,只怕也是存了继续开战的心思。

  听闻辽国皇位的继承人的竞争日趋激烈,这漆水郡王继续扩大战果为自己增加更多的筹码的心思,只怕也是有的。

  正是在这样多重的心理压力以及忧虑之下,崔昂最终签下了那份由辽人起草的和约。

  去岁拿下的所有土地全都没有了!

  归义城丢了。

  辽人过了拒马河。

  边境线向宋境推进了足足五十里,连边境重镇,天门寨都送给了辽人。

  荆王赵哲在河北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边境防线,一朝尽丧。

  现在,辽人不仅在战略之上,即便在战术之上也占尽了上风。想攻便攻,想守便守,下一个河北守臣,当会头疼欲裂了。

  轻轻地将厚厚的窗帘撩开了一道缝隙,汴梁城中,已是灯火通明,哪怕是到了夜间,哪怕这道城门是汴梁城中最小也最偏僻的一道城门,但城里的热闹仍然不是其它地方能比的。

  汴梁城,可是没有宵禁的。

  晚上,城中的热闹丝毫并不逊色于白天。

  终于回来了啊!

  崔昂眼睛有些酸涩。

  “狗贼!”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然后一阵风声传来。

  护卫的怒吼之声随之响起,啪哒一声,有东西砸在了护卫的盾牌之上,这些来自金枪班的护卫个人的身手那自然是没话说的。

  “抓刺客!”护卫队长鲁雄的声音响了起来,然而也就只这么一声,他就突然变得哑巴了。

  一股臭气哪怕是隔着马车也传了进来。

  那个刚刚用盾牌挡住了砸过来东西的护卫更上瞪大了眼睛,那是几片树叶包着的一团狗屎。

  而鲁雄之所以突然停下了嘴巴,是因为他发现,刚刚走出了城门洞子的他们,面对的压根儿不是什么刺客,而是一双双喷着怒火的眼睛。

  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从街道两边转了出来,更远处,还有人在向着这里汇集,他们的手里,都握着东西。

  “完了!”鲁雄的嘴里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立刻圈马回转,竖起了盾牌,把自己缩在了后面。当然,他还是一个合格的护卫,因为同时,他也把身边马车里的崔昂给护住了。

  下一刻,无数的东西便遮天蔽日地飞了过来,啪啪有声地落在了盾牌之上,马车之上,一股股难以言说的气味,在街道之上弥漫开来。

  臭鸡蛋,烂泥巴,各种粪便,甚至于死猫死狗。

  “国贼”的骂声响彻天地。

  “向前,向前!”鲁雄只是把头探出来了一下,一个臭鸡蛋便准确地砸在他的脸庞之上,恼羞成怒之下他几乎想要拔刀向前了。

  但热血也就只那么涌了一下便被他摁了下去。

  这里是汴梁,这里是天子脚下。

  任何的鲁莽举止,都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再者,他也清楚,这场灾难针对的并不是他鲁雄,而是现在他护卫在身后的这一位。

  可怜的马夫尽量地低着头,双手还要紧紧地控制着马缰,生怕马儿被惊着了失控,要是再来一个惊马践踏百姓,他也不用活了。

  片刻功夫,马夫也好,鲁雄这样的班直也好,身上已经尽数溅满了污物。一行人艰难无比的向前一步一步碍着。

  这当然是有人透露了崔昂回京的信息。

  一场围堵便在这里发生了。

  崔昂坐在马车里,脸如黑炭一般地难看。

  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所谓的民意,因为这样的民意,来得快,去得也速,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其他的事情给转移走。

  他在意的是,有人在他已经落到这个地步的时候,还想要整他。要不然,就不会有消息外泄,就不会到了这个时候,巡更铺的士卒以及京城巡逻的军伍还没有出现,任由自己在这里遭受羞辱。

  这一瞬间,他已经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有人不希望自己还能留在京城,所以才上演了这么一出。

  事情闹成这样了,即便是皇帝想保全自己,也不大可能再让自己呆在枢密院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要把自己弄去哪里呢?

  崔昂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自己替皇帝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竟然还换不来一份安稳吗?要不是皇帝的口谕,那一份和约,他是怎么也不敢下笔签的。

  外头的叫骂声连绵不绝,崔昂再一次将窗帘撩开了一道缝隙,看着外面的状况,他心里突然打了一个突儿。

  这要是有人想在这里刺杀他,可不正是绝佳的机会吗?

  自己的仇人,现在绝对有很多。

  一想到这里,崔昂顿时汗湿衣衫,脸色也惊恐起来,整个人缩到了屋角,顺手抽出了一边的佩刀。

  道路左侧,一间酒楼之上,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立在窗前,为首一人,正是秦敏。他死死地盯着下面缓缓行进的马车,眼睛里的杀气怎么也按捺不住。

  左手虚握,右手作出拉动弓弦状,慢慢的,直至满月,嘴里发出崩的一声响!秦敏的嘴里吐出一口浊气。

  “大哥,崔昂就在第二辆马车之上,咱们要是出击,保管能斩了他的狗头!”一个汉子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之上,杀气腾腾地道。

  “可惜,要是有几柄神臂弓,照样能取了那贼子性命!”另一人道。

  “胡说什么!”秦敏身边,高鹤瞪起眼睛,斥责道:“老将军被他们污为反贼,我们这么做,岂不是把老将军的罪名做实了吗?我们上京来,是为老将军伸冤来的。”

  “周师爷,就算伸冤了又怎么样,朝廷还会杀了这个狗头给老将军报仇吗?他可是西府相公!”一个汉子不服气地道。“还不如我们一刀两断,痛快淋漓。”

  “胡言乱语,你准备让少将军一辈子见不得人,只能改名换姓地活在黑暗之中吗?”高鹤恼怒地道:“如果真要这样,我们又怎么对得住老将军对我们这些人的恩遇?”

  屋里,顿时便没了声音,只余下了粗重的喘息之声。

  “而且,谁说将来就不能杀了这厮?”高鹤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

  “怎么杀他?他可是西府相公!”

  “这一次这厮可是与荆王结下了死仇!”高鹤冷笑道:“有朝一日,我们要是能扶着荆王登上大宝,得了皇位,荆王岂有不收拾此人之理?”

  一直没有作声的秦敏蓦然回过头来,看向高鹤:“周师爷,什么时候,我才能见到荆王殿下?”

  “少将军,还得等一等,现在京中局势仍然紧张,荆王府外,探子林立啊!我们不能再替荆王惹麻烦,再等上一等吧!”高鹤道。

  秦敏点了点头:“这个年节,你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让我见见陶将军。”

  “这是个好主意!”高鹤笑道:“陶统制进京之后虽然升了官,但也被剥夺了兵权,那是相当的不得意。”

  “剥夺了兵权?”秦敏嘿嘿的笑了起来:“陶大勇的定武军,那是跟了他多少年的部队,多少次出生入死打下来的交情,又岂是轻飘飘的一纸命令便能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分解开来的。想要断开陶大勇对定武军的控制,除非是将定武军的军官从上到下换个遍。没个几年的功夫,他们做得到吗?”

  “我来安排!”高鹤道:“先去探探这人的口气,再接触一下定武军下面的那些营将,据我所知,他们在京城过得可是很不如意。”

  “能如意吗?”秦敏冷笑道:“他们是边军,被这里的人视为土包子,又是二大王的嫡系部队,现在二大王倒霉了,他们要是过得好,那才怪呢!想想我们这些边军,抛头颅洒热血,吃得孬穿得差,为了皇宋前赴后继,最后却都落得这个下场,哈,不来一趟汴梁,真还不知道他们是这样看我们的。终有一天,让这些人晓得我们是谁!”

  “终有一天!”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握紧了拳头。

  以秦敏为首,当初的边军悍将们,在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之后,他们对于朝廷的忠诚,正在一次一次的跌落,如果不是还有一个赵哲让他们有些期待,这些人,只怕就要破罐子破摔了。

  被崔昂弄成了反贼然后杀掉的边境四军的残余分子,正在有心人的安排之下,一批接着一批的抵达了汴梁。

  眼下秦敏能够控制的这些人,数量已经超过了上千人。

  这些人,分布在汴梁的各处地方,各个行业。听起来人数是不少,可是在汴梁这样一个上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便如同水滴汇入到了大海之中,又怎么会引人注目呢?

  但这些人一旦集中到了一起,他们所能爆发出来的能量,必然是极为惊人的。

  别忘了,当初萧定只带了十名亲卫,就打得上四军百名精锐惨不忍睹。而秦敏这些边军,就算比不上萧定的亲军,但也差不了多少。像秦敏本人的身手,可不比萧定稍弱。都是在边地与辽人厮杀煅出来的好汉呢!

  第二百三十二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陶大勇现在过得很不如意。

  官的确是升了,从统制连跃两级,现在已经是指挥使了,还得了云骑都尉的勋职。但尴尬的是,他没有得到任何的职事任命。

  按理说,他进京之后,应当是接手赵正的捧日军指挥一职,陶大勇也一直是这么以为的。虽然定武军是以步军为主,但在北地与辽军作战的人,对于骑兵作战是一点儿也不陌生。

  至少比一直在京城中养尊处优的那些人要强得多。

  陶大勇本来是踌躇满志的。

  以他的功勋,也的确可以在京城之中昂着头走。

  但让他失望的是,他不仅没有得到捧日军指挥使的这个比较关键的职位。而且在官家接见了他一次,勉励了他一番之后,也没有了下文。

  这就让他处境比较地艰难了。

  没有职司,光靠一个指挥使和云骑都尉的勋职的薪俸,一家子想要在汴梁生活,可就真的不容易了。

  虽然说起来他的薪俸以前勋职的薪俸很高,可汴梁的生活成本也远远地超出了陶大勇的预估。

  一家人现在住在一个租来的小院儿里。大小十几口子,勉强将人塞了进去,那里还谈得上宽敞呢!而就是这样一个小院子,一个月也要二十贯钱。

  当初租这个小院子的时候,只是准备过渡一下,因为只消接了捧日军指挥使这个位置之后,自然就有官府提供的相应的居所安置了。

  可哪里知道,这事儿居然就拖延下来了。

  不但捧日军指挥使的位子没有,连到底怎么安置他,也没了下文。

  更恼火的是,他还不能走。

  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汴梁,等候下一步的安排。

  汴梁居,大不易。

  要不是以前当定武军统制的时候还有些积存,现在只怕就艰难了。

  现在每隔几天,陶大勇便要去铨叙官厅一趟,问一问自己的境况,但铨叙厅的人皆是一问三不知,只说是让他等着。

  这一等,便是几个月的时间,还是没有只言半语。

  陶大勇是真的急了。

  如果仅仅是他个人的事情,还好说一点儿,了不起那就不当这个官儿了,卸甲归田,带着家人离开汴梁回大名府去。当定武军统制这些年,他自然不是一无所得,在大名府附近还是置了田宅的。不说大富大贵,但总是能吃喝不愁。

  但他走不了。

  他的部下,现在亦是处境堪忧。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颇受欢迎的,不少人表示了对定武军的关切爱护,但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便像陶大勇本人的待遇一样,这种关切爱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信任感和防备之心。

  陶大勇知道,这是因为荆王失势的缘故。

  而他们,作为荆王的嫡系部下,也跟着倒霉了。

  最开始对定武军的安排,全部没有了着落。定武军的军官,原本是要去上四军各部升上一级之后任职的,定武军的士卒,也将会被安插到上四军中作为骨干力量存在。

  调边军入京,本来就是想要提高上四军的战斗力的。

  毕竟上一次,他们被萧定打得太惨了。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影子。

  定武军没调到了一处极偏僻的军营之中暂时驻扎。陶大勇只消看看周边的驻军,便知道朝廷对于定武军的提防之心了。

  在定武军的周边,竟然有上四军的三个军营,将他们的驻地牢牢地包围了起来。

  难不成定武军还能造反不成吗?

  陶大勇只能苦笑。

  现在,他连定武军也回不去了,因为他已经卸任了定武军统制一职。

  定武军的日子越过越糟糕了,不但薪饷不能按时发放,连平常的生活所需物资,也渐渐的欠缺了起来。

  不时会有过去的部下跑来找陶大勇诉苦,但陶大勇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去枢密院找过几次,发现定武军现在的困境,是某些有心人在故意刁难的结果,原因就是他们是荆王的部下。

  枢密院中相识的朋友,警告陶大勇现在不要多管闲事,他已经不是定武军的统制了,要是他伸手管了,于人于己都不是好事。

  可是陶大勇又怎么能做到视而不见呢?

  现在他很犯愁。

  他可是清楚,自己麾下这些百战余生的人,真实的性情有着多么的暴戾,一旦越过了他们忍耐的极限,他们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的。

  现在,他还在拼命地压制着这些旧部,因为他清楚,这些人不管做了什么事情,最后也一定会算在他的帐上。

  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往里悄悄地贴补了上千贯了。

  好在定武军终究还是有正军,上头虽然苛待,但总还不至于一毛不拔,现在陶大勇只希望上面快点任命一个新的定武军统制,只要新统制上任,他就可以甩手不管,再出了什么事,也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但朝廷也是毫无动静。

  已近年关,这个时候,京城里其它的军队,都已经领到了犒赏,都在准备过一个肥年了。今年因为河北大败的缘故,京城里的军队的赏赐反而格外的丰厚一些。

  但在河北曾经大胜辽军,并坚守归义城数月之久的定武军,居然没有拿到该有的犒赏。

  这就很过分了。

  那些掌管物资犒赏的官员们知不知道,真要惹毛了这些边地将士们,他们真敢趁着夜黑风高的时候,摸上门去将其杀得一个不剩?

  这样的话,陶大勇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每一次昔日的部下们找上门来诉苦的时候,这样的话便会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这些人并不懂得上层的纠葛,在他们看来,他们该得的,就是被这些掌管物资银钱的官儿们给贪墨了。

  每一次,陶大勇都要费上大力气来压制他们。

  这些官儿们根本就不是贪墨了这些钱,他们是得到了某些人的指示在为难他们定武军呢!

  陶大勇叹了一口的敢,要是某一天,他听到汴梁城里那里出了什么血案,说不定就是他的老部下们做出来的也说不定。

  “统制,有客来访!”一个老兵站在门边,对正坐在案边发呆的陶大勇道。

  “客?”陶大勇有些奇怪,要是自己的那些老部下来了,老兵根本就不会通报,会直接把人领到这里来,而除了自己的这些老部下,哪里还会有客来拜访自己?

  刚刚进京的时候,当然是有的。

  不过都是一些势利眼,这一段时间以来,自家当可用门可罗雀来形容。

  “谁?”

  “来客自称姓孙,名满。”老兵瞅着一脸迷糊的陶大勇,接着解释道:“统制,这人是在江湖上混的,很有名气,在汴梁城中大名鼎鼎,听说我们住的这一片,都归他管呢!”

  混黑道的!陶大勇脸上顿现厌恶之色,像他这样的人,对于这种人一向是深恶痛绝,当初驻扎边地的时候,像这样的角色敢在他面前出现,不一刀两断,那都是心情特别好才会有的。

  一看陶大勇的模样,老兵便晓得他的心思,赶紧道:“统制,这孙满,带了好多的礼物,光是鸡鸭鱼肉,都要几挑呢!再说这些人,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虽然不怕他们生事,但也怕他们恶心人啊,这里毕竟不是边地呢!”

  看着老兵的模样,陶大勇叹了一口气,心里也晓得老兵的心思,眼下家里的确是困难。早前为了周济老部下,已经将家底掏得空了,便是快要过年了,屋里也没有备下多少年货呢!

  想来便有些心酸,自己堂堂大将,手下染了敌人鲜血无数,可谓是杀人如麻,便是眼前这位老兵,又何尝不是功勋累累,眼下,他竟然被区区几挑鸡鸭鱼肉给晃花了眼。

  “让他进来吧!”陶大勇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道。

  脚步声响起,陶大勇深深有吸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脸颊,站了起来。老兵说得也是,这些混道上的,既然自己现在没能力收拾他们,那就只能给他们一点儿面子,虽然不知什么缘故,他们竟然找上门来,但真想生事的话,自己却也丝毫不惧他们。自己家中即便是妇孺,可也是能提刀杀敌的。

  来人进了门,身材魁梧之极,站在陶大勇面前,腰板挺得笔直。

  陶大勇看着对面的这人,心里警兆骤生,眼前这人,哪里有半分那种混江湖的气息,反而满满的都是那种自己熟悉的铁血的军人气息。

  这孙满是什么来路?

  “秦敏见过统制!”来人叉手为礼,一揖下去,顺手却也解开了蒙面的布巾。

  如遭雷击,瞬息之间,陶大勇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成了一个木雕泥塑。

  看着那人揭开了蒙面的布巾,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陶大勇跟秦宽都是边军将领,都是统带一军的统制,彼此之间曾经在荆王麾下多次联合作战,秦敏作为秦宽的儿子,又是麾下的第一悍将,陶大勇当然是印象深刻。

  不是说他死在拒马河畔白沟驿一战吗?

  “你,你怎么到了汴梁?”好半晌,陶大勇才回过神来,人既然站在自己面前,所谓的死在拒马河,自然就是无稽之谈了。

  秦宽战败,又被崔昂当成了替罪羊,还找出了他们与荆王勾结的无数证据,这也是导致荆王现在被软禁府中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秦敏即便还活着,不应该逃亡山野吗?怎么会出现在汴梁呢?这里对于他而言,可是实实在在的龙潭虎穴。

  “不来汴梁,如何替家父伸冤复仇!”秦敏咬着牙,道。

  陶大勇看着对方坚毅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坐吧,坐下说,这位是?”

  能跟着秦敏一起过来,自然是秦敏信得过的人。

  “在下高鹤。”高鹤上前一步,躬身为礼。

  “我想起来了。”陶大勇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个人以往的模样:“你是跟在秦兄弟身边的那位幕僚。”

  “陶统制好记性。”高鹤躬身道。

  “你们现在在汴梁怎么过活?”看着面前的两人,都是面色红润,穿着也是光鲜亮丽,一点儿也不像是受苦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比自己这个指挥使还要过得风光。

  “不瞒统制,秦敏现在化名贺胜,倒正是在汴梁黑道人物孙满的手下做事,高先生也是如此。”秦敏笑道:“这东城孙家现在正跟西城曹家打生打死,我们替孙满连战连胜,他倒也大方得很。”

  陶大勇不由一晒,昔日的战场侥将,竟然替流氓头子去当打手了。

  “你们来汴梁的人不少?”陶大勇问道。

  “是,一齐有好几十个呢!”高鹤在一边道:“正是有这股力量,我们才在那孙满手下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也正是因为这个人的掩护,我们才能在汴梁城中生存了下来。”

  “汴梁居,大不易啊!”想到自己如今的窘境,陶大勇不由心有戚戚:“秦敏啊,我要是不来汴梁,该有多好啊!你爹他们几个……哎!”

  陶大勇垂下头,当初威名赫赫,能与辽人争雄沙场的强悍边军,如今还剩下几只呢?比起秦宽他们来说,自己或者还是幸运的吧。

  “我们也是前几天碰到了统制麾下的军兵,打听之下才知道统制住在这里,所以前来拜望!”秦敏道。

  “你不会让他们看到了你吧?”陶大勇微微变色。

  “我自然知道不能露了身份,所以是另派人去打听的!”秦敏笑了笑道:“统制尽管放心。”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看着秦敏,陶大勇当然明白,对方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现在我的处境,你们大概也能知晓一二,能帮你们做的,也是有限。”

  “我想见见荆王殿下!”秦敏道:“只是我进不去王府。”

  “我现在,只怕也不方便过去!”陶大勇摇头道。“我不能再牵累荆王殿下了。”

  高鹤笑道:“统制,现在还有什么可避忌的呢?您现在都这般模样了,病急乱投医,去求见荆王殿下,也是说得过去的。”

  “荆王殿下现在也帮不了你啊!你可知道,现在朝中就是拿着荆王殿下与你父亲几人的通信说事呢!”

  “那些信,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是栽赃陷害。”

  “怕就怕在十之八九都是真的,但要命的就是那一份掺进去假的啊!”陶大勇道:“还是不要再让荆王殿下作难了。”

  “我就想见见荆王殿下,问他一声,我父亲还有郑裕他们,都为了殿下殒命了,如果殿下亲口说一声他认输了,我屁都不放一个,转身就走,从此相忘于天涯,但凡殿下还想再战斗一番,那秦敏便是舍了命也会帮他。”秦敏斩钉截铁地道:“还请统制相助。”

  第二百三十三章:人事

  屋子里地龙烧得极热,暖意融融,但屋里坐着的人,却大都是心头冰凉。

  最上首,首辅罗素两眼冒火,双拳紧握,半步不让地盯着官家赵琐,与他以往的状态完全是两个模样,他在与官家相争,而且半步不让。

  他的首辅生涯,正在进入倒计时。

  而且,将会以一个不光彩不体面的方式退休。

  对于这样一个局面,他自然是不乐意的,但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结局却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对于他来说,这一次的两府议事,很有可能有是最后一次了,他已经连上了两道辞呈,按照以往的规矩,自己再上一次辞呈,官家也就会批准了。

  然后,他罗介山的政治生涯,便将从此终结,以他的年纪,想要东山再起,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今年一年,对于官家而言,可以说是前喜后悲。

  上半年,西北捷报频传,反意昭昭的李续,被一举击败,虽然此人还在四处流窜,但在西北行军总管萧定的围追堵截之下,实力一日不如一日,被彻底消灭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这让赵琐很是得意洋洋。因为不管是陕西路安抚使马兴,还是西北行军总管萧定,都是他亲手提拔的,这二人在西北配合默契,一举建功,让赵琐觉得自己不管是文成还是武功,正在无限地向着开国祖宗靠近。三路伐辽的方略,最大的一个障碍已经去除。

  可到了下半年,却是风云突变。

  顶替荆王前往河北任安抚使的崔昂大败亏输,损兵折将失土,辽人大军长趋直入,差一点点就兵临大名府,这是皇宋这数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失败。

  相对于河北的失败,在陕西的胜利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因为对于皇宋而言,辽人,向来都是第一大对手。

  最终,大宋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这场战事。

  割地百里,岁币翻番。

  这的确会让今年在以后的史书之上被浓墨重彩地留下一笔。

  谁来为此负责?

  自然便是首辅罗素。

  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得为此承担责任。

  本来,今年出了这样的大事,作为首辅,顶缸是必然的事情,总不能让官家出来说,这是我的错,大家都怪我吧!

  但问题是,这件事情的直接责任者,崔昂,这个在罗素心目之中应当受到严重处罚的家伙,居然屁事没有,官家,竟然想包庇他过关,还想让他回到中枢。

  这就过分了!

  罗素现在恨这个家伙入骨。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受了牵累,成了近几十年来最无能的一位皇宋首辅,也因为北地边境情形大坏,百姓遭殃,而这样的情形,没有多年的经营,是很难扳回这种劣势的。

  官家为什么想要包庇他,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

  崔昂这个家伙为了保全自己,逶过他人,在北地弄出了一件大案子。更为关键的是,这件案子牵连到了荆王赵哲。

  官家对于这个儿子的本来就极是忌惮,如果前方胜了,一切都还好说,偏生现在大败亏输。

  胜了,大家自然会对官家顶礼膜拜,就像刚刚崔昂去河北上任便一举攻过拒马河,杀得辽军节节败退时候的那样。

  但现在看起来,这不过是一场假象,是辽人的一次有准备的诱敌深入。这一回,辽人的斥候,可是已经到了大名府了。要是大名府一破,辽军便可以长趋直入,杀奔汴梁了。

  你说百姓怕不怕?慌不慌?

  于是乎,不管是河北,还是京城,大家都开始想念荆王赵哲了。

  让赵哲重新去河北领军抵御辽人的呼声,不禁在民间一浪高过一浪,便是朝中,亦有官员们一个接着一个的上书了。

  可是官家,怎么敢还让赵哲去河北领兵?

  父子两人的裂痕,已经是愈来愈深了。

  留崔昂在京城,官家的心思很明显,就是要将这个儿子的罪名坐实嘛!

  罗素不同意。

  有了他领头,两府的几位相公们,自然一个个的都梗着脖子要求严惩崔昂。

  赵琐心里头的火是一阵阵的往上翻。

  这河北一败,这些臣子们一个个的便蹬鼻子上脸了,好像自己做错了多么大一件事情一般,河北之败,是自己的问题吗?难道不是因为那几个军将贻误军机最终才一败涂地的吗?而这几个军将,哪一个不是荆王的心腹。

  到底是贻误军机还是有意为之,谁又能说得准呢?

  赵琐冷笑着。

  老二被自己摁着了,只怕是朝思暮想都要再出汴梁,好来一个天高任鸟飞吧!

  怎么可能还让你出去!

  这些个相公们,一个个的义正辞严,当真以为自己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吗?

  罗老匹夫这一次要下台,心中自然有千般委屈,但作为首辅,这事你不负责谁负责?之所以现在一副头铁的模样,只不过是想要与自己讨价还价,为他的儿子谋一个好前程罢了。

  罗颂呢,自觉罗老匹夫一去,就该他任首辅了,他想要与前事划清界限,自然便要严惩败军之将,这是要立威呢!

  陈规与崔昂本就有矛盾,两人在西府之时一向不对路,这一次逮着了机会,岂有不将崔昂往死里踩的道理。

  李光呢,当然不愿意崔昂回来,这样一来,他在西府又要排第三了。要是新进一个,他自然而然就排第二了。

  两府之中,竟然找不到一个能支持自己的大臣,这让赵琐觉得很失败,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危机。让崔昂回来的心思,也就更强烈了。

  崔昂这一次是几乎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可愈是这样的人,就愈合自己的心意啊!他除了依靠自己还能依靠谁呢?没有自己的力挺,转眼之间他就会被其它人撕扯得粉碎。

  看着诸人,赵琐缓缓地道:“秦宽等人之罪,一直是崔昂在处理,此事牵涉颇大,更让人愤怒的是,一众证人在半路之上竟然被截杀,贼子胆大妄为至此,视律法如无物,如不一追到底,朝廷尊严何在?”

  “官家,臣以为,此事不宜公开追索,那些书信,臣也看了,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至于人证被杀,更是一笔糊涂帐,到现在不也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吗?”罗颂摇头道:“官家,这一次大败之际,我们更需安定人心,而不是让大家都人心惶惶啊!”

  “正是要安定人心,才必须要将此事追查到底!”赵琐冷冷地看着诸人道:“崔昂这一次的确没有把事情办好,两府他不用呆了,转任御史中丞吧,让他负责这件案子的审理,由他而起,便由他来终结。现任御史中丞兰四新,晋东府参知政事,你们以为如何?”

  “兰四新任御史中丞不到一年,资历稍浅,又无殊勋,骤然宣麻拜相,只怕难以服众!”罗颂连连摇头。

  “御史中丞之职,本就是督导众官,惩治不法,崔昂一带罪之人,焉能出任此职!”陈规亦是连声附和。

  他们二人,都不愿意这件事情再闹大了。罗素是马上要去职的人,当真有些无所谓,他们两个可就不一样了,让崔昂去御史台,只怕就会弄出一件弥天大案来,现在这家伙红了眼睛,连皇子都牵扯了,还有谁他不敢撕咬?一兴大狱,天下不稳,不管是东府还是西府,都不愿意面临这样的局面。

  连遭反对之下,赵琐勃然大怒,站起身来,竟然是拂袖而去。

  屋子里一众人等都面面相觑,这样的状况,似乎以前没有碰到过。众人都看向了罗素,不管怎么说,眼下还是以此人为首嘛!

  “走吧走吧!”罗素站了起来,“过两天陛下气消了,再来商讨此事,这件事,也不着急嘛!”

  “罗相,再过上两天,可就要封印了。”罗颂提醒道。

  罗素嘿嘿一笑:“封印放假过年嘛,正好,十好几天呢!让大家都有一个缓冲的时间,好好地想想这个问题嘛。”

  一行人刚刚走到宫门口,身后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便见到官家身边的贴身宦官曹权正小跑着追了过来。

  “首辅,首辅!官家请您回去,有事相商!”跑到一众人跟前,曹权低声道。看着一众人等一个个都有些脸色不善,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说起来他在宫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更知道这些相公们的脾气,真惹恼了他们,指不定就会对自己饱以老拳。

  陈规看了罗素一眼,嘿嘿一笑,袍袖一拂,扬长而去。

  罗颂却只是抱了抱拳:“罗相,我等便先去了。”

  李光却是招呼也没有打,竟是扬长而去。

  官家这自然是打着各个击破的打算了。而眼下,最容易被攻破的,便是首辅罗素了。

  出了宫门,李光跟两人招呼一声,上了马车径自走了。

  罗颂正欲登上自家马车,身后却传来了陈规的声音。

  “逢辰,一起去喝一杯?”

  罗颂愕然回头看向陈规,到了他们这个地位,最忌讳的其是便是私下里这样的密会了。

  看着罗颂左右打量,陈规笑着道:“左三街那边有一家烤鸭馆子,正儿八经的用果木烤的。”

  罗颂不由笑了起来。

  左三街那边,可是官员们最爱光顾的地方,陈规选在哪里,自然也是示之于众人,两人光明正大的意思。

  左三街这家烤鸭店的店面不大,但生意的确是极好,两位相公来的时候,屋子里已是差不多坐满了人。

  不过这两位要进来吃烤鸭,其他的人,便只能离开了。

  转眼之间,屋子里的人,便被护卫们清理得一干二净,便是烤鸭的厨屋里,也站上了几个卫士。

  “罗介山顶不住的。”陈规道:“你应当比我更了解他,他只是在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想与官家再做一笔交易而已。罗焕今年出京,多少是受了他的连累。不趁着这个机会为罗二再谋点福利,以后,只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罗介山这两年,当真是昏聩了。”罗颂摇了摇头:“一世辛苦赚来的名声啊,这样下去,连最后一点坚持也守不住了。”

  “可他毕竟是首辅啊,只要他还在位一天,他就是首辅!”陈规道:“逢辰,看起来官家要留崔昂在京的意思,是极为坚决的。”

  罗颂怒道:“崔昂在京,而且在御史中丞这样的位子上,必然是要兴大狱的。官家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仍然要留他在京,只不过是想将荆王彻底给摁住而已。景升,如果你我不能阻止此事的话,有多少人要遭殃?”

  陈规嘿嘿一笑:“逢辰,你这是在萧禹担心吧?”

  “岂止是萧禹?”罗颂叹了一口气。

  陈规看着罗颂,突然道:“逢辰,罗介山一走,你摁得住崔怀远吗?先跟你说啊,以前我虽然是枢密院事,是他的上司,但可也摁不住这个人。”

  罗颂眼神微凝,“景升,你什么意思,就明说!”

  “逢辰,你也摁不住他。特别是现在,这个人已经疯狂了。官家又要借他的手来振压荆王,以你我之能,只怕掌控不了局势。”陈规压低了声音:“所以,我劝你,这首辅之位,你便退上一退,不要争了。”

  罗颂顿时便垂下了眼睑,为了这个位子,他熬了这许多年了,岂会因为陈规这么一句话就放弃?

  “逢辰,眼下这个位子,不好坐啊!”陈规继续劝道:“当真让崔怀远兴起了大狱,到时候弄得不可收拾了,谁来为此负责?”

  罗颂眼皮一跳,抬起头看向了陈规。

  “就像罗介山这一次不得不去职,当真是因为他有什么大问题吗?”陈规道:“不是的,是因为需要有人来为今年的惨败而负责啊。能向天下人交待的,除了当朝首辅,还能有谁呢?恕我直言,你此时上位,一个不好,说不定就会是国朝当政时间最短的首辅了。”

  罗颂学地吸了一口气:“你准备荐谁?”

  “夏诫夏治言!”陈规笑了起来。

  “夏治言回朝,河北如今如此惨淡,谁去拾掇这个乱摊子?”

  “陕西路安抚使马兴。”

  第二百三十四章:家有儿女

  夏诫夏治言这个人,是极为强势的一个家伙。此人在东府的时候,经常性地怼得官家下不了台,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得罪了当年同样年轻气盛的官家。心胸算不得广阔的官家赵琐终于寻到了夏诫的一个错处,把他远远地打发了出去任大名知府。

  作为与夏诫共过事的陈规等人,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们当真是不愿意把这个人重新弄回朝堂的,因为强势的夏诫一旦回到朝堂,一旦重掌大权,他们这些人的日子,绝对是不会好过的。

  相对来说,罗素就是一个很弱势的首辅了。

  不过现在,陈规他们没得选择了。

  他也好,罗颂也好,对上没有这个底气硬扛官家,对下又无法压制住如今一心想弄个大案子还保住自己地位的崔昂,但他们又不想朝廷因此而陷入乱局,唯一的办法,也就只有请夏诫夏治言回来了。

  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陈规与罗颂在这件事情之上达成了协议,这二人,虽然也有着各自的私心,但仍然算得上一个为大局着想的官员,也愿意为了大局而牺牲自己的某些利益。

  所以这二人,仍然还是要算是好官。

  其实在朝堂之上,像他们二人这样的官员,仍然是占着大多数的。而像崔昂那样的官,说不上绝无仅有,但也廖廖无几。一旦出现,便会遭到其他人有志一同的打压,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但这一次,陈规与罗颂二人还真没有什么底儿了。太多的事情纠缠在一起,弄成了如今这个纷繁复杂的局面,关键是官家掺乎其中,让他们可以回旋的余地大大除低。

  对于官家对于荆王的打压,陈罗二人是哧之以鼻的,当真是无法想象官家的这种危机感是从何而来的。

  他们从来不认为荆王会有谋逆的这个心思。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现在上头的这位官家权力欲太过于浓厚,忍不得一点点的分权,所以强势归来的荆王在手底下聚集了一大帮官员,在很多政策上面与官家意见相左之后,官家便觉得无法忍受了。

  年关一天天的临近,汴梁城中过年的气息,也是一天比一天浓厚了起来。北方的惨败虽然在汴梁引起了震动,但也仅仅是一场震动罢了。在边关失去亲人的汴梁人,也不过数千人而已,而整个汴梁,人口可是多达上百万。

  虽然打了败仗,但对于汴梁人的日子,倒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当初在辽人逼近大名府的时候,汴梁的粮价曾快速上涨,但很快就被朝廷压了下来,财相萧禹用好几颗头颅震慑了一些企图趁此机会发财的家伙。现在的这位财相,可是有着军人背景的,从来都不惮于杀人立威。

  一应物价回归到了正常,腊八的时候,朝廷还为整个汴梁城中七十岁以上的老者,每人发放了五百文钱,一斤酒,十斤粮,一斤肉。

  再回想起今年冬天的时候,朝廷可是为汴梁每家每户都发了三百文的取暖钱的。别看每家只有三百文,但只要想想汴梁城庞大的人口,便知道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而这笔钱,已经有差不多五年没有发放了。

  今年重新发放,自然是因为朝廷又有钱了。这还是在北方打了大败仗的前提之下,听说本来是要发五百文的,只不过因为吃了败仗,才缩减到了三百文。

  财相萧禹的名声现在在汴梁城中好得不得了。

  与崔昂那臭得不能再臭的名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罗颂也好,陈规也好,都不愿意这场大狱兴起从而波及到萧禹这位财相。在他们看来,一旦大狱兴起,萧禹这位荆王的铁杆追随者必然会被连累。

  但朝廷当真需要这位能力极强的财相。

  萧禹主掌三司使,不但管理有方,而且生财有道,他上任之后,朝廷多年以来的捉襟见肘,顿时为之一松。

  说句老实话,像罗颂这样的东府相公,每年为了财计而挠头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次,而陈规,为了要不到钱而多少次跟东府、跟三司使闹得面红耳赤。

  而今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所以,不管从私从公,他们都想保住萧禹。

  封印关衙放假,汴梁城中,除了少数的部门还在正常上班之外,其它的官员们,都已经是去享受这难得的假期了。

  但汴梁城中的那些大人物们,这个假期注定是不得清闲的。一场场的交易,一次次的交换正在不停地上演,这十几天的时间,是双方难得的缓冲期,也避免了双方矛盾的激化,很多事情,可以在好好地商量一下再拿上台面来解决。

  作为大宋朝廷的财相,萧禹自然也很忙,对于他现在的处境,他也是心知肚明。官家对他是不满意的,不管他这个财相当得有多么的称职都不会让官家开心。

  但作为朝廷重臣,他对此也并不太在乎。

  不开心又能咋地?你现在还离得开我吗?把自己这个官当成不可或缺的,当成一旦没了自个儿便会影响到天下大局的时候,便是官家,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他的那个小儿子告诉他的。

  现在,萧禹觉得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上这条道路。

  正在汴梁发生的这场政治大交易,他自然也是心中有数而且亦是参与者。

  夏诫回来当首辅,萧禹倒也觉得可以接受。自家大郎与夏治言也有些香火情,大家也是能说上话的。

  关键是夏诫强势,不但对下属强势,对官家也强势,萧禹觉得现在官家有些不像话了,特别是无缘无故地整治荆王这样的国之股肱,让人愤怒之极。这种自断臂膀,自毁长城的作法,自古以来,昏君倒是经常做的。

  萧禹回来的时候,大门口正熙熙攘攘一片忙碌。两个儿子送回来的过年物资居然不约而同地在今天抵达了府门口,十几辆马车聚集,顿时便吸引了无数人的眼光。

  萧定如今官居西北行军总管,虽说仍然在陕西路安抚使麾下,但就地位而言,已几可以与马兴分庭抗礼了,只要回朝,便妥妥地一个太尉之职。次子萧诚今年不过十八岁,也已经是一州签判,不过这小子,就远远不如老大那么令人放心了。

  韩大娘子满脸红光地站在院子里指挥着众人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分门别类的入库,儿子出息,她这个当娘的自然与有荣焉。

  与夫人打了一个招呼,萧禹便径自回到了书房之中坐定,案桌之上,两份书信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份是萧定写来的,一份是萧诚写来的。

  想了想,萧禹还是先打开了萧诚的信。

  信倒是很长,不过尽是些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只是在信的最后轻描淡写地带了一句,说他已经在黔州站稳了脚跟,上上下下对其都很膺服,让他与韩大娘子尽管放心。

  萧禹苦笑一声,咋个放心?这个二郎,以为他在黔州做的事情,他这个当爹的,当真一无所知吗?伸手入袖,摸出来一份夔州路转运使李防的信。

  他与李防并没有太多的交情,收到这位的信件的时候还大吃了一惊,可看完之后,才知道李防写这封信的由来。自己的儿子竟然在黔州做下了这样大的事情,连一州知州都被他放翻成了一个摆设,如今黔州已经由他这个通判说了算呢。

  李防来信的意思很明确了,这事儿他可以不管。反正黔州如今也平静得很,偶有羁縻州互相仇杀,在汴梁看来都是些放不上桌面的小事情。但萧诚做的这些事,也是可大可小,就看他这个转运使追不追穷了,说到底,还不是要由他这个老财相的老子来替儿子擦屁股?明年的财计大略看来需要调整调整,稍稍的往夔州路那里偏一点点,但又要做到不引人注目,不然就是给人话柄了。

  真是头疼啊!

  老大现在也不消停啊!看完了萧定的信,萧禹也是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对他这个老子,萧定倒是啥话都说,这信件也是他的亲信送回来的,也不虞有人偷看。

  李续到现在也没有抓着,还在到处流窜。而萧定呢,就满世界地追着这家伙跑。

  在西北,李续现在就是一个灾祸的象征,他跑到那里,那里便跟着遭殃,因为在他的身后,萧大胡子必然会紧追而至。

  说萧定养寇自重,倒也不过份。至少萧禹清楚,如果萧定真想抓住李续,早就逮住他了。但萧定就是不下手。李续一日不灭,萧定就一日不会丢下兵权。

  再者,萧定也是在利用李续平灭西北那边的那些不服王化的部族,其兵锋已经向西域伸了过去。这一段时间,萧定正在讨伐青塘木占,因为这位土蕃贵族收留了李续。

  说来也是好笑,木占当然不想沾上这样的大麻烦,但问题是,他想把李续送给萧定,萧定还不要,反正就盯着他打。

  在信中,萧定说他是想将整个青塘全都纳入大宋的版图。

  不管从政治上还是从军事上,萧定的举动,其实都是符合大宋的利益的,但萧禹却知道,萧定现在已经让朝廷有些忌惮了。除了上述的那些事情让一些有心人浮想连翩以外,横山党项只奉萧定号令,才是最让人垢病的所在。

  要知道当初李续千方百计想要将横山党项纳入麾下都没有成功。要是李续做到了这一点,他早就挥兵出横山打进陕西了。

  李续没做到的事情,萧定做到了。

  换句话说,如果萧定某一天想要造反,是不是就轻而易举了呢?

  已经有人在提议召萧定回朝了。

  只不过就是因为李续还活着,西北战事一直在绵延,便是李度,也还占着罗兀城,召萧定还朝的事情,才被搁置了下来。

  揉揉脸庞,萧禹叹了一口气,没有一个儿是省心的。而且,现在也没有一个肯听他这个老子的话了,一个个的都有主意得很。

  也就自家小女儿还算贴心,又聪明又听话,能让二个老人得到不少的安慰。

  将萧定的信放在炭盆里烧成了灰烬,刚刚直起身子的萧禹,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许勿言这个老货,以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速度从外头窜了进来。

  “你不是在外头协助夫人拾掇那些货物吗?”萧禹心中浮起一股不祥的感觉来。

  许勿言苦笑:“学士,辽国那位漆水郡王又差人送来了大笔的礼物,指明道姓是送给三娘子的。”

  萧禹勃然大怒:“打,打出去!”

  许勿言为难地道:“学士,以往,打也就打了,但这一次来的是辽国的正使耶律珍,带着几十个武士呢,咱们府里的人手,占不着便宜,而且现在人家气焰正嚣张,且巴不得把事情闹大呢!我看那耶律珍的模样,恨不得马上跟我们打上一架才好。”

  萧禹一屁股跌坐了下去:“耶律珍?”

  耶律珍是耶律俊的心腹干将,这一次辽军大举入寇,其中一支的主帅,就是耶律珍,想不到此人还作为辽国的正使到了汴梁,这是活生生地来打大宋朝廷的脸啊!

  “学士,您还是亲自去迎一迎吧!”许勿言面有难色地道:“朝廷的馆伴使也在一边呢!”

  “馆伴使是那一个?”

  “崔昂崔学士!”

  刚刚站起来的萧禹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耶律俊你个王八蛋!”一向自诩为文人,而且行事作派都在向文人无限靠近的萧府主人萧禹,终于是忍不住在府中破口大骂起来,哪里还有半点的潇洒从容?

  大辽正使耶律珍笑握着马鞭,笑吟吟地靠在身后高大的战马身上,在他身前,数十名北辽武士手握刀柄,虎视眈眈。

  他们是来送礼的,漆水郡王耶律俊专门为萧府三娘子送来的过年礼物。

  他们也是来准备打架的,当初林平来送礼可是被一顿大棍子给打了出来。

  不过今天不同往昔,耶律珍准备大干一场,把声势造得更浓重一点。

  萧府的人,可不见得打得赢自己这伙人,即便打得赢,只怕他们也束手束脚。谁让他们在战场之上打输了呢?

  自己真要被萧禹揍得鼻青脸肿了,回头定要在大宋官家面前多讨一点儿岁币回去。

  而且,他也是真想见见那位萧三娘子,怎么就让郡王念念不忘了。

  虽然这是离间之计,但郡王却是做得正大光明,而且耶律珍是当真感受到了郡王对这个女子的喜好。

  第二百三十五章:潜伏

  驿馆之中,耶律珍与林平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这么说来,萧禹那老儿这一次对你是礼敬有加哦?”林平抹去了笑出来的眼泪,道:“见着那位萧三娘子了?人品才能如何?”

  耶律珍一摊手,道:“也就是被萧老儿叫出来见了一面,道了一声谢。她一声世叔一叫,我还能无礼地上下打量吗?最后还送出了一枚玉佩作为见面礼。”

  林平又大笑起来:“是你一直挂在腰间的那面玉佩,我记得你最宝贝它了,这一次怎么舍得?”

  “没有想到萧禹这一次居然大方地收了礼,还把萧三娘子叫出来道谢。”耶律珍道:“一声叔叔一叫,我就成了长辈,能不给见面礼?先前又没有准备,总不能让那萧老儿嘲笑,浑身上下,也就那玩意儿还能拿出手。萧三娘子才学如何不得而知,但长得倒也端庄秀气。”

  “能与郡王、我阿父辩论一番的人物,才学自然是不差的。”林平道:“才貌双全,也难怪郡王念念不忘。”

  “我倒是对那萧禹颇感兴趣!”耶律珍道:“此人能屈能伸,在那样的情况之下,迅速地作出那样的决定,可真是不简单呢!我其实是盼着打上一架的。而且也准备好了挨他几杠子,然后去找他们的皇帝敲竹杠的。”

  “能成为大宋财相,此人自然是有真材实料的。”林平道:“萧家,用我们的话来说,可能是受到了天神的宠爱吧,一大家子,一个个都了不得啊!今年宋人在北疆大败,但国内总体来说还算平稳,这萧禹的功劳可不小。宋人的财政收入在今年这样的状况之下,居然还略有增长。”

  “宋人的确太富了!”耶律珍也皱起了眉头。

  “将军所言极是!”林平道:“这一次我在汴梁呆得时间够长,才算是切身体会到宋人有多么的富裕。一直我很疑惑以我大辽的勇武,为什么几百年来一直与宋人僵持不下,而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其中最大的差距,就是财力之上的差距啊。他们有钱,可以制造更好的更多的盔甲,更锋利的武器,更好的工具等等,公欲利其行,必先利其器。宋人在这方面,真是做到了极致。”

  耶律珍心有戚戚。

  “宋人的神臂弓、克敌弓就不说了,一向是我们的大敌,我们仿制的,不值一提。他们打制的兵器,比我们的要更加锋利,如果不是我们的武士更加勇武,我们大辽,早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所以像萧禹这样的人,我们必须要将他搞倒才行啊!”林平道:“让这个人再当上几年的财相,宋人朝廷每年的收入,还会迅速地增加。多出来的这些钱,宋人会拿来干什么,想来就明白,肯定是用来打造军械,制造兵甲,扩充部队,然后与我们相争嘛!有了钱,干什么不行呢?”

  “林兄所见极是。这一次我大辽勇士只差一步就打到了大名府之下,但最终却答应了宋人的和议之请,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林平叹了一口气:“无非就是钱粮不济了!”

  “正是,宋辽边境之上的官和百姓,都贼精贼精的,一旦不敌,撤退之余,基本上都将他们的财物付之一矩,我们大军所到之处,所得甚为有限。说起来,这些策略,还是那个荆王在河北之时搞出来的吧?弄得我们最后粮草跟不上,就食于敌也不行,最后那十余天,要是宋人弄出一支精锐之师来对我们进行反击,我们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说实话,最后那几天,每天我都感到凉嗖嗖的。可郡王一定要坚持下去,所幸最后结果还挺好。”

  “这就是郡王的厉害之处了。”林平微笑道:“他知道,宋人是一定会屈服的。”

  “萧禹这样的人,能弄倒自然是就是最好的。”耶律珍连连点头道:“敌人的人才,对于我们来说,可就是祸害了。不过他已经有了这样的地位,又成绩斐然,想要弄倒他,难度很大吧?”

  “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林平道:“萧禹与荆王绑得太紧了,弄倒了荆王,自然也就弄倒了萧禹。”

  “不见得吧?现在荆王赵哲不是已经垮了吗?但萧禹的位子看着还瓷实得很!”

  “早就摇摇晃晃了。”林平道:“而且,我说得弄垮,可不仅仅是像现在这样就罢了,如果仅仅如此,何需我来?像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我想要的自然就很大。不把汴梁搞得人头滚滚,不让他们国本动摇,枉我在汴梁潜藏这么久!”

  “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啊!”

  “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而且进展极好!”林平展颜一笑,“你回去之后告诉郡王,最后一到两年,我们便可坐收渔利。到了那时候,便是我们大举进攻宋人,获得更多好处,并大举削弱宋人的最佳时机了,我相信,只要持续不断地放血,这个巨人,终究是会倒在我们脚下的。”

  耶律珍也不问林平到底在做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你也要小心一点,宋人的皇城司也不是吃干饭的。我可不想你被他们捉了之后送到我的面前来,那可就太尴尬了。”耶律珍道:“最可怕的就是他们抓到你,悄没声的一刀杀了,我们都找不到机会向他们要人!”

  “这你就放心吧!”林平道:“自保之力我还是有的,最不济,也能逃回去的。”

  “那就好。”耶律珍道:“要是你失陷了,我可没脸去见老师。”

  “老头儿身体还好吧?”林平问道。

  “有什么不好?这一次来之前我去请教老师一些问题,老师他仍然喝得烈酒,骑得骏马,还与我赛了一场马,得胜之后那叫一个洋洋得意!”耶律珍摇头道。

  “老头儿赛马能赢你,你做假不要太明显!”林平哧之以鼻。

  “哄老师开心嘛,这也是我们做学生的一片孝心,你们汉人不是说了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耶律珍笑道。

  林平淡淡一笑。

  耶律珍一摊手:“真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见怪。”

  “我知道!”林平挥了挥手,在辽国,辽人看不起汉人的情况是极其普遍的,就算耶律珍与自己是知交好友,而且对自己的父亲尊敬有加,但时不时地,这位仍然会流露出对汉人的鄙薄来。

  “郡王当真准备参加明年的进士试了?”喝了一口酒,林平道:“我走的时候,听他念叼了几句。”

  “还不是因为那个三娘子!”说到这个,耶律珍倒是有些恼火了:“这位三娘子不是说非进士不嫁吗?郡王倒像是听到心里去了,便要去考这个进士。话说这进士是这么容易考的吗?”

  辽国取进士,与宋朝这般倒是一般无二,能在辽国考上进士的,在大宋这边,也是承认的,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辽国的进士试的难度并不比宋国这边小。

  “郡王去考试,那些考官总得给点颜面,要不然,嘿嘿!”林平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

  “别想那么多了!”耶律珍摇头道:“郡王如今立下大功,在一众竞争者之中可谓是脱颖出,如果再有一个博学多才的身份加持,那自然就木秀于林了。但问题是,朝中肯定有人不想郡王这么顺风顺水啊,肯定要下绊子的啊!”

  “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再鉴别出那几个是敌人来!”林平拍了拍耶律珍道:“不像北院那边泾渭分明,南院这边,着实有些敌友难辩。不怕敌人出手,就怕他们不出手呢。只要一出手,便能揪住他们,然后就好对付了不是吗?”

  两人感慨了一阵子,耶律珍自觉是自己想左了,听林平这么一说,只怕郡王急忙忙地仗一打完就跑回王庭去,是另有别的盘算。

  “对了,郡王对那个萧二郎也很感兴趣,此人现在如何?”耶律珍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

  “此人倒是有真才实学,考上了进士,但却被大宋的官家一脚踢到了西南夷人之地去了。”林平呵呵笑起来:“所以说,大宋的官家,对萧家可没什么恩宠之心呢!看起来还是很忌惮的。”

  “萧定在西北的作为,倒也足够让大宋的官家起了忌惮之心!”耶律珍道:“大宋官家剿了一个李续,出来一个萧定,现在看起来,萧定只怕还要难对付得多呢!”

  “萧定现在在西北之地,对我们大辽可也有了实际的影响了,此人麾下,实力如何?”林平问道。

  “相当难搞!”耶律珍道:“从西京道那边传来的消息,萧定现在麾下作战兵马已经超过了五万人,而其中三万人是骑兵,以党项人和吐蕃人为主。而其中最精锐的被称作铁鹞子的,更是相当厉害,西京道耶律环老王爷试探了一下子,大败而归。所幸的是这个萧定现在一门心思想取了青塘之地,卯着劲儿地打木占与瞎药,不然西京道那边很可能就要战火连天了。”

  “五万大军,三万骑兵?”林平勃然色平:“萧定是怎么养活这些军队的?宋国朝廷再蠢也不可能给萧定出这么多钱?”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老子不是三司使吗?指不定暗中周济儿子了!”耶律珍摇头道。

  “这不可能,宋人的制度还是很完备的,这么大笔的银钱支出,不可能毫无风声传出。萧禹当真敢这么做,就是形同谋反了。”林平道:“如此说来,这萧定可就当真是我大辽一个劲敌了,弄倒萧家,一举数得。至于那个萧二郎,现在倒不必在乎,他想成为我们的对手,还早着呢,这样下去,兴许他就没机会成为我们的对手了。”

  “如果你当真能建此奇功,将来郡王登基,你妥妥地一个南院大王。”耶律珍有些羡慕地道。

  “我可不在乎什么南院大王。”林平笑道:“咱俩还是齐心协力,先让郡王功劳盖世,然后再扫平国内的敌对势力,等郡王登上了皇位,咱们还怕没有回报吗?”

  “说得是,来,喝酒,好久没与你一齐喝酒了,今儿个喝个痛快!”

  “可不能喝个痛快,等一会儿我还要离开这里呢!醉得东倒西歪的,倒真是要露了形迹了。”林平摇头道。

  两人举杯,相视而笑。这种在异国他乡相逢的体验,倒也真算得上是玄妙。

  而此时,在离汴梁千里之外的黔州,被林平评价为兴许没机会成为他们对手的萧诚,却也正在喝酒,而且是在军营之中。

  自然不是在王文正的天南军军营。

  而是在他刚刚编练的厢兵军营之中。

  挂羊头,卖狗肉,萧诚一向擅长做这样的事情。

  厢兵能有这样的甲胄吗?能有如此犀利的弓矛刀枪吗?能有堪比禁军的军饷吗?

  可这支厢军就有。

  当然,朝廷给军队发放的薪饷都是有制度的,禁军里都分了档次,遑论是厢军了,可是架不住这钱不从官府帐面上走啊!

  今儿个这位商人来慰军,明儿个那个富豪来犒赏,反正一个个出手都特大方,钱粮之物,堆满了这支厢军的仓房。

  萧诚觉得,想要一支军队的忠诚,第一件事,自然就是要满足这些人最基本的需求与愿望,说白了,就是钱,给足够的钱,然后才谈得上结以恩义,最后才是在漫长的岁月之中通过各种手段,让其成为一支忠诚而可信的力量。

  而向大哥那种在战斗之中与士卒们形成的感情,萧诚觉得自己现在很难达到那个水平。

  就目前这支厢军而言,先是拿钱喂饱,然后在各个关键位置上都放上自己信得过的人,自然也就彻底掌控了这支军队,再往后,经历上几桩事情之后,大家差不多也就结成利益共同体了。

  这支暂时只有五百人的厢军自从集结之后,就没有被解散过,竟然成为了黔州的一支常备军。统兵的是签判萧诚的亲信韩锬,一个一言不合就挥动大锤的莽汉,另一个掌握财计的,亦是萧诚的亲信,他的伴当李信。

  此时这支小小的军队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到了数十年后,当一个个名字响彻天下,有多事之人细细探查之下,才骤然发现,那些人,曾经都有过同样的一段经历。

  他们都出身一个叫做彭水的小地方。

  第二百三十六章:力量(上)

  李信垂头丧气地站在萧诚面前,一脸的乞求之色。

  “二郎,我不愿去军中,我只想跟在您的身边。”李信瘪着嘴道:“小人哪里做错了,您告诉我,我一定改就是了,可就是别不要我了!”

  萧诚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个伴当。

  说起来是自己的伴当,但李信可是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在自己的心中,他就跟兄弟一般无二。

  “跟在我身边,你永远就是一个仆从,能有什么出息?”萧诚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走文官这条路,你是走不通的,虽然你读书识字,说起来学问也不算太差,但想要去考举人中进士,则差得太远。所以便只能去军中搏一个出身。”

  “我不想去军中!”李信低声道。

  “为什么?怕吃苦吗?”萧诚眉头一皱,问道。“去了这半个月,吃不消?”

  李信用力地点头,“锤子就是一个疯子,每天四更便要起床,操练操练再操练。晚上天刚黑呢,除了值夜的,剩下的都要去睡,挺尸一样,哪里睡得着?”

  萧诚忍住笑道:“军队就是这样,这点苦都吃不消吗?”

  “还有吃的!”

  “吃不饱?”萧诚一下子竖起了眉毛。

  “那倒不是。”李信赶紧道:“就是顿顿粟米饭,要不就是小麦饭,杂面窝头,每人配一碗羊骨汤,一个咸疙瘩,真的是吃不惯,锤子把羊肉都片了下来,每天操练之后比试,赢了的才能吃肉,二郎,你看我都瘦了一大圈了。”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李信,嗯,的确是瘦了一大圈。

  自己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李信作为自己的贴身伴当,当然也是跟着自己养刁了嘴,一般的饭馆里的菜肴都入不了他的眼,更何况军队的伙房呢,那种大锅大灶,能弄熟,能管饱,那已经是这个时代最高的要求了。

  “你去又不是当一个普通的士兵,也能没肉吃?”萧诚倒是有些好奇起来。

  李信苦着脸道:“锤子说我水平太差,有一天上了战场,纯粹就是送人头的,所以把我也编到了队伍之中进行训练,而且还是与他亲自带着的一队进行比较,每天,他们都有肉吃,我们只能啃骨头。我,怎么打得过他吗?”

  萧诚大笑起来:“想来你也被队友们埋怨了不少是吗?”

  李信垂下了头。

  “倒是没有想到,锤子还有这样的心思!看着莽,实则很细腻嘛!”萧诚道。

  “二郎,那家伙就是找岔子整我呢!”李信怒道。

  萧诚摇了摇头,“李信,你说在军队之中,想要士兵们服气,最关键的是什么?”

  “勇力!”李信道,锤子那家伙,为什么一去队伍之上,稍露身手便让大家心服口服?不就是因为没有人打得过他吗?别说一对一了,便是十对一,也被他揍得满地乱爬。

  而自己,就不行了。

  “说一千,道一万,在军中,是要拿勇力说话的。特别是直接带兵的将领!”萧诚道:“所以锤子不是在整你,而是在磨练你,你要是没有足够的勇力,以后怎么在军中立足,没有人能看得起你的。就算你仗着我的名声也不行,大家面子上恭敬你,后头不定怎么编排你呢!”

  “可是这样下去,照样没有看得起我,打一场输一场!”李信恼火地道。

  “锤子要跟你单打独斗了吗?”萧诚问道。

  “那倒没有!”

  “既然如此,锤子便等于给了你机会。单挑和群殴还是两码事的。你不动脑筋,怎么能打赢他呢?”萧诚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我相信,只要你本身的勇力再提高两个档次,指挥军队的本领再强上几分,锤子便会让你赢上那么几场,以后你们两个便会有来有往,有输有赢,这样,你的威信,自然而然就起来了。锤子有心良苦,你居然还到我这里来埋怨?”

  “他有那个脑子?”李信有些不相信。

  “你可以回去之后自己去问他!”萧诚道:“李信,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放到军中去吗?”

  “刚刚二郎说了,想让我有一个好的出身。”

  “这只是其中一点而已!”萧诚道:“真正的原因,是我把你当成我最放心的兄弟,是可以托之以生死的人,知道吗?”

  李信瞪大了眼睛。

  “你跟了我这么久,想来也明白了,我这个人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是特别注重军队是不是?”

  “嗯,平常也多听二郎这么说呢!”李信连连点头。

  “说起来,现在这支五百人的军队,是我萧二郎真正的独立组织起一支兵马呢!”萧诚微微一笑:“五百人,只是一个起点呢,李信,这五百人,我是把他们当成军官来培养的,将来,当队伍开始扩建的时候,这支军队里的人,便会一个个的走出去,成为亲的军队的统领。李信,现在你明白了吗?现在你是他们的长官,以后,你就永远会是他们的长官,就算很久以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兴许会比你的官职更高,但这也是一段抹煞不掉的历史!”

  李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几年来,我做了很多事情,你是最清楚的了。”萧诚淡淡地道:“这些事情,要是被公之于众,当真可以称得上一句大逆不道。但只要我真的成功了,我就不再会受制于人,而想要成功,强大的力量,便是最基本的东西,没有力量的支撑,说什么都是屁话。就像现在的东西府相公们,说起来一个个的权倾天下,可真要惹恼了官家,官家横下心来不顾一切的话,几个铺快狱吏,便足以解决掉他们了。”

  “二郎,你,你是要造反吗?”李信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放屁!”萧诚笑着敲了一下李信的脑袋:“我造什么反,我又不想当什么官家,我只是不想让官家任意地把我揉圆搓扁罢了,也不想这天下成为官家的一言堂,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这可不成。”

  “可他是官家呢!这天下都是他的。”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萧诚哼了一声:“好了,这些东西你一时想不透,就下去慢慢地想,有所得了再来跟我说,回过头来说军队的事情吧!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放到军队之中去了吗?”

  “我知道了!”李信连连点头。

  “那,现在能吃得了苦否?”

  “能,二郎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再大的苦我也能吃!”李信道。

  “好,你的武力水平,锤子会训练你,作战的技巧,会在实战之中得到磨练,大的军法军略,我有时间了,也会教你,不要得意,还有锤子!”萧诚瞟了一眼喜形于色的李信。“那你现在知道,该怎么样去拉拢这些军官,让他们怎么样对你家二郎忠心不二,矢志不移吗?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不会背叛我吗?”

  听到萧诚这么一问,李信便又傻了眼儿。

  看着自己这个伴当,萧诚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成军以来,我已经做了许多事情了,你都没有看到吗?”萧诚道:“第一件事,招兵的时候,你注意到这支军队有什么特点?”

  “好像您招的都是那种有家有口,老实巴交的人。当时还有不少的游侠儿曾经来自荐,都被二郎你给打发了呢!”李信想了想道。

  “游侠儿!”萧诚冷笑:“这些人利用利用还可以,把他们招进军队那就是祸害了。李信,你记住,以后编练军队啊,战斗力最强大的,是那些老实巴交的人组成的军队,他们易于训练,心思单纯,不会有太多别的想法,哪怕他们最初的时候看起来很笨,胆子很小,但只要在军队之中磨练一番,这些毛病,在这个大融炉之中,都会被磨没的,反而是那些平时看起来颇有勇力,心思活络的游侠儿,在战场之上容易崩溃。”

  “我记下了。”

  “这五百人成军之后,我第二件事干得是什么?”

  “分田地,分屋子给他们啊!”李信道:“这件事情,还是我主持的呢!”

  “你就没注意,我分给他们的屋子,田地都是从哪里来的吗?”萧诚嘿嘿一笑:“他们的田地,房屋,牲畜都是来我从马知州以及他的那些嫡系属下那里弄来的,也有一些,是我从黔州的地方豪强们哪里强讨来的。知道为什么吗?”

  李信终究是不蠢,想了想终于明白了过来:“二郎这是把他们与我们彻底绑在一起,我们要是失败了,那些人再翻了身,这些当兵的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肯定是全部都没有了。所以为了保持他们拥有的这一切,他们就必须死心塌地跟着我们干。”

  “说得不错!”萧诚拍子拍李信的脑袋:“这些人拥有的东西越多,利益越大,他们与原本的那些利益所得者的矛盾就会越来越大,他们也就没得选,只能跟我们一路向前,因为失败,就代表着他们失掉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甚至于性命。”

  “二郎深谋远虑!”李信满心的佩服。

  “但这个,只是诡谋!”萧诚摇了摇头:“这只是聚拢人心的第一步,叫做利益相关。当大家的利益相关之后,便要进行第二步了,这便是我派你去的原因,这第二步,叫收拢人心。我能很快地让他们跟我变成利益相关者,但想要人家跟我们交心,成为真正的同路者,就需要时间了,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手段计谋,就要后退一步了,我不可能与他们天天相处,时时相交,这些事情,就需要你去做了。这便是我为什么让你去任锤子的副手,去负责这支军队的钱粮、军法等事宜了。”

  “我明白了。”李信道:“二郎必须要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拉拢人心让他们死地塌地为您效力,自然是由我去做。二郎且放心,这样的事情,我定然是能做得极好的。别的事情李信不敢说,但交朋友却是我的长项,我会很快成为这些人的兄弟,而且是那种砍得脑壳换得气的兄弟。”

  “不要弄成了酒肉朋友!”萧诚道:“你可以仗义疏财的帮助他们,可以急他人所急,想他人所想,你可以教这些人识字,教这些人兵法等等,这些事情,你尽可光明正大地去做。”

  “是,二郎!”李信站了起来:“您这一说,我倒是感到时间不够了,得赶紧回去。对了二郎,虽然你需要与这些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我觉得你还是该时不时地去看一看,跟他们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甚至于传授一些本事给他们,您这一身本事,随便拿几样传授给他们,都足够他们琢磨一辈子的呀!”

  “这你倒是与我想到一齐去了!”萧诚笑道:“保持一定的距离是为了保持神秘与尊崇,但让人家不认识,不熟悉我,那可就与初衷背道而驰了。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抽出一定的时间,来给他们上上课,识字也好,军法也罢,随便谈谈嘘寒问暖也行,总之,就是一个收买人心罢了。”

  “二郎,马上要过年了,您正好与大家见上一面,大过年的大家也不能休息,不能回家与家人团聚,自然是要该补偿一下的。到时候,您带着钱与物资一齐过来,亲手发放,对于那些有特别困难的人,再关照一番,您的形象,一下子就竖起来了。”李信出主意道。

  萧诚大笑:“你说得不错,就这么办。”

  李信匆匆离去。

  萧诚刚刚编练的这五百厢军,是他真正会投入极大心力去完成的一件事,也正如他跟李信所说的那样,这是他着力培养的军官团,是要跟他利益相关,一齐相扶相携向前的伙伴。以后,当这些人走出去的时候,便是他萧诚的力量开始开花散叶的时候了。

  至于现在杨万富他们在独山成立的那支军队,在萧诚的心中,在以后的日子里,都只能成为外围的军队。是现在他力量还没有完成成型的时候不得不利用起来的一支力量。

  他们,离萧诚心目中的军队的模样,还差得太远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力量(中)

  茫茫大地,只有一种颜色。

  无边无际的白。

  远看是一展平原,只有走到了近前,才会发现其实是高低起伏不平的地势,如果是在其它季节倒也能轻易分辩,但在这个时候,便能给人极大的错觉。

  天空缓缓地飘飞着雪花,落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之上,立时了无影踪。

  一只白色的狐狸孤独地在雪地之上逡巡着,长长的鼻子在雪地之上嗅来嗅去,片刻功夫,狐狸骤然高高地跃了起来,头朝下重重地撞在雪地之中,整个脑袋都没入到了雪地这中,一阵雪花飞舞,在抬起头来的时候,嘴里赫然咬着一支田鼠。

  总算是有了一收获,虽然填不饱肚子,但至少可以活下去,狐狸的眼里似乎有了一些笑意。骤然,它转头看向一个地方,眼中亦浮起了浓浓的警惕之色,下一刻,它已经撒开四蹄,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几乎在狐狸狂奔的同时,远处突然之间冒出数十匹战马来,数十骑排成了一大排,风一般地飞掠过来。在他们的身后,被溅起来的雪花如同一条雪龙,被风一卷,在他们的身后,形成了一条雪龙。

  “狐狸!”一名骑士指着奔逃的狐狸,惊喜地大叫了起来,说着话的同时,已是绰弓在手,引弦,搭箭,瞄准,纵然在飞奔的战马身上,骑士仍然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地完成了这些动作。

  嗖的一声,羽箭飞出。

  没有人会认这骑士的这一箭会落空,因为他是大军之中公认的箭法最好的人之一。

  狂奔中的狐狸却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在羽箭将要及体的那一瞬间,它突然之间一个转折,长长的蓬松的尾巴甩开,帮助他能在这样急速的转弯之中,仍然保持着平衡。

  夺的一声,羽箭深深地插在雪地里,尾部颤颤巍巍地抖动不已。

  骑士们放声大笑起来,很难看到伙伴失手的时候,大家都是幸灾乐祸起来。

  只不过那狐狸逃过了这一劫,并并不代表他就安全了,因为数十个骑士拉开的队伍实在太宽了,他仍然还在骑士们前进的道路之上。

  又一支羽箭飞了出来。

  狐狸再一次一个急转弯逃出了生天,这一下,所有人都是有些惊讶了。

  当第三个人举起弓箭的时候,领头的一名军官却是大吼了起来:“算了,一个畜生能避我们两箭,这是老天爷要让它活呢,放它一条生路。”

  举起的弓箭立时便放了下来,数十名骑兵轻勒马缰,战马开始减速,那狐狸却是头也不敢回,转眼之间,整个身子便与雪地融为了一体。

  而此时,在骑士们的身后的天边,一面面五颜六色的旗帜闪现,密密麻麻的骑兵,在风雪之中,向前推进着。

  前面的这些骑兵,只不过是这支庞大骑兵在前面探路的一支小分队而已。而这样游戈在大部队周围的小分队,多达数十支。

  这是一支多达上万骑兵的庞大队伍。

  而每名骑兵至少拥有着两匹马,这就使得这支队伍似乎看起来是漫无边际。

  队伍的中前部,一面格外高一些,也格外大一些的将旗,被风吹得呼啦啦的,斗大的一个萧字是如此的引人注目,而靠近旗杆边上的一排字,则注明了这个人的身份。

  大宋征西行军总管。

  “总管,这样的天气,你能确定木占当真会寻求与我们决战吗?”策马行走在萧定身边的拓拔扬威扬声问道。

  因为脸部蒙着厚厚的布巾,使得说话的声音也有些低沉。

  这一次对木占的战争,已经打了足足两个月了。

  准确地说,是双方在第一次交手之后,便一直是木占在逃,萧定在追。

  “木占一定会寻求与我们决战的,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萧定一把扯开了蒙面巾,满脸的大胡子在这样的季节里,倒是有另外一桩好处,可以遮挡风雪冰霜,像拓拔扬威现在的脸上都满是皲裂的口子,萧定除了胡子,便啥也没有了。“让我们这样追下去,他还会剩什么?追随他的部落会星散的,他的牛羊马匹也会被我们缴获,失去了这此东西的木占,明年还有一点点机会吗?所以他只能趁着他还有最后一份力量,寻求与我们进行一场决战。只要胜了,他就还是这片地上的王!”

  拓拔扬威哈哈大笑,“不怕他打,就怕他逃,哎哟哎哟!”大概是大笑扯动了脸上的好些冻伤的伤口,没笑几声,拓拔扬威又痛得嘶嘶叫起痛来。“总管,这一仗,对木占来说是求生一战,必然会拼尽全力,我们必须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啊,天气太冷了,我们的战士,也十分的疲乏了。”

  “自然!”萧定点了点头:“好在我们准备还算充分,对这场战事的难度也作了充分的预估,作了最坏的打算,相比起木占,我们绝对是大占优势的那一方。我们都这个样子了,木占只会更糟糕的。”

  “这我相信!”拓拔扬威点头道:“说起来咱们在出发之前那行行军参军们作出来的预案,让我真是叹为观止,当初还认为太多余了,现在才发现要是没有这些预案,只怕我们几天前就要打道回府了。”

  “这些法子,都是崇文留下来的。”萧定笑道:“当初我们来横山的时候,上万人在寒冬腊月转战千里,一路之上没有丢下一个人,没有死一个人,老弱妇孺,我们全都带到了横山,其中统筹之事,便由崇文一力担当,也是那一次,他替我广锐军培养了一大批这样的人才,现在的这第行军参军,便是崇文亲自带出来的。他还替他们取了一个格外有意思的名字。”

  “崇文兄弟给这些人取了一个什么名字?”

  “参谋!”萧定大笑起来:“这算什么官职?最后我还是改成了参军。现在这些行军参军不仅制定这些预案,还制定作战计划,作用是越来越大了。”

  “崇文之才,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拓拔扬威道:“有时候我实在搞不清楚,他这么一点点年纪,到底是怎么如此的博学多才的,总管你知道吗?我们党项人的文字如今大成,这其中功劳最大的,便是崇文了,他虽然没有亲身参与其中,但他在临走的时候,却是替我们作出了规范,这让我们省却了最大的麻烦呢!”

  “他自小就聪颖,奇奇怪怪的书也不知看了多少!”萧定笑道。

  “听说他被官家派到了西南去了!”拓拔扬威摇头道:“这可当真是大材小用了,明明是经世之才,却被派到边荒之地作一个撮尔小吏!”

  “崇文也需要多经历一些。”萧定道:“想我大宋自古以来的那些经世名臣,那一个不是从基层一步一步做上来的,不经历这些底层的职务,将来必然会有所障碍的。他年轻,吃点苦头算什么,这些苦头,就是他将来的资历,而且西南那地方,倒也正好让他一展所长,他倒是很擅长与各族夷人打交道的。”

  拓拔扬威一笑:“这倒是,与我等相交,崇文兄弟便从来没有半分看不起我们的意思,而且他的这种态度是发自内心,不像有些人是装出来的,这也正是我对他服气的原因所在,他第一次进我的拓拔城,我便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呢!”

  “我这个兄弟,自小就是与众不同的。”萧定微笑道。

  “不过总管,崇文兄弟这一次去西南,只怕也与你有关吧!”拓拔扬威接着道:“听说那马兴想将崇文兄弟弄到陕西来,官家就没给面子,这样的小事情驳一路安抚使的面子,还是很少见的呢!”

  萧定淡淡地道:“现在我拥兵数万,官家有所警惕也是应该的。”

  “如果朝廷这个时候招总管回汴梁,总管怎么办?”拓拔扬威试探地问道。

  萧定扫了对方一眼,拓拔扬威心中微微一寒,说起来,现在的萧定,比起初来横山之时的萧定,也是有了非常大的不同。具体来说,就是承萧定统率的军队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愈来愈重,他或许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他身边的人,却是感受得越来越清楚。

  即便是拓拔扬威这样身居高位的高级将领,在萧定面前,也是愈来愈恭敬了。

  “李续还在逃亡,木占仍然在屡次挑衅我大宋,瞎药更是心怀叵测,这个时候,朝廷怎么会召我回去呢?”萧定淡淡地道:“如果朝廷真有此议,我也会据理力争的。”

  听到萧定如是说,拓拔扬威立时便放下心来。

  萧定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不会回去。

  实际上,以萧定现在实力,朝廷已经不可能强行召他回去了。真有此意,也只会先派人来与萧定商量,征得萧定的同意才有可能,真要下旨强召的话,一旦萧定不奉诏,那作难的可就是朝廷了。

  真要说起来,现在萧定的实力,比起当初朝廷一意想要讨伐的李续,只强不弱了。

  哪怕萧定并没有占据那么多的地方。

  那怕现在萧定的麾下,还有镇戎军这样一支部队驻扎在兴庆。

  五万大军,其中光骑兵就有三万人,而且得到了党项人的全力相助,整个横山都在掌握之中,这可是当初李续做梦都想做到的事情。

  马兴与萧定之间的公文来往,也可以看出朝廷的态度,因为作为一路安抚使,妥妥的萧定的顶头上司,但马兴在公文之中更多的是商量的口气而非命令,而这,只能是基于实力。

  马兴很清楚,现在的萧定,已经不是他能呼来喝去的普通将领了。

  马蹄阵阵,看着奔驰而来的数名骑士,拓拔扬威笑了起来:“禹藏花麻倒是比我们还要着急,他当真以为,我们劳师远征,是为了让他回去当王吗?”

  “他想当王,也没有问题,不过是请一份圣旨的问题,可即便是他当了王,他也必须在我帐下听用,明年,我们还要向西开拓呢!”萧定笑道:“青塘之地没有了拥有绝对实力的部族,成为了一个四分五裂之地便达到了我们的战略目的,接下来,我在转向西边的同时,也会适时地去挑一挑辽国的西京道。”

  “西京道?耶律环?”拓拔扬威吃了一惊:“这家伙虽然老了,可是实力并不弱呢!而且擅自与辽国动刀兵,汴梁那边会答应吗?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

  萧定嘿嘿一笑:“耶律环一直在打黑山那边的主意,不巧,那里也是我看中的地方,所以明年,在那里,我们必定要碰上一场。你想想,真让耶律环把实力扩充到了黑山那边,是不是在我们的腰上顶了一把刀?”

  “打赢了这一仗,我们还得在哪里放上一部分力量才能守得住啊!”拓拔扬威有些发愁。

  “到时候把野利等部迁过去,这两年,他们一直忠心耿耿的,现在也是我酬功的时候了,那里水草丰茂,土地肥沃,可真是好地方。”

  “那我们拓拔部还有仁多部?”拓拔扬威笑问道:“总管准备给我们分到哪里呢?”

  “拓拔部,仁多部,我倚之为腹心!”萧定道:“兴庆府周边将会有你们的一席之地。张元已经在做这些事情了。拓拔兄,还满意吧?”

  “当然满意!”拓拔扬威满意地点了点头。

  拓拔部,仁多部,现在是萧定麾下实力最为强劲的两支部族,萧定自然也不会放心把他们放得太远,但能分到兴庆府周边的地方还是有些出乎拓拔扬威的意外,要知道,那里不仅是最为富裕的地方,而且绝对会成为以萧定这位行军总管为中心的权力中心。

  离权力中心愈近自然就愈能得到更多的好处,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理。

  “总管,指挥使!”禹藏花麻奔到了二人跟前,抱拳向两人行了一礼:“刚刚我收到了一份情报,是我在木占那边的人送过来的。”

  第二百三十八章:力量(下)

  帐蓬之内,火熊熊地燃烧着,架在火上的羊腿被烤得滋滋作响,木占拔出刀子,片下一声,挑在刀尖,在盘子里蘸了一些青盐,递到了瞎药的面前。

  瞎药嘿嘿一笑,抽出刀子一戳,接过了羊肉,咬了一口,大嚼着道:“木占,这可是第一次亲自给我割肉,真是难得啊!看来,你是被萧定给打急眼儿了,都愿意向我低头了。”

  木占瞅了一眼对方,又去割了一块肉,一边大嚼着一边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被萧定逼得快要走投无路了,但是瞎药,你要清楚,我真完蛋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我又不去惹他,他来找我的麻烦做什么?”瞎药不以为然地道。

  “嘿,你不惹他,他就会放过你?”木占冷笑起来:“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吧!”

  “木占,不要以为我不清楚你当初收下李续这伙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贪着对方那几千骑兵,想要壮大力量一口把我吞了。”瞎药道:“只是你没有想到,萧定竟然像条疯狂一般地咬着李续不放吧?”

  木占哼了一声:“起初我也以为这萧定只不过是想把李续抓回去向他们的皇帝献功,好给自己捞取更大的军功,可是后来我才发觉,压根儿就不是。”

  说到这里,他抓起一边的皮囊,一仰脖子喝了一口酒,然后将皮囊丢给了对方:“瞎药,我派了人去告诉萧定,我愿意把李续绑了交给他以换取双方的罢兵,可是他根本就不理不睬,李续只是一个借口罢了,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我。”

  “当真如此?”瞎药喝了一口酒,问道。

  “瞎药,事到如今,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装?你要是真不明白这一点,你会坐到我的帐蓬里来?”木占怒道:“萧定,不想在青塘地区存在着一支能威胁得到他的力量,所以,现在是我,下一个必然是你。”

  瞎药哈哈一笑:“木占,我只是想知道,以后谁才是青塘的王?”

  “如果这是你与我联手的条件的话,那么,我可以让你成为这个王。”木占冷笑起来:“不过你带了多少人来呢?要是这一战,我们输了,别说是当王了,只怕生存,就成了大问题。瞎药,你应当清楚,聚集在我们周围的部族,是因为远远超出他们的力量让他们不得不依附我们。”

  “这一年来,你不断地失败,依附于你的部族,已经越来越少了,你现在还能聚起多少兵马呢?”瞎药好整以遐地道上:“但我不一样,知道吗,很多从这里逃走的部族,现在都成了我的部下,木占,这一次我带了两万骑兵,你有多少?”

  木占霍然占了起来,瞪视着对方半晌,才道:“竭尽全力,亦能凑出一万出头!”

  瞎药轻轻地鼓起掌来:“真不愧是我们青塘原先实力最为强大的木占啊,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还能聚起上万骑兵来,不过很好,这样我们就有了三万骑兵,你觉得这一仗,我们还会输吗?”

  “原来你早有准备。”木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只要这一次,我们打赢了萧定,取下了他的人头,这青塘之王,由得你当便是。”

  “萧定只怕想不到他将要面对的敌人,不是你的那伙残兵败将,而是我部养精蓄锐,战意正旺的数万将士,出其不意之下,我们已经占得到了先机,在这样的地方作战,没有任何花哨可言,力强者胜。这一战只要彻底击垮了萧定,我们便能顺势攻出去,河西走廊,兴灵之地,那可都是膏腴之地呢!”瞎药悠然道。

  看着悠闲自得地啃着羊腿肉的瞎药,木占吐出一口浊气:“你一直在准备着,就等着这一刻是吧?你眼睁睁地看着萧定把我打得落花流水,然后得意地看着萧定带着大军深入青塘,然后聚集大军,准备给他致命一击吧?”

  看着气愤的木占,瞎药悠然道:“木占,一开始的时候,如果我就带着大军来帮你,你会接受吗?不会吧?咱们两个,一定互相担心对方在背后捅刀子,压根儿就不可能真正的联起手来对不对?只有现在,只有咱们一方的实力远远逊色于对方,只有一方必须依靠对方才能活下去的时候,联盟才有可能真正的存在,我说对吗?”

  木占嘿嘿一笑:“不错,你说得很对,不过眼下虽然是以你为主,但以后,可也说不准的。”

  瞎药哼了一声,提起皮囊:“放心,击败了萧定之后,我一定会好好地盯着你,不会让你再壮大起来的,当然,如果有机会干掉你,我也是绝不会手软的。”

  “彼此彼此!”木占冷笑:“不过这一战,咱们还是要同心协力,瞎药,这一战,咱们两个谁要是存了私心,那说不准就真要万劫不复了,萧定麾下军兵的战斗力,你现在也应当摸得清楚了。”

  “你们打了一年了,我要是还没有看清楚对方的实力,那还配活在这个世上吗?”瞎药道。“这一战,我准备了一年,势在必得!”

  扔了一块干柴到火堆之中,看着一丛火苗爆起,萧定轻笑了起来:“三万骑兵啊,还真是吓人呐!”

  相比之下,拓拔扬威却显得严肃得多:“虽然这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但这一次的钓鱼,钓了这么一条巨鱼起来,也真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了。总管,这一仗,可有得打了。”

  “的确是有的打。”萧定点头道:“但打赢了这一仗,青塘也就可以说定了,河湟之地,也就定了,我们也就可以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地向西继续进军了。”

  禹藏花麻一忽儿看看萧定,一忽儿看看拓拔扬威,两人的对话,他也算是听懂了个七七八八。

  说白了,这两位一直就在钓鱼,他们想一战而定青塘。

  而要定青塘,光打垮一个木占可不行,因为还有一个瞎药。真要打得只剩一个了,指不定还能让另一个更加地强大起来。

  将两个人引诱到一起然后一战决胜负,显然就是萧总管的算计了。

  只不过他也没有想到,这一次钓起来的鱼太大,有些超出他们的消化能力了。

  “总管,这一仗,还打不打呢?”禹藏花麻小心翼翼地问道。

  “禹藏,你怕了吗?”萧定似笑非笑地问道。

  听着萧定似乎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禹藏就是心中一抖,这一年多来跟着萧定东征西讨,是把他最后的一丝桀骜不驯也给整没了。萧定麾下军兵的强横,让他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骄兵悍将。

  而萧定本人,也是让他心服口服。

  这一次追击木占,禹藏麾下的兵马,能让萧定看得入眼的,东挑西挑的,也不过二千余人,全部都是禹藏的亲军,至于其他的人,萧定压根儿就不要。

  “当然不怕!”一挺胸膛,禹藏大声道。“开战之时,禹藏请为先锋。”

  萧定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道:“这一战打赢了,禹藏,你就可以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会在这里建一个都护府,你来当这个都护。”

  “多谢总管!”禹藏花麻喜道。

  “别看对方有三万大军,是我们的三倍之多,但真实的战斗力,最多也就与我们齐平!”萧定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道:“木占所部这一年来,在我们手下一败再败,胆气已丧,真实的战斗力,能发挥个七八成就不错了。瞎药所部虽然兵马众多,但属于他本部的兵马又有多少呢?更多的,是依附于他的吐蕃部族,里头不是还有回鹘部族吗?这样的一支部队,如果打顺风仗估计还行,可是战事一旦胶着,一旦陷入到了残酷的绞杀战之中,他们能坚持多久呢?”

  拓拔扬威点头道:“所以说,这一战,最关键的便是首战。只要首战我们打胜,那么对方有极大的可能崩溃掉,那事情就简单了。”

  “总管,末将请为先锋!”被萧定许诺了一个都护职位的禹藏花麻立时请令。

  萧定却是摇了摇头:“你不成,这一战,中军先动。拓拔兄,你来把握全局,我率铁骑破阵,辛渐的铁鹞子紧随而上。”

  拓拔扬威点了点头,整支军队之中,论战力之强,没人能比得了萧定,而这一战,双方数万骑兵遭遇,其实也没有了什么前方后方侧翼一说,而在如此宽阔平坦的高原之上,更没有什么埋伏隐藏伏兵之类的可能。

  虽非狭路,但两强相遇,仍然是勇者胜。

  吐蕃骑兵的确人多势众,但多部落、部族联兵,其中不乏世仇,想让他们齐心合力生死相托,只怕难度极大,而反观萧定所部,包括禹藏花麻的两千骑兵在内,现在可谓上是上下一心,连续不断地胜利,已经让这支军队不论在心气儿,还是荣誉感,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之上。

  三天后。

  白茫茫的天地之间,突然多出了一抹颜色。一面鲜红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旋即,在这面红色旗帜的周边,一面接着一面的旗帜依次出现。旗帜缓缓前移,密密麻麻的骑兵亦出现在了天地之间。

  骑兵处南向北,缓缓移动。

  未几,北方传来隆隆之声,大冬天的,似乎有连绵不绝的雷霆正在天际响起,一面红色狮子旗跃然出现在一处丘岭之上,然后越来越多的骑兵呼啸着越过了这面红色狮子旗,向着前方奔腾而来。

  双方对于这一场决战,都是心知肚明。

  他们甚至连斥候都懒得派出去了,必竟,在这样的时候,大家已经用不着再去打探彼此的情报,对对方的实力,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了。大战当前,每一份力量,都是保贵的。

  萧定所部,一万余骑兵。

  其核心战力,应当算是由辛渐率领的三千铁鹞子。

  当然,这是在不算萧定的亲卫营的情况之下。

  萧定的亲卫营一千人,步骑各半,各占五百人。

  这一次出击,跟着萧定出战的,便只有五百骑兵。

  但这五百骑兵,却都是清一色的具装重骑。

  清一色的河西高头大马,人马皆着重甲,当他们冲锋的时候,便是一个个的钢铁怪物。

  这样的具装重甲,在征西军三万骑兵之中,有且仅有这五百骑。

  不仅仅是因为打造这样的一支军队,对战士,战马都有着极高的要求,日常供养也都是一笔极在的费用,更为关键的是,这样的一支军队,其实缺点多多。

  他们只能在特定的战场,特定的时候作战,平素能用得上他们的时候极少。抛开这些特点的时候,他们在战场之上,就是挨揍的货。

  当然,作为征西军最高统帅的亲兵卫队,轮到他们出击的时候,自然也就是决定胜负的时候。

  看着远方奔腾而来的骑兵洪流,萧定一跃下马,厉声吼道:“着甲!”

  萧字大旗之下,顿时忙乱了起来。

  一柱香时分,包括萧定在内,五百零一名具装铁骑着装完毕。

  萧定看了一眼中军大旗之下的拓拔扬威,微笑道:“拓拔兄,拜托了!”

  “总管放心。”拓拔扬威拱手道。

  哗啦一声拉下面甲,萧定拔出了插在战马身旁的战马刀,又摸了摸插在马鞍边的佩刀,这是萧定专门为他定制的一柄宝刀。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萧定厉声道:“出击!”

  悠长的号角之声响起,正在奔行的前方骑兵策马缓缓向着两边奔行,让出了一条通道,萧定一马当先,五百零一名钢铁怪物,从大军之中奔出,踏着小碎步缓缓向前,慢慢加速。

  即便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河西战马,在全身着甲又驼着一个全身着甲的武士,想要将速度加到最快,也需要极长的一段距离。

  他们一旦发起冲锋,便只能一直向前,直到踏碎敌人,透阵而出,一旦他们停下,也便意味着他们生命的终结。

  大军统帅亲自率领重骑冲锋,这是孤独一掷的一击,却也让紧随其后的上万骑兵们的心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和勇气。

  如雷一般的马蹄声在天地之间响起。

  第二百三十九章:高原决战

  如果此时能化身为一只苍鹰,翱翔于高空之上,俯览整个大地,便能清楚地看到一副波澜壮阔的画面。

  数万骑兵正在迅速地接近着。

  木占、瞎药的联军多达三万骑,他们呈一个半圆形,如同漫堤的河水,铺天盖地向着对面汹涌而来,而他们对面的大宋铁骑,则如同一柄射出去的羽箭,整支队伍笔直地向着对方队伍最厚实的地方,恶狠狠地凿了过去。

  吐蕃骑兵是想依仗着自己厚实的兵力将对方包围起来,从四面八方对其展开围歼。

  而皇宋骑兵则是秉承着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策略,直击对方王旗所在之地。

  当然,对方王旗所在的地方,也是兵马最为厚实的地方。

  整个战场之上,现在只有一面红色狮子旗,那便是瞎药的中军所在。以前萧定在与木占作战的时候,木占也有一面这样的旗帜,不过现在,很显然,实力更弱的木占,已经没有资格在举起这样的一面旗帜了。

  而这,也代表着这两人已经达成了协议,这三万吐蕃骑兵将会处在一个统一的指挥系统之下。

  不过萧定并不在乎。

  即便对方统一了指挥权,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松散的部落联盟制,不同的利益出发点,都决定了对方的战斗力只会在交战初期达到最高点。

  一旦陷入到了胶着,一旦损失超过了这些人的承受能力,他们中的某些人,必然便会萌生退意。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损失超过了某个点之后,他们的部族便将在以后的生活之中,失去自主的权力,最终逃脱不了被更大的部族并吞的命运。

  五百零一只钢铁怪兽浑身黝黑,在白茫茫的大地的映照之下,是那样的显眼,他们立时便引起了对面所有人的注意。

  呜的一声啸叫,天空骤然之间便暗了下来。

  无数的羽箭自天空之中飞起,罩向了这一群钢铁怪兽。

  具装铁骑们压根儿就没有理会天空之中落下的羽箭,他们伏下了身子,手中巨大的斩马刀横搁在马鞍之上,双脚不停地轻叩着战马的腹部,驱策着战马向前,向前。

  羽箭落下,射在了重甲之上,叮叮当当的响声不绝于耳。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萧定五百亲卫装备的这种重甲,连皇宋自己打制的犀利无比的神臂弓配上破甲箭,都只能在五十步之内对其形成有效的破坏,吐蕃骑兵现在手里所持有的那种羽箭,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就是一些破铜烂铁而已。

  于是吐蕃骑兵们就惊骇地看到,无数的羽箭将对面这些人笼罩住了,但下一刻,这些羽箭都无力地滑落了下来,而那些黑色的钢铁怪兽却从箭雨之中一跃而出。

  血肉横飞!

  当萧定带领着具装铁骑冲进吐蕃骑兵之中后,唯一可以用来形容的词语,便只能是血肉横飞。

  他们的战马,是精选出来的河西战马,比起普通的战马,要足足高出一个头来,庞大的身躯再加上身上驼着的骑士,接近三千斤的重量冲击起来,对于任何拦在他们面前的物事,都是一场灾难。

  马上的武士并不需要挥动他们手中的斩马刀。

  他们只是将斩马刀横搁在马鞍上而已。

  当他们从吐蕃骑兵之中冲过的时候,巨大的冲击力,让斩马刀所过之种,人马几乎都被一切为二。

  在高处看来,这黑色的五百余骑所过之处,便开出了一条鲜红色的血浪。

  人皆有避险之心,畜生也同样如此。

  吐蕃士兵们是看到了这些黑甲骑兵根本不可力敌,而他们的战马则是因为对方那从未见过的模样而有些惊恐。

  所以在这些具装铁骑的冲击道路之上,自觉不自觉的,能选择避开的吐蕃骑兵们,都纷纷地向着两侧避让开去,而实在避不过去的,便只能硬着头皮挥舞着他们的马刀冲上去,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这些骑兵便被斩马刀一剖为二,偶尔有人靠近,挥刀斩上去,听到那让人绝望的当当之声,思绪也就到此为止了。

  几乎毫无阻碍,五百零一名骑兵便将似乎无穷无尽的吐蕃骑兵给杀得向内里凹了进去,一段巨大的空白出现在战场之上。

  那些避让的吐蕃骑兵们忘了一件事,当他们纷纷向两侧避让的时候,他们让出来的路线之后,却是他们的中军大旗所在地。

  瞎药恶狠狠地盯着身边的木占。

  木占知道对方的意思,摇摇头道:“我以前,也从来没有见过萧定麾下有这样的骑兵!”

  目视着对方几乎入无人之地间的这数百骑兵,瞎药冷笑一声:“这么说来,这支骑兵,就是专门为我打造的罗!木占,现在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木占嘿嘿一笑:“瞎药,你让我的部下作为前锋,现在他们都已冲出去了,我的身边,只剩下了这最后一千亲骑,你不会是现在便让我带着他们去冲锋陷阵吧?”

  瞎药看了对方一眼,说句老实话,他还真有这么一个念头,但也仅仅就是一闪而过。如果放瞎药离开自己身边,一旦战事不利,这家伙会不会打马就逃还真说不准,只有将他拘在自己的身边,他的部下,才会拼死作战。

  “阿巴亥!”他大声吼道。

  “末将在!”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从瞎药的后方转了出来。

  “带上你的勇士们,去给我拦住这些怪物!”瞎药道:“不要从正面拦截,从侧面绕上去,多用套索,多用重武器,他们不怕羽箭,不怕刀砍枪戳,我还不信他们连重武器的槌砸也能不怕!”

  “尊命!”阿巴亥虽然眼中有些惧意,但却仍然是大声领命。

  “击败了这些怪物,回去之后,旺珠就是你的了!你不是一直想娶她吗?”瞎药大声道。

  “末将谢恩!”阿巴亥又惊又喜,眼中的那丝惧意,转瞬之间便消失无踪,旺珠是高原之上的一颗明珠,也是瞎药最小的一个女儿,历来便是青塘勇士们想要摘取的那朵娇艳的高山雪莲。

  看着阿巴亥领着千余部下一跃而出,瞎药脸上刚刚的笑意却是消逝无踪了。阿巴亥带走的这些人,每一个都是他身边最勇猛的卫士,这一次的出击,也不知还有多少人能回来。

  木占这一次也没有作声,而是默默地看着纵马而出的阿巴亥,到了这个时候,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瞎药的确是竭尽全力了,否则,阿巴亥不会出马,这可是瞎药麾下最强悍的战士。

  在五百具装铁骑的背后,便是由辛渐率领的三千铁鹞子。

  说起来这三千铁鹞子才是萧定麾下骑兵的中坚力量,五百具装铁骑只能作为破阵冲阵的杀手锏的话,这三千铁鹞子才是萧定所部骑兵纵横西北的底蕴所在。

  数十万横山党项以及更多的西北宋人,都以能加入铁鹞子为荣。

  但只有三千定额。

  成为铁鹞子,便意味着更高的军饷,更高的地位,更快的升迁速度,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尊敬,而最后一项,更是让这些西北汉子们趋之若骛的原因所在。

  战死一个,才能补充一个进来。这使得这支铁鹞子愈战愈强。

  这些人都是身着皮甲,但在关键部门之上,却又镶嵌上了铁片,便是战马,也都装上了皮甲,这使得铁鹞子的战场防护能力大大增加却又没有增加多大的负担。而他们的战马,同样也是精挑细选而出,虽然比不上具装铁骑的战马神骏,但这些战马,却也不用负担那样的重量,在战场之上,他们的战斗持久性,可远非这些具装铁骑所能比。

  每名铁鹞子都装备着一根长矛,一柄环首刀,一柄克敌弓,马鞍左右,各装有一支箭袋,每个箭袋之中装着约二十支羽箭。

  此刻的铁鹞子,紧紧地跟在具装铁骑之后,他们分成了三个部分。

  一部紧跟具装铁骑向前挺进。

  另外两部,则是一左一右向前突进。

  具装铁骑像一柄大铁锤,将前方路上的所有阻碍砸得粉碎。

  铁鹞子则像是一柄三股叉。统领辛渐与副统领周焕各率一队,他们迅速地萧定打出来的战功扩大。

  而他们的作战方式相比起萧定带领的亲卫,就正常多了,先是以克敌弓与对方互射,接着便是挺矛疾刺,这种长矛,都是一次性的,用过就扔,最后才是拔出环首刀与敌短兵相接。

  而在铁鹞子的身后,才是由拓拔扬威指挥的七千骑兵主力。

  因为前方的敌人,被具装铁骑与铁鹞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连续打击,轮到他们的时候,压力已经大减,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在收割着前方有些惊魂未定的敌人。

  禹藏花麻现在为什么对萧定服服帖帖了?当初他刚刚投奔皇宋的时候,可是拽的不得了,以为凭借着他麾下的上万战士,足以让宋人对他万分倚重。

  但在成为了萧定的部属,见识到了萧定部下的实力之后,他立即便老实了。

  他很清楚,如果萧定想要对付他的话,完全可以不用费什么力气的收拾了他。

  当然,除了萧定的实力,萧定的人格魅力也让禹藏花麻格外服气。以前禹藏花麻见识过宋朝官员和将领,他们一个个的可都是傲慢无比,在与敌作战的时候,更是将他们当成了消耗敌人兵力箭矢的工具人,而萧定则不是如此,就像现在,萧定亲自率部在冲锋,而他禹藏花麻带着自己的二千骑兵,则只能游戈在两侧应付敌人的偏师。

  给我冲和跟我冲,只有一字之差,但带给将士们的勇气,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冲击的速度正在减慢。

  萧定敏锐地感觉到了胯下战马的力量正在减弱,而面前的阻力正在变得越来越强。

  那面红色的狮子旗,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面前的敌人不再向两边退缩,而是明知赴死仍然前赴后继地向着他们涌来,意图将他们拦下来。

  萧定终于挥起了刀。

  先前被他横搁在马鞍上的斩马刀被他举了起来,近二十斤重的大刀被他舞得如同风车一般,身前身后数米方圆之内,几乎是挨着即死,碰着即亡。

  一声轻响,斩马刀斩断了一根凌空飞向他的绳套,萧定的眉头微皱,眼神看向四周。

  伤亡不可避免地在增加。

  就在这他这转眼的功夫,他便看到两名战士被对方飞出来的绳套给套中然后拖下了马,而跌下马的具装铁骑,存活下来的机率基本为零,因为一旦跌倒,他们很难自己爬起来。又有数名具装铁骑被敌人欺近到身边,长长的斩马刀并不利于近战,反应有些稍慢的他们,便被敌人所插的铁锤等重型武器击打在铁甲之上。

  具装铁甲不具刀砍枪刺,但却怕这样的钝器击打。

  具装铁骑出击,只能向前,要么刺破敌人军阵,要么便倒在敌人的军阵之中,并没有第三条道路,因为他们的重量,注定他们的机动性是远远不能与轻骑相比的,他们即便是想逃,也逃不掉。

  大喝声中,萧定手中的斩马刀舞动更疾,有他开路,具装铁骑们虽然艰难,却仍然在向前不停地移动。

  在萧定看来速度已经低到了一个危险的程度,但在外人看来,他们仍然在迅猛地向前挺进。

  阿巴亥冲了上来。

  作为一名作战经验丰富的大将,他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萧定对于这支钢铁怪兽的作用,如果能将这个人击倒,那么这些钢铁巨兽的速度,只怕立马便要下降几个档次。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冲上来的,他还要活着去娶旺珠呢!

  数个绳套从吐蕃军中飞了起来,套向了萧定,同时最勇猛的几名吐蕃能士亦在阿巴亥的带领之下扑向了萧定。

  他们的目标是那样的明确。

  斩马刀扬起,绳套一个接着一个的被斩断,阿巴亥等人却已经扑近了萧定。

  阿巴亥心中狂喜,刚刚,他就是用这个办法,连接打倒了十数个钢铁怪兽,这个,当然也不会有例外。

  但萧定显然却不是这么想的。

  他单手拎起了斩马刀,一刀便将左侧的一名吐蕃骑兵给打下了马,另一只手,却是拔出了马鞍边的那柄刀。

  从开战以来,这柄刀还没有出过鞘,没有见过血。

  黑沉沉的刀身出了鞘。

  一抹寒光在空中掠过。

  阿巴亥只觉得手上一轻,便惊骇地看到自己手中的百练精钢的利刃断成了两截。

  下一刻,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好高,好高,他竟然看到了数十步方园的战场,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没有了脑袋的身子正卟嗵一声栽倒在马下,然后消失在无数的马蹄声中。

  呛的一声,萧定还刀入鞘,两手再度持住斩马刀,咆哮着杀向前方。

  对于萧定来说,这只是一个小插曲,阿巴亥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一个更加勇猛一些的敌人罢了。

  但对于正在拼死堵截具装铁骑的吐蕃战士而言,那可就完全不同了。

  阿巴亥可是他们的王麾下的第一勇士,如今在这个钢铁怪兽的面前,竟然连一个回合也没有走过便被斩了脑袋,怎能让他们不大大地受到震动?

  事实上,阿巴亥与萧定的差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宝刀,居然会被如此轻而易举的一削两断。从来都只有他断别人的刀,他还没有见过比他手中的刀更锋利的宝刀呢?

  就是这么一个楞神的转瞬即逝的功夫,在高手过招的时候,便要了他的命。

  第二百四十章:一战定青塘

  眼前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敌人正在源源不断地扑了过来,即便是强如萧定,此刻也只是机械地挥动着他手中的刀。

  斩马刀已经折断了,半截刀刃不知去了哪里,此刻的他,一手握着半截断刃,另一只手则握着那柄黑沉沉的佩刀。

  也不知斩杀了多少人的这柄佩刀,刀身之上却诡异地看不到半丝血迹。

  一刀下去,竟是血过无痕。

  战马向前的速度越来越慢了。

  萧定知道这一场仗会很难打,但他没有料到,会难打到这一地步。

  瞎药在拼命。

  木占也在拼命。

  现在木占,将他身边仅剩下的最后两千亲卫又分出了一半来拦截萧定。

  而这,发生在阿巴亥活生生地战死在他面前之后他作出的决定。

  今日要是一败,想要东山再起,只怕就难上加难了。

  五百名具装重骑,此时还跟在萧定身边的,已经不超过两百骑了。

  只有向前,才有胜利。

  只有向前,才有活路。

  任何的停滞,就是向阎罗王缴械投降。

  在萧定只觉得手中的刀越来越沉的时候,身前骤然一亮,手中机械地挥出去的刀,竟然斩了一个空。

  眼前再也没有了敌人。

  他终于杀透了敌阵。

  而此时的萧定,要多狼狈,便有多么的狼狈。

  头盔上的红樱不见了踪影,肩甲被砍掉了半幅,身上的重甲,更是伤痕累累,也不知有多少刀痕枪创,有些地方,更是凹陷了下去。

  身上早就麻木了,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甲叶之上的鲜血,嘀嘀哒哒地向下流淌着。

  扔掉了半截断刃,萧定一把扯掉了头盔,仰头处望,就在前方不到百余步处,那面红色的狮子旗下,站着他的敌人。

  木占、瞎药。

  萧定哈哈大笑,单臂猛然前指,霹雳般的大吼道:“木占,瞎药,你萧爷爷在此,拿命来!”

  两腿一夹马腹,战马再一次开始加速,哪怕此时马儿已经气喘如牛。

  不到两百同样血糊刺拉的具装重骑齐齐举刀,齐齐呐喊。

  重骑隆隆,碾压而来。

  虽然没有了最初开始冲锋的那样的速度,但杀意,气势却比先前更强。

  木占胆怯了!

  瞎药害怕了!

  两人在这一刻,竟然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他们二人勒马,向着后方退去。

  二人的身边,明明还有至少两三千骑兵,但这一刻,他们竟然没有了与对手再拼死一搏的勇气。

  当然,他们要面对的,并不仅仅只有萧定与他残存的二百重骑,更多的是在他们的身后,源源不绝透阵而出的铁鹞子。

  两强相遇,拼死厮杀,关键时刻,一方主帅竟然跑了。

  吐蕃骑兵的崩溃,在确定了木占和瞎药两位首领逃跑之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发生了。

  无数骑兵,向着四面八方打马逃窜而去。

  萧定站在先前木占和瞎药二人指挥战斗的地方,目送着那面红色狮子旗疯狂逃窜,逃着逃着,便由一股人马分成了两股,一左一右而去。

  这当然是木占和瞎药两人分道扬镳了。

  “无胆鼠辈!”萧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珠子,轻蔑地看着逃亡的二人。

  这一逃,可就要逃一辈子了!

  萧定不会再给二人任何的能够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二人明明知道后果是怎么样的,却在这样决定性的一役之中,不敢与萧定搏命。

  既在你惜命,那你以后就只能东逃西窜而为一股流匪,或许仍然还会萧定头痛,但却没有动摇大局的能力了。

  随便一员部将,便足以将他们撵得亡命天涯了。

  随手叫住了一位路过这里的铁鹞子,萧定大声喝道:“去告诉辛统领,主要追杀瞎药。”

  “是,总管!”铁鹞子答应了一声,纵马狂奔而去。

  大局已定,剩下的事情,就是看能收获多少战果了。

  五百具装重骑跟着萧定发起冲锋,现在还随着萧定站在这道梁子上的,只有一百八十一名,剩下的,全都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之上。

  萧定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干净的白雪,用力地在脸上抹了几把,冰凉刺骨的寒意,把他几乎便要掉下来的眼泪也给生生地憋了回去。

  “赢了赢了!”禹藏花麻飞奔而来,翻身下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了萧定的面前,取下头盔抱在怀里,崇拜地看着血人一般的萧定:“总管,这一战,当可鼎定青塘局势,您,就是新的青塘之王。”

  “胡言乱语!”萧定哼了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打下来的每一片土地,都属于国朝,每一份荣耀,自然也都归属于官家!”

  “是是是!归属国朝,归属官家!”禹藏花麻嘿嘿笑着连连点头,但朝廷也好,官家也好,在他的心中,并没有半点的份量,他对这些人或事也毫无敬畏,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却足以让他佩服到五体投地。

  “在我这里罗嗦什么?还不赶快去抓俘虏?你是吐蕃贵人,对这些战败的吐蕃骑兵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能多招一些,便多招一些!”萧定毫不客气的驱赶着禹藏花麻。

  “末将这便去!”禹藏花麻喜滋滋的点了点头。

  说来也是奇怪,萧定对他毫不客气,驱之如驱牛羊,禹藏花麻反而觉得更加安心一些,做事也更加地卖力一些。

  拓拔扬威来得这道梁子上的时候,萧定已经卸下了身上的重甲,正坐在马鞍子上,拿着一块布巾擦拭着身上的血迹。而拓拔扬威此刻身上也是血迹斑斑,显然,也是历经了一番鏖战。

  “今日一战,胜得有些侥幸啊!”拓拔扬威心有余悸,假如今日不是萧定杀透敌军,吓跑了瞎药和木占,鹿死谁手,当真是尚未可知。

  “你觉得侥幸,我却觉得是必然!”萧定却是站了起来,大笑道:“木占也好,瞎药也好,明明决战在即,却还在想东想西,明明知道今日不胜便将再无翻身之日,却连率部冲锋都不敢,连不成功则成仁的决心都没有,他们岂有不败之理?”

  看着意气风发甚至此时有些不可一世的萧定,拓拔扬威也是极为心折,这是一个天生的首领,当他站在这里的时候,他麾下的士兵,便从内心里迸发而出必胜的信心。

  “不过总管,这样的仗,我以后可是不想再碰上了。”拓拔扬威笑道。

  “你想碰上也难了!”萧定大笑,“接下来不管是青塘,还是我们马上便要进军的西域,谁不家能力组织起来多达数万的骑兵来与我们为敌呢!嗯,黑山那边的耶律环倒是有的,不过那个老匹夫,敢与我孤独一掷吗?”

  “总管,我已经下令,所有部众追击敌人仅限于天黑之前,天黑之后,所有部众必须撤回。”拓拔扬威道。

  “正当如此!”萧定伸手,接住天空之中飘落的数片雪花,道:“今天晚上看来天气还要冷上几分,失去了补给补充,没有帐蓬遮风蔽雪的那些吐蕃骑兵,只怕要冻死不少,明天,才让士兵们出去收容吧!能救多少回来便救多少回来!”

  拓拔扬威点了点头:“总管,吐蕃人这一次大集结,他们的部落家眷必然就在这左近,没有了男人,这些老弱妇孺铁定是过不了这个冬的,要不要也救一救?”

  萧定大笑起来:“当然要救,兴灵,河湟,这些地方尽都膏腴之地,现在我只愁人少,不怕人多,能弄多少回去,就弄多少回去,走的时候,张元还再三叮嘱过,要我多弄人丁回去充实这些地方呢!再好的土地,没有人去耕种,也就荒芜了啊!”

  拓拔扬威心领神会的笑了起来。

  不管是让横山之中的党项下山,还是收拢横山以北的诸多部族,抑或是招揽横山以南那些在本地活不下去的宋人,又或者是这一次将捕获的大量吐蕃人迁往兴灵、河湟之地,其实都只有一个目的,尽可能地充实这些地方,以更快地增强己方的实力。

  人丁,是衡量一个地方实力最基本的东西。

  有了人,才会有更多的粮食,更多的工坊,更多的产出,以及更多的战士。

  就在这片山梁子的一边背风的地方,宋军扎下了营盘,在萧定的中军大旗立起来之后,第二个立起来的营盘便是伤兵营。一个接着一个的伤兵,被从一片狼藉的战场之上找回来,运回到了伤兵营中。

  当然,如果伤势沉重的,士兵们最简单的操作,倒是补上一刀,让这个根本就救不回来的人,走得更痛快一点。

  一个接着一个的营盘渐次亮起了灯火。

  一堆接着一堆的篝火被燃了起来。

  一队接着一队的士兵从远处归来。

  欢笑之声愈来愈大,伴随着一阵阵的饭菜香气随风飘荡开来。

  有士兵们开始围着火堆跳起了舞蹈。

  辛渐翻身下马,穿过一堆堆欢乐的人群,径直来到了萧定的中军大帐。

  “回来啦,快来喝碗热酒,去去寒气!”萧定笑着招手。

  一屁股坐在了萧定的身边,连喝了好几口温好的酒,辛渐这才开口道:“总管,按照您的意思,最终还是放走了瞎药,说实话,是真想将他逮了来!”

  “抓了他又能怎么样呢?送去汴梁请功领赏?”萧定嘿嘿一笑:“一个不好,朝廷又要说我们擅起边衅,挑起战火。他们啊,一直就觉得我们当兵的就希望挑起战事好立功受奖。”

  “他们懂个屁!”辛渐冷笑:“总管这一仗,可以说是为国朝西北部打下了数十年的和平,瞎药,木占他们动不动就侵入我们皇宋边疆,洗劫边地百姓,每一个都是血债累累。”

  “可是朝廷对将这片土地直接纳入管理之下毫无兴趣,他们认为这纯粹是赔本生意。”萧定叹了一口气:“所以我只能把木占,瞎药他们放走,然后在这里设置都护府,只要木占、瞎药还在,禹藏就只能依靠我们。真要把这两个弄死了,禹藏花麻一家独大,那反而不美了。”

  辛渐点了点头:“我明白。不过总管,现在青塘咱们拿下了,木占、瞎药短时间内再也成不了气候,我们为什么还要放那李续走呢?这个人我觉得不早点弄死,迟早是一个祸害。”

  “借着他的手,咱们拿下了青塘,彻底打垮了木占、瞎药,接下来,当然要逼着他往西域跑啊,咱们跟着他,才有借口将西域诸国一一拿下。”萧定眼光幽幽发亮。

  辛渐哧哧地笑了起来:“这家伙现在就是一个祸害,跑到哪里,哪里便跟着倒霉。”

  “先让他跑到那边喘息片刻,总要让他在哪边蛊惑几个小国家,咱们才好找到借口啊!”萧定笑道:“辛渐,明年啊,你便和贺正两个一起出击西域。”

  “要贺正干什么,有我们铁鹞子就行了,来去如风,他们跟着啊,就是累赘!”

  “光骑兵怎么能成?”萧定瞅了他一眼:“西域那边,也是有大城险隘的,而且我们可不是去掠夺一番就走,而是要在扎下来生根发芽的。骑兵机动出击,步兵驻守关隘、各联结要点,然后再组织更多的仆从军,滚雪球一般的往西方前进。辛渐,那边,大得很呐!”

  “都是我们的!”辛渐一仰脖子,喝了一口酒,大声道。

  萧定大笑:“说得不错,都是我们的,我们的战马出现在了哪里,我们的旗帜插到了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

  风更加的大了,鹅毛般的大雪飘飞而下,白日里洒落了无数人鲜血的战场,很快便被新落下的雪花给覆盖,大地重新恢复了一片白雪茫茫,似乎昨日那无数的鲜血,无数的死亡,都不曾存在。

  一队队的骑兵从营地出发,向着四周搜索而去,当他们返回的时候,身后总是被拴着一队队的半死不活的俘虏。

  十余天的时间,宋军建立起来近十个俘虏营,每个俘虏营中,关押着上万俘虏。

  不仅仅有精壮的战士,更有为数众多的老弱妇孺。

  很多的俘虏,都是整个部落整个部落的被宋军抓住的。

  萧定并不介意拿着宝贵的粮食来养着这些老弱妇孺,因为这些人的存在,能让那些精壮俘虏们老老实实。同样的,将他们带回去之后,这些人,同样也能让这些精壮们就此放下刀枪,拿起锄头。

  “该走了!”当最后一个俘虏营也被装满之后,萧定拿着一封信,对拓拔扬威以及辛渐等人道:“张元来信,咱们陕西路安抚使换人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诅咒

  寒风呼啸,吹过这个小小的村子里那些破旧的房屋的时候,发出呜呜的刺耳的啸叫之声。

  这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生活着百来口子人,但现在,这百来口子人,都变成了尸体,被胡乱地扔在村子中间的空地之上。

  一千余骑兵在昨天抵达了这里,村子里的男人们稍有反抗,立刻就引来了这些骑兵的屠杀,而杀戮一展开,就再也不可能收手了。

  这些骑兵,是从战场之上逃出来的。

  他们本来还有超过两千骑兵,但在那一场集结了双方数万骑兵的大决战之中,他们,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支偏师而已。

  他们之所以能从这场规模极大的骑兵决战之中逃出生天,是因为他们有着一个对战场极度敏锐的首领,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战事正在向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偏转的时候,便当机立断地带着他的部下逃跑了。

  至于是不是因为他们的逃跑引起了最后的大崩溃,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这名首领,叫做李续。

  曾经的西北王,如今已经成了丧家之犬,被大宋的西部行军总管萧定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而数年前那个刚刚声名鹊起的年轻将领,如今却正是如日中天。

  这支骑兵本来今天就该离开的,对于他们来说,停留的每一天,都意味着极大的危险,因为现在这片区域,不但有宋军的骑兵往来搜索,便是那些被打散的吐蕃部族骑兵,一旦发现了他们,只怕也会毫不客气的。

  李续跑得早,所以还来得及逃回大营,席卷了一部分粮草,而逃的慢的那些,被宋军骑兵给咬住了尾巴,跑都跑不赢,那里还顾得上这些?

  可是一旦摆脱了暂时的生命危险之后,饿肚子的问题,就立即成了大问题了。

  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中,想要解决吃饭问题,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是他们不得不停下来。

  因为这支队伍的灵魂,李续病倒了。

  五十出头的李续,在这个时代,已经可以算是上了年纪的老将了,在他这个位置之上,如果一直养尊处优,那再活上个几十年,也不是什么问题。毕竟那个时候的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短短的两年之间,他便失去了一切。

  从高高在上的西北王,成为了一个四处流窜的草寇。

  这一次瞎药、木占聚集起来的联军,是李续翻身的唯一希望,只要在这场决战之中击败了萧定,那么他李续,便可以东山再起,与对方再决雌雄。

  可是三万骑兵,三万人啊,在与宋军的决战之中一败涂地。

  别说是他想东山再起了,便是木占、瞎药接下来的下场,也绝对比他好不了多少。

  希望彻底破灭,这些日子的劳心劳力,战场之上拼死厮杀所带来的伤势,终于在这个晚上彻底爆发。

  李续倒下了。

  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中,燃烧的火堆并没有让屋里的暖和多少,躺在床上的李续脸色青紫,如果不是还有胸膛还有轻微的起伏,整个人看起来就跟一个死人差不多。

  李续发病是如此的凶猛,让所有人都颇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

  李昊跌坐在床边,伏在床沿之上睡着了。这两天,他既然操持军队,又要照顾父亲,整个人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完全地憔悴了下去。

  李续的手动了动,紧闭的眼睛有些艰难地挣扎了几下,终于是睁了开来,喉咙里咕噜了几声,似乎是一口痰卡在了哪里。

  动静儿立刻便将李昊给惊醒了,猛抬头,看见李续醒了过来,顿时大喜过望,一跳而起:“阿父,您醒了,您好了?”

  扶起李续,轻拍着李续的后背,伴随着一口浓痰吐出来,李续的喘息之声也终于平静了一些。

  “我昏迷了多久了?”声音极低,断断续续。他最后的记忆,便是自己刚刚踏进这个土坯房的时候,便眼前发黑,倒了下去。

  “阿父,一天,再加上半夜!”李昊低声道。“阿父放心,宋军并没有追上来,倒是有些吐蕃散兵游勇,只不过都被我们杀了,倒是给我们送了不少的战马来。”

  “我不担心宋军。”李续龇了一下牙,看着有些不解的儿子,道:“去把左丘将军,周环将军叫来。”

  “阿父,您还是先休息吧,明天天亮了再找他们说话也不迟。”李昊道。

  “现在就去叫!”李续的声音一下子严厉了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左丘明与周环两人便冲进了屋子里,看到清醒过来的李续,两人都是又惊又喜。

  “王爷,您醒了?”

  “王爷,您好了?”

  李续在造反之前,派了李度去到辽国,到是从辽国那里弄了一个平夏王的称号回来,这也是左丘明与周环两人称其为王爷的原因所在。

  李续指了指一边的板凳,李昊立即将板凳扯了过来,放在了床头。

  “坐!”李续道。

  左丘明与周环两人坐在了李续的面前。

  “两位兄弟,我要死了!”李续一开口,便让屋里的三个人都惊呆了。

  不等三人说话,李续便摆了摆手,道:“你们也都知道,我还是粗通医术的,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是油尽灯枯了,这里,只怕就会是我的毕命之所。”

  “王爷,您想多了,您的精神,看起来比前两天可要健旺得多!”周环道。

  “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李续却是脸色平静,“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要有最后的一些话交待于你们。”

  左丘明与周环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惶恐、不安,这些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跟在李续的身后,一旦李续走了,他们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们跟着我到现在,也算是仁至义尽,对得起我李续了,我死之后,你们可以回兴庆去向萧定投降,他既然说过只要你们投降,便既往不咎,想来也不会食言。”李续道:“只不过你们回去的时候,放过昊儿,他回去,那就是一个死。”

  左丘明与周环两人都是一惊,左丘明更是站了起来,一脚便将板凳踢开,卟嗵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声道:“王爷,左丘明绝不会向萧定小儿投降,左丘明与萧定誓不两立。”

  周环紧跟着跪下,“王爷,周环一定会跟在小王爷身边,至死不渝!”

  李续定定地看着两人好半晌,这才伸出手去,死死地握住了两人伸出来的手,转头看向李昊:“昊儿,来,给两位叔叔跪下行礼!”

  李昊哽咽着跪倒在左丘明与周环两人的身边,以额触地。

  “拜托两位叔叔!”

  “小王爷请起,末将不敢当!”左丘明周环两人敢紧还礼。

  “好了,都起来,听我说!”李续看着三人,道。

  三人站起来,围在了李续的床头。

  “接下来,你们继续往西走。”李续看着屋顶,道:“只要你们往西走,萧定的人马便不会对你们追迫过甚,你们需要担心的,只不过是吐蕃的那些散兵游勇而已。所以现在咱们,基本上是安全的。”

  李续目视着李昊,“昊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李昊双眼有些迷茫,一直以来,萧定追着他们的脚步狂追猛打,怎么现在父亲却是这个说法呢?

  “小王爷,萧定此子,所谋甚大,他是把我们当成了刀子,我们到了那里,他便以此为借口追到哪里,现在他打完了吐蕃,接下来他肯定会瞄向西域诸地,所以他会放任我们去西域,等过了这个冬天,他肯定会以此为借口,向西域进军的。”左丘明解释道。

  “不错,我也是过了好久才想明白这件事情的。”李续叹道:“我李某人英雄了一辈子,老了,却被人利用到了这般地步,倒也真是好笑。”

  “王爷,萧定如此利用我们,但也未尝不是我们的机会。”左丘明深吸了一口气道:“只要我们缓过这口气来。”

  “这正是我要交待你们的!”李续道:“往西去,西边有西州回鹘诸部,有黄头回纥,还有不少有实力的吐蕃部族,辽人的势力在哪里也有渗透,更西边的大食人诸部也在哪里发展力量,那一片是个好地方,但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萧某人真要追着我们到了哪里,最后能活下来的,可不见得是谁呢?”

  “我们会在那片地方活下来的。”李昊咬着牙道:“终有一天,我会一统那里所有的部族,带着他们打回来。”

  李续一笑,接着道:“在前些天决战之前,我写了一封信,是给李度的。本来打算着如果这一场决战打赢了,就不必送出去,与在看起来,却是必在要送出去了。我死之后,立即把这封信给你二叔送过去。”

  “王爷,是让李将军率部来与我们汇合吗?”周环问道。

  李续摇了摇头,道:“不,是让李度向马兴投降。”

  屋里三人都是一惊。李度还握有夏州,石州等地,更是掌握着嗣武寨这样的关键之地,麾下还有数万兵马,如果这些兵马能够西撤与他们回合,他们便有很大的把握横扫西域诸地。

  似乎知道这些人的心思,李续接着道:“李度来不了的,先不说他怎么跨越如此远的距离,如何突破萧定的封锁来与你们汇合,只说李度麾下的那些将领,他真想西行,只怕手下立马就会四分五裂。别说到不了你们这里,便连性命也会不保。”

  “可马兴会接受李将军的投降吗?”左丘明低声道。

  “会,他一定会,而且他还会重用李度的!”李续道:“因为萧定现在的实力太强了,比我们那个时候还要强。假设说过去的我们,不过是一头饿狼,现在的萧定,已经长成了一头斑斓猛虎了。宋国朝廷一向便对统兵大将不放心,那些执掌朝廷的文人们,更是对武人防范甚严,马兴其人,又何能例外?而且,萧定看起来,可并不算一个很忠心的人呢?你们瞧瞧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那一样是得到了汴梁的同意的?哪一样是经过马兴同意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哈哈哈,萧定倒是把这句话用到了极致。可越是这样,大宋的朝廷便越是对他不放心,而他,也越是对朝廷会加以防范。”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李续剧烈的咳嗽起来,李昊赶紧端来了水,喂着李续喝了几口,今日李续的一番话,让他只觉得眼界大开,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吗?

  “李度一旦投降马兴,肯定便会被马兴用来制衡萧定,如此一来,他就安全了。”李续道:“而且萧定如果不臣之心显露,李度便会更加的得到重用。”

  “如此一来,只怕萧定便先要去解决和应付这些问题,不见得还有余力来追击我们!”左丘明道:“这样一来,我们便有了喘息之机!”

  “对,喘息之机。抓住宝贵的时间,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扩大实力,在西域那片地方,只有拳头大的人,说话才有力量!”李续道。“如果有一天,萧定与宋朝翻脸了,西北战火再燃,便是你们回来的时候。”

  “萧定会与汴梁翻脸吗?”李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来剿灭他们这些人,来稳定大宋西北边疆的人,会成为大宋西北新的,更为猛烈的隐患所在吗?

  “一定会的!”李续笑道:“一定会的,当初我到兴庆府的时候,何曾想过那些事情,可后来,不也是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今天吗?萧定比我更厉害啊,我没有收复党项,他做到了,我没有击败吐蕃,他做到了。如果有一天,他在兴庆府自立为皇帝,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因为随着他的实力的扩充,他的部下会越来越多,他的部下对地位的追求会越来越高,这个时候,一个西部行军总管能给他的那些如狼似虎的部下多高的位置呢?这些人肯定是不满意的,他们想要更多,便只能推着萧定往前再走,不停的走。这便是人性,谁也逃不脱,谁也免不了!”

  “所以说,萧定必然有一天,会走上我的老路,要么他成功割据一方,要么我的今日,便是他的未来,哈哈哈,萧定,我会看着你,我也会等着你!”

  大笑声中,这位西北枭雄,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只是眼睛睁得很大,脸上犹带笑意。

  第二百四十二章:视察

  一队人马行走在驰道之上。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驰道之上积雪足足有半尺深,骑士们都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马匹,有时候看起来平整的地面,下头却是遍布陷阱,一路之上,已经很有几匹马折了蹄子。

  要不是大家都配备着一人双马,有的人还真的只能步行了。

  这一行人为首的,却是陕西路安抚使马兴。

  大过年的,这位安抚使并没有呆在府衙之中就着火炉子喝着小酒,而是选择顶风冒雪地出来巡视。

  而这一次巡视最主要的地方,就是绥德。

  绥德虽然被收复了,但这里遭遇的损失,只怕十年八年也恢复不过来。

  李度打进绥德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想在这里久留,所以对绥德,实施的就是抢光的政策,不光抢粮,抢钱,还抢人!

  等到官兵打过来的时候,整个绥德地区,已是满面疮痍,有时候走上数十里地,也难得见到一户人家。

  “德潜,今日整整一天,路过了七个村子,没有一个村子还有人!”马兴长叹一口气,“这都是我这个安抚使的罪过。”

  程圭看着胡子上都结满了冰碴子的马兴,安慰道:“学士,这都是李续那贼子狼子野心造成的,如果不是学士,只怕如今这陕西路,更是生灵涂炭,遍地哀嚎了呢!”

  马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头道:“你也用不着安慰我,李续败亡,这是萧定萧总管的功劳呢,我,最多也只能算是顺势而为。”

  “学士,如果不是您在后方统筹钱粮,不是您替萧定顶住了来自汴梁的巨大压力,不是您下了死令让李澹、王俊他们守住了延安一线,又下令让镇戎军北上,还让衙内去了禹藏花麻那里为质,萧定那里能有今日的战果?”程圭道。

  马兴勒停了马匹,看着前方又一个断壁残垣的村子,脸色沉郁。

  程圭说完了这番话,也是沉默不语。

  他知道马兴在担心着什么。

  好半晌,他才回头看了看隔着他们两人约有七八步的护卫,压低了声音道:“萧长卿那人我见过,应该说是还是一个心怀忠义之人,在河北路上,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安抚使倒也不必太过于担心。”

  “李续当年出横山去兴灵的时候,一样也是忠心耿耿,论起战绩,当年的李续,比起现在的萧定,又哪里差了分毫?”马兴苦笑道:“有时候不是人想做什么,而是时、势推着你,一步一步不由自主地便走到了那一步。有句话叫做什么?哦,对了,叫做终于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德潜,我没当安抚使的时候,对于章廓那是百般的看不上眼,可等我成了安抚使,有些事情办起来,不也是和章廓一般无二了吗?”

  “章廓那厮,如何能与学士比肩!”程圭却是一笑。“学士,最近不是有传言,说朝廷要调您去河北路上任安抚使吗?真要是如此的话,您不妨借着这个机会,召萧定回延安府来一聚,他要是愿意回来,那问题就不算太大。”

  马兴点了点头:“这不是传言,这只怕会成为事实。京城里有老朋友给我写了信来,夏诫夏治言要回去当首辅了。”

  “谁来接您的位置?”

  “兰四新!”马兴道:“现在的御史中丞。”

  程圭吃了一惊:“这一位从来没有主政一方的经验,陕西路如此复杂的情况,他驾驭得住吗?兰四新来了陕西路,那一位去任御史中丞?”

  马兴看了程圭一眼,吐出了一个名字。

  “崔昂崔望之!”

  程圭顿时闭上了嘴巴。

  大家都是明白人,官家让崔昂去任这个御史中丞的目的是什么,简直再清楚不过了。

  天子要兴大狱!

  “我已经给官家上了折子。这一次我也是舍了面皮,将平定西北的功劳揽在了自己身上,想要以此换这个御史中丞的位子。”马兴道。

  “学士,这件事情,您怎么没跟我商量?”程圭惊道:“您上赶着去跳这个火坑干什么?河北路现在虽然一团乱麻,但辽人终究是会退走的,在那里,您耗上几年功夫,便可再建新功,然后挟平定西北,河北之功再回汴梁,首辅之位手到擒来。”

  马兴眯起了眼睛,淡淡地道:“可是我回去任御史中丞,却可以把天子兴大狱这个念头给掐灭!”

  “这是逆官家之念!”程圭摇头道:“官家不会答应的。”

  “成与不成,总是要试一试的!”马兴叹道:“我已经给夏诫写了信,希望他能助我一臂之力。在汴梁,罗颂、陈规等人必然也是不愿见到崔昂去任这个御史中丞的,有这么多人反对,希望官家能够悬崖勒马。”

  “夏治言不会答应的。”程圭摇头:“一来,河北现在情势并不好,别个人去,夏诫不会放心。二来,夏治言是知道学士你的性子的,要是您要还了朝,只怕夏治言会觉得对他执政有些妨碍。学士,夏治言成了首辅,想问题的角度,与他在野的时候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学士,他会在乎官家清洗一批官员吗?只怕他也正想这么做好换上一批他自己的心腹干将呢!至于被清洗的是荆王的、还是楚王的、抑或是什么派系也不是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要腾出位置来,好安置他自己的人!在这一点上,他与官家,只怕是有志一同的。”

  马兴听得烦燥不已,甩了甩袖子,惮去落在身上的雪花,恼火地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看着摧马前行的马兴那瘦瘦小小的个子,程圭不由再度叹了一口气。眼前这一位当真是一位忧国忧民,从无任何私心的品行高洁的人,但光靠他一个,又能怎么样呢?

  向前再走了十数里,绥德军知军王俊终于是率人迎了上来。

  王俊,这位曾经的广锐军的副统制,数年之间,却也是步步高升,如今已是绥德军知军,统带着驻扎着绥德的近万兵马。而且这些兵马,全都是见识过战争的强军,如今正在王俊的统带之下,与仍然盘踞在夏州、石州等地的李度对抗。

  在李度率军攻占绥德,率军猛攻延安府的时候,就是马兴麾下两员大将站出来撑出了局面,一位是李澹,这位果断放弃了绥德大部地区,保证了麾下兵马没有太大的损失,并在延安府外构建了第二条防线,使得李度想要一举拿下延安府的计划彻底落空。另一位,就是从萧定那里挖来的王俊了。李澹擅守,王俊统兵,却是带着鲜明的广锐军色彩,擅攻,在随后的反攻之中,正是王俊指挥兵马,将李度一步步地打了回去。

  “学士,这么冷的天气,您还辛苦跋涉这么远,绥德上下,听闻您要来,一个个可都是激动不已呢!”王俊翻身下马,几个大步走到了马兴的面前,亲手替他挽住了缰绳。

  这位曾经只想混一个统制级别就退休的将领,现在已经是都指挥使了,手下已经带着七八个统制级别的将领了。

  “不来看看,放心不下啊!”马兴冲着对方点了点头:“这一路行来,绥德还是有烟稀少啊!”

  “是,学士,不过比之以前已经好了不少了。下官将能聚拢起来的人,都聚到了城池附近,现在整个绥德,重新登记户藉之后也有了七八万人了。”

  “只剩下七八万人!”马兴惨然道:“我记得战前户藉在册的可是有超过五十万人的。”

  王俊顿时哑然,好半晌才道:“学士,李度掳掠去了绝大部分,只要击败了李度,这些人便可以回家了。”

  “是啊,击败李度,救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们回家!”马兴昂起了头。

  王俊的知军衙门,并没有设在治所绥德,而是设在了米脂,这倒是颇为合马兴的性子。要知道这位安抚使的衙门本来应该设在京兆府,可这位,就偏生地把安抚使衙门设在了延安府。不管王俊此举是不是为了投其所好,但将衙门设在米脂,的确距离敌人更近,也更有利于掌握敌方状况。

  “王知军,这一次安抚使前来巡视,你怎么弄得人尽皆知了?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是让李度也听到了风声?”程圭却是颇有些不满。

  王俊大笑道:“程朝奉,别看如今李度虽然还拥兵数万,但其斗志并不高。这样的天气之下,他要是真敢率大军出嗣武关,末将倒是巴不得呢,正好给学士献上一个大大的见面礼。现在我们不怕他来打,就怕他死守嗣武关不出来啊!嗣武关实在是太险峻太难打了。”

  “没有试过招降嗣武关守将吗?现在的情形,对面应当是军心涣散吧?”程圭道。

  “守嗣武关的是李度的女婿张云生,试了一次,枉自费了几条好汉的性命。”王俊摇了摇头道。“便再也没有去做这样的无用功了。现在只是厉兵秣马,只等来年春暖花开,学士一声令下,便强攻嗣武关。关隘虽险,但终归是要人来守的。正如朝奉所说,对方人心的确不齐,只要肯付出代价,总是能攻下来的。”

  一路无话,直入米脂。接下来的数天时间里,马兴却是马不停蹄地一路视察了清边寨、永乐城、抚宁城、暖泉寨等前哨军寨。

  一路走下来,倒是对王俊的带兵能力更加赞赏了一些,这样的天气里,这些军寨里后勤供应充足,士兵士气高昂,而程圭专门去审查了绥德军的军需帐目,竟然清清楚楚,吃空饷这样在大宋军队之中很寻常的事情,这里竟然丝毫不见。要知道,即便是马兴这样严厉的人,只要不超过他的底限,他也是默许的。

  从广锐军里出来的人,果然与别处是不一样的。

  听了程圭有些不可思议的回报之后,马兴沉默了良久,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王知军,你跟我说一句实话,现在你麾下兵马,比之当初广锐军如何?”马兴单独宴请了王俊,虽然是在王俊的地盘之上。

  “学士,不如!”王俊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实话。“现在我麾下的士兵,最多有广锐军六到七成的战斗力,而这,已经差不多是我们的极限了。”

  “差在哪里?”马兴继续问道。

  “军队的训练,作战方式,管理,我麾下兵马与广锐军都一般无二。”王俊道:“学士,想来您现在也知道,我麾下的兵马在管理之上,与其它部队还是有些差别的。”

  马兴点了点头。

  “这些,便是我跟着萧总管这些年来学到的。”王俊坦言道:“之所以在战斗力上会有这么大的差距,是因为装备、补给以及战后的抚恤等一系列配套的措施之上。在广锐军,战死的人不但会有丰厚的抚恤,其家眷更是会一直得到广锐军的补贴,用萧总管当初的话来说,为广锐军而死的人,广锐军替他养老抚小。”

  说到这里,王俊苦笑了一声:“萧总管神通广大,总是能弄到钱,而且他的商队也总是能赚到大钱。学士,说来惭愧,我现在也弄了一个商队,但赚来的钱,对于整个绥德军而言,杯水车薪。而且他也总是能弄到最好的装备,像神臂弓这样的国之利器,广锐军从来是不缺的,但我们却只能省着用,一旦用坏了,想要补充,难上加难。”

  “现在他也弄不到了!”马兴干笑了几声。

  “现在,他也不太需要了!”王俊看着马兴,道:“我在那边还有一些好友,日常也有信件往来。学士,您知道吗?现在萧总管麾下,能动员的骑兵,多达数万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兴灵的弓箭作坊,已经制作出了第一批神臂弓。”

  “这怎么可能?”马兴惊呼起来:“神臂弓只有汴梁的匠作营会造!除了匠作大监那里有一份图纸,枢密院有一份备用图纸之外,外间再也找不出第三份,萧定那里凭什么会造?”

  “具体的我不知道。但想来这些过去的兄弟不会说谎,他们也没有必要骗我!”王俊摇头道。“学士想来在那边也有门路,可以查一查。”

  马兴点了点头,脸色更是沉重了几分。

  现在萧定能动员的大军数量他心里倒是有数的,但能造神臂弓这种事,就太让人惊骇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踏破铁鞋无觅处

  事实上,马兴手中掌握的有关于横山以北的情报,比王俊想象的要多得多。

  不过这些情报,大部分都集中于萧定在那边如何攻城掠地,开疆拓土,如何开荒垦地,开办工坊,如何安置流民,鼓励农桑等等。像兵器制造这样很机密的情报,想要获取就很难了。

  能从王俊这里得到这样一条消息,让马兴当真是震惊不已。

  要知道,这么多年来,大宋能够一直与北辽相抗衡,除了是真有钱外,甲坚器利是最主要的原因。像神臂弓这种对北辽骑兵有着压制作用的战略性武器,更是属于高级机密。

  全天下就只有汴梁城中的匠作大营能打造。

  “他们是如何打制出来的?”马兴有些苦涩地问道。

  萧定的部下,绝大部分都是夷人,而其中的中坚又以横山党项为主,萧定能够打造神臂弓,便有着极大的可能党项人已经掌握了这项技术,一想到这一点,马兴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我那朋友在信中说,是萧二郎当初带去的一些工匠,在那边的兵器作坊之中对神臂弓搞了一个什么逆向工程。最后得出结论,只要解决了材料问题,神臂弓的制造就不是难题,用了一年时间,他们就能打制这种武器了,现在已经开始成批量生产了。当然,质量比不得京师匠作大营打造的,因为那些匠人的水平,还有待提高。”

  “只要会造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人制作的数量越多,质量自然会越来越高!”马兴看着王俊,道:“你与那边的朋友交情如何?能问到更多的信息吗?”

  王俊不由一愕。

  马兴也不再掩饰,直接道:“王知军,我希望你能更多的打听一下,萧定现在对于朝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王俊不由大惊:“学士,以我对萧总管的了解,他对朝廷绝对是忠心耿耿的。”

  “过去是忠心耿耿,但现在就不见得了!”马兴哼了一声:“真要忠心耿耿,他能模仿打制神臂弓吗?真要毫无异心,他能扩军数万吗?”

  “学士,萧总管要扫平青塘,踏破西域,为国朝开疆拓土,更兼让国朝西北再无边患之忧,接下来可以专心用兵北方,自然要扩军,而他的那些军队,不过都是些蕃军而已。”王俊的声音越来越小,自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强词夺理了。“总管绝对不会对国朝有二心。”

  “蕃军而已!”马兴感叹了一声,李续不过是一头狼,而萧定则真真正正的是一头大老虎,现在这头大老虎已经出了柙,而且肋下已经生出了翅膀,但愿这只插翅猛虎,对国朝当真是忠心耿耿才好。“王俊,我们不能把国家大事,寄托在一个人的心思之上,治国也好,治军也罢,重要的是一个制衡,当一个人无可制衡的时候,必然就是要出大事的。人心,总是不足的。这不仅仅是在说萧定,也是在说萧定的那些属下。”

  马兴不能不担心横山以北的形式。

  据他现在所了解到的情况,现在的萧定,已经基本上不再依靠朝廷的供给就能很逍遥的活下去。

  朝廷实际发给他的兵饷,只有广锐军、定边军、镇戎军三支军队合计七千五百人的定额,武器,盔甲以及其它各类补给、抚恤也都是按照这个数字来核定。

  可现在萧定有多少人?

  一次性便能动员起三万骑兵,两万步卒。

  今年萧定几乎一直在打仗。

  在青塘高原之上打,打垮了瞎药、木占。

  在瓜州、肃州等地打,打垮了当地以张姓为首的地方势力,同时打开了往西域的门户。

  而在这个时候,他还在向辽国人挑衅,与耶律环不大不小地打了几仗。

  而这些战事,一不是自己这个安抚使授意的,二也不是汴梁那边的意思,纯粹就是萧定自己在干。

  派人前去质问,对方那个留守在兴庆总管府的长史张元一句话把特使气了一个半死。

  打仗的是蕃军,跟朝廷军队半文钱关系也没有。

  你还能说什么?

  蕃军不拿朝廷半文饷钱,不吃朝廷禄米,而现在他们打得那些势力,要么是国朝的敌人,要么便是收留了国朝叛贼的势力,真要追究闹了开去,只怕世人都要说朝廷薄情寡恩,对这些忠义之士太过于苛刻。

  这就真像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普通的老百姓自然不能理解马兴这样的人在担心什么。

  他们只知道,萧定是国朝的大英雄。

  在河北路,打得辽人哭爹喊娘,他一走,河北路就垮了。

  在西北,自称平夏王,背叛了国朝的李续被萧定打垮了,撵得跟兔子一样四处逃窜。

  现在,便连吐蕃人也被萧定打得狼奔鼠窜,多年少了啊,只听说吐蕃强盗经常性地骚扰国朝边境,现在多亏了萧总管,又保了一方平安啊!

  萧定在整个大宋的名声好得很。

  可是他们看不到,萧定手中掌握的力量,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叛贼李续。

  假如这些蕃军上四分五裂各自为政,那马兴压根儿就不会有什么担忧。

  但现在,这些蕃军,聚集到了一个人的麾下,唯他之命是从,这就很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在后勤上已经不依赖国朝了,他们基本上做到了自给自足。

  盐州的精盐,横山的各类矿山,兴灵、河湟肥沃的土地,黑山一带优质的马场,直通西域的通商之路,都让萧定手里掌握的财富每一天都在增加。

  马兴敢与任何人打赌,这个时候朝廷要是提议招萧定回京,绝对无法如愿。

  拒绝的方法多得是。

  比方说,在那边再掀起几场叛乱?

  比方说,突然有吐蕃乱军冲击秦风路等地?

  最为严重的,对方甚至会刻意挑起与辽人西京道等地的战争!哦,对了,现在他们甚至可以挑起与辽国上京道的战争。

  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大宋想北伐,但绝对不是这个时候。

  有时候马兴想想现在萧定控制下的区域的广阔,控制下的百姓的数目的时候,他都忍不住一阵阵的冒冷汗。

  光是年前这一战,萧定就一次性地掳掠了吐蕃数十万族人充斥到了河湟之地替他种地,放牧。接到萧定的捷报的时候,马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说起来这也算是他马某人的丰功伟绩,但他根本就没有向朝廷上报去请功的意思。在马兴看来,这样的功劳,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让他马某人光耀史册,必竟萧定现在还是他的麾下,萧定所有的功劳,他自然都有一份,而且还是最大的那种定策之功。在外人看来,没有他马某人的支持,萧定当然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但另一种可能呢?他马兴会成为国朝的罪人,而且是那种百死莫赎的人。

  夕阳余晖之下,马兴遥望着远处的嗣武堡。

  这位安抚使兴之所致,竟是一意孤行到了嗣武堡附近,登上一处高地,遥看着这座卡在咽喉要道之上的军寨。

  为了安扶使的这一念,绥德知军王俊调集了近三千步卒卫护。

  “知道我为什么不许萧定去攻击李度吗?”马兴看向身边的程圭和王俊。

  “学士说功劳不能让萧总管一人得了,总是得分些与其他人。”王俊笑道:“这不是也让李都指挥使与末将也有了些盼头了吗?要不然萧总管一出马,搞不好大家连汤也没得喝!”

  马兴却没有笑:“李度麾下还有好几万兵马呢,而且是那种见过血,打过大仗的士兵,我也不瞒你们,我是不想这些人再落在萧定的手里。你和李澹,也给我争些气,击败李度,现在他的麾下不说军心四散,总也是人心不齐了。如果能收编掉李度这麾下的几万兵马,陕西路上的实力,当会增强几分啊!”

  程圭与王俊对视了一眼,心道安抚使竟然对萧定忌惮到了这一地步,已经在想着如何抵御萧定了吗?

  “学士放心,回头我便与诸将研究,如何展开对眼前敌人的攻击!”王俊点头道:“不过我们要面对嗣武寨,更有突破希望的还是李都指挥使那里!”

  “开春以后,不管是李澹还是你这里,我都希望能够有好消息传回来。”马兴道。

  程圭知晓,马兴这是想在他离开陕西路之前,再做一些必要的安排,要不然兰四新这样一个毫无任何军事经验的标准的文官,到了陕西路上,一旦有事,只怕便是措手不及。

  嗣武堡,一骑快马自远处狂奔而来,到了城下,翻身下马,一番对答之后,堡门这才开了一道勉强可以容人马通过的缝隙,让那明显是一名斥候的人钻了进来。

  “什么,你说陕西路安抚使马兴现在距离我嗣武城只有不到三十里?”嗣武城守将张云生听到斥候的回答,霍地站了起来。

  白日里,发现有大量兵马靠近嗣武寨,在将旗显示统兵之人竟然是绥德知军王俊的时候,张云生一度以为平静了数月的战事又要再度爆发了,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堂堂的陕西路安抚使马人会出现在这里。

  “你确定只有三千兵马?”张云生再度问道。

  “是!”斥候肯定地回答,“随近几十里范围之内,再也没有其它兵马的踪迹。”

  挥手示意斥候退下,张云生思忖片刻,转身走进了内室。

  “岳父,您说说,这个马兴是什么意思?”密室之内,安坐品茶的,竟然就是现在控制着夏州石州等地,麾下仍然有数万兵马的李度。

  “不管他是什么意思,对我们来说,倒是简单了。”李度放下了茶杯,“你亲自去一趟吧,见见马兴,把我的意思带过去。”

  “可是岳父,马兴当真能容得下我们吗?”张云生道:“我们与绥德人,可是结下了大仇,而且这马兴,都险些被我们逼得弃延安府而去,这些文人最是要面子了,眼下我们穷途末路,他肯放下成见,收容我们?既便收容我们,我们又如何保证他未来不秋后算帐呢?这样的事,大宋朝廷可干了不止一回两回了!”

  李度垂下了头,好半晌才道:“我信大哥的判断,这或者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们努力地生存下去,如果李昊在左丘明、周环的辅佐之下,能在西域有所作为,将来,我们不见得就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而再迟疑下去,等到宋军发起了进攻,那连主动投诚的机会都没有了。云生,被逼投降和主动投诚,区别还是很大的。放心大胆的去吧,马兴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小婿可并不怕死!”张云生不满地道。

  李度哈哈一笑:“去告诉马兴,我李氏一族,与萧定有不共戴天之仇!”

  王俊没有想到,安抚使在自己军中的消息,竟然被敌人打探了去,这让他十分的没有面子,黑着一张脸将麾下的一群斥候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因为如果敌人的探子要是不潜到附近,是根本不可能打探到这样的绝密消息的,指不定自己麾下还有人泄密呢!这事儿,得严查,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不过马兴却是高兴得很,颇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

  大军攻打了近一年的嗣武关,一直不能拿下,自己来瞅了一眼,敌人居然就要来投降了,这当真是一件让人心旷神怡的事情。

  来的如果是名不经传的人,那还存着几分疑心,但来的是嗣武关守将,这一年来让王俊吃了不少苦头的家伙,那就是另当别论了。

  “李度在嗣武关?”马兴一开口,就吓了张云生一跳,看着马兴的眼神极度古怪,一边一直黑着脸皮的王俊顿时兴奋了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没有什么难猜的。如果不是李度到了嗣武关,你不可能来这里。”马兴直接了当地道:“李续是死了吗?”

  张云生又是一抖,在他眼中,马兴现在就成了一个怪物,一边的王俊也是瞪大眼睛看着马兴。

  李续是生是死,便是萧定都不确定,马兴是怎么凭着张云生跑来说要归顺,就断定李续死了呢?

  第二百四十四章:归顺

  马兴负手立在嗣武关的墙头,俯首看着眼前连绵不绝的山脉,心中感慨万千。从前年开始,围绕着这嗣武关,死了多少人啊!

  现在,他终于又回到了官兵的手中。

  重新占领了嗣武关,其意义,可不仅仅是夏州、石州等地的叛乱被平定,更重要的是,官兵重新握住了进出横山的钥匙。

  站在一侧,位置稍微靠后的李度看着前方这个瘦小的身影,满眼都是佩服之色。

  眼前这位安抚使,当真是胆气过人,竟然只带了十几名护卫,就随着张云生回到了嗣武关,丝毫不担心自己反悔扣留了他。

  “学士,城上风大,寒气重,还是进屋里说话吧!”李度拱手相请。

  马兴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是道:“虽然寒风料峭,但却能让人的头脑更加清醒。清醒的头脑能让我们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不致于一时头脑发昏便胡乱行事。李度,你也好,我也好,手中可都是掌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我们的一个错误,你知道要死多少人吗?”

  李度脸色微变,躬身道:“李度知罪,李度也愿意领罪!”

  马兴叹了一口气,回转身来,两手却在是城垛之上扣了两把雪,在手里团了团,竟是奋力向着城下扔去,看着两个雪团子又碎成了雪屑。

  “从内心深处讲,对你们这样的人,我是很愤怒的。为了一己之私,而致万千百姓于不顾,擅起兵戈,无恶不作,李度,不说别的,便是你在绥德所做的事情,砍你十次头,也不为过!”

  李度躬身不语,他身周的将官们却是勃然变色,更有沉不住气的,手都已搭上了腰间的刀柄。马兴却是看也不看他们。

  “可是啊,为了大局,有时候我却不得不做些我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马兴接着道:“官位日高,这样的事情却也是做得越来越来越多了。普通人可以快意恩仇,而我却不行。”

  李度接口道:“学士如此,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走到今日之地步,也不是我李氏最初的想法,只是一步一步,便不由自主了!”

  “如无勃勃野心,如果一片忠心,又怎么会走到今日之地步?”马兴冷笑:“李度,你可知道,只要本安抚使一声令下,你即便还有数万大军又如何?即便据有嗣武关又如何?照样败亡无日。”

  李度微笑道:“这个末将自然是信的。萧总管麾下,光是骑兵便超过三万,而且尽是党项、吐蕃、回纥之辈,这瀚海对于步卒来说,的确是难以逾越的天险,但对于骑兵而言,却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们出现在夏州,嗣武关这边王知军再尽起大军猛攻,以我定难军如今之士气,只怕很快就会溃败。”

  马兴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伸手拖过了城头之上的一捆羽箭,坐了上去。

  “你也坐吧!”

  李度却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腿盘着,两手放在膝盖之上。然后回望了身后一眼的众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以张云生为首的人犹豫片刻,终还是转生下了城墙。

  “李续是怎么死的?”马兴问道。

  “一半是因为败于萧定之手,十数年经营毁于一旦,另一半却是难以忍受羞辱,我大哥英雄一世,可最后却被人当成了一个工具人,不停地驱策不停地逃亡,竟然成为了猫爪之下的那只老鼠。”李度垂首道:“两相交杂,最终病殁于肃州一不知名小镇。”

  “是因为李续死了,你才决定受朝廷招安的吗?”

  “当然不是!”李度眼中锋芒一闪而过,“是大哥临终前的决定。学士,说句老实话,如果不是大哥的这封信,我已经准备率部投奔辽国去了。”

  “投奔辽国?”马兴冷笑:“成了丧家之犬,去了辽国,亦不过供人驱策如猪狗。”

  “所以我才一直在犹豫,直到大哥送了信过来。”李度道:“学士,我李氏,与萧定有不共戴天之仇。”

  “萧总管击杀叛贼,又替国朝开疆拓土,如今横山党项膺服,吐蕃游骑不再,青塘、河湟尽归国朝,西北道上,兵锋已成,国朝三路伐辽,已经快要成型了!”马兴直视李度:“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李度垂下眼睑,道:“学士,萧总管的确是不世良将,虽然是仇人,但李度仍然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不过学士,现在萧总管手中握有的实力,可是远超我李氏当年了。”

  “你李氏心怀不轨之心,萧总管却是朝堂顶梁柱忠心耿耿!”

  李度微笑着抬起头:“学士说得是,不过想来经历了我李氏事之后,学士肯定有了一些别的想法是不是?兴灵之地,河套之腴,那真是好地方啊!想我李氏当年受命出横山,经营兴灵之地,无人制衡,于是势力日渐强横,这才有了学士所说的野心勃勃。与今日之萧总管何其类似也。不同的是,现在的萧总管的魄力,可是比我们大得多了。”

  “接着说!”马兴淡淡地道。

  “横山党项俯首,青塘吐蕃败亡。”李度接着道:“眼下萧总管控制下的土地之广阔,已经不下于国朝了。所缺的只不过是人丁而已,假以时日,以当如何呢?所以我想,学士一定需要有一支力量来制衡于萧总管,请恕我直言,此刻,除了我李家,还有谁能替学士做这件事情呢?王知军吗?他可是从萧总管手下出来的。李指挥使吗?他能是萧总管对手?陕西路上,除了这两员大将,您还有拿得出手的将领吗?”

  “朝廷一纸调令……”

  “学士何苦诳我呢?如果朝廷到了这个时候能一纸调令便将萧定能够调离的话,那我李度便将这颗头颅送了给学士又何妨呢?”李度笑了起来:“下一纸调令容易,但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让双方的矛盾公开化,不但是学士不想看到的,也绝不是朝廷想看到的吧?”

  马兴沉默了下来,这不仅仅是戳破窗户纸的问题啊!

  如果是以前的朝廷,自然是不惧,但现在,大宋当真是风雨飘摇啊!

  河北一场大败,把荆王这些年来打下的根基败了一个干干净净,而汴梁现在的形式,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此刻,要是西北再出点什么事,那可真就是塌了天了。

  正如李度所言,要是朝廷真的一纸调令给萧定,而萧定却又不奉诏,那朝廷何以自处?萧定接下来又会做些什么?

  没有人敢赌的。

  “可是你并不是萧定的对手啊!”马兴叹道:“纵观天下,能与萧定对抗的将领,一时之间,还真是难以找出来。”

  总不能为了一些有的没的猜忌,便将太尉张超这样的人弄到陕西路上来吧,那这与下调令有又何区别?

  “这可说不准!”李度却是昂起了头,道:“如果以我现在手中的力量,我自然远远不是萧定的对手,但我归顺了朝廷,背后就有朝廷作为后盾,兵马,粮草,器械便能源源不绝地通过嗣武关出横山,那鹿死谁手,却是尚未可知呢?”

  “而且学士,你需要的只是制衡是吧?从你的内心讲,你当然不希望萧定做出一些什么来?你想要的,只是扼制萧定,让他心有所畏而已。这一点,我李度自信还是能做到游刃有余的。”

  “你说得不错!我当然不希望萧定出什么乱子。我还指望着他成为攻辽的一部主力呢!难不成还能指望你吗?”马兴道。“但是正如你所言,权力是需要制衡的。即便是官家,在朝堂之上也还有两府劝谏,不能任意行事,更何况是下头的臣子?而且,这也是为了他萧长卿好!李度,有什么要求,现在你就可以提出来了。”

  可能马兴也没有想到,他的这一次普通的出巡,竟然出人意料的解决掉了一直以来还在困绕着陕西路的李度,更重要的是,顺带着也让一直横亘在心里的那道难题,有了一些化解的可能。

  马兴现在就认为萧定心怀不轨吗?

  当然不是。

  只不过在马兴这样的老官僚看来,官员的构架,就应当是那种叠床架屋彼此制衡才行。这样运行才能平稳,也才安全。没有制衡的权力是很危险的,极易让掌握权力的那些人没有了任何的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样的事情,当然是不能见容于马兴这样的官员的。

  大宋朝说到底,是一个文人当政的国度,他们设计出了复杂的官员制度,任事制度,彼此之间互相牵制,便是官家,也不能为所欲为。

  出了一个李续,已经让他们异常警醒了,现在又出了一个实力更强的萧定,他们怎么能不担心呢?

  怎么能重蹈覆辙?

  自然要加以控制。

  如果河北那边不败得这么惨,那手中能打的牌还是很多的,偏生现在河北一败涂地,这使得萧定的这一路人马,就显得更加的关键了。

  陕西路都钤辖!

  这是马兴许给李度的新官职。

  这个位置,从名义上来说,是管着整个陕西路的所有兵马的。

  也就是说,现在的李度,已经从一个反贼,一跃而成为了李澹、王俊等人的上司。

  李度将会去延安府的安抚使上任,但他麾下的兵马,却会驻扎在夏州、石州等地,统军的自然是李度的心腹,而这两州的知州,也都会由李度推荐。

  “王俊王知军只怕会很恼火!”程圭有些担心:“这一年多来,他的部下与李度的部下交锋颇多,双方结仇极深,便是李澹都指挥使,心中只怕也不会太舒服!学士,这一下子陕西路的兵马其实分成了几股势力,当真有事,只怕难以形成合力。”

  “李澹的性子淡泊,是个不爱争权的,但此人却又忠心耿耿,是个能让人放心的将领。”马兴笑道:“所以他与李度相处当是没有问题的,在大事之上,他是很清醒的。而李度,现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他真想乱来的话,萧定回军,便可轻易灭了他。他知道自己的作用在哪里。至于王俊吗?”

  马兴哈哈一笑:“我准备让他去河北!现在河北的边将要么被辽人给弄死了,要么被崔昂给弄死了,凋零的厉害,王俊出身河北,让他回去也算是衣锦还乡,我想他必然是愿意的。”

  “如果学士去任安抚使,他就更愿意了!”程圭笑道。

  “也许是回京去当御史中丞!”马兴道。

  “这不可能的!”程圭却是摇头道:“夏治言不会让您回京的。”

  “还是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马兴道:“回到延安府之后,再做最后一件事吧,请萧定回来好好地谈一谈!”

  程圭一惊:“那萧定肯回来吗?”

  “我要走了,他就不来送送我吗?”马兴微笑道:“如果是以前,他不见得会回来,但现在李度归顺了,又任了陕西路都钤辖一职,萧定必然是会回来的。”

  “如果他肯回来与学士一叙,那的确是一件好事,至少证明,这位大权在握的萧总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想想也是,他的父亲是国朝重臣,他的兄弟现在也是前程远大,他有什么理由胡来呢?”

  马兴淡淡一笑:“如果一个人真有了非份之想,这些都不会成为他的羁绊!你不记得汉高祖的分我一杯羹的故事了吗?”

  “说起来萧定在河北的时候,也就只是表现出了战场之上的勇武,但纵观他到了西北之后,竟然连治政、安抚四夷也是智计百出,此人,当真是大才!”程圭叹道:“特别是那些安抚夷人的手段,我觉得国朝完全是可以借鉴的。”

  “那是萧崇文的手笔!”马兴道:“萧家两兄弟,一文一武,都是不世出的人才,如果能将他们拘住为国朝做事……”

  “如果让他们兄弟一内一外,一文一武,学士就不担心了吗?”程圭笑道:“真要如此,那就当真无人可制了!我想这也是官家把萧崇文远远地弄到黔州去的原因吧?”

  第二百四十五章:新势力的兴起

  一声清亮的鹰鸣,众人抬头望去,却见一只硕大的海东青在空中盘旋了一周,然后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俯冲而下。

  众多骑士中的一人伸出胳膊,嘴里竹哨声声响起,那海东青急冲的势头陡然便改为了平飞,再一个小盘旋之后,稳稳地落在了那人的胳膊之上。

  一群人齐声喝起彩来。

  那骑士却是从马鞍边上的皮袋子里掏出了一根肉条,塞进了海东青的嘴里。那海东青叼着肉条,仰起细长的胳膊,脑袋耸动数下,已是将肉条吞咽了下去。

  “总管,这海东青真是神骏,而且在打仗的时候有大用,可惜就这么一只。”辛渐羡慕地看着鹰奴胳膊上架着的那只鸟儿,咂巴着嘴巴道:“啥时候咱也能弄一只养着就好了!”

  “总是会有的。”萧定大笑起来:“我已经让人吩咐下去了,走辽国那边的商队也会留意,有机会就会弄几只回来,不过这东西,即便是在辽国那边也是罕见的,却是不能着急。”

  辛渐大喜,“当然不急,有得盼头就好!”

  这只海东青,是现在整个西军之中唯一的一只,而且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得来的。

  在黑山附近,萧定麾下的一队哨骑与一队辽人发生了冲突,双方打了一场,西军大获全胜,捕获了十数名辽国人,其中便有眼前这鹰奴,那海东青不愿离去,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俘虏。

  细细一审之下,这俘虏之中居然有一人辽国西京道总督耶律环的侄子,真正的辽国皇室中人。

  这事儿一路报到了萧定这里,当时萧定正准备与吐蕃瞎药、木占大干一场,不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耶律环起什么冲突,倒是将人还了回去,不过这鹰奴与鹰,却是毫不客气地吞了。

  在青塘一战之中,这鹰奴与鹰可也是立了大功的。

  现在这个叫做哲哲的人却是死心塌地跟了萧定。

  在辽国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专门养鹰训鹰的奴仆,被人打骂那是家常便饭,而现在,他却是萧定麾下的一名军官,而且名字挂在斥候营的下面。职责就是专门伺候这唯一的一只海东青,在作战的时候,便驱使这鹰在天上翱翔寻找敌踪。

  青塘那地儿,可真是当得起一句天高地阔的,特别是骑兵作战,想要找到对方可是难上加难,双方作战的时间一般来说是迅捷无比,几个对冲基本上就完事儿,输了的跑,赢了的追。倒是为了找到敌人要大费功夫。

  有了这天上的斥候,西军再追吐蕃人的时候,可谓是无往而不利。

  萧定当下便给了这个叫哲哲的鹰奴重赏,而且将其编入了军队,更是许诺会为他找来更多的海东青让他训练。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海东青这玩意儿还真不好弄。

  辽人其实也抓不着海东青,他们手中的海东青都是女直部落的进贡,不过在萧定眼中的兵家神器,在辽人那里,大部分都是被充作了富贵人家的玩物。

  当然,只要起了心,总是能弄到的。

  对吐蕃的战争,在二月份的时候,便基本上结束了。瞎药和木占损失惨重,部属十去七八,从高原之上的王者,沦落成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势力,现在也不知藏在那个犄角旮旯去了。

  这也是萧定不欲将他们当真赶尽杀绝的原因。

  这两人都有着吐蕃皇族的血统,在青塘之地,聚集起人来,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一来呢,萧定还想用他们来牵制禹藏花麻,免得禹藏花麻一家独大不好控制。二来,萧定也是希望这两个家伙替他聚拢人手,过上两年,自己便带军再去扫一遍。

  现在萧定控制下的地盘广袤之极,但人丁却不值一提,而且大多汇集在兴灵一带,像刚刚落到手里的河湟地区,走上几十里有时候都碰不上一户人家。

  想等人丁自然增长,没有个十年二十年的,根本看不到效果,而且还要是和平年代无战无灾才有可能。

  萧定自然是等不得的。

  想要迅速地增加人口,最便捷的,自然便是去抢。

  像这一次与木占、瞎药一仗打完,一下子便掳掠了这两个家伙麾下各部落超过二十万人口。

  这些人全都被充实到了河湟一带,一下子便让这些地方的人气旺了起来。

  当然,他弄走了这些人丁,青塘之地就不可避免地衰落了下来。

  这就不在萧定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不管禹藏花麻那厮的脸色有多么地难看,这事儿也是无可更改的。

  这一次萧定出巡,正是为了视察一下对这些人的安置。

  萧定对这些人还是相当看重的。有了人,才能让荒地变良田,才能源源不绝地创造财富,才能有兵源,才能有民夫。而没有了人,眼下看起来强壮无比的西军,只怕转眼之间就要衰落下去。

  萧定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了现在朝廷对他的忌惮。

  便是连广锐军、定边军、镇戎军这三支有着正规编制的禁军的军饷物资,也都是数月不见发放了。至于以蕃军名义建起来的军队,那就更不用谈了。

  不过不给钱粮,现在的萧定倒也无所谓,当初萧诚在这里打下的底子,现在终于是顶上了大用场,数十万党项人出了横山,开垦荒地,放牧蓄养,两年下来,已经可以混个肚儿圆了,而盐州之地出产的精盐,现在几乎已经独占了陕西路、秦凤路、以及河东的市场,银钱那几乎是滚滚而来。

  盐州出产的盐,现在不但霸占了高端市场,连中下端也是毫不客气地一锅端了,几乎没给别的盐商生路。他们的盐,质量好,价格便宜,其它地方的盐商,在他们面前毫无对抗之力。

  想要来硬的,但盐州盐商的背后,站着的是西部行军总管萧定,众人又能如之奈何?

  萧定可是不交这盐铁税的。

  因为他要拿这些利钱来养军队,而这,便是当初他越过横山之时,向朝廷讨来的特权。你不能指望当初萧定带着几千人便干掉李续吧?萧定要组建蕃军,朝廷不给钱,自然就要允许萧定自己筹钱,而这盐铁税,便是其中的一项。

  只不过当时的朝廷可没有想到,盐州的盐,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横扫几乎整个西部市场。

  萧定感到用不了多久,朝廷便会想办法扼制这件事情了。

  出手的肯定是盐铁衙门。

  至少在秦风路和河东路,自己的盐只怕是再也卖不了了。

  所以这一段时间,盐州的盐场正在拼命地出货,而这两地的盐商也在拼命地屯货,他们也准备等这两地封控之后,把这些盐拿出来大赚一笔呢!

  不用说,当盐州的盐不能进入这两地,这两地的盐价,必然会翻着跟头往上窜的。

  赚这些钱的是谁?

  当地的官员!

  不过明面之上走不了的事情,私下里该做的一样会做,私盐贩子抓到了当然是要砍头的,不过做这事儿的要是官员,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盐州的盐,现在成了萧定最为重要的财政来源,不单往大宋卖,还在往辽国的西京道、上京道上卖,卖到那边的价钱,还要贵得多。

  除了这些,横山商贸当初的那百余家工坊,现在也是今非昔比了,就像已经搬迁到兴庆府的兵器作坊已经能仿造神臂弓一样,其余的工坊的技术水准,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萧诚当初制定的一系列的奖惩激励措式,极大地刺激了匠人们的发明创造精神。

  只要做出了有效的发明,一个一文不明的匠人,转瞬之间便可以成为一个大富翁。

  解决了仿制神臂弓最关键的一步的那位匠人,现在在兴庆府外拥有一个上百亩庄园的农庄,就是一个明晃晃的标杆在激励着所有人向这个目标努力。

  总管府的长史张元,无疑是一个极其能干的人。

  这两年来,萧定的主要任务,就是打仗,就是不停地追着李续干仗,然后把抓住的俘虏,掳掠的人口、牲畜甚至财富,一股脑地运回兴庆府,交给张元,剩下的事情,萧定就懒得管了。而张元呢,则要妥善地安置这些人丁,最有效地利用这些财富。

  这是一个极其辛苦的活计。

  但张元却乐在其中。

  有些人觉得老婆孩子热炕头便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了,而有些人,你让他闲下来没事做,他就觉得一条命去了大半截。

  张元无疑是后一种人。事越多,越繁杂,他越是做得兴致勃勃。

  事实上,他也做得相当的出色。

  现在萧定的西军控制下的区域无疑是广袤之极的,但却有几个绝对的中心点。

  第一个,自然是兴庆府,这个不用说,李续在这里经营了十几年,而萧定攻打这里的时候,由于兴庆府失陷太快,几乎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全部落到了萧定的手中,而后张元又将周边绝大部分的富户,包括那些从横山之中迁移下来的党项部族首领、长老的家,全都迁移到了兴庆府之中。再加上很多重要的工坊也陆陆续续地迁来,使得兴庆府较之以前,更加地繁荣起来,原本只有不到五万人丁的府城,两年之间,骤然之间便增加到了十数万人丁。

  第二个中心点,是西平府。如果说兴庆府是张元作为政治中心来经营的话,西平府则是作为经济中心在经营,这里四通八达,交通便利,自然条件比之兴庆府要好得多,作为商业中心再合适不过,但要作为政治中心嘛,就太过于危险了一些。

  第三个中心点,则是盐州,如今盐州的数十个盐湖,特别是对于粗盐进行精细化加工之后再销售的巨大利润,已经成为了西军最重要的财政来源,在河湟等地的垦荒还需要时间才能收获成果的情况之下,盐州的盐业对于整个西军的财政安全,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而围绕着兴庆举,张元又成立了顺州、静州、永州、怀州以卫护兴庆府的安全。这些州,全都是军州,而军州的知军,亦都由萧定上本举荐,毫无疑问,得到举荐的人,自然也是出身西军。像贺正,周焕等广锐军将领,现在都是一州知军,便是后期投靠萧定的郑吉华,雷德进,如今在西军之中亦是举足轻得的人物了。

  像马兴等人都知道萧定现在可以动员三万骑兵,五万步卒,事实之上这只是一个极端的数字,西军的常备军,事实上一直保持在一万五千人上下。

  其中铁鹞子三千,步跋子五千,萧定的亲军,事实上也是占着铁鹞子和步跋子的兵额的,剩下的便是广锐军、定边军、镇戎军合计七千人出头。

  其它的,便类似于隋唐时期的府兵制度了,不打仗的时候,这些人便散于乡野之中去耕种,去放牧。当然,这些人也都有着自上而下的一整套的军事管理体系,一有战事,一经征召,便能在短时间内形成军伍。像这些军队,打仗时的缴获归他们自有,打了大胜仗,还别有赏赐,所以战斗热情不是一般的高。

  因为自从萧定出击以来,他们就还没有输过。但凡跟着萧定出去打了仗的这些人,回来之后,一个个的可都是发了财的。回家的第一件事,基本上就是翻新房屋,购买土地,当然,还有娶媳妇儿。

  娶本地媳妇儿花费不菲,但架不住这一次从青塘掳掠回来的人丁多,其中多有妇女要么成了寡妇,要么孤苦无依,能寻个人嫁了,便是一个不错的归宿。而西军总管府,也是大力鼓励这样的行为的。

  历来通婚,都是融合其它族类的最佳的法门之一。

  兴庆府周边的土地价格,已经翻了番,建筑材料亦是打着滚儿的往上涨,而由此连带着的经济增长,让张元乐得是整天笑咪咪的,见了谁都是一副弥勒佛的样子。

  要知道,当时萧定还在高原作战的时候,这位却是一副所有人都欠了他钱的模样。

  第二百四十六章:融合

  共勤村距离兴庆府城约有五十里地,差不多已经快要出兴庆府辖区了。

  这是一个新建的村子,也是张元在安置新移民的时候设置的诸多村子中的一个。

  说是村子,可是规模却不小,整个村子足足有近两百户人家,而且大部分都是属于那种青壮劳力。

  实际上,这些人,都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府兵。

  平时散于四乡八里,耕种为生,但一遇召唤,立即便着甲带刀背弓,集结听令,以一村一乡一县为单位,在最短的时间内成军并赶赴集结地点听令。

  对待这样的人家,总管府自然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优惠的。

  比方说这些村子的地理位置都是极好的,交通方便之外,水源也是充足,像共勤村的土地便大都挨着水渠,而这些水渠还都是隋唐之时修建的,两边的土地,可都是上好的水浇地。

  除了分给他们最好的土地之外,这些人家同样也是不交赋税,不承担徭役的。

  当然,这些人家需要自备盔甲,武器,战马等,而且西军对于武器盔甲都是有着一定要求的,所以这些人家需要去指点的地点购买这些东西。你要是保养得好,兴许一套武器盔甲能传上几代人,你要是运气不好,那说不得便要常常更换了。

  而出自于兴庆府的刀枪盔甲,在这些人的监督之下,也是从来不敢怠慢的,卖给他们的也都是优中选优出来的,一点儿也不敢马虎。

  这些人家不在乎出更贵的价格来买武器,但要是质量上有问题,他们就敢一路告到总管府去。

  无他,因为武器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第二条性命。

  这样的一种制度,反而是督促着兴庆府的武器工坊的质量,一天天的愈发的好起来了。

  像这样的村子,围绕着兴庆府,足足有数百个。

  出巡的萧定之所以在这里停驻,却是因为这个村子正在举办一场婚礼,结婚的,却是年前还随着他在高原之上作战的一名士兵,搬师回来之后,这些士兵们便携带着自己的战利品以及总管府赏赐的财物回家。

  刚刚走到这里的萧定一行人,恰好碰到了这场婚事,兴致勃勃的萧定便决定来喝一杯喜酒。

  对于这个村子里的人来说,这倒是意想不到的大喜事,倒是有不少人羡慕着这户人家,当真是天上掉馅饼正正地砸中了他的脑袋,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骑兵,成个婚居然让总管府一大堆大人物前来道贺,这样的事情,足够他吹上一辈子了。

  萧定送的礼物自然也是不菲,要是送得少了,不说有失他的身份,便是他随行的这百多人人吃马嚼的,也会让主家亏大本的。

  萧定出身豪门不大懂这些,但张元辛渐这些人却都是从底层出来的,对于这些可都是清清楚楚。

  于是不但萧定送了礼,他们这些人包括随行的那些卫士,也都凑了个趣,每人都出了一份份子钱。

  这户人家是党项人,是从横山之中迁移出来的数十万党项人中的一个,而他娶的婆娘,却是这一次大军自青塘之地掳掠回来的吐蕃女子,他还有一位兄长与他比邻而居。不过兄长在当初随萧定攻找兴庆府的时候受伤就此退出了军队,现在正是这个村子的村正,娶的却是兴庆府当地的一位小地主家的女儿,这小地主一家,却是地地道道的宋人,如今孩儿都生了一个出来,眼见着那女子,肚子却是又挺了起来,显然是有怀上了。

  萧定、张元、辛渐、拓拔扬威一行人坐在主桌之上,正是这新郎官的兄长作陪,以前不过是一位队将的村正,当真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陪着这些大人物们用饭吃酒。

  因为萧定一行人来,这酒宴就格外的热闹了起来,村子里原本没准备来的人,也都备了一份礼前来道贺,倒是让主家有些措手不及,好在这村子倒也富裕,虽然一桌之上也就那么三五个菜,但一番忙乱之后,总算也是置办了下来。

  一顿饭下来,萧定倒也是将这个村子的情况看了个七七八八。

  当真是一个大杂烩。

  宋人,党项人,吐蕃人,回纥人……不过两百户人家的村子,竟然分属七八个不同的族类,听着外头传来的纷扰的不同的语言,萧定不由扫了张元一眼,这样的情况,大概是张元刻意安排的吧?

  “葛达,村子里百姓来自不同的地方,相互之间语言也不通,平时交往如何?可有纠纷矛盾之处?”萧定问着这位村正。

  葛达立刻站了起来,却又被萧定按了回去,“就坐着回话,今儿个你可是新郎的长辈呢!”

  “总管,纠纷矛盾自然是有的,上下牙还有嗑碰的时候,更何况是几百口子人呢?不过这里大部分都是一起上过战场打过仗的,说破了天去,再大的矛盾还能比得过在战场之上的生死情谊吗?总是能说合的,相互忍忍也都过去了。”葛达垂手道。

  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

  萧定微笑起来,不是战士,是很难体会到那种在战场之上同生共死结下来的友谊的。

  “相互之间语言不通倒是一个最大的问题。”葛达接着道:“不过听乡里的人说,很快县里就会给每个村子派个先生来,教大家读书写字呢!还要办学堂,以后的娃娃们都能读书,就是要村子里出钱供养这个先生,我琢磨着这也要不了几个钱,本来村子里就有村产嘛!每家每户再凑一点就行了。”

  萧定点了点头,看着张元:“我们哪里有这么多的先生?”

  张元笑了起来:“总管,又不是要让他们学得能去考进士,只需要能认字,能看得懂官府的布告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但凡只要是个识字的,基本上就被我抓了差来做这个事儿,真想要教化万民,只怕要等到下一辈出生才能开始了。”

  拓拔扬威干咳了一声道:“其实我们党项文字也差不多整理好了,往后我们也可以派些人出来的。”

  “只怕不是一时三刻的事情!”张元笑着道:“副总管,党项文字现在还只存在于书本之上,内里还有极多的问题,想要传播,只怕还要数年之功。”

  “先走着看,在使用之中发现问题,再慢慢改正嘛,总管,长史,我觉得以后总管府的文书为主的虽然是汉文,但也可以用党项文作一个副本嘛!”拓拔扬威转头看向萧定。

  萧定点了点头,“可以这样办。”

  他必须要作出这样的让步。因为说起来,现在他麾下的军队,不管是步跋子还是铁鹞子,都是以横山党项人为主的。

  要是不答应拓拔扬威这个要求,只怕党项人就会离心离德,这可是立刻便会动摇根基的大事。拓拔扬威所追求的可与一般的党项人有绝大的不同。

  张元亦是微笑点头。

  眼下,这是不得不作出的妥协。就像当初萧诚提出帮着拓拔扬威整理创造党项文字,便是为了拉拢拓拔扬威一般,现在同样也是为了把拓拔扬威绑得更紧一些。

  但接下来,随着萧定的势力扩充,会有越来越多的吐蕃人、回纥人等不同的民族加入到萧定的大旗之下,党项人的实力必然会一步一步的被削弱。而党项人现在的文化底蕴,却又是不足以把如此多的种族给融合统一起来的。

  能做到的这一点的,很显然便只有传承数千年的汉文化。

  对于这一点,张元是极有信心的。

  所以,他一点儿也不犹豫地便答应了拓拔扬威的要求。

  论起包容的能力,这天下,还有谁能比汉文化更强悍呢!

  终归都是我们的!

  张元端起酒杯,慢慢地抿了一口。

  婚宴结束之时,外头却是已经一片漆黑了。

  村正却是一个极能干的人,在腾出了自家的屋子给萧定等一行人居住之后,转头却又是将萧定随行的护卫给安排得妥妥贴贴,至于安全,这就更不用多说了。这里距离兴庆府不过几十里,本来就是治安极好的地方。

  而这样的村子,即便是小偷小摸都没有胆子进来,被逮住了,被打断手脚那是轻的。村正一声吆喝,家家户户便出了人,穿上甲胃提着刀枪便在村里村外布下了岗哨巡逻,甚至还往外头放了几名斥候。

  就这么一番安排,便在诸人面前充分地展示了一番眼下西军真正的实力。

  这个村子里有近两百人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披挂上阵,而且战斗力丝毫不比一般的正规军差。而光是这样的村子,在兴庆府周围便有数百个。

  也就是说,真有战事发生,转眼之间,兴庆府便能组织起数万大军出来。

  “每个村子有一位队将,每个乡有一位正将,每个县有一名统兵校尉。每年会在春种与秋后之后组织两次演练。”张元道:“这些人的演练都不用花多少钱的,因为所有的花费,都需要他们自己携带。这也是他们不纳赋税不服徭役所要付出的代价。当然这只是这项制度的设计,其实这两年,压根儿就没有训练的时间,因为我们一直在作战。总管,过了年,便又要向西域动兵了吧?”

  萧定点了点头:“不过往西域只需要一支偏师而已。用不着再全军出动,这些人也都可以好生地歇息一下了。”

  “总管属意谁领军?”张元问道。

  “你觉得呢?”萧定反问道。

  “辛渐、贺正一个统带铁鹞子,一个带着步跋子,他们自然是不能动的。”张元笑道:“在下官看来,不若便让郑吉华或者雷德进中的一个统兵前往,这两人能力都是不缺的,但这二人麾下兵力都略有不足,不若调镇戎军到他们麾下听命?”

  张元的这一计,目的就很明显了。

  现在广锐军、定边军都已经完全被萧定给拿下了,但后期被马兴派过来的镇戎军却仍然算不上西军嫡系,张元这是要用战争来消磨这支异己了,可以想象得到,西域一路走下来,镇戎军的老人还能有多少能活下来,都是一个未知数了。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也是对郑吉华抑或是雷德进两人的最后考验,如果能一路贯彻萧定的思路,在完成征服西域诸国的过程之中顺便把异己给消磨掉,他们也就能真正进入到西军的核心领导层当中了。

  这是对能力与忠心的双重考验。

  “让雷德进去吧!”萧定道:“郑吉华我准备让他与黑山那边成立一个军州,野利族、细封族这两族是最早投奔我们的,所以我准备把黑山周边的那些水草丰茂之地分给他们,让他们去哪里放牧牛羊。郑吉华统带一军人马,配上野利、细封两族骑兵,应当是能站住脚了。”

  “郑吉华心思细腻,比雷德进这个火爆脾气更适合去黑山。只不过只有野利细封两族,实力是不是太过于单薄了?”

  “单薄一点好,免得刺激到耶律环!”萧定笑了笑:“接下来几年,除了西域那边继续打之外,其它地方便都好生歇歇吧,我们需要休养生息了。看朝廷现在这模样,只怕数年之内,根本就不会向北辽用兵。”

  “看这模样,只怕向北辽用兵遥遥无期了!”张元扁了扁嘴,“总管,马学士派来的人已经到了兴庆府,您当真要去延安府吗?我担心马学士那里是鸿门宴!”

  “他不是项羽,我也不是刘邦!”萧定一笑道:“什么鸿门宴?自然是要去的,马学士是一个值得我敬佩的人,他离开陕西路,我自然要去送行。”

  “那让拓拔奋武带人护送您去。”张元沉吟了一下,“另外,再派两营步跋子到神堂堡以防万一。总管,这件事,您可不能一意孤行,不管是我,还是拓拔扬威抑或是南仁忠等人,都只会是一个意见。”

  “行吧。”萧定摊了摊手:“其实你们是想多了,马学士就要走了,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是稳定,怎么会多生事端呢!”

  第二百四十七章:担忧

  总管府在兴庆府的东南方向,对面就是李续花费了无数心血兴建的王府。其规制,完全是按照一国之主来建造的,虽然比不得汴梁城中大宋官家的皇宫,却也是美仑美焕,壮观无比。

  但现在,这偌大的府第,自然是空置了下来。

  作为现在兴庆府第一人,萧定都没有住进去,其他人,当然是想也不用想的。

  事实上,便是萧定,真的住进去了,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僭越。

  现在这座王府,便只剩下了百多名老军驻扎在内里看守,免得宵小之辈进去偷偷摸摸之余,也是要维护这府第的一点生气。

  再好的房子,只要没有人住,时间一长,也就破败了。

  高绮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抬头便能看见对面那府第的雕栏画栋。现在的住所,比起在神堂堡时那个小院,那幢瓦房,实在是不知好上了多少倍,便是比起她家在汴梁的住所也不差了,但高绮却觉得此时自己的心境,远远比不上在神堂堡时的快乐。

  在神堂堡,高绮只不过住了一年多,但那一年多时间,却是她最为快乐的时间。不像在汴梁的时候丈夫远在千里之外,那段日子里,萧定除了打仗之外,剩下的时间,可都在她的身边。

  她养鸡、养鸭、养鹅,院子里还养着一头大肥猪。

  她种着小菜园,一年四季,瓜果不缺。

  她学会了抽纱、纺线、织布。

  那段时间,她充满了自豪,也感觉到了无限的快乐。

  但是现在,她却有些惶恐了。

  变化,自然是来自于自己的丈夫。

  准确的说,丈夫并没有怎么变,给她带来这种心境上的变化的,是丈夫地位的节节高升而引发的一系列的影响。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倒也罢了,她们并不能体会到这里头的细微变化,但高绮却是出生在汴梁世家的女子。

  即便是她一直生活在高墙深院之内,但耳闻目濡之下,也并不缺少对政治的敏感性。离开汴梁的时候,她还只不过是一个指挥使的夫人,连一个皓命都没有,像这样的官妇,在大宋当真是车载斗量,数不可数。但仅仅过了不到三年功夫,丈夫已经变成了西部行军总管,正三品的武官,要知道陕西路安抚使也不过正二品而已。而高绮自己,也有了一个四品的命妇皓命封号。

  便是自家爹爹,不过是在鸿胪寺拿一份薪俸的五品少卿,也在这三年之中,直接升为了鸿胪寺卿,成为了一部之长。而家里读书不成、习武不能的几个兄弟,也全都得了官职,虽然只是一些小官,但胜在清闲不做事光拿钱,对他们来说,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现在家里对她是满意的不得了。不仅是爹娘,便是兄弟在家信之中也是没口子的称赞着萧定年轻有为,要她小心侍奉。

  不过高绮现在却是感到一阵阵的寒意时不时就会掠过她的心底。

  作为萧定的夫人,现在她还有一份最重要的工作,那就是要与其麾下那些重要将领、官员们的家眷来往。

  也就是在这些来往招待之中,高绮发现了很多的端倪。

  整个西军的这些高级官员、将领们对于朝廷毫无敬畏之心,像拓拔家的、仁多家的、禹藏家的倒也罢了,但那些宋人官员们的家眷,现在也都对汴梁的那位不屑一顾,就很有问题了。

  这些人更为关心的,是萧定什么时候能住到对面的那间金壁辉煌的庞大的府第之中去。

  这让高绮忧心忡忡。

  因为自家丈夫,这几年来,也对汴梁城中的官家不那么在乎了。有时候言语之中,还带上了浓浓的不满气息。

  特别是每一次收到远在黔州的小叔子的信件之后,这样的话语,便会更浓一些。

  起初高绮还道是因为官家将小叔子罚去了黔州那样的边荒之地让自家丈夫恼怒,后来才隐隐觉得不是,因为每当收到小叔子的信之后,萧定都会把长史张元等人找来商量,这样的商量往往便是一夜一夜的不睡觉,然后接下来,西军总会是有些很多的政策上的变更。而这些变更,高绮又很快能从那些官员的家眷们那里得到反馈。

  现在对于外界的了解,高绮还真不如那些普通官员们的家眷了。

  现在的她,想要出趟门,还真就不容易,更别说没事出门去逛逛街串串门子了。

  站在大堂前,看着刚满七岁的儿子萧靖骑着一匹矮脚马在偌大的院子里冲来冲去,几名家将却是撒开腿子在一边照料,生怕他摔了下来,一个跑累了就换另一个。还别说,萧靖虽然年纪小,但这骑术却当真是极不错的。

  儿子倒是一天比一天更健壮,也更懂事了起来。

  看着儿子,高绮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抚向了自己的小腹,也不知道几个月后,给萧靖添的是一个弟弟还是一个妹妹呢?

  结婚八年了,总算是又怀上了。

  这年把时间,自己正准备给萧定纳些姬妾呢?一个孩子总是太少了,而自己年纪又大了,还以为不能生了呢!

  事实上,高绮现在也不过二十四五呢!

  不过想想萧定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自己给他纳妾的提议,高绮便满心的欢喜。

  自己不是一个妒妇,但亲自给丈夫纳妾,心里也总是不得味儿的。

  一名护卫大步走了过来,到了高绮面前,叉手行了一礼,道:“夫人,总管今天已经回了兴庆府了,派了人回来报信,说是晚上回家来吃饭呢,只不过可能要晚一些。”

  萧定出去巡察,这一走,便是十好几天,听了护卫的话,高绮倒是满心欢喜。说起来现在萧定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还真是不多。即便在家,也是早出晚归,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那是少之又少的。

  看了仍然在院子里疯玩的萧靖,高绮笑着扬声道:“靖儿,你阿父晚上可是要回来吃饭的,到时候肯定要考较你的学业的。”

  萧靖猛然勒马,那矮脚马吃这一勒,顿时人立而起,萧靖一个不妨,便摔了下来,不过不等他落地,一双大手已是伸了过来,稳稳地将他小小的身子托住,然后放到了地上,却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护卫。

  下了地的萧靖一言不发,转身便向着自家书房跑去。身后却是传来一阵阵的笑声,大都是幸灾乐祸的笑声。

  这个年纪,自然是贪玩的,书本就是他们的天敌。

  现在只能是临阵磨枪,求个不快也光。

  萧定果然回来得很晚。

  出去十几天时间,堆在他大案之上需要他亲自批阅的各类文件都快要成小山了。虽然他只是行军总管,但实际之上,横山以北,现在甚至还包括了青塘地区,所有的文治武功之事,全都要他拿主意。

  张元组织起来的总管府,还是极为高效的,但很多事情,他不点头,这些事情就办不下去。而这些事情,往往又都是耽误不起的,都是需要尽快处理完成的。

  做完了这些事情回到后头府里的时候,早就已经是黑定了。

  看到堂中仍然坐在哪里等着自己的妻子与儿子,萧定心中不由满是歉意。

  高绮满心欢喜的吩咐上菜。

  “怎么不先吃呢?你现在可是饿不得的。”萧定道。

  “大人,我也是饿不得的,我都饿坏了,可嬢嬢却不许我吃!”一边的萧靖嘟起嘴告状,却是把屋里头的几个丫环仆妇给逗乐了。

  萧定亦是大笑,一天的疲惫,却是被儿子这一句话给全都冲没了。

  “坐,吃饭。”

  一尝味道,萧定立时便知道今儿个这顿饭,是妻子亲手做的,立时便皱了眉头道:“你现在身子重,怎么还亲自下厨?”

  “你一个月才在屋里吃几顿饭?回来了,妾身自然要亲自做的,也算不得什么,我又不是头胎,有什么可怕的!”高绮笑道。

  听了这话,萧定却是不好意思起来。

  “以后尽量多回家来吃饭,多陪陪你们娘儿俩!”

  “接下来不出去征战了吗?”高绮喜笑颜开,家里有男人在外头打仗,换着是谁也会担心的。

  “外头肯定还是要打仗的,不过那些小场面却是用不着我了!要不然养那些兵将何用?接下来大部分时间,我都要坐镇兴庆府,打仗的事情,让下头的那些人去吧!”萧定挥了挥手,豪气地道。

  “那太好了!”高绮兴高彩烈地道:“在家正好管管这个小皮猴子,整日价地骑马、挥刀舞枪的,却不肯多读书。”

  萧定看了一眼萧靖,小家伙立刻一缩脖子,却旋即又挺起了胸膛:“大人,孩儿的马骑得很好了,师傅说都可以换大马了,我在马上都可以射箭了呢!就是还射不大准!”

  “是吗?那我明天可要看一看!”萧定笑道:“能在马上骑射可不容易呢!”

  “老子英雄儿好汉嘛!”看着萧定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萧靖的胆子立刻便大了起来。

  脑袋上当即挨了高绮一巴掌:“尽想着舞刀弄枪,怎么不学学你二叔,多读书考中进士,东华门外跨马戴花游街,那才叫荣光呢!”

  “娘,我觉得大人带领千军万马,杀得那些贼人人仰马番狼狈不堪那才叫荣光呢!”萧靖歪着头,认真地道:“二叔也说过,要不是像爹爹这样的人在边境之上奋勇杀敌,那些书生们便想要一隅之地放张书案也不可能呢?还说什么跨马披红游街呢?说不准就是被人在脖子上牵根绳儿当牲畜一般呢?”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高绮怒道。

  “还别说,这话真是崇文说的!”萧定笑道:“其实我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他两父子一个鼻孔出气,高绮顿时便没了脾气,叹道:“你便惯着他吧,本来就不爱读书,这一下子,就更不会努力了。”

  萧定哈哈一笑,揪了一下萧靖的耳朵,道:“书还是要读得,要跟你二叔学学,不但书读得好,打架的功夫,那也是一等一的,要文武双全,那才值得骄傲呢,不像你父亲,是个瘸子!”

  “大人哪里瘸了?”萧靖讶然。

  萧定夫妇两人却都是笑了起来。

  “二叔当真也会打架?”高绮却也是好奇的。

  萧定摇头笑道:“二郎就是一个惯会骗人的,他不但会打架,而且功夫极高的,便是我与他对垒,一个不小心也是会吃亏的。也就是我仗着力气比他大,打架经验更丰富一些才能制住他。你别看他一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打起架来,凶着呢!”

  高绮歪着头,总觉得丈夫嘴里的二郎形象跟自己认识的那个萧崇文一点儿也不搭边儿。好半晌才摇摇头,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一些,起初听说他要去黔州那地方做官,可是把我愁坏了,那里大都是夷人呢!”

  “老二去黔州,正是得其所哉呢,你忘了当初在横山,他是怎么收拾横山党项的!”说到这里,他微微地顿了顿,笑道:“那可是真把人卖了,人家还帮着他数钱呢!”

  高绮不由得格格地娇笑了起来。

  但萧定接下来一句话,又让她笑容全都敛去了。

  “过几天,我要去延安府一趟!”萧定挟了一块水昌肘子,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道。

  高绮的脸色顿时有些变了。

  “高学士相招吗?”

  萧定点了点头。

  “你这里公务繁忙,不去不行吗?”高绮低声道。

  看了妻子一眼,萧定微笑了起来,自家老婆敏锐着呢!

  “我是他的属下,上司相招,怎能不去呢?这不是把话让给别人说吗?现在阿父在京的日子不好过,咱们不能给他再添麻烦,而且,我可不是秦宽他们可以任人宰割的,马兴也不是崔昂那种为了一己之私而什么都敢做的人。”萧定放下了饭碗,道。

  对于秦宽等人的死,萧定是痛心疾首的。那都是与他一起并肩作战抗击过辽人的好汉,现在却死得不明不白。

  “而且,马学士要走了,据说是要去河北任安抚使!”

  第二百四十八章:想不透

  萧定是很尊敬马兴的。

  在他看来,马兴是朝廷之中唯数不多的没有私心的,一心为国朝打算而且不计毁誉的大员。

  这样的人物,珍希得很。

  萧定曾经以为自己也是那样的人。

  在河北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要求自己的。

  但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让萧定知道,想要做这样的一个人,是多么的艰难。

  自己做不到。

  想来自己到西北这几年,建立了赫赫功业,从一个小小的五品指挥使,成为了正三品的西部行军总管,这里头,其实马兴当真是居功甚伟。

  自己最初到横山神堂堡的时候,除了二千多战兵一万多家眷,算是啥也没有,正是在马兴的支持之下,自己才站住了脚。

  后来自己在二弟的帮助之下拿下了横山党项,实力渐渐壮大,但做下的第一件大事,就让马兴陷入到了尴尬之中。

  偷袭盐州让萧定从此摆脱了对陕西路的依赖,但却实实在在让马兴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因为这一场偷袭,使得李续定难军与朝廷的战事提前全面爆发了。

  而绥备因此遭了大殃。

  而这些,正是在二弟与自己的算计当中。

  这个时候,马兴只能依靠自己兵出险招,直击兴庆府,擒贼先擒王。

  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那就是马兴勃然大怒之下,不管不顾,剥夺萧定的军事指挥权。但这样一来,与李续的战事,必然会形成一个长时间的对峙。

  这是不符合萧定利益的。

  当然,也不符合陕西路的利益。

  当时定下这条策略的时候,萧定兄弟赌的就是马兴会以陕西路的国事为重,不会去捡他掉在地上的面皮。

  换个官员,只怕这事是走不通的。

  但马兴哪怕是捏着鼻子,也支持了萧定,甚至还在陕西路兵力捉襟见肘的情况之下,派了镇戎军前去相助。

  结果看起来是双赢。

  马兴计划中的用数年时间来收拾李续的计划,再一年的时间内就被完成,西北边患不再,国朝三路伐辽中的其中一路可以说是完成了前期准备。

  作为陕西路安抚使,马兴自然是名动天下,从而具备了入两府的资格。

  当然,得利最大的却是萧定,二十四五岁的一种行军总管,在大宋过往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而且他这位西军总管权力之大,更是让人惊叹。

  因为萧定没有文官挚肘。

  萧定的麾下,倒是以蕃人居多,不是党项人,就是吐蕃人,要么就是回纥人等。而他拓展的疆域,在朝廷之中大部分官员看来,都属于鸡肋,可要可不要的地方。甚至还有少部人认这这些地方真要纳入大宋的版图,绝对会成为国朝的附担和拖累。

  那些自诩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官员们,足迹压根儿就不曾到过这些地方,又哪里知道这些地方的肥沃、秀美呢?

  萧定势力遂成。

  马兴却是知道的。

  所以他在临走之前,召萧定回延安府的安抚使衙门见面。

  当然不会是什么鸿门宴,如果能做,马兴倒也不怕什么,关键是马兴知道,他真要做了,西北之地马上就会糜乱,而乱兵为祸之烈,只怕要远超李续时代。

  因为此时的党项,不再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党项。

  此时的青塘,也不再是一个彼此打得昏天黑地的地方。

  而唯一能压制、统合这些势力的人,就只有萧定一人而已。

  他想与萧定好好地谈一谈。

  他也只能与萧定好好地谈。

  而且,他也相信,萧定不是李续。

  所以,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现在他把萧定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谈话的对象。

  马兴是一个能干的官员,也是一个务实的官员,为了达到目的,他其实并不惮于去违反一些规则,就像他已经做过的那些一样。

  他自然也知道,现在想要给萧定套上笼头,那就必须要付出等同的代价。

  但究竟萧定需要什么样的代价,才会满足呢?

  所以,他需要见到萧定,需要好好地商谈。

  他倒是怕萧定不敢来。

  必竟以前大宋的文官有诱杀过大将的先例,而且不久前就在河北,崔昂又把这样的事情做了一遍。

  所以马兴派了自己的儿子去兴庆府传信。

  他的用意很直白,兴庆府可以将自己的儿子扣在那里作为人质,直到萧定安全返回。

  马兴并不能确定萧定会不会来。

  崔昂在河北那边做下那样恶劣的事情之后,在外独立统兵的大将们猜忌他们这样的文官是很正常的。

  而且要拒绝自己,也有太多的借口和手段了。

  不过马兴没有想到的是,萧定一口就答应了回来。

  这倒是让马兴大出意料之外,同时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萧定果然还是一个以国事为重的忠心之人。

  纵然有些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就算是自己,又何常没有私心呢?

  要是萧定知道了现在马兴的想法,一定不会同意的。至少萧定认为自己现在绝对算不上一个忠臣了,如果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那也是在河北,自己还只带了两千五百人的时候,那时候,压根儿就没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想法,而且,那时候想这些东西,不免显得有些可笑。

  但现在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自己不得不想。

  自己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萧定也说不清楚,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之中,自家二弟却是起了绝定性的作用。

  那些萧定烧掉的书信之中,萧诚所说的那些理念、信条、规则等等,对自己的影响是极大的,自己以前从来不想这些,但慢慢的,自己却是越想越多了。

  当真正手握了实力之后,便忍不住把想的,一点点变成现实了。

  站在神堂堡上,遥看着远处奔腾不息的河流以及河流之上显得繁忙的码头,萧定笑对身边的马云道:“马兄弟,三年前,那里还是一片荒芜,可现在你看,码头、船只、仓库、道路全都建起来了,再往上看,那一大片平地可足足有数万亩良田,全都是河水冲积出来的膏腴之地啊!去年这一片地,收了多少麦子?”

  回答萧定的是如今神堂堡的守将李义。曾经随萧定入京并且在上林苑中击败百名上四军的当年年轻的亲卫,三年过后,已是一名副统制,统带着近三千人驻扎在神堂堡这座军寨。

  “回总管!”李义躬身道:“这一片地一共有两万三千亩,去年麦子亩产为两百斤,我们收得了麦子四百余万斤,今年产量还会上升。三年生,三年熟,明年这片地,可就成了真正的熟地了。”

  萧定笑道:“你在这里干得不错,今年要是亩产量能多个二十斤,我便升你为统制。”

  神堂堡现在的军事意义显著降低,李义驻扎在这里,除了守护码头之外,更多的时间,倒是在照料这些军屯点。

  手下三千人大部分都是要兼职作为农夫的。真正的常备军,不过数百而已,再加上雇佣的一些百姓,构成了现在神堂堡的主要居民。

  而当初移居到这里的广锐军家属,如今却是早就走了。

  从河北一路而来的二千余广锐军,只要是没死的,现在在西军之中,都是混出了头。即便是因伤退出了军队的,也都在总管府下辖的各个官衙之中,各军州之中任职。这些人的家眷,在萧定打下了兴庆府之中,也全都迁到了兴庆府中。

  兴庆府外的那些最好的土地、庄园,大多便是这些人的。

  就像李义,来西北的时候,还是普通一兵,不到三年,便成为了副统制,升官之速,令人瞠目结舌,当然,这也从另一个侧面显示出了萧定的势力澎涨之快。

  而这些人,也是萧定控制整个西军最基础的力量。

  “马兄弟,看到那码头,那些船了吗?”萧定指着远处的片片白帆,笑问马云道。

  “当然看到了。”

  “青羊河、大沙河在这里合而为一,一路向下,最终却是归入了大青河!”萧定道。

  马云微愕:“大青河?河北?”

  萧定点头:“不错。这也正是我在神堂堡这里营建仓库,修建码头、船厂等的缘故,接下来还要招募水兵,筹建水师,异日伐辽之时,不管是援兵,还是粮草,都能沿河而去,比起陆路来,那可是便捷多了。”

  马云侧头看着对方,浓密的大胡子里包裹着棱角分明的脸庞,眼神之中,透露出来的坚毅是显而易见的。

  他是真有些看不懂对方。

  这一次自己去兴庆府,沿途所见所闻,这横山以北,的确如父亲所担心的那样,只知萧定而不知有朝廷,而这样的风气,在军队、官府之中更甚。

  这一年多来,作为陕西路安抚使的父亲不是没有往这边派官员,但这些官员基本上都呆不长,便全都跑了回去,有的更是宁愿辞官不做出不愿再在那些地方干下去。

  从这一点上来看,萧定的嚣张跋扈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到了兴庆府,看到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军队,马云更是担心。

  李续是死了,但对于国朝来说,似乎是打死了饿狼,却喂饱了猛虎啊!

  他没想到萧定答应去延安府如此痛快。

  更没有想到自己压根儿就没有被扣下来作为人质。

  他是做好了准备的。

  但萧定竟然带着他一起回来了。

  这个人,是真豪气。

  而此刻,他更是在此人身上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这么多复杂的东西汇集到了一个人身上的时候,马云觉得自己完全不懂眼前这个家伙了。

  远处校场之上传来了呐喊欢呼之声,马云转过身,便看见那些随着萧定一起来的铁鹞子正在校场之上演武。

  一根根的木桩子被栽在地上,一个个的骑士挥舞着马刀,策马奔腾,奔驰当中,挥刀而击,好些木桩子便被一一斩断。

  有些骑士是老老实实的一刀两断,有的却是在马上不断地玩出各种花活儿,显示出他们极其高超的马技。

  至少马云没有在延安府看到过如此厉害的马术,那些人当真是做到了人马合一。而这一次跟着他们一起过来,让马云大开眼界的是,这些人,即便是山路之上也能奔驰如飞。

  当然,最让马云映象深刻的,是萧定的一千亲兵,五百具装甲骑,五百重装步兵。

  当时在校场之上,看到具装铁骑和重步步兵演练的时候,马云当真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看到了这两支兵马,再看到了铁鹞子,马云终于明白了瞎药、木占他们是怎么垮掉的。

  骑兵作战,如果没有与这些兵马相匹敌的精锐,根本就不可能与之相抗衡。

  这一次跟着萧定来的,当然不是重装铁骑,就是普通的铁鹞子,一千人的铁鹞子。

  是的,萧定要带着这一千人去延安府。

  马云在脑子里反复地想着延安府以及周边的那几支军队,没有哪一支,能够与这支骑兵相抗衡。

  也许就是那个李度的亲兵能够抵抗一阵子吧?

  他终于搞清楚了为什么父亲要招安李度的原因所在了。

  哪怕李度曾经在绥德犯下了累累罪行。

  哪怕李澹与王俊都对李度恨得牙痒痒的。

  但李澹与王俊都无法牵制萧定,更何况,王俊还是萧定曾经的部属呢?为了这个,父亲还准备将王俊带到河北去。

  “这神堂堡以前我来过,当时可是一片荒凉,与现在相比,当真是宛如两个地方呢!”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周边的良田,村庄,码头,商铺,马云感慨地道。现在的神堂堡军事上的作用被一步步削弱,但却成了联结横山以北与陕西路的一个重要的商品集散地,竟是眼见着一日比一日繁荣起来了。“总管当真是点石成金,我听父亲说,当初总管在河北天门寨的时候,周边百姓也是跟着受益呢!”

  “学士过奖了!”萧定笑道:“其实做这些的时候,哪有这么多的想头儿呢,只是想着让士兵吃得更好一些,让将士们的甲胄更坚固一些,让刀枪更锋利一些,这样,在与敌人交锋的时候,获得胜利的机会便大一些,至不济,活着的机会也要更大一些。”

  “不问结果,只专注于过程,最后反而结出了丰硕的成果,总管是有大智慧的!”马云衷心道。

  萧定大笑起来:“没有这么多的说头,对于我们当兵的来说,就是两个字,求活。我们活着,自然便是敌人死了,敌人死了,我们自然就赢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郊迎十里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特别是一早一晚,仍然还得穿着厚实才能暖和,春捂秋冻的俗语,说得便是这时节了。一不小心,便极易伤风,纵然没有什么大碍,但鼻塞流涕咳漱,却也是令人难耐。不过到了饷午时分,天上又有太阳的时候,倒是暖融融的,最是好睡的时候,春困春困,大约便是因为如此了。

  马兴袖手而立,在他的身后,站着大群的陕西路上的官员。

  征西行军总管萧定今日归来,安抚使马兴率官员,郊迎十里。

  如此的规制,如此的阵仗,遍数大宋立国以来,都不曾有一路安抚使如此去迎接过自己的下属,亦不曾有文官这样抬举过武将。

  马兴很清楚,就在他身后的那些官员之中,便有不少人不以为然,甚至此刻弹赅自己的奏折,已经在前往汴梁的路上了。

  不过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朝廷为了安抚自己,兴许还会把那些弹赅自己的奏折发还给自己,让自己来收拾那些不长眼睛的官员呢?

  嗯,这样的事情,万岁宫的那位官家是干得出来的。

  便是即将入汴梁的首辅夏诫,只怕也不会阻拦。

  夏治言多精明的人啊,他知道阻了自己的路,总得安慰一下,这样顺水推舟又不伤他名望的事情,他向来是做得顺手的。

  他转头,眼光扫过身后三五成群低声议论着什么的官员,思量着到底是哪些人会弹赅自己呢?

  说起来当了陕西路安抚使这几年,得罪过的人,当真不在少数。

  马砍头的名号,却不是白来的。

  章廓那些年在陕西路上,却是带坏了陕西路上的风气,如果不大砍大杀一番,怎么能正本清源呢?

  当然,这一顿大砍大杀,得罪了极多的官员,士绅,自己在这里,他们不敢龇牙,但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他们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谁让自己是去河北任安抚使而不是回汴梁进两府呢?

  当然,从陕西到河北,虽然都是安抚使,但河北路的确是要高了半截出来的。而且手中掌握的权力、资源也远远地超出了陕西路。

  有风徐来。

  风中却夹杂着水土的腥味。

  马兴深深地嗅了一口,眯起了眼睛。一晃眼间,他在陕西路上做官便过了六年了呢?三年多的转运使,两年多的安抚使,自己的官运在陕西路上倒是亨通得紧。

  风卷起了股股灰尘,让天空都显得有些阴沉了。

  延安府外,却是光秃秃的,已经是初春了,除了地面上有一层绿,竟是看不见多少树木,连不远处的山也被砍得光秃秃的了。

  这是一年多前李度大举来攻的时候,延安府主动将这些地方的树木砍光了。当时是怕敌人来了就地取材,制作攻城器械。不过没有想到的是,李澹竟然守住了第二道防线,后来王俊又开始组织反攻,那李度攻到了温泉镇之后,也是力竭,终是被官军一点一点地打了回去。

  只是苦了这延安府,接下来几年的暑秋两季,注定是不好过了的。稍有大风,必然便是灰尘遮天蔽日,想要恢复到青山绿水,总得要数年之功。

  转头又看了一眼,这一眼却是落在了李度身上。

  身为陕西路都钤辖的李度,此刻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一处,看起来显得无比的孤单。在陕西路上,这人注定是要孤独的了。

  李度看到了马兴打量他的目光,他笑着微微躬身示意。

  他当然是孤独的,但他并不在意。

  陕西路上,除了马兴,说句实话,剩下的人,他看得起的并没有几个。

  那一群以为自己归顺了便可以欺负他的人,简直是自己找死。

  自己是归顺了,但自己的实力犹存。

  军队纵然被改编了,却仍然还剩下近万精锐,而且都在自己心腹掌控之中。

  这些酸措大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挤兑自己,等以后慢慢地一个个的收拾。真要说到官场倾轧,自己的手段,又岂比这些人差了?

  马兴在,自己还顾忌着这人几分。

  马兴走了,来的那位新安抚使,在陕西路上毫无根基,想要站稳脚根,想要拿住这些本地的地头蛇、豪强,自然也是要找援手的,还有比自己更合适当新安抚使的打手的人选吗?

  没有!

  自己就是天然的新任安抚使的打手。

  两个孤单的人,一个有权,一个有兵,珠联璧合。

  马兴瞅见了李度那上翘嘴角的笑容。

  他明白李度的心思,也知道接下来此人必然会在陕西路上生出许多事来。

  不过这都是小节。此人是将才,而不是帅才。李续一死,他就翻不起大浪来。以后,也就是一个替朝廷卖命到死的人物。新任的安抚使兰四新能做到御史中丞这个位子上,那御人的手段,也就差不了。

  他恨萧定,这是勿容置疑的。

  有他盯着萧定,但凡萧定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此人必然会第一时间跳出来破坏的。

  这就可以了。

  自己恨萧定吗?

  看着远处空荡荡的官道,李度在内心里问自己。

  当然是恨得。

  如果不是萧定,指不定现在李氏大业已成。

  以横山为屏障,控兴灵之地,在辽宋之前左右逢源,如有余力,便可以向西不停地开拓,不停地吞并回鹘人,吐蕃人,回纥人等,努力几代,成为当世又一大国,并不是没有希望的。

  但这一切的努力,在萧定到了横山之后,便戛然而止了。

  十几年的努力,如同一个气泡一样被萧定一戳便破了。

  李氏偌大一个家族,如今还活着的,已经十不存一了。

  你说能不恨吗?

  但更多的,还是佩服。

  是的,李度极其的佩服萧定,不是因为萧度勇冠三军,而是因为萧定只用了区区两年时间,便做到了他们李氏十几年努力想要完成的事情。

  李氏多年努力,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现在的萧定,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李续朝思暮想的事情。

  收复横山党项,有了抵挡宋朝的天险屏障。

  实控兴灵河湟,有了膏腴之地可产粮牧马。

  击破吐蕃,让青塘就此乱成一团,免去了卧榻之旁有人酣睡之余更是收获了无数吐蕃健儿。

  大军西征,不断吞并四夷扩充势力。

  如果李续当初把这些全都做到了,早就自立为帝,南面而坐,称孤道寡了。

  现在的萧定,是实实在在的西北王。

  而他,还只有二十五岁。

  想想便让人汗流浃背。

  所以李度是真心诚意地佩服,甚至于尊敬这个人。

  这与仇恨无关。

  要不然,眼睛长在额头上的马兴马安抚使会出城十里郊迎这员纠纠武将?

  大宋的文官,几时看得起武将来过?

  除非这个武将让他们真实地感到了威胁!

  马兴害怕了!

  马兴担忧萧定会走自家大哥的老路。

  这让李度当真是兴奋不已,也惊喜不已。

  有机会,当单独见一见萧定呢!这个人,值得自己好好地去探究一番。

  不管以后是不是真要成为敌人。

  要是他当真俯首贴耳地成为了大宋朝的奴才,那才叫无趣呢!

  李度抚摸着胡须,思索着如何才能找到最好的借口去见见萧定呢?

  嗯,等到萧定住下了,自己不妨去闹上一场,为哥哥报仇的名义,也是说得通得嘛!而且,借着这件事,让陕西路上的这些狗屁家伙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粗鄙没有计较城府的粗鲁武将,对以后暗算他们也是极有好处的。

  就是很难瞒得住马兴的眼睛。

  不过也无所谓,马兴就要走了,他在陕西路上杀得太狠,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只怕恨他的人,比恨自己的人还要多呢!

  说起来,自己真正的仇家,也就是那些出身绥德的官员了,至于其他的,自己何曾动过这些人一根汗毛呢?

  哪像马兴,大杀四方。

  马兴自然不会知道李度现在的想法。他虽然没有看轻李度,也认为这人是个人才,但却还是小看了这位李氏的二号人物。

  此人的才干,是一点儿也不比李续差的。只不过以前,此人甘居兄长之下,默默地四处奔走,积蓄实力,在李续落败之后,他仍然能控制着夏州、石州以及嗣武关等地长达一年之久了。

  如果马兴当真搞清楚了这一点,也许就不会有招降李度这着棋了。

  因为此时的马兴,眼中只有萧定了。

  萧定防着他呢!

  防着他,也就是防着朝廷。

  儿子马云先回来了。

  萧定在这一件事上做得很是大气,当然,也许他是压根儿不屑于做这等扣押人质的事情。或者也是萧定很清楚,要是自己真翻脸的话,即便马云人在兴庆府,也不会对自己的决定有多少影响的。

  一千铁鹞子!

  能以一挡十的精锐。这是马云对他这支军队的评价,现在就跟着萧定回来了。

  神堂堡驻军将领李义,本来就是萧定的亲卫出身,在萧定往延安府来的时候,驻扎在哪里的三千步卒,已经以演练的名义集结了起来,其中一部分,甚至已经越过了定边城,到了定边军的边境之上了。

  马上就要春耕了,这半耕半军的一支军队,演个屁的练!

  即便是这样一支军队,也是不敢小觑啊!

  他们的装备,一点儿也不比正规的禁军差。

  而且,萧定放在这个地方的军队,又怎么会差呢?

  萧定真要在延安府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这两支军队,立马就能让陕西路翻天。

  萧定的儿子在兴庆府,对他忠心的大将都没有回来,护送萧定回来的是拓拔奋武。自己当真来一场鸿门宴,宰了萧定,只怕兴庆府那边,立马就会造反。

  拓拔扬威、南仁忠、禹藏花麻、张元那些人,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之辈?

  辛渐、贺正、周焕,那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大将?

  萧定在,还可以控制这些人,萧定真不在了,那就是真真切切地失控了。

  萧定还会考虑汴梁的父母、岳家,还会想黔州的弟弟,但拓拔扬威、张元这些人会考虑这些吗?

  并不会!

  马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西北之地,一个强大的军事集团已经形成了。现在朝廷要做的,是如何笼络他,如何让他为朝廷效力,而不是将他往外推,如何与这个军事集团相处,将会极大地考验朝廷大员们的执政能力。

  自己纵出了这头猛虎,便再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为这头猛虎拴上绳子。如果行,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不行,就把这事儿交给夏治言吧!

  既然是首辅,当然得负责。

  而自己,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事情,也不算负了朝廷。

  “来了!”身后,传来李度的声音。

  片刻之后,地面微微震颤,在场有经验的武将,都知道那是大队骑兵正在靠近的动静儿。想起萧定带着上千精悍的骑兵回来,众人的神色不免有些微妙。

  说起来应当是三年前了,萧定带着他的几营兵马,立于延安城下的时候就曾让当时陕西路上的官员们惊骇莫名,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什么是真正的精锐之师。

  三年过去了,萧定又回来了。

  走的时候,萧定不过是一个五品的指挥使,在场的大部分人的官衔都要比他高,但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正三品的行军总管,在场的,也就安抚使马兴一个人的品级还能压得住他。

  虽然说低品级的文官往往能摁得住品级更高的武将,但这也要看人!像萧定这样的武将,就不可能是谁都有资格在他面前说话了,管你是不是文官,在他面前,只怕都是缩回爪牙,没看到安抚使都出城十里了吗?

  马兴咳嗽了一声,向前走了数步,三五成群的官员们各自整理官服,依着品级开始在马兴的身后排队。

  除了官员,还有本地的乡绅,数百人的欢迎队伍再加上保护的兵丁以及拥挤在路边的车马,声势着实不小。

  马蹄之声突然弱了下去。

  众人正觉不解之时,视野之中却又出现了迎风飘扬的旗帜。

  旗帜之下,一人牵着马匹,缓缓行来。

  那是萧定。

  一个人,牵着一匹马,跟在他身后的,只有一名亲将,高举着萧字大旗。

  萧定缓缓行来。

  而大队的骑兵,却是离着他有百十步远,正策马缓缓而行。

  萧定当然不会大刺刺地便受了马兴这郊迎十里之里。

  第二百五十章:且行且珍惜

  随着房门窗户的关闭,外面隐隐传来的喧嚣之声也几不可闻,屋里便只剩下了马兴与萧定二人相对而坐,还有一个程圭,却是坐在马兴的身后。

  不是马兴的书房,而是一个有些特别的会客厅。一张矮几,几个蒲团,两人相对而坐,中间就只有一张茶几,倒是比那种端坐在椅子上,更显得亲近了几分。

  刚刚在外头喝了好几杯酒,马兴的脸显得红彤彤的。

  他是安抚使,陕西路上最高的官员,自然不会有人敢于灌他的酒。但他马上就要走了,今日这次宴会,说来是萧定的接风宴,却也算是马兴的践行宴了。

  陕西路上的所有官员,都知道马兴是一个节俭的,如果不是这一次欢迎萧定回来,这次宴会,也压根儿不会有。真要走的时候,兴许就是那一天一大早大家来到衙门,这位安抚使已经带着护卫仆从飘然而去了。

  马兴的家眷,却是已经启程离去了不短的日子了。

  所以但凡自觉还有些身份的,在马兴面前有几分脸面的人物,都借着这个机会向马兴敬上一杯酒,他们自然是干了,马兴却是随意即可。

  可即便是每个人上来敬酒的时候,马兴只是喝上一口,但架不住人多,此时也是稍有醉意醉态了。

  坐在对面的萧定因为满脸的大胡子,却是看不见脸色。

  瞅着萧定,马兴却是轻笑了一声:“长卿,我可是听说你相貌英俊,可称为翩翩佳公子,后来为了震慑士卒和敌人,这才蓄了这满脸的大胡子?”

  萧定哈哈一笑:“那是我太年轻了,蓄了这把大胡子,便让人瞧不出我具体的年龄来,也的确显得凶恶几份,在军队之中嘛,凶狠可以得人尊重,英俊可不是什么好词儿!”

  “现在为什么不剃了去呢?”亲手替萧定倒了一杯茶,马兴问道。

  这当然是话中有话了。

  蓄胡子的时候,萧定还只是广锐军马营的一名正将,麾下不过统带了四百马军,那时的他,自然需要用凶狠来镇压麾下,让人敬畏。

  而现在,萧定已经统兵数万,辖地万里,麾下各族丁壮百姓只怕数以百万计,自然不是凶狠所能让人敬服的。

  这个时候,已经是地位、权力使然了。

  就像现在汴梁宫的那一位,登上皇帝位置的时候,不过十余岁,还是一个孩子呢,不也是让无数声名赫赫的文臣武将拜倒在脚下,忠心耿耿呢!

  只不过那一位是生得好!

  眼前这一位,却是一刀一枪的打拼出来的。

  当然,萧定投胎也是投得不错的。

  放眼整个大宋,真个儿的起之于寒微从而走上高位的,凤毛麟角,即便他马兴,也是家道殷实,颇有资财。这些年随着自己官位愈来愈高,马氏在家乡已经是数得着的大家族了。

  “习惯了!”摸着一脸的大胡子,萧定道:“而且西北蓄一把大胡子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在冬天统兵作战的时候,还可以替我挡挡风雪。”

  屋里几人都是笑了起来。

  端起茶杯,两人都是抿了一口,放下茶杯之时,马兴脸上的笑容却是已经没有了。

  “萧总管,西军这数个月的军事行动,我这个陕西路安抚使几乎都是一无所知,只是在事后得到你一纸报告,我想,你应该给我一个答复,这是军机使然呢,还是你嚣张跋扈,不将本安抚使,不将朝廷放在眼中呢?”

  寒喧完了,自然就转到正事上了,马兴是主,又是上司,自然便想要占据这一次谈话的主动地位,挑错儿,占理儿,然后便能主导这一次谈话的走向了。

  萧定却是不以为然。

  “学士,恕我直言,萧某身为西北行军总管,在军事之上,本就有自专之权。而且军事行动,有时候便贵在一个快字上,如果事事请示汇报,必定贻误战机,西北作战,可能与学士您想象的有些不大一样,一天时间,就足以让敌人远遁百里了。而且事后,萧某不是都具文通报了吗?具体事务,萧某也是向汴梁送了奏折的。”

  程序之上自然是不错的。只不过大宋这些年来,由文臣制约武将,所有人都习惯了,而以前的那些镇守一方的武将,为了不给自己招祸,基本上便是由得文臣作主,完全放弃了自主之权。

  因为武将们这些年都已经胆寒了,不愿意为了一时的爽利而为以后招来绝大的祸患。

  萧定却是不怕这些的。

  被萧定反驳了一句,马兴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西北行军总管这个职位,的确不需要事事唯自己马首是瞻了。自己对他的制约,从朝廷的制度设计之上,更多的是从后勤补给等上面,但这一点对于萧定来说,完全无用。

  深吸了一口气,道:“李续早就可灭,为什么一定要拖着呢?多启战端,朝堂之上,异议极多。”

  “放了李续,当然是为了更多的利益!”萧定笑了笑道:“学士,不将青塘瞎药、木占打掉,任由他们坐大,迟早有一天,吐蕃又会成为大宋的心腹大患。这些吐蕃人盘踞高原之上,对我们有着地理上的优势,居高临下,想打便打,想走便走,极是难缠。学士想想,便是盛唐之时,对上一个强盛的吐蕃,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通过和亲手段来笼络。现在我们怎么能放任他们成长呢?瞎药、木占都是吐蕃王族,号召力极大,自然是要趁着他们羽翼未丰,便打掉他们。”

  “可是他们却跑了!”马兴不满地道。

  “我故意放他们跑的。”萧定道:“青塘之地,太大了,又是高原,组织一次作战殊为不易,而且这些吐蕃人散居各处,我也不可能长期驻军去清扫他们,不若放了这二人离去,这二人必然又要招拢兵马,聚拢部属,等他有了一定的规模,我便再去扫荡一次。这可比我在高原之上去四处寻找他们容易多了。”

  “你这么有把握?”听着萧定的谋划,马兴不由得笑了。对于这些外族,他自然是没有什么同情心的。

  “最难的是第一次,接下来,只需派一部将足矣!”萧定傲然道:“现在的瞎药,木占,已经不值得我亲自出手了。”

  马兴沉默片刻,又道:“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呢?”

  “进军西域!”萧定毫不犹豫地道:“不管是回纥人也罢,还是回鹘人也好,都不能让他们形成有影响的势力,而他们在这些地方,已经成立了一个个的小政权,他们,必须被打掉。学士,我也不瞒你,我是想恢复盛唐之时我汉人的疆域,唐人能做到的事情,我宋人,自然也能做到。”

  “朝廷已经有不少人参你擅启战端,杀戮过甚了。”马兴道:“而且你知官家心思,派你到西北来,是为了三路伐辽的战略,如今你不用心对付西京道、上京道上的辽人,反而一路往西域,官家必然也是不喜的。”

  “不将这些势力廓清,我怎能全力去应对西京道、上京道上的辽人?”萧定反问道:“朝廷中的那些御史足不出户,根本就不清楚这里的局势,他们只怕连西州回鹘在哪里都不清楚,连回纥人势力已经距离我们有多近都不晓得。更不知道这些人的实力,已经对我们形成了极大的威胁,他们当真以为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辽国吗?学士久在西北,当不会与他们一样对此一无所知吧?”

  马兴挑了挑眉,却是没有说话。

  “再者说了,谁说西域就没有辽人的势力了?”萧定接着道。“如果平了西域,将这些夷人纳入我国朝麾下,一来重新打通丝绸之路,可以解决西北之地的军费问题,二来也能将这些夷人征召入军中,到时与辽人开战,自然是由得他们为前锋,几场大战下来,以后国朝再在这些地方想做些什么,也就更容易一些了。”

  马兴微微点头,萧定所说的,他自然明白。

  “萧定,你所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马兴盯着萧定,道。

  “请学士直言!”

  “你如今直如西北王一般。京中有调你回去的想法,你可愿意?”

  萧定默然片刻,道:“只怕末将一离西北,这里便将重隐混乱之中。不管是谁有这个想法,绝然是不怀好意,在末将看来,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不妨将他调来西北,让这里的风沙替他醒醒脑子。”

  盯着萧定,马兴叹了一口气,就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萧定这些话,已经是明显的威胁了。

  “不知学士想要知道什么事情?”萧定端起茶,一饮而尽。

  “我自会向朝廷说明你不能回去的缘由。”马兴淡淡地道:“但你如何向朝廷证明你的忠诚呢?”

  “忠诚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萧定冷然道:“李续当年对朝廷甜言蜜语,陕西路上,对其都是赞不绝口,结果如何?”

  “你现在与他有何区别?”马兴厉声道:“在我看来,你现在的势力,比之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国不负我,我不负国!”萧定提起茶壶,起身为马兴倒了一杯茶:“学士,您失态了。这可不是宰辅之姿,您招降李度,并且任命他为陕西路上的都铃辖,就是为了这个念想吗?”

  “自然!”马兴道:“本官放出了你这条虎,自然就想为你打造一条锁链,李度,便是我为你准备的锁链。萧定,国不负你,你不负国,这话,我记着了!”

  “如违此誓,五雷轰顶,不得好死!”萧定郑而重之地道。“萧定重诺,天下皆知。”

  “好,我就要去河北了。到时候你在西北,我在河北,正可相互配合对付辽国,把去年我们丢掉的面子,一一拿回来!”马兴伸出手去。

  萧定微笑着伸手与其一握:“萧某有幸,这一生遇到的上司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荆王如是,学士亦如是,没有你们的支持,萧定难有今日。”

  “我只希望我在驾鹤西行的那一天,不会后悔不顾一切地支持了你!”马兴道。“萧定,我们且行且珍惜吧!千万不要有朝一日,我们竟然成了敌人。说吧,你还有什么要求需要我为你办的,在我走之前,我一定会为你办好!”

  萧定道:“学士的心意我明白,我还真有一事要拜托学士。”

  “你说!”

  “如今萧某在西北的确是一家独大,但想要镇服四夷,为国戍边,如今之局面,还非得萧某不成,换了一个人,西北必然重新陷入混乱之中,这一切,学士不得不知!”萧定想了想:马兴微微点头。

  “如今汴梁局面,学士更是清楚。”萧定忽然道:“我希望学士表明态度,支持荆王!”

  马兴一惊,下意识摇头道:“储位之争,人臣怎可掺合其中?”

  “储位之争,亦是大宋未来之争,学士也想明哲保身吗?如果楚王上位,只怕这天下便要动荡了!”

  马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楚王不是糊涂蛋,即便他有朝一日上位,亦只会拉拢于你,萧家有你,稳如泰山!”

  “楚王上位,伐辽之事,便将化为泡影,他不是能成大事的人!”萧定不屑地道。“学士,你在河北,我要西北,我们两人表明态度,官家便不得不重视。”

  “这件事情,我不会答应你的!”马兴站了起来:“马某忠于大宋,忠于官家,谁当上了官家,马某都会尽心竭力。这不是明哲保身,这是人臣本份。萧定,给我五年时间,我必然让河北重现荆王当年在时风貌,到了那时,大宋便又能重新具备伐辽实力了。”

  萧定叹了一口气,可惜,终究还是不能争取到马兴的支持。

  “学士,这件事情,你不必忙着拒绝,即便是去了河北,也可以好好地再想想!”萧定道:“我会一直等着学士的回复。”

  “荆王派人联络了你吗?”马兴问道。

  萧定微笑不答。

  第二百五十一章:拳头不硬,放屁不香

  “学士,萧总管已经走了!”跨过门槛,看着端坐在大堂之上的马兴,程圭拱手禀告道。

  马兴点了点头,神情却是有些复杂,极有振奋,却又有些萧瑟。

  “学士!”程圭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你我之间,不必吞吞吐吐!”马兴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探头往外看了一眼,道:“好像要下大雨了呢!”

  “新的安抚使已经抵达京兆府了,萧总管到了这里,却不去京兆府见兰相公一面,只怕会为兰相公所不喜。”程圭道:“学士该劝一劝萧总管,我看这陕西路上,如果说还有人说的话能够让萧总管思忖一二的话,也就是学士您了。”

  “萧长卿这是有意而为之,我在延安府,对他是召之即来,看起来是给了我极大的面子,却也是在试探京兆府的兰四新,看一看这位新来安抚使的肚量。”马兴摇头道。“以我估计,萧长卿到了神堂堡,最多到盐州,就会停滞不前。”

  “他在等兰相公相请!不过学士,兰相公当真请了,萧长卿就会去吗?”

  “不会去!”马兴断然道:“不过兰四新如果请了,以后与他相处就会更容易一些,如果兰四新没有请萧定去京兆府一会,而是想以上官的名义等着萧定去拜见他,那以后,二人就难相处了。”

  程圭叹了一口气:“要不要提醒一下兰相公?”

  马兴摇头道:“不要多事,兰四新会觉得是你在教他做事,不但会记恨萧定,连你以后也讨不了好。”

  “学士何必把我留在陕西路呢?在下还是愿意跟着您去河北路!”程圭有些埋怨地看着马兴。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该出去独挡一面了。”马兴道:“这一次你我荐你知延安府,一来是因为这些年来你积攒的功绩也足够任这个职位,二来,也是因为你对这陕西路的情形无比熟悉,有你在这里,不管是萧定,还是李度,他们都会给你几分薄面!”

  “那是学士的面子!”程圭苦笑。

  “我的也好,你的也好,我留你下来的用意,你该当清楚,也许会很辛苦,但如果你能维持下来,往后陕西路转动使,甚至安抚使的位子,你不见得就拿不下来。”马兴道。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心思!”程圭笑了起来。“学士也不去京兆府了吗?”

  马兴打了一个哈哈:“兰四新够资格让我去京兆府见他吗?”

  程圭不由失笑。也是,以兰四新的资历、功劳,这位新任的安抚使到了陕西路之后,不管怎么说,都应当来延安拜见马兴,学士召了萧定前来,又何尝不是曾了让这二位来一个巧遇或者偶遇呢?如此一来,二人都不尴尬,很多事情,便也可以摆在桌面上好好谈一谈了。

  可是不知什么缘故,那位到了京兆府,就不再挪窝儿了。

  马兴自然没有去见他的道理。

  等到马兴直接去了河北路,延安府的安抚使衙门一众上下,便都要回京兆府了,实际上这几天,已经有部分官员先行启程了。

  程圭摇摇头,这位新来的安抚使出自御史台,纵观他的履历,基本上都是在言官的位置之上升上来的,出外的经历,也就是年轻的时候治理过区区一县而已,这一回安抚整个陕西路,当真行吗?

  看他来陕西路之上的举止,程圭却是一点儿底气也没有了。

  陕西路上,现在可是藏龙卧虎呢!

  不说萧定隔着横山虎视眈眈,便是陕西路都钤辖李度,又岂是易于之辈?

  学士拍拍屁股去了河北路,却把自己丢在了陕西路这个火坑之上,一个不好,只怕就会把自己烧得尸骨无存。

  只是学士对自己恩重,现在学士想要自己在陕西路上替他守着这好不容易经营得来的成果,自己也无从推辞。

  却看看吧!

  如果兰四新不是一个能成器的,自己最多辞官不做,还去河北路找学士,仍然当自己的幕僚去。

  在萧定离开延安府的第二天,马兴带着十数名护卫,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延安府,便连自己最亲近的幕僚、新任的延安知府程圭也不知晓。

  当天色大亮,得知马兴已经走了的程圭,却也只是叹息了几声,也不去追赶送行,相伴多年,对这位东家的了解已是极深。

  他不需要自己送。

  他只需要自己把事情做好而已。

  马兴知道延安本地乡绅准备了盛大的欢送自己的仪式,什么万民伞、脱靴礼之类的肯定少不了。不管这些人是真心实意地感谢自己还是高兴送走了马砍头,马兴都认为自己不负陕西路上的子民。

  日上三竿的时候,马兴却是坐在一块石头之上,一边嚼着肉干,一边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展了开来。

  那是夏诫夏治言写给马兴的信。

  如果程圭看到了信的内容,一定会大惊失色。

  因为在这封信中,夏诫要求马兴一定要将萧定留下来然后送到汴梁去。在信中,夏治言说准备让萧定任上四军都指挥使,而西北行军总管的位置,他准备另派人来。

  把信再看了一遍,马兴微笑了一下,将信撕得粉碎,随手一扬,无数的碎末随风而去。

  萧定是一把好刀,他在西北之地,辽国上京道,西京道便都要防着他,换了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就算是夏治言派了张超来,最多能做到的也就是稳定西北不出乱子,不让四夷哗变,想让这路人马成为伐辽的助力,那只能是妄想了。

  夏诫一向就不是一个主战派。对于辽国,他一贯的策略,就是维持现状。不过以前他被荆王压制住罢了。崔昂的一场大败,让他更加坚定自己的主张。

  萧定控制了横山以北,夏治言只看到了内里有可能的危险,但却没有看到其存在的巨大价值。

  也是,对于夏治言而言,既然不想打辽国,西军存在的价值就是极小的了。

  至于让萧定回去任上四军都指挥使,这只不过是一个空口许诺了,萧定的资历、战功倒是足够了,问题是,他的老子可是三司使。怎么可能老子掌着国朝的财政,儿子又把持着汴梁的十数万大军?

  但凡是个合格的官吏,就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夏治言这是想将萧定弄回汴梁养起来,萧定真能当上上四军都指挥使,除非是萧禹回家抱孙子去。

  对于夏治言而言,一个精于财政的的萧禹,可比一个擅于练兵的萧定有价值多了。

  而且,自己到了河北,有西北萧定的奥援,可是要轻松上许多。必要的时候,自己还可以向萧定要求帮助,以自己与他之间的渊源,必然也是有求必应。

  夏诫夏治言是一个合格的官僚,更是一个优秀的官僚。

  这便是马兴一直以来对夏诫的评价。

  马兴知道,自己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变成夏诫夏治言那样的人,但至少现在,自己还有自己的骄傲。

  “学士,走吧!”一名护卫牵过来了马匹,马兴翻身上马,策马欲行之时却又转头看向西北方向。

  “萧长卿,我们各自安好吧!国不负你,你不负国,你说过的话,我记着呢!”他喃喃地低语了几句,一振马缰,向东而去。

  砰的一声响,上好的青盏被狠狠地砸到了地上,变成了一地的碎末,这么一个小小的杯子,可是价值十数两银子,而更可惜的是,这是一整套瓷器,少了一个,一整套也就废了,不可能再拿出来用了。

  新任安抚使的怒火,让整个大堂里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

  兰四新的怒火来自于刚刚从延安府送回来的消息。

  萧定来了!参加了马兴的践行宴,与马兴密谈了一天!

  然后,萧定便走了!

  他已经到达了京兆府,整个陕西路谁人不知,那个不晓?现在陕西路上有资格来见自己的官员,都在往京兆府赶。

  可这个萧定,竟然往这里瞧都没有瞧上一眼,竟自扬长而去。

  果然嚣张跋扈之极!

  都是马兴养将了这些武人,不然这些人怎么会如此无礼!

  仗着老子是三司使吗?

  仗着自己的军功吗?

  这些武痞,就是不能给他们一点颜色,即便是立了功,也得时时敲打,不然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这股歪风要是不杀下去,只怕整个陕西路上的官员都要瞧扁了自己,那些武人,都要踩着自己的脖子拉屎拉尿了。

  自己初来乍到,要是第一把火烧不起来,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来人!”他沉声喝道。

  程圭与李度两人是结伴从延安府一起抵达京兆府的。

  他们一个是延安知府,一个是陕西路都钤辖,兰四新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他们不是萧定,自然是要来拜见的,不过两人刚刚在驿馆住下,便听说了新任安抚使勃然大怒大发雷霆的事情。

  “德潜兄,听说了吗?兰相公派了使者,带了文书去召萧总管到京兆府议事呢?”李度笑吟吟地敲开了程圭的房门,一派看戏不怕台高的模样。

  程圭却是有些恼火:“钤辖,这可一点儿也不好笑,兰相公初来乍到,有些事情不清楚,我们应当跟他好好地剖析如今西北状况,要是兰相公与萧总管起了冲突,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人。”

  “受罪的是你,不是我!”李度冷笑。

  “你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走不了你!”程圭怒道。“我们的拜贴已经递进了安抚使府,以你我之地位,兰相公应当马上就会召见,到时候我们一齐陈情,务必要让兰相公知晓其中利害。”

  李度笑吟吟的正想说话,外头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探头一看,却是安抚使衙门的卫兵急匆匆而来,“得,说曹操,曹操到,看来我们得启程了。”

  说话间,那卫兵已是找了过来,向着两人一揖道:“不知那位是李度李钤辖,安抚使有请!”

  屋内两人都是一愕,对视一眼,李度道:“本官便是。兰相公只召见了我一人吗?”

  卫兵点头道:“是,兰相公请李钤辖相见。”

  “晓得了,本官马上就去拜见相公!”李度挥了挥手,示意卫兵下去:“德潜,这位新来的相公,嘿嘿,有点意思。”

  程圭却是笑不出来了,这是要给自己下马威了,嗯,谁让自己是马学士以前最信任的幕僚呢?马学士走了,却把自己留了下来,新来的安抚使要看得惯自己那才是怪了!

  要不然马学士也不会跟他说多辛苦的事情。

  大宋的官员,特别是文官,想要不辛苦,那还真是简单!不过要是像自己现在这样的处境,那就是真辛苦了。

  “李钤辖,你一定要劝兰相公把使者召回来,使者今日刚走,现在就追,还来得及!”程圭拉着李度的衣袖,道。

  “德潜,你可真够天真的!”李度一笑:“我一介降将,正要讨好安抚使让自己以后的日子好过一些,岂会触他的霉头?你找我可是拜错了菩萨。”

  “李度!”程圭大怒:“马学士对你寄予厚望,你岂能如此?”

  “现官不如现管,马学士现在可是管不着我了!”李度一摊手道:“德潜,我也劝你老实一点,这位兰相公,出身御史台,别的能力现在还不知道,但整人的能力,绝对顶呱呱!”

  李度笑着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着程圭一脸失望地看着他,不由又是摇摇头:“德潜,你啊,还真是不了解萧定,我敢跟你打赌,兰相公的使者啊,铁定是过不了横山,见不到萧定的!”

  “这如何说?”程圭心中一动。

  李度道:“萧定是何许人也?就算萧定没想到,他麾下的那些谋士也必然会想到,可怜那几个使者了,我估计多半要在横山之中被狼叼走。萧定见不到使者,自然也就不存在违反上司命令的事情,等到狼多叼走几回使者,咱们这位兰相公大概就会清醒一点儿了。这里是西北,可不是汴梁,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拳头不硬,放屁不香!”

  第二百五十二章:新首辅

  官道之上,旗牌林立,冠盖如云,骑士如狼似虎策马前驱,步卒持枪执盾缓缓而行,队伍的正中间,却是一架极其宽大的用四匹骏马拉着的马车。

  这里已经是隶属于开封府的地界,官道极是宽阔,来往的人也自是极多,此刻,却是都被赶到了道路的两侧。

  那马车,是如此的豪奢,如此的宽大,差不多占据了整个的路面,再加上两侧卫护的兵丁,已经没有多余的地面留给其它过路的人了。

  开封的百姓自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再大的官儿,他们也见过,也议论过,当然,肯定也骂过。而且作为国朝的首都所在地,指不定随便从街上拎出一个人来,盘问上祖宗三代,都能跟官家或者某位勋臣拉上关系。

  所以他们自然是不怕事的。

  要是往常,或者便有人已经跳着脚大骂出声了。

  御史台的御史们除了少数,绝大多数人支阳属老鼠的,他们很多时候便乔装打扮藏在犄角旮旯里,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搜寻着他们的目标。当然,普通百姓与他们无关,他们主要是对付官员。作为御史台的御史,每个月如果不上几道折子,参奏几个官员,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失职,是要被问责的。

  哪怕是参奏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也得干。

  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换个人,只怕御史们早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一边欣赏这赫赫威仪,一边羡慕却又同时在肚子里打着腹稿准备狠狠地参奏这个家伙一下。

  但每一个人在听过了开路的旗牌手们的呼喝声之后,都把自己的不满或者恶意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转而实心真意地向着这马车方向拱手为礼,甚至有粗豪汉子大声喝起彩来。

  因为马车里坐得是刚刚从河北回京来赴任的夏诫。

  行礼、喝彩,并不是因为夏诫成了首辅。

  大宋立国数百年了,首辅不知凡凡,好多年前,还创造过一年换了三任首辅的事情。京城的百姓,自然也是不惧的,便是官家这些人也敢喷几句,遑论是首辅了,一般情况之下,被骂得最惨的,就是当朝首辅。

  但凡国朝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儿,自然都是执政的首辅不是玩意儿!

  夏诫得到今日的礼遇,与崔昂回来时被砸鸡蛋投大粪是一件事情,不过却是事物的正反面。

  国朝在河北与辽人的大战之中坏了事。最后的乱摊子,正是夏诫夏治言收拾的。

  崔昂下台之后,夏诫代安抚使之职,却是将军事全都托付给了张超,然后自己一心一意地为张超筹备粮草,打理后勤。同时,也利用自己在河北多年所积累下来的威望、人脉,整合残破的河北路硬生生地顶住了辽人的攻击,这才迎来了谈判的契机。

  说老实话,当辽人的先锋进抵大名府的时候,整个汴梁已经是风声鹤唳了。

  大名府一破,辽人就可以长驱直入,兵临汴梁城下了。

  夏诫夏治言功在社稷,让大宋避免了一场危机,自然便受到了最大的欢迎。想来进到汴梁的时候,场面会更加的宏大。

  “相公,是不是有些显得太招摇了!您在外多年,刚刚回来,说不得便有些御史正盯着您,指望着拿您下菜,一举成名天下知呢!”徐宏靠在板壁之上,道。

  手里捏着一本书正在翻阅的夏诫却是笑道:“夏某人向来便是这个性子,当年被贬出京的时候,亦是前呼后拥,车马络绎不绝数里之长,如今载誉归来,重任执政,反而要夹起尾巴做人吗?那就不是夏治言了。”

  徐宏眨巴了一下眼睛,笑了笑,也是,如果低调回京赴任,那就不是夏治言了。

  “马兴可是只带了十数名护卫,悄无声息的就到了大名府。”徐宏笑道。

  “杀猪杀尾巴,各有各的杀法!”夏诫呵呵一笑:“马兴想像我这般招摇,一来他的资历还不够,二来他的钱不够。真想效仿我这样活,他马家得破产。”

  徐宏不由大笑起来,马氏家族以前虽然也是书香世家,不过也就算得富足而已。直到马兴步步高升,马氏才跟着一步步的跟着起来,哪像夏氏一族,百多年来,高官显贵寸出不穷,当真是家大业大。

  “不过马学士倒也算是一代名臣,陕西路上,他却是做得有声有色!”徐宏赞道:“虽然在官场之上名声不好,在百姓之中,却是搏了一个青天的名声。”

  夏诫却是沉下了脸色,将手里的书丢在了地板上,摇头道:“他呀,也真受了名声所累,而且这个人,还有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由他安抚一方或能造福本地百姓,但当真让他执政一国,朝政必然受他所累。”

  “是因为他放了萧长卿回去?纵虎归山?”徐宏道:“这也能理解,说来马学士这一次的功劳,大半都是着落在了这萧长卿身上,而且马学士一向是主战派,他去了河北,自然还想仰仗西北的萧长卿多多出力,牵制辽人。而且相公,您当真就那么忌惮萧长卿吗?在河北的时候,我记得您非常的欣赏这个人!”

  “此一时也,彼一时!”夏诫凝神道:“我不是针对萧长卿这个人,而是就事论事。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在河北的时候,我是真没有看出来萧长卿有如今之气象!猛将,我向来是青眼有加的,但像现在的萧长卿那般,嘿嘿,那就得提防了。马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萧长卿身上犯错,算不得什么治世名臣,顶多也就中上之姿。”

  徐宏知道夏诫所言的意思,两人还曾多次讨论过这件事情不同的做法会导致什么不同的结果。

  第一件事,便是当年萧定擅自出兵偷袭盐州,从而引发了李续的定难军不得不提前发动叛乱。看起来是萧定一军突袭,实际上战事一暴发,所牵涉到的便是整个陕西路了。

  一句话以蔽之,那就是萧定绑架了陕西路。

  马兴这其背了书。

  虽然结果是好的,李续这个庞然大物被一切为二,轰然倒塌,西北路上的危局看似被解开,但是,一个李续倒下了,一个萧长卿却站了起来。

  而且,更加的强大。

  “如果是我任陕西路安抚使,萧长卿敢这样做,我就敢不好一兵,不发一粒粮草。”夏诫当时的话,徐宏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武将,只需要知道怎么打仗就可以了。至于打谁,什么时候打,就不能由他们作主!这是大脑的事情,再强的将领,顶多也就能成为四肢。”

  而第二次,便是这一回了。夏诫特地写了信给马兴,要他留下萧长卿,但马兴仍然放了萧长卿走了。

  “相公,眼下萧长卿势力已成,真要强留,只怕延安府中要血流成河,西北局势重新危如累卵,马学士稳妥起见,也说不上错。”徐宏替马兴分辩了几句。说句心里话,对于马兴这个人,徐宏是很欣赏的。

  “延安府中血流成河说不定不假,毕竟萧长卿带了上千骑兵回来了嘛!但要说到西北局势,嘿嘿,那就不见得了。”夏诫冷笑:“萧长卿又没死!只要他活着,西北就不会乱动。就算乱动,谁能撑得住场面?拓拔家?仁多家?还是禹藏花麻,抑或是辛渐周焕等人?”

  “可如此一来,三路伐辽,终成泡影!没了萧长卿,拓拔扬威,仁多忠,禹藏花麻这些人也不会再服膺国朝,终是祸患。”

  “他们的祸患成不了大事!”夏诫不屑一顾。

  “相公,我觉得你对萧长卿有些偏见!”徐宏劝谏道:“这人是个忠肝义胆的,相公回朝之后,还要善加笼络,以收其心,莫要使他离心离德才是。”

  夏诫盯了徐宏半晌,才失笑道:“长生,你见识是有的,谋略也不差,但是啊,你还是不要出去做官了,就跟在我身边好了,出去做官,说不定就会误人误己。”

  “相公这是什么话?”徐宏有些不开心了,他跟了夏诫多年了,倒也不怕在他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脾气。

  “人啊,有时候事事可不是由着自己的。”夏诫叹了一口气道:“特别是当你身上担了天大的干系之后。你以为我夏某人就是那种薄情凉性之人吗?但是当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福祉的时候,你怎能不战战兢克,你怎能不小心翼翼把一切有可能地危险消灭在萌芽之中。我宁愿慢着些做事,也不愿意坏了事。有时候,甚至于不愿意去做事,其实也是怕坏了事,好心办坏事的时候,当真是不计其数呢!”

  “您还是在担心萧长卿成为第二个李续?”徐宏道。

  “是!就算他不想,他的手下指不定也会想七想八的!”夏诫淡淡地道:“如今萧长卿是正三品的武将,年纪轻轻,官职就差不多做到顶了,他手下的那些武将呢?四品五品一大堆吧?萧长卿不进一步,他们便上进无门。如果说有机会,他们会不会推萧长卿一把呢?黄袍加身的事情……”

  “相公慎言!”徐宏截断了夏诫的话。再说下去,可就要犯忌了。

  夏诫哈哈一笑:“有什么可讳言的,我可不怕!”

  “学士实在是多虑了!”

  “没法儿不多虑!”夏诫道:“在其位,谋其政,我若还是大名知府,甚或是河北安抚使,都懒得理会这些事,天塌了,自有个儿高的顶头,但现在,我成了这个儿高的了,自然就要管了。其实,这也是为了萧定好。萧定真要是回了汴梁,我岂会不重用他?上四军都指挥使的位子,肯定会是他的。”

  “您舍得把萧学士拔拉到一边?”徐宏笑道。

  “萧定年轻,等几年也无妨嘛!”夏诫一摊手,“过了这几年,财政稳定下来,萧禹自己就会替儿子让路,还用得着我说!现在,一切都黄了,马兴,误国呐!将来西北真要出什么事,我看他有何面目再来见我?”

  “相公,萧长卿的事情还未有定论,在下觉得,你现在要头疼的,是汴梁的这件公案吧?”徐宏有些不满夏诫揪着萧定的事情不放,“崔昂是铁了心要办大案,官家又有心纵容,他们两人都想找个替罪羊来掩盖在河北的失败,挽回自己的颜面。这大狱一兴,即便是您,也不见得能收拾吧?”

  “崔昂这点子手段!”夏诫显然不太在乎:“由得他先闹一闹,官家也不过就是借着这个人当刀子,这人反正已经脏了,自然不在乎再在泥地里打滚,官家以前那些没人愿办的事情,现在有人办了。在这些儿事上,我们没有必要与官家为难。”

  “牵扯了荆王呢?”

  “谁当上了东宫太子,不是我关心的事情!”夏诫微笑道:“我知道你更高看荆王一眼,不过啊,作为一国之君,荆王那性子,也不见得就是最合适的了,说不定楚王到时候也做得不会太差!”

  徐宏吃了一惊:“您支持楚王?”

  “我需要支持谁吗?”夏诫伸了一个懒腰。

  咚咚两声,有人敲响了窗户,徐宏拉开了窗户看向外边。

  “徐先生,前方来报,参知政事罗相公,知枢密院陈相公率文武百官出东华门相迎,更有百姓不计其数,说是朱雀大道上已是水泄不通。”一军官叉手禀报道。

  “果不其然!”徐宏看向夏诫。

  东城之外,热闹宛如年节,无数达官贵人列队相迎新首辅归京。

  而在西城,一队车马却是悄无声息地出了城,送行的不过廖廖十数人而已。

  “大人一路保重!”罗焕声音有些哽咽。

  “人活七十古来稀,你老子已经七十有一,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了,此时回家含怡弄孙,正当其时。”马车之内,罗素却是意态闲闲:“你记好了,做好你这职位的本份就行,其它事情,不闻不问。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的,但千万别掺合其他事情,以你的能力,掉进去可就爬不出来了。”

  新首辅进京,旧首辅自然就要退位,罗素也是一个妙人,居然选在了今日出京。

  第二百五十三章:变

  在很多人看来,罗素罗介山是一个极没有个性的首辅。对官家唯唯喏喏,对下属少有疾言厉色,遇有争执不决之事,用的最多的办法,就是和稀泥。不像他的前任夏诫,棱角分明,便是与官家,也常常争执,扯住官家袖子不让官家退朝的事情,夏诫是经常干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夏诫十五年前被皇帝抓住了一个小错贬斥出京,去了大名府任知府,而罗素则上位。彼时,罗素五十有五,而夏诫刚刚五十。

  谁也没有想到罗素在首辅位置之上一干就是十五年。

  谁也没有想到,夏诫居然咸鱼翻身,十五年后重回东府成为首辅。

  但不可否认的是,罗素任首辅的这十五年,却得得上是大宋最为安稳的十五年。内部,没有激烈的政治斗争,在这位相公的率领之下,大家都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对外,除了与辽国小有磨擦,剩下的部分也算是四夷宾服,每当正旦大朝,来朝贺的番国也是络绎不绝。

  也就是最近两年,官家开始燥动起来,罗素却没有改变,于是他虽然还是首辅,但却不得不靠边站了。

  大宋的政策激进了起来。

  于是便有了西北马兴的大胜。

  当然,也有了河北路上崔昂的一败涂地。

  如果两边都胜了,罗素说不定还能在首辅的位置之上干上一两年,因为官家需要一个应声虫般的首辅。

  只可惜,河北路输了。而且西北马兴的胜利,根本就不足以弥补河北路上的失败。

  所以,罗素只能离职。

  这个黑锅,官家不能背,身为首辅的罗素,必须背在身上。

  罗素辞去首辅之位,官家念在他这十几年的辛劳,晋封其为郑国公,再加他的儿子罗焕重新召回京师,便算是君臣之间有始有终了。

  对于赵琐那个凉薄的性子来说,这算得上是很少见了。

  罗素执政多年,真要说得罪了谁,也就是这两年来荆王为京后,他多次得罪了荆王,再就是为难了一次萧家,在萧诚被弄到黔州之事上推波助澜了一回。

  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荆王在那些时候,当真被罗素给顶住了,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难了。问题是,罗素的得罪,却是那种点到即止的得罪。

  这本身就是他的性格。

  “孰是孰非,自有青史点评!”回望雄伟的东京城,罗素嘿然一笑,坐回到了马车之上。

  “这些年来,受过老大人恩惠的人不知凡凡,今日老大人离京,前来送行的却只有这几人,当真是人性凉薄。”罗焕有些悲愤地道。

  “我选在今日,本就不想惊动他人!”罗素淡淡地道:“而且我刚刚告诫过你不要动嗔念,你转眼就犯了。切记,当好你的礼部侍郎,其它的事情,不管不问。”

  “我记得了,大人!”罗焕点头,心道当年自家老爷子拱走了夏诫,这一次夏诫回来,指不定便要为难自己呢。难道自己躲在府中不出来,人家就放过自己了吗?

  目送着罗素的车马渐渐远去,罗焕转头,眼看着雄伟的东京城时,心中却自升起一些惶恐,以后自己就要独自面对这些是是非非了吗?

  “罗侍郎!”一侧传来的招呼声,让罗焕微怔,侧头看时,却见一青衫纶巾的中年书生正在城门一侧向着自己拱手为礼。

  “赵先生!”罗焕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

  虽然对方只是白身,但罗焕却不会轻看了对方,因为此人是楚王跟前第一心腹之人,父亲对其人的评价相当之高,当然,当时父亲在评判这人之时,还有着另外一句话,说此人心术不正,擅走奇诡偏锋,这样的人,用来害人当真是一把好手,但如果用来治政的话,则必危害国事。

  赵援微笑着走了过来,罗家的家丁见自家主人认得此人,自然而然地便向两边闪开。

  “赵先生怎么在这里?”罗焕拱手行了一礼,问道。

  “不仅仅是我,便是楚王,也来了!”赵援笑着指了指前方一酒楼二层,窗户打开着,一人露出了半张面孔。

  “大王爷怎的……”

  “自然是送别郑国公!”赵援低声道:“只不过楚王殿下身份特殊,不好出面,也就只能如此来送劳苦功高的郑国公一程,以谢郑国公这些来的辛劳!说起来,殿下也是唏嘘不已。”

  一句话,便让罗焕几乎流出眼泪来。

  “侍郎如果无事,不妨移步去与殿下喝上两杯!”赵援道:“今日满朝文武都去了东城奉迎新人,殿下却只想与旧人饮上几杯。”

  “敢不从命?”罗焕感激地看了一眼酒楼的二楼:“还请赵先生带路。”

  楚王赵敬当真如此看重罗素,当真是真心待罗焕如友吗?

  自然不是。

  如果不是赵援,赵敬只怕连正眼儿都不会瞧一下罗焕。

  这些年来,他下了大力气拉拢罗素罗介山,但始终没有得到一个正面的回应,狡滑的罗介山若即若离,滑不溜丢,从来没有真正支持过赵敬一次。

  这个滑不溜手去职,赵敬只觉得痛快,任谁跟罗素共事,都不会觉得愉快的。

  但赵援的劝说,让赵敬改了主意。

  “如果罗焕有罗介山的能力,那我绝不会劝殿下您结交此人,因为注定不会有回报,但恰恰是因为此人只是中人之姿,我们便要大力拉拢了。”

  “罗介山一去,拉拢一个罗焕有什么作用?”赵敬不解。别看罗焕身为礼部侍郎,但大宋的政事,都是在两府三司的结构之下运行的,六部只不过是一个荣誉性的衔头罢了,没人理会的。

  “殿下,罗焕是罗介山的儿子啊,罗介山一去,他留下的东西,相当大一部分都会落在罗焕的身上。”

  赵敬有些纳闷:“这些年来,也不见罗介山有多当安插心腹,提拔私人的举动啊?而这,也正是此人能当十五年首辅的原因所在。”

  “殿下这可错了。罗介山不是没有提拔,而是他提拔安插的这些人,现在都不显山露水而已。”赵援笑道:“此人在政事堂二十余年,其中任首辅便有十五年,他的确没有在朝堂重要位置之上安插亲信,但殿下,此人手握大权这么多年,当真没有自己的人手?”

  “那他的人手在哪里?”赵敬不解。

  赵援指了指下头。

  “地方之上。罗介山当真是个聪明人啊,他知道在朝堂之上安插人手,必然会引人注目,特别是他身为首辅,所以他的人都安插在地方,他在位之时,这些人不管是资历还是功劳,都还不足以担当大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中必然有出众者会脱颖而出,即便留在地方之上,也会成为地方之上的中坚力量。”

  说到这里,赵敬已是恍然大悟。

  “这便是罗介山的聪明之处,即便将来他不在了,这些人受他之惠,承他之情,得他之恩,也然会为维护罗氏一族。”赵援笑道:“所以,殿下结好罗焕,便是结好了这些人。罗介山滑不留手,但罗焕却是一抓一个准,到了某个时候,罗焕身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时候,罗介山能坐视不管吗?”

  赵敬喜孜孜地道:“到了那个时候,这些人,便成了孤的人了!”

  正是因为有了这番对话,今日赵敬才出现在了西城,正如赵援所料,心有感触正戚戚然惶惶然的罗焕,一下子便被感动得稀里哗拉,他老子刚刚的叮咛也立时丢到了爪蛙国外,满心感激地登上了那酒楼的二楼。

  夏诫重回汴梁。

  他的幕僚徐宏徐长生却是在他的推荐之下任了给事中。这可是一个权力极大的职位,便是皇帝的旨意,给事中要是觉得不合适,也能给驳回去。

  夏诫强势推荐徐宏任了此职,要在汴梁大干一场的意思已经是表达的清清楚楚。

  而徐宏这位给事中,从新首辅夏诫那里领到的第一件事务,便是京察。

  一个让所有京官们都闻风丧胆的考核。

  当然,也是一个打击异己,安插心腹的绝对良机。

  一年一小察,三年一大察,今年,恰恰便是大察。

  以往罗素任首辅,小察也好,大察也罢,都是象征性地走一下过场,挑几个实在不象话的打发出去,所有人也都安心。但今年,五品以下官员们,无不是瑟瑟发抖,谁也不知道,京察的大棒,会不会敲打在自己的身上。

  即便是三品以上的官员,这一次也是惴惴不安。

  崔昂要兴大狱的态度就摆在那里!

  夏诫要换人的意思也表达得明明确确!

  谁会是这一次的倒霉者呢?

  但愿不是自己。

  官员们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审叛的大刀落下,而对于那些最底层的官吏,士卒而言,这就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了。对于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是,生存。

  特别是那些从外地进京的人来说,更是这样。

  比如说,奉命进京的定武军。

  当年定下的进京轮换的边军,到最终,也只有定武军一支军队抵达了汴梁,剩下的计划之中进京的边军,都在去年与辽国一战之中被击溃,然后这些军队之中残存的中高级将领又被崔昂一网打尽,一些人被崔昂杀了,另一些人在押送赴京的途中,又死得不明不白。

  轮换之事便就此胎死腹中。

  这使得已经进京的定武军就显得特别尴尬了。

  这支雪夜突袭夺下归义城并死守数月,杀得辽军尸横遍野的骁勇之师到了京师,并没有赢得多少尊敬,反而收获了无数的猜忌与不信任。

  谁让广信军等军一下子都被陷入到了案子中了呢?

  曾与广信军一起都是边军中坚的定武军,自然也是被怀疑的对象。

  被怀疑倒也罢了,毕竟抱着一个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心态,也还能骗骗自己,但这些人要生活,要吃饭,这却是最为现实的问题。

  是的,定武军现在的生存都成了问题。

  定武军可不仅仅就是指在编的这二千余名官兵,在这些官兵的身后,还各自都有一家子人呢!

  卫戍汴梁的上四军军兵,都是自汴梁以及汴梁周边招来的士卒,绝大部分都是一家世世代代干这个活计,父死子继。

  这也保证了这些军队的忠诚性,因为他们的家小,根基都在这里。

  但与边军轮换,边军入京,他们的家眷却在外地,这自然是不利于朝廷控制他们的,特别是像这样的一些骁勇善战的军队。

  说起来萧定的十挑一百,给了朝廷大员们太大的震撼。

  所以当初定武军入京之时,这些人的家眷,也就被要求随着一起进京。

  当时这些家眷,大都是不愿意的,毕竟故土难离。

  但去年的一场大败,却又让这些人庆幸不已,亏得已经离开了河北路,要不然,只怕定武军上上下下也得死个差不多,而听说辽人打过来之后,边境之上的那些村子,已经十不存一。

  所以这个时候的一支军队,包含的不仅仅是军队本身,还有士兵们的家小。

  就像萧定移镇西北的时候,士兵只有二千五百人,但家眷却多达一万余人。

  定武军刚刚进京的时候,虽然亦被多处刁难,但毕竟荆王还在位,所以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但随着荆王下台,边军坏事之后,定武军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了起来。

  所有的职司已经都被停了。

  本来应当在皇城,内城等地轮换值勤的他们,现在已经无所事事了。

  没事做,就没有额外的奖励收入,光靠薪俸,怎么能养活家人?

  更何况,现在连薪俸都逐渐的短缺了起来。

  红火的时候,锦上添花的人很多。

  败落的时候,雪中送炭的人极少,落井下石的人却多了去了。

  而且是在汴梁城这种惯会踩低捧高的地方,定武军更是过得窘迫不已。

  你骁勇善战又如何?

  这里是汴梁城,你还敢举起刀子来闹事吗?你还敢好勇斗狠吗?

  在这里,武勇毫无用处,权势才是真正能要人命的东西。

  第二百五十四章:殴斗

  “呀呔!”一声暴喝,搂头劈下的朴刀被凝在了半空,竟然发出了嗡的一声响,刀身不住颤抖,这一劈力量极大,但骤然停住,更是显示出了使刀者不凡的功底。

  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王柱收刀挺身而立,赤裸着的上身,一股股的汗水从古铜色的皮肤之上流过。

  走到屋檐下,从一口大缸里舀出一桶水,举起来,劈头盖脸地浇下,初春天气,早上还是极凉的,这一桶水下去,身上立即冒起了一片氤氲之气。

  随手扯下一块杆子上的麻布,将身上的水擦拭干净,刚刚穿上外套,便见到老娘扶着父亲从屋里走了出来。

  王柱一家有五口人,除了老爹老娘,还有一对侄儿侄女,那是王柱大哥留下的。

  与上四军父从子继差不多的是,在边疆,像王柱这样的家庭,同样也是父亲儿子孙子一代接着一代的跟上。

  王柱的老爹王四郎在战场之上没了一条腿。

  王柱的大哥六年前在一次与辽人的冲突之中战死,死后半年,他的妻子生下了一对龙凤胎。那时的王柱,刚好十五岁,接过大哥的盔甲与武器,加入了定武军。

  一年过后,王四郎作主,把守寡的儿媳嫁了出去,老两口照顾着老大的一对遗腹子。

  然后,又跟着王柱到了京城。

  在边疆之时,他们还有一块地。上京的时候,原本说好了每家每户都会分上一块地的,但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连地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日子反倒是一天比一天艰难了,因为王柱的收入越来越低。

  上四军的薪俸是很高的。

  每年朝廷在每个上四军身上投入的银钱,超过了两百贯。这里头我包括了武器、甲胄、训练经费、士兵薪饷、津贴、职位补贴等,刨开所有开销,每个普通士兵一年能到手一百贯左右,当然,这是将所有得到的东西折算之后的价格,并不仅仅是发钱,还有衣服、粮食、酒、肉等等。

  而王柱每年还能多拿一些,因为他是押正,是二十五名士兵的头儿,算得上是一个小军官。一年下来,能比普通士兵多个十贯二十贯的。

  钱虽然不多,但对于王柱一家还是够用的。

  因为他们的住所,是朝廷分配的。

  如果要在汴梁租房子住的话,那这点钱儿就不够看了。

  再加上王四郎虽然残废了,但却有一手编织竹器的手艺,每日在家编些筲箕、竹席、筛子等,由老伴拿到钱上去卖,除去本钱,一年也能挣个几十文钱。

  但这样的日子从去年入秋之后,便戛然而止。

  “柱子,今年是发粮饷的日子是不是?”坐在屋檐下,王四郎拿起昨天编了一半的竹席,看着收拾停当准备出门的王柱,问道。

  “是的。”王柱点了点头:“上个月都没有发足,说是这个月补的,饷钱应当有十贯呢!还有一斗米!我早点过去,回来的时候买几斤肉回来,大虎二凤昨天还跟我说想吃红烧肉了呢!”

  王四郎叮嘱道:“你性子暴,容易生事,记得别跟人争执,就算吃点亏,也不要紧,你爹编竹器,也能挣钱呢,这时节,千万不要给统制惹麻烦了知道吗?”

  “爹,我能惹什么麻烦!”王柱笑着扣上腰带,将刀系在搭扣之上,又取了帽子戴好,“我可是听说了,新首辅刚刚上任了,您知道新首辅是从哪里来的吗?是咱们河北路上大名府的知府夏公!”

  “那又如何?”王四郎叹道:“人家是云端上的人物,我们是泥地里的爬虫,人家哪里看得见我们呢?这每年放饷发粮的时候,总是会有人从中捞好处的,这不是我们在边疆的时候了,这里是京城,即便是受了气,也得忍着。”

  “晓得了!”王柱忍着性子答应了一声,大步向外走去:“跟大虎二凤说,晚上我们吃红烧肉!”

  走出门的时候,王柱便看到左右都有汉子走了出来,那是他的伙伴们,也是他的属下。大家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一边跟王柱打着招呼,一边自然而然地汇聚到了王柱的身后。

  发薪饷的日子,自然是令人高兴的。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边军轮换进京,按照萧定与荆王赵哲的打算,是要将调进京来的边军分散调入上四军之中,边军的军官从上到下,自动提升一级。就像王柱,原本是一个押正,带二十五人,进入上四军之后,便自动升级为队将,统带五十人,多出来的那二十五人,自然便是由原来的上四军编入。

  如此一来,以一带一,便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提升上四军的战斗力。

  而现在嘛,定武军倒是分散调入到了上四军之中,但这自动升一级统带五十人的动议,则被无限制地搁制了。

  说来也简单,荆王都倒台了,谁还会拿他的话,当回事儿呢!

  而且以现在的这个局面,怎么能让定武军这些赤佬们掌握更多的军队呢?

  不过在很多人看来,荆王将定武军化整为零倒是做得不错,王柱所在的这个战营,便只有他们区区二十五人来自定武军。

  王柱看着面前的粮斗之中那些陈米,拳头捏得卡卡作响。

  米是陈的倒也罢了,关键是,里面还有许多的霉米,随手在里面抄一抄,沙石更是不少见。“张开口袋!”面前的一个分粮的军官看着王柱,吼道。

  王柱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气,刚刚领军饷的时候,他只领到了八贯,上面给的话就是,因为河北战败,朝廷钱粮吃紧,所以又要先欠着了。想着临走之时父亲所说的话,他生生地忍住了。

  因为他看到,刚刚在他前边一个押正却是领足了的。

  谁让自己是定武军出身呢?

  忍吧!

  但现在,他是真忍不住了。

  因为就在数步之外,另一些士兵们领到的禄米,却是白闪闪、亮晶晶,一看就是今年的新粮。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不说他们这些人都是在边疆立过功,流过血的功臣,便是只论他们现在与其他人都是上四军的正规禁军,凭什么别人吃新米,他们就要吃陈米、霉米?

  “聋啦?”面前的那队将腆着肚子,不耐烦地吼道。

  王柱不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向一边:“他们为什么是好米?我们为什么是陈米,霉米?这能吃吗?”

  “这不能吃吗?”那队将嘿嘿一笑,“你们这些乡巴佬,有这样的米吃,就不错了,还想吃新米?弟兄们,他们想吃新米!”

  那队将哈哈笑着,指着王柱,笑得乐不可支。院子里,另外上百名上四军禁军都大笑起来。

  队将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王柱一伸手,便将他拎小鸡子一般地拎到了身边,一伸手从斗里抓了一把陈米,塞进了那队将的嘴里,直将那队将塞得满嘴都是。

  院子里顿时大哗。

  “王柱,你敢殴打上官!”旁边另一员队将大叫起来。

  王柱冷笑一声,将那队将抡起重重地扔在地上:“老子也要吃新米!”

  他提着口袋,大步走向旁边的队伍,提起粮袋,拉开一看,里面全都是新米。

  “你们瞎了?王柱殴打上官,拿下,拿下!”被扔在地上的那队将此时终于缓过气来,人还没有爬起来,已是厉声喝道。

  院子里百来名上四军禁军呐喊着冲向了王柱等人。

  “保护押正!”王柱麾下的二十五名士卒齐声呐喊,在王柱动手的时候,他们已经结成了一个圆阵。

  “不许拔刀,不许拔刀!”王柱一拳便将扑上来的一名禁军打翻,大声喝道。虽然此刻他努火填膺,但仍然稍存着些许理智。

  不拔刀,那是斗殴,真要拔了刀,死伤就真难以控制了。

  二十名定武军结阵,与百多名上四军禁军斗在了一处。

  院子外头,一名来得晚些的禁军探头看了一眼,立马又缩了回去。

  足足大半个时辰之后,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卒将这里包围,一名统制官提着刀走进了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状况,却是楞住了。

  满院子里躺着的都是禁军士卒,哀嚎呼痛之声不绝于耳,而在院子中间,二十余名禁军你扶着我,我搀着你,手里紧紧地抓着刀,正怒目瞪视着他们。

  还好,没有死人。

  看到刀没有出鞘,院子里所有人虽然一个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说不定还有人筋断骨,但终究没有死人,那统制长出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娘稀屁的,三年多前,萧定萧总管带着十个人挑了上四军百名骑兵。

  今年,二十五名定武军士卒,又挑了百多个上四军步卒!

  这可是真他娘的让人没脸啊!

  看着地上那些哀哀呼叫的士卒,这统制突然想上去给这些人插上几刀,免得他们丢人现眼。

  王柱等人束手就擒。

  不仅因为来人的级别比他们高得太多,更因为外头涌进来的军队甲胄齐全,弓弩张开,再动手,那就是送死了。

  夏诫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而且还是徐宏徐长生知道消来才来告诉了他,要不然,他还一直蒙在鼓里。

  “二十五个,又挑了一百余人?”夏诫不由有些喷人:“距离萧定十个人挑了他们百人已经过去了三年啦,还是没有一点儿进步?”

  “我看是没有!”徐长生摇头道:“相公,不过半个多时辰,这百多人便被打得爬不起来了,这还是那些定武军没有下杀手,如果真是红了眼睛,拔刀伤人的话,只怕还用不了半个时辰!”

  “这些定武军还是有些分寸嘛,没有伤人,那就好办了!枢密院那边怎么说?这两天陈规一直臭着个脸,敢情是为了这事儿?”夏诫笑道。

  “定武军受欺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徐长生摇头道:“陈规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一次把事情闹大了,上四军那些人要严惩定武军这些人,陈规却又不愿意,现在还在较劲呢!”

  “御史台怎么说?陶大勇也应该算是崔昂的人吧?当初崔昂对陶大勇可是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呢!”

  “当初他要利用陶大勇,自然舍得下本钱,现在,只怕拿着这件事来做文章,由此将边军的跋扈落到实处才是崔昂更想做的,陶大勇在他心里,算得了什么?”徐宏冷笑。

  “你的意思是?”夏诫问道。

  “相公,这是一个好机会啊!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敲打一下枢密院的那几位!”徐宏笑道:“权威,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陈相公在这件事情上,辩无可辩,驳无可驳,除了上书请罪之外,别无他法。另外,保下了定武军,对相公您也有绝大的好处。虽然说东府很少干涉西府之事,但您是首辅,便是过问一下军事,也是说得过去的。”

  夏诫叹道:“本来也是一个好机会,但现在我却不能做了。”

  “为什么?”徐宏不解。

  夏诫苦笑着递了一个奏折给徐宏:“瞧瞧吧,我们的马安抚使又搞事了!这样的折子,你走密折路子也好啊,为什么要走通政司呢?这下好,最多明天,京城官员便会知道这折子的内容,用不了几天,这天下都会知道这折子的内容,这是把官家架在火上烤!”

  徐宏接过折子,一目十行的看完,也是变了脸色。

  “马安抚使这是要干什么?请荆王殿下去河北安抚军民,以振士气!这,这这这怎么可能?他脑子里是浆糊吗?”

  “马兴做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有他的原因的,只是这原因,怕不好对外人言。但他样就等于明确表态支持荆王殿下了,官家肯定恼火!”夏诫道:“你说说,我要是现在插手这个押正的事情,而且保了他们下来,别人会怎么看?”

  “别人会认为您与马安抚使是一个态度!”徐宏道。

  “正是如此!”夏诫道:“所以,我不能插手。这件事,由着他们去处理吧,左右也不过是一些小兵,而且殴打上官,军中斗殴,便是砍头也不为过。不过依陈规那人的性子,想来这些人保命还是没问题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愤怒

  咣当一声,牢门被打开,王柱抬手,遮住了刺眼的光线,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外头明亮的光线,放下了手掌。

  他已经在牢里被关了差不多两个月。

  进来之时还是初春,现在却是已经五月了。

  被抓进了大牢之后,王柱扛下了所有的罪责,声称是因为自己下令,麾下另外二十五名士兵才与对方打斗的。

  审理这起案子的一共有两人,一个来自枢密院,是一个七品的郎官,另一个则来自御史台,七品御史。

  因为王柱的这个口供,另外二十五名士卒在牢里只呆了不到三天时间便被释放了。

  作为一名普通士兵,奉令而行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管是枢密院的郎官还是御史台的御史,都认可这件事情,要是在军队之中上司的命令不被下级接受,这才是灾难呢!

  王柱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当时进了大牢之后,为了救下同伴,那是什么也顾不得了,总不能把大家都陷在这里。更重要的是,的确是自己先动手的。

  但等到大牢里真的只剩下自己之后,恐惧却是立即袭来。

  他清楚,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全在上司的一念之间,最严重的便是掉了脑袋,而如果上头有人保你,或者啥事儿也没有就放你出去了。

  在王柱看来,这是很简单明了的事情。

  他是真没有想到,这一关就是几个月的时间。

  王柱当然不晓得,因为他的这件事情,汴梁城里掀起了极大的风波。

  相对于那些事情来说,王柱的打架斗殴,当真是挑不上筷子的事情。

  陈规想要借着这件事情整顿上四军,将那些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全都扫荡出去,重建一支真正能打仗的上四军。

  既然边军轮换迅速提高战斗力已经行不通了,那就只能自身挖潜。

  第一步,当然便是要收拾那些混蛋的领兵的家伙啊!

  但这些家伙的背后一个个的都是站着人,关系综错复杂,陈规一直找不着机会,一旦一棒子下去,打蛇不死的话,蛇必然是要张口咬人的。

  而这一次,便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贪腐嘛!

  多好的切入口。

  上四军的那些统兵的将领,有几个经得起查呢?只要能查,一查就一个准,想拿下谁,就拿下谁!

  二十五个人的边军又挑了一百多上四军的步卒,这是继萧定之后,又有人在官家的脸上狠狠地揍了一巴掌。

  而边军士兵这样的胜利,都在彰显着荆王赵哲的功劳,就更为官家所不喜了。所以,官家必然也是支持的。

  但是首辅夏诫却是反对的。

  因为今年京察,夏诫首先要做的是清理文官队伍,在关键的位置之上安插上自己的人手。在国朝,文官的重要性,可远远要超过武将。

  夏诫想要站稳脚跟之后,再慢慢地整顿上四军,而不是现在这个时候文武一齐动,这必然会引起更大的动荡的。

  东府参知政事罗颂,想要看夏诫的笑话,支持陈规大动干戈。

  西府李光,觉得现在朝廷需要稳定,不管是京察还是上四军的事情,都要慎重,反对陈规大查。

  在这件事情之中,本来应当发挥极大作用的御史台却沉默了。盖因为崔昂不想查,而崔昂不想查,动是因为楚王赵敬不想查。

  崔昂与楚王,虽然没有任何越线的接触,但实则上,两个人现在早就站在了一个战壕之中。崔昂清楚得很,自己想要咸鱼翻身,希望就在楚王的身上。要是荆王上了台,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一来,事情就显得极其诡异了。

  两边较量之下,这件事情,最终便糊了!

  陈规没有办成他全面整顿上四军的计划,但却仍然借着这件事情拿掉了天武军指挥使安巍,太尉张超之子张诚接任。年轻的张诚,因为这一次随着父亲张超去河北路上抵御辽军,立下功劳,从而升任此职。

  牢里的王柱自然不知道围绕着他,那些顶级的官员们,不知熬掉了多少头发,费了多少心思,整个汴梁之中,起了多大的风波。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了。

  王柱放下了手掌,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统制!”他大叫了起来,急走几步,叉手屈膝,便向对方行了一礼。

  来人是陶大勇,定武军统制,曾经无数次挥舞着战刀,带着他们向着辽军发起冲击的那个人,是他们最为信任,也最为崇拜的人。

  “起来吧!”陶大勇伸手拉起了王柱,看着对方,陶大勇着实有些感慨,这个他根本就没有多少映象的小小押正打了一架,就像在平静的池塘里投下了一块石头,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我就知道统制不会抛下我不管的!”王柱擦了一把眼泪,哽咽着道。

  “你很不错,很有担当!不愧是我定武军的好汉!”陶大勇道:“你手下那二十五个兄弟,都没有受到任何的责难。”

  王柱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多谢统制夸奖。”

  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又裂嘴笑着,看得陶大勇也是笑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你揍的那个队将,刺配充军了。整个天武军受这件事连累的军官,从指挥使安巍以下一共有七十三个人被追责,安巍被发配岭南,有五个人掉了脑袋,四十八人被刺配军前,剩下的被赶出了军队。”

  “这些贪官污吏,就该如此!”王柱却是开心不已:“官家圣明,能为我这样的小兵伸冤。”

  陶大勇沉默了片刻,道:“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专门来接你吗?”

  王柱眨巴着眼睛看着陶大勇,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军中斗殴,殴打上官,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你也是有错的,你知道吗?”陶大勇缓缓地道。

  王柱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统制,我,我要被如何处置?我这不是被放出来了吗?”他期期艾艾地道。

  “军队你呆不了啦!”陶大勇道:“王柱,我只能保住你的性命,其他的,实在没有办法,你被开革出军队了!”

  王柱眼前一黑,颤声道:“统制,我,我被开革了?”

  陶大勇点了点头。

  “不能当兵了也没什么,好男儿还怕没有事业吗!”陶大勇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

  王柱咽了一口唾沫,“统制,我上有爹娘,下头还有两个侄儿侄女,他们都靠我养活。要是我离开了军队,我怎么养活他们?我们连故乡都回不去啦,那里,已经被辽人占领了,听说朝廷与辽国签定了条约,我在家乡的土地,房屋,也全都没有了。如果不能呆在军队,我和家人也不能住在现在的房子里了。”

  “我知道!”陶大勇招了招手,一侧的阴影之中,奔出了一名士兵,士兵提了一个包裹。陶大勇将包裹接了过来,递给了王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二十贯钱,不多,你拿去,熬过眼前这个难关,以你的本事,在汴梁找一份差事糊口,也不算什么难事。等这阵子风头过后,我再为你想办法。”

  提着包裹,王柱浑浑噩噩地向前走着,陶大勇的一个亲兵领着他向着东城水门方向而去。在他坐牢期间,他的家人,早就被驱离了住所。

  看着王柱的背影,陶大勇的从容,也渐渐地被愤怒所取代。

  为什么?

  为什么定武军要受到这样的对待,为什么自己要受到这样的对待?这一次安巍垮了台,不管是论功责,还是比资历,难道不该是自己接任天武军的指挥使吗?当初进京的时候,枢密院就是这样承诺自己的。

  可到了末了,居然是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张诚接任了指挥使的位子。

  凭什么?

  如果是萧定,陶大勇没话说,当然,萧定现在要回来,只怕最少也是一个三衙管军的位子了。

  但张诚算老几?他立下的功劳跟自己有的比吗?

  就因为他有一个好老子吗?

  陶大勇只觉得憋得难受,胸膛似乎要炸了开来,他抚着胸,弯下腰,咳嗽了起来。

  房子比以前更小了一些,也更破了一些,站在这间小土房的门前,王柱看到了自己的爹娘,侄儿侄女。

  他卟嗵一声跪了下来。

  “爹,娘,我回来了!”

  跛着一条腿,王四郎走了过来,牵起了儿子,笑着道:“回来了好,回来了就好,这兵不当也罢,你有力气,你老子我有手艺,还怕养不活一家人吗?水门这边人多,生意好做着呢!这一个多月,我每天能比过去多挣几十文钱呢!以前那是没有找对地方!”

  看着瘦了一圈的爹娘,王柱失声痛哭。

  “二叔!”两个小小的人儿围了过来,一边一个抱着王柱的胳膊,“你别哭,你别哭!”

  王柱抹了一把眼泪,站了起来,一手拉着一个,道:“二叔没哭,二叔高兴呐,大虎,二凤,今天晚上我们吃红烧肉!”

  两个小人儿拍着巴掌又笑又跳:“二叔回来了,又有红烧肉吃了!”

  “押正!”身后传来了呼喊的声音。

  王柱回头,便看到了自己的二十五个手下。

  “我离开军队了,我不是你们的头儿了!”王柱笑着道:“你们现在还好吗?”

  “好,好着呢!”一人道:“上头把拖欠的米粮都补齐了。”

  “好,这就好!”王柱道:“还有人欺负你们吗?”

  “打了这一架,那些龟孙儿们再也不敢欺负我们了。”

  “小心一些,这些人干仗不行,但使阴招却是厉害得紧,你们得睁大眼睛,不能上了他们的当去。”

  “晓得押正。押正,这是我们大家凑的一点心意!”一名士兵递过来一个包袱。

  王柱接了过来,在手里掂了掂,只怕有好几十贯钱。

  “你们也有一大家子要养呢!”他想将包裹塞回去。

  “押正,我们每个月都有饷,你现在正要钱呢!一家子都要安置,千万别跟我们客气,要不是押正你担了罪,我们现在只怕也都要被开革了。”

  “既然是你们的头儿,自然得担事儿!”王柱笑着挥了挥手:“行,我也不跟你们客气了,以后有时间,来我这儿做客,今天我就不留你们了。”

  “是,押正,以后有事,喊我们一声就行!不管干啥,我们都跟着你干呐!”士兵道。

  夜,月上中宵,王柱却是睡不着,推开门走了出来。

  这房子很小,只有两间房,爹娘和侄儿侄女住了内间,他就只能在外屋里打地铺,一张草席,一床被褥。

  便是这样的一间小房子,在汴梁,月租金也要五贯。

  统制给了自己二十贯,手下的这些兄弟们,凑的钱有五十贯,一年的租金倒是不愁了,不过接下来的日子要好好地计较计较了,不能坐吃山空。

  侄儿侄女一天天大了,总不能一直这样凑合。

  爹娘也上了年纪,总有干不动的一天。

  明天,自己就要出去找活计了。

  耳边响起了脚步声,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人与自己一样睡不着觉吗?王柱抬起头来,不由讶然,数个大汉正向着自己走来。

  他霍然站了起来,这一次,自己得罪了很多的人,听统制说,连天武军的指军使都被流放岭南了,这几个大汉自己一个也认不得,说不准就是仇家找人来报复自己的。

  刀在屋子里,这个时候绝不能进屋去。

  王柱眼睛后斜,看到了父亲的篾刀放在屋檐下,他不动声色地左跨了几步,脚尖伸到了刀身下,真要动起手来,脚一挑,篾刀就能飞起来落到自己手中。

  “王柱兄弟?”打头的大汉歪着头,看着王柱道。

  “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啊?”

  来人嘿嘿的笑了起来:“我也不认得你,不过我认得你的大哥王敢。”

  王柱愕然道:“五年前,我大哥就死了。”

  “我知道,他是条好汉,战死之前,一把刀可是劈死了十好几个辽人!”来人道:“那一战,我与你哥并肩战斗,只不过我的运气比你哥更好一些,活着回来了。”

  “你是谁?”

  第二百五十六章:入伙

  “我现在叫贺胜,是汴梁一个黑帮的头目!”来人看着王柱,眼中泛起的却是悲伤的神色:“但是我以前叫秦敏。”

  王柱一下子张大了嘴巴,秦敏,在边军之中亦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如果说萧定是边军之中的第一号明星的话,那么秦敏绝对算得上第二号。

  而萧定是那种属于云端上的人物,允文允武,家世显赫,在王柱这样的人看来,完全是高不可攀。

  但是秦敏,却是所有人觉得自己都可以效仿,甚至成为他的人物。

  王柱知道秦敏,是因为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便经常听到自己的大哥提到过这个人。一个武勇比大哥更厉害的边军将领。

  大哥是王柱见过的最能打的人。

  但大哥却对这个秦敏服气得很。

  王柱猜大哥肯定跟这个秦敏打过架,而且打输了。

  那个时候,大哥王敢是边军的一个正将,带着四百人。秦敏也是正将,不过是骑兵罢了。

  “你,不是死了吗?”看着对面的秦敏,王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他们回京的路上,他听过一个正将说起秦敏战死在白沟驿,当时正将还嗟叹了一番,对王柱说,你哥之后,边军又一个好汉没了。

  “秦敏的确是死了,现在我叫贺胜!”秦敏摇头道:“王柱兄弟,我是听说了你的事情,所以专门过来找你的。”

  “找我?”王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对,找你!”秦敏笑道。“我与你大哥是不打不相识的好朋友,你也可以称呼我一声秦大哥!”

  “秦大哥,我大哥死的时候,你就在身边吗?他的遗体在哪里,你知道吗?我们只知道当年他战死的消息。”

  “去河边坐坐吧!”秦敏看了一眼王柱身后的屋子,道。“免得打扰了你的家人。”

  “好!”王柱点头道。

  两人坐在河边,离他们不远处,就是东门的水码头,虽然夜色已深,但这里却仍然是灯火通明,无数的人头在哪里攒动,一艘艘船只在这里靠岸,上货卸货,进港出港,喧闹之声,在他们这里,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被包围了!”秦敏看着王柱道:“包围我们不是辽人,而是女真人,那些蛮子,当真能打。我们在突围的时候,你哥挨了一个女真人一棒子,我看到他的整个胸都瘪了下去。那个时候,我们都太累了,累得都举不起刀来了。我能逃出来,是因为我的马更好,当时,包括女真人的马,也都没劲儿了,我的马还能跑,这是我能逃出来的原因。”

  秦敏的爹是一军主将,自然能替儿子搞到更好的马,王敢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我最后看到的画面就是你哥落马之后,那些女真人纵马在他身上践踏,他们恨你哥,因为你哥杀了他们十好几个人呐!”秦敏叹息道:“那样的情况之下,只怕根本就没有遗体一说了。”

  咚的一声,王柱狠狠的一拳砸在河沿之上。

  “我听说了你的事!”秦敏道:“你知道我们信安军、广信军、安肃军的事情吗?”

  “只知道几位统制都死了。”王柱看了一眼秦敏:“说是不听主帅号令,浪战失败之后,又畏敌如虎,失地失城,听说还陷入到了一桩大案子之中。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听我们营的正将说的。”

  “嘿嘿!”秦敏冷笑起来:“你信吗?”

  王柱摇摇头:“我不信,我们正将也是不信的。我还听正将说过,统制听到消息的那天晚上,还喝得大罪在军营之中舞刀呢,正将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统制那样失态过。”

  秦敏咬牙道:“崔昂那个王八蛋,根本就不会打仗,他根本就是一个纸上谈兵的家伙,战事一起,如果按照我父亲与几位统制的计较,边境怎么会有这么一场惨败?输了也就输了,鼓舞士气,重振兵马,不是没有反攻的机会,咱们边军这些年来励兵秣马,养精蓄锐,就算一时大败,但也不是没有扳回来的机会。可崔昂却没了胆气,一连串的乱命之下,防线一下子就崩溃了。几万儿郎啊,死得七七八八。”

  秦敏双手抱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我在白沟驿,打了一天一夜,手下儿郎,几乎全都死光了,我最后跳进了拒马河中,也就是运气好,才活了下来!”

  王柱亦是心有戚戚焉,绝境之中的战斗,不是身临其境,你根本就不能感受到亲历者的体会,文字、讲述,都难以形容其万一。

  “我好不容易活了下来之后,听到的却是我爹以及郑将军他们图谋造反的消息,他们的头,就被挂在大名府的城墙之上!边军剩下来为数不多的将领,最后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押赴京中问罪的途中。”秦敏喘着粗气。“现在,就只剩下了你们定武军,哦,还有萧定带的广锐军。剩下的,全都完了。”

  “我们定武军的日子也极不好过!”王柱叹息道。

  “我知道。”秦敏冷笑:“看起来,他们是想把当年荆王王手打造的军队全部都折腾光了才算数,王柱,这只不过是开始而已。我们为了大宋,拼死拼活,爷爷死了,老子上,老子死了,儿子上,一辈子都在边境之上流血流汗,凭什么这些来自汴梁的官儿,一语就可以定我们的生死?明明狗屁不通,却还能骑在我们脖子上胡乱指挥,失败了,却又将罪责统统甩到我们的身上?凭什么我们吃粮咽菜,他们大鱼大肉?”

  王柱看了一眼面孔有些扭曲地秦敏,道:“我爹说,这是因为朝有奸臣,官家被奸臣蒙蔽了。”

  秦敏看了一会儿王柱,突然就笑了起来:“谁说不是呢?可要是官家当真英明的话,又怎么会被奸臣蒙蔽呢?这个官家,就是一个糊涂蛋。”

  王柱脸上有些变色,左右瞄了瞄,小声道:“秦大哥,你小声些,这里可是汴梁,让人听了去不是小事。”

  秦敏大笑,拍着王柱的肩膀:“你干番上四军那些狗崽子的时候,可没怕过,在牢里一人担下罪责的时候,可没有怕过,现在怕什么?”

  王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那个时候,那里想那么多?”

  “王兄弟,你觉得上四军那些人怎么样?”秦敏问道。

  “不怎么样!”王柱不以为然地道:“看他们一个个人高马大的,但打架没有一股狠劲儿,又想打,又不敢置自己于危险之地,未先伤敌倒先想着保全自己,这样的打法,就是自取死路。”

  “你觉得我们要是有五千人,能打上四军多少人?”秦敏道。

  王柱瞪大了眼睛看着秦敏。

  “就是随便说说而已。”

  “这样的上四军,如果是列阵而战的话,我们五千人,能打他们五万人!”王柱笑道:“如果不是列阵而战,而是不论战法,不论地方,随意出击无所不用其极的话,便是十万人,我们也能把他们打垮。”

  “真正能打仗的国之精锐,被他们弃之如蔽履,而一些绣花枕头,却被他们当宝贝一般养着!”秦敏狠狠地道:“这样下去,大宋迟早被他们折腾完蛋。”

  “秦大哥,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又能做些什么呢!”王柱想起自己的处境,叹了一口气,“国家大事,我们这们的老百姓,也就只能看看而已罢了。”

  “好可不见得!”秦敏哼了一声:“王兄弟,你可知道,我现在替谁办事吗?”

  “秦大哥刚刚说了,你现在是一个帮派的首领!”王柱道。

  “那只不过是一个掩饰而已!”秦敏道:“王兄弟,你大哥是好汉,你也是一条好汉,所以我才来找你,我现在,替荆王殿下办事。”

  “荆王?”王柱失声叫了起来,刚刚出口却又把嘴巴掩了起来。

  “是的,荆王,曾经在我们河北当过安抚使的荆王!”秦敏的眼光发亮:“王兄弟,你觉得荆王如何?”

  “荆王当然是好的。我们边军扬眉吐气这些年,可都是在荆王殿下当安抚使的时候,这些年,我们家的日子都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来。”王柱道:“要是荆王殿下早去些年,我大哥,说不定就不用死了。”

  “现在这个官家糊涂!”秦敏冷哼道:“要是荆王殿下成了官家,你觉得我们是不能翻身?能不能将那些奸佞全都杀光?能不能在边境重振旗鼓,再展雄风,把辽人杀回去?你想不想?”

  王柱楞怔了半晌:“我当然想啦,可是荆王能当官家吗?”

  “只要我们帮他,他就能当!”秦敏挥了挥拳头:“王兄弟,你愿意帮荆王殿下吗?”

  “我能帮他什么?我已经一个小小的押正,哦,不,我现在连押正也不是了!”王柱垂头丧气。“我现在什么都帮不了荆王殿下。”

  “不,你能帮他!”秦敏道:“王敢兄弟在定武军中便威名赫赫,你这一次不失你兄长的风采,定武军不知有多少人对你交口称赞呢!兄弟,帮我们联络定武军的兄弟们,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有朝一日,我们能扶荆王上位,便有从龙之功,到了那一日,我们这样的人,便能重返边军,重练边军,去找辽人报仇血恨,替你大哥这样的好汉报仇雪恨!”

  看着慷慨激昂的秦敏,王柱有些犹豫,他转头看向租住的屋子方向,纵然王柱没有见过多少世面,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个不好,便会牵连家人。

  “兄弟,你如果愿意,伯父伯母和侄儿侄女,你秦大哥来安排。让他们离开汴梁城,找一处地方安置下来,隐姓埋名。将来我们成功了,你再去接他们回来享富,要是失败了,那自然也不必说什么了,唯有死而已。”秦敏直截了当地道。

  “你,能安排我家人?”王柱心动了。

  “当然,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秦敏道。

  “好,安排好我家人,我就跟着你们干了!”王柱道。

  “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有种!”一拳捶在王柱胸口,秦敏站了起来:“你先等着消息,我去安排这些事情,回头,还要介绍一些好兄弟给你认识。”

  十几天之后,王柱在一处大院子里,终于见着了秦敏嘴里的那些好兄弟。

  让他震惊的是,这些汉子,统统来自广信军、安肃军、信安军等边境军队,这些人中,竟然不乏有他认识或者听说过名字的人。

  “王柱兄弟,我们都是劫后余生之人,现在汴梁,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共来了超过两千人,以后,说不准还有更多。如果定武军也加入进来,那我们就有了五千人。”秦敏两眼闪光,接着道:“上四军就是一个屁!萧长卿十挑一百,你王柱兄弟也刚刚二十五挑了他们一百人,要是我们汇集起五千人,这汴梁城中,谁会是我们的对手!这些不知所谓的上四军吗?”

  “杀光这些奸臣,扶保荆王殿下上位!”屋子里的汉子们低吼出声。

  现在王柱终于明白了秦敏为什么在前些天要问自己,如果有五千精锐边军在汴梁,会如何了!原来,他们已经有这么多人了。

  “我们统制也答应了吗?”他问道。

  “陶统制会答应的。”秦敏笑道:“不过在这之前,王兄弟,我们要帮他一把!让陶统制下定决心。王兄弟,今日还有一个仪式,是大家欢迎王兄弟你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过了今日,以后大家便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了。”

  在王柱歃血为盟的时候,在汴梁城中另一处地方,周鹤毕恭毕敬地站在林平的面前。

  “这段时间,你做得很好,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林平笑道:“接下来有两件事,我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一是说服陶大勇加入你们,二是该让荆王殿下知道你们的存在了。不然咱们一副媚眼抛给瞎子看,就没意思了。”

  “也是该当如此了,走到下一阶段之后,就需要荆王殿下在更高的层面之上也发力配合了!”周鹤点头道:“不过林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你说!”林平笑道。

  “你,当真希望荆王殿下上位吗?荆王殿下一旦得位,对你们来说,只怕不是好消息吧?”

  “不管这件事成与不成,大宋都会元气大伤。我不在乎他成与不成,我只在乎你们能不能让这件事发生。”林平笑道:“成了,就当是我对你们的奖励,不过就算荆王得了位,至少十年之内,大宋也不会再有力气向我们大辽动手,十年时间,对我们来说,足够了。漆水郡王那时也该得到了大辽的皇位,到了那时,我们又怎么还会怕你们呢?要是不成,荆王没个好下场,你们拢起来的这些都是沙场骁将,这些人死了个干干净净,我也高兴得很。”

  卡的一声,周鹤几乎咬碎了自己的牙齿。

  第二百五十七章:灭口

  大雨如同飘泼一般地从天下倾倒下来,院子里已经开始积水了,赵哲站在屋檐之下,看着雨如同珠帘一般地从他的面前倒挂下来,溅起朵朵浪花。

  十步之外,已经不大看得清景色如何了!

  “好大的雨啊!真好看!”身边,十二岁的赵昕牵着十岁的赵晖,兄妹两人快乐的又叫又跳,在他们两人的身侧,荆王妃鲁琳含笑看着一对儿女。

  对于赵哲来说,现在的日子自然是无聊而且痛苦的,但对于荆王妃和一双儿女来讲,这样的日子,无疑却是开心的,幸福的。

  因为他们的丈夫,父亲,终于可以呆在家里一直陪着他们了。

  赵哲在河北呆了六年多,回到京城快满三年了,这近十年中,他陪伴家人的时间,的确是太少太少了。

  “这样的雨,已经下了大半个时辰了。”赵哲回过头来,看着赵昕,脸色却是极严肃:“我们家中,通水的沟渠是极好的,但院子里都已经积水了,那城中低洼之处,现在情况只怕更严重,说不定已经遭灾了,你们觉得好看,父王却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好看。”

  赵哲脸色不好,一双儿女顿时便噤若寒蝉。

  “他们年纪小,不懂,王爷训他们做什么?”荆王妃鲁琳却是有些不满,一手牵了一个孩子,看着赵哲,嗔怪地道。

  “身为赵家后裔,皇室子女,怎能不能天下臣民为己念呢!”赵哲摇头道:“已经不小了,该是懂事的时候了。”

  “王爷,现在您没有旨意,不能离开王府。”鲁琳大声道:“你现在不是河北安抚使,也不是开封知府,这些事情,自有开封府操心,这天下,也有官家操心,您这是操得哪门子的闲心?”

  看着柳眉倒竖的鲁琳,赵哲欲言又止。

  鲁琳气啉啉地牵着一对儿女,便往屋里走去。

  赵哲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大雨,低声道:“但愿黄河大堤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耳中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穿过雨幕,跨过了宽敞的院子,每一步都溅起老大的水花,手上虽然举着一个油纸伞,但几乎就是一个摆设,整个人早就被淋得透湿了。

  “洪师爷!”赵哲愕然。“出什么事了,洪师爷?”

  刚刚走进大厅的荆王妃鲁琳也停下了脚步,转身走到了大门边。

  离开知开封府的位置的时候,赵哲还是把身边的几个师爷都安排了几个位置,这个时候他虽然已经失势,找不到什么肥差好地方,但安排几个一般的职位还是没问题的。

  从那以后,身边便只留了这个洪原洪师爷了。

  “王爷,刚刚我收到消息,秦开被崔昂抓了,人正在押赴开封的途中。”

  “什么?”赵哲吃了一惊,秦开也是他身边的一位师爷,原本是负责钱粮的,赵哲将他安排去了福建一个偏僻的地方任县令,本来也是为了保护他们这些人的意思,但没有想到,仍然没有逃过。

  “王爷,您得想想法子,把秦开救出来啊,秦开绝对不能落在崔昂的手中!”洪原压低了声音道。“要是实在救不出来,那就……”

  说到这里,洪原看了一眼王妃鲁琳,又住了嘴。

  赵哲断然摇头:“秦先生是何许人也,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出卖我的。”

  赵哲任安抚使六年有余,经手的钱粮无数,这里头自然有许多是说不明白去处的。倒不是赵哲贪腐,而是这里头有许多的去向,根本不上不了明帐,甚至里头有许多的钱粮来路,也不能露在了明处。

  这些事情,便是洪原也不甚清楚,知道这些事情的,便只有赵哲与这个秦开。

  “殿下,三木之下,何口供不可得?”洪原道:“崔昂此人手段卑鄙,什么样的阴招使不出来?人一旦进了御史台,那就真没有办法了。”

  赵哲出神半晌,还是摇头道:“不要说了,这样的事儿,本王做不出来,我相信秦开。再者,信安军、广信军那些将领在进京途中死得莫名其妙,已经有人怀疑是本王做得了,这一次必然戒备森严,我们要真派人去,落在他们手中,那才是百口莫辩,连那件事,也要栽在我们头上了。”

  “王爷,我知道您对自己人一向仁义,爱护,可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了。我相信秦开现在要是有办法去死,他也一定不会有半点犹豫的。我们派人去送他一程,那是帮了他!”洪原道。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赵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老洪,我现在已经这个样了,还能怎么样呢?崔昂再怎么折腾,父王还能把我的脑袋砍了吗?”

  洪原顿时被噎住了。

  “王爷,您不能这样啊!”吐出一口长气,洪原大声道:“还有多少人指着您呢!河北安抚使马兴前段时间还上折子要请您去河北代官家视察呢,这里头代表着什么,谁都清楚。”

  “要不是马兴突然弄这么一档子事,只怕秦开还不会出事!”赵哲摇头道。

  “王爷,崔昂与您结下了死仇,现在马安抚使支持您,萧总管不用说,也是支持您的。三司使萧禹也就不用说。这些人即便现在说不支持您了,也没有人会相信的。”洪原道:“所以崔昂一定不会善罢干休,他不把您彻底打倒,他就放不下心来,他就会一直担心您有朝一日翻身之后收拾他。王爷,您不能束手待毙啊!”

  洪原脸色涨得通红,但赵哲仍然不为所动。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赵某人光明磊落,岂能做这等事情!洪先生,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吧!”赵哲挥了挥手,不再理会洪原,转身走回了屋子,牵起赵昕赵晖的手,向着内堂走去。

  “王爷!”洪原大叫起来。“您不做,秦开难道就能活吗?”

  赵哲身体一凝,接下来却是加快脚步离去了。

  洪原一跺脚,转身又跑进了雨水之中。

  “王爷!”鲁琳伸手拉住了赵哲,“洪师爷,说得好像没有错。”

  “我知道!”赵哲道:“但有些事情,我不能去做。”

  孙拐子拄着拐杖,迎来了一位客人。

  “洪先生,您可是贵人,怎么找上了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坐在客人的对面,孙拐子将拐杖放在一边,咧开嘴笑道。

  “你认识我?”洪原有些愕然。

  “洪先生,您开了如此高的价格请我们杀人,我们怎么能不好好地查查您是谁呢?”孙拐子嘿嘿笑道。“还别说,这一查,还真把我们吓了一跳。不过洪先生,这一单,我们不敢接。我们只是混江湖的,可不敢介入这么大的事情去,您也好,还是您的对头也好,不管那一方,吹一口气,我可就活不成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孙帮主是嫌钱少吗?”洪原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这是十万两,事成之后,还有十万两。孙帮主一年辛苦下来,也赚不了这么多吧?”

  “有命赚,还得要有命花啊!”孙拐子摇头道:“抱歉洪先生,这活儿我们接不了。”

  洪原沉下脸来:“孙帮主,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便也该知道洪某人前两年还负责过整个开封的刑名之事,有些事情,我要是透露出去,孙帮主只怕也不大方便吧?很多事情,足够让孙帮主等人死上个十次八次,嘿嘿,既然孙先生不愿意帮我,那我去西城找找曹十八,指不定他愿意赚这个钱!”

  洪原站起身来便欲拂袖而去。

  “慢着。”孙拐子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洪先生,您是场面上的人,如此要协我们这些下里巴人,有些不厚道了吧?”

  洪原淡淡地道:“孙帮主也不用在我面前叫屈,你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也用不着瞒你,我家主上现在是陷入到了困境当中。但孙帮主,雪中送炭才能让人记得恩情,你做了这事,既赚了钱,还让我家主上记着了你的情份,有朝一日,我家主人龙舞九天的时候,你,又岂止是现在这般模样?你现在说起来有钱,有人,但真要收拾你,一小吏,足矣!”

  “洪先生,容我考虑考虑可好。”孙拐子沉下脸道,他自己不干净,自己儿子更不干净,要是洪原把这些东西交给了西城的曹十八,自己当真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一天,只有一天的时间!”洪原竖起了一根手指,“一天之后,你没有给我回复,我就只能另找他人了。”

  看着甩手而去的洪原,孙拐子牙痒痒的,恨不得就让人把这个家伙宰了埋在院子里。

  可惜,也就是想想,即便这个人是那个失势了的王爷的手下,也不是自己能随便动得。

  晚间,密室,灯光有些昏暗,主位之上坐着孙拐子,下头坐着几个孙拐子手下的心腹以及儿子孙满,还有一个叫周鹤的师爷。

  这位周师爷是儿子找回来的,足智多谋,端地是位厉害人物,更重要的是,这位周师爷身边还有几十个狠人,一个个都是打架的好手,这半年来,孙拐子将西城的曹十八打得溃不成军,主力就是儿子麾下这帮人。

  “你们说,怎么办?”孙拐子问道。“周师爷,你说说。”

  周鹤虽然加入不久,但凭借着一连串的功劳,现在已经是孙拐子最为倚重的心腹了。

  而周鹤,直到真成为了孙拐子的心腹之后,才知道了另外一些极为机密的事情。

  比方说,孙拐子的身后,站着的其实是一个叫做萧诚的人。

  周鹤对萧诚不熟悉,但这个人的哥哥萧定,父亲萧禹,却是如雷贯耳啊!

  初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周鹤当真是险些惊掉了大牙。

  “我觉得可以做!”周鹤道:“二十万两银子呢,而且运作得好的话,可以不过明面,帮主,这钱,您就可以收下了。”

  孙拐子一年赚的钱的确很多,但除开帮中的开销之外,纯利润的七成,都要上交给萧诚,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可是公子临走的时候,专门叮嘱过,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原因,都不准介入到京城之中的东宫之争,而这件事情,很明显就与此有关,我们要是做了,公子晓得了怎生是好?”孙拐子道。

  说实话,他也很眼馋那二十万两银子。

  “帮主,这件事情,我们只需要瞒过帮中公子安插的那些人手就好了。”周鹤低声道。“而且,帮主,要是我们真靠上了荆王,那还需要怕萧公子吗?再者说了,不是一直都传他们萧家是荆王的支持者吗?”

  “不知道为什么,二公子对荆王一直不看好!”孙拐子道:“周师爷,你们是不知道二公子的手段,真要忤逆了他,我们只怕也没得好下场。”

  “瞒着他不就行了。这件事,交给孙兄弟去做!”周鹤看向孙满,又接着道:“而且借着这件事,我们便也能靠上荆王,那洪原有一件事说得没错,雪中送炭才珍贵,要是那荆王当真翻了身,将来成了官家,帮主,您还怕二公子吗?说不定那时候,您还成了他的上司呢。”

  “父亲,我觉得能做!”孙满也是跃跃欲试:“让贺胜他们去做,二公子离得远,只要瞒过他在帮中的耳目,他又不是神仙,又怎么知道?”

  孙拐子沉思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有机会,他又怎甘心一直居于人下,为人奴仆?

  他又怎么会忘记,当年为了救自己的儿子,自己在韩老头的屋外,足足跪了一天,而跪的对象,是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

  纵然他知道儿子就是被这个人送进牢房里地去的。

  “不过这样的招数,上一次荆王已经用过一次了,那些边军将领,不是被荆王都杀了吗?这一次,他们一定会防范得更严的!”孙拐子道:“我们的人万万不能落在他们手中,如果没有万全的方法,绝对不能动手。崔昂那是个敢向王子王孙动手的狠人,我们可真惹不起。”

  那些边军将领不是荆王杀的!这件事,周鹤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自然勿需向眼前这个黑帮头子解释。

  “帮主,我也去。少帮主带队,我来谋划,贺胜他们动手。”周鹤道。

  第二百五十八章:袭击

  “吃饭啦!”御史霍槐走到囚车跟前,隔着碗口粗细的栅栏,看着内里一位被锁着手脚,连头也被固定住的犯人,道:“秦开,你要是不乱来,我便解了这些锁链,这样你也松快一点,走了这么远,你也知道,你是死不了的,所以,何必多做无用功,多受折磨呢?”

  囚笼之中,披散着头发,脸上、头上血迹斑斑的秦开闭目不语。

  霍槐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两名随从走了过去,一人捏开了霍槐的嘴巴,一人便将碗里的汤水往秦开的嘴里灌去,此时的秦开才拼命地挣扎了起来,竭力想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但服侍他的两个人,都是御史台的老刑名,经验极端的丰富,被拿捏住的秦开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不由自主地大口吞咽着食物。

  为了让这个秦开不被饿死,霍槐可是下了大功夫的,秦开这个犯人吃的可比他这个七品御史还要好得多,都是用好东西熬成了易于下咽的粥给他灌下去的。

  看着两个刑名灌喂了秦开,又重新将秦开的嘴给塞上的霍槐,摇了摇头,走到一边坐下,接过手下递过来的一碗粥,就着一个馒头吃了起来。

  霍槐当御史这些年,也奉命去各地押送过不少的犯人回京城,但这一次,是他最为困难的一次,也是让他这一辈子很难忘怀的一次。

  这个狠人太特殊了。

  因为他一直在求死。

  而且求死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要不是霍槐临行之前得到过专门的叮咛,提醒他小心这些从军队之中出来的文官一个个的性子都烈得很,要小心他们自杀的话,现在秦开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要是人死在他手里,自己这个官儿,也就当到头了。

  霍槐还年轻,刚刚三十出头,还有大好的前程要奔呢!

  没办法,他只能将秦开这样固定在囚车里,吃饭要灌,因为秦开绝食,嘴巴要塞上,因为这家伙会嚼舌,脑袋要固定,因为他会用头撞囚车。霍槐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难以对付的家伙,特别这家伙还是一个文官。

  一般来说,一个人求死的话,持续被人阻止的话,随着失败的次数增多,求死的意志也会减弱,但眼前这人,明显就不属于这类人,这一路行来快半个月了,这家伙从来都没有放弃过。

  还有五天,还有五天就可以进京城了,进了京城,把人交给了台狱,自己就算能交差了,这一次回去,一定要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

  这一趟行程,当真让人心力交萃。

  看来荆王真的是有问题啊!

  瞅着囚笼里的秦开,霍槐想着。要是没有问题,要是问心无愧,怎么这家伙一看到御史台的人到了他面前,就立刻想要自杀呢!

  本来年轻的霍槐还一直挺推崇荆王的,但这一趟下来,他的这个想法却是动摇了。

  这是得有多大的事儿不敢让朝廷知道,此人才如此的想要求死啊!

  作为一个血仍然热着的年轻御史,有些事情,霍槐自然不太清楚。而从来没有做过实务的他,自然也不知道想要做成一件事的难度。特别是荆王在河北这许多年做成了许多前人望尘莫及的事情,但在这些功绩的背后,自然也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任何事情,都有明暗两方面,还有大量的灰色地带。

  想要做成一件事,一不小心就会触碰到一些禁忌。

  而这些事情,就必须要被隐瞒下来,一旦掀开,就是一场轩然大波。

  而这些事情,霍槐当然无法理解,在他的心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也许有一天,当他成为一个基层的官员,一个直接去做事的官员之后,他才能体会到做成一件事情的难度。

  但现在,他是一个御史,是一个专业的挑毛病的官员,他用不着去体会这些,只需要找出官员的毛病就可以了。

  秦开就不一样,他知道现在御史台的头头是崔昂。

  他晓得崔昂与荆王已经成了死对头。

  御史台来抓自己,自然是要从自己这里打开缺口,而自己也的确知道得太多。

  他一点儿也没有信心扛过御史台的刑讯。

  在军中的时候,他见过很多次审讯奸细谍探的场面,铁打的汉子也禁不起那五花八门让人看了就毛骨悚然的刑具,更何况,比起军中,台狱的那些刑名,在这些东西之上要更加地精擅。

  如果不死,自己肯定就会在那样的刑讯之下出卖荆王。

  这是他宁可死也不愿意做的事情。

  所以,哪怕霍槐以他的家人相威胁,秦开也仍然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可惜,他终究是没有死成。

  眼看着离汴梁越来越近,秦开也是越来越绝望。

  路上死不成,进了台狱,就更休想死了。

  霍槐坐在茶水棚子下,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这里是一个三岔道口,三条不同的路径在这里汇为一条进京,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到了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松上一口气,坐下来喝一杯茶放松放松。所以这个茶水棚子虽然简陋,但生意却着实不错,此刻正当午时,棚子里更是坐了好些人,还有一些见棚子里坐不下,便坐在外头,却大都是一些行商的小贩,也有几个背着书箱的书生。

  霍槐仔细地打量着这些人。

  出京的时候,中丞崔昂特别交待过,这一趟是有危险的。出去抓人虽然是秘密行事,但人一抓,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肯定有人想着要杀人灭口。

  随行的兵丁有五十人,两个押的队伍,还有十名台狱的刑名,这些人可都是高手,而且中丞还说了会暗中派人保护,这样的一支队伍,谁要是想来杀人灭口,那可就是要撞到铁板上了,只怕人杀不着,还会将自己搭上。

  这一路之上,霍槐小心戒备,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一是防止秦开自杀,二也是提防着有人来行刺,眼见着就要踏上京畿了,也没见着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看起来即便有人起了这个心,现在也是知难而退了。

  至于暗中保护的那些人,霍槐现在也有了些了解,大概离着自己有里许路,装成了一支运货的车队,十几匹马,二三十个伙计。为首的那人,脸上长着一颗黑痔,上头还生了一长撮黑毛,一脸的凶悍模样,又哪里像是一个商队的伙计了?

  春日午后,却是最让人思睡的时候,吃过了午饭,饭腹之下,就更加的昏昏欲睡了。

  兵丁们席地而坐,一个个小鸡啄米,便连霍槐自己,也觉得脑袋有些沉,上下眼皮有些打架。倒是那些台狱的刑名,围着囚车,一个个精神十足。

  昏昏沉沉的霍槐,突然看见茶棚之外一个坐在板凳之上喝茶的书生站了起来,然后这人便从放置在脚边的高高的书箱之中抽出了一把刀。

  唰地一下,霍槐的汗立时便冒了出来,睡意瞬间无影无踪。

  “刺客!”他大叫了起来。

  随着书生抽刀,茶棚内外,商贩们从货物之中抽出了大刀,挑担子的抖掉了担子,抡起了扁担,农夫们赤着脚,提着手里的粪叉,齐齐冲向了囚车。

  犹如摧枯拉朽一般,外层的兵丁很快就被这些刺客们给突破了,然后这些人便与囚车外的这些刑名厮杀了起来。

  刑名们一个个的都是高手,一时之间,刺客们竟然奈何不得。

  囚车之中的秦开,竟然兴奋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外头的厮杀,不停地扭动着身躯。

  一名士兵扬手射出了一枚响箭,那是向身后的援兵求救。

  霍槐跌跌撞撞地绕了一个大弯,从后面奔到了囚车边,爬了上去,手里提着一柄在路上捡着的刀,只不过他的手惯拿笔,此刻捉着一柄刀,颇有些手足无措。

  站得高,便看得远些,也看得清楚一些。

  霍槐有些着急了。

  刑名是高手,但这些刺客,身手显然要更高明一些,此刻十名刑名,已经被杀了三个,而对手竟然丝毫无损。

  马蹄声响,来自身后。

  霍槐看到了近二十骑飞奔而来,为首的那人,正是脸上有一长撮黑毛的那家伙。

  但几乎在同时,在前方,也响起了马蹄声,霍槐看到,亦有近三十骑飞奔而来。

  这是哪里的人马?

  霍槐有些茫然。

  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心胆俱裂。

  因为从前方来的那三十余骑,俱都黑衣蒙面。

  大天白日,蒙面持刀而来,当然不是什么正路数。

  马蹄声响,前方来的蒙面骑兵们有一半绕过了囚车,冲向了后面来援的骑兵。另一半则径直杀向了包围着囚车的士兵。

  低沉的杀声在蒙面骑兵们的嘴中响起,他们高举着手中的马刀,身子随着马儿奔跑的颠簸而起伏,双方短兵相接,马刀入肉的声音卟哧卟哧不停地响起。

  霍槐眼睁睁地看到,黑毛带着的援兵仅仅是在一个冲锋之下,便只剩下了三四骑,而对方,仅仅有三四人落马。

  不但霍槐被吓着了,带着援兵而来的黑毛,也懵了。

  他带领的手下,俱都是江湖上的好汉,是崔昂蓄养的死士,单人格斗能力极强,一般的人碰上他们,那就是一个死字。

  但今天,他们碰上的就不是一般人。

  “军队!”黑毛嘶喊出声。

  不但是军队,而且是极为精锐,杀人无算的军队,刚刚短兵相接之时,黑毛看到那些人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毫无感情,面对着劈砍而来的兵器,不躲不闪,反而是直直的一刀劈下。打得就是一命换一命的主意,当然,如果你稍微慢一点,那就只有你死了。

  他的这些江湖手下,躲避刀枪已经是下意识的反应,但就是这样一躲,便失了先机,躲过了第一把刀,如果躲得过连二接三的马刀。

  这不是江湖格斗,这是军队的冲杀。

  明白了这一点,黑毛一点儿也没有犹豫,打马便逃。

  这样的军队,天下不多。

  最大的可能,便是边军,看他们的骑术,只怕是边地骑兵,那可是能与辽骑对撼的存在。

  崔昂杀了很多人,但仍然有很多人漏网。

  黑毛没有想到,这些人能弄到战马,而且居然能大摇大摆地集结了起来。

  黑毛胆子再毛,也不敢与骑上战马的边地骑兵对冲,那是找死。

  既然打不过,当然只有逃。

  至于霍槐、秦开是死是活,关他鸟事!

  自己先活下来才是正经。

  蒙面骑兵们圈马而回,刚刚还在勉力抵抗的士兵们顿时一轰而散,散乱的步兵碰上了骑兵,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抵抗之力。

  囚车孤零零的矗立在路边,士兵们都逃散了。只剩下一个霍槐站在囚车之上胡乱地挥舞着一柄腰刀。

  “本官是大宋御史……啊……”

  为首的蒙面骑兵摧马而上,一刀背便将呼号的霍槐给拍晕了,接着几刀下去,囚车散了,铁链断了。

  “你们是……”秦开站了起来,看着对方问道。

  “荆王让我们来救你!”蒙面骑士摆摆手:“先离开这里再说。”

  一匹马被牵了过来,秦开翻身上马,一众骑士簇拥着他,迅即离开。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了黄河之畔,一艘船早已候在哪里,众人弃马登船,顺流而下。

  “那些马,只怕会留下线索!”秦开指着散落在河畔的几十匹马,有些不解这些人弃马的举动。

  “秦先生,无妨的。”为首的蒙面骑士举了蒙面巾,笑道:“这些马,是我们从一家驿站之中抢来的,此刻,他们也应当发现了。”

  秦开看着对方,只觉得对方有些眼熟:“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信安军,秦敏,见过秦先生!”秦敏双手抱拳一揖到地。

  “秦敏?你还活着?”秦开大喜过望。“荆王殿下现在如何?荆王殿下既然派了你们来,是想要有所动作了吗?早就该如此了,岂能坐以待毙!”

  “秦先生,此时说来话长,我们船上慢慢说吧!”秦敏道。

  船渐渐远去。

  离遇袭地点三十里处,一名来自京城的信使不耐烦地敲着驿站的大门,他要在这里换马,岂料都午后了,驿站居然没有开门。

  “开门,开门!”

  门内传来一阵阵异样的响动,信使犹豫片刻,一脚踹开大门,登时便惊呆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愤怒

  赵琐斜倚在靠枕之上,看起来神情很是平静,但熟悉他的人,却都知道,这位的怒火已经蕴积到了一个相当观的程度,也许只需要一点点小小的由头,就会爆发出来。

  屋子里的大臣们一个个屏息静气,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想当那个被官家针对的倒霉蛋。

  左首第一人是夏诫,下方坐着参知政事罗颂,再下头,坐着三司使萧禹。

  右首第一人是陈规,他的旁边坐着同签枢密院事李光,李光的下首,则坐着楚王赵敬。

  荆王赵哲现在倒霉垮台了,楚王赵敬的风头却是见长,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职司,但一个随朝听政,却又让他什么事都能掺合一把。

  屋子的正中间,站在御史中丞崔昂。

  在这间屋子里,也应当有御史中丞的位子的,但这一回御史台把事情办差了,龙颜大怒,这座位自然也就没有了。

  现在这个格局,倒像是三堂会审一般。

  “说说吧,调查得如何了?”赵琐的声音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听起来阴森森的。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崔昂的身上。

  垂首而立的崔昂,左右看了看,嘴角微微有些牵扯,看起来似乎是在笑,但仔细看,却又像是一副苦恼的模样。

  “官家,御史台和京畿路上的官员一起勘察了好几遍,现在基本确认,动手的肯定不是什么江湖匹夫,必然是有着军队背景的人。这些,从现场那些押运士兵以及御史台刑名的死状之上,便能很轻易地推断出来。军队之中的好手杀人,与江湖匹夫杀人的方式,那是绝然不同的。”

  “崔中丞慎言!”陈规冷哼一声:“初步勘查之后,你的人便已经将京畿路以及汴梁周边部队查了一个底朝天,不少将领可都是告到我这里来了。查出什么来了没有?在这期间,各部军队,没有一支有异动是不是?既然没有异动,那你的这个结论,就很有问题。”

  “陈相公,我说是有军队背景,并没有说他们便是现任行伍!”崔昂转过头看着陈规,道:“查京畿路以及汴梁附近部队,这也是例行公事,让他们摆脱嫌疑,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陈规冷笑了一声:“你再在这上面耽搁时间,只怕真正的凶手,早就跑到天涯海角了。”

  “他们不会跑。”崔昂道:“不但不会跑,而且还会进京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赵琐坐直了身子,“不要藏着掖着,有什么话,敞开了说。”

  “是,官家!”崔昂道:“这一次的押送,臣本来也是存了些心思的,押送的人员,分成了两批,其中一批便是由霍槐带领的十名乌台刑名以及五十名士卒,第二批则是另一些高手隐藏一侧。因为上一次的边将被劫杀事件,臣觉得这一次说不定对方仍然会杀人灭口,所以臣也想将他们钩出来。”

  陈规哈的一声:“倒真是钓出来了,只不过钓出来的鱼太大,将饵也吃了。崔中丞,假如这件事,你提前知会军方,由军方再在外面布上一张网,这些胆大包天的凶徒还跑得了吗?”

  崔昂沉默不语,但那神情,似乎在告诉所有人,我不信任你。

  “接着说!”赵琐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手下相互打擂台,是他最喜欢看到的事情。他之所以力排众议,非要留下崔昂,一来是因为他要借崔昂的手,来打压自己那个野心勃勃的二儿子,另一个方面,也是要让崔昂来牵制朝中大臣。

  崔昂现在已经成了朝中所有大臣们讨厌的对象,除了竭力向自己效忠,为自己办事,他基本上属于无路可走。一旦自己也不支持他了,这屋里几个人,只怕会马上扑上去,将这个家伙撕得碎片。

  “只是臣没有想到,这些人如此胆大包天!”崔昂道:“他们居然提前袭击一个驿站,抢了那个驿站的数十匹战马。然后先引诱出了臣的后手,然后这些骑兵出去,一举击败了所有的押送人员以及伏击人员,劫了犯人逃窜而去。”

  “确定是军队出身吗?”赵琐道。

  “确定。他们可没有把现场的人杀光,不但有士兵幸存,押送的御史霍槐可也活了下来。”崔昂道;“官家,要不是这些人身份特殊,怎么会放过霍槐?”

  “他们都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了,杀不杀霍槐有什么打紧?”

  “因为这些人身份不同,他们这是惯性使然!”崔昂道:“所以霍槐只是被打晕。”

  “那这些人出自哪里?”赵琐上身前倾,逼视着崔昂。

  “官家,有军队背景,又不在朝廷掌握之中,而且如此厉害,在臣的映象之中,便只有边军才有这种本事!”崔昂道。

  “边军精锐,早就在去年与辽人的作战之中打光了,剩下来不多的残兵败将,又被崔中丞你杀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如此有组织的队伍存在?即便存在,又怎么可能出现在京畿地区?”陈规讥讽地嘲笑道。

  崔昂脸皮再厚,此时也是满面通红,瞪视着陈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楚王赵敬却是嘿然一笑,悠然开口道:“陈相公说得不错,边军几乎死得差不多了,不可能再做下这样的事情。可崔中丞的推断也不是没有道理,其实,还有这样的本事,手下有这样的精锐的人,也不是没有,而且不就在汴梁之中嘛!”

  他没有说人是谁,但屋里所有人却都知道他说得是谁。

  陈规立时便闭上了嘴巴。

  其他几人更是将头转向了其他方向,根本就不看赵琐。

  赵琐脸色阴沉之极。

  是啊,除了那个孽障,还有谁有这个本事呢?

  萧定带着十骑便挑了上四军一百骑兵。

  前不久,一个小小的押正,仅仅带了二十五个步卒,又打翻了近百个上四军的步卒。

  精锐的边军队伍,他们本来该效忠的应当是自己这个官家,可现在他们效忠的是谁?

  马兴居然上折子请那个孽障去河北视察,西北行军总管萧定更是上明折替荆王喊冤。

  这一个个的,是想要逼宫吗?

  想要逼着自己立那个孽障为太子,他们才罢休吗?

  夏诫站了起来,向着赵琐躬身一揖道:“官家,没有任何的证据,全都是一些推测、猜度、推理,说得都是似乎、好象、大概,这岂能服人?崔中丞,御史台都是这样办案子的吗?”

  “只要官家许臣去查,臣说不定马上就能拿出证据来。”崔昂毫不畏惧地盯着夏诫这位首辅。

  他现在也算是明白了,在河北,这位夏治言,就一直等着踩着自己的肩膀,重新返回汴梁,夺回首辅的位置呢!

  “一派胡言!”夏诫大怒,转头看着赵琐道:“官家,没有证据便胡来,这样的恶劣先例一开,以后岂不是人人自危,御史台办案,要有理有据,要让众人心服口服。即便是普通人都当如此,更何况现在所涉及之人身份贵重,崔昂用心险恶,离间天家骨肉亲情,欲陷朝堂与动荡之中,请陛下处置此等恶徒。”

  陈规也站了起来,拱手道:“官家,眼下辽人猖狂,边境之上不断生事,河北风雨飘摇,此时,朝堂之上应当精诚团结,戮力对外,而不是制造事端,使得朝廷动荡,官员人人自危。”

  东西两府的两位最高长官对视了一眼,虽然两人也不对付,夏诫太强势,一心想要伸手西府,陈规自然讨厌他。但在对付崔昂之上,两人却是心照不宣。

  这个人必须要打压。

  其实现在打压他,也就是在打压皇帝。

  朝堂可以有限整顿,但绝不能大动干戈。

  果然,东西两府的首脑齐齐反对,赵琐即便想支持崔昂,也说不出口了,当下挥挥手:“崔中丞也是想破案心切,两位相公也不必太过苛责于他。而且一连两次了,恶徒劫杀囚犯,杀人灭口,当真是肆无忌惮,穷凶极恶。他们都已经出现在京畿了,下一次出现,会不会是在汴梁城中,不抓住他们,岂能让人安心呢?”

  “那就先从抓这些人入手,人过留痕,雁过留声,哪有犯下如此大案子而不留下丝毫痕迹的,崔中丞,你要是抓住了这些人,拿下了口供,那时再有什么动作,我必然全力支持!”夏诫转头看向崔昂:“而在此之前,没有证据,绝不许胡来。”

  崔昂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冲着夏诫拱手称是。

  赵琐的心里烦燥得很,

  掌控着大宋命运的这些高官们告辞离去,赵琐却还是久久地坐在哪里没有动弹,好半晌,他才敲了敲桌子,一个老太监躬着身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权进,你怎么看这件事?”

  “官家,皇城司对两起人犯被袭击的事情细细地做了梳理,以老奴看来,这两件案子,并不是一伙人做的。”老太监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语气平坦,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

  “不同的人做的?这两起案子的人犯,针对的其实都是老二。”赵琐沉声道。

  “第一起那些边军将领被杀,用的虽然都是军中器械,但动手之时,却毫无军中风格,完全是江湖中人的手段。”老太监接着道:“而这一次,就完完全全是军队的风格了。”

  “也就是说,崔昂也没有完全说实话,他想误导我,让我认为两件事情都是一人所为!”

  老太监没有说话。

  “权进,这两起案子,你说说,哪一桩有可能是老二做的?”

  抬头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官家,老太监道:“如果说这两起,有一桩一定是荆王殿下做的话,那一定是第二年,劫了秦开这一起。”

  “为什么?”

  “死的人少!”老太监道:“而且人犯是被劫走,不是被当场灭口。其实灭口是一件最容易做的事情。荆王殿下重情,特别是对手下一向极好。”

  “你觉得荆王不错?”

  “老奴向来只说事实。”老太监再次躬了躬身子。

  赵琐挥了挥手:“去查,查那个秦开跑到了哪里?查老二手上到底还有多少势力?查查到底还有那些军队唯老二之命是从?”

  老太监低声应了一声,倒退着出了屋子。

  一辆装载着粮食和菜疏的板车,从王府的侧门,驶了进去,每三天,便会有一辆这样的车子送货进王府,而且送货的都是同一个人,便连马,都是那几匹,监视着王府的那些人,早就习惯了这些脸庞。

  但这一次,却是明显不同的。

  如果这些人胆子够大的话,此刻去掀了马车,便会从满载的马车中间,发现一个人藏在内里。

  而这个人,正是这几天闹得沸沸扬扬的劫案中的主角,秦开。

  荆王赵哲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秦开。

  “你,你……”赵哲转头看向洪原。

  洪原跪了下来,“殿下,是我做的,我找了人去办了这件事,把秦兄救了出来。”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找的是汴梁最大的黑帮头子孙拐子,出了二十万两银子。”洪原道。

  “你哪里来的二十万两银子?”荆王赵哲只觉得匪夷所思。

  “钱是我出的!”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房门口响起,荆王抬头,便看见了自己的王妃鲁琳。“王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您一世英雄,岂能让崔昂这个奸徒低头认输?”

  “王妃,你可知道这件事情有多大?”赵哲喃喃地道。

  “能有多大?”鲁琳冷笑道:“秦先生落到了他们手里,事情就小了吗?洪先生都跟我说了,那些事情要是被崔昂知道了,王爷,您真想去江南寺院里去抄经吗?”

  “那些事情,都是为国为民,每一件事情,都是说得清的。”

  “说不清的,王爷!”洪源断然道:“崔昂也做过河北路安抚使,这些事情他必然有了耳闻,知道能凭着这些事情重创王爷,所以才会去抓秦兄弟。”

  “好了,事情已经做了,那便做了!”赵哲闭目沉思片刻:“接下来要为秦先生安排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王府不行,现在府里府外,也不知有多少探子。”

  “王爷,我在外头已经安排好了。”洪原道。

  “能放心?”

  “能!”洪原道:“王爷可知道,这一次去救秦兄弟的人是谁吗?”

  “谁?不是说是黑帮头子孙拐子的人吗?这个人我也有所耳闻。”

  “的确是孙拐子的人,这个人叫贺胜,但以前他姓秦,叫秦敏。他老子叫秦宽!”洪原压低了声音道。

  赵哲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章:决定

  六月间,雨水就显得特别的多。

  要不然怎么说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呢!

  擦黑的时候,天气看着还挺好的,不料一阵风来,顿时便乌云盖顶,伴随着隆隆的雷声,雨点子便劈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砸在地上,溅起朵朵泥花,街上顿时便乱了套,一阵阵的鸡飞狗跳,狼奔鼠窜。

  大雨足足的下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渐渐变得小了起来,却仍是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雨中夹着风,本来已经有些燥热的天气,突然之间就又变得阴冷了起来。

  赵哲坐在书房之中,窗户大开,风雨就这样地灌了进来,他却丝毫不觉,甚至还感到有些燥热,扯下了刚刚穿上不久的夹衣,随意地扔到了一边。

  他之所以心绪如此的不宁,只是因为此刻,一个跪在他的脚下号淘大哭委屈不已的汉子。

  这个汉子叫秦敏。

  一个单枪匹马都敢向辽人的军阵发起冲锋的好汉。

  此刻,却如同一个婴儿一般,哭得嘶声裂肺。

  在秦敏断断续续的讲述之中,赵哲知道了秦敏在白沟驿与辽人那一场惨烈的厮杀,千余边军精锐,全军覆灭在白沟驿和拒马河上,而他们本来要接应的归义城兵马,却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守城池不肯撤退,最终被辽人一举破城,数千人沦为了俘虏。

  而那个统兵的指挥使赵正以及统制级别以上的将领,在战后,才被辽人送还。而那些普通的士兵,不管大宋如何要求,对方就是不肯交还了。

  失地,失人,这样的耻辱,赵哲从来都没有受过。

  即便在他刚刚去河北,那里还一片疮痍的时候,他也没有如此向辽人低过头。

  “起来,坐着说吧!”坐回到椅子上,两手死死地捏着椅背,赵哲咬着牙道。“你父亲他们几个,是受了我的牵累。”

  秦敏摇头:“不,父亲他们不是受了您的牵累,而是崔贼为了掩盖他的无能,用父亲他们当了替罪羊,用他们的头颅来承担这次战败的责任。可是他也很清楚,光是我父亲他们几个统制,是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的,所以,他就要把事情往殿下身上扯,只有扯上了殿下,才能转移官家的注意力,才能让他从这一次耻辱性的失败之中脱身。”

  赵哲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他成功了。朝廷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虽然他出了两府,但御史中丞的职位,有些时候,却比两府的位子更好用。那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官家,现在想用这把刀来剔除一些他不喜欢的人或事。”

  “殿下,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便能叫他崔昂活不过明天。”秦敏狠狠地道。

  “匹夫之勇,能有什么作用?”赵哲摇头:“杀了崔昂,官家能再换一把刀。更何况,崔昂又岂是那么好杀的?秦敏,你说你们有不少人到了汴梁,究竟有多少人?”

  “殿下,本月刚刚作完了统计,到目前为止,一共有两千五百余人。”秦敏道:“两千五百边军精锐,从去年开始,我们便开始四处联络,寻找,这些人,都是信安军、广信军、安肃军等残存下来的兄弟。”

  赵哲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不管他怎么想,他也没有想到,秦敏嘴里所说的那句不少的兄弟到了汴梁,竟然多达二千五百人。

  这是什么概念?

  这是整整一个军。

  “怎么可能?你们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潜入到汴梁而不被人发现?”赵哲问道。

  “殿下,那些官员们,大部分都坏透了。”秦敏冷笑:“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敢给你办,不但是路引,便连成套的身份证明,他们都能给你弄得齐整,只要你的钱给的足够。”

  “你们从哪里来的钱?”

  秦敏迟疑了片刻:“最早的时候,我们抢了一些富户,筹集到了不少的银钱,现在倒也不用了,我们一部分人加入到了汴梁黑帮之中,已经控制了一些产业,能够源源不断地生出钱财来,另一部分人也以各种身份在汴梁之中生存了下来,差起钱来,大家凑凑,也便差不多了。”

  “你们来了这么多人,到底想干什么?”瞪视着秦敏,赵哲沉声问道。

  秦敏再一次跪了下来:“殿下,我们来汴梁,自然是想来伸冤报仇的,包括我父亲在内的那些边军将领,还有士卒,他们死得冤。不但死得冤,他们在死后,还背上了一个不好的名声。我们没有别的门路,我们只能来找殿下,也只有殿下,才能给我们一个答复,而且,现在我们这些人,也只愿意相信殿下一个人了。”

  “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帮你们什么?”赵哲苦笑着摇了摇头。

  “龙困浅滩,可终于破困而出的时候!”秦敏道:“虎困于柙,可只要出了笼子,那就能傲啸天下,殿下,您是皇子,怎么能坐视大宋被这些人败坏?您是我们的统帅,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您的部下受尽冤屈?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这些人,愿意为殿下赴汤蹈火,虽九死而不悔。”

  赵哲却沉默了下来,长长的沉默。

  这一刻,洪原没有作声。

  秦开没有作声。

  便连秦敏,此刻也闭上了嘴巴。

  “这事儿,容我再想想,再想想!”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赵哲终于开了口。

  屋内三人,顿时喜形于色。

  只要赵哲没有断然拒绝,其实便意味着他已经答应了。

  “殿下,接下来,我准备去见见陶大勇!”秦开低声道:“定武军因为是边军的缘故,在京中饱受欺凌,打压,陶大勇苦不堪言,下层军官、士卒更是愤怒不堪,只要说服了陶大勇,接下来通过定武军,我们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大批的军械。”

  赵哲霍然站了起来,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屋内三人,看着在风雨之中渐行渐远的赵哲,脸上都是笑意满满。

  没路走了,那就闯一条路出来。

  对于他们三人来说,除非荆王上位,否则这一辈子,他们都只能在黑暗之中过活,永世也不能见天日。

  “我继续联络定武军的中下级军官,只要大部分倒向了我们,陶大勇不干也得干。”秦敏道。

  “我去找孙拐子,让这个人死心塌地跟着我们干,他手下有人,有钱,而且也有渠道弄到武器,特别是能通过他们得到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情报。”洪原道。

  “我会把过去断掉的那些人、事、物重新串连起来,我们需要钱,大量的钱!”秦开深吸了一口气。

  雨渐渐地又大了起来,打在屋顶、树叶之上,哗啦啦作响。

  霹雳声声,震耳欲聋,胆小的,早就缩回到了屋子里,紧紧地闭上了房门窗户。

  道道闪电撕开了苍穹,让漆黑的夜,迎来短暂的光明。

  赵哲站在院子里,任由着雨水洗刷着他的身体。

  秦敏、洪原等人的建议其中蕴藏的信息再明显不过了。

  总结起来,也就两个字,造反。

  二千五百边军,或者说也许有五千边军,如果定武军也加入的话。

  五千边军在汴梁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赵哲更清楚。

  边军的战斗力,远远不是上四军能比的。

  大宋之国之初,上四军当然是最能打的,战斗力最强的,所以他们才能驻扎京城,拱卫皇帝。这本身也是大宋朝廷强干弱枝的策略之一。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军队在京城这个花花世界,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坠落、腐化下去了。

  自己推动边国与上四军轮换的时候,心中当真是没有什么私念的。只是想着,如果十几万上四军军队,能够达到边军的战斗力,那么,大宋伐辽一统天下,便可以真正的提上议事日程了。

  因为在河北多年的赵哲,是看准了现如今的辽国,便如同大宋一样,都患了病,而且还不轻。

  两个病夫的较量之中,谁先治好了自身的病,便能将另一个还没有好的家伙摁死。

  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一条建议,竟然让官家,让自己的父亲对自己猜忌上了。

  河北路上对辽的节节胜利,

  朝中官员对自己的大力推崇

  民间百姓对自己的喜爱,

  这些,都成了自己的原罪。

  而自己推动的军队轮战策略,竟然成了心怀不轨,意图谋逆。

  崔昂,只不过一小丑耳。

  真正想动自己的是,正是自己的父亲。

  许是萧定当年十挑一百的壮举,吓着了父皇了。

  天地良心,自己真没有半分不良之意啊!

  自己只不过是想大宋这个庞然大物早一点把病治好,早一点能抖擞精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得过且过。

  说起来,辽国的底子要比大宋更厚实啊!他们没有大宋富裕,所以他们的尚武精神,还没有彻底丢弃,如果辽国有朝一日换上了一个英武有为的家伙当皇帝,比方说那个耶律俊,那大宋朝可就真要危险了。

  官家,现在才五十出头,而且精神健旺,劲头儿十足。

  赵哲紧紧地握起了拳头,仰天长嗥!

  五千边军,如果自己当真发动的话,以这五千边军的战斗力,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的。

  而且,自己在朝中,也不是没有得力的盟友。

  河北路安抚使马兴是支持自己的!

  西北行军总管萧定不用多说。

  三司使萧禹可算得自己的嫡系。

  至于两府中的官员,只要自己拿到了那个位置,他们也只会俯首贴耳。

  说到底,这是赵家的家事。

  夏诫,陈规他们,当真对父皇很满意吗?

  再听听,再看看,再等等,也许父皇只是一时糊涂了,大哥那个人,才具有限,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如果让他上位,对上耶律俊,只怕用不了几处,汴梁城外,就能看到辽国的哨骑了。

  便是父皇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又怎么能带着大宋击败辽国,一统天下呢!

  只要自己能位列东宫,便能明正言顺地建立自己的属官体系,影响大宋的大政方略,推动大宋一步一步地走上正确的道路。

  头上的雨,突然没有了,一柄油纸伞出现在赵哲的头顶,他转头,便看见了王妃关切的表情。

  “我没事,只不过是做出了一些决定。”赵哲伸手接过伞,低声道。

  “不管王爷您做出了什么决定,我们一家人总是会与你站在一起的!”鲁琳挽住了赵哲的胳膊。

  “有时间,多回回娘家吧!”赵哲道。

  临潢府外,广阔无垠的草场之上,数百名骑士吆喝着摧动战马驰骋往来,无数兔子、獐子、野鸡被赶得乱窜,马上骑士弯弓搭箭,将这些猎物一一射倒。战马奔过,马上骑士弯腰俯身,将被射中的猎物拾起,高举着,摇晃着,炫耀着自己的成就。

  耶律俊一箭射倒了一只狡猾之极的野兔,这只兔子就没有跑过五步以上的直线,不停地转折,急停急转,让好几个勇士的利箭都落了空,要不是如此,耶律俊还没有兴趣对一只兔子下手。

  他真正想射倒的可是老虎、豹子、豺狼、熊瞎子,可是这些大物件,也就只有皇家猎场才有,不得到皇帝的允许便去狩猎属于皇帝的猎物,耶律俊自然不会去干。

  蹄声得得,一骑自远方而来。

  “郡王,郡王,您中了,中了!”骑士挥舞着双手,大声欢呼着向耶律俊喊道:“二甲第六名,二甲第六名呐!”

  耶律俊参加了刚刚结束的辽国春试!二甲第六名,也就是整个进士试的第六名,这个成绩,已经相当的了不起了。辽国的进士试,并不比宋国的进士试容易。

  耶律俊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虽然比师兄林平差了一些,但师兄是汉人,自己是辽人,放在辽人之中,自己已经是头一份儿了,想来皇帝也高兴得很。

  皇帝一直因为辽人不爱读书而犯愁呢!

  而自己这一次的中举,绝对会让皇帝眼前一亮。

  军功,自己已经立下了,从宋人手中夺下了大片的疆土,这是数十年来未有的功绩。

  论文治,自己是皇族之中第一个凭真本事考中进士的人。

  允文允武,文武双全!

  试问,还有谁能与自己并肩竞争那个位置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大业

  缓缓地转动着手柄,串在铁钎上的几只野兔滋滋地冒着油,油脂滴在火上,一股股红色的火焰腾起。耶律俊仔细地将瓶瓶罐罐里的调料洒在金黄色的肉上,然后用小刷子刷均匀。随着他的动作,香气四溢开来。

  “老师,这肉,自己烤得,就是格外的香。”耶律俊笑道:“便是皇帝的御厨烤得,吃起来也觉得不如自己动手烤得香。”

  林景大笑起来:“自己亲手做的,更多的是一种成就感,口腹之欲反而是其次了。”

  “老师说得是。”耶律俊掏出小刀,将兔子身上最肥美的部分一片片地削下来,放在一个小盘子里,递到了林景的跟前。“老师尝尝我的手艺。”

  林景一笑接过盘子,眼睛却落在那些小罐子上,“你如今却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了,以前你可不太在意这些的。”

  “老师,如今我可是进士了!”耶律俊笑着将刚刚片了肉的那只兔子拎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却将另外几只扔给了一边的完颜八哥,这货刚刚吞口水的声音未免也太大了一些。“说起这样的精致,我与老师比起来,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你这小子,倒是会调侃老师!”林景微笑着。他是辽地汉人大族,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家族中的那些讲究,可丝毫不比宋朝的那些世家差了。“不过王爷你是大辽有了进士试之后中试的第一个皇族,第一个有资格问鼎皇位的高顺位继承人。”

  “老师当年是探花,师兄也是探花,学生我考试之前,也是想搏搏探花的,真要中了,一门三探花,倒也是一件雅事,可惜啊,学生还是实力差了一些,说起来当真是遗憾!”耶律俊一边啃着骨头架子,一边连连摇头。

  “已经很不错了。”林景笑道:“王爷,你现在可想通了,前几年我为什么一力要你努力读书,争取能考出一个进士来吗?”

  “早就想清楚了,要不然,我怎么肯下这样的苦功!”耶律俊笑着看了一眼四周,完颜八哥立时便叼着一只烤兔子站了起来,往外走了几步,然后一手啃兔子,一手扶刀,但凡有人向这里靠近一点点,他立时便瞪起眼睛,哼哼几声。

  “老师,就拿这次射猎来说,跟着我过来的人,就大不相同啊,汉人世家、官员的子弟占了一大半!”耶律俊道:“他们跟着我来的时候,我还没有考中进士,只不过算是跟着您在进学呢!但在他们的眼中,我就是一个与以往的辽国皇族大大不同的人了。”

  “准确地说,是他们认为,读过书的你,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严蛮!”林景却是毫不客气地道。

  耶律俊挑了挑眉,“老师,恕我直言,咱们辽人的想法,也不见得就错了,这些年来,我们大辽始终压着宋人一头,更多的,还是靠着咱们彪悍的战斗力。”

  “这样的战斗力,还能持续多久?”林景盯着他,道:“不说别处,只说你领的南京道,论起战斗力来,抛开女真人不说,汉人和辽人谁更强一些?是汉人军队吧!他们更有组织性,更具体集体性,而且也更好统领。”

  耶律俊沉默了下来。

  “野蛮只能雄霸一时,文明才能长远持久!”林景抬起头,看着天边那一边火红的晚霞,道:“你看看宋人的传承,就明白了。自秦伊始,刘汉,李唐到赵宋,这中间有过曲折,有过起伏,但汉人却仍然一代代的传承了下来,而且每一代,汉人都会诞生一个强大的王朝。契丹人呢?王爷,你想过没有,再过上几十上百年,契丹人会不会还存在?”

  “所以要文明!”耶律俊凝声道:“可是,我们要的,不能是汉人的文明啊!”

  林景大笑起来:“王爷,你想要契丹的文明,那就要等你登上那个位子,然后再来想办法如何将辽阔的辽地上的各种文明好生地融合贯通在一起,这是一个伟大的事业,如果你能做成,你就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王,你将会名垂青史,永载史册。”

  “这也正是我想要做的!”耶律俊握了握拳头。

  “但在这之前,你需要获得更多的支持。现在辽地的汉人已经把你视为了领袖,他们的实力如何,你自然清楚。”林景微笑着道:“而在辽人这边,你亦是年轻的大辽好汉们崇拜的对象,因为你能给他们带来战功。前景一片大好,在这场皇位争夺战中,你毫无疑问,已经占据了先手,拥有了无可置疑的领先优势。”

  “我那几个叔叔不会甘心的!”耶律俊笑道。

  “大辽的皇位传承,从来都没有太太平平过。”林景一摊手,“不过也好,在血与火中的传承,将会更加地刺激到胜利者的成就感与威望。”

  “还需要老师为我谋划。”

  “当然!”林景看着面前的耶律俊,满心满眼的都是骄傲。

  大辽官员两分,北院以契丹人为主,军事力量,主要掌握在北院手中,北院基本上随着皇帝一年四处游走,春夏秋冬的捺钵制度,让辽国控制着他广阔无垠的土地。而捺钵制度,说白了也就是一种游牧制度,一种武力的大游行。谁敢不服,就灭了丫的。

  而南院则以汉人官员为主,他们主要是替辽国皇帝治理地方,制定法律规章制度,统辖四境之民。

  辽国一直都有南北院之争。契丹人是辽国主体民族,军权在握,自然觉得高人一等,看不起辽地的汉人,即便是南院的汉人官员,也一向不在眼中。

  而在南院汉人的眼中,辽人又是严蛮的代名词,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治理一个国家。

  南北两院,矛盾由来以久。

  大辽皇帝当然更偏向自家人一些,但他也清楚,如果没有南院汉人官员治理地方,大辽只怕也是要乱套的。所以平衡南北两院,一直便是辽国皇帝一个重要的课题。

  但几百年过去之后,这种境况正在慢慢地发生变化。

  正如林景所说的,立国日久,文明的力量正在慢慢地显现。

  辽人做为上位者,什么都来得容易,权力,金钱这两种无敌的腐蚀剂正在让辽人一步步地滑向深渊。而一向受到压迫的辽地汉人,却正在慢慢地崛起。

  辽地的汉人世家的势力,已经形成了一股庞大的力量。最能代表这两种力量此消彼涨的标志便是,汉人世家的私兵的战斗力,正在超越辽人的宫分军,一些顶级世家的私兵,其战斗力甚能与皮室军相比美。

  这些辽地汉人拥有知识、财富之后,又正在渐渐地向着军权伸手,这也正是林景在多年之前便谋划让耶律俊与这些人达成共识,获得他们的支持。

  作为辽人之中的清醒者,耶律俊也很清楚,辽人需要大刀阔斧地改革,否则再过上几十上百年,契丹一族,只怕就真要不复存在了。

  现在就向辽地的汉人势力动手,虽然还占着力量上的优势,但内战一起,最高兴的,就莫过于旁边虎视眈眈的宋人了,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宋人必然会大举北伐,而辽地的汉人世家在危急关头,自然而然地就会当带路党。

  而想要改革,肯定是要流血的,不管是辽人的血,还是汉人的血,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到时候,辽国必然会面临一段时间的虚弱期。

  耶律俊确定,自己坐上皇位之后,一定会这么做,这是为了大辽的万世之基业。

  但在这么做之前,他必须要让宋朝也处于一个绝对的虚弱期。

  当两头老虎都气息奄奄的时候,可就没有力气去干涉别人家的事情了。

  为了这个目的,林景,林平,还有他耶律俊,还在南京道上的耶律珍,谋划了数年之外,现在,终于进入到了收获期了。

  计划,正在一步一步的顺利推行当中。

  “老师,我有一事不明。”耶律俊看着林景,道。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林景笑道:“你想问我身为辽地汉人,亦是汉人世家,明知道你成功上位之后,会削弱汉人世家的力量,为什么还要帮你是吧?”

  “是的!师父太厉害了,我要是不问清楚,总是心中忐忑。”耶律俊坦然道。

  “我也想打造一个万世之基的帝国啊!”林景道:“但是我也很清楚,汉人世家的力量一旦强大到一定的程度,野心就会立刻滋生,这个时候,他们就成了动乱的源头,只有削弱、融合。王爷,我所求的是帝国的强大,不是世家的强大,也不是某个部族的强大。你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能真正谈到融会贯通,才能有资格说万世之基,才能像汉人那样,不管经历什么样的磨乱,仍然会依靠着他们的文明打造出一个又一个地伟大的帝国。真要是做到了这一点,那么即便很多年后,大辽灭亡了,但用不了多久,大辽的传承者们,又会在废墟之上新建一个同样伟大的国度。王爷,做到了这一点,你我便会为世世代代所铭记了,而不会只在史书之上留下简单的一句话,最多一页纸了。”

  举着酒杯,耶律俊浑然已经忘记了喝酒,只是有些呆滞地看着他的老师。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么远,他只想赢过那些竞争者,成为大辽的皇帝,然后努力经营,去击败大宋,一统天下。

  但林景所说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但毫无疑问,林景所说的,是比他击败宋国一统天下还要伟大的事情。

  这天下,没有不灭的国度。

  耶律俊不但读书,而且还读得极深,读出了成绩的人。自然清楚,再强大的国度,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像大宋,大辽这样持续数百年却仍然保持着强大的国度,在历史之上,已经是相当罕见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两个国家互为敌人,互相竞争,互相促进,反而能保持着一个动态的平衡,要是真的一家独大了,兴许也就离灭亡不远了。

  “老师,师兄在宋国那边的计划,取得了重大的突破!”回过神来的耶律俊,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拉回到了眼前的现实当中,师父说的很诱人,但那是自己当上了皇帝之后的事情,而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事情嘛,只能一件一件地做,路,也只能一步一步的走。

  “这么说来,宋国内部要乱了?”林景笑问。

  “不出大的意外,应当是这样的!”耶律俊点头道:“所以今年的正旦使,我一定要争取一下,师父也要帮我多多谋划一下。”

  “既然汴梁将要大乱,你去汴梁,不免危险。”林景皱眉道。

  “恰恰是这样,他们才更不敢动我,我也就更安全!”耶律俊道:“一来,我想亲自去看看大宋的汴梁,二来,我也去迎接师兄回来。老师,汴梁稳定,师兄是能藏身确保安全的,但要是真乱了,规矩也就不存,那师兄就说不定有危险了,但只要我去了那里,到时候便能确保师兄安全回家。”

  林景看了自己这个弟子一眼,淡淡地道:“三来,是为了那个萧家的小姑娘吗!”

  耶律俊大笑起来:“师父知我。这件事一旦发动,萧家必然不能幸免,到时候,我想将这位姑娘带回来。”

  “别忘了,她的哥哥是萧定萧长卿,现在耶律环正在头痛呢,萧定眼下正在找他的麻烦!”林景道。

  “我想要得到的人,就算他的哥哥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止我!”耶律俊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姑娘不是一个好相与的,的确有才,但有才能的人,同样也傲气。”林景道:“像这样的家庭的女儿,就更难驯服了。”

  “那样才有成就感!”耶律俊道:“老师,冥冥之中,我总觉得这女子对我将要做的大业会有极大的帮助,我说不出理由来,虽然我只见了她那么一面,但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第二百六十二章:野望

  走出御史台的大门,陶大勇回头,看着那道黑沉沉的大门,一阵阵心悸的同时,却又是一阵阵的愤怒涌上心头。

  终于还是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头上。

  原本以为凭着自己与崔昂那一段香火之情,怎么也不至于被牵连到荆王赵哲谋逆的事件中去,但显然自己是太乐观了。

  现在想想也是。

  广信军、信安军、安肃军等部队统制级别以上的将领要么战死在沙场,要么被崔昂以贻误军机之罪给砍了脑壳,残存的中级将领们,又莫名其妙的在被押送汴梁的途中被人刺杀。可怜那些在战场之上骁勇无比的好汉们,被关在囚笼之中,面对着刺杀,毫无反抗之力。

  这些人都死光了,御史台想要拿到更多的证据,不找自己,找谁去呢?

  一个活着的指挥使级别的将领的指控,对于荆王赵哲的杀伤力,自然是奇大无比,甚至是可以一击致命的。

  哦,对了,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是曾经的广锐军的统制萧定,现在这个人已经西部行军总管,大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管。

  可是崔昂现在已经惹不起萧定了。

  手下控制的兵马已经超过十万的萧定,现在是妥妥的军方大佬,没有十足的把握,谁愿意去惹这个刺猬?

  也就是自己这样的人,才便于拿捏。

  即便崔昂舌灿莲花,陶大勇也不会再相信这个人了。

  曾经自己对这个人十分的相信,并且带着麾下为其出生入死,也替这个人立下了赫赫的战功。后来归义城没有守住,可不是自己的问题。

  即便是后来战败了,陶大勇也并不讨厌崔昂,因为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怕崔昂在指挥之上的确有着很大的问题。

  因为这只不过是一个能力的问题。

  但后来秦宽等人的冤死,让陶大勇彻底看清了崔昂这个人的本来面目。

  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而冤杀大将,这就是做人的品德有了大问题了。只要你做下了这样的事情,就再也无法让人对你保持信任了。

  而且这个人,为了让自己彻底脱罪,还不惜把这些边将都扯进了夺储、谋逆这个根本就看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保住了自己的权位。

  可是,他也让所有人都看清了他的面目。

  崔昂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崔昂对他的要求,哪怕崔昂阴测测地话里有话的对他进行威胁也不能让陶大勇改变主意。

  这明显便是让自己往泥坑里掉,当真以为自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吗?

  自己纵然书读得不多,但也清楚陷进到了夺储这类事情之中的臣子,有好下场的能有几个?便是文臣都自身难保,更何况自己是一个武将?

  那当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自己坚决不答应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呢?

  罢官?夺职?

  反正现在自己也就顶了一个指挥使的衔头,啥权力也没有,唯一的好处,便是能从朝廷拿到薪饷和禄米酒肉,了不起这些便都不要了罢了。

  自己这些年来置下的产业,也足够一家大小过活了。

  一路想着心事,回到了自己在北城的家。

  一个不大的二进院子。最外头住着自己的老家将,现在也算是自家仆役,内里则住着自己的家眷。儿子是定武军军官,一般住在军营之中,两个女儿早就出嫁了,嫁给了大名府的两户殷实人家,有自己的面子在这里,女儿在夫家都是扬眉吐气的,都早就开始管家了。

  “将军回来啦?”一个老兵利索地从门内几步窜了出来,伸手接过了陶大勇手里的马缰。

  陶大勇盯着在老兵身后跟着出来的王柱,眉头微皱:“王柱,你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一个多月前,王柱从牢里被放出来的时候,自己给了他二十贯钱。

  这个人是条好汉,可是自己把他从牢里捞出来,又给了安家费,也算是对得起他了,如果老来找自己的麻烦,陶大勇不免要看轻对方了。

  王柱笑着躬身:“没什么难事,就是小人如今已经把家里的事情都安置好了,也找到了一门差事,算是安定下来了,所以专门来向统制道谢。”

  老兵在一边呵呵笑道:“将军,小王可算是有心了,买了不少东西过来,我跟他说,咱们将军啥没有呢,那里就需要你买这些?”

  “我也不会买东西,也不知道啥好,所以就尽买些吃食了,这东西实惠,而且每天都要用呢!”王柱搓着手道。

  “和你大哥一样,都是实在人儿!”老兵笑道:“将军,小王买了足足两挑子,除了他,还叫了一个兄弟一起挑来的呢!”

  老兵说到这里,陶大勇这才看到大门一边的阴影之中,还站着一个汉子。

  “小人贺胜见过指挥使!”汉子向前走了一步,叉手抱拳,行的却是军礼。陶大勇一怔之下,跟前的汉子便站直了身子,一张陶大勇熟悉的面孔顿时让他后背之上唰地一下出了一身毛汗。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张面孔。

  秦敏。

  老朋友秦宽的儿子。

  相传已经战死在了白沟驿。

  可是因为秦宽陷入到了谋逆的案子中,秦敏应该得到的所有荣誉、抚恤自然也就没了下文。

  他转头看向王柱,王柱向他微微点头。

  陶大勇顿时明白了些什么,他左右瞄了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自笑道:“难得来一趟,到屋里坐一坐,喝一杯茶吧!”

  “多谢指挥使!”王柱笑着躬身为谢。

  陶宅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

  东城的孙家大宅子,比起南城的陶大勇的宅子,可就豪气得太多了。当真当得起深宅大院四个字,一看这家围墙、门楼的规模,便知道这户人家,非富即贵。

  门前站着好几个袒胸露腹的大汉,每人手里持着一根哨棒,在大门前扭腰摆胯地晃来荡去,一看就非善类,两条黄黑色皮毛的大狗被拴在大门一边的石柱子上,不时地朝着往来的行人龇牙咧嘴。

  这人,这狗,便吓得往来的行人,都尽量地贴着街道另一边的墙根,战战兢兢地通过,生怕一不小心就惹祸上身。

  一阵子叮叮的铁杖敲击地上青石板的声音传来,耀武扬威的大汉们抬头望去,便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拄着一根铁杖,正大步而来。

  虽然年纪着实不小了,但老头儿却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看着那老汉行走的路径,刚好便在狗子的攻击范围内,一名大汉不怀好意地嘴里唿哨了一声,想让狗子去吓那老汉一大跳,也好为大家找找乐子。

  果然,狗子一声咆哮,向着老汉便冲去,张牙舞爪,龇牙露齿,人立而起,后头大汉拉着链子,准备等狗子将要得手的时候便将狗子拉回去。

  老头儿霍然转头,一声暴喝,当真是声若霹雳,那狗子被吓得一下子掉落到地上,一转头,竟然夹着尾巴便逃了回去。似乎在这一霎那,狗子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一般。

  几个大汉也傻了眼。

  刚刚那老头须发皆张,紧握铁杖,便是他们在那一瞬间,也是感到心脏抽了抽。

  “好几个狗奴才!”老头儿瞪视着这几个大汉:“孙拐子就是这样教手下的吗?”

  “老头儿,不知死活,孙拐子也是你叫的吗?”一个大汉怒道:“小心被打断腿脚,趁着爷爷们还没有发怒,赶紧滚蛋。”

  “嘿嘿,孙拐子果然好大的威风!”老头子冷笑几声:“去告诉孙拐子,就说韩钲韩老头来找他了,就问他见不见?”

  几个大汉对视了一眼,这老头儿,看起来还真是不凡,关键这气势,有点吓人啊!没看到平时威风凛凛的两条狗子,现在都夹起尾巴连叫都不敢叫了吗?

  一个汉子转头便向屋内跑去。

  片刻之后,屋里头传来了铁杖落地的声音,几个大汉回头,便看到他们的东家孙拐子满脸笑容地出现在大门口。

  “韩老哥,今儿个是什么风,居然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韩钲哼了一声:“你这门槛高得很,我还生怕你不欢迎我来呢?”

  “这是说得那里话,韩老哥可是我请都请不来的贵客!这些下人眼界窄,没见过世面,韩老哥就莫要怪罪他们了。”孙拐子笑着道:“快请,快请,韩老哥难得到我这里来一趟,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韩钲摇头道:“拐子,不是我说你,你太张扬了,要是那天有个御史什么的打里门前过一遭,回头你就要遭殃!莫看你现在人模人样的,在那些御史面前,屁也不是!”

  “那是,那是!”孙拐子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横了那些汉子一眼:“没听见韩老哥的话吗?还呆在那里打死吗?都给我滚回去。”

  几个汉子喏喏称是,牵了狗,灰溜溜地回到了大宅里。

  将韩钲迎进了大堂,泡上了好茶,孙拐子笑道:“韩老哥,我知道你脾性,你一向不大看得起我,今日登门,必然有事。如果是韩老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要你开口,兄弟我一定不会推辞。”

  韩钲看着孙拐子,道:“拐子,你我的确没有多深的交情,但不管怎么说,以前都在老太爷跟前当过差,现在又都为二郎做事,有件事我得到了风声,但是我不大相信,所以专门来问问你。”

  孙拐子心中一跳,道:“韩老哥想问什么?兄弟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钲点了点头:“二郎临行之前,就在我家里,专门跟你说过,不许我们沾惹任何与荆王殿下有关的事情,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二郎说荆王殿下将来必然坏事,如果我们与他沾上了关系,将来只怕会惹祸上身是不是?”

  “是,二郎说过,我也记在心里!”孙拐子强自镇定地道。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派了在京畿路杀官差,劫囚车,将秦开给弄走了?”韩钲站了起来,质问道。

  孙拐子一惊,连连摆手道:“韩老哥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绝无此事,绝无此事,我哪里敢去做这等事情?”

  韩钲摇头道:“孙拐子,你当真欺我年老,又整日价窝在天工铁艺里懒得出来吗?二郎临走的时候,可是交给了我不少的人手,动手的是你儿子孙满的手下,就是刚刚招揽的那伙人是不是?你拿到了二十万两银子的报酬是也不是?”

  孙拐子眼珠儿乱转,韩钲居然搞得这么清楚,自己的手下果然有二郎瞒下的钉子,而且地位还很高,不过这一次接触这件事情的人不多,倒也好查,借着这件事,正好把这些钉子拔出来。

  “韩老哥一定是听差了,孙某人绝对没有做过这件事!”孙拐子硬梆梆地道。

  韩钲看着孙拐子道:“孙拐子,我告诉你,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儿子招揽的那批人,来路不明。官方哪里已经确认,动手的是军队里出来的人,而且还确定了动手的是河北那边残余下来的边军。”

  孙拐子身子一抖。

  “那些边军的头头,都被崔昂给杀了,他们来京城想干什么,不问也知道。”韩钲冷冷地道:“你沾染上了他们,小心给自己惹来灭族之祸,你忘了当年开封府的几个曹官,便弄得你生不如死,要不是二郎,你爬得出来吗?这一次你淌进了这么大的一池浑水当中还自以为得意?你找死不要紧,可不能拖累二郎!孙拐子,我会把这件事禀告给二郎,你自己想怎么跟二郎解释吧!”

  丢下这句话,韩钲茶也不喝了,提起铁杖,扬长而去。

  在他身后,孙拐子坐在那里半晌,突然扬手,将上好的瓷盏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看着洒了一地的茶水,他喝道:“来人,去叫大郎回来,还有,把贺胜以及周师爷都叫来!”

  贺胜这一伙人的来历,孙满不大清楚,但孙拐子何许人也,岂有不清楚的道理?一看这些人的出手便明白了一个七七八八,不过他不在乎,反正都是见不得光的人。

  替荆王办事,他当然也想了很久了,二郎不看好荆王,那是因为他不知道现在荆王的实力呢!自己现在跟荆王办事,有朝一日当真成事了,自己便是从龙功臣,到了那时候,自己还会向以前那样,被几个开封府的小官拿捏吗?便是二郎,自己又何必再看他的脸色行事呢?

  人,总是要搏一把的。

  难不成我孙拐子替萧家当奴才,自己的儿子孙子以后还世世代代都给他萧家当奴才,永世不得翻身吗?

  萧家能在萧鼎手里起来,孙家为什么就不能在自己手里起来呢?

  第二百六十三章:造反小团体

  洪原坐在最上首,下头依次坐着秦开,秦敏,周鹤以及孙拐子。

  任谁也想不到,他们现在聚会的地点,并不是在开封城地面上的任何一处地方,而是在地下。在开封城那四通八达的地下排水系统之中。

  汴汴黑道上的好汉们,多年以来孜孜不倦地在地下开凿着属于他们的地盘,原本的地下排水道早已经是千疮百孔,纵横来去的地道,如果不是深谙这里秘密的人,进入到内里之后,十成十的都是要迷路的。

  而这些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也就成了汴梁这个大都市之中最为黑暗的地方,每时每刻,在这些地方,都在发生着一些让人难以启齿,甚至是不忍睹目的事情。

  而孙拐子,就是这方世界里的王者。

  原本,他只不过控制了一半左右的区域,但这半年来,在秦敏等一帮人加入之后,这些军汉用他们手中的刀子,将西城曹家的势力硬生生地给打得节节倒退,不得不让出了绝大部分的地盘。

  要不是孙拐子考虑到真将曹氏赶尽杀绝的话,会让对方破釜沉舟,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投奔官府,然后当了带路党,带着官兵来剿灭这个地下世界的话,曹氏根本就不可能再在这方世界立足了。

  现在曹氏虽然实力大损,但勉勉强强也还能活下去。没有山穷水尽,曹氏自然也不会去做那让江湖上唾弃的勾当,在黑色世界之中,你这样做了,最后的结果,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官府利用完你后,就再也懒得理会你,江湖上没有人瞧得起你,指不定啥时候便会有人来伸张正义把你给灭了。

  对于这样的事情,官府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这个地方,萧二郎的人知道吗?”洪原盯着孙拐子,沉声问道。

  孙拐子向他坦承了自己的来历以及撑着他的后台之后,当真是把洪原给惊着了。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汴梁最大的黑帮的后台,竟然是萧家二郎,孙拐子只不过是他放在明面之上的一个傀儡罢了。

  原本以为是好事,因为荆王一向是把萧家视为最得力的奥援的,特别是萧定现在手握兵权,更是举足轻重,可是听了孙拐子一番话,才知道萧二郎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荆王,甚至在临走之前还叮嘱不许手下插手夺嫡之事。

  这就不能忍了。

  现在,孙拐子已经成了洪原他们计划之中的异常重要的一环。

  “不知道!”孙拐子道:“这个地方,是三个月前刚刚建立起来的,孙某知道轻重,这地方,除了极心腹的人之外,都不晓得。”

  “那就好!”洪原满意地点了点头。

  幸好这孙拐子也是一个有野望,想往上爬的人。对于这样脑后长了反骨的家伙,洪原并没有多少好感,不过做为利用的对象,还是很不错的。看那萧二郎的布置,对这个孙拐子,也就是存了一个利用的心思。说白了,就是利用这家伙在敛财,然后收集情报而已。孙拐子对于萧二郎的事情,压根儿就不知道多少。

  “一旦我们决定要起事,那就必然要先拔除掉萧二郎的手下,你有多少把握?对于萧二郎安排在你手下的人,你心里有没有数?”洪原接着问道。

  孙拐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萧二郎应当不会坏了我们的大事吧!”秦开皱眉道:“萧家对于荆王可是至关重要的,先不说萧禹这个三司使的位置,萧长卿现在手握重兵,屯兵横山以北,前段时间更是明折上奏替荆王喊冤,我们这样针对萧二郎,让萧长卿知道了,只怕有些关碍!”

  洪原却是不以为意:“秦兄,从孙帮主的话中我们知道,萧二郎与萧长卿的意思只怕是不一样的。这样的大事,我们怎么能心存侥幸呢?一点点的意外也不能出,但凡有苗头,就要立刻掐死在萌芽状态之中。再者说了,我们也不是针对萧二郎本人,就是到时候除了他的一些爪牙,萧长卿何许人也,怎么会在乎呢?即便是萧二郎本人,也不见得会在乎是吧?”

  “这倒是!”秦开道。

  “等到事情成功了,看在萧学士与萧总管的份上,荆王照样也不会亏待了那萧二郎!”洪原道:“但现在,我们绝不能有丝毫留情。要不然那萧二郎知道了一些信息而透露出去的话,便会陷我们于死地。诸位,以那萧二郎的德性,他还真做得出来。因为这件事成了,他有好处,不成,因为他事先做的些事情,他照样会得到好处,这个人,了不得!”

  眼见着众人都应声称是,洪原便接着安排道:“孙帮主,第一件事,你必须要先除了这韩老头儿,怎么做你自己去想办法,但最好是让人认为他是死于意外。”

  孙拐子看了一眼秦敏道:“这件事,只怕还要借重秦敏兄弟,天工铁艺里虽然被二郎抽走了大批人手,但平常驻在那里的,也有十好几个,关键是一个个都不是普通人,我的手下不是不能对付,但想要没什么动静就解决这就办不到了。”

  “我去!”秦敏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地图给我,附近街道的地图,天工铁艺内部的地图我都要。”

  “这个没问题!”孙拐子点了点头。

  “好了,这只是一件小事。”洪原挥了挥手:“秦敏,你说说定武军陶大勇那边的事情。”

  “陶大勇已经同意加入我们了。”秦敏道:“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通过定武军,拿到相当数量的甲胄,刀枪、弓弩等武器。一个月后,京中驻军会有一次军械的集中清理点数,把这个关口一过,便又到了下一年才会清点了。”

  “也说是说一个月之后,我们便能将二千五百名边军武装起来了!”洪原兴奋地道。

  “还不行,定武军没有这么多的储备,只至还要两到三个月,通过报损以及军队的正常补充,才能达到目标,不过洪师爷,只是最简单的装备,不可能与以前的边军装备相提并论了!”秦敏道。

  “有了这些,已经足够了。”洪原兴奋地挥了挥拳头:“上四军的战斗力,就是一砣屎。我们边军,拿着木棍就能打得他们四处乱窜,更何况如今还甲胄刀枪齐全了。军事上的事情,便由秦兄弟和陶大勇两个人全权负责。”

  “王爷以前在河北经营时的那些商路,我全都重新联上线了。”秦开道:“他们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我只是从他们那里筹集了大笔的银两。诸位,如此多的银钱向汴梁汇集,有心人一定会注意到的,瞒不了太久。只要他们查到这些钱与荆王有关,事情只怕就会有变。”

  “三司使!”洪原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想要瞒住,便只能从三司使那里下手。这件事,只能让荆王去做,我们够不上萧禹啊!”

  “可荆王到现在为止,还拿不定主意!”秦开有些苦恼。

  “荆王很快就要拿定主意了!”洪原冷哼一声道:“听说官家今年有意让楚王代替他进行新年大祭,只怕再过上一段时间,就会下明旨了。这意味着什么,我想所有人都明白吧?”

  “这是要立楚王为太子的意思了!”周鹤拍着桌子道。

  “不错,正是这个意思。所以今年年底,便是荆王最后的机会,过了今年,所有的事情,便不可逆转了!”洪原道。

  “这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秦敏道:“要是楚王上了位,大家所期望的一切,全都要落空,别说什么报仇雪恨,升官发财,到时候我们就要亡命天涯了。”

  “孙帮主,接下来你的任务最重。”洪原看着孙拐子道:“大量的军械会进入这个地下通道,你要找地方保管好,到了时间,我们的人,便会在这里武装起来之后然后出击。其二,情报收集不能放松,你的内部,要不动声色的清理干净了。其三,你还要武装一批信得过的心腹,到时候作为军队的补充。”

  “明白!”

  洪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到我们做成了这件事,你就不再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黑帮的帮主了,到时候即便是萧府的宴会,你也有资格去坐席的!”

  孙拐子嘿嘿笑了起来,毕生所求,不就是这个吗?

  “以后这里便是我们的会议点,每半个月,在这里集会一次,汇集各人所负责事情的进展情况。”洪原道。

  数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周鹤站在了林平的面前。

  “这么说来,他们已经拿定了主意,准备发动一场叛乱了?”林平笑得极其欢畅。

  “是兵谏,不是叛乱!”周鹤抗声道。“而且,荆王也还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

  林平哧的一声冷笑:“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荆王是什么人?他没有第一时间反对,便已经是同意了。他的老祖宗在陈桥黄袍加身的时候,不也是惺惺作态?”

  周鹤看着眼前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直恨得牙痒痒的。

  “你很恨我?”林平似乎能看穿他的内心。

  周鹤想要摇头,但最终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林平笑道:“不过你也很清楚,这么做,说不定真能帮你主子秦宽复仇,而且也真有可能把荆王送上大宋的皇帝位置,所以,你纵然恨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更何况,你还能为自己谋一份前程呢?周鹤,我有些好奇,这件事要是成了,你既然大辽的功臣,也必然是荆王面前的红人,你到时候,你准备去哪里呢?如果你想回来,我一定把你的家人送还给你。林某人说话还是算话的。”

  周鹤沉默片刻,道:“不管成与不成,我都活不成了。林平,到时候,还请你在合适的时候,让我的家人南返,让他们回到故乡,我在老家还有几十亩薄地,足够他们度日了。”

  林平有些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眼前这家伙,看来是早萌死志了,自己倒是小瞧了他。

  不过这个唏嘘也就在林平的脑中一闪而过便被他远远地抛开,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加紧推动这一次的行动,今年年末的大祭左右,最迟不能过正旦节,一定要发动起来。”林平道:“要人,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些,甚至于我们大辽在宋国朝廷之中的隐子,都可以提供给你使用,要钱,我现在能调动的资金大约有十万贯,你都可以拿去用。”

  “人,钱,我都要!还有你所说的那些隐子,所有人,我都要用!”周鹤用力地道。

  “我怎么感到你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把我们大辽的钉子都挖出来呢?”林平笑道。

  “也有这个意思。”周鹤毫不掩饰:“我想到时候交给荆王殿下的,是一个干净的大宋。”

  林平大笑起来:“你可真够天真的,这些人没了,很快,我们就能再扶植起一批人来。金钱、权势、美色之下,又有多少人能坚持得下来呢?好,就如你所说的,我把这些人的名单都给你。周鹤,我算是倾囊相授了,你可别让我失望。如果你还想你的家人安全回家的话。”

  “尽管放心,我还想替秦将军复仇,想让荆王坐上那张最高的椅子呢!”周鹤向往地道:“也许我们会伤些元气,但我相信,不出十年,荆王一定会带兵北伐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

  林平耸了耸肩:“周鹤,你又天真了。就如同你所说的那样,你们成功了,荆王北伐了,到时候,像我们这样的家族,依然是你们荆王需要拉拢的对象。呵呵,听到这里你心里一定会很不平吧,可事实就是这样。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像我们这样的家族,总是会立于不败之地的。”

  周鹤真想啐对方一脸的口水。

  可他知道,林平说得还就真是事实。

  以林家在北地的声望,势力,如果他们愿意倒向大宋,大宋只怕会答应他们所有的条件。

  不像自己这样的小人物,随时随地都是可以牺牲掉的。

  第二百六十四章:得其所哉

  邦州,萧诚是一定要拿下来的。

  作为黔南地区的节点,萧诚怎么可能容忍他游离于外呢?拿下了邦州,就能将黔南有效地整合在一起,完成他给自己制定下来的第一阶段的任务。

  黔州所领的那些羁縻州,近三十万平方公里的地盘,在别人眼中,是一个荒芜、严蛮、穷蔽的一无是处的地方。但在萧诚眼中,却是一块无上的宝地。

  别人眼中那些没有经过教化,不知王化为何物的夷族,在萧诚看来,那就是一副副还没有被墨渍玷污的上好宣纸,正好自己挥毫泼墨来作作一副上好的山河画卷。

  那些真正在大宋的统治之下的地区和百姓,反而会成为萧诚未来规划之中的阻碍。

  一个人跪久了,你想要他站起来,那可真得费老鼻子劲。

  一个人只是偶尔跪一下,他的身上就还充满着不屈的反抗精神。

  时不时就想跳出笼子闹腾一番的这些羁縻州,正是萧诚能大展身手的地方。

  而现在,正处于第一阶段。

  武力镇压的阶段。

  这样的地区的百姓,更加崇尚的是暴力美学。

  不但那些盘踞一方的酋长、部落首领是这样,便是普通百姓,亦是如此。

  谁的拳头大,谁说得话便有理一些。

  民风彪悍,就是在这一场场或大或小的斗殴之中体现出来的。

  也是在他们一次一次与朝廷的争斗之中让朝廷明白过来的。

  虽然每一次争斗的最后,都是他们吃亏,但他们也用自己的血让朝廷明白,对这些地方的人太过于苛刻的话,这些人是真会造反的。

  所以,只要你们不闹事,那就成了。

  所以萧诚想要整合这些地方,第一步,自然就是要让这里的人知道,他的拳头有多么的硬。

  而他要收拾的第一批人,自然也就是那些本地的部落首领、酋长们。

  识相的,在新的整合过的统治阶层里,会给你留上一个位置,不识相的,牛头马面已经备好了锁链,随时准备拿人。

  独山,三水,南平州,勋州四地,已经被整合为一体。萧诚将他们合成了一个军州,名为天武军,知军由独山县人氏黄瑞担任。黄瑞是本地人,由他挑头任知军,本地人会更加心安一些,而且知军之下大部分的官职,其实也都是由本地人来负责的,比方三水县仍然由白兴负责,勋州还是魏富,只不过南平州换上了独山人孙靖。

  孙靖以前是一个颇有名气的郎中,走遍黔南行医救人,在本地是极有威望的人物,他被挑了出来去南平州,也极大地安抚本地人的情绪。

  当然,这些地方,也都被降格为县。

  当然,整个天武军真正手握实权的人,一个是天武军统制杨万富,此人手握三千兵马,是天武军第一实权人物。

  第二个,是黔州商业联合会派驻天武军的大掌柜贾贵,此人掌控着天武军的财政大权。

  这二人,与黄瑞一起,组成了天武军的铁三角。

  而他们需要负责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时任黔州签判的萧诚。

  在长达半年时候的磨合,修整之后,天武军已经基本成形。

  天工铁艺已经完全掌控了独山铁矿,以韩钟为首的一批天工铁艺的大匠抵达独山,一座座冶铁的高炉也拔地而起,矿山,冶炼,铁器作坊,已经形成了一条龙的产业链。

  黔州商业联合会基本控制了这四县之地的商业活动,可以说,这里的老百姓只要活着,那一应所需,都离不开商业联合会的供给。

  只有黔州商业联合会内部的商人,才能在这片土地之上行走经商,其它的,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凡夫俗子,只要敢做,那等待你的就只有被抓的命运。

  邦州汪礼不服气,他想挑战一下萧诚的权威。

  因为邦州地理位置重要,作为黔南的切点,控制邦州的汪家的实力,自然不是控制三水的白家,独山的黄家等人所能比拟的,最起码,人家一次性就可以拿出几千战士的实力,就让这几家相形见绌。

  萧诚在黔州的霸道行为,让汪礼非常愤怒,因为这等于一下子切断了汪家的根基。汪礼一边整军备战,一边四处联络各羁縻州的头领,痛阵唇亡齿寒的道理。

  汪礼准备当一把盟主,然后再黔地掀起一场大规模的叛乱,赢不赢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萧诚这个黔州的搅屎棍给整走。

  汪礼相信,只要这场叛乱的声势一起来,只要到时候他们向夔州路的转运使李防提出要求,那萧诚理所当然地要滚蛋。

  到得最后,统治地方的,仍然还是他们这些土著。

  他们才是这方土地的主人。

  他的算盘打得很好,行动也颇有章法,只可惜的是,对手的反应和实力,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汪礼还在集结军队,整军备战的时候,在他的使者还在路上奔波,想说服各大部族的时候,萧诚已经大军兵临城下。

  五千人,从三个方向杀入了邦州。

  杨万富带着三千人南向北,萧诚自带一千兵马自北向南,另有田氏一千人马自东向西,三路兵马齐出,不到十天功夫,汪礼统带的邦州主力便被击溃,最后的残兵败将,全线退往九龙洞苟颜残喘。

  统治了邦州近百年的汪氏家族,眼见着已是覆灭在即了。

  萧诚走进汪家大宅的时候,正好看见一队队的士兵正从大宅里往外押送着人数众多的老弱妇孺。

  只有女的。

  连孩子都只有女的。

  “但凡能拿得动刀枪的人,都跟着汪礼逃到了九龙洞,留下来的汪氏的男丁,不论年龄,此刻应当都被杀了!”黄安看出了萧诚的疑惑,凑了上去,低声道。“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萧诚点了点头,虽然心中不忍,但这就是最干净利落的处理方式,对于一个盘踞地方上百年的家族,不施以雷霆手段,是很难震慑地方的。

  即便是这些留下性命的女人,下场也不会太好,年轻的会被黔州商业联合会的人卖到青楼去,以汪家的名声,只怕乐意去光顾她们的人不在少数。而那些年纪大的女人,多半会被卖到一些工坊去工作,最后默默无闻的死去。

  可怜吗?

  是有些可怜!

  但萧诚却并不心软,成王败寇,输了的就是这个下场,而且他们前半辈子已经享尽了福了,那些被他们压榨的人,又何曾被人可怜过呢!

  “汪家大宅这上百年来一直在不停地扩充,营建,是本地一等一的好宅子,更重要的是,这宅子够牢靠,够安全,签判,您看那围墙,都是用上好的石料砌成的,那一个个的岗楼,瞭望四方而毫无死角……”

  “再牢靠也被我们一鼓而下!”萧诚淡淡地道:“可见重要的是人,而不是这些死物。”

  黄安嘿嘿一笑:“那也是韩将军那等勇将率领的军队才有这个本事,换了别人,哪里这么容易能打下这汪家的宅子。”

  韩将军自然便是锤子韩锬了,现在他的身份是黔州团练指挥使,手上有一千人。说是厢军,其实不管是薪饷,还是装备,早就可以比肩禁军了。

  而且因为萧诚的亲自规划,韩锬、李信不辞辛劳的日夜训练,这支一千人的部队的战斗力,早就将一般部队甩得不知多远了。

  李信也好,韩锬也好,都是见识过萧定统带下的广锐军的战斗力的,也看到过铁鹞子是如何摧枯拉朽地毁灭敌人的,他们训练部队,就完全是按照这个标准来的,这半年来,不停地选人,不停地淘汰,能够呆到现在的,无一不是凶悍之极的人物。

  天南军,现在在韩锬、李信的眼中,就跟羊羔差不多。

  而这支所谓厢军是拿两份薪饷的,一份是厢军的薪饷,由黔州州府出,作为黔州实际的控制者,萧诚对他们当然是大方之极。另一份,则是黔州商业联合会出的,这一份才是大头。

  这支军队这一次是正式亮相,当然是出手不凡,不但让杨万福羡慕得口水滴哒作响地往下掉,也把来自思州的田氏兵马给惊着了。

  田氏这一次带兵来的是当家人田畴的叔叔田国,初业之时,田国可是心高气傲,认为自己是当仁不让的主力,有资格指挥所有军队的。

  但当杨万富率部与他汇合之后,田国的自尊心便受到了一次打击。这一支他以为的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不管是军容军貌还是纪律、战斗力,都让田家军相形见绌。

  而当田国看到了韩锬带的这一千人之后,他彻底没有了声音。

  作为一名老将,他很清楚,这三千部队真要论起谁强谁弱来,他带来的田家军,无疑是要垫底的,与这两支部队比起来,不在一个层面之上。

  三支部队,论起战斗力,韩锬所部当排第一,杨万富第二,他田家,只能排老三。

  这让田国在震惊之余,又暗自警醒,自忖回去之后,一定要跟田畴好好说说这事儿。与萧诚这头大老虎合作,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因为一个不好,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把田家也折进去。

  说着话,一行人走入到了主宅当中。

  这是一幢三层高的完全由石头修筑起来的房屋,在楼顶之上,应当还有一层木头搭建的建筑,只不过已经被焚毁了。

  整幢宅子里四处都遗留着战斗的痕迹。

  登上三楼,站在窗前,视野顿时便开阔起来,远远看去,蓝天碧云,青山叠嶂,河流蜿蜒,当真是一副大好江山之图。

  “的确是好地方,汪家会选地方啊!”萧诚赞道。

  黄安笑道:“签判,那这幢宅子,便给您留下了,仔细打扫一下,做一出别业,也是极不错的,以后签判再来邦州,也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要这么大的地方做什么?”萧诚笑着摇头:“邦州这地方极好,都云这里就更妙了,以后啊,黔州商业联合会的总部将会搬到这里来,天武军的驻地,也会设在这里。将这大宅一分二,分给两家吧!”

  “是!”黄安连连点头。

  正自说着话,一行人却是看到大宅之外的道路之上,一骑飞奔而来,虽然道路崎岖不平,但那骑士的骑术却端地了得,奔行速度极快,黄安一看那骑士的装束,却是喜道:“签判,看样子,九龙洞那边的战事,已经结束了。这人,必然是来报喜的。”

  的确是来报喜的。

  汪礼在九龙洞顽抗了数天之后,终于被杨万富与田国的联军彻底剿灭,汪礼战死,随着汪礼一起逃入九龙洞的人上千部众,大部被俘。

  “汪氏族人处死,其余人等,送到独山铁矿中去吧!”萧诚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便下达了这样的一条命令。

  他需要杀鸡儆猴,以汪礼家族所有人的人头,来告诉黔州辖下的这些羁縻州,要么一起合作,要么便去死。

  拿下邦州之后,萧诚心中更有底气了,整个黔州辖下的这些羁縻州已经被他从中切成了两半,而且处在了天武军、播州扬家、思州田家以及彭水四地的包围当中,他们即便是想联合起来也没有什么可能了。

  先在经济之上控制他们,然后再从政治之上控制他们,最终把这数十个羁縻州捏合成一个整体。

  出来近两个月,该回去了,接下来,是要想办法把王文正的天南军拿下,如此一来,南北两端自己便拥有了天武军和天南军两支有着正规编制的禁军,再加上数目可以由自己控制的厢军,这方圆数十万平方公里的地方,便算是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也不知到了那个时候,汴梁的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会不会后悔把自己放到这里来呢?

  想到这里,萧诚就想笑。

  真想要收拾自己,把自己摁在汴梁这样的地方,那才是对自己最大的处罚呀,对于自己来说,汴梁让人无法呼吸。

  而像黔州这样的地方,于自己,就像大鱼之到大海,飞鸟之于天空,得其所哉呢!

  第二百六十五章:联合

  邦州汪氏被族灭,汪礼首级被遍传黔州下辖四十余羁縻州,顿时西南震恐。

  如果说三都、独山、勋州、南平州被取消了羁縻地位,变成了天武军还没有让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族长们感到切身的威慑,那实力冠绝黔南地区的汪氏在萧诚的攻击之下,仅仅半个月便烟消云散的事实,终于让这些割剧一方的领主们感到了害怕。

  对比一下自己与汪氏的实力,他们赫然发现,如果自己遭到攻击,只怕会败亡的更加快。

  唯一能够与萧诚对抗的道路但是所有的羁縻州都联合起来。

  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

  以前大家没有外来的威胁,彼此之间争夺利益,你打我,我打你,不少人甚至结下了血海深仇,一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你让大家怎么放心的联合?真强行捏合在了一起,难道就不担心敌人在背后来一刀吗?

  在这些羁縻部想东想西,莫衷一是的时候,萧诚的邀请信也送达了。

  黔州签判萧诚邀请大家前往邦州商议大事。

  看到请柬之上的几个签名,这些领主们终于彻底打消了反抗的心思。

  因为这份请柬之上除了萧诚的签名之外,赫然还有思州田畴,播州杨庆。

  思州与播州的两位知州,也是两家的家主,竟然也亲自到了邦州。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给你一份请柬是赏你一个面子,真要给脸不要脸,下一刻,只怕就会大军临境了。如果说这些领主们对于代表朝廷的萧诚还有着三分不服气的话,但对于思州与播州的这两位家主,可就是又敬又畏了。

  因为朝廷有时候还是讲一点规矩的,经常有官员们大声呼吁对这些羁縻州要以德感化,而不能动不动则以武力威胁,而且诉之武力,常常是付出多,得到少,几乎都是亏本生意。而大宋的官员们,无一例外,都对这个敏感得很。

  但杨家,田家就不同了。

  你要是得罪了他们,他们报仇,当真是不过夜的。

  只是这些领主们难以理解的是,杨家,田家与他们一样,都是割据一方的领主,是自家领土上的土皇帝,那是可以为所欲为而无人敢管的。大宋的律法,在他们的领土之上就是一张废纸,为什么这两家要挖自家的墙角呢?

  这几十家羁縻州当真被萧诚弄成了一块铁板,自家的权力被萧诚尽数剥夺了,以后能有田家杨家的好?

  只怕接下来就要收拾他们了吧?

  不管这些人如何的大惑不解,但现在,就是形式比人强,这两家与萧诚联手了,他们要是不来,那就是自取灭亡。

  当数十家大小领主们带着自家卫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向着邦州进发之时,他们议论的中心人物,田畴与杨庆两人却是已经到了邦州。

  播州、思州两大家族,控制播州、思州的时间,比之大宋建国的时间还要长,是正儿八经的当世豪族。

  但也正是这样的大家族,因为站得高,所以看得更远。

  而太过久远的大家族,带给他们的并不是更加的强大,而是因为枝叶繁茂,根系太多,反而面临着多如牛毛的问题,而很多看起来并不大的问题,一个不小心,就会连累到主干,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他们自然是明白不过的。

  而更加让他们忧心的是,随着大宋统制的时日越来越久,大宋的那种无声无息的渗透已经浸染了两地,两地与大腹地联系越紧密,两大家对这两地的控制力便愈加降低。

  近几十年来,从播州、思州两地走出去,成为了大宋官员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这些走出去的人,不是田、杨两家的助力,相反,他们是田杨两家现在最大的敌人,这些走出去的人,绝大部分想要做的,便是取消这两大家族统治播、思两州的特权。

  外人看不到,但作为当家家主,田畴、杨庆,已经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了。

  也许是几年之后,也许是十年,也许更久一点,播州、思州的危机必然会爆发,能够多拖一点时间,取决于当家家主的智慧,但并不会就此消弥掉危机。

  两位家主早就在想方设法想要消弥这样的危机。

  但在大环境之下,两人竟然发现自己无处着手。

  相对于他们两家来讲,大宋,实在是太强大了。

  别说是整个大宋朝廷,便是一个夔州路转运使李防,真要翻脸的话,就够他们受得。

  而近年来,随着朝廷对荆湖路等地统治的力度愈来愈强,而这些地方,也正在慢慢地变成大宋的粮仓,成为大宋越来越重要的地方,随着青塘的势力彻底被朝廷剿灭,像木占、瞎药成了丧家之犬,禹藏花麻则直接成了朝廷的打手,田畴和杨庆的这个心思也就越来越迫切了。

  他们隐约地发现,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正在形成。

  也许这不是执政者的有意为之,但这样大的战略构画,仍然让他们有了窒息的感觉。

  正是在这样迫切地想要解决家族长远危机的状况之下,田畴注意到了萧家。

  萧定在西北的实力增长之快,太过于醒目了,即便蒙上眼睛,也能从指缝里看到他闪耀的光芒。

  田畴派了人去西北,想去了解一下萧定这个人。

  这一去,发现可就不得了。

  萧定在西北,几乎就是第二个李续。而且比李续更加的强悍,因为他收复了横山党项,因为他打垮了青塘吐蕃,现在他的势力,还在强势向着西域方向挺进。

  而细细地探查之下,田家也终于发现了隐藏在萧定背后的那个若有若无的影子。

  萧诚。

  就在田畴杨庆等人商议萧家在西北的成功模式的时候,萧诚到了黔州。

  两家家主顿时眼睛便亮了。

  萧家可以往西挺进,但田家,杨家也不是没有发展的余地啊!

  黔州近五十个羁縻州,纵横上千里的土地,数百万人丁,这些都是可以图之的,如果能与萧定一般,控制住这广袤的土地,那两家家族面临的危机,便可以迎刃而解。

  以前之所以不敢这么做,是因为朝廷对他们看得紧着呢!

  守着思州播州两地,都遭人忌,要是敢向外用兵扩大领土,岂不是让朝廷找到了对自己用兵的借口?

  不过现在萧诚来了嘛,那就不一样了。

  萧诚一到,稍一试探接触,两家便大喜过望,萧诚这位签判,果然是不甘寂寞,而且萧诚所谋算的,比他们所想的,不知要大上多少。

  说实话,田畴、杨庆到现在为止,都还对萧诚所描绘的前景感到怀疑,这个饼画得太大了,大到他们不敢相信。

  但这也不妨碍他们与萧诚通力合作。

  第一步,便先是要将整个西南捏成一个整体。

  萧诚所想要的一个整体,可不是仅限于黔州。

  而是会向南方无限制地探索下去。

  就像他的大哥在西北所做的那样。

  于是,黔州商业联合会,便形成了。就像横山商贸是萧定控制西北诸大势力,调合各方矛盾的机构一样,黔州商业联合会,具务着与其一模一样的功能。

  黔州商业联合会,有三个大股东。

  萧诚、杨家、田家三方势力,占了黔州商业联合会超过五成以上的股份。剩下的,自然是留给黔州那些大大小小的领主们的。

  本来在杨家、田家看来,这些人存不存在,其实并不必要,他们也就够资格作一个打手,领一份俸禄而已,要是不服气,那就灭了丫的。

  以前不敢打,是因为怕引起朝廷的注意,搞不好就会引火烧身,现在有了萧诚这个正牌子的黔州签判代表朝廷出手,那自然就大不一样了。

  但是萧诚坚决不同意。

  “黔州辖下,数十多个不同的部族分布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之上,但他们彼此之间,又有着牵扯不断的联系,杀戮太过,容易引发太多的仇恨。”坐在汪家大宅三楼的平台之上,托着精致的茶盏,萧诚笑道:“付出一点小小的利益便能让大家戮力同心的事情,何必搞得剑拔弩张呢?杀鸡不过是为了儆猴,可不是把猴子也全都杀光啊!”

  “签判所言极是!倒是我等想左了!”田畴微笑着道。“这一次的联合大会一旦开过,大家可都是一家人了,以后再不听说,好就是行家法了。”

  “不错,这一次这些人倒也还老实,没有谁敢推托,要是真有不识相的,再杀几只鸡,我觉得也是可以的!”杨家接着道。

  田畴四十出头,杨庆更大一些,已经过了五十了,但这三人坐在一起,却是以十八岁的萧诚为首,这从三人说话的态度便可以看出来。

  能取得这样的地位,一来是因为萧诚身后所靠着的萧家的势力,二来更重要的,则是萧诚本身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到黔州不到一年的时间,萧诚已经让黔州天翻地覆了。

  不看别的,单看韩锬所带着的那一千所谓的厢军便可知端倪。

  而到了邦州,这两位家主也才真正搞清楚了,天武军杨万富等人与萧诚的关系。

  搞半天,人家也是一家人。

  “是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萧诚笑着道:“接下来,我们便要缓一缓了,说句实话,家里太穷,想做大事,没有本钱。必须要好好地谋划为这个大家挣些家当啊。”

  “签判,我田家,杨家还是有些积蓄的,这些族条、洞主逼一逼,每家拿着数万贯甚至更多也没问题。”杨庆笑道:“几百万贯轻易便能上手,然后便可以有些大动作了。”

  “这样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萧诚却是摇头道:“这一次的联合大会,我可是要开成一个团结的大会,一个成功的大会,断然不能搞成一个敲诈的大会的。二位家主,在这场大会之上,我们要剥夺不少族长、洞主的特权,如果再抢了他们的钱财,那可真要反目成仇了。”

  “可是签判,我们给了他们商业联合会的股份,从长远看,他们能赚到的,又岂是眼前这点蝇头小利?”

  “更多的人,看到的便是眼前的蝇头小利,能像二位家主看到几十年后的人,又有几个呢?”萧诚捧了二人一句,道:“所以,我们不能这样做。而且二位家主,就算我们将整个区域的势力联合了起来,但现在也不过是强行捏合,还远远达不到如臂使指,指挥如一啊!这需要时间来沉淀,来经营。我们谋算的是百年大计,万万不能操切。”

  “签判说得自是有理!”杨庆道:“可是田家主如今不过四十刚出头,萧签判更是只有十八,而杨某,已经五十出头满头白发了。太久,我怕看不到。也不瞒二位说,杨家下一代,一时之间,竟然还找不出一个让我满意的接班人,所以我是急着想把事情都做好了啊!”

  “杨家主多虑了,我看杨泉,就相当沉稳!”田畴笑道:“历练几年,自然就出来了。”

  “以前没有看出这小子,把他丢在彭水,浪费了,而因为长年不在本家,在家族内,他的力量薄弱了一些!”杨庆叹道:“族内还有的争呢!”

  别人家族内的事情,萧诚与田畴自然不会多言,但真到了杨家内部争权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支持杨泉。

  “整合商路,统一税费,统一军队,清点人丁。”抿了一口茶,萧诚道:“这只怕便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才能做好,在做这些的时候,我们必须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看到好处,得到实惠,能吃饱,能穿暖,手里要有余钱。二位,这是我们立足的基础,如果我们不能让人得到好处,人家凭什么要跟着我们干呢?武力威慑只是下策,只能是辅助,想要让人心悦诚服,让这里富足起来,才是正理。说句实话,这里,太穷了。二位家主,便是你们的治下,那些普通的百姓,也太穷了。”

  田畴、杨庆脸色不由微微涨红。

  第二百六十六章:一场成功的大会

  两边各九根合抱粗的大柱子,撑起了整间大厅。

  原本汪家的这间大厅,的的确确显得气派无比,即便是萧诚来自汴梁这种地方,但像这样的大厅,却也是极少见的。

  几十位来自各羁縻州的族长、洞主们有些战战兢兢地盘坐在矮几之后,即便矮几之上美酒佳肴香气阵阵,也丝毫勾不起他们的任何食欲。

  因为在这间大厅靠近墙壁的地方,每隔一步,赫然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甲士。

  真正的全副武装,连脸都被罩在了面具之后。

  中堂之上中,那位传说中的萧签判居中而坐,身后更是立着两个彪形大汉。

  一个腰间挂着一柄黑黝黝的锤子,这位应当就是攻破汪家大宅,锤杀了数名汪家好汉的萧签判的心腹爱将韩锬了。

  而另一个,抚着大刀,斜眼看着场中所有人,自然就是如今在黔南名声渐响的杨万富。这位从最开始带着几十个人便拿下独山,然后破三水,平勋州,镇南平州,建立起让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的天武军,如今,却也只能站在萧诚的身后。

  而萧诚的一左一右,自然便是思州之主田畴,播州之主杨庆。

  原本还有心有疑惑的家伙们,在亲眼看到田畴,杨庆之后,这才彻底死了心。

  原来传说中的事情,都是真的。

  首座之上,萧诚并没有穿上属于他签判的五品红袍,反而是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青袍,田畴、杨庆也都是如此,说起来真要穿官袍的话,这二位不管是品级还是勋爵,都要比萧诚高得多,那在这大厅之上谁坐主位呢?

  主事的人,只能有一个,而这个人,也只能是萧诚,所以,大家便只能都穿上便服免得不伦不类而尴尬了。

  偷看萧诚,年纪轻轻,温文而雅,一个标准的文人模样。

  但这些族长、洞主们可不会看轻了大宋的文人。

  因为大宋的文官们,杀起人来向来是不眨眼睛的。

  这样的事情,他们早就听得多了。

  而且眼前这位,已经用血淋淋的事实,向他们再次普及了这个知识点。

  不说三水独山这些地方了,就立这一次的邦州,汪家的男子,不论老幼,被杀得干干净净,而女子听说都被卖到了各地的青楼,当真是凄惨得很。

  大厅里算是那些带甲武士,多达百余人,但偏生却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正襟危坐,不敢有丝毫逾矩。

  谁知道上头这位,会不会想在今天这样的大会之上,再搞一个杀人立威的把戏呢!

  自然是要小心翼翼的,别让他抓到任何把柄。

  叮的一声轻响,众人微惊的同时精神一振,大戏终于要开场了吗?齐唰唰地转头看向上首。

  刚刚就是他,用手里的筷子,敲响了自己眼前的菜盘子。

  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萧诚笑容可掬,冲着众人,拱了拱手,道:“黔州下辖四十九家羁縻州,除去死了的,今日全都到齐了,诸位给萧某这个面子,萧某感激不尽。当然,我也知道,有些人,是因为怕了田家主与杨家主,不敢不来。可是只要来了,那就行。”

  厅中诸人不管心中甘不甘愿,却都是纷纷抱拳还礼,乱糟糟的说些什么萧签判一声令下,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的场面话。

  萧诚双手往下压了压,厅中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既然都来了,那就都是我萧某人的好朋友,以往不管你们曾经干过什么,那都是既往不咎,一笔勾销!”说到这里,萧诚突然笑容一敛:“说起来不怕诸位笑话,我本来还以为有些人不会来的,已经准备好了军队,筹备了足够的粮草,准备让那些不愿奉令的家伙,就此消失的。”

  众人听着冰冷的话语,不由一阵阵的毛骨悚然,其中有几个,心中连呼侥幸,他们离着邦州较远,本来是不准备来的,但最后还是决定来看一看,这一走出来,才知道,外头已经变天了啊!

  “最慢的,昨天也都到了。”萧诚道:“每一家一到,也便拿到了有关黔州商业联合会的计划书。诸位,这份计划书,我与田家主,杨家主已经再三商讨,里里外外的细节,每家每户的利益,基本都是考虑到了。所以,他不是让你们讨论的,也不是让你们来讨价还价的,他是通知你们,以后我们黔州下辖的四十九个羁縻州要怎么做事,怎么分配利益的。”

  霸气之极的话语,在大厅之中回荡,有些人低下了头,有的人仰头看着屋顶,有的人却直视着上首的几人。

  昨天,他们拿到了有关黔州商业联合会的计划书,有的人仔细研读了,有的人却没有当回事,随手就放在了一边,竟是连里面到底什么内容也不清楚。此时后悔,却也是来不及了。

  “谁有不同的意见?”萧诚却是又笑了起来,眼光扫过大厅。

  大厅诸人,看着上首三人那凶狠得毫不加掩饰的目光,不管心中同不同意,都低下了头去。

  怎么敢不同意呢?

  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

  这本来就是这片土地之上的规则。

  “既然都没有意见,那就通过了!”萧诚挥了挥手,道。“接下来,我再为大家好好地分说一下,为什么要这么干?这么干的道理何在?”

  众人精神一振,特别是那些还没有细看这黔州商业联合会到底是干啥的族长、洞主们,更是支楞起了耳朵。

  “第一件事,以前咱们这个地方,没有一个统一的规矩,这是不行的,大宋的律法很多,很繁琐,在我们这地方推广的话也不切实际,所以,我们联合会制定了一些更加简单的规矩,只要不违反这些规矩,联合会也就不会管你!”

  “第二件大事,开放商路,以后,所有族长、洞主们将不能再划地为王,乱收赋税。在这片土地之上行走的商人,只要向联合会交纳了税赋的,便可畅通无阻。”看着下头微微有些骚动的众人,萧诚冷言道:“咱们这片地方,好东西很多,可是为什么卖不出去呢?外头有钱人之多,你们想都想不到,如果咱们这里的东西能运出去,便能赚取更多的钱财。可是商人每过一地,便要交纳一次税赋,等到他们走出这片地方的时候,商品的价格,早就翻了好几番了,在价格之上再也没有丝毫的竞争力甚至于本钱都比别人的零售价还要贵了。如此一来,商业岂有不凋零之理?这些年来,你们还收得起来商税吗?没有了,没有正经的商人啦,剩下的,都是一些走私的家伙了。”

  扫了一眼诸人,萧诚狠狠地道:“目光短浅,一至如斯。”

  众人噤若寒蝉。

  “第三件事,清理丁口,建立黄册,明确税赋。诸位族长、洞主依然会是地方的最高管理者,但以后联合会派遣税官、治安官等到各地协助各位管理。谁要是以后还随随便便的想要收什么钱就收什么钱,那可别怪联合会不客气。诸位,百姓是水,你们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治下的百姓好一些,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在座的有些人的治下,用一句民不聊生来形容,我看一点儿都不过份。有些人家无隔夜粮,有些人一家人共用一条裤子,当真是惨不忍睹。”

  “第四件事,要想保证联合会的规矩得到顺利的执行,自然就要有一支军队。”萧诚拍了拍手,像一座山一样矗立在后面的韩锬立即便走了出来,站在了大厅的中央。

  “韩锬,韩将军,我想诸位对他都有些映象,至少也听说过他了。以后,他便是这支队伍的统率者。现在他的麾下,已经有了一千人,当然,接下来,这支部队还会扩编,我们将会向所有人畅开怀抱,在座诸位麾下有勇士,尽管前来报名。这支部队唯才是举,只要你有本事,便能得到重用。这一次的扩编,目标是三千人。当然,这支部队的一切花费,都将由黔州商业联合会来支付,而他们,也将被用来维护联合会的规矩。前期的费用,是我、杨家主、田家主代付的。”

  萧诚哈哈一笑道:“黔州商业联合会的钱从哪里来的呢?来自从商人那里的抽税,来自这片区域内所有子民交纳的税赋,当然,还有商业联合会直辖的各路商队所获得的收益。诸位,你们,包括我、杨家主、田家主也都是要交税的,一视同仁。”

  “听起来你们的利益受到了损失!”萧诚一摊手道:“但是诸位,别忘了,你们每个人,都是黔州商业联合会的股东,每一年,你们都会从联合会这里得到分红。有些人会觉得,这些分红弥补不了你们的损失,哪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下头,有人不知不觉地跟着说了出来,直到说出了口,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不由有些胆怯地低下了头。

  “现在这块饼子就这么大。我们又要养军队,又要扩大再生产,还要垦荒,还要为老百姓谋些福利,大家肯定没有过去赚得多了。这样一来,我们这个联合会当然也就没有了凝聚力,没有了向心力,没有利益可得,谁会衷心拥护呢??”萧诚道:“所以,我们就需要不停地将这块饼子做大,当我们做到足够大的时候,大家就会发现,你们以前赚的那点子钱,只能算是一点点小钱,实在不值得一提。田家主,你说是吗?”

  田畴大笑着站了起来,走到萧诚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诸位,想要把这块饼子做大,首先就要有力量,没有力量,说什么都是屁。先强大自身,再谋取利益,我想这一点,诸位都没有异议吧?说句老实话,我田家本来是不用管诸位的,我们活得很滋润,可是萧签判说,我们田家不能抛下诸位只管自己过日子,所以这才过来,要是诸位还三心二意?”

  “那有什么说的?”杨庆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杨家也在播州过得好好的,签判说要我们带着大家一起发财,给签判面子,我这才来,我这个人没啥好脾气,谁要是坏了我的事,我就去敲碎他的脑壳。”

  “二年为限!”萧诚笑着道:“头两年,大家的利益可能会受到一些损失,收入说不定要比以往低一些,但大家会看到,我们联合会的力量,会大幅度的增加,到时候,就是我们收获的时候了。我会让大家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富裕,诸位,不是我瞧不起你们,你们中的许多人或者认为自己很有钱,但在萧某看来,不过是些土鳖罢了,真正的富人过的日子,你们只怕是无法想象的。”

  话说得很不客气,而且还狠狠地鄙视了众人一番,但一想到这位签判的老子是大宋的三司使,众人也就没有了脾气。

  人家是真正的贵胄公子。

  人家来自大宋的都城汴梁。

  别看在座的都是族长、洞主,可大部分这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自己的领地,最远的人,也就只到了彭水、奉节这些地方而已。

  “加入了黔州商业联合会,自然就会受到联合会的保护!”萧诚接着道:“以后联合会内部成员起了纷争,将由联合会主持调解,谁再向前那样想凭武力解决内部问题,那我会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武力。同理,谁要是受到了外头人的欺负,联合会也会为你讨一个公道,要不然,咱们建立一支军队干啥用呢?”

  “外头的世界大得很!大家不要把目光盯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上,不要老盯着自己治下那些可怜的老百姓,要多想想,怎样去外头谋食儿,怎样去外头发财,以前你们觉得实力不够,那现在就不同了,由萧签判带着我们,有强大的军队保驾护航呢!”田畴嘿嘿笑道。

  田畴这话说得够直白了。

  说白了,就是去抢呗!

  自家人不能抢,还不能抢外人啊!

  自家人不能欺负,那就去欺负外头的人呗!

  众人的心不由得都被撩拨得痒痒的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大饼

  黔州本身并不大。

  他下辖只有两个县,一个是彭水,一个是黔江。

  但如果算上黔州名义上所管辖的区域,那就不得了啦。

  名义上黔州还对四十九个羁縻州有着管辖权。

  过去,这个所谓的管辖权,只存在于纸上,存在于名义之上。

  但现在,这种管辖,已经成为了事实。

  这四十九个羁縻州有多大呢?

  用现在的数值来衡量的话,这块地盘,足足有三十万平方公里。纵然在这上面的大多数地方属于崇山峻岭,不易生存,但在这块地上求活的人,仍然不下百万人之多。

  一般散沙的这些羁縻州不值得引起人的注意。

  但当出现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将这些地方势力捏合到一起的话,那就是一股极可怕的势力了。

  萧诚就充当了这么一个人物。

  原本在这块地盘之上,还有两个名声很大,非常具有影响力的势力,思州田家,播州杨家。

  但现在,他们成为了萧诚的左右手。

  当这三人联合在一起的时候,剩下的几十个羁縻州除了俯首之外,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田家,杨家放弃了他们原本所具有的一些特权,算是低头做小一般地将自己置身于萧诚之下,自然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家族所存在的危机,如果不加以解决的话,那么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矛盾必然就会爆发,不亡于外因,也会亡于内斗。

  作为两个极有远见的家主,他们想将这种隐患消弥于无形之中。

  萧家在西北的动作,给了他们极大的启示。

  那就是向外扩张。

  无休止,无穷尽地向外扩张。

  只要地盘足够大,只要实力足够强,只要外面还有敌人,内部就会团结一致对外,就算偶有内里的矛盾,也不会对整体造成影响。

  当然,田畴、杨庆之所以愿意向萧诚俯首,也是因为萧诚提前布局,有了天武军这枚好用的棋子。

  可以说,现在即便没有田畴、杨庆的投效,萧诚也能利用杨万富的天武军以及韩锬所指挥的这一千厢军,一步一步地达到自己的最终目的。

  只不过需要的时间更长一些,走得道路更坎坷一些罢了。

  现在有了杨田二家的加入,这个捏合的过程,就显得特别的顺利,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提前了。

  第一步便是强行捏合,然后清点丁口,建立黄册。

  萧诚必须要做到对治下的子民心中有数。

  有多少人能够用不开垦田亩种植粮食,有多少人可以走进工坊学习手艺生产商品,有多少人可以加入军队成为战士,这些,都需要有一个统筹的规划。

  每年能收上多少粮食,工坊能生产出多少产品,商队能产生多少利益,能收上多少赋税,这些都要心中有底,然后才能充分的利用。

  如何做到资源的最大化利用而又不会损耗民力以致于惹起百姓的怨望从而产生一些祸患,这从来都是一个极大的课题,是从古到今,统治者一定要研究的一个课题。

  就算百姓温顺不至于造反,但统治者让他们感到不满了,他们消极怠工所造成的损失,也足以让任何的事情都不能顺利的达到目标。

  让百姓感到满意的同时,又让官府有足够的收获,这非常考验统治者的智慧。

  这是一次成功的大会。

  也是一次团结的大会。

  黔州商业联合会以商业为名,但行的却是统治之实。

  萧诚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联合会的会长。

  田畴、杨庆为副。

  然后从数十位羁縻州的首领之中,选出了十位理事。

  商业联合会的总部就设在了都云,设在了汪家的这间大宅子里。

  萧诚这位会长以及田畴、杨庆这两位副会长自然不能长期的呆在这里,所以,贾贵这位理事长便成为了商业联合会实际上的操作者。

  第二步,自然就是统一军队号令,统一军队指挥。

  韩锬统带的联合会直属兵马,将扩军至三千,长驻都云。

  杨万富统带的天武军,扩军至五千,将分散驻扎于各个要害切点之上。

  至此,萧诚便等同于剥夺了各个羁縻州的兵权。

  过去各个羁縻州在名义之上也是没有兵权的,但事实上,他们却通过控制地方,自然而然地便拥有了地方武装,像杨家、田家麾下便拥有数千战斗力不输给朝廷禁军的家族卫队。

  但现在,各个羁縻州的部族首领们要是还敢保有武装力量的话,指不定就会被联合会针对性地进行打击。便是杨家、田家也承诺将在随后的五年之中,将自家军队缩减至最多拥有五百人的家族卫队。

  天武军控制各个要害节点,目的之一是协助地方治理地方,管好治安,毕竟这地方匪患历来就是让人头疼的问题。目的之二,也是更有效的掌控地方。

  萧诚要统一政令,就必然要统一军队,要不然谁肯老老实实的听他的话呢?

  再者,这数十个羁縻州的军队加起来,竟然多达数万人,这在萧诚看来,完全就属于人力之上的浪费。

  军队在精不在多。

  有个一万人,便足以掌控这片地方了,剩下的人,都要给我去干活,去挣钱,去为发展地方贡献自己的力量。

  第三步,当然就是描蓝图,画大饼,为关键人物打气鼓劲。

  团结的大会开完了,接下来自然就是更为关键的小会了。

  三位正副会长,一位理事长,两位武装部队负责人,再加上十位理事,坐到了一起。

  直到这个时候,萧诚才终于拿出了他这半年多来煞费苦心呕心沥血制定出来的黔州商业联合会的计划书。

  一本足足有上百页的小册子。

  在这之前,便是田畴、杨庆也不曾看到过。

  “诸位,这便是黔州商业联合会未来的发展蓝图,也是我们黔州商业联合会的最高机密。”萧诚看着众人,神情严肃:“我希望拥有这本小册子的人能守口如瓶,并且在未来的日子里,为了这份蓝图能得到实现而团结协作,有志一同。”

  在场的人,翻开了这份小册子,目光停留在了第一页,总体目标之上。

  这一页的内容不同,加起来也不过百多个字,但就是这百多个字,却让屋子里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就算是田畴,杨庆心中早有些准备,毕竟他们是知晓萧定在西北是怎么干的。但在看了萧诚这份计划书的目标之后,依然是瞠目结舌。

  至于剩下的十位理事,虽然在几十个羁縻州的部族首领之中算得上智者,但说句实在话,依然是土啦马唧的人物,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压根儿就不知道。而两位武将杨万富与韩锬,就更不用说了。

  也就是贾贵,走南闯北多年,算得上是见多识广,才勉强算是把惊讶给压在了心底。

  田畴掩上了小册子,看向萧诚,满脸通红地看向萧诚:“萧签判,我们真的做得成吗?”

  “只要一步一步地按照我的规划去做,那就一定做得成!”萧诚的话简单而有力:“诸位,如我直言,现在的你们,只不过是一口井里的青蛙,叫得声音再大,蹦哒的再欢实,也就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只有走出去,才会发现天地是何等的宽阔,只要走出去,你们就会发现,你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现在我们所掌控的地方,只不过是偏僻一隅,现在我们所掌握的财富,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杨庆砰的一声合上了小册子,两眼通红地看着萧诚:“萧签判,如果我们一切顺利的话,几年能有小成?”

  萧诚伸出了三个手指头:“三年当有小成。两年时间,我们整顿内务,发展经济,训练军队,第三年,我们便能小规模地向外试探,以我对外面那些地方的了解,这个时候,便该有不小的收获了,然后我们的事业便会进入一个正循环的阶段,获得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人口,更多的财富,然后建立起更强大的军队,然后向着更远的地方前进。”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杨庆盯着十位理事,恶狠狠地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萧签判让你们知道这样的大事,那是对你们的信任,谁要是嘴巴不严实,漏出去了半点口风,不用萧签判动手,我杨某人亲自灭了你全家,保管连根毛都不会给你们剩下来。”

  这十位理事,都是吓得一哆嗦,忙不迭的连声答应。

  田畴却是微笑道:“萧签判,要是我们真的做到了这一点,有朝一日,我田某人去汴梁,那些相公宰执们,当会待我如上宾吧?”

  “这个自然。”萧诚笑道:“尊重,向来与实力划等号。”

  田畴点点头,“我田家会不遗余力支持这件事情,田家子弟,萧签判尽管差用。”

  “杨氏子弟也是如此。”杨庆忙不迭地道。

  如果萧诚所描绘的这副篮图当真实现,那就代表着巨大的权力,巨大的财富,先期进入,自然就能先人一步。

  两人对萧诚都有着深刻的了解,知道他必然在以后的岁月之中,会大量地引入人才进入商业联合会,甚至会在以后一步一步地削弱田杨两家的影响力,但现在,他并没有太多的人手可用,那些羁縻州的部落族长们,又有几个有这样的见识呢,他们甚至连字都不识。只要先占据了位置,以后便能有更多的话语权。

  “正要借重!”

  纵然知道对方的心思,萧诚也只有答应,现在是双方合作的蜜月期,而萧诚手上能用的人手,在这样大的摊子面前,也着实有些不够,更重要的是,杨、田两家的子弟,在这片土地之上,天然便拥有一定的说服力,这不是自己的手下比得了的。

  当然,能不能作事,还要在以后用事实来说话,如果只是些花样枕头,也就莫怪到时候竹蓝打水一场空了。

  而自己的那些手下,经过这些年来在外头的磨励,不行的,早就被淘汰了。还能够在现在走到自己面前来的,那都是千锤万炼始出来。

  就像贾贵,外头有几人知道他的本事?

  但他就实实在在的掌控像黔州商业联合会这样的一个庞然大物而且游刃有余。

  以前,贾贵控制的是萧诚在南方的所有力量,不得是武力上的,还是商业上的,是江映雪经营南方的第一臂助。

  田畴与杨庆两人怀着兴奋的心情告辞离去,两人本来是为萧诚来站台表示支持,以期镇压那些心有不满的羁縻州的部族首领的,但回去的时候,却异常振奋。都在筹划着要选出族中最优秀的子弟来联合会效力,也许,以后两家的族长,就会在这些派出的子弟之中诞生。

  相比起萧诚计划书中所列出来的目标,眼下他们的播州、思州,实在是不值一提。在播州,在思州,他们两家那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在黔州这片区域,两家也是鼎鼎大名,但在往上呢,影响可就越来越小了。

  如果说在夔州路上,他们两家还有一些发言权的话,但放在整个南方,已经没有人在意他们了,更进一步放诸天下,他们又算得了啥呢?

  在朝廷宰执、官家的眼中,他们,与那些小部落的族长们有很大的区别吗?

  只怕是没有。

  但只要做成了萧诚的那份计划书,那以后即便是当朝官家,对他们也得客客气气了。

  田畴之所以有那么一问,便是多年前他去过一趟汴梁,而那一趟,让他的高傲的心灵,受到了无情的打击。这是他内心的一块伤疤,以前,他只是将他深深地掩藏起来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因为他没有一点点报仇的希望,但现在,他却看到了曙光。

  人,总要有个目标,有个希望,有个奔头,才会活得有滋有味。

  现在就算是五十大几的杨家,都觉得自己必须要想办法多活几年,否则接下来的多姿多彩的日子自己却看不到,参与不了,那该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情啊!

  第二百六十八章:远方的消息

  帐蓬排列得整整齐齐,每排之间都隔着数米的距离,探头望里打望一眼,内里的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就是有那么一股难闻的气味挥之不去。

  想想这个帐蓬里头住着八个抠脚大汉,有这样的味道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帐蓬之间的草地,被生生地踏出了一条道路,却依然隐约可见地上白色的印迹,那是洒了生石灰的结果。道路的两侧,挖有排水沟,平日里的污水便都从排水沟里流走。

  每一个营还都设有一到两个茅厕,但凡士兵有随地便溺的,抓住就会严厉的惩罚。

  整个天武军军营之中秩序井然。

  这让萧诚很是满意。

  杨万福带兵的能力,还是相当强悍的。也不亏了自己花了大功夫,为他伪造身份。如今给予自己的回报,还是相当可观的。

  锤子的个人武力比杨万福要强,忠心自然也比杨万福要强,但是呢,论起带兵的能力,那不是有差距的,至于打仗嘛,只怕差距会更大。

  杨万富那是见过大阵仗的。

  “我把范一飞调去辅佐韩锬,你有什么意见没有?”背着手,在杨万富的陪同之下巡视着军营的萧诚,随意地问道。

  “没有!”杨万富摇头道:“签判看重范一飞,是这个小子的福气。”

  范一飞是当年嗣武关的斥候头领,一身本领那自是不需说的,一直跟着杨万富,是杨万富的心腹手下。如今在天武军之中,仍然负责着斥候哨探的工作,只不过现在的天武军,斥候哨探多达三百人,全都是军中精锐。

  “范一飞作战经验丰富,这一点,韩锬无法比拟,调范一飞过去,也是借重他的这一点。”萧诚道:“至于为什么不调魏武过去,是因为魏武与韩锬太熟悉了,魏武的年龄、资历都比韩锬要老,所以两人的关系不好相处,容易滋生事端。”

  “明白!”杨万富点头称是,对于萧诚的用人手法,曾经作过都监的他,自然不会陌生。太熟了,很多事情的确不好做。

  现在魏武成为自己的副手,这小子有本领,也打过仗,而且能以一双铁脚行走天下,一到天武军,立刻便拥有了一大批的崇拜者。

  这样的一个人在天武军中,自然是分自己的权,制衡自己。当然,以自己的资历,也是可以压制魏武的。两个人在天武军中,自然而然地就达成了平衡。

  范一飞调去辅佐韩锬,同样也是这个道理。韩锬有背景,有靠山,有本事,对萧诚忠心不二,自然是当老大。范一飞有资历,有经验,当然也有本事,去为副手,能弥补韩锬的不足,二人搭档,能将那支部队的能力发挥到极致,而且亦达成了一个控制上的平衡。

  不得不说,萧诚虽然年纪不大,但在用人一道之上,的确很是老到。

  这在他分配黔州商业联合会等地方上的官员职务的时候,亦可见一斑。

  既兼顾了像自己一样的这些外来者,又很好地安抚了那些本地的土著。

  杨万富如今很满足。

  当年在嗣武关的时候,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个都监,管着千把人,但现在,自己可是带着一支三千人的大军,而且很快,这支军队便会扩充到五千人。

  在大宋,什么样的人能带五千人?

  最低也要是一个指挥使。

  像自己这样一个身份很有问题的家伙,能手握重权,当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是萧诚,就敢用自己。

  这样的一个人,很难让人不服气的。

  万家,自己是回不去了。

  除非是这天下有了极大的变故,否则的话,就让老婆孩子认为自己已经为国捐躯了,这会让他们在家乡挺起腰杆做人。

  而自己这一辈子,也绝不再回北方了。

  好在萧签判的计划,也是一直向南发展。

  越往南,离自己的家人越远,那就越好。

  把那份思念,深深的埋进心里就好了。

  说话间,一行人走到了校场,此刻的校场之上倒是热闹非凡,士兵们有的在这里打熬着身体,有的练习着刀枪、弓箭,当然,也有的躺在地上,享受着一日难得的余暇。

  “你的兵练得很好。一群乌合之众,能在半年的时间里有这个水平,极难得了!”萧诚看着那些瞬息之便聚集到一起的士卒,满意地对杨万富道。

  这些士兵看到他们来了,不管是在干什么,顷刻之间便聚集而起列成了队形。

  杨万富摆摆手,魏武喝斥了几句,士兵们却又立刻散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只不过这一下,没有人睡觉了,一个个都龙精虎猛,精神抖擞,让萧诚看着有些好笑。

  “签判给我的练兵纪要,让我大开眼界,里面很多练兵之法,末将以前是闻所未闻。”杨万富恭敬地道。

  说起来,这是杨万富服气萧诚的又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这时节,别说是这样的练兵之法了,便是一点小手艺,也都要藏着掖着,搞个什么传男不传女呢!

  当时萧诚将那本练兵纪要塞给他的时候,当真是让杨万富惊愕万分。

  这应当是萧家的不传之秘,立身之本吧?就这样给自己了?

  自己拿了这书,就算是萧家门生了吧?

  可当萧诚告诉他,这不是萧家的什么祖传手艺,而是他没事之时写的一些练兵之法,不过呢,这些练兵之法,他大哥萧定在广锐军之中都进行实验,然后再进行改进之后最终得出来的经验,所以,给谁不给谁,他就可以作主。

  萧定的广锐军之强,是天下公认的。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里头,竟然还有萧诚的功劳。

  杨万富在惊愕之余,更是把这本练兵纪要当成了宝。

  这本书里,可不仅仅是如何炼就一支强军,里头当真是包罗万象,几乎囊括了一支军队从成军到作战以及后勤供应的所有细节,更重要的是,萧定还在里面详细地记述了无数的案例与经验,对于一名将领来说,可是无上的宝藏。

  立在了校场的边缘,萧诚道:“杨将军,你可知道,当年你在嗣武关的时候,麾下的那支军队,也是西北军队之中最为精锐的一部分,但是为什么还是吃了败仗吗?”

  提起这事儿,杨万富就有些羞愧。

  “是末将喝酒误事,又有内奸策应。”

  萧诚摇头:“终究还是没有严格的军纪。或者说,有军纪,还没有严格的执行。比方说,如果军纪严格的话,怎么可能在嗣武关内留宿外人?怎么可能斥候逾时不回而没有追索?你这个都监不知道,下头难道就没有负责此事的人了吗?战斗开始,士兵们看不到你这个主将,就慌了神儿,难道他们没有队将、正将、营将了吗?这些人又在干什么呢?”

  杨万富张口结舌。

  “所以杨将军,军队首重军纪,有军纪,就要严格执行。”萧诚道:“在军中,即便是看起来很小的违纪,只要犯了,就要毫不留情地处罚,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一点,不可不防。现在我们的军队,还谈不上什么信仰,什么灵魂,所以更要赏罚分明,才能凝聚人心。”

  “末将受教了。”

  挥挥手,示意其他人都不必跟上来了,只由着杨万富陪着萧诚再向前走了十数步,萧诚才停了下来,道:“这一次你部分驻各要害节点,要做什么,你明白吗?”

  “明白!”杨万富道:“其一,便是剿匪。这片区域内,匪患多如牛毛,不将这些匪徒剿清,签判的那些计划,实施起来便多有妨碍。其二,是控制。那些部族族长、洞主们不见得就对签判心悦诚服,阳奉阴违者只有会有不少,甚至说不定还有人公然反叛,这个时候,就需要以雷霆之力将其摧毁。只要我们在这些节点之上扎稳了,便能牢牢地控制这大片区域。”

  “你说得很好!”萧诚笑着点头,这就是杨万富比韩锬更好用的地方了。因为杨万富知道要去主动做些什么,韩锬呢,只会是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想要真正的成长起来,只怕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剿匪的事情,你需要更仔细一些。有些十恶不赦的,自然不能留,但更多的,只怕是被逼为匪的,这些人,能抚的就要抚。我们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要让这些人成为良民,成为为我们缴纳赋税的人,成为我们的兵源,有了这些人,我们才有基础,光靠杀,是成不了气候的。”

  “是!”

  “控军,练兵,同时,你的注意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放在罗殿鬼国的身上。”萧诚深吸了一口气:“收集道路、山川河流、人口、城池等各种各样的情报。”

  “下一步,要对罗殿鬼国下手吗?”杨万富兴奋地道。“不过罗殿鬼国的大鬼主可就不像我们这边的这些羁縻州好对付了,而且,大鬼主也是朝廷敕封的呢!”

  萧诚哈的一声笑:“我大哥当初对李续动兵的时候,你知道是什么借口吗?是党项蕃兵与李续的定难军起了冲突,关我何事?”

  杨万富哈的一声笑:“也就是说,到时候我们与罗殿鬼国起了冲突,也只不过是某个羁縻州与他们起了龌龊,自然也就不关我们的事。”

  “对罗!等到打下来了,朝廷上的大佬们,只会乐见其成。”萧诚呵呵笑道:“你瞧瞧天武军这个军州,就是由四个羁縻州构成的,当时我们一报上去,朝廷不是马上就乐呵呵的批准了吗?”

  “朝廷的那些大佬们,是既想吃肉,又不想养猪!”杨万富不满地道。“就知道捡现成的。”

  “没啥不满的。”萧诚却是丝毫不介意:“我们也不是白做事的。最大的好处,自然是我们得了。朝廷那些人虽然也吃了肉,但只是猪身上最不好吃的那些东西,最肥美的部分可是归了我们,所以,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签判,您的计划书最终完全实现的话,最大的好处,还不是朝廷得了,官家得了!”杨万富道:“大片的疆域,无数的子民,更多的财富,都是属于大宋了。”

  萧诚微微一笑,“我要的东西比这些可更值钱多了,在我的眼中,这些都是过眼烟云,终将变成历史的尘埃,我想要做的事情,却将历经百世千世而不毁。哈,杨将军,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等有朝一日,我成了这大宋的首辅之后,再来说这些话题吧。”

  “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杨某不知能不能混个太尉当当?”萧诚不愿多谈,杨万富也不再深问,这位签判有的时候的想法,他根本就摸不透。

  “真到了那一天,只要于我有益,你又有什么不能当的,便是恢复本姓,重归家族,也是可以的。”萧诚笑道。

  在军营之中与士兵们同乐,一起吃了一顿晚饭,又与天武军麾下的正将以上的将领们好好地讨论了一番山地作战的概念之后,这才再众人敬佩的目光之中离开了军营。

  刚刚返回汪家大宅,萧诚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眉头顿时便皱了起来,这个人出现在这里,一般情况之下,都代表着出现了很不好的事情。

  “哪里出事了?”

  “公子,十天前我们接到汴梁飞报,天工铁艺失火,韩老先生以及数十名天工铁艺的工匠都葬身火海。”来人低声道:“接到消息,江东家派我前来向公子回报,她自己已经亲自返回汴梁去处理此事。”

  “失火?”萧诚怀疑地看向对方。

  “公子,我们的人找到了开封府的忤作。”来人道:“在失火之前,天工铁艺里的人,早就全死了,他们是被人杀死的,下手的人干净利落,从伤痕上来看,极像是军队出身的人下的手。”

  “天工铁艺里的人可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般人根本就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所以我们在汴梁的人认为,是军中的高手出的手,而且人数还不少!”来人道:“这也是东家返回汴梁去主持的原因。这件事情,太诡异了。”

  萧诚沉默了半晌,挥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映雪,找到真相。”

  “是!”来人微一躬身,出了屋子,消失在黑暗之中。

  萧诚坐了好半晌,这才出声:“来人,去叫韩锬到我这里来。”

  第二百六十九章:真相

  一去大半年,终于又回到了汴梁,回到了家中,不过江映雪却丝毫没有半点轻松的感觉。这一路之上,她几乎是马不停蹄的一路飞奔回汴梁,就是要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来。

  她知道萧诚非常敬重韩钲,更知道如今韩钟、韩锬父子在萧诚的体系之中举足轻重的位置,韩钲遇害,萧诚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这件事情,必须要有一个答案。

  一个真实的答案。

  距离韩钲出事的时间越短,便越能查出真相,时间越长,难度必然就越大。

  刚刚踏进汴梁城的时候,江映雪手下的侍从便一个接着一个的飞马离去。

  等到江映雪的车马停在了天香阁的门口的时候,门内,已经有好几个人等在了哪里了。

  下了马车,往屋里行去,一行人便紧紧地跟随,其中一个已经开始向江映雪禀报。听完了这个人的汇报,江映雪略作思索,旋即下达命令,那人连连点头,然后离开了队列,转身离去。

  等江映雪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身后除了贴身的两名女婢之外,已经只余下一个人了。

  很显然,这个人的身份,比其他人都要高一些,因为他径直跟着江映雪走进了书房之中,两个婢女,一个跟着走了进去,另一个则停留在了门外。

  虽然是刚到家,但书房之内明显是天天打扫的。

  此刻,花瓶里的插花,仍然娇艳欲滴,刚刚泡好的茶,更是冒着热气。

  随手将斗蓬扔给了婢女,江映雪坐了下来,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看着对方,道:“说吧,从韩钲遇害到今天,已有过了近二十天,我想,你该已经查出了一些什么了吧?”

  站在江映雪身边的男子叫吴可,是江映雪手下一个重要的头目,江映雪离开汴梁,天香阁的事务,特别是不能为人所知的事务,就全部由这个叫吴可的人负责。

  “小姐,明面之上,天工铁艺背后的靠山是萧家,汴梁有头有脸的人,对于这一点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不可能是官面上的人物,而我们对汴梁周边的部队调动进行了一些调查,也证明了这一点。”吴可道:“排除了有能力调动部队的人出手,那就只剩下黑道上的人物了。”

  “黑道人物?”江映雪的眼瞳微微收缩。

  吴可看了江映雪一眼,亦是垂下了眼睑。

  他当然知道江映雪的震惊。

  汴梁的黑道有一半以上,是掌握在二郎手中的,可现在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很显然,如果真是黑道上的人物出的手,那就是内部出问题了。

  “西城曹氏?”江映雪抱着一线希望。

  吴可摇头:“小姐,我们第一时间就去查了,西城曹氏这半年来,被孙拐子杀得节节倒退,溃不成军,他要有这样的本事和能力,早就应该反击了。”

  咚的一声响,江映雪将茶杯重重地顿在了桌子上,“孙拐子?他凭什么将曹氏杀得溃不成军?两家势力相差不大,孙拐子略强,也强不出太多啊!”

  “孙满在几个月前招揽了一批江湖人物,正是这批人成为了他们与曹氏争夺的主力军。”吴可深吸了一口气,道。

  “孙拐子为什么要对韩老头儿下手,他们两个虽然都是公子的手下,是一条线上的同僚,但并没有利益冲突,韩钲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性子。”江映雪有些不解。

  萧诚手下到底有几条线,吴可并不清楚,但他清楚得是,在汴梁,至少有两条线。一条是他们天香阁,由天香阁控制着规模庞大的生意,其中香料更是占据着大宋的垄断地位,是明付其实的金鸡,每天都在下着金蛋。当然,要占据这样的垄断地位,武力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不管是在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大宋、北辽,觊觎他们地位的人不在少数,利益,除了联盟之外,也需要武力震慑。

  第二条线,便是由孙拐子掌控下的汴梁黑道,这两年,孙拐子更是借着萧禹三司使的地位,将势力渗透到了漕帮之中,而萧诚并不直接与孙拐子接触,这个中间人,便是韩钲。

  “小姐,我想来想去,孙拐子要杀韩钲,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韩钲肯定是知道了他的一些秘密,他要灭口。”吴可道:“可孙拐子本身就是一个五毒俱全的家伙,二郎也是清楚的,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需要灭口呢?”

  “他儿子孙满刚刚招募的那些人的来历!”江映雪冷然道。

  “是。”吴可道:“只能这样,所以,属下去查了这些人的来历。”

  江映雪眼光冷厉起来:“不管是什么人,他们杀了韩钲,我们必然得替韩钲报仇,这些人是什么人?”

  “小姐,这些人的来历,我只查了几个,便没再查下去了。”吴可道。

  江映雪看了吴可一眼,他手下的这位可不是一个怕事的,他说不敢查下去,只怕这事儿牵涉就太大了。

  “怎么回事?”她问道。

  “我查了为首的几人。”吴可苦笑道:“现在孙满手下第一大将,一个叫贺胜的家伙。虽然这人藏得极深,但我们要查的人,自然是无所遁形的。但查出来的结果,却让我浑身出了一身冷汗。贺胜只不过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名叫秦敏。”

  “秦敏是谁?”

  “信安军统制秦宽的儿子,秦敏。”吴可道:“那个传说中战死在白沟驿的将军。他的几个副手,基本上都出自边军,不是信安军的,就是广信军的,还有安肃军的。”

  “他们,怎么都到了汴梁?而且,怎么都成了孙满的手下,这里头,透着诡异!”江映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们是来报仇的?杀崔昂?这跟杀韩钲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小姐,只怕他们现在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崔昂,换而言之,崔昂现在他们根本就看不上眼,他们有着更远大的图谋。”吴可道。

  江映雪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喝着茶,丝毫没有察觉到茶已经冷了,好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的目标是官家?”

  连崔昂都不看在眼里了,那除了官家,还能有谁?

  也就是说,这些人准备造反!

  江映雪是何等聪明之人,一下子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关节,而且,也想明了其中的关键之处。

  与荆王有勾连。

  否则,秦敏这些人便是武功滔天,也不可能在汴梁这样的地方搅起太大的风浪来的,只有与荆王勾连起来,他们才能发挥最大的效能。

  “荆王!”她吐出了两个字。

  “经常与他们会面的,是荆王的首席幕僚洪原!”吴可道:“我们的人在跟踪他们的时候,还意外地发现了被人抢走的荆王的前幕僚秦开!”

  “原来杀官兵劫囚犯的,就是他们!”江映雪这一下是再无怀疑,荆王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那除了造反,还能干什么呢?

  吴可重重地点了点头:“所以小姐,我在发现了这一切之后,立即便停下了所有的调查,二郎曾告诫我们,不许我们介入到夺嫡一事之中去,二郎压根儿就不看好荆王。我怕查得深入了,我们想摆脱也摆脱不了啦。”

  “也就是说,韩钲肯定是发现了孙拐子违备了公子的指示,掺合到了夺嫡事情之中。韩老头儿肯定是要禀报公子的,而孙拐子担心公子猜到他们想要干什么,所以才杀人灭口。”江映雪基本上已经猜到了真相。

  “应当如此!”吴可道:“可是这件事情,便让我们有些为难了。荆王与萧府关系非同一般,萧家大郎更是与荆王是政治上的同盟,前不久,萧大郎还公然上书支持荆王,现在荆王的人,杀了我们的人,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江映雪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子。

  她很为难。

  公子虽然不看好荆王赵哲,也不许他们掺合。但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萧府与荆王是脱不了干系的,萧禹是公认的荆王赵哲的铁杆支持者,萧定就更不必说了,他的政治态度,全天下人都知道。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公子真能摆脱与荆王之间的这种联系吗?

  只怕世人都不是这么看的。

  但是,孙拐子的背叛是一目了然的。

  他背叛了公子,还杀了公子非常重视的一个人。

  如果不惩处,她手下的人会怎么看?公子手下的人会怎么看?韩钟、韩锬父子会怎么看?

  背叛,必须要付出代价。

  哪怕这里头牵扯到了荆王。

  想到这里,江映雪的目光坚毅了起来,转头看向吴可。

  吴可瞧着江映雪冷艳的面孔,心知对方已经拿定了主意。

  “杀了孙拐子、孙满父子!”娇艳的红唇之中吐出来冰冷的话语。“背叛者,不得活。他们父子不但违背公子的命令,还杀害同伴,罪无可恕。”

  “动员到何种地步?”吴可直接问道。

  但凡江映雪已经下达命令,那需要的就不是置疑,而是执行了。

  “最高级别!”江映雪道:“公子不再汴梁,韩钲那条线,也先接管过来,回头我会给你信物。孙拐子哪里的人,明面上的全都撤出来,暗线不动。”

  “是,我下去布置!”吴可点了点头,“可惜公子在孙拐子这条线上下了这么多功夫,眼下,全白费了。”

  “做生意也有亏本的时候呢!”江映雪淡淡地道:“这条线既然已经不可靠了,自然是当断则断。”

  看着吴可离去的背影,江映雪长叹一口气。

  这汴梁的水是愈来愈浑了,公子当初决定重心南移,只怕便是猜到了这地方以后决不会平静,荆王准备要造反这事儿是必然的了,不管成功与否,最终肯定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得马上写封信告知公子这些事情,让公子早些决断。

  萧家,是这件事情之中,是无法独善其身的。

  唯一的好处就是,现在萧家大郎身为西北行军总管,手握重兵,而且朝廷对其还无可奈何,不管荆王成功还是失败,萧家,不会受到太大的牵连,如果二郎在南方也迅速地经营出声势来,那就更好了。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就算萧禹当真参与到造反中去了,而且最后荆王也失败了,朝廷只怕也会想办法掩饰萧禹在里头起的作用。

  至少,萧禹不会因此而掉了脑袋。

  吴可走进了黑暗之中。

  片刻之后,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他疑惑地看着镏金的天香阁三个大字以及这座看起来极其壮观的庄院。

  “查我们来历的人,进了天香阁?这是一个什么地方?”秦敏愕然问道。

  “这天香阁是做香料生意的,东家是一个女的。”洪原却是知道天香阁的来历:“而且还花钱弄了一个县主的封号,只是他们为什么要查你们的来历?”

  沉吟了片刻,洪原道:“秦将军,这事儿马虎不得,如果他们已经查到了你们的真实身份,就必须要除去。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人是出自哪里,为什么不将此人抓了回来?”

  秦敏一摊手道:“倒是准备抓来着,只不过两个跟在他后面的兄弟,被人杀了,是我们大意了。”

  “这个天香阁,看起来不简单啊,秦将军,派几个好手,找机会潜进去查探一番。”洪原道。

  天香阁中,江映雪搁下了笔,吹了吹还未干的墨迹,将信纸小心地折好,放进了信封之中,这才站起来,走到了书房之外。

  “小姐,发现了有人跟踪吴可,已经解决了。而且已经通知吴可了,他的身份、住所等都需要更换。”一人躬身道。

  江映雪怔了怔,皱眉道:“这么说来,我们这里也露出痕迹了?”

  “小姐放心,只要不是大军冲进来,其他的魑魅魍魉,进来一个,死一个,进来两个死一双!”那人微笑着道,“决不会让这些家伙惊着了小姐。”

  “知道了。”江映雪摆摆手:“明天派两个人去黔州。”

  第二百七十章:底细

  更夫的身影转过了街角,吆喝之声也渐渐的远去,阴影之中,几个人影渐次出现,两个人扎下马步,手搭在一起,稍远处另一个小跑几步,猛地跳跃而起,踩在两人搭在一起的手掌。下头两人同时向上猛一使劲,第三个人便轻轻巧巧地上了高高的围墙。

  趴在围墙之上,他垂下了一条手臂。下头的一人踩在另一个的大腿之上,向上一跃,抓住了围墙之上那人的手臂,上头那人一扯,第二个人便也上了墙。

  第三个退后几步,加速跑了过来,两脚在墙上交替一蹬,一跃而起,伸出双手,抓住围墙之上两人伸出的手掌,也是攀爬了上去。

  天香阁的围墙当真是很高,比一般的大户家的围墙高得太多了,不过所有人想到这屋子里是一个单身的女人居住,便也恍然大悟了。

  整个天香阁分成了两个区域,前头大部分地方是天香阁的门面以及制作香料的地方,然后一墙之隔,便是后院。虽然这后院只有一位主人,但对于墙头上的这三个人来说,仍然是奇大无比。

  院子里亭台楼阁隐约可见,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花园里不知什么花儿香气扑鼻,萦绕鼻间久久不散。池塘里的青蛙不时鸣叫着,偶尔还能听到它们卟嗵一声跳进水里的声音。

  三个夜行者,悄无声息的沿着墙壁滑了下去。

  三个曾经都是军中精锐的斥候,来探寻这样的一个庄院,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再轻松不过后事情了。比起在战场之上敌人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陷阱和手段,这汴梁在他们眼中,简直就是不设防的地方。

  三个人,前后都拉开了数十步的距离,这是他们在战场之上的习惯。真有什么事,后面的人还来得及反映,不会被人一锅儿给煮了。

  在汴梁,他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警惕过。不过前两天两个跟踪的兄弟,无声无息地死在一个小巷子中,让他们突然意识到,汴梁不是没有厉害的敌人,只是他们还没有碰到而已。

  死去的那两个兄弟,就是跟踪从天香阁出去的一个人而意外死亡的。

  已是近四更天了,穿过了一段茂密的林子,三人都是舒了一口气,要说危险,这样的林子自然是最危险最容易埋伏、设机关的地方,但却什么也没有。

  前面就是一个花园,花园的后头,就是这一次他们要探寻的天香阁的主楼。

  除了两盏气死风灯悬挂在檐下微微摇晃,散发着昏暗的光芒之外,这主楼再也没有一丝儿的光亮。

  到处都是容易潜进去的光线死角,三人只是打量了一下,便互相打了几个手势。

  花园里的花儿真是好香啊!

  沿着花园蜿蜒曲折的小径,他们哈着腰,像几只敏捷的猫儿一般,向着主楼靠近。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听见了一声轻笑。

  一个女子的笑声。

  声音很低,但在三个潜入者的耳中,却如同霹雳一般震耳欲聋。

  三人霍然站直了身子,两手之中,一只握着一柄短弩,另一只手已是抽出了背在背上的钢刀。

  笑声大了一些,三个潜入者的身体却摇晃了起来。

  他们的头很晕。

  一阵阵的天旋地转,以致于他们连站都站不稳了。

  “三个傻瓜,这里是天香阁呀!”有声音传来,却似乎来自九天之外。“花园里的香气,很好闻吧?”

  三个潜入者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鼻子间闻到的香气,是迷香。

  只是他们不明白,在这样空旷的地方,对方是怎么施放能迷倒人的这种迷香的,这样的玩意儿不是要在密闭的空间里才能发挥作用吗?

  这里是天香阁!

  “绑好,先丢到那间空屋里去,等小姐睡醒了再问了他们话!”先前发出笑声的那个女子的吩咐声再度响起,然后这三个人,便再也没有了知觉。

  哗啦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躺在地上的三个人一个激凌,悠悠醒转,微一动弹,却发现被五花大绑地放倒在地上,一个鸡皮鹤发的老者,正笑咪咪地看着他们。

  猛然发力,想要挣断那看起来并不粗的绳索,却发现那绳索纹丝不动。

  “别费劲儿了,这麻绳里头掺着钢丝呢!算了,你们也不知道钢丝是什么!”老头笑呵呵地道:“别说是你们几个家伙,便是换上几头牛,也挣不断。”

  “你是什么人?”为首的潜入者,脸色灰暗。

  老头冷笑:“这个问题,应当是我问你们吧。我们可是良善人家,遵纪守规的,你们是那路英雄好汉啊,潜入我们家想要干什么呢?”

  稍微有些迟疑,为首的潜入者道:“初来宝地,没了钱财,见这园子不错,想进来偷点钱财傍身,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扯谎也不看看对象!”老者皱眉道:“要是没事,倒也可以陪你们玩会儿,可现在老头子没心情更没时间。一想到韩老头儿就死在你们手里,老子就恨不得把你们大卸八块。你们最好老实一些,不然老子便让你们知道为什么花儿这么红?”

  “要杀要剐,随意!”三个潜入者都闭上了眼睛。

  老者无声地笑了起来,拍拍手,便有一个汉子从外头提了两个桶进来,看那汉子的模样,也是一副嫌弃的模样。

  老者将两个桶放在了三个潜入者的面前,笑道:“一个里面装着十几条蛇,不大,小拇指儿粗细,另一个桶里装着十几只老鼠,饿了好几天了。”

  说到这里,那老头却是一伸手,将其中两个潜入者的下颌骨给扭脱了臼,然后在三个人惊骇的目光之中对那个完好的人道:“接下来你可以选一样,是蛇呢,还是老鼠?你选好之后,我就会把你选中的那样丢进你一个同伴的裤档里。”

  老头伸头看了看,接着道:“瞧,你们把裤腿扎得这么紧,倒也是省了我的事。嗯,你可以选了,你不怕死可以选蛇,蛇很细,最喜钻洞,你选了蛇,估计他会找到你身上的洞钻进去,到了你肚子里,弄个一两天,也就死了。”

  三个潜入者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身子不停地蠕动着,但捆扎着他们的绳子正如老头儿所说的那样,坚韧之极,无论他们怎么挣扎,都是丝毫无损。

  “你不选啊?那我替你选,老鼠吧,咋样?”老头提起其中一个桶。

  看着老头子一手便拉开了一个同伴的裤档,嘴巴还完好的那个潜入者终于大吼了起来:“住手,我说,你要知道什么,我全说。”

  老头笑嘻嘻地放桶放回了原地:“瞧,这才是合作的态度,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说要杀要剐随意了,死最容易了,可世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呢?”

  一个时辰之后,老头儿却是神情严肃地找到了江映雪。

  刚刚起床不久的江映雪正在吃着早饭,一碗小米粥,一个白水煮蛋,一小碟咸菜,极其简单。

  “说啦?”慢慢地剥着白水煮蛋,江映雪问道。

  “小姐,我是真被吓着了!”老头摇头道:“正如小姐猜测的那般,他们是边军,是信安军、广信军、安肃军等残余下来的部众。”

  “韩钲是不是他们去杀的?”

  “这个他不太清楚,因为他们来得人实在太多了。”老头儿道:“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人太多,有多少?”江映雪咬了一口鸡蛋,不以为意地问道。

  “小姐,据他说,有超过两千人以各种身份到了汴梁。”老头缓缓地道:“小姐,两千边军!”

  江映雪一下子大声的咳嗽了起来,身后的侍女赶紧上来替她捶着后背,吧哒一声,江映雪吐出小半个鸡蛋,两只眼睛也瞪得跟鸡蛋似的:“两千多,边军?像广锐军那样的边军?”

  “就算比不上广锐军,也绝对不会比定武军差!”老头儿道:“前不多,定武军一个押正,带着二十五个定武军士卒,揍翻了上百个上四军,如果这些人手里拿刀子,只怕会胜得更快。”

  江映雪喃喃地道:“这些边军,都是荆王殿下一手培育出来的,他,他想要干什么?”

  “这么多的边军秘密聚集京城,能干什么?自然是要造反了!”老头儿摊摊手:“小姐,要出大事了。这样的边军有两千多人,还有定武军呢?如果定武军也参与进去了,那这个数字就是五千人,您能想象五千边军在汴梁起事的场面吗?”

  “如果猝不及防的话,只怕汴梁的驻军,会被他们打得稀乱。”江映雪肯定地道。

  “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老头儿没了主意,看着江映雪。

  江映雪也是心乱如麻,纵然她遇事一向遇决,杀伐果断,但碰上这样的国家大事,她又哪里拿得定主意!

  “我得马上传信给公子,让他决定。”江映雪深吸了一口气:“另外,柯老,你去见见萧府的许勿言,把这些事情,告诉他。”

  “是!”老头儿点头道:“这三个人?”

  “放了吧!”江映雪道:“惹不起啊惹不起。二千多边军,惹毛了他们我们也得跟韩钲一样下场,虽然他们不大可能来攻击我们,但没有必要结仇。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与荆王,与萧家都还是有些勾连的,真要论起来,大家都有些香火情谊!放他们的时候,你有意无意地透露一点我们与萧家的关系。”

  “明白了!那孙拐子父子还杀不杀?”老头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

  “边军的事,咱们不掺合,不参与,但也不会去刻意坏他们事,除非公子有安排。”江映雪仰头沉思了片刻,断然道:“但是孙拐子父子是背叛,不但背判还勾结外人杀害同伴,这放在哪里,都是不能容忍的事情。”

  “孙拐子身边有这些边军,要杀他只怕我们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老头儿犹豫了片刻,才道。

  江映雪定定地看着老头,原本柔和的脸庞在这个时候也变得棱角分明了起来。

  “柯老,公子麾下有多少人马?如果不严法正纪的话,以后公子还怎么带队伍?”江映雪道:“背叛,是绝不能容忍的事情。哪怕要付出百倍的代价才能诛杀叛徒,我们也绝不能犹豫半分。如果背叛之后还能活得滋润,岂不是让其他人有了效仿的榜样吗?为后来者戒,孙拐子父子必须死!”

  老头儿凛然躬身:“属下明白了,马上去汇合吴可,尽快把这件事情办好。”

  三个边军又被迷昏了过去。

  等到他们再度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同伴们不安的眼光。

  他们是在天香阁一道侧门边上被发现的,三人你靠我,我靠你,睡得极是香甜,同伴们这才将三人救回了老巢。

  看着熟悉的面孔,三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边军,竟然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是因为他们重回生天,离开了那个恐怖的家伙,二来,却是因为他们出卖了大伙的机密。

  “你是说,那个老头儿说他们与萧家关系非浅?”洪源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这三个人带回来的这个信息耐人寻味,很明显是刻意告诉这三个人的。

  “他们应当没有恶意。”秦开道:“否则这三个人就回不来了。先前杀我们两人,也是因为不知我们底细。既然这天香阁与萧家脱不干开系,那也算得上是边国一脉了。”

  “只怕这个天香阁与萧家的关系是因为那个萧二郎。而现在我们知道,萧二郎与萧大郎在对待荆王这件事情之上,看法是截然相反的。”洪原道。

  “看法相左没关系,只要不坏我们的事就好了。”秦开道:“既然关系到萧家,这事儿,还是让王爷自己拿主意吧!”

  “也只有如此了!”洪原点点头。

  对于洪原来说,萧氏自然是大腕,是荆王前进道路之上必须的臂助,而且萧定一直以来给荆王的支持,更是让他们这些荆王部属感激莫名。

  第二百七十一章:心烦意乱

  孙拐子的脸色极其难看。

  他知道韩钲在萧诚心中的份量远非自己能比,而且韩老头在萧禹面前也是有面子的。原本以为这一次杀韩老头儿做得隐秘之极,怎么也查不到自己的头上,可事到临头了,才发现到处都是漏洞,就像是一个吹涨了尿气泡,一戳就炸了。

  这几天来,帮派之中陆续有人离去。

  有的人连招呼都没有打一个便扬长而去,有的人光明正大的前来告别,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萧二郎派来的人。

  他们同时离去,让孙拐子陷入到了恐慌之中。

  这代表着什么,他太清楚了。

  萧二郎已经不认他这个属下了。

  他一度以为现在自觉攀上了高枝,再也不用害怕萧二郎了。可真正事到临头了,却是寒气一股一股地从心里头冒了出来。

  萧二郎的手段鬼神莫测,心计难以测度,城府更是深遂,上一次自己的儿子孙满做事越了界,便险些丢了小命。而这一次自己不但越了界,只怕更是触了萧二郎的逆鳞,后果如何,实难预料。

  现在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端倪,那些人的离去,便意味着诀绝,意味着了断。萧二郎不认他这个下属了。

  再见便是仇人。

  萧二郎是怎么对付仇人的,孙拐子心中也是有数的。

  那个温文儒雅外表之下隐藏的,是一个极其冷酷的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对于孙拐子的忧愁,洪原却是不以为然。“他们萧家,还不是给荆王殿下效力的,你不过是脱离了他萧二郎的门户罢了。比起萧禹,萧大郎,萧二郎现在还不成气候,回头请荆王殿下与萧禹说一说,这件事也就过去了。韩钲死了也不能复活,总不能因为一个死人,而误了荆王殿下的大事是不是?”

  “洪先生,那还烦请你赶快跟殿下说一下,萧二郎这人,心狠得很!”孙拐子愁兮兮地道。

  “萧二郎现在人在黔州,这消息一来一去,都得好几个月的时间,有什么好担心的?”洪原有些好笑。

  “原本也是不太担心的,但现在不是又冒出了一个天香阁吗?”孙拐子道“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萧二郎在汴梁之中唯一的一股力量,天工铁艺,其实还不算,但天香阁的出现,让我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这个天香阁可不简单,洪先生,一个能垄断大宋香料市场,甚至对北辽的香料市场也有着决定性影响的地方,您以为他是简单的吗?”

  “你怀疑天香阁也是萧二郎布下的棋子?这不大可能吧?那个天香阁阁主透露出来的,也不过是双方有些交情,所以所托替萧二郎查查韩钲之死的真相。以天香阁现在的体量,萧二郎岂有如此大的本事控制他?不是说天香阁还有皇家的本钱在里头吗?”

  “谁知道呢?”孙拐子叹道。“如果天香阁真是萧二郎的手下,而且级别还比我要高呢?那岂不是说,即便萧二郎不在汴梁,但他仍然有能力控制整个麾下的力量,甚至我帮派之中的力量?萧二郎在帮派之中公开身份的人都走了,谁知道还有没有暗中的棋子?”

  洪原让孙拐子说得毛骨悚然,抚须道:“他有这么厉害吗?我得跟殿下好好说说这事,如果这萧二郎当真有这本事,那就要将他彻底拉过来为我们所用。”

  “萧二郎一直不看好荆王殿下的。”孙拐子道。

  “用他爹和他大哥帮着,他只能上我们的船,要是船翻了,他能独善其身吗?”洪原嘿嘿一笑,若有所思地道:“的确该跟萧禹好好地谈谈,也是摊牌的时候了。孙帮主,你放心,今日我便跟荆王殿下禀报,然后去找萧禹说说这事儿,有萧禹出手,萧二郎还能翻天不成?”

  听到洪原如此一说,孙拐子顿时长出了一口大气。

  在荆王殿下出手,不怕萧禹不买帐。

  百善孝为先,像萧二郎这样的读书人,更是会看重这一切,只要萧禹发了话,萧二郎再不舒服,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等到以后荆王殿下功成,自己拥立有功,就算地位及不上萧家,但也不是现在这样上不得台面了,怎么说也是从龙功臣,也就不惧萧二郎翻脸报复了。

  萧府,萧禹听着许勿言的禀告,目瞪口呆,他完全不敢相信从许勿言的嘴里说出来的这一切。要不是他知道许勿言决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不稳重的人,只怕是要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将其赶出去了。

  荆王造反?

  造自己老子的反?

  这怎么可能?

  “你,是怎么知道的?”萧禹声音有些发抖,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震惊,不敢相信。

  “学士,韩钲被人杀了。”许勿言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萧诚的有些事情,已经是瞒不住萧禹了。“老奴与二郎的手下,都在追查到底是谁杀了韩老头儿!”

  韩钲与许勿言一样,也是老太爷萧鼎曾经的部下,而且天工铁艺也是一直托庇在萧氏门下,每年都向萧家进贡的。韩钲死于非命,萧禹自然震怒,还亲自下贴子给开封府、刑部等衙门,要求对方赶紧破案,但这事儿,一直扑朔迷离,没有什么进展。

  人被杀了,一把大火又将所有的痕迹烧得干干净净。

  “你查到了什么?”萧禹沉声问道,话一出口,却又意识到了什么:“你说什么,二郎的手下?”

  许勿言干咳了一声,道:“学士,您也知道,韩钟与韩锬现在不都是跟在二郎身边帮忙吗?韩老头儿出了事儿,二郎震怒,派了些部下回来。”

  “查到了什么?”萧禹倒敢没有深想,许勿言说得有道理,他也没有再追问。

  “这便查到了边军进京的事情!”许勿言道:“数千边军进京,现在就以各种身份藏在京城之中,如果再加上定武军的话,学士,超过五千的边军战斗力如何,您老还清楚吗?如果说荆王殿下不想造反,怎么会召这些人进京?”

  萧禹的手微微发抖,伸手想去拿桌上的茶盏,却是数次都没有成功。

  他的确是支持荆王上位的,因为荆王赵哲与楚王赵敬相比,不论是那一方面,都是荆王要强得太多。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支持荆王暴力上位。

  说起来大宋传承数百年,除了开国之初的那些没有实据的所谓烛光斧影的传闻之外,帝位的传承一直都是平平稳稳的,有时候即便是小有波折也无碍大局。不像北边的大辽,帝位传承动不动就搞得鲜血淋漓的,这也是大宋瞧不起辽国的原因之一。

  野蛮人就是野蛮人。

  如果荆王真要搞兵变的话,汴梁城中必然血流成河,更重要的是,开了这样一个恶劣的先例,以后只怕就不好收手了。

  任何事情,你只要做了初一,就不要怪人家做十五啊!

  “我要跟荆王谈谈!”萧禹放弃了拿杯子的打算,人却是站了起来,毅然道。

  “学士,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只怕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许勿言苦笑:“二郎知晓了真相之后,肯定会有消息传回来,在这之前,学士还是不宜有什么动作,且看二郎怎么说吧?”

  “他小小年纪……”说到这里,萧禹突然住了嘴,萧诚的确是小小年纪,便在这样的勾心斗角的事情之上,却是高手之中的高手。

  萧禹忘不了自己这个小儿子是怎么一番运作,然后让他的大哥堂而皇之的去了西北,从而建立起了如今偌大的一翻事业,也忘不了他是怎么借着大哥的势头,让万岁宫中的那一位把他丢去了黔南,至尊以为的处罚却是自家这个小儿子最想要的。

  对于人心的把握,自己这个小儿子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或者在这样的事情之上,自己真要听一听他的意见。

  “你说二郎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萧禹问道。

  许勿言摇头:“二郎的心思,我猜不出。不过一直以来,二郎是从来不看好荆王殿下能够成功的,说荆王殿下锋芒太露,即便登上了皇位,只怕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

  “可事情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我只怕我们萧府最后要被裹协进去,即便我们不想参与,也没有办法了。”萧禹神色有些黯然,自己这些年与荆王牵涉太深,这天下,谁不知道自己是荆王的第一号心腹手下?荆王真要造反,自己就算不参与,最后也脱不了爪爪。

  许勿言嘿嘿一笑:“学士也不用太担心。当初二郎不就是担心现在这样的事情,所以才煞费苦心地安排了大郎去西北吗?现在大郎在西北基业已成,荆王成功了,他要感谢萧府的支持,荆王失败了,今上就敢动您吗?他要动萧家,就先得解决大郎。更何况,如今二郎在黔州,也是颇有成就了。”

  “许叔,崇文在黔州到底做了一些什么事?你怎么比我知道得还清楚一些?”萧禹有些不满地看着许勿言。

  “二郎如今在黔州做的事情,与大郎有异曲同工之妙!”许勿言微笑着道:“没跟学士说,就是怕学士您担心呢!所以学士,您不必忧心什么,不敢谁在接下来获胜,都不敢动萧府的,只不过荆王真要是动手而且失败了的话,只怕您的三司使就做不成了。”

  萧禹清白得很,真要是被卷入到了这样的夺嫡事件之中而且还失败了的话,只是丢官罢职,那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一时之间,他是有些茫然了。

  自己,到底该做怎样的期待呢?

  “学士,荆王府大管家洪原求见!”书房门外,门阍的禀报声响起。

  萧禹看了许勿言一眼,摇头道:“荆王殿下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他的同党啊,还公然派了洪原上家里来了。他难道不知道,现在汴梁城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吗?”

  “荆王殿下步步紧逼,这是要学士您公然表态啊!”许勿言叹道:“学士您这些年来对他的支持,他却如此让您处于为难境地当中,太不厚道。”

  “厚道的人,都成不了事!”萧禹站了起来:“请洪管家客厅待茶!”

  许勿言正侍候着萧禹更衣,准备前去见客,外头又传来了另一名司阍的声音:“学士,楚王府大管家赵援求见!”

  萧禹顿时愕然,他与楚王素无往来,怎么这个赵援今日会上门,而且还是在这个时间?

  “学士,楚王派了赵援来,其实也就是摆明一个态度而已,您倒也不必见他,老奴去会会他罢。”许勿言道。

  “会不会让楚王认为我有意怠慢他?”

  “不会。”许勿言肯定地道:“您肯让他进门,肯让老奴我去与他周旋一番,这已经是在过去的基础之上有了很大的进步了,楚王如果清醒的话,应当开心才对。学士,您现在举足轻重呢!”

  萧禹苦笑,所谓的举足轻重,只怕不是因为自己是三司使,而是因为自己的大儿子在西北拥兵十万吧!

  蔡河之上,一舟浮于河上,两人并肩坐于船舷,钓线垂于河中,手中握着酒杯,这样的场景,可并不是一处,而是每隔上一段距离,便有这么一两个。

  林平很是开心。

  一切进展,都太顺利了。

  如果不出现什么大的差错的话,那么今年底,就将是收获的季节了。

  而那个时候,也恰好是漆水郡王耶律俊抵达汴梁的时间,收网的时候,耶律俊当然该在现场,这桩泼天的功劳拿下之后,在大辽,还有谁能与郡王争那至尊之位?

  谁也没有资格了。

  “真正要让大宋彻底地乱起来,光是汴梁这一场厮杀是远远不够的。”林平轻抿一口酒,道:“还有一个关键的人物,得死。只要他一家子死个七七八八了,那才是真的让大宋根基摇晃呢,那咱们大辽,就真有机会彻底击败大宋,一统天下了。这事儿,得提前布置下去。御史台的诏狱里,我们的人必须掺进去,不管花多少钱,这是极其关键的一步!”

  “怎么就能确定一定是御史台的台狱呢?要是到时候关到了别处,岂不是就落空了?”另一人问道。

  “那样重要的人物,除了关在御史台的诏狱,还能关在哪里呢?”林平笑道。“大宋的皇帝,根本不敢拿这样的人怎么样,所以我们得帮他一把。造反的家伙,怎么还能优哉游哉呢,必须得死。”

  第二百七十二章:背叛者,死!

  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慢慢地蕴酿之中,只是作为风暴之眼的汴梁城,却依然平静如昔。

  城里的老百姓们,依然忙忙碌碌地过着他们的小日子,每天为了几十上百文铜钱而奔忙着。

  对于他们来说,河北路上的危局已经过去了,马相公已经稳定了局面,听说已经准备反攻了。辽人那边也不想打了,专门派了漆水郡王过来与国朝谈停战合约。说起来这漆水郡王可了不得,那是在辽国那边排名第一的顺位继承人呢。

  大宋与辽国对峙多年,便是普通的老百姓,对于辽国那边的情况,也是清楚得很,更别说这是皇城根儿上的汴梁百姓了,知道得自然就多一些。

  不像大宋,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只有那么廖廖几个人而已。

  自从皇位从太祖一系到了太宗一系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太祖那一系的子孙,反而成了太宗一系严防死守的对象。

  所以大宋的皇位传承,一向是异常平静的。

  辽国就不然了。

  每一次的帝位传承,基本上都会杀个人头滚滚,别看这耶律俊排名第一,类似于大宋的东宫太子,但到时候能不能坐上北辽皇帝这个位子,还真是说不准呢!

  当然,这些都只是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一些谈资,借此也可以吓唬吓唬外头进京来的一些乡巴佬,从而显示自己的卓而不凡,与众不同。

  真要论起来,这些高大上的事情,又怎么能如眼前的这场相扑更能吸引老百姓的注意力呢。

  高高的擂台之上,相向而立虎视眈眈的竟然是两个女相扑手。

  硕大的身体上只在腰间系上了一块布廖以遮羞,其他地方,竟然全都是赤裸裸的。

  周围的饮食男女们涨红了脸吼叫着,蹦跳着,神情异常的亢奋。

  孙满走进了锦绣楼的包间,坐到了窗前,手搁在窗台之上,看着下方两个准备交手的女相扑手,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这场相扑的背后,有着一场巨大的赌局,涉及到的资金多达十数万贯。下头这些围着擂台吼叫的赌徒们,又怎么能想得到,这两个女相扑手,都是由自己掌控着呢?

  比赛还没有开始,谁胜谁负早已经注定了。

  这一次,连输了五场的胡姣可要翻身了。

  今年连着让她输了五场,不就为了今日这一单大的吗?

  锦绣楼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酒楼,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职能,便是表演相扑,所以他的楼子的格局与其它的酒楼便大不相同。所有的设计,都是为了让楼子里的人,更好地观常位于正中间位置之上的那个擂台。

  随着一声锣响,擂台之上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虎吼一声,扭打在了一起,而楼子里的气氛,也就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孙满却没什么兴趣去看一场早已经注定结果的比赛。

  包房里站了四个保镖。

  都不是平常跟着他的那些人,而是贺胜派给他的四名边军。

  相比起过去跟在身边的那些人的知情识趣,这四个家伙,简直就太没有意思了,一天下来,嘴里蹦不出三句话。

  自己已经好几次提出不需要这些人保护,但都遭到了父样严厉的斥责。

  孙满知道父亲担心的是谁,可是他有些不以为然。

  现在自家也是为荆王殿下效力的。

  那萧二郎家里,不也是为荆王殿下效力的。

  就算他们更被荆王看重一些,但本质之上,大家不都是荆王殿下的人吗?

  杀韩老头,也是贺胜的那些人下手的,跟孙家有什么关系?萧二郎要报复,也是找贺胜他们而不是找自己吧?

  不过不满归不满,他还没有信心挑战自己父亲的权威。

  到了现在,便是贺胜,也早就不是他孙满能约束得了的了。

  人家可是鼎鼎有名的将军呢!

  现在更是成了父亲的左右手了,帮派的很多事务,现在已经是贺胜在管了。不过这贺胜在乎的只是帮派里的那些用来杀人放火的家伙,对其它的事情,并不怎么上心。

  这让孙满冷笑不已。

  果然是穷乡僻壤里来的穷措大。

  不知道一个帮会里,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好勇斗狠的家伙,而是钱财。只要掌握了钱财,便等同于掌握了这些勇士。

  当然,他可不会去提醒贺胜,这家伙以前还对自己毕恭毕敬,但现在,看自己都是从上往下看的了。

  那家伙可真是高大。

  孙满摇摇头,只要帮会的财务还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就没必要在乎贺胜这家伙。他与自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也尿不一个壶里去,等到事情成了,这家伙自然也就离开去当他的将军了。

  “少帮主请用茶!”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孙满转头看了一眼,一个侍女端着一个装满了点心的托盘走到了桌前,正把点心和茶水一样一样地摆好。那侍女,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一二岁。

  这锦绣楼正是孙家帮的产业,以前掌握这里的人可不是孙家的人,而是那萧二郎的人,那时这里的掌柜,可不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也就是出了韩老头儿这档子事,萧二郎的那些亲信们,一个个的扬长而去,孙家才真正掌握了这锦绣楼。

  自家人果然就不一样,还真是贴心啊,知道自己的爱好所在。今日一来,便送了这个可爱的小侍女来了。

  孙满伸出两根手指挑起了小侍女的下巴,看着对方惊慌的模样,一股暖流顿时便从下腹升了起来,一时之间已是蠢蠢欲动了起来。

  那小侍女更是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撞得格格作响。

  “少帮主!”一个护卫脸色阴沉,向前跨了一步。

  孙满顿时大为扫兴,看那家伙握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毕露,要不是自己是他们的保护对象,是不是下一刻一刀就冲自己斩了下来。还是自己的心腹手下更好,要是他们还在,此刻早就识趣地退出了屋子。

  孙满干笑了一声,松开了手,哼道:“还不给本公子倒茶?”

  那小侍女抖抖索索的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孙满手中,然后一个转身,飞快地逃出了屋子。

  既然今日不能下手,孙满也就由得她走了,等会走的时候跟掌柜的打个招呼,这小侍女儿可得给他留好罗,过两天等身边的这几个讨厌的尾巴走了,自己再来吞食这只小白兔。

  外头擂台上的尖锐的咆哮声音更大了一些,孙满端着热茶,转头看向窗外。

  果然,连输了好几场的胡姣大发神威,此刻正将自己的对手一个背掀,重重地摔在擂台之上。

  “好!”孙满一口饮尽杯中热茶,大笑着赞了一声。

  而锦绣楼里,欢呼声,咒骂声愈来愈大声。

  有人押了胡姣赢,自然就有人押了胡姣输。

  被打翻了的女人一跃而起,两个女人又翻翻滚滚的斗在了一起。

  虽然结果早已经注定,但打斗一定要精采,胜利一定要是系于千钧一发之前,否则怎么能吸引更多的人在以后来看这样的比赛,来下重注赌上一把呢?

  一定得让所有人都认为锦绣楼里的相扑是最公平的,这才是长久的吸引人来这里的原因所在。

  只不过,公平不公平,也就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孙满突然觉得肚子有些疼了起来。

  他以为是要出恭。

  刚刚站起来,那疼痛却发同无数把小刀在五脏六腑里同时搅动,他忍不住惨叫了一声,重重地跌回到椅子之上。

  “少帮主,你怎么拉?”四名护卫大惊失色,一齐涌了上来,将孙满护在了中间。

  孙满竭尽全力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们中的某一个,但是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所有的面孔正在模糊,声音也像是从天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楚,嘴里一股一股的涌起腥甜。

  他想说话,但只要一张嘴,便是大口大口的血涌出来。

  “那个侍女!”一名护卫大叫起来,呛的一声拔刀,冲向了房门。

  门一开,一张纸条飘然落地。

  “背叛者,死!”

  四个腥红的大字,让屋里四名侍卫呆若木鸡。

  而地面之上,孙满所扭曲已经停止,整个人早已经死透了。

  好烈的毒药,顷刻之间,便已经让人送了性命。

  绵绣楼外,一个挎着蓝子的村姑听着楼子里的混乱,看着两名侍卫冲了出来,冷冷一笑,融入到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之间,片刻便没有了踪影。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汴梁那纵横交错犹如迷宫一般的地下世界的某一处地方。

  洪原、秦开、周鹤、秦敏等一干人都楞住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孙拐子的身上。

  都快一个月的时间了,他们以为一切都已经风平浪静了。

  但惩罚,却仍然来了。

  孙拐子似乎有些不相信事情的直实性,他撑着拐杖站了起来,脸色惨白,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四十多岁才好不容易生了这么一个儿子。

  就这么没了?

  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孙拐子的身体剧烈的摇晃了起来,整个人似乎要跌倒了,在他身后,两个人抢了上来,扶住了孙拐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秦敏这样的高手面前,刚刚扶住孙拐子的一个年轻人,一个大家都以为是孙拐子铁杆心腹的年轻人,从袖子里滑出了一柄刀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就那样轻轻巧巧的从孙拐子的肋下插了进去。

  在场的人都是行家,只看一眼中刀的部位和深度,便知道孙拐子没救了。

  孙拐子侧头,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全都是不解之色。

  这是他的心腹,五年时间了,他培养了对方五年时间,这五年里,这个人一直忠心耿耿。他身后的这两个年轻人,孙拐子是为自己儿子准备的左膀右臂。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另一个扶着孙拐子的侍卫丢开了孙拐子,猛然向后跳了出去,同时也拔出了手中的刀指向对面那个年轻人。

  “五年之前,我来到你身边,就是二郎安排的。”年轻人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另外,我不是孤儿,我有父母兄弟姐妹。”

  在孙拐子的衣服之上擦干净血迹,年轻人一字一顿地道:“背叛者,死!”

  孙拐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头一歪,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声息。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萧诚曾经跟他说过,但他只能为这不过是一句例行公事一般的吩咐或者警告,他从来没有想到,这四个字,是一条铁律,是一旦触发,就会引来执行的铁律。

  很快,年轻人被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孙拐子的尸体也被抬走,屋里的血迹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几个人重新坐了下来,只不过,少了一个人。

  “五年之前,萧二郎才多大年纪?”秦敏突然开口问道。

  洪原想了想,道:“应当是十三岁!”

  屋子里响起了重重的吐气声。

  十三岁!?

  “孙拐子的确背叛了萧二郎,从这一点上来说,死得倒也不冤!”秦敏摇了摇头:“只是洪先生,我们似乎小看了萧二郎在汴梁之中的能量,那个天香阁,恐怕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更复杂一些。而且,萧二郎对于我们抢了孙拐子这样的一个事实,应当是非常恼怒,谁也不知道他在帮派之中到底还有多少力量?”

  洪原叹了一口气:“应该是这样。或者这个天香阁才是萧二郎在京城之中最大的暗手吧,是我们疏忽了,秦敏,现在你有把握全面接手孙家在汴梁城中的势力吗?”

  “如果萧二郎的势力不捣乱的话!”秦敏想了想,道:“而且,那些离开了帮派的萧二郎的人能够回来的话,我们还能让帮派发挥最大的效能,他们的人看起来不多,但都在关键位置之上,而且这些人的能力,远非孙拐子的一些人能比,不过想要做到这一点,这就看洪先生你的了。”

  洪原点了点头:“天香阁!掌握萧二郎在京中势力的不是萧禹,而是这个天香阁。我会请王妃去天香阁走一遭,好好的与那位江东家谈上一谈。”

  第二百七十三章:有限帮助

  将一封信递给了坐在面前的许勿言,江映雪道:“老爷子,二郎的意思很明显了,他不希望我们掺合进荆王的事情中去。”

  “二郎对荆王的这番谋划,这么不看好吗?”许勿言叹了口气:“可是老爷似乎有些意动,而且在我看来,荆王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的。”

  “的确是有成功的可能。”江映雪道:“但是这个可能性并不高,为了这个不高的可能性,将我们自己陷进去,并不值得。二郎说,咱们的这位官家,当了几十年皇帝了,如果这么容易就会被打倒,那也就不是他了。其实从两个月前,便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了。”

  “什么端倪?”

  “张诚替代了陶大勇,担任了捧日军的指挥使!”江映雪道:“无论是从资历,还是战功之上,这个位置都该是陶大勇的,可为什么最后落到了年纪轻轻的张诚身上。”

  “陶大勇是边军出身!”许勿言脱口而出。

  “不错,还有一点,便是张超一向都是官家最为信任的人。”江映雪分析道:“在官家还是太子的时候,张超便是东宫的侍卫统领,对官家向来是忠心耿耿。用张诚来卫戍宫城,官家才会放得下心,这也从另一个层面之上说明,官家对荆王的成见有多深。老爷子,官家既然已有了防备,你觉得荆王还有成功的可能吗?”

  “边军的战斗力远超上四军!”许勿言道:“这件事情,已经被证明了好几次了。江东家,五千边军在汴梁动起手来,只怕京军根本就挡不住。而且荆王本人也是一个极其高明的将领,在京中,一时都找不出能与荆王抗衡的人来。”

  “要是张超突然出现在京城呢?”江映雪反问道:“张超担任上四军都指挥使多少年了,他不在,上四军的确有些群龙无首的意思,但他一旦回来了呢?”

  “张超现在在河北,一时可脱不了身!”许勿言辩道。

  江映雪摇摇头,什么叫脱不了身?真到了最严峻的时候,就算是辽军再一次打到了大名府的城墙之下,张超也照样会回到汴梁先解决内部问题。

  “还有一件事。”江映雪道:“二郎说上四军的战斗力,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差。不管是大哥之前的十挑一百,还是这一次的那个叫王柱的带了二十五个人打翻了近百个上四军。这两件事使得大家都认为上四军真得是烂泥扶不上墙了,二郎说,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能是怎么一回事?”许勿言好奇地问道。

  “说来说去,这些战斗,都是一些小股部队之间的作战。当一方存必死之心,而且又经验丰富的话,获胜便是自然而然的。但当成千上万的大部队作战的时候,与这样的小规模交锋,那可完全是两回事了。”江映雪道:“二郎说,十名边军兴许能战胜百名上四军,但百名边军不见得能打赢一千个上四军,这个数字越大,边军获胜的可能性便越低。更何况,这里终究是汴梁,是上四军的主场。边军一旦作战,对于上四军来说,在道义之上便先占了至高点,再加上有了保卫家乡、保卫乡梓、保卫父母妻儿的情结,只怕又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了。江东家,那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办?”许勿言问道。

  “汴梁已成风眼,看似平静,可是一旦爆发,被卷进去的人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江映雪道:“这些年来,我们的势力一直下沉在民间,在商贾之道上,纵有一些武力,说实话也是上不得台面,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情自然是游刃有余,但想要正大光明地上棋盘较量,可就大大不够了。”

  “所以大郎去了西北,二郎去了黔州?”许勿言道。

  江映雪一笑道:“如今黔州商业联合会正自蒸蒸日上,那一大片土地,正渐次落入二郎的掌控之中,以后二郎在官面儿之上,也便有了许多可以使用的武器。但这些,都还需要时间。所以,我们要撤退了。”

  “可是萧家?”许勿言看了一眼江映雪。

  “大哥在西北,势力已成。只要学士不明晃晃地加入到荆王的阵营之中去,朝廷必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映雪道:“不过二郎的意思,还是让学士赶紧辞了这三司使一职,把大门一关,不问人间,不理世事,先把这一个坎儿过了再说。”

  “只怕学士不肯!”许勿言道:“学士终究还是对荆王抱了大期望的。他一直看不上楚王,而且也对官家的软弱看不上眼。”

  “如果学士硬是不听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总不能绑了他走!”江映雪有些无奈地道:“二郎有一封信给学士的,老爷子走的时候,带回去吧!”

  许勿言点了点头:“你们什么时候走?”

  “撤退已经开始了!”江映雪道:“最多一个月,天香阁下属的所有重要的人、物都会离开汴梁,在江南,黔州那边,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安置之地,这些人一到,便能重操旧业。”

  “汴梁的这些工坊、铺子、房产就这么放弃了?”

  “谁说放弃了?”江映雪一笑道:“这些我们可都是有房契的,只不过暂时闲置罢了。等到汴梁平静了下来,我们自然还是要收回来的。到时候即便是楚王当上了皇帝,难不成就敢昧了我们的产业不成?要是荆王上台,那就更好了。”

  “你们现在明晃晃的不帮荆王,到时候只怕他不认旧情?”

  “一个合格的帝王,在该忘记一些东西的时候,他会比谁都忘记得快!”江映雪格格一笑:“这是二郎告诉我的。到时候,大郎有西军,二郎有黔州商业联合会,不管是老官家,还是新官家,保管只会看到萧家的好,而看不到萧家的歹了!”

  许勿言正准备告辞的时候,却看到江映雪的贴身护卫从外面走了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江映雪脸上微微露出讶异之色。

  “老爷子,您从侧门离开吧,荆王妃来了!”江映雪道。

  “荆王妃?”许勿言吃了一惊。

  “我这里必竟是开门做买买的,平素贵胄人家往来也是很频繁的,特别是高门大户的贵妇小姐们,不过荆王妃上门,倒还是第一次!”江映雪笑道。

  许勿言没有多说,既然二郎已经拿定了主意,荆王妃这一趟,注定是要白跑。

  江映雪亲自将荆王妃迎进了后院。

  江映雪不是第一次见荆王妃,以前在宫中,也见过的。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只是一个拿钱买了一个县主封号的小小生意人,在宫中那些贵人们眼中,只怕比一个宫女出高贵不了多少。荆王妃自然也不会刻意地去拉拢她什么的。

  或许现在荆王妃肯定在后悔,在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着意与自己结交呢?

  “王妃大驾光临,这可是天香阁难得的喜事,娘娘,我们天香阁新制了几种香料,正好请娘娘品鉴一番!”江映雪笑吟吟地道。

  荆王妃端详着眼前这张满面笑容,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一丝错漏、失礼的女商人,心中却是感慨万分。

  以前见她的时候,这人从容的背后,总是带着那么一丝卑微,这是出身不同、地位不同而带来的无法克服有差距,不管她多有钱,在权势面前,总是不值一提。

  可今日看她,却又完全不同了。

  笑容的背后,是不卑不亢,将自己放在平等的地位之上的。

  是因为自己今日有求而来吗?

  荆王妃心中一阵懊恼,一阵愤怒。

  不过她终究不是凡人,转眼之间便将这些不快给压制到了内心深处。

  不错,她今天就是来求人的。

  “县主,你知道我不是来买什么香药的!”荆王妃摆摆手,打断了江映雪的话头。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就不由再装什么清纯洁白了。

  “往日与县主也见过几面,却是不知县主庐山真面目,倒真是怠慢了!”荆王妃的话语之中,带着微微的讥刺。

  “王妃言重了。”江映雪微微欠身。“不知王妃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来?”

  “孙拐子父子,是你下令杀的吧?”王妃问道。

  “是!”江映雪毫不推娓,直截了当的承认,这倒是大出荆王妃意料之外,她本来以为江映雪会找无数的借口,说出无数的托辞的。“背叛者,死。孙拐子父子,背叛了二郎,还杀了二郎当做亲人一般的韩钲,除了死,无法恕罪!”

  荆王妃沉默了片刻,她终是没好意思说孙拐子是投奔了荆王。

  荆王去挖自己手下人的手下,这件事说出来,真的没有什么光彩。

  萧诚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荆王的人,但荆王却一直认为萧禹、萧定都是自己的下属,那萧诚当然也就是自己的下属了。

  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世人是这么认为的,便是许勿言、江映雪也是这样的认为的。

  只有萧诚并不这么认为。

  “我家王爷在谋一件大事,你杀了孙拐子父子,对王爷的大计造成了极大的破坏!”王妃的语气之中带着愠怒,“今日我来,便是王爷要问上一声,萧二郎要如何补救?”

  江映雪微笑道:“王妃,我们的人,已经全部退出了孙家帮,秦敏,哦,就是那个贺胜,不是已经顺利接掌了整个孙家帮了吗?虽然有小小的骚乱,但并无碍大局。至于孙家帮的各类事务、财计?”

  江映雪拍拍手,一旁的侧门打开,两名侍女一个捧着一个箱子走了进来,将两个箱子放在了荆王妃的面前。

  “王妃,有了这些,孙家帮的所有资产,二郎就全部交出来了,一丝一毫也没有留下。”江映雪脸上笑容不变:“至于那些人,愿意留的则留,不愿留的我则会另外安排去处。”

  “萧二郎就是不愿意帮助王爷吗?”王妃怒斥道:“你天香阁麾下掌控的实力,远超孙家帮。难道他不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王爷要是坏了事,萧家能有个好?萧家不好,他萧二郎便能独善其身?”

  江映雪微微躬身:“王妃,这是二郎的决定,作为下属,小女子只有遵从。因为背叛者,死!”

  看着江映雪的模样,王妃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这萧二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王妃,我们天香阁已经决定全面撤出汴梁城了。”江映雪道:“对于王爷的事情,我们不会泄露分毫,这便是我们最大的善意了。”

  停顿了一下,江映雪接着道:“最后我家二郎还有一言奉劝殿下,五千边军不足以掀翻汴梁,如果殿下真想成事,有一个人必须要争取。”

  “是谁?”

  “上四军都指挥使张超。如果争取此人有难度,那么张诚也是可以的!”江映雪道。“如果张氏父子能归顺,则大事可期。”

  荆王妃叹了一口气,“那萧二郎还说了什么?”

  “二郎还说,崔昂不足惧,但一定要小心夏诫。还有陈规,不管他对荆王殿下暗示过什么,都做不得数。”江映雪道:“其实二郎更希望荆下能安心在家读书,官家春秋鼎盛,再活个十年二十年也不成问题,或者哪一天突然就回心转意又看好荆王了呢?帝王心意,谁人能猜测?如今行此险事,总之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二郎以为大可不必。”

  荆王妃憋着一口气离去了。

  看着对方的背影,江映雪叹了一口气。他们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他们终究是天皇贵胄,即便事败,至少也能保得住性命,最多便是一个圈禁幽闭的下场,可跟随他们的那些人,只怕便要因此而身死族灭了。

  大宋的律法算得上是宽仁了,但造反谋逆,也是一个诛三族的下场。不知有多少人,会在这一次的动荡之中丢掉性命,更为可悲的是,这些人中的许多人,根本就不清楚是什么事情,只是会单纯地受到牵连而已。

  也难怪二郎一直愤愤不平,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凭什么高高在上的官家一句话,自己就得朝不保夕呢?

  第二百七十四章:不速之客

  樊楼的顶层,不是一般人能上得来的。

  因为在这里,你可以俯览整个皇宫。

  是的,樊楼建的比皇宫还要高一些。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完全是逾制了,但不知为了什么,一直以来,也没有人提这个茬儿。

  能上这层楼,便成了汴梁城中一些人身份显赫的证明。

  这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事情。

  你有再多的钱,也不见得能到这里来欣赏一下皇宫的夜景。

  所以一般情况之下,樊楼的顶层,是很少有客人的。

  赵援现在就坐在顶层的雅间里。

  桌子上放着来自江南的橙子。

  拳头大小的橙子色泽金黄,呈鹅蛋形,底品还有两片绿叶衬托着,看剪断的岔口,这只橙子从翦下到这里,只怕不会超过十天,比他们进贡给皇宫里的,都还要新鲜。

  这是江南那边新培育的品种,个大,味甜,听说目前就只有一个种植园才出产,每年所得,不到千斤。

  其中两百斤做为贡品,进献给了皇帝。

  而剩下的八百斤,能拿到货的,基本上都是大宋的奢拦人物。

  就赵援所知,整个汴梁的七十二家正店,也就只有樊楼拿到了不到二十斤的货,看这个头,算下来也就最多四十个出头的样子。

  “赵兄,尝尝,每个值一两银子呢!”坐在赵援对面的,是赵援的老乡,吏部的一个郎官,虽然穿上了五品的红袍,但因为在朝廷之上吏部的职责实际上被东府把持着,吏部更多的是一个摆设,所以这位仁兄,并不如何得意。

  当然,赵援本人还是一个布衣呢,以前这位仁兄是看不上为人幕僚的赵援的,不过那时是因为荆王当道,楚王萎糜,现在时势倒转,荆王眼看着就不行了,而楚王却是蒸蒸日上,所以这位仁兄与赵援的联络便也勤便了起来,经常请赵援出来喝上一杯。

  不过到樊楼来,这还是第一次。

  就算这位仁兄是五品京官,但光靠着俸禄,在养活一大家子的情况之下,在汴梁还想经常想要风花雪月一番,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位仁兄一定还有其他的银钱来路。

  当然,赵援是不关心这个的。

  人家现在有意讨好,他当然也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楚王的大业,多一个人帮助,便多一分力量嘛。

  在赵援的心中,就没有废人、无用的人,啥人都可以派上用场的。

  掰了一瓣橙子丢进嘴里,连皮带肉,片刻之间便化为了甜甜的汁水,不像其它的柑桔那般,总是会有些残渣,虽然一两银了一个的确是贵上了天际,但物以稀为贵,谁让这玩意儿就这么一点点产量呢?谁让大宋的富人这么多呢?

  “子谦兄,你我兄弟,如此客气干啥?像这样的好东西,委实是太破费了!”点了点面前的橙子,赵援笑看着对方。

  刘谦连连摇头:“一两银子一个的确是贵了,但要不是我说今日的客人是子玉你,人家还不卖给我呢!这能上顶楼,能吃上这特供的橙子,全是仗了子玉你的面子啊!要不然,我拿着钱,也没地儿用去啊!”

  赵援呵呵一笑,一个五品官,还是一个没啥实权的五品官,的确是上不了这顶楼的。想着如今自己不过一白衣耳,却能做到许多公卿都做不到的事情,心中不禁有些得意。

  “以往子谦请我吃饭喝酒,也不过是寻常酒楼,今日却是樊楼,这花费可小不了,莫不是子谦兄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赵援微笑道:“能帮上忙的,自然责无旁贷。”

  这话就说得很有技巧了,能帮上的,那一定得帮,帮不上的,那也不要怪我。

  刘谦一笑道:“帮得上的,帮得上的。子玉兄,不瞒你说,今日可不是我请你,而是另外有人,不过子玉你是大忙人,等闲人请不到,为了能与你见上一面,谈上一谈,人家给了我五百两。”

  赵援愕然:“就为见我一面,便如此大的手笔?”

  “子玉兄可莫怪我拿你赚钱,汴梁居,大不易,这五百两,却是能让我一家子明年衣食无忧呢!”刘谦笑着道。

  “不知那人是谁?”赵援好奇地问道,他着实有些想不透,楚王就算目前势头很好,但仍然不过是一介王爷,自己更不过是一介清客,这是谁如此看好楚王,想要提前投资呢?

  肯定不是汴梁城中的人,他们要见楚王,门路多得是,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地找上自己。

  楼梯响了起来,刘谦却是站了起来,走到了门边,拉开了门,笑着回头对赵援道:“来了,来了,林兄,请进,请进!”

  来人手握折扇,一袭表袍,三缕长须,面如冠玉,微笑着走进房来,径直来到赵援跟前,啪的一声收起折扇,插在腰带之上,两手抱拳,微微躬身。

  “子玉兄,林平之有礼了!”

  赵援直楞楞地看着对方,似乎忘了礼数,居然没有还礼。

  林平直身而起,看着对方,微笑面对。

  “子玉兄,子玉兄!”一边的刘谦捅了捅赵援。

  赵援一个激凌清醒了过来,转头看向刘谦,脸色却是已经变了,眼光瞬息之间也变得凶狠不已:“刘子谦,我把你当好友兄弟,你居然害我?”

  刘谦愕然:“子玉兄,这是说哪里话来?”

  赵援气不打一处来:“你堂堂大宋五品官,什么时候成了辽人的走狗了,你要死,可别拖累我,别拖累王爷。”

  刘谦张大了嘴巴,看看赵援,又看看林平,似乎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子玉兄,勿需责怪子谦兄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林平嘿嘿一笑,径直坐了下来。

  “你,你到底是谁?”刘谦此时才反应了过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你不是说你只是大名府的一个商人吗?”

  “的确是一个商人,这一回也是想找子玉兄商量一笔生意!”林平微笑道。

  赵援缓缓地坐了下来,林平好整以遐,根本就不怕自己的身份暴露。

  是啊,他怕啥呀?

  他是辽国林景的儿子,他是辽国赫赫有名的探花郎,他是漆水郡王耶律俊的师弟,而现在,耶律俊听说已经进了大宋境内,正一路缓缓而行,准备到汴梁来为大宋皇帝贺年节。

  就算自己将人交出去,大宋只怕也会把人恭恭敬敬的送到驿馆去养起来,等到耶律俊来了再交还给他。

  他最多丢丢脸而已。

  但自己与其人在这里私会,会造成什么影响?会给楚王带来什么影响?

  荆王那一伙子人,正愁抓不到把柄呢?

  今年河北路大败,大宋禁军死伤无数,特别是上四军数千人在河北死伤枕藉,此刻汴梁之中对辽人的仇恨还在顶峰呢!要是荆王一伙人拿此做文章,眼下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大好局面顿时便要化为烟云了。

  “真正是想不到大辽堂堂的探花郎,林氏家族的骄傲,也会做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探子,林相公就不嫌丢人吗?”赵援口中的林相公,自然不是林平,而是林平的老子林景。

  林平哈哈一笑:“林某早就辞官不做,现在只不过是一山野闲人,四处游山玩水,不经意间便到了汴梁,大宋物丰貌华,让人难舍难离,便多留了一些时日,子玉兄,口舌留得,不要随意污蔑我哟?”

  赵援哧的一笑,读书人打起嘴巴官司来,便是在这里辩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出一个输赢来。对面这家伙吃准了自己不会把他交出去,自然便有恃无恐,嘴巴之上也不肯认输。

  “林平,直说吧,你找我,想干什么?”赵援敲了敲桌子,道:“如果你想通过我与楚王殿下达成什么协议,这我劝你就不要想了。宋辽两家,对峙数百年,这样的态势,以后也还将继续下去,谁先露出颓势,另一家是必然不肯放过的,现在如是,将来自然也如是。”

  “哪里哪里?”林平连连摇头:“先前便说过了,我现在只不过是闲云野鹤耳,这些国家大事,自然有漆水郡王来了与你们交谈,我呢,只不过是偶尔听到了一些消息,所以想透露给楚王殿下知道。不过呢,我现在的身份,不好登门拜访,所以便转了个弯,先找到你,那也是一样的。”

  “你能有什么消息透露给楚王殿下?”赵援笑了起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是不信的。”

  “子玉兄可别先入为主!”林平笑道:“这个消息可是跟荆王殿下有关。你要知道,荆王在河北之时,我们可吃了他不少亏,我林家在他手下战死的人便有四五个,所以林某人对他可是恨之入骨,这一次偶然之下得到了这个消息,自然便想将其透露给荆王的敌人。”

  说到这里,林平看了一眼赵援,接着道:“在这汴梁城中,谁是荆王殿下的敌人呢?自然就是楚王了。子玉兄,你当真不听?这个消息,可是关系着楚王还有你子玉兄的身家性命呢!”

  赵援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慢慢地抿了一口,无所谓地道:“你姑且言之,我姑且听之。”

  林平毫不见外地从桌上拿起了一瓣橙子,塞进了嘴里,细细地咀嚼着,纵然他出身豪富,这玩意儿,他却也是第一次吃到。

  “好东西,好东西!”他连连点头。

  “大宋的好东西可不止这个!”赵援冷笑:“林氏要是愿意弃暗投明,多的是你没见过的好东西让你享受。”

  林平咭的笑了一声,将手里的另一瓣塞进了嘴里,一边嚼一边道:“习惯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了,也习惯了白日纵马弯弓,夜晚秉烛而读,你们大宋这样舒适的日子我还真过不惯呢,这些天,整个人的骨头都有些酥了。”

  直到此时,一边的刘谦才算是反应了过来,喝道:“林平,你这狗贼,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此时的他,心中正抖抖索索呢,只不过是想弄点外财,不成想却一头栽进了这么大一个坑里。赵援或者能爬起来,自己那可就不一定了。

  “荆王准备造反!”林平拿起一枚橙子在手里把玩着,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说出来一个让刘谦几乎觉得是五雷轰顶的话语。

  “胡扯!”赵援却是不相信。

  由不得赵援怀疑,大宋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呢!而且现在的荆王无权无势,等同于被软禁在王府之中,原本的荆王一系,几乎被一扫而空,剩下的除了三司使萧禹之外,那都不成气候。而观如今之萧禹,也不见得就跟荆王还是一条心。

  “知道你们不相信!”林平一上一下地抛着橙子,淡淡地道:“知道秦敏吗?”

  “信安军统制秦宽之子,战死在白沟驿!”

  “不不不,他没有战死!”林平笑道:“他现在就在汴梁,化名贺胜。子玉兄,你知道像秦敏这样的边军将士,有多少到了汴梁了吗?”

  赵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林平到底知道一些什么?秦敏化名贺胜,就在汴梁,这是一查便能兑现的事情,林平不可能撒谎。

  “你的意思是说,有很多边军已经到了汴梁?”赵援一下子便抓住了问题的要点。

  “不错!”林平道:“据我所知,信安军、广信军、安肃军等边军残存的士卒流窜到了汴梁的,已经超过了两千人,不不,用流窜不合适,他们是被人组织起来的,有人提供假身份,有人给他们开路引,到了汴梁,有人为他们提供工作,住所。”

  看着赵援脸色有些苍白,林平得意地道:“边军的战斗力如何,我想子玉兄一定是深有体会的。二千多仇恨满满的边军哦,或许还要加上两千多定武军,超过五千的边军在汴梁,你们居然认为荆王毫无还手之力,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秦敏这些人到汴梁干什么来了?是来叩谢帝恩,感谢你们的皇帝把他的老子砍了脑壳吗?”

  赵援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

  林平所说的,看来都是真的。

  但他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呢?

  第二百七十五章:没有一个好东西

  “其心可诛!”楚王赵敬的怒吼之声在书房之中回荡,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赵援终于想清楚了林平为什么会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了。

  这个混帐是担心自己这一方如果没有任何准备的话,荆王赵哲将会轻而易举的得手。

  大宋改朝换代他们是不在乎的。

  但如果不借着这个机会,重创一把大宋的话,他林平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甘冒奇险跑到对他来说就是龙潭虎穴一般的汴梁呢?

  他希望两方在汴梁杀得血流成河,杀得人头滚滚,至于最后是谁获胜,这个人其实是一点儿也不关心的。

  同样身为谋士,赵援不得不承认,林平是一个让他敬佩的人。

  这样大的局面,自己是规划不出来的,而林平似乎是举重若轻,至于他到底是怎么推动此事的,赵援实在想不出来,当然,林平也绝不会对他吐露什么。

  边军的战斗力是极其恐怖的,这个事实已经连二接三的被证实了。

  再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五千边军如果一举发难的话,还真是有可能让他们一举建功的,这一点,赵援必须承认。

  荆王如果真上台了,那对于他们来说,可就是灭顶之灾。

  楚王就真要去报国寺念经,而自己,大概率会莫名其妙地死在刑狱之中。

  “我马上进宫,禀报父皇。”楚王随手抓起衣裳,往身上一套,便往外走。

  赵援一把便抓住了他。

  “殿下却慢!你要跟官家怎么说?”

  “老二要造反!”

  “证据在哪里?”赵援道:“就凭林平这么说几句吗?而且如果官家问起来我们为什么与林平往来,殿下怎么回答?”

  楚王楞怔了片刻,道:“只要抓住秦敏等人,不就是证据了吗?”

  赵援摇头道:“殿下,汴梁城中可有近百万人,二千余人散于其中,便如同水珠融于大海,想要找到他们,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这些人必然分散而居,抓了一个,必然惊动其它大群,到时候这些人知道事情败露,铤而走险,又当如何?”

  赵敬愕然看着赵援:“你的意思是说?”

  “殿下,我的意思是说,如果秦敏这伙人知道事情败露了,就此把头一缩,学了那王八,藏了起来,我们怎么办?”赵援道:“这些人都是一些亡命之徒,如果有一天,他们聚集起一些人手,突然来袭击咱们王府怎么办?就算他们知道攻打王府不可能,他们在王爷您出门的时候,发动突然袭击又怎么办?”

  想起边军以一敌十,杀敌如割草一般的场景,赵敬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殿下,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赵援深吸一口气:“不动则已,一动就要将对手一鼓成擒,绝不能放走一个,否则,便是遗祸无穷。”

  “你说得也有道理!”赵敬点了点头。

  “而且殿下您去说,官家还会疑您是想对荆王斩草除根。”赵援压低了声音:“荆王殿下也是您的兄弟,官家再不喜欢他,也是不愿意殿下您把他往死里整的。您去说,官家只怕还不会信。而且这事儿,即便真抓住了秦敏等人,荆王殿下也有大把的理由为自己开脱。没有发生的事情,便不能作数,您说是不是?”

  赵敬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真要让这事儿发生了,禁军到时候能够挡得住边军吗?”

  “这里是汴梁,只要禁军有准备,五千边军还真当自己是天兵天将吗?”赵援冷笑:“臣想来想去,觉得把这件事情透露给崔昂。”

  “嗯?”

  “崔昂与荆王已成死敌,一直以来,都以彻底扳倒荆王为己任,他得了这个消息,肯定要说与官家听!”赵援笑道:“官家知他心思,必然也是半信半疑,说不定这样的事情,官家还会问问殿下您。”

  “我再来敲敲钉脚!”赵敬兴奋起来。

  “不不不!”赵援道:“这个时候,你要坚决地表示不相信荆王殿下会做这样的事情。殿下,这样有两个目的,您越是表示不相信,官家只怕心中便越是不踏实,二来,也能体现出您对兄弟的一片仁义之情。”

  赵敬点头:“接下来呢?”

  “官家是何等样人啊?既然心中已经起疑,必然会命令皇城司彻查,皇城司即便查出来详细的东西来,但总是能找到一些端倪的。有了这些苗头,官家岂有不布置布置的道理?”

  “子玉,你觉得父皇会如何做?”

  “以官家的作派,当然是放长线,钓大鱼,布好陷阱,等着荆王殿下自投罗网,到了那时候,谁也无话好说。”赵援冷笑:“西北行军总管萧定、河北路安抚使马兴、三司使萧禹这些人,都明目张胆地支持荆王,这让官家有些犹豫不决了,毕竟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是重臣,特别是萧定、马兴二人。”

  “他们支持得越凶,父皇就越是见疑。”赵敬不以为然。

  “可是也没办法再对付荆王了。”赵援道:“这个威胁便一直没有去除,官家心中自然是不舒服的,前段时间,不是一直说要让荆王去江南某个寺里抄经的吗?可是萧定一封奏折,这事儿便化为了泡影。”

  “如果荆王当真在汴梁造反,那官家让他去江南抄经可就名正言顺,萧定也好,马兴也好,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了!”赵敬兴奋起来。

  “正是。”赵援道:“如此一来,殿下您的威胁,才算是一举被清除了。接下来,您只要耐心等待便好了。”

  “只是真要等到老二发动,到时候只怕汴梁要遭兵灾啊!”楚王叹息了一声:“不知有多少人会死在其中?”

  “现在这天下还是官家的天下呢?”赵援呵呵笑道:“官家自会照看,等到殿下您登上了大宝,再来心疼自家天下也不迟。”

  重新坐下来的楚王赵敬叹道:“真正是想不到,林平这样的人物,居然会甘冒奇险做这样的事情,子玉,这个林平,当真就抓不得吗?或者,杀了他也是好的。这样的人物,太危险了。”

  “殿下,这样的人,抓不如不抓,因为只是抓了他的话,到头来还是要还回去的。这是宋辽两国不成文的规矩嘛,你看那赵正,在归义城被俘,辽人不也是好好地还回来了吗?只要不是被击毙当场,到了他这个级别,已经不好公然杀了。这小子滑溜得很,从樊楼出来,我马上遣人去追踪他,但却还是被他跑脱了,再想找这个人,可就难了。”

  “当时你就准备动手杀他了?”赵敬笑道。

  “自然,正如殿下所言,这样的人,太危险了,不能抓,但如果他无声无息地死在汴梁,到时候我们一问三不知,辽人自然也就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可惜啊,让他跑了!”赵援连连摇头:“这个家伙,以后一定会是我们的劲敌的。”

  “他如果在辽国掌权,必然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耶律俊成为辽国的下一任皇帝,基本上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这两年来,他在大宋身上拿到了来多的功勋!”赵援道。

  “但我听说此人太看重辽地汉人,因此被契丹贵族所不喜。”赵敬道:“在辽国,耶律俊还是有劲敌的,那个上京道的总督耶律喜便颇有声望,而且此人长驻上京道,先天便占了优势啊!”

  “耶律喜虽然势力也大,手中也掌着军权,但仍然不会是耶律俊的对手!”赵援断然道:“耶律俊在契丹人、女真人中,本来就很有声望,而此人拜了林景为师,更是在今年中了辽国进士,因此而得了辽地汉人世家的拥护。辽地汉人世家这些年来的势力是愈发的大了。”

  “辽国皇位继承,每次总是弄得血淋淋的,希望这一次,他们也杀个你死我活!”赵敬由衷地祝愿。

  “所以林平也要跑到我们汴梁来搞事情啊!”赵援道:“辽国每一次这样的厮杀,咱们的皇城司的影子也是若隐若现,这一次,辽国人终于抓住了机会,自然不会放过。林平这也是在为他的主子打算。这一次辽国的皇位之争,估计会让辽国实力大损,所以他们不希望我们大宋平安无事,至少要让我们也流点血,这样一来,在接下来的几年之中,双主都政治动荡,谁也没有法子向对方发起大规模的进攻。”

  “深谋远虑,一直于斯吗?”赵敬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还是得想法子找出这个人杀了才好。”

  “这件事情属下会去安排,不过林平既然敢露面,只怕也有自保之策,殿下,咱们却也只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赵援却是没有什么把握。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崔府之中,崔昂对着儿子崔谨道。“你父亲在河北一招不慎,险些便输了全局,如此大败亏输,放在以往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发配岭南甚至发往沙岛,那都是应当的,可是你父亲,现在还站在御史中丞的位子上,仍然为官家所器重,这便是谋事在人了。”

  “可是大人,我们也算是结仇无算了。”崔谨有些无奈:“今日传来的消息,您怎么看?如果秦敏等人当真到了汴梁,只怕你我父子,有些朝不保夕了。”

  “呵呵,匹夫之勇,有何可惧?他们还真敢明目张胆来打我崔府么?那还真好了,正好一网打尽。”

  “可是那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崔谨摇头。

  “自然不能千日防贼,所以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崔昂笑道:“这一次,顺便也让荆王永世沉沦,再也没有翻身之日。”

  “大人,您要进宫去见官家吗?”崔谨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他的伤,过了一年多了,仍然还没有好利索,能捡回一条命来,完全是属于奇迹。

  “不。”出乎崔谨的意料之外,崔昂却是断然摇头:“禀告官家干什么?官家想要消弥这样的事情,一声令下,把荆王给整出汴梁,弄往江南某个寺庙去念经抄经,便啥事儿也没有了。或者官家仁慈,把荆王叫去喝斥一顿,荆王知道事情败露,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会放弃那些边军,没有了头领的那些边军,还能成什么气候?必然要做鸟兽散,如此倒真是让我崔家以后后患无穷了。”

  崔谨点了点头:“官家倒是有可能这么做,如此是成本最小的。”

  “官家成本小了,我能得到什么!”崔昂冷笑:“而且,此事没有发生,荆王便会无罪,有萧定、马兴这些人为荆王摧腰,指不定什么时候荆王便会咸鱼翻身再次得势,到了那时,我崔家更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所以,必然要让此事发生,从而坐实荆王之罪!”崔谨喃喃地道:“可是大人,不禀报官家,又如何扼制荆王的造反?您不过是御史中丞而已。边军的战斗力,您可是心知肚明也是见识过的,一旦让他们在汴梁起事而事先毫无准备的话,说不定他们就真成功了,到时候荆王上位,我们崔家完蛋得更快。”

  “所以,我现在要去见一个人。”崔昂笑道:“经历了这两年的事情,你倒是成长得快,比你哥哥要强出不少,再历练几年,我崔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大人要去见谁?”

  “自然是去见首辅夏诫!”崔昂道。

  “夏诫会帮着父亲呢?”崔谨惊道:“不是说荆王与夏诫在河北一直合作得很不错吗?”

  “笑话。在河北的时候,夏诫被荆王整治得惨不堪言,堂堂大名知府,天天只能去吟诗作画游山玩水,你以为夏诫这样的人,会心甘情愿吗?”崔昂笑道:“我做不到的事情,夏诫现在可以做到,我说服不了的人,夏诫可以说服。儿子,你啊,还得学着点,看人,要直指内里,千万不要被表象所蒙蔽。”

  “儿子受教了!”崔谨叹道:“以前儿子就是太天真了,真以为萧定是忠肝义胆,嘿嘿,岂料人家现在快成西北王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心动

  夏诫是看不起崔昂的。

  在夏诫看来,崔昂这个人,是典型的志大才疏,而且做事毫无担当,有功便揽于己身,有过便推诸于人,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小人。

  不过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

  夏诫从来都不认为有废人这么一说。

  即便是一个挑大粪的,也有他的用处。

  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一枚棋子,而这枚棋子,都有他固定的一些用处。

  当然,这些人中,有一部分只是单纯的棋子,另一部分,则还担任着棋手来拨动棋子的作用。

  地位越高,能调动的棋子自然也就越多。

  回京自任首辅以来,他还是利用崔昂,很是办了几件事情的。几个关键位置上的人员提拔,都得到了崔昂的支持。

  原本那几个位置上的家伙,被崔昂寻到了错处上本参奏,夏诫身为首辅,自然而然地便将那几个家伙贬到了外地,换上了自己的人。

  两人算是心有灵犀。

  但这并不代表夏诫就会高看崔昂一眼。

  所以,当崔昂来到东府的公厅求见夏诫的时候,夏诫足足将他晾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还是罗颂看不下去了,出言提醒。

  “治言,崔怀远怎么说也是御史中丞,你要么直接回没时间不见,要么便马上见,这样晾着,不太好吧?”

  夏诫放下手中笔管,活动了一下手腕,道:“如果是你罗逢辰,我自然是如此,不过崔怀远嘛,哈哈?逢辰,如果我如此对你,你会如何?”

  “拂袖而去!”罗颂想都没有想,直接道。

  夏诫似笑非笑地指了指外头,罗颂抬了抬眉毛,是啊,那崔昂出京一次回来之后,真是不要脸了,被人这样对待,居然还能安之若素,人家本人都没有在意,倒是自己在这里瞎操心。当下一笑,也不再理会了。

  公厅里,其他的官员们,则一个个的都眼观鼻,鼻观心,尽力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卷宗之上,不希望引起两位大佬的注意,要不然随便那一个兴之所极问上一句“某某,你说是不是如此啊”,那可就惨了。

  这二位能藏丕堂堂的御史中丞,不代表着他们这些人也成。

  崔昂奈何不得上头的首辅与参知政事,难道还奈何不得他们这些人吗?

  整个东府公厅里,足足有十几位官员。现在东府只有两位相公,一左一右两张公案,下头却是十几张郎官的位子,是辅助二位相公处理公务的。

  夏诫在喝了一杯茶之后,才示意屋子里的笔贴式去外头请了崔昂进来。

  “怀远啊,怠慢了,怠慢了!”此时的夏诫却是满脸春风,站起身来迎接崔昂:“这事实在是太多了,忙活了这半天,却是不见少啊!”

  指着外头还在往屋里搬案卷的一些笔贴式,夏诫连连摇头。

  “大宋天下都要首辅操劳,首辅实在是辛苦!”崔昂微微躬了一下身子,却是颇为羡慕地看着公厅里忙碌的景象。

  要是他在河北不失败的话,或者现在就是自己坐在夏诫的位子上啊。

  这样的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想想大宋这万里锦绣江山,就在自己的笔下被涂抹颜色,千万人的命运会因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而发生改变,这是何等的快意人生啊!

  只可惜,他现在只能坐在冷清的乌台里。

  “怀远,你也看到了,我这里实在是忙得很,等一会儿还要进宫去跟官家禀报几件大事。”夏诫笑道:“那就长话短说?”

  崔昂看了一眼罗颂,再看了一眼屋子里其它十几位官员,道:“下官有一事,需要单独跟首辅商议。”

  这突然的一下子,莫说是夏诫,便是仍然坐在那里奋笔疾书的罗颂也楞住了,抬起头,举着笔,一滴大大的墨汁落在卷宗之上也浑然不觉。

  崔昂这样的行为,是很犯忌的。

  就跟面君的时候,大家都要走了,你来一句“官家,臣请面奏!”一般无二,这铁定是要告某人的状啊!

  夏诫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笑道:“有何事需要单独商议啊?这样吧,其他人出去,逢辰留下来一齐听一听吧?”

  听到首辅发话了,屋子里的十几名官员和一些笔贴式立即便齐声应喏,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不断崔昂却再次强调:“首辅,下官此事,只能跟您一人禀报。”

  夏诫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罗颂的脸也挂不住了。

  说起来夏诫是首辅,是一把手,但人家罗颂在这大宋的臣子中,是妥妥的能排到前三位的。也就夏诫,陈规能在他前面,其他如李光、萧禹等人,见了他罗颂,也是要先行礼的。

  当下罗颂便站了起来,向着夏诫一拱手道:“既如此,罗某便避一避!”

  说完,也不待夏诫发话,当下便扬长而去。

  剩下的郎官与笔贴式们哪里还敢再留,一个个提着袍子,一溜烟儿的便去得远了,生怕走慢一步,被这些大佬们迁怒。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夏诫阴沉沉地看着崔昂。

  崔昂现在的名声可是臭的,他可不想让人认为自己与他有什么勾连,这会连累自己的名望的,今日崔昂搞这么一出,只怕不出明天,在京的官员们,一个个的全都知道了。

  “怀远,你这是搞什么名堂?如此得罪罗逢辰,你是怎么想的?”

  崔昂拱手道:“实非得已,以后崔某自会向逢振赔罪,但今日这事,干系太大,崔某只能跟首辅一个人说。”

  盯着崔昂好半晌,夏诫才点了点头,“好,怀远,那我也丑话说在前头,你今日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莫怪我明天参你一本。我也得给罗逢振一个交待不是?”

  崔昂却是胸有成竹,直视夏诫,一字一顿地道:“首辅,我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荆王殿下,要造反!”

  夏诫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对着崔昂怒目而视。

  “崔昂,你疯了吗?”

  “下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崔昂认真地道:“首辅,若非事关重大,我怎么会犯得着如此得罪罗逢辰,只是此事太过于重大,我不能不如此而已。”

  “崔昂,你在河北之时,栽赃陷害秦宽等人,莫道神不知鬼不觉,夏某人也不是傻子,只不过事已至此,不想再多生事端而已,回京之后,你拼命地想将事情牵扯到荆王身上,那也由得你。”夏诫压低了声音,道:“但你直指荆王谋反,可是将自己往绝路之上逼知道吗?这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你当真准备如此做吗?”

  “首辅仍然认为我是谋算荆王吗?”崔昂自信地笑了起来:“最开始时,的确如此。因为崔某人要自救,绝不能让荆王得了东宫之位,可以说,如果荆王得了东宫之位,那崔氏一族,将无人能幸免,能发配岭南那就算是荆王慈悲了。但或许是因为崔某逼得紧了,荆王竟然当真准备造反了,这对于崔某来说,可就是意外之喜了。”

  夏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崔昂的模样,他的内心深处,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莫非是真的吗?

  王子造反,这在大宋,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一旦真发生了,影响会有多大?

  “证据何在?”

  “首辅,您可知道,以秦宽为首的信安军余孽,现在有多少人到了汴梁?”崔昂问道。

  夏诫心中一跳。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想当初,他还暗示过徐宏给予方便呢!其中有一批人的路引,正是在徐宏的关照之下才拿到的,当初夏诫以为这些人是想上京来伸冤,如果这些人能将水搅浑,更有利于自己回京执政。

  要知道在当时,反对自己回京的人可不少呢?

  现在的副手罗颂,当初便是最强的竞争对手,而留下自己的最有力的理由,便是自己熟悉河北,需要自己来应对危局。

  不过一番运作之下,最终自己还是成功地回到了汴梁,这些手段,最终是一点儿也没有用上。以致于夏诫居然将此事给忘记了。

  对于他而言,秦宽等人死了也就死了,既然已经不能挽回,那就没有必要为了此事与崔昂闹僵,因为那时夏诫已经发现,官家也默许了此事的发生,并以此来打击荆王。

  但如今崔昂直指荆王造反,事情的性质,可就发生了大大的变化了。

  “多少人?”

  “超过了两千人!”崔昂道:“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数字,只怕还会增加。首辅,荆王殿下召集这些边军秘密潜入京城是想干什么?总不会是为了杀崔某一人吗?想要杀崔某,一死士足矣!”

  “你说多少?”夏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超过了两千人!”崔昂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如果我们算上已经在京的定武军一部,那现在汴梁的边军系统的人马,超过了五千人。”

  夏诫的心咚咚的狂跳起来。

  看起来崔昂不是撒谎,他竟然连数字都摸得这么清了,那必然是真有其事。数千边军的战斗力如何,还有人比他夏诫更清楚的吗?

  “为首的人是谁?”

  “秦敏,秦宽之子,现在化名贺胜。”崔昂道。

  秦敏,相传死于白沟驿一战。

  那一战,千余边军几乎损伤殆尽,但辽军死伤亦不下此数,而且死得还是女真部队,秦敏之悍勇由此可见一斑。

  如果不是秦宽后来陷入到了谋逆之案中,光靠这一战,秦敏起码能得一个爵位的封赏,那怕是追封呢!

  “你既然已经查得这么清楚了,为什么不去禀告官家,却来跟我说?”夏诫愤怒地看着对方。

  “首辅,现在就跟官家说,荆王必然一推二六五,一句不知道,不清楚便能卸去全部责任。而秦敏那些人,就算被抓了,只怕也不会供出他们是受荆王主使。荆王驭下之道,我可是见识了,那秦开一介书生,都不肯开口说上半个字,遑论秦敏这些人了。”崔昂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你……”夏诫突然明白了崔昂的意思。“你胡闹!这件事真要发生了,你可知汴梁会乱成什么样子吗?你可知朝廷要承受什么样的损失吗?不将此事消弥于无形之中,你竟然还想让他真正发生?崔昂,你竟然如此居心叵测!”

  “首辅,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这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崔昂冷冷地道:“我们现在发作,将以秦敏为首的人一一绳之以法,荆王会感激我们吗?不,他会恨我们,恨我们入骨。”

  夏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坐了下来。

  “其二,荆王当真一点也没有机会了吗?不,他在内里,还有包括萧禹在内的不少官员支持,在百姓之中声望更高。这一点,在辽人险些攻破大名府之后更加明显了。在外,他有萧定这样的统兵大将支持,有马兴这样的封疆大吏力挺,首辅,荆王是有机会登上大宝的,一旦荆王上位,我们能有好处吗?我自然是要死的,你呢?以荆王的性子,上台之后,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还说得上话吗?他可比官家更加地跋扈!”

  “其三,这些边军现在还散布于汴梁各处,一旦我们发作,必然会惊动这些人,要是不能一鼓成擒,走脱了一些人,在汴梁闹将起来,难道损失就小了吗?而且,这些人视我们为仇敌,以后我们只怕日夜都不得安宁了,就算我们护卫周全,但我们两家的家眷儿郎呢?这些亡命徒,什么做不出来?”

  “其四,您不是一直对上四军的战斗力不满吗?借着这个机会,也正好可以自然而然地清除掉一部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诚然,朝廷会蒙受一定的损失,但是不破不立,挖除了腐肉,新肉才能得以生长,一个崭新的大宋,将在你夏首辅的手中重生。”

  夏诫眯起眼睛看着崔昂,似乎是第一次认清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崔昂的小心思一目了然,毫不掩饰!

  但是,他所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第二百七十七章:不解

  河北路,雄州。

  这一座曾经的边境城池,如今只剩下了一些残垣断壁。这里曾经驻扎过一支让辽人望而生畏的强悍的边军--信安军,如今也早已经随着雨打风吹去。

  马兴背着手,仰望着残破的墙垣,盯着那些被秋风卷起的落叶掉落在焦黑的砖石、断梁之上,满脸都是萧瑟之意。

  他来河北路上已经半年多了,一直都在收拾着大败之后留下来的乱摊子,现在,勉强有些眉目了。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汴梁突然又要把张超调回去,这让马兴有些愤怒。

  虽然是第一次与张超合作,但两人还是配合得很不错的。

  作为一名武将,哪怕是已经做到了太尉,成了横班,勋爵、散职都在马兴之上,但张超仍然很自觉地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与马兴配合得相当好。

  马兴原本一直担心这位汴梁的太尉挟挡住辽人的功劳跋扈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两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在河北路最危急的时候,稳稳地控制住了局面。辽人军队多次生事,都被张超击退,没有占得任何便宜。随着时间的推移,宋人在地、人数以及财力的优势慢慢地显现出来,渐渐地占得了上风。

  而这里面,辽人开始厌战的情绪也开始抬头了。

  辽人军队打了小半年的仗,这一次的大胜,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眼见着再僵持下去,不但没有什么油水可捞,还有蚀本的可能,自然便都想着回家了。

  马兴想不明白,为什么朝廷在这个时候要把张超调回去。

  而且,当初跟着张超从汴梁出来的禁军,也要跟着张超回去。

  这就让马兴很不理解了。

  辽人的确是退兵了,但双方的敌对状态并没有解除,而河北原本的边军已经不成模样了,这些禁军一走,难不成河北路上要靠地方厢军来撑场面吗?

  他原本是打算把这些禁军留下来并且以这些禁军为骨架来搭建新的河北路边军的,结果,计划还没有开始,便破产了。

  “学士,雄州城一定要重建起来!”站在马兴身边的张超扬声道:“雄州城勾连四方,是我们抗击辽军最重要的一环。唉,当初要是能在雄州集结重兵守卫……”

  张超的话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作为来收拾乱摊子的军事首领,他自然是知道了最初之时信安军统制秦宽制定的战略正是守卫雄安城,便联络了广信、安肃等边军向他靠拢。

  但当时崔昂的瞎指挥,却毁了这一切。

  更让人恼火的是,当初秦宽要求其它边军将领向雄安城集结的信伯,后来还成为了他图谋不轨的证据。

  “往事已矣,多说无益!”马兴摇头,这里头牵涉的人和事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说什么也不起作用了。如果秦宽这些人还活着,马兴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这样优秀的将领给弄出来,但崔昂当初却是当机立断地将这些边军将领杀了个干干净净。

  “雄州城,我一定会重建的!明年,明年太尉便会看到崭新的雄州城巍然而立!”马兴凛然道。

  “我这一回去,想再重回河北路,只怕是难了,除非是朝廷决定大举伐辽,我才有统兵的机会!”张超摇头道。

  “太尉这一走,马某人痛失一臂啊!”马兴感慨地道:“太尉,何不再争一争,如今汴梁之局面,倒不如在河北来得清静一些。”

  张超失笑:“学士,你既然知道汴梁复杂,为何还要在这里头推波助澜啊,你一封奏折,可是让汴梁风起云涌啊!”

  张超所说的奏折,就是马兴上奏请荆王赵哲到河北路视察以振军心民心的那份折子。

  以马兴的身份,上这种折子,基本上就是表明了自己在政治之上的态度,这是极其罕见的。

  马兴转过身来,似乎是闲庭信步的往前走了几步,张超也会意地跟了上去,其他随从见状,都知趣地没有跟上来,跟两位大员留下了说私话的空间。

  好半晌,马兴才道:“张太尉,如果我说,在这件事情上,我马兴是被逼无奈,你可相信?”

  “学士铮铮铁骨,谁能逼你?”张超笑道。虽然只共事不到一年,但马兴的作风,张超还是了解甚深的。

  “有啊,而且这个人,还是我一手捧出来的。”马兴苦笑道:“我怎么也想不到,我马某人竟然亲手养出了一条斑斓猛虎,如今张牙舞爪,我却无可奈何啊!”

  “学士是说萧长卿?”张超悚然而惊。

  马兴点了点头,弯下腰来,在一大堆残砖之上拂了拂,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张超:“可不是吗?就是萧长卿。张太尉,你可知现在萧长卿的实力如何吗?”

  “略有耳闻!”张超点头道。

  “你所知道的,只是浮于表面上的东西。”马兴摇头道:“比方说麾下的两三万禁军,近十万蕃军,但在水面之下的东西,更多。而那些看不到的,才是最吓人的。张太尉,我们灭了一个李续,但现在的萧定,比李续的实力,那可是强出太多了。”

  “萧长卿应当不至于造反。”张超道:“萧禹还是国朝的财相呢!”

  马兴嘿的笑了一声,“所以咱们这位西部行军总管给我写了一封信,直截了当的要我支持荆王赵哲,直差说要是换了别人上位,他这位总管就绝对不会服气的。”

  张超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可能还不知道,到现在兰四新的人,都没能跨过横山。”马兴接着道:“兰四新派去接掌横山以北那些州府的人,都在横山之中被狼叼走了。最搞笑的事情,便是萧长卿盛情邀请兰四新去兴庆府视察,你说兰四新敢去吗?”

  “这些事情,学士你没有提起过,兰四新也从来没有跟朝廷上奏过啊!”张超不解。

  “我是不敢说,怕官家一时来了性子,非要召回萧长卿,那指不定就会出什么事。”马兴道:“而且我也还怀有希望,萧长卿在西北,一是可以向西为国朝扩疆拓土,二是可以对辽国西京道形成极大的威胁,现在河北路上大败,边军折损得七七八八,萧长卿那边儿就更重要了。而兰四新不说嘛,是因为他要遮羞,也不愿意让人说他没有能力。”

  “可是在我看来,官家只怕无意立荆王为东宫太子!”张超肯定地道,作为皇帝的头号心腹,张超自觉很了解官家。

  马兴微笑着道:“官家不仅不想立荆王,他也不想立楚王。咱们这位官家,对于权力极为痴迷啊,任何分权的行为,他都深恶痛绝。要不然,罗素何以能做这么久的首辅?这一回罗素下台,夏诫进京,官家也是迫于无奈。太尉,我跟你说,用不了多久,夏诫就会与官家闹生分的。因为夏诫是绝不甘于做一个像罗素那样的应声虫首辅的。”

  “也不尽然吧,如果真是如此,夏相公怎么会召我回去?”张超笑着反问道。

  “虽然我不知道这里头是为什么,但绝对有蹊跷,张太尉,回京之后,你一切要小心啊!”马兴真诚地道:“夏首辅这人,玩起心眼儿来,那是真厉害。”

  “多谢学士提点!”张超拱了拱手,在他看来,或者这是马兴对夏诫不满的一种喧泄,因为据他所知,当初马兴也是有机会回京进东府的,不过马兴回去的话,就是罗颂任首辅了。可不管怎么说,马兴的确是丧失了一次机会的。

  “其实咱们这位官家对于到底立谁,心中并没有多少成见,或者他还更偏向看重荆王一些。”马兴道:“不过真要等到尘埃落定的话,只怕要咱们这位官家到了最后时刻才行。”

  张超听到这里,也是恍然大悟:“也正是因为如此,学士才愿意上这道奏折?并以此来安萧长卿之心?”

  “是的。”马兴淡然道:“反正陛下不会把我怎么样,现在能收拾河北路的,恐怕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了。张太尉,这些事情,回京之后,切不可对官家提起,官家现在还是很信任萧长卿的,莫让这份信任变成了猜忌,那到时候就是国朝的大麻烦了。”

  张超点了点头。

  “学士,你说夏相公调我回去,说是要编练上四军,是不是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要急于练兵?这一次我带来的几万禁军经过历练,比之从前,还是大大不同的。接下来的几年之中,他们就会陆续回到汴梁,到时候再以他们为骨干编练京城禁军,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头轻脚重了。”

  “强干弱枝,主旨是不错的。”马兴点头道:“京城禁军当真强大到让四周膺服的话,也的确会少很多事情。”

  “学士,郑雄此人虽然声名不显于外,但此人却是有真才实学的,不过一直时运不济而已。这一次他来河北路辅助学士军事,于他而言,可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此人得学士重用,必然对学士感恩戴德,学士可好生结纳于他,有他与王俊两人辅佐学士,军事之上,倒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毕竟耶律俊都要来了,短时间内,两国不会再有大的摩擦。”

  “如果不是你的信荐,我还真不知道这个郑雄有这样的能力!”马兴笑道,“这是你的推荐之功,我不能掠人之美。”

  “我荐了,学士不用,不也是枉然!”张超一笑:“学士,你不让王俊挑头,是因为他出身萧长卿麾下吗?”

  “的确有这样一层考虑。而且王俊也升得太快了,这于他而言,也不算是什么好事,压一压,以后再用,更加得心应手。”马兴笑道。

  “此人在河北多年,经验是很丰富的。”张超道:“有学士在河北,用不了几年,河北路上,当再现往日盛景。”

  “基本恢复,起码得十年!”马兴却是有些伤感,连连摇头,指着前方不远处那些塘泊、稻田、大树的桩子,道:“塘泊可以再挖,田地可以开垦,树也可以移载,但辽人劫掠而去的那些边民,却是再也回不来了。荆王穷十年之力,才培养起来的那些彪悍善战的边民,现在都变成了辽人的奴隶。如今边地百姓,只余下了不到三成,没有十年之力,人丁难以恢复旧观啊!”

  两人都是有些唏嘘,任何事情,都是建设困难,毁坏容易。

  荆王穷十年之力才做好的事情,只不过短短数月之间,便不复存在。

  “辽人狡诈啊,他们愿意退回占领的疆土,少要岁币,但就是不愿意放回这些被劫掠走的边民,想来就是因为如此了!”张超道:“只可惜,官家更在意疆土,而不在意这些边民,如果我们强硬一些,情愿多给岁币也要要回这些边民的话,对以后反而会更好。”

  马兴沉默,只是在心中叹息。

  在官家看来,这些边民的性命,哪里有他的脸面重要呢!

  只是为人臣子,这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远处马蹄声声,数骑飞奔而来。

  径直到了两人身前不远处,骑士翻身下马,小跑到二人跟前,拱手道:“学士,太尉,辽国漆水郡王的车驾,离此已不足五里!”

  两人点了点头,这一次两人来到雄州,最主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为了迎接辽国的正旦使漆水郡王耶律俊。

  一般的正旦使,自然不用劳动这二人一齐出动来此远迎,但耶律俊此人实在非同凡响。

  先不说大宋这一次的大败,就是拜此人所赐,光是此人在辽国是排第一顺位的皇位继承人,便让马兴、张超二人不得不重视,在大宋,此人那就是东宫太子一般的地位。当然值得他们二人远迎数百里。

  “真是想不通,这漆水郡王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来我大宋,不是说他们皇帝的身体已经极为虚弱,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归吗?”张超不解地道:“要是他在我们大宋的时候,他们的皇帝一命呜呼了,他远水不解近渴,搞不好这一辈子就只能呆在我们大宋,再也回不去了。那上京道的耶律喜可是一直视其为仇寇的。”

  “真要让那耶律喜上位了,我会连浮三大白!”马兴却是兴致勃勃:“最好让张太尉你说中,这耶律俊比耶律喜可难对付多了。一个文能中进士、武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契丹皇帝,想想都觉得有些可怕。”

  第二百七十八章:入境

  在大宋,相当大的一批人,而且还是精英分子,他们认为,大宋能够与辽国对峙如此之久,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辽国内政不修。

  辽国的主体民族是契丹人,在大宋人眼中,便是一些蛮夷。但在他们的统治区域内,汉人,却占了绝大多数。

  最初的时候,契丹人视汉人为奴,予取予求,基本上没把汉人当人看,这便使得其统治区域内的汉人群起反抗,一波又一波,此起彼伏。

  虽然这些反抗最终都被镇压了下去,但也让辽国疲惫不堪。这让辽国的统治者们看到了一个事实,再这样搞下去,只怕辽国要被活活的拖死。

  接纳汉人,便允许汉人进入统治阶层,便成为了一个既定的国策。

  但想要实施这个策略,却又受到了其主体民族中的那些顽固派们的反对,在这样的背景条件之下,便诞生了两套体系,一套对契丹人,一套对汉人。

  南院北院便由此而出现。

  南院便是以汉人官员为主,相对北院自然就是契丹人了。

  这几百年下来,两边各司其职,倒也相安无事。

  但随着时间的发展,辽地的汉人实力,是愈来愈强了。比起契丹人,汉人更加擅长于生产、积蓄,时间越长,这个优势便会越大,特别是当这些北地汉人受到契丹人影响,亦是从小弓马娴熟,悍勇之极。

  北地汉人是越来越富裕了。

  而相对应的,则是普通的契丹人,却是越来越穷了。

  作为主体民族的契丹人,自然是看不起汉人的。

  但你让一个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汉人对于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契丹人产生什么尊敬之情,自然也是扯淡的。

  矛盾,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诞生了。

  有时候,这样的矛盾是小打小闹,但有的时候,则会上升到朝堂争斗,每一次,都会引出偌大的风波,搞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在这样的朝堂争斗之中,汉人输的时候多,但也不是没有赢过,像南京道上的卢氏,便是一个让大部分契丹人需要仰视的存在。

  说白了,最终还是靠实力说话。

  卢氏能赢那一次的争斗,靠的便是他们家族雄厚的财富,以及用财富堆集起来的数千甲兵。即便是强悍如耶律俊,在南京道上,也是相当尊重卢氏家族的。

  在辽地,汉人势力与辽人势力很难形成真正的合力,两边互相防备,互相争斗,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这种消耗,使得在军事之上处于劣势的大宋,能够与其相峙多年。

  而现在,辽国国内的这种矛盾,已经一步一步地在加深了。在耶律喜这样的人看来,辽国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再这样下去,契丹一族将万劫不复,所以,剥夺辽地汉人的财富,打压他们的权势,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耶律喜的政治倾向,自然有大批的契丹人追随。

  而耶律俊则更倾向于融合两者之间的矛盾,让契丹人进一步的汉化,真正地将两族融为一体,以此来锻造一个真正统一强大的帝国。

  两人各有追随者,相比之下,耶律俊的势力要更强大一些。因为耶律喜已经被辽国境内所有的汉人世家们厌恶,抛弃,而耶律俊却不乏契丹追随者,像耶律珍这样的人,便是耶律俊的铁杆心腹,而西京道上的耶律环,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因为经常与大宋这边做生意,接触宋人较多,反而更倾向于支持耶律俊。

  在北院之中,耶律喜自然是占上风的。

  耶律俊也一向是被北院攻击为投降派的。

  但这一次,耶律俊在河北路上的大胜,让北院所有人都闭了嘴。

  耶律俊这一仗打得漂亮,直接将耶律喜给摁得翻不过身来了。

  要知道,这样的大捷,辽国在与宋人的对峙之中,也就是在大宋立国之初,大宋皇帝头脑发热举国北伐之时才取得过,然后在漫长的对峙岁月之中,双方谁也无力再获取这样的大胜。

  对于大宋这边来说,耶律俊自然就是一个噩梦了。

  一个为了辽国两方势力融合,花费了十几年时间去攻读汉家经典,硬生生地考了一个进士出身的辽国皇族,一个一心想要弥缝辽国国内矛盾的继位者,怎能不让人头疼?

  真要让他上了位,只怕以后大宋就永无宁日了。

  “大宋的皇城司可没有闲着,一直在给耶律喜输送财富,好让耶律喜收买契丹贵族。”张超知道很多内情,道:“这几年最大的成就,就是让耶律喜收买了女真一族。女真够穷的,谁给钱,就给谁卖命。”

  “耶律俊身边也有女真人啊!”马兴道。

  “当然,耶律珍本身就镇压女真多年嘛!”张超笑道。“手下有女真人并不稀奇,但现在大部分女真人是支持耶律喜的。女真军队,现在可是辽人手中的一支重要力量。”

  “这家伙最好是暴毙。”马兴诅咒道:“皇城司没有试过在辽地暗杀了这家伙?”

  “这种事情,不能轻试啊!”张超摇头道:“如果我们率先开启了这样的刺杀模式,以后你马学士还能像现在这样出来?辽人也是可以刺杀的。要做,就一定要保证成功,而且还不能让人怀疑到我们头上来。”

  “不错啊,栽赃给耶律喜,就是不错的选择嘛!”

  “学士,好说难做啊!”张超笑道。

  马兴也是一笑,耶律俊是辽国皇族,漆水郡王,第一顺位继承人,哪是轻易能刺杀到的?便是自己这样的地位,出门亦是前呼后拥,明着暗着的保护者不知凡凡。

  “你说这耶律俊好好的,为什么偏生要当这个正旦使!”张超抱怨道:“朝廷之所以要让我跟着此人一起回京,也是担心他在大宋境内遇刺。此人到了大宋,护卫数量便不会太多,反而是耶律喜这样的人下手的最好机会,又能杀了头号敌人,又能栽赃嫁给给我们,顺利地发起宋辽之战。这保护的重责,反而落到了我们头上。”

  “没办法,像耶律俊这等人的心思,着实让人猜不透啊!”马兴也是摇头。

  说话间,远处蹄声得得,旌旗招展,一支足足三千人的骑兵队伍,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说起来,战争虽然结束了,辽人也承诺退还所占领的领土,但怎么退兵,什么时候退兵,也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

  像现在,宋军也才刚刚收回了雄州,而辽人还没有退过拒马河呢,只不过在双方军队之间,有了一个几十里的缓冲区而已。

  张超眯了眯眼,向后招了招手,坐在地上的数千甲士哗啦一声站了起来,迅速地列成了军阵。

  这当然不是为了打仗。

  只是气势而已。

  不能在辽人面前坠了气势。

  这数千甲士可全都是重甲兵步,列成阵式,在弓箭的加持之下,可是不惧骑兵冲击的,如果还有游骑兵在一边游猎配合,威力自然更大。

  当然,今天张超是来接客,自然不会带着轻骑兵,弄出一个完整的战争态势,那敌意也太明显了。

  双方相隔里许各成阵势,片刻之后,一辆马车却是从辽军骑兵之中驰出,左右随行人马约有百余,随着旌旗节仗一一展开,正是辽国这一次出使大宋的正式使节,漆水郡王耶律俊了。

  两国南北对立这么多年,像耶律俊如此高的地位的人充当正旦使出使大宋,还真是第一遭。以致于大宋这边,甚至没有相应的接待礼仪。因为礼部的官员也有些蒙圈了,这该怎么搞啊?

  人家是漆水郡王,第一顺位继承人。

  按照两国对待接待的规矩,这边起码也要出一个亲王级别的人来迎接便作为随后的馆伴使啊!

  但问题是,现在大宋的局面,便如同干柴上浇油,就差了那么一点子火星了,派谁去?

  不管派谁去,都等于官方认证此人具有与漆水郡王耶律俊相同的地位,差不多就是东宫太子了。

  汴梁没有那个官员觉得自己的头铁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来发个言。

  最后,只能先让马兴把这个人迎入境内,在大名府上先拖上一段时间,反正双方有很多的事情要谈嘛!

  然后再由张超护送这个人上京,一路之上走得慢一点。

  这不入秋不久嘛,离着正旦之日还远着呢,慢点走,让汴梁的大佬们好好地商量一下这个问题。

  “马兴,张超见过郡王殿下,殿下一路辛苦了!”马兴与张超联袂而出,马兴稍稍前出半个身子,两人都是抱拳躬身为礼。眼光扫过周边的护卫,心中却是大奇。

  那个一看就是女真人的家伙,自然便是耶律俊身边的头号打手完颜八哥,怎么这家伙脑袋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手上也缠着绷带,很明晃受了不轻的伤。而另一侧,一员年轻的汉人将领看起来腿脚也有些不利索。

  耶律俊的队伍还真有人袭击?

  马兴与张超对视一眼,脸上没啥表情,心里却又是欢喜又是发愁。

  欢喜嘛,自然是因为辽国内部的矛盾,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发愁,自然是因为接下来在大宋境内,只怕是要多事了。

  耶律俊在自家地盘之上都被袭击了,在大宋,还能好得了!

  大宋在辽国有大量的探子,反之,辽国在大宋还不是一样的道理?

  马车门打开,耶律俊从内里钻了出来,站在马辕之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大宋甲士,这才一跃而下。

  浑身上下,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袍,头上一袭方巾束着乌黑油亮的头发,与一般契丹人的打扮完全不同,如果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场景,这耶律俊就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模样而已!谁能想得到他是这天下权力最大的几个人之一呢?

  “有劳马学士,张太尉了!”耶律俊摆了摆手,左右扫过,又道:“让二位见笑了,前几天遇到了一拨贼子埋伏,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虽然全歼了他们,但手下也受了点轻伤。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女真勇士,完颜八哥,你们应当听过他的名字。这位嘛,你们可能就不认识了,是咱们南京道上新近崛起的好汉卢本安。”

  “卢建嫡子卢本安?”马兴眉头一皱,看向对方。

  卢本安躬身一礼。

  卢建是南京道上最大的世家,他居然将嫡长子卢本安派给了耶律俊作亲卫,也就说明,耶律俊是已经将南京道牢牢地握在手中了。卢建卢氏也好,林景林氏也好,在辽地都是极有名望的家族,堪称辽地汉人之首,而他们两人现在可都是耶律俊门下。

  “到了大宋,殿下不必再担心安危,屑小之辈胆敢无礼,张某人自然让他粉身碎骨!”张超微笑着道,顺带着讽刺了一下耶律俊。

  “如此,接下来我的安全,可就交给张太尉了。”耶律俊哈哈一笑,随和的模样似乎没有听懂张超话中有话,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大辽的储君,更不像是一个刚刚策划重创了大宋,让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的老谋深算的阴谋家,看他笑得云淡风轻,配上英俊挺括的面容,当真如同一个浊世佳公子。

  没来由的,张超心中一寒。

  不怕剑拔弩张,不怕横眉冷目,就怕这样笑里藏刀,当面喊哥哥,背后摸家伙的皮里阳秋之辈啊。

  “此次上京,当与荆王殿下好好地盘桓一番,前两年,我们哥儿俩你来我往,倒也热闹得紧,不过此前一直都是互相谋算,这一次我到汴梁是客,大家倒是不用勾心斗角,可以好好喝上几杯酒了吧。”耶律俊的声音极大:“在大宋,唯一一个让我佩服的,也就是荆王殿下了。学士,此次我上京,能否让荆王殿下为馆伴使?想来我们是有着不少的共同话题的。”

  马兴眼中一寒,这家伙,下马伊始就开始挑拨离间了,迎接的队伍之中,自然是有着皇城司的探子,回头今日的这番对话,便会出现在陛下的案头,这让自己如何接话?

  当下干笑几声,道:“郡王殿下到了京中,自然有人迎接相伴,汴梁乃是天下第一繁华之所,必不会让殿下寂寞的。”

  耶律俊眼光闪动,连连点头:“想来自是不会让我寂寞的,说不定热闹得很,热闹得很啊!”

  第二百七十九章:威胁

  微熏庄院里有一大片的枫林,每年的这个季节,枫叶如火,是一处难得的景观。这一片枫林可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黔州知州马亮在建起微熏庄院之后,耗费了极大心力移栽过来的。因为移植的是大树,不易成活,死一颗便补一棵,最终形成了这一片两百余棵的红枫林。

  黔州知州可以说是将他前半生好不容易弄来的钱,大部分都投入到了这微熏庄园之内。庄内有山、有水、有田地,当然,还有数量不少的家丁、仆妇、佃户,关起门来,便自成一个小社会,就算是与外面不通声气,也可以活得有滋有味。

  马亮现在便等同于被软禁在这个庄园里。

  他的知州大印,已经被萧诚毫不客气地拿走了,这庄子里,除了马亮身边的几个人之外,其他的人,已经全都换过了一茬,马亮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他现在极其恐惧,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既然萧诚能让他一直生病这么久而上头却不闻不问,那自然也可以让自己因病而亡,这根本就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

  被软禁在这里,他不知道外头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光景,他试过了很多次,向这个庄子里的那些下人们行贿,以便他能向外通消息,送出求救的信息,但无一例外的,送出去的消息都如同石沉大海,而接受了他贿赂的那些下人,就此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近一年的时间过去,马亮已经完全绝望了。

  毫无疑问,夔州路转运使李防已经成了萧诚的同伙,否则,这里的事情是无法将李防瞒得如此密不透风的。

  当萧诚与李防勾结起来之后,自己可就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破罐子破摔的马亮,只能寄情于声色,美食。

  因为他不知道萧诚什么时候就会收拾掉他,这个庄子,也会在自己死之后,变成他萧诚的手中之物。

  现在他还剩下的唯一的福利,便是作为一名知州他该得的俸禄,萧诚倒还是一文不少的送到了这个庄园,自己提出的一些基本的生活需求,对方也是一一满足。

  马亮猜想这是因为萧诚已经将黔州知州看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不容他人染指,所以他希望自己活着,就这样病着,拖着,等他萧诚熬够了资历,自然而然地就接过了这个位子,好往上再跨上一级。

  别人在签判这个位子上,想要升上来,至少要熬上三年才有那么一丝可能,但在萧诚这样的人面前,或者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可以完成磨堪,达成目标了。

  只是马亮想不明白。

  萧诚这样的人,为什么为看上黔州这样的地方?难道他不该是来混上一段资历,转头就调往那些油水丰厚、富裕的地方当知州吗?

  现在的马亮,当真是肠子都悔青了。自己真是头脑发昏哦,给萧诚下什么绊子,当初萧诚来的时候,自己夹起尾巴,让他当家作主又有什么不好的,等这个人弄到了足够的资历,自然就走了。

  可现在倒好,自己与他没有什么可转寰的余地了。哪怕自己现在服输,对方也不会罢手的,身在官场,马亮自然明白,要么不下手,要么就把事情做绝,否则留下隐患,以后指不定就会让对手咸鱼翻身来报仇雪恨呢!

  马亮原本就富富态态的,近一年来又肆意放纵,整个人便如同吹气球一般地胖了起来,基本上站起来,都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了。

  “你怎么胖成了这个样子?”萧诚惊讶地看着马亮。

  马亮看到萧诚,整个人如同筛糠一般抖了起来,脸上的肥肉颤抖,牙关打战,格格作响。

  完了,完了,对方肯定是已经不需要自己了,今日来见自己,只怕便是来收了自己的命去,只是这还没有到一年呢,对方就如此的迫不及待吗?

  “萧签判,萧公子,马亮有眼不识泰山,我错了,我不该跟公子做对,你把我当个屁放了吧,我再也不敢了!”马亮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在两个家人的扶持之下,号淘痛哭。

  萧诚不由有些傻眼了。

  萧诚身边的江映雪更是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跟着萧诚来的鲁泽也不由得脸色僵硬,似乎有些不忍目睹。

  好半晌,萧诚才反应过来马亮这个反应的原因所在,不由有些好笑。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这人,以后再也不敢出什么幺蛾子了。

  “马知州,你误会了,今日来此,只不过是萧某下乡检查秋收,顺便来看一看庄子里的红枫而已,这时节,倒是赏枫的最好时间。”萧诚解释道。

  在萧诚的命令之下,其在汴梁城等京城周边的势力大踏步地向南方后撤,天香阁的总部也一下子搬到了杭州,萧诚麾下的部众,经过数年的努力,终于将九成以上的实力,转移到了南方,而江映雪这一次过来黔州,就是向萧诚来做一个总体汇报的。

  今日,只不过是工作之余,萧诚带着江映雪来赏赏风景而已。

  当然,顺路看一下百姓的秋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亲民恤民,收买民心,随时随地都是需要做的。

  “赏枫?”马亮总算是恢复了平静,看着萧诚身边那个戴着幕篱的女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连连点头,“赏枫好,方园数百里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红枫了!”

  说到这里,他又像是被一只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心里却是后悔得要死,说这些干什么哦,要是萧诚因为他这句话看上了这里,只怕他马亮,便命不久矣。弄死自己,霸占这庄园,不过是翻掌间耳。

  萧诚扫了对方猪肝一般的脸色,叹气摇头,这便是一州之主的气量吗?难怪这些年来,黔州空有如此大的地盘,如此多的丁民,却是大宋疆域之内一直不能安分的地方之一。

  这样的人坐在这样的位置之上,当真是误国误民。

  “马知州,想来你心中一直怨恨,我采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剥夺了你作为一州之主的权力,并且上下勾连,让你有冤无处诉,有曲无处伸是吧?”萧诚淡淡地道。

  “啊?”马亮愕然抬头,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脸,但马上却又反应了过来,脑袋摆得像个拨浪鼓:“没有没有,我哪里能与萧签判相比,我一点儿怨恨也没有,我感激得很呢,您看我现在,心宽体胖,日子好得不能再好了。”

  萧诚哧的一声笑:“马知州,你当真把我骂上一顿,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我反倒要高看你一眼,但你现在这模样,实在是让我尊敬不起来,实在是让人看不上眼啊!”

  马亮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脸打得,啪啪作响,真要还有一点血性,一点气性,这一刻,只怕是都忍不住了,只可惜,眼前这位,这近一年的时间,却是早就身体内仅剩的那些血性儿、气性给磨得干干净净了。

  马亮的脸色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红一阵儿,但瞅一瞅萧诚身后不远处韩锬等人扶刀而立的凶横劲头,却又是堆上了满脸的笑容:“萧公子说笑了说笑了!”

  萧诚嘿嘿两声,转身对身后数步之遥的鲁泽道:“鲁判官,你来给咱们的马知州说一说,现在黔州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今年黔州的变化了吧?”

  鲁泽赶紧踏上两步,道:“是,签判!”

  转过身来,看着马亮,语气之中却浑然没有了半分尊敬之色:“知州,今年前三季度,黔州的财计收入已经超过六十万贯,整年预计会超过一百万贯,当然,这里面实物占了大头儿。”

  “这怎么可能?”马亮失声大叫了起来:“黔州只不过辖有彭水、黔江两地,便是去抢,也抢不了这么多钱!”

  “马知州,你忘了,黔州下辖羁縻州一共四十有九!”萧诚背着手,一边缓缓而行,一边道:“到目前为止,一共有三十一个州,已经改土归流或者愿意接受我们的治量。上缴黄册,缴纳赋税,承担徭役。一年一百万贯,在我看来,简直不值一提,明年,会翻上一番,后年会是多少呢?我一时也说不准了。”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马亮喃喃地道:“这些羁縻州的部落首领、酋长一个比一个凶狠,一个比一个冥顽,怎么可能乖乖听话?”

  “这就是我比你强的原因所在!你做不了的事情,不代表我做不了!”萧诚笑了起来,回过头来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马亮,道:“你现在知道夔州路李转运使为什么对你的事情懒得理会了吗?因为他突然发现,让我来主事儿比你强多了,他呀,还指望着过上两年退休的时候,能有一个国公的封号,以前,他只能盼一个小国号或者恶国号,但现在就大不同了,要是整个黔州下辖的四十九个羁縻州全都完成了改土归流的话,作为一方封疆大吏,他便可以得到一个大国封号了,哈哈。”

  说到这里,萧诚低下了头,压低了声音道:“而且马知州,李家大公子在我们的黔州商业联合会里入股,每年的做生意赚的,再加上预计的年终分红,今年便可达到十万贯以上,你说,有名,有利,李转运使还记得你马亮是何许人也?只怕他现在正深恨你是一个无用的人,放着这么好的地方,居然荒废了如此之久,这让他少赚了多少银两?反正据我所知,李大公子对你可是颇有微辞。鲁泽,你接着说。”

  “是,签判!”鲁泽连连点头:“如今,黔州正在清点人丁,那些羁縻州上缴的黄册,水份很大,但饶是如此,已经清点出来的丁口,也超过了六十万人,预计整个黔州辖下的丁口,应当超过一百万丁口,如果认真核查,那些被大户,豪绅藏起来的丁口,也应当还有不少十万。”

  “人丁啊,是负担,但更是财富。”萧诚背着手道:“就看怎么经营了,鲁泽,你说是不是?”

  “是!”鲁泽对这位签判现在是心悦诚服。

  他是眼睁睁地看着黔州是怎么一步一步地变化成如今这个模样的。以前,那些羁縻州何等的霸道蛮横,黔州知州府说是他们的上司,但他们何曾将黔州知州府放在眼中?他这个判官,以前受过多少窝囊气?

  可是现在呢?谁敢对他鲁泽龇牙?那一个到了彭水,不是规规纪纪,恭恭敬敬?

  现在自家门外,想要见自己的人都排上了队,为了能提前见上自己,都开始向自己的门子行贿了。而自家的库房,短短的一个月,便已经装满了。

  自己还胆战心惊的向萧诚请示过这礼物该不该收,结果,萧签判拍拍自己的肩膀,笑着告诉他,礼,自然是可以收的,但什么事可以办,什么事不能办,心里该当有数。

  萧诚这么一说,鲁泽心中自然也就有数了。

  那些人对黔州知州府的尊重,自然是建立在黔州的实力之上的。

  因为那些敢跟萧签判张牙舞爪的,基本上都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马知州,现在黔州已经有了两支军队了,一支是天南军,您是知道的,您一支是天武军,夔州路李转运使已经批了,现在正在往朝廷那里直程序,另外嘛,萧签判还建立起了厢军,喏,已经由韩将军指挥的。”鲁泽笑吟吟地道:“现在这支厢军已经有了三千人呢!”

  马亮不是笨人,看着萧诚,再看看韩锬,心中知道,只怕这支所谓的厢军,才是整个黔州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吧!

  “马知州啊,你现在这个状态,还可以!”萧诚似笑非笑:“你这样能活得很好,也能活得很长。千万别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一旦起了啊,也不知道会引起不好的后果,不过呢,我敢保证,不管有什么后果,你,肯定是看不到的。”

  马亮咽了一口唾沫,连连点头称是。

  第二百八十章:用心良苦

  田里的水差不多已经全干了,站在稻田里,摘了一棵稻穗,在手里搓了搓,一颗颗饱满的金黄色的谷粒便展现在了萧诚的眼前,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今年的收成,看起来很是不错。

  “一亩地,大概能收多少斤?”指了指面前一溜儿下去的大概十几块地的水田,萧诚问着身边的一个老汉。这人满手老茧,脸上也颇多风霜之色,一看就是一个经常吓地劳作的人,但身上的穿着却又着实不错,光是这一身棉夹衣,就不是普通的老百姓穿得起的。

  萧诚眼前能看到的这大概几十亩上好的水田,都是眼前这位老汉的。

  虽然颇有家当,是实实在在的地主,但老汉仍然是要下地干活的。

  “回签判话,这些地一亩能产四百斤谷!”老汉恭敬地道。

  “这些地离河沟这么近,又是上好的水浇地,一亩四百斤,少了一点儿!”萧诚皱起了眉头。

  “签判,这些地老汉可是精心伺候,不敢有丝毫怠慢的,一亩四百斤,在这方圆百里,除了老汉家,别家断不会有这么多!”老汉却是不乐意了,梗着脖子道:“说到种田,在这彭水,老汉说是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看到老汉强项,一旁的鲁泽斥道:“庞裕,怎么跟签判说话呢?还有没有点规矩?”

  萧诚摆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既然不是种植的问题,那就是种子的问题了。”

  “种子也是我去年一颗一棵的精心挑选出来的。”庞老汉黑着脸,继续顶着萧诚,看得一边的鲁泽眼皮直跳。

  这老头是不知道眼前这位萧签判的手段,他可是知道的。

  “你的种子,就是在你种植的稻子里边挑的吧?”萧诚问道。

  “当然。”

  “很多年了?”萧诚接着问。

  庞裕楞了楞,似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萧诚转头对鲁泽道:“这个事情要记下来,回去之后与商队联系,要尽量的从别的地方弄一些好的种子过来。”

  “是。”鲁泽连连点头。

  “庞裕,你说你是彭水种田最好的把式?”离开了稻田,萧诚向着不远处河沟之上的一间辗房走去,早有人从辗房里搬出来了桌椅摆在了空地之上。

  看着辗房那缓缓转动的巨大的水轮,庞裕叹了一口气,一天前,这辗房还是他庞家的产业呢,但现在,已经不是了。眼前这位萧签判已经说了,这辗房,要收归公有,说是要拿钱买,但庞裕清楚得很,所谓的官府拿钱买,只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

  敢跟官府扯皮不干吗?

  除非你活腻歪了。

  而且他是认识鲁泽这位前判官的,人家话里话外,可是已经暗示了清清楚楚的了。

  老实,听话,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这年轻的签判,真是一个灾星呢!

  心里已经是服了气,只是嘴上和面皮之上,还是有些放不下来。

  “当然是。”

  “坐!”萧诚笑着扯了一个凳子过来,放到了庞裕面前。

  “签判面前,哪有小老儿的座位!”

  “有的,就凭你说你是方圆百里最好的种田把式!”萧诚笑道:“这么好的田地,亩产只有四百斤,不是人的问题,那就是种子的问题。我让人从别的地方弄来最好的稻种,交给你,由你来育种,一亩地,如果能提高个百把斤产量,那庞裕,你就算是立了大功了。”

  “提高一百斤产量?”庞裕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

  “你不是最好的把式吗?怎么,做不到,如果你做不到,我就再另去找人!”萧诚道:“种子这东西,也是要时间更新迭代的。庞裕,这就像人联姻,男女双方隔得越远,生出来的娃娃就越聪明,隔得越近,就越寻常,甚至有些亲缘关系的人结了亲,常生出一些痴愚儿一般的道理。”

  庞裕想了片刻,道:“签判,如果我培育出来了,这辗房,是不是就可以还给我?”

  萧诚看着眼前这老儿,不由得大笑起来,觉得这老汉儿当真是颇为可爱:“庞裕,你当真培育出了这样的种子,光是卖种子,就能让你发大财了,这间辗房,到时候值个甚么?”

  “这种子,不是您让我弄的吗?”

  “东西是你培育出来的,自然就归你所有!”萧诚道。“至于这辗房?”

  萧诚站了起来,指着辗房道:“光这辗房,并不值多少钱,但是你在这里修坝蓄水,对下游影响可就大了去了,这条河沟沿线,可还有数百户农家呢!”

  “每逢枯水季,小老儿都是开闸放水的!”庞裕道。

  “是啊,这也正是我没有找你麻烦的原因!”萧诚微笑道:“要是你过往曾利用这水坝来卡下游这些老百姓的脖子,你庞家,现在已经没有了。黔江那边,有几家就是这样干的,现在他们的家主的脑袋已经搬了家,家产充了公,家人都去铁矿挖矿石去了。”

  萧诚说得云淡风轻,但话语里透露出来的血腥味,让庞裕激凌凌地打了一个寒噤,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似乎意识到,眼前这位笑容满面的年轻人,还是一个手握生杀大权可以对他的小命予取予求的。

  冷汗霎时之间就冒了出来。

  “我查过了,你庞家,也算是积善之家。连着几代名声都不错。”萧诚淡淡地道:“所以呢,我也愿意给你机会。把这辗房、水坝收走,充作公有,是免得你的后人有机会犯错。同时借重你的手艺来培育最好的种子,也是给你庞家真正发达的机会,你当真以为我找不到别的人吗?庞裕,你只需想想,将来整个黔州下辖这广袤之地上所种的稻种,都是出自你庞裕之手,你能赚多少钱?而且,你还可以培育其他的优良的种子嘛是不是!做好了,你庞家以后不但可赚到无数的财富,更能赚取一个好名声,这笔帐,你自己好好算一算。当然,做这样的事情,也得有冒险精神,因为失败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想好了,便去找鲁判官,他会给你调拨官府从别的地方搞来的稻种。”

  鲁泽现在已经完全成了萧诚的跟屁虫与应声虫了。

  倒也不仅仅是因为萧诚的强势和手段厉害,也是因为鲁泽看到,萧诚所做的事情,是真正的在为这片地上的老百姓着想。

  不象知州马亮,从上任的那一天起,想得就是怎么往自己口袋里捞。

  与马亮的做法相反,萧诚从上任到现在,似乎还一直还在自己掏腰包补贴,拿出来的银钱之巨,让鲁泽咋舌不已。

  “签判真是仁心,这庞老儿也是好运气,庞家发达,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回去的路上,鲁泽感慨不已。

  “哪有这么容易!”萧诚瞟了对方一眼,道:“做种子培育,失败的风险性是很大的,也只有家底子深厚的人,才经得起这个折腾,当然,成功了,获利也大。再者,新种子即便成功,想要扩散出去让别人相信,也非得是在当地有公信力的人领头才行。你让老百姓相信官府所说的只怕是很难哟!所以这一次我出来所找的人,都是在当地有一定威信的人,很可惜,只有庞裕这老儿答应了下来。”

  “那些拒绝的人,以后会后悔的!”鲁泽信心满满。

  “他们当然会后悔。”萧诚嘿嘿一笑:“鲁泽,以后你多关注一下这件事,庞裕要是失败了呢,你就鼓鼓劲,补贴一点银钱给他,让他继续搞,一旦成功,对于我们黔州来说,那可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一亩地多收个一百斤,整个黔州要多收多少啊?”

  “签判放心!”鲁泽道。

  这一年来,黔州变化的,可不仅仅是那些羁縻州俯首贴耳,还在强顶的,也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

  其实萧诚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军事之上,那些事情,由着杨万富等人去做就行了。不服气的,打得他们服气就行。打输了还不服气的,那就从肉体之上直接消灭。

  萧诚更多的精力,用在了经济之上。

  修路,修水利,这是地方要发展的不二法则。

  然后便是兴工商,鼓励农桑。

  这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那可就是真难了。

  兴工商对于萧诚来说,还简单一些,他手里有专业的人才,有成熟的商业网络,也有成套的运作体系,像黔州的特产如桐油、漆这些东西,是第一批被大量地运送出去变成了钱财的商品,虽然只有一年的时间,但这两样东西,已经成了黔州如今的主打产品了。

  鼓励农桑反而要更难一些。别看这里的老百姓,人人都种田,但那效率、产出,完全让萧诚失望透顶。

  萧诚可是希望从事农业的人,能一个人养活五个人,十个人,这样他能腾出更多的人手来做别的事情的,但现在的问题的是,绝大部分的地方,一个人最多能养活一个人。

  萧诚已经把那些压在老百姓身上敲骨吸髓的家伙给搬开了,但老百姓们仍然无法达到他的目标。缺工具,缺牲畜,缺技术,好像什么都缺。

  这些事情,只能一样一样脚踏实地的来解决。

  独山铁矿第一批产出的好铁好钢,九成以上都用来打制成了各式各样的农具而不是武器。

  通过黔州商业联合会从外头弄来了大批的大型牲畜,又从富户那里征集一些,然后官府免费地借给百姓使用。

  等等,等等。

  一年辛辛苦苦的忙碌下来,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

  但真正经历过这些事的人却知道,这一年,种下去的是希望。

  当所有的一切,都被理顺之后,收获,也就顺理成章了。

  回到微熏山庄,所有人都是有些腰酸背痛的感觉,今儿个一天,大家可都是凭着一双脚在赶路呢,山上山下,田间地头,大家跟随着萧诚,来来回回的,起码得有个数十里地的模样。

  只不过大部分人可以休息了,萧诚却是休息不成。

  因为有一个人,早就在微熏山庄等着他了。

  双脚泡在木盆里,熬煮过后的中药材的味道在房里飘荡,江映雪坐在一个矮板凳上替萧诚洗着脚,轻轻地按摩着他的脚上穴道。而萧诚的注意力,却全部在另一个坐在一边的和尚身上。

  慧远和尚。

  一个曾经跟着萧诚远走过大西北并且在横山之中闯出偌大名头的大和尚。

  西北事了之后,这位大和尚谢绝了当地党项人要给他修建庙宇由他当主持的邀请,屁颠颠地跟着萧诚又一路到了黔州。

  早前,这位和尚与江映雪一齐回到汴梁主持了大撤退,而后江映雪离开了,慧远却是留了下来,他的身份不扎眼。

  “你说张超已经被调回了汴梁,随他回来的,还有数千在北方经历过战事的禁军!”萧诚若有所思。

  “不错!”慧远吐出一口浊气,道:“公子,崔昂这一段间与楚王手下谋士赵援,还有当朝首辅夏诫突然之间便联系多了起来,紧接着便有了张超被调回的事情,如果把这些事情联起来想,好像便不大妙。”

  “你的意思是说,荆王想起事的事情,事实上已经被夏诫等人知晓了,而这些人并没有制止他的意思,反而是想让荆王动起来,然后好一鼓成擒吗?”

  “如果不是这样,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张超会回汴梁,现在河北路上可并不太平啊!”慧同摇头道:“这些事情太过于重大,我怕传话人说不清楚,所以这才亲自跑来一趟,公子,这事儿,我们得提醒荆王殿下啊!如果连张超都成为了荆王殿下的敌人,那荆王殿下那里还有半分胜算!”

  沉默片刻,萧诚叹道:“现在说,还来得及吗?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他们会信任我们吗?张超回京,只会促使他们提前发动。慧远,这一次耶律俊上京,朝廷定的馆伴使是谁?”

  “楚王!”慧远吐出两个字。

  萧诚摇头:“果不其实,他们是生怕荆王不反啊,还特意地刺激一下。慧远,你赶紧回去吧,别的啥也不用管了,把我家里照看好就行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要得更多

  萧诚的心情恶劣得很。

  虽然从荆王被召回汴梁的那一天起,他就认为以荆王的性格、作风,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一直以来,他也在竭力为脱离荆王而作着准备。不管是推动大哥去西北还是自己在南边的布置,然后一溜烟儿地跑到在别人眼中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界,事实上都是在为自家找后路。但事情真的要发生了,他还是心情沉重之极。

  实际上,萧诚对于荆王还是较为佩服的,至少,荆王与楚王比起来,是一个真正能做事情的。在河北路上,荆王着实做得不错,而他一离开,眼高手低的崔昂上台不到一年,大好的局面便全线崩塌。

  满天枫叶飘落,萧诚手握双匕,身形在林间盘旋,矫健的身形宛如一头下山的猎豹。除了萧诚身边极为亲近的少数几个人,在这地方,没有几个人知道进士出身的萧诚,居然有一身极为高超的搏斗的功夫。

  大宋的读书人,可不比隋唐那时候的读书人了。隋唐之时,读书人书生持剑那是时尚,到了大宋,几百年下来,文人鄙薄武夫反倒成了风潮了。

  伴随着一声怒喝,萧诚腾身而起,两手黑沉沉的一道暗光闪过,一根手腕粗细的横生而出的红枫枝丫登时被一切三段掉落下地。

  同时落下地来的萧诚单膝跪地,一手持匕在前,一手持匕在后,保持这个姿式数个呼吸,这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一边的江映雪赶紧迎了上去,掏出汗巾,替萧诚轻轻地擦拭着额头之上的汗水,又接过两只短匕,将其装到鹿皮刀鞘之中。

  与江映雪盘膝坐在满地枫叶之上,萧诚仍是忍不住长叹出声。

  “二郎,崔昂与荆王为敌,我能想得通,两人已成死敌,荆王如上位,崔昂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夏首辅为何也要与荆王为敌呢?还有那张超!”江映雪皱着眉头问道:“二郎推测这件事,夏首辅与那崔昂联手,瞒着官家准备行事,那张超可是官家头号心腹,能不禀报?”

  “夏诫可不见得喜欢荆王!”萧诚道:“夏诫其实是一个权力欲极强的人,第一次被官家赶出汴梁,就是他与官家分庭抗礼,为官家所不喜。”

  “官家也是一个权力欲极强,想要掌控一切的人物。”江映雪点头道。

  “荆王殿下在这一点上是真遗传了官家的性子的。在河北路上,夏诫可是被荆王压制得没有半分脾气。”萧诚道:“与官家比起来,年轻的荆王,其实更霸道,也更不讲道理。在他掌握了军权之后,夏诫便只能俯首贴耳。”

  “二郎是说,他们在河北路上便结下仇了?”江映雪恍然大悟。

  萧诚摇头:“对于夏诫这样的人来说,没有私仇。他不喜欢荆王,纯粹便是因为荆王一旦上位,可能让他的志向得不到伸展,荆王可不是一个善于听取别人意见的人,而在河北路上的成功,更是助长了他的这个禀性。而且比起官家,荆王更果敢。”

  “所以夏诫不欲荆王上位。”江映雪道:“而楚王看起来就更好相与一些。”

  “大宋自立国以来,以两府为代表的士大夫阶层,就一直在与皇权相抗衡。”萧诚道:“所以咱们大宋的士大夫一向便不喜欢强势的皇帝。现在咱们这位官家,已经让士大夫们苦不堪言了,如果再来一个更强势的,他们还活不活?在河北路上的时候,荆王可没有少拆士绅的台。”

  “张超呢?”

  “每个人都是有价格的。”萧诚道:“如果一个人没有被你收买,只能说明你还没有找准这个人的价格。”

  江映雪眨巴着眼睛看着萧诚,好半晌才认真地道:“二郎,你是不是也不希望荆王上台?”

  “为什么这么说?”萧诚讶然,“荆王真要上台了,对我萧家可是大有好处,我也不会窝在这里了。”

  江映雪扁扁嘴:“二郎,你跟我也不说心里话吗?我觉得,你比夏诫他们更不希望荆王上台,因为你要的,比夏诫他们更多。”

  萧诚有些吃惊地看着江映雪,是的,他要的比夏诫他们要的更多,但他从来没有跟江映雪讲过这些事情,因为他不觉得江映雪能真懂他的心事。

  萧诚甚至觉得,这个世间,就没有人能真正懂得他萧诚最终想要的是什么。

  既然无人能懂,那又何必多费唇舌去诉说,去解释呢?

  自己只需要拿定了主意,然后让他们去执行也就罢了。

  成与不成,萧诚并不知道。

  必竟他想要做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堪称离经叛道,要是真相大白于天下的话,他多半要被当成叛臣逆贼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

  当然,萧诚并不是想要造反自己当皇帝。

  想在大宋造反,那属于典型的寿星公上吊,嫌自己命长。

  几百年来,赵氏家族的养士政策,还真不是白给的。

  “你说我想要什么?”他笑看着江映雪。

  “夏诫他们要的,只不过是与皇相分庭抗礼,可是一旦碰上一个强势的皇帝,他就根本做不到这一点。要是像荆王这样的人上位,那他连牵制也做不到,只能俯首听命。”江映雪微笑道:“以二郎的脾气,自然是不愿逆来顺受的,所以,二郎想要的,是将皇权架起来,高高在上的供着,至于理天下这样的繁杂劳务,便交给臣子们好了,圣明天子,垂拱而治嘛!”

  萧诚大笑了起来,江映雪不愧为枕边人,的确是猜中了自己的心事,虽然不全中,却也八九不离十了。

  “我可是夜里说了梦话?”他笑着伸手去刮了一下对方精致坚挺的鼻梁。

  江映雪有些羞涩地摇头:“我可从来没有听过二郎说梦话呢!二郎,你是不是甚至希望整个大宋因为二王争位乱起来,最好乱得不可收拾,这样更加有利于你计划的实施呢?要不然,以我们现在的能力,其实是可以制止荆王殿下的疯狂举动的。可是二郎你,却是大幅度的后撤,将我们所有的实力,布置到了南方。”

  萧诚举起手摆了摆,没有再让江映雪说下去,江映雪冰雪聪明,跟着自己久了,将自己的行事脉络也摸了一个七七八八,基本上也猜中了自己想要做什么。

  是的,她没有说错。

  想要达成自己的愿望,一个稳定的大宋是根本没有机会的。即便再熬上个几十年,自己坐到了现在夏诫的位子上,那又能如何呢?

  萧诚不认为自己的治政水平会比夏诫高多少,就算是强,也强得有限。

  所以萧诚希望大宋乱起来。

  不管是内乱,还是因为外部的因素,只要乱起来,便会有机会来一场触及根本的大革命。

  只要能迅速结束这场动乱,便能在达到自己基本目标的情况之下,又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这些年来的布置,无一不是在为此做准备。

  现在在西北,他已经布置下了大哥这手棋,强大的西军,将会在关键的时刻,成为关键的棋子,而自己到了黔州,正着手准备的便是第二枚棋子。

  至于这些年来苦心孤诣在商业上的布局,便是第三枚棋子。

  “我有些担心!”握着江映雪的手,萧诚的眼中,有了一些忧色。

  “这不正是二郎你希望的吗?”

  “的确是我所希望的,但是,时间点却不是我所希望的。”萧诚摇头道:“好像还有一只手在推动着这一件事,而这只手把时间推前了。但我,还没有准备好。黔州,现在还不成气候啊!一旦真出了什么事,黔州这边能自保就算不错了,压根儿就出不上什么大力。”

  “二郎是说,还有另外一股势力?”江映雪吃惊地道:“那会是谁?”

  “我本来猜不到,但耶律俊突然来京,我好像便有了眉目!”萧诚抬起头来,看向北方。

  “二郎是说辽人插手此事?”江映雪大为震惊。“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二郎你的计划?”

  “他们不知道。”萧诚叹气道:“他们只不过是看到了崔昂的疯狂,看到了大宋二王争位,所以插手其间来推动大宋的内乱,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却在无形之中坏了我的事情,这可真是老天没眼了!”

  “听说辽人的老皇帝身体也是不行了,或者他们也是想让大宋内乱,好让接下来辽国权力的更迭不会受到外界的打优,辽国皇位传承,历来都是血肉横飞,也是他们实力最弱的时候。”江映雪沉吟道,“这件事情凑到了一齐,事情便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萧诚哀叹,“也不知这件事情,最终会发酵成什么样子。”

  “二郎,纵然会离我们的目标有些偏差,但终归是在向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所以,我们不会失去什么。”江映雪道:“眼下,也只能坐观风云起,再做其这打算了。”

  “接下来,你回杭州那边去坐镇。咱们的商业版图一定要稳固,北方一旦出现大问题,南方的重要性便会大大突出,到了那个时候,只要我们能握住南方的经济命脉,很多事情便好办得多。你过去之后,要加快进度,有些事情,手段不妨强硬一些!”

  “明白了。”

  江映雪点点头。

  “我这头,也要快马加鞭了,这一次回去,必须要彻底拿下天南军!”萧诚吐出一口气。“天南军,天武军,再加上韩锬的部队,即便到时候杨家、田家有什么异动,也足以扼制他们了。”

  “荆王真要起事,必然会想方设法控制汴梁的重臣,像学士估计更是重点,而学士又是一个重感情的,到时候指不定会受荆王牵连呢!”江映雪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萧诚笑道:“大哥在西北,便足以让朝廷不也对家父如何,就算父亲真的帮着荆王干了些什么,夏诫他们也只有掩盖的份儿。再说了,我在这里做的这些事情,外头大部分人不清楚,但李防肯定跟夏诫明里暗里说了一些的。夏诫是个聪明人,所以父亲不会有事。了不起到时候不做计相了。”

  “到时候倒不如把学士接到这里来,或者去杭州那边,我在苏杭那边有好几个庄子,想来学士必然喜欢!”江映雪笑道。

  “你想多了,即便父亲不任官职了,朝廷也绝不会放他离开汴梁的。这可是拿住我兄弟二人的王牌呢!”萧诚笑道:“再者他们在汴梁住惯了,你让他们走,他们又如何舍得?”

  翌日,萧诚一行人等,离开了微熏山庄。

  黔州知州马亮,现在只能让他活着。

  萧诚很清楚,这是夔州路转运使李防的底线。

  黔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李防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事实上,也根本瞒不住他。

  马亮现在什么状况,李防也知道。

  但萧诚事情做得着实不错,整个黔州以及下辖的数十个羁縻州正在稳定有序地一步一步地在往改土归流的方向上前进。

  在李防看来,萧诚的确大才,这样的事情,交给马亮即便是再过上一百年也做不下来。

  萧诚把这件事情做好了,最大的功劳,当然是他这个夔州路转运使的,不管什么时候,统筹谋略之功才是最大的,具体做事,只能排第二。

  李防贪这份泼天的功劳。

  所以他也容忍马亮被萧诚这样软禁着。

  但如果萧诚真把马亮弄死了,李防就不可能容忍了。

  而这,才是马亮还活着的原因所在。

  现在,萧诚还不想与李防撕破脸皮呢!有些事情,有这位夔州路转运使的支持,办起来便要容易得多。

  李防想要青史留名,萧诚投其所好。

  李防想要赚取钱财为儿孙计,萧诚便让他儿子在黔州商业联合会中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

  当然,李防得到了这些,便也需要付出一些。这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心照不宣。

  再过上一段时间,李防便可以举荐萧诚成为黔州知州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人比人,气死人

  任何一个世界,都有着他的运行规则。

  不管你是谁,一旦想要突然改变他的规则,最大的可能便是被规则反噬,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领先一步是天才。

  领先十步,那就是妖魔鬼怪,是众人都要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强若王莽,谦恭下士,装了几十年,最后都做到皇帝了,可一旦他想要改变规则,最终的结果依然是毁灭。

  所以萧诚做事,一向都是循规蹈矩,在这个世界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小心翼翼的行事。

  名正言顺,是做事的所有前提。

  从呱呱降生到这个世界到慢慢成长,萧诚一直都明白的一个道理是,不要做超出一个世界的人们认知极限的事情。

  生产关系必须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

  这两者要是脱钩了,肯定是要崩盘的。

  事实上在大宋,政治之上还是相对开明的,至少这个时候的士大夫,并不认为这天下就是皇帝老子一家子的天下。

  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嘛!

  当然,皇帝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估计是不大认可的。

  所以一直以来,大宋的政治格局,便是皇权与相权的相互博弈。

  不过绝大多数时候,相权是落了下风的。

  皇权天然地就占据着优势的地位,太英明的皇帝和太愚蠢的皇帝,都能让相权的制约落在空处。

  或者,这正是夏诫不选择荆王的原因所在吧。

  荆王赵哲,英武果决,做事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对自己的判断一向信心十足。换句不好听的话说,那就是刚愎自用,不听人言。

  荆王上了位,夏诫要么学前首辅罗素,成为一个应声虫,要么收拾收拾,卷了铺盖回家去颐养天年。

  这两者,自然都不是夏诫想要的。

  他还想在首辅的位置之上大显身手呢!

  所以他选择楚王。

  一个看起来很平庸的继承者。

  所以,崔昂这样明摆着的白脸儿奸臣,才能说服夏诫在这件事情之上与他同流合污。

  萧诚要的比夏诫更多。

  萧诚想要的是一个不论在台上的皇帝是英武还是愚蠢抑或是平庸,对大宋的政治格局的影响,都是有限的。

  他们可以是大宋的象征,是大宋的精神领袖,是大宋的吉祥物,他们可以拥有海量的财富,可以接受百姓的膜拜,也可以高高在上哪怕是被奉为神祗,但就是别成为治理大宋政策的决策者。

  他们只能成为一个旁观者和享受者。

  当然这绝对不是造反。

  在这大宋天下,经过了三百年养士,想要造反的人,基本上都是送死的下场。

  所以,萧诚想要做到这一切,必然只能在一个乱局之中才能做到。

  平稳的朝廷格局之下,想做到这一点,那是做梦。夏诫那一套,才是正理。

  江映雪一针见血,说出了萧诚一直不愿意说出来的隐藏在心底的秘密。

  那就是,萧诚真想要阻止的话,并不是没有办法。

  但他选择了壁上观。

  他准备了足够的武器弹药,然后躲到了一边,静静地瞪大眼睛看着汴梁的变局,等着这个天下变乱骤起。

  荆王会摁下这场乱局的启始键。

  但夏诫他们绝不可能成为这场乱局的终结键,虽然他们以为自己有这个能力。

  一块大石头扔进了水里,引起的后果,绝不是表面上的涟漪平静下来就解决了问题的。

  他将会产生影响深远的后果。

  只是事情发展的速度远远超出了萧诚的预计。

  他以为自己有充足的时间把事情做得更好,准备应对的手段更充足,但现在事情看起来,已经快要到爆发的临界点了。

  这些事情里面还隐藏着一支萧诚看不见的推手,这让萧诚有些焦虑。

  一个不怀好意的策划者,一个游离在萧诚考虑之外的推动者,会让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已经无法预测了。

  当然,也仅仅是有些焦虑而已,就算是这场动乱最终引起的后果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但也不会对自己的大战略有多少影响。

  棋子早已经落下了,虽然还没有完全妥贴,接下来的几枚棋子还没有真正落听,存在着一定的变数,但萧诚相信自己能够见机行事,把自己能够掌控的事情掌控好。

  而现在自己所握有的实力,绝对是可以影响到天下的大局的。

  不管是大哥在军事上的实力,还是江映雪如今掌控下的商业帝国。

  黔州这边的事情,要加快脚步了。

  黔州州衙还是如同过去一样破乱溜丢,挂在门楣之上的匾额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官员不修自己主政的官衙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据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萧诚当然是不相信的。

  不过他的重心不在这里,所以这州衙只要还能将就着用,那就用吧,真要塌了再做塌的打算。

  现在黔州的统治中心,毫无疑问已经转移到了邦州这个曾经的羁縻州,在吴家大宅里那个并没有多少普通人知道的黔州商业联合会,才真正掌握着黔州的军政大权。

  杨万富的天武军悄没声的扩展到了五千人。

  韩锬掌握的厢军扩军到了三千人,其中有两千人也驻扎在那里,另有一千人随着韩锬驻扎彭水,算是萧诚的亲兵。

  而最为关键的是,那里才是黔州现在的经济中心,钱,在那里!

  大量的银钱,物资,都在向那里倾斜。

  因为萧诚准备在接下来便向罗殿鬼国动手了,所以他要积蓄足够一场大战所必须的银钱粮草。

  “签判,您总算是回来了!”一进门,天南军统制王文中已是叉手抱拳,恭而敬之地向萧诚行下礼去,说起来,萧诚现在的这个签判品级可还比还上他这个统制呢!

  不过呢,在大宋,一向是文贱武贵,更重要的是,王文正一向是一个识相的人,绝不会以品级来判断一个人的实力。

  而萧诚,无疑是向他展示过实力的人。

  别说萧诚如今是穿着红袍子的五品签判,就算他只是一个穿着青袍子的判官、参军,王文正也会恭恭敬敬的。

  与大宋其他地方比起来,在黔州的王文正,对于实力为王这句话的理解,绝对要比其它地方的人理解得更深刻一些。

  因为以前黔州下辖的那些羁縻州一直在践行着这一真理。

  谁的拳头大,谁的话便有道理。

  羁縻州的主人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朝廷也是不理会的,了不起就在一纸诏书的事情嘛!这些年来,王文正见多了这样的事情。

  “王统制,快快请坐!”从大案之中堆集如山的卷宗之中抬起头,萧诚满脸笑容地道:“统制先坐,且待我批完这份卷宗再来与你说话,哎,马知州这个上司可真是不体恤下属,自己去躲清闲了,却把这些多如牛毛的事务全都甩给我一个签判,也就是我年轻听话,换个人来,只怕早就卷铺盖不干了!”

  王文正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笑话。

  不过这个笑语还真的就不好笑。

  黔州知州的大印,就在你身边的那个大抽屉里吧?马亮是生是死他不知道,但是呢,他的结拜兄弟的下场可是摆在那里,差点被眼前这个看起来知颜悦色的签判扒皮拆骨,最终留下一条命来,可也差不多被萧诚吓破了胆。

  “马知州一向懒政!”王文正笑道:“他是上升无望便瞎混日子了,签判却是年轻有为,自签判上任以来,黔州的变化大家可是有目共睹的。”

  这一点,王文正倒是没有说假话,他是真心佩服眼前这个人的手腕的。

  马亮以前是真没事。

  也就彭水、黔江两地归他管,而且这两地还都是有正儿八经的知县的。

  哪象眼前这位,上位之后,短短的时间之内,便把几十个羁縻州收拾得服服贴贴,不服气的,已经去阎王爷那里报复或者将要付出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黔州的领地,一下子扩充了几十倍都不止。

  以前都是各地自行其是,现在却都要将具体的事务报在这里来,可不就公务繁忙了起来吗?

  “咱们当下属的,可不能非议上司!”萧诚笑着站起来,“前两日我还去了马知州的微熏山庄,那满坡的红枫着实让人心旷神怡啊,马知州啊又胖了不少,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马知州就是会享福!”王文正也是哈哈一笑,他知道,这是萧诚在向他暗示,马知州活得好好的呢!

  “还过上几个月,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到时候我带王统治去微熏庄院与知州一起泡温泉,那滋味可是舒服得紧!”

  王文正心中一跳,他可不想去微熏庄院泡温泉,他相信,现在马亮马知州也绝不想在那里泡温泉。

  “末将可没有马知州这样的闲情雅致,末将就是一个粗人,跟下头的那些混球们一起光着膀子用雪搓澡更痛快一些,泡温泉只怕会将末将泡出病来。”王文正陪笑着道。

  萧诚大笑,这家伙是在暗示自己,他跟麾下将卒们的关系好着呢!

  说得也是,这王文正在控制军伍方面还是有一手的,他在天南军之中还颇得人心,拥甭不少,要不然萧诚早就请这家伙也去微熏山庄泡温泉了。

  快一年的时间,李信也就收买了三分之一的人而已。

  好在这家伙人聪明,也识相,将就着也能用。

  “统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日来找我是什么事?”指了指案上的卷宗,示意对方自己事很多,萧诚道:“开门见山说事。”

  王文正往萧诚坐着的地方转了转身子,正对着萧诚这才陪笑着道:“签判,上次不是行文请州衙这边再划一笔银钱去天南军吗?一直没有回音,所以末将便来问一问。”

  “王统制,按照朝廷规制,黔州的确有供养天南军的义务,但是我不记得州衙还欠你们的银钱啊,不管是饷银还是其它四时补贴,萧某人上任之后,可是全都付得清清爽爽了的。”萧诚疑惑不解地看着对方。“王统制,地方上不欠禁军的银钱,这在大宋数百个州中,能做到的也不多吧?咱们黔州是个什么光景大家都知道,为了凑齐你们的钱,我可是吐了血的。”

  这个时候,王文正才想吐血呢!看着对方那一脸无辜的模样,他苦笑起来。

  是啊,萧诚一文不差的拨了钱,这的确让人无话可说,以前马亮主政的时候,欠钱是常事呢!但那个时候,马亮是真没钱。而现在嘛,萧诚是有着大把的钱。

  萧诚不欠天南军的钱。

  但人比人,是要气死人的。

  在彭水,还驻扎着另外一支军队呢!

  还是一支厢军。

  厢军过去是干什么的?是给官员们站岗放哨下苦力的。有什么战事,他们是给正规禁军运辎重送粮食的。

  禁军都还分个三六九等呢!

  可不管是那一等的禁军,谁瞧得起厢军?

  但这事儿在黔州就颠倒过来了。

  这支厢军的待遇,与天武军比起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当然,在天上的那一个是厢军。

  全新的盔甲,全新的武器,一年四季衣服各四套,拿着的饷银是天南军的一倍,这还不算,夏天他们刚刚发了降暑钱,这冬天还没有到呢,烤火费又已经发下去了。但凡是个节日他们就发钱发物资。

  现在走在街上,那些小商小贩对待这些厢军可比对待天南军的正规禁军们要热情得多,因为便是这些人也知道,厢军有钱啊,禁军都是穷鬼啊!

  不管是禁军,还是厢军,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外地人是极少的,大家都是拖家带口,以前没的别,自然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可现在有了比较,这怨气自然也就出来了。

  凭什么厢军比咱们的待遇还要高啊?

  这怨气慢慢地积累起来,已经到了非得要解决的地步了。

  而且这怨气也慢慢地汇集到了统制王文正的身上。

  肯定是因为领头的无能,或者是得罪了新来的签判才变成这样的结果嘛?没看到统制的结拜兄弟,都被签判给收拾了吗?

  当然,这些传言的背后有没有其它的黑手,王文正现在也没有心思去查了。

  他只知道,这件事情他要是不解决,天南军搞不好就要哗变的。

  第二百八十三章:签判请笑纳

  天南军上上下下对于萧诚倒是没有什么怨言。

  无他,因为按照规纪,该支应的,人家全都给你支应了,并不差你一分一毫。

  光是做到这一点,放眼天下,便已经很不容易了。

  拖欠军饷,本来就是常事。

  军兵们真正能拿到全饷,拿到赏银,除非是打仗的时候,这个时候没人敢不拿他们当回事,但要是太平时节,就很难有这样的待遇了。

  以前马亮马知州作主的时候,天南军也没有拿过全薪呢,只有去讨伐蛮夷的时候,才会补足欠薪。

  相比起来,现在很不错了。

  对萧诚没有意见,但不代表对王文正没有意见啊!

  是你这个统制没本事,所以大家才只能看着别人吃肉,自己连汤汤水水都捞不到一点嘛。

  不患寡而患不均。

  人心,总是没有一个满足的时候。

  凭什么以前比我差的人都过上了好日子,而我还要受苦呢?

  怨气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慢慢地积累。

  听完了王文正的苦水,萧诚却是面露难色,一摊手道:“王统制,你也知道,黔州商业联合会与我的关系不错,而且他们也指着我们保证他们在黔州之地行商的安全,所以这钱,我的确是能筹错到的,可是你们身份不同,我不敢给你们发啊!你们是朝廷正规禁军,所有一切都是有定数的,我要敢发,指不定有人便参我一本,说我拉拢腐蚀军队,图谋不轨呢!这一点,我们萧家是有教训的。早前我大哥为了激励军心,把大嫂的陪嫁都变卖了给士兵发赏钱,结果差点儿脱不了爪爪,被人告得差点儿脱了一层皮,我可不能再犯傻。”

  就知道是这等说辞。

  王文正心里苦得很。

  但问题是,萧诚的回答光明堂皇,一点儿错也没有。

  团练兵就不是正儿八经的军队,所以他们的饷银、赏钱,只要地方上有钱,可以随便发,更何况这些钱,还是通过黔州商业联合会来的,压根儿就没有走州府的帐,便是御史台下来查,那也是找不出半点问题的。

  可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吗?

  当然不是。

  你萧签判连一州之长都敢软禁起来,还怕给天南军发点儿赏钱?真想法,还没有名目?

  可这些事情,都只能在心里呐喊,万万是说不出嘴来的。

  人家凭什么给你发啊?

  萧诚想要的是什么,王文正清楚得很。

  他想要天南军的效忠,想要天南军的主导,但这,恰恰是王文正不能给的。

  这是他王文正立足黔州最后的底气。

  要是连这点儿底气也没有了,他在这方土地之上,可就没有半分话语权了。

  思来想去,王文正决定拿其它一些东西来跟萧诚做交易。

  “签判!”王文正挪动了一下身子,道:“我看韩将军的团练兵虽然精锐,甲胄也全,但弓弩却不足,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软弓猎弓,我那里呢,还库存着一批神臂弓、克敌弓,以及一批弩箭,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调拨给韩将军。”

  “那可不行呢!”萧诚笑道:“神臂弓,克敌弓都是有数的军国利器,调给了韩锬,以后我可说不清。”

  “每年都要报废不少嘛!”王文正笑道:“神臂弓的确是利器,但也娇贵,每年都要报废一大批呢!”

  萧诚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道:“是啊,每年报废很多,特别是咱们地处西南,气候潮湿,报废得就太多了,多到我们在打垮汪礼的时候,从他的部队手中缴获了上百支神臂弓,其它的羁縻州也收上来不少。”

  王文正眼皮子一阵狂跳,狠不得扇自己几嘴巴。

  这可倒好,别人还没来找自己麻烦,自己倒是蹦蹦跳跳地将把柄自己送到别人面前了。

  卖神臂弓、克敌弓,他干了许多年了,每年卖那么几十柄出去,每一柄可都是上百贯钱,而这些钱,自然是入了他的口袋,最多也就给管军需的心腹分润一点儿。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些年来,黔州地面之上,各势力之间彼此攻伐,他四处倒卖军火,着实赚得不少。

  一直以来,顺风顺水,顺利得他都忘记了这件事要是爆光的话,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而现在,却是时候已经到了吗?

  看着王文正脸上红一正,白一正,萧诚一拂袖子,坐到了大案之后,从身后的书架之上抽出一叠卷宗,递给了王文正,道:“王统制,你看看吧,这里面不少事情都牵涉到你呢,到底怎么办,我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颤抖着手接过卷宗,虽然心里早就知道这里面定然是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东西,但翻看看了几页,王文正仍然显些昏了过去。

  这里面,记载着自己这些年来贩卖弩弓、盔甲、武器等一笔笔详细的记载,甚至还包括了另外一些事关人命的记录,他眼前阵阵发黑,能将这些事情记得这么清楚的,只能是自己身边的人。

  他一下子想到了自己麾下那个整日笑得跟个弥勒佛儿似的后勤军需官。

  只有他,才可能这么清楚。

  心中杀意骤起,这个人绝不能让他活着了。

  “童正将现在呆在微熏庄园里呢。”萧诚抿着茶,一句话便让王文正心中的杀意被冰冷给浇灭得干干净净了。现在去微熏庄园杀人灭口,那是给萧诚送更多的人证呢!

  站起身来,双手捧着卷宗,恭恭敬敬地将其放在了萧诚的面前,然后,王文正垂手站在了萧诚的面前,他心里很清楚,在这个人的面前,自己再也没有平起平坐的可能了。

  按着卷宗里记载的事情,自己死个十次八次都是有余的。

  自己真要死了,失了势,那自己这些年来积攒的财富立时便会成为一块巨大的肥肉,不知会有多少人会瞪着腥红的双目扑上来撕咬,真到了那时候,自己的家人,便是想得一立足之地都不可了。

  “签判,上次您提过,想将韩将军的部队编练到天南军中去,已补足天南军中的缺额,这件事情我想了好久,觉得现在是时候了!”他躬着身子,道:“不敢瞒签判,天南军现在有缺额八百名。”

  萧诚笑了起来,对方还真是识相啊!

  他轻轻地鼓起掌来:“这就对了嘛,王统制,吃空饷,终归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把这些空额补齐,让天南军名符其实方才是正理,这才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庶嘛。”

  “签判说得是!”王文正连连点头。

  “当然,这样一来,你和你的部下军官们,收入上肯定是要受些损失的,这一点呢,我也是考虑到了,所以,会从另外的地方给你们补足的,不能让兄弟们受苦嘛!钱,都是小事情!”萧诚笑得很真诚。

  钱当然是小事情,你要的是对天南军的控制权嘛!王文正腹绯道。

  “坐,坐!”萧诚重新站了起来,热情地邀请王文正坐下,“这事情不小,咱俩可得好好地合计一下。”

  说得好叫两人商量,说得不好,便是萧诚说,王文正听着。

  天南军有八百多缺额,这个口子必须得补齐。补齐的军兵嘛,那是现成儿的。

  韩琰部下现在便有三千人,其中两千驻扎在邦州,一千就在彭水。

  至于天南军的那些将官,不能吃空饷了,这个损失,便由萧诚来补,免得大家又心生怨言了。

  当然,接下来天南军肯定是要重新整编一下的。那些个不符合要求的,自然不能呆在禁军中了,禁军是国之干城,岂能容忍有人在里头混日子?正好韩琰的厢军出了这么多的空缺,这些不合格被淘汰的人,便转到厢兵之边来。

  谁要是不服气,那就准备去挖矿。

  军官肯定是要调整得嘛,不过呢,这是天南军自己的事情,萧诚就不好多插手了。但是韩锬可是我萧某人的兄弟,李信是我萧某人的伴读出身,王统制你就看着办吧!

  等到这些事情都解决了,那以后天南军的士气问题,奖励问题,黔州当然也有义务解决了。不好明着发钱让朝廷生疑,但天南军可以开拔出去剿匪嘛,不是还有十好几个羁縻州犯糊涂不肯放下身段还想做威作福嘛,正好让天南军去动一动,这一动,便可以正在光明地发钱了嘛!打赢了,各类的奖赏、犒劳,自然也就源源不绝地送到了军中。

  总之,只要听萧某人的安排,要啥有啥。

  反之,便是要啥没啥。

  一番深入而亲切地探讨之后,王文正满心苦涩地离开了州府。直到此时,他才算明白,这位年轻的萧签判打天南军的主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其中的许多安排,对天南军的了解之深,都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这位签判早就为了这一天在作准备了,今天自己不送上门来,他也会找机会把这一切付诸实施的。

  不过真到了那一地步,自己的下场或许就不怎么好了。

  毫无疑问,这一系列的整改措施全部到位的话,天南军也就不再姓王了,或者更进一步说,这数千天南军将会成为这位萧签判的私人武装了。

  而自己这位统制,只不过挂个名儿而已。

  策马在街上缓缓而行,马蹄铁敲打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王文正心头一跳,突然就福至心灵。

  他娘的,都这个样子了,自己还赖在军中做什么呢?难不成让那个毛头小子韩锬、李信到时候来给自己难看、脸色吗?

  不如就此离去。

  哦,不行,萧签判需要自己挂着这个统制的名儿,自己真要辞职而去,上头肯定又要派一个新统制来,那肯定是不符合萧签判利益的。要是让萧签判不高兴了,只怕自己就不会有一个好下场了。

  得,回去先帮着萧签判把这事儿做完,让韩锬、李信这些人掌握了天南军之后,自己便请病假吧。

  也不能远离,就在彭水住下来,自己在城外头不是有个庄子嘛,景色不错,有山有水,呆在哪里,还是在萧签判的眼皮子底下,他不会生气的,以后就在哪里去享受。军队的事情,自己还管个锤子。

  哎,锤子也管不了,那韩锬外号不就叫锤子吗?

  就这么办吧!

  长叹一口气,王文正心中又是失落,又是庆幸。失落的是,自己还才四十多呢,就不得不靠边站,从此与权力不再有什么关系了。庆幸的是,自己做下的那些事情,终究是被掩盖了下来,这位萧签判不是什么忠臣,不是什么好鸟,但也幸好是这样,自己这后半辈子才能继续有滋有味地活下去,要是换了一个正儿巴经的大宋忠臣,只怕自己就要身首两分了。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满足吧,满足吧!

  前方岔路口蹄声得得,随即便看到韩锬那张憨厚的笑脸,王文正脸上赶紧也挂起了笑容,两人很是自然地就这样并辔而行,两人的护卫也融到了一处,向着城外的天南军驻地奔驰而去。

  思州,一骑快马飞奔进入到了田家大宅。

  信使汗浸浸地小跑着入了大堂,从身上取出火漆密封的信件双手呈给了田畴。

  这是田易送回来的。

  看完信件,田畴看着屋里三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扬了扬手中的信件,道:“三位叔伯,老幺在信中说,萧诚已经拿下了天南军,其亲信韩锬所率部众已经并入了天南军,随后天南军进行了整编,整编完成之后,王文正称病,天南军的指挥权已经由韩锬、李信二人掌控。”

  “萧家子了不得啊!”一老者抚着白胡须,道:“萧定在西北控弦十万,已成事实上的西北王,如今萧诚又已经实际上控制了整个黔州,天武军,天南军便是整整五千人,如果算上另外一些所谓的厢军武装,萧诚手中握有的兵马已经过万人,家主,虽然萧诚与我们是合作关系,我们也得当心,他对付起羁縻州可是心狠手辣的,我们,不见得就不是他的目标。”

  “至少现在我们不是他的目标!”田畴笃定地道:“我与他深谈过,我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第二百八十四章:顺昌逆亡

  田畴的笃定当然是有理由的。

  萧诚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想要一个人单枪匹马,基本上没有做成的可能。所以,他需要盟友,强大的盟友。

  但对于他要做的事情来说,盟友还真得不好找。

  有的是没眼光,有的是没胆量。

  而自己,则是两者兼备。

  对于萧诚来说,他田畴的存在,简直便是天降甘霖,两人就是天作地合的一对伴侣。

  而且,萧诚的确很坦承。

  他并不避讳两家之间未来可能出现的争议和矛盾,对于此,两人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但有一点,两人是有共识的。

  那就是只要一直刀刃向外,那么内部即便有矛盾,也可以限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之内来解决而不会影响大局。

  当然,在这个过程之中,双方也要互相适应,也需要有改变。特别是田氏这种家族式的统治,在未来,必然会成为两家联盟之间的障碍,改革,也是必须的。

  但只要想想萧诚对田畴所说的话,田畴的心里便又火辣辣的了。

  你是要做思州的田氏,还是要做九州的田氏呢?

  在思州,田氏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可是到了汴梁,到了那些真正传承久远的大家族面前,田氏想要登门入室,还要看对方高不高兴,就是这一点,便足以让田畴下定决心呢。

  连杨庆那个老家伙都决心要跟着萧诚大干一场,更遑论自己呢!

  刀刃向外,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事情啊。

  眼下,他们联合起来,已经差不多彻底收拾了黔州的几十个羁縻州,接下来,自然便会轮到罗殿鬼国,再往后,大理便香喷喷地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广西路那边也可以伸一伸手,那里的夷族也有不服王化的传统。等这些都被制服了,不是还有越南的李氏王朝嘛,为什么不能把越南再变成交址或者是南越郡、南越路呢?

  这天下可是大得无边无际呢!

  大宋的商人们足迹遍天下,便是茫茫大海之上都随处可能大宋商人的帆影,对于这个天下的认知,大宋人的眼界,可是相当的宽阔的。

  所以说,往外扩展势力根本就是无穷无尽的,只要你的实力允许。

  当然。实力发展到了一定的阶段,大家的目光都会转向国内。

  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向外扩张获取利益已经成为每一个人都要要做的事情,不需要再作多少的推动,想要发财的大宋人便会自发地组织起来向外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扩张。而作为先驱者,作为已经占据了优势地位的他们,反而要将目光投向国内。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解决国内的问题就成了必然,否则必然会拖累到整个大宋向外发展的脚步。

  当然不是内讧。

  萧诚的目标很明显,到了这一阶段,他们的目标是皇帝。

  当然也不是造反。

  他们想要拿到的,只不过是话语权,做事权。

  我们可以膜拜皇帝,但是请皇帝也不要干涉我们做事的权利。

  萧诚的目标太大了!

  有时候田畴想一想,就算是一切都按着萧诚制定的计划顺利的一步一步往前走,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也不见得便能做完这一切。

  “定好规纪,铺好道路,栽下大树!”萧诚对他说,“不一定非得由我们来完成,但当后人完成了这些事情之后,你我的名字,必然会在史书之上永垂不朽。”

  所以田畴笃定,只要自己还在这条路上,萧诚就不会向自己动手。

  因为大家会一直是同伴。

  田家的子弟纷纷整装出发,前往黔州各地担任官吏,杨家亦是如是,萧诚手下的人才聚集在两个方向,一个是武将,另一个是商场,能治理地方的读书人,反而是不多,而这,却是田杨两家的长处。

  他们已经与传统的汉人世家没有什么两样了。家族里的读书人,随手就可以拎出一大把来。

  “家主,当真要把这份公告发出去吗?”一位老者接过田畴用过印的一份公告,迟疑地道:“一旦实施,可以想象,其他地方的商人必然会携带着大量的商品进入到我们思州来,到时候,对我们思州必然会造成绝大的冲击。只怕不少人的利益要受到损失,而且,我们的税收也会大受影响。”

  田畴晒然一笑:“三叔,我们思州一年的商税有多少?”

  被称为三叔的老者尴尬一笑,思州的商税还真是不值一提。因为在思州,几乎所有能赚钱的生意都只有一个东家,那就是田氏。外面的商人想要进入思州来,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以及刁难便能让他们知难而退。

  当然,这些生意的收益,只有少部分进入到了家族的公库之中,绝大部分,都成为了田氏族人的利益。

  “别人的商队能进入思州,我们的商队自然也能进入到对方的地界之中去。”田畴笑道:“只盯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能有什么出息?让他们走出去,与别的人争一争,抢一抢。”

  “就怕争不赢外面的人!”三叔小声道:“他们以前做生意,那里有过真正的竞争?”

  “所以说要把他们赶到海里去,赶到弱肉强食的丛林中去,让他们去搏命,去挣扎。而不是躺在家族为他们创造的安乐窝中横行霸道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田畴厉声道:“几位叔伯,以前田易大家都说他是一个纨绔子弟,但这两年来,他的变化怎么样,你们也都看在了眼里,这就是扔到外头去的结果。就算他们输了,遍体鳞伤地回到思州来,还能少了他们一碗饭吃?还想再争,我们再给本钱,不想争了,那就吃一碗闲饭,也饿不死他。”

  整个黔州下辖的地面之上,虽然仅仅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但是田畴却已经发现了其中巨大的变化。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经济上面,突然就好像活了过来。

  以往各自占地为王,税赋都是草头王们随口弄出来的,每过一地便要交一笔税,一层层下来,运到地头上的货物,早就面目全非,价格也极其喜人了。一来二去,谁还做生意?最终,便只剩下了这些草头王自家的商队了。

  但不是每一家都能和和气气的,沿途之上,一个不小心,便连货带人全都没了。

  可以说,商业在这片土地之上,基本上是被扼杀掉了的。

  但现在,这些障碍都已经被打破了。

  只有一份税需要缴,然后便可以通行无阻。

  商业好像在一夜之间便在这片土地之上兴盛了起来。

  一个个的工坊哪怕现在条件还极其简陋,也开始了拼命的生产,桐油、生漆这些黔州本地的主打产品,开始源源不断地运送了出去,而更多的商品则从外面走了进来。

  十抽一的税收,对于商人们来说,简直不要太好。

  而一个季度下来,包括田畴在内的所有人都发现,收入似乎远超他们的预想。

  黔州商业联合会,自然是这一波财富收获之中最大的获利者。

  黔州商业联合会并不经营那些小生意,那些东西是留给一般的人用来养家糊口的,他们只经营一样东西,那就是大宗货物的买卖。

  重新登记造册的黔州丁口已经超过了百万,预计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隐藏人丁被挖出来。别的地方的官员怕人多难养活,萧诚则只是嫌人少。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商业兴盛起来了,他要修路。

  要把黔州本来就不多的适宜种庄稼的地方充分利用起来,他要大兴水利。

  那里都需要人手。

  当然,那里也都需要银钱。

  不管是黔州收取的各项赋税,还是黔州商业联合会的经商所得的利润,萧诚都是有言在先,三年之内,大家不要想着分红,因为所得利润都要投入到黔州的建设当中去。

  萧诚同意了,田畴同意了,杨庆同意了。

  其他人,不同意也得同意。

  萧诚甚至还通过江映雪,向江浙福建一带的大商人大量贷款,以应对当下所需要的大额资金的投入。

  整个黔州都很忙,忙得不可开交。

  但每一个人却都又过得充实无比,海量的银钱投入进去,自然就会带来显著的变化。

  不算太好,但能让一辆马车不管下雨还是天晴都能自如通行的石籽路正在一天比一天的延长,一条条沟渠正在田间地头出现,河道,塘泊的边上,出现了一个个巨大的水车,正不停地将水提将起来倒入到沟渠当中然后再沽沽地流向需要灌溉的土地。

  这片土地之上,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平静过。

  因这现在,还能骑马带刀挟弓而行的,就只剩下了官兵,过往那些五花八门的武装人员,要么放下刀枪扛起了锄头种地去了,要么便是戴着镣铐去了各种矿山下苦力了,当然,还有一部分不幸的去阎王老爷那里报到了。

  那些下苦力的,或者去阎王哪里的,不乏过去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

  但是在官兵的刀枪之下,也没有什么不同。

  对于普通的老百姓们来说,日子却要好过多了。首先便是日常杂货便宜下来了,就像是盐,以前十几文一斤,现在价格大跳水,只有几文钱一斤,而且里头还基本上看不到沙子了。许多商品的价格翻着跟头儿的往下跌,老百姓们甚至看到两家商户一边对骂一边比着往下调价,就是为了把自己的货物卖出去。

  当然,这些老百姓不知道的是,这两家看起来势不两立的商户,本来就是一家,不过分成两户而已,现在将价格弄得老高然后一边吵一边降介,老百姓们以为捡了便宜,实则上他们不过是在一个正常的价格之上买回了这些货品。

  无奸不商,是真的没有说错的。

  当然,对于百姓来说,这样的价格,比起过往,已经好了太多。

  可以随意去开荒了,不再有哪个老爷跳出来说这块荒地是他的,这片山林也是他的了。

  那些才上任的官员们虽然还是凶恶得很,但却还是肯办事的。

  没工具,借给你,上好的铁农具呢!

  没种子,借给你,颗粒饱满上好的货色。

  没大牲畜,借给你,只要别弄伤弄死罗。

  只要一分息,入秋的时候还清就可以了。

  官府甚至还嫌他们开的荒太少了,借的东西太少了,经常性的上门作工作,让他们不要太懒惰,要更勤快一些,开更多的荒,种更多的田,弄得老百姓们不知所措。

  老百姓当然不知道,萧诚定下的规纪,考核一地官员们的政绩是,开荒多少,增加良田多少亩,也是其中的一项。

  盗匪少了。

  大部分都老老实实的下山,去官府入藉去了。官府敢说话算话,既往不咎。但这是有期限的,自布告发布之日起,三个月之后还不自首的,那就准备掉脑壳。已经有不信邪的那一些,早早的把自己的脑袋给悬挂在了路上,剩下的那一些,正准备跑路。这地界,已经不好讨生活了,讨伐他们的官兵,比他们更像盗贼,抓起他们的手段,让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里像过去那些大兵敲着鼓列着阵仗一个地儿一个地儿的搜过来。

  现在那些剿匪的官兵,经常性的就是在大半夜的时候撬门溜锁闯进盗匪们的老窝然后拿刀子抹盗匪的脖子。

  总之对于萧诚来说,形式不是一般的好,而是一片大好。

  当然,也有不服气的。

  比方说普宁州,靠近罗殿鬼国的他们实力较强,又自觉有依靠,对于萧诚的命令不屑一顾,所以,他们便毫不意外地迎来了萧诚的迎头痛击。

  萧诚接下来的目标就是罗殿鬼国,你普宁州这个时候送上门来,当真是得其所哉,求之不得。杨万富,魏武统帅的天武军,兵分两路,杀进普宁州,不过三五日功夫,两路兵马便已经将普宁州治所佳县合围。

  官兵进展太快,以致于普宁州前去罗殿鬼国请援的信使都还没有走到地方,这头儿,便已经支撑不住了。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现在的萧诚,根本就没有时间与这些人讲道理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只能动手

  小小的院子里黑古隆冬,唯有一间小小平房的窗户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这是荆王府中偏僻的一个角落,以前是一些普通下人的住处。在荆王被贬斥回家闭门思过之后,原本荆王府的大量家丁护卫被强制遣散,这里的一些房屋,便就此闲置了下来。许是缺少了人的照顾,这个院子里原本靠墙载着的一些竹子也都枯黄萎靡,看不见一丝的绿意,竟是早已经死了。走得近些,更是能看到墙壁也是斑驳破损,不到两年,这些屋子,便都成了这般模样。

  荆王赵哲背着手,就这样站在黑暗之中。

  披散着的黑发被凛冽的寒风吹得飞扬而起,飘荡而下的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将他全身覆盖上了一层白白的颜色。

  赵哲却似无所觉,如同一座雕塑,就这样立在漫天风雪之中。

  小院儿的门敞开着,屋外数步处,便是一条窄窄的巷道,而巷道的尽头,一左一右两条路,一条通往王府的前院,另一条则是王府后方的一道侧门。而现在,这道侧门,也早有人守候在了哪里。

  一个披着头蓬,戴着斗笠的人轻轻地敲响了院墙之上的侧门,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来人一言不发的走了进来,沿着巷道,向着小屋走来,片刻之后,他跨进了小院的门槛,抬眼看了一眼风雪之中的赵哲,双手抱拳,无声的行了一礼,然后退到了一边。

  站在屋檐之下的洪原,冲着对方点了点头。

  一个又一个的人,就这样从外面走了进来,依次向着赵哲行礼之后,站到了一边。

  当陶大勇走进来之后,院门儿被关了起来。

  没有人做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院子中央的赵哲身上。

  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只乌鸦,敛翅落在了小屋屋顶的檐兽头上,冲着院子里呱呱叫个不停。

  院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眉头一皱,弯下腰来,抓了一团雪在手中,团团捏紧,然后扬臂,嗖的一声,雪团飞了出去。

  屋顶的乌鸦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展翅欲去,但那雪团来得太急,刚刚腾起,雪团已经重重地砸在了它的身上。

  呱的一声大叫,乌鸦从空中石头一般的掉落下来,落在了屋顶之上,再敢没有了声息。

  乌鸦的叫声似乎惊醒了赵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了出来,转头,看着两侧站着的两排人,这些人与他一样,现在身上都积满了雪。

  “都来了?”赵哲咧嘴,似乎是笑了笑。

  “殿下,今日来的,都是绝对信得过的。”洪原上前一步,低声道。

  赵哲点了点头,双臂一振,身上积雪簌簌而落,打头便向屋里走去。

  身后,一众人等一个接着一个的跟了上来。

  当所有人都进屋之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从屋的后方,走出来了数十名武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小房子牢牢地围了起来。

  今年辽国出使大宋的正旦使与往年大不一样,来得是漆水郡王、南京道总督耶律俊,在辽国继承人中排名第一顺位的实权人物,是最有可能坐上辽国皇帝宝座的奢拦人物。

  这么多年来,这是出使宋国最为显赫的辽国人物。

  如何接待,自然是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问题。对于大宋朝廷来说,这是一个绝对不能小视的礼仪大事,特别是双方一直都在争论谁才是华夏正统的时候。

  要是在这样的事情之上失了礼,那是会贻笑天下的。

  对等接待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如果宋国现在有了东宫太子,那自然是勿虑多虑,直接让太子殿下去当这个馆伴使就好了。可宋国现在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所有朝廷大臣们都闭上了嘴巴,不想在这个问题之上随意地抛出自己的观点。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一次站队,政治上的站队。

  站得对了,自然是荣华富贵数十年甚至更多,站得错了,好一点的乞老归田却享天伦之乐,差一点的去岭南吃荔枝,最惨的,只怕便要去沙门岛喝海风了。

  当然,也有不怕事的人,先行跳了出来。

  第一个蹦出来的,是御史中丞崔昂崔怀远,他上折力荐由楚王赵敬任馆伴使,理由是赵敬是嫡长子,一向贤明有德,能体现大宋以孝治国的理念。

  崔昂这一推荐,立时便有人忍不住了,三司使萧禹愤而上折,推荐荆王赵哲任馆伴使,理由是耶律俊不仅是郡王,还是辽国南京道总督,曾与荆王对垒多年,然而在荆王任河北路安抚使的时候,耶律俊没有讨到半点好处。反而是荆王一离任,河北路上便遭遇了数十年来的大败。此时此刻,让荆王对接待,可以有效地打击一下对方的嚣张气焰,以长大宋威风士气。

  不得不说,萧禹的这份折子还真是在朝堂之上激起了涟漪,特别是那些中低级官员们,纵然知道皇帝不喜这个二儿子,但都觉得从大局出发,由荆王来任这个馆伴使是最佳的。不然耶律俊这个胜利者到了汴梁之后,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吗?

  两府还没有发话,崔萧两派,已经在朝堂之上吵得沸反盈天,要不是夏诫早有准备,萧禹已经数次卷起袖子准备动手了。

  当然,崔昂也在防着这一招,以萧禹现在的底气,他真要揍了崔昂,皇帝只怕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谁让他有一个好儿子呢!

  在两派的争吵之中,西府之长陈规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以唐王赵正为馆伴使,再选一德高望重之老臣为辅佐,比方说东府参知政事罗颂。

  唐王赵正,现在不过八岁。

  看起来,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方案。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首辅也好,官家也好,会选择枢密使陈规的这一方案的时候,石破天惊的一幕出现了。

  首辅夏诫支持崔昂的提议,以楚王赵敬为馆伴使。

  这对于以萧禹为首的荆王支持派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当夏诫表明了态度之后,原本支持萧禹的罗颂沉默了,陈规沉默了,而另一位知枢密院事李光,却也表太支持了夏诫。

  朝堂风向,瞬间被扭转。

  官家下了圣旨,以楚王赵敬为馆伴使,同时亦任命楚王赵敬担任明年正大大祭的筹备大使。

  这几乎就是在宣布楚王赵敬便是东宫太子了。

  屋子里没有生火,每个人呼吸之间,显而易见的一团团白雾在口鼻之间闪现。

  身体很冷,但每个人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因为一直犹豫不绝,没有下定最后决心的荆王赵哲,终于有了最后的决定。

  而这,正是他们今天聚集在这里的原因。

  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

  夏诫在决定支持楚王赵敬任馆伴使的同时,又建议皇帝召回了河北路上的行军大总管张超,由张超回京重新担任上四军都指挥使,防得是谁不言而喻。

  一旦张超回京,那荆王赵哲将一点儿的机会也没有了。

  上四军的确不是边军的对手,但不管怎么说,上四军在汴梁以及汴梁周边有超过二十万禁军,张超一回京,这些人便是一盘散沙,便是枢院密陈规也不可能将他们聚拢在一起,但张超一旦回来,此人的军中的威望,便足以让这盘散沙被捏合在一起。

  蚁多咬死象。

  边军再厉害,也只有五千余人,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呢?

  “奸臣当道,国将不国!”荆王赵哲的眼神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如果任由他们这样折腾下去,我大宋亡国无日。我意已决,发动兵谏,以正国是,挽狂澜于既倒,救国运于旦夕!诸君当明白,你们想要追随于我,可是做好了身死族灭、身败名裂的准备?现在谁有了悔意,便请走出这间屋去,就此远离汴梁,我赵哲决不怪责你半分。”

  哗拉一声,屋子里所有人都单膝跪了下来,大声道:“我等愿意追随荆王殿下,挽狂澜于既倒,求国运于旦夕,虽万死而无悔。”

  “好!”赵哲哧拉一声撕下了身上的外袍,众人这才发现,赵哲的外袍底下,竟然穿着一身甲胄。

  陶大勇、林敏等人顿时热泪盈眶起来。

  当初赵哲任河北路安抚使的时候,第一次召见他们这些边军将领的时候,便是眼前这身打扮。而这间屋子里,几乎都是当年他在河北的旧部。

  “诸君,当年我们在河北的时候,情形何等险恶,但我们扛了过来,并且打造了一条铁一般的防线,现在,又到了我们逆流而上的时候了,这一次,我们要为大宋打造一条铁一般的防线。”

  “请殿下下令!”众人沉声道。

  赵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张超一行等已经到了京畿路了,他还要在哪里呆上几天,马兴把滑州知州郑雄给调去了河北路,张超还在在哪里与郑雄桓几天,与郑雄作一些军事之上的交待,一旦完结,十天之内,便能赶回汴梁,他一回来,我们就再无机会了。所以,我们必须马上便要动手。”

  众人都是默默点头,必须要在张超回来之前解决问题。

  兵谏,这在大宋立国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陈桥兵变上位的太祖,对于这样的事情,可是防范得紧得很,以文御武,文贵武贱,就在那个时候埋下了种子,这么多年来,没有那个武将还能有这个本事在汴梁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只怕太祖也不会想到,今天想要做这样事情的,却是他自己的子孙。

  开弓没有回头箭!

  赵哲自己也明白,他现在能依靠的,便只有眼前这些人。在汴梁,即便是再喜欢他,支持他,希望他上位的那些文官,包括萧禹在内,都不可能支持他以武力来发动兵变。

  只有,只有这些边军,才会一直支持他。

  “陶大勇,秦敏,军队,准备得怎么样?”赵哲厉声问道。

  陶大勇站了起来,道:“殿下,定武军两千五百兄弟,已经整个整戈待旦,只待殿下一声令下。”

  秦敏接着道:“殿下,末将麾下,已经集结了三千边军兄弟,一天之内,便能完成集结。”

  “武器呢?”

  “殿下,安定坊匠作营的武库,我们已经打探清楚了,而且也作了安排。我们其中的一个攻击目标就是那里,武库不过只有一个押的守卫,解决他们轻而易举。”秦敏道:“这个武库里各类武器甲胄应有尽有。第二个攻击目标,便是驻扎在城外的龙卫军一个骑兵营,我们要的是那里的战马。”

  “五千边军,什么时候能做好最后的攻击准备?”

  “一天,一天时间!”秦敏看了一眼陶大勇,定武军本来就是成编制的军队,自然是不必多说,主要就是他这里的集中以及成军的速度。“夺取武库,获得武器、战马,我只要一天时间,便能作好所有的准备。为了这一天,我们已经准备了太久,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细节,末将都在脑子里想了千百遍了。”

  “好,五千边军,这是我们的核心力量!”赵哲点头道:“到时候我们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是找到官家,控制他,第二件,是控制住文武百官。做到了这两点,我们便成功了大半。官家到时候在什么地方我来打听,确定位置,然后由秦敏率军进攻,陶大勇的率定武军在外策应,为秦敏争取时间,至于文武百官,洪原,孙家帮那边组织得如何?”

  “殿下,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在京的文武百官,都会有人上门去请他们来荆王府参加会议的。”洪原道。

  “告诫所有人,去请人的时候,要有礼貌,谁要是借着这个机会手脚不干净,莫怪我事后剁了他的手脚!”

  “是!”洪原点头道。

  “秦开,你去京畿路,见张超。”荆王看着秦开道上:“把汴梁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好是能让他支持我,即便不行,也要拖住他的行程,不能让他调集周边的军队回京勤王!”

  “是!”

  第二百八十六章:风雨

  雪花飘然而落在古铜色的脊背之上,旋即化为了水流,沿着那些鼓鼓的肌肉之间的夹缝流下,雪水,汗水混杂在一起,竟然形成了一股朦胧的雾气,经久不散。

  双手握着斧头高高举起,伴随着一声吆喝,斧头落下,碗口粗细的木柴顿时从中一分为二,重新插好,再一斧头下去,劈柴再度均匀分开。

  王老汉坐在屋檐之下一边编着竹簸箕,一边不无忧虑地看着王柱。

  王柱昨天回家之后便开始了劈柴,现在木柴垛已经整整齐齐地从地上一直码到了屋檐之下,别说是这个冬天,便是明年冬天,也是够够的了。

  站起身来,王老汉走到一边的厨屋中,老伴坐在小板凳之上正在拔鸡毛。那只养了整整一年的九斤黄,原本是准备着过年的时候吃的,现在已经被老伴宰了。灶上的铁锅里,一大块肥肉正在水中煮得咕嘟嘟的冒着泡,一股股的香气,在厨屋之中弥漫着。

  两个还未成年的孙儿孙女,正扒着灶沿盯着锅里的肉块,不停地咽着涎水。

  不仅仅是这些,灶屋里的方桌,灶台之上,还摆着不少的吃食,便是过年,也没有这样丰盛的。

  老伴看了他一眼,两眼通红,明显是哭了一场的。

  王老汉垂下了头,蹲在地上,帮着老伴拔起了鸡毛。

  “大哥儿走的时候,也是默不作声的在屋里劈了一天的柴!”老伴呜咽着低语了一句。

  王老汉没有作声,只是手上的力道明显地重了一些,竟然连着皮撕下了一大块鸡肉。

  “能让二哥儿不去吗?”老伴接着问道。

  王老汉烦燥地丢下了鸡子,溅了一身的水渍,“两个儿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既然已经定了,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什么话也不用说了,不要乱了他们的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能回来,那是我王家的福气,不能回来,那也是我老王家的命!”

  老伴儿顿时哭了起来。

  屋里一双小儿女有些不知所措,一左一右来到老妇人的跟前,一人抱着了她的一根胳膊,怯生生地看着对面的王老汉,他们以为,是爷爷骂哭了婆婆呢!

  晚饭的时候,屋子里破天荒地点起了好几盏油灯,将屋子里照得透亮,八仙桌上,盘子碗都快放不下去了,每一碗菜里,都油汪汪地让人看着馋涎欲滴,王柱笑咪咪地捧着酒坛子,给爹娘都满上了酒,又给一双侄男女碗里夹满了一片片的大肥肉,两个鸡腿也都撕下来放到了他们的碗里。

  两个小家伙把脸埋在硕大的海碗里,狼吞虎咽。

  一年上头,难得这样吃上一顿呢!

  “爹,娘,多吃一点!”王柱自己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两个老人身边,伺候着两个老人用饭。

  王老汉梗着脖子,喝酒,吃肉。他的老伴,却是一边吃着,一边泪如雨下。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王柱却是亲自去收碗,洗碗,只是让二老坐在堂屋里火塘边上烤着火,等到王柱收拾好了一切回来的时候,两个侄儿却是已经睡过去了。

  乡间没什么可玩儿的,为了节省灯油,晚上本来就睡得早,今日吃得多了些,更是早就昏昏欲睡了。

  走到堂屋里,王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跪在二老的身边,咚咚的连叩了三个响头,然后站了起来,提起放在屋角的刀,转身便欲出门。

  “还会回来吗?”王老汉声音有些颤抖。

  “不知道!”王柱身子顿了一下,“成了,便接二老去城里享福,当老封翁老太君。不成,那也罢了,二老身子也还康健,王家也有后,没什么好担心的。”

  丢下这句话,王柱大步走出门去。

  二位老人抢到门边,也只看到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提着横刀大步而去的背影。

  汴梁城,陶大勇宅第。

  “娘子,过此天,如果我没有回来,反而有人来抓你……”陶大勇将手里的一壶酒递给了自己的妻子,“那便喝了它,为夫那个时候,多半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如果奈何桥上没看到,切记在哪里等等我。”

  女人抓住壶柄,泪如雨下:“瀚儿还只有十一岁!”

  “身为陶家男儿,没有别的路可走!”陶大勇回头看了一眼等候在外面的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那少年身边,穿着一身皮甲,腰间挂着一柄横刀。“阿兰嫁出去已经好几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会受我们的牵连,我走了!”

  转过身,大步出门。

  院子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紧紧地跟了上去。

  “他们已经确定了最后的时间吗?”夏诫提起偎在火边的红泥小水壶,将茶杯里重新注满,端起来,小小的啜了一口。

  “是的,三天之后!”崔昂点头道。

  “可拿到了他们具体的计划?”

  “拿到了!”崔昂得意地笑了起来,将一叠纸递给了夏诫:“首辅,这是整理出来的他们大致的行动计划。”

  大略地翻了翻,夏诫叹道:“荆王殿下果然是个做实事的,这份计划书,当真是做得极其出色,面面俱到,如果不是我们知道他要干什么,而且能事先拿到这东西,他真是有极大成功可能的。那个提供这份情报的人叫周……周什么?”

  “周鹤!前信安军统制秦宽的幕僚,也是信安军的主薄。”崔昂笑道:“这个人可是这一次他产筹画谋反的核心人物。”

  “他为什么为背叛荆王呢?”夏诫有些不解。

  “他也是读书人嘛,忠孝仁义心中还是有的。”崔昂道:“此人读过书,当然也就明事理,知道跟着这些人不会有前途,自然便要好好地为自己谋划一番。这次事了,此人必然是大功一件,首辅恕罪,我已经答应了到时候为他谋一军州之长。”

  “不过一军州,到时候给他便是了!”夏诫呵呵一笑,心中却是大不以为然,此人心黑啊,为了自己的前途,先是煽动秦敏之类的人上京,然后一路策划着开始谋反,可以说,这些人的谋反的最初始便是由此人发动。而等到事情大致有了眉目,这人便出首出卖这些人,用无数人的鲜血来成就自己的乌纱帽。

  此人之厚黑,太过于匪夷所思了。

  断然是不能重用的。

  但身为首辅,信用还是要讲的。

  嗯,到时候把他送到黔州去,李防不是来信说萧诚那小子在黔州干得极是不错,把那些羁縻州收拾得欲仙欲死吗?不少的羁縻州马就就要实施改土归流了,到时候,自然会出现许多空缺,把这姓周的家伙安排到萧诚的手下去,萧诚一定会好好地款待他的。

  对了,还有这个崔昂,等到此事结束,也要打发出去。

  荆王彻底倒塌,楚王就有极大的可能要上位了。这个人早就投效了楚王,到时候自然就是水涨船高,以这人的无耻德性,以后也必然仗着功劳无法无天,想要更进一步甚至于觊觎自己的位置,得把他弄出汴梁。

  陕西路是个不错的位置。

  兰四新在陕西路上做安抚使做得苦不堪言,因为西北行军总管萧定压根儿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便是一个延安知府程德潜在萧定的跟前就比他兰四新要有面子。

  看在兰四新对自己还算恭顺的份上,到时候还是让他回来做御史中丞甚至更进一步到东府也行,这个崔昂,让他去陕西路跟萧定打擂台去。

  出身河北边军的萧定,要是不给崔昂难堪,那才怪了。

  不过崔昂又不是兰四新那样的怂货,两人必然要斗智斗勇,到时候自己这个首辅,便可以从中渔利,牢牢地掌控住这两人了。

  “行了,你要好好地监控这件事情的进展,随时向我汇报。”夏诫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我要去见官家,是时候该让官家知道这件事情了。”

  每年到了冬季,赵琐一般都窝在万岁宫中不太挪窝,与其它的老旧的宫殿不同的是,新建没有多少年的万岁宫在各类设施之上一应俱全,而景色也更加的美丽,不像其它宫室那般让人感到压抑沉闷。

  不过这就让臣子们多受吃一些苦头了。

  像夏诫这样级别的臣子自然无所谓,因为他有资格坐着暖轿长驱直入,其他人,则只能靠着两条腿,顶着寒风在两府和万岁宫之间跑了。

  从暖轿之中出来,行走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御道之上,瞅着道路两边的风景,夏诫只觉得心旷神怡,万岁宫里的风景,还真不是别处能比的,当初为了能将这些千奇百怪的假山、石头、奇树异木运到汴梁,可真是花费了多少心血和金钱啊!

  眼下的万岁宫,在这天下,是真正当得起独一无二的。

  夏诫知道官家不喜欢他。

  任何一个帝王也不会喜欢一个强势的,喜欢什么事都自己拿主意的首辅。赵琐自然也不例外,十几年前,他撵走了夏诫,恐怕他自己也想不到,十几年后,他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将这个人再次请回来宣麻拜相,因为现在也只有这个人,才能镇住局面。

  等到一切都平稳了,等到马兴在河北站住了脚,再想办法将这个家伙赶走。

  赵琐就是这样想的。

  夏诫也心知肚明。

  不过他无所谓,相权,皇权向来都是争斗不休的,十几年前,自己输得很惨,但这一次可就不见得了。

  特别是荆王准备谋反这一件事,必然会把自己的权力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官家想要赶走自己那可就更不容易了,毕竟他也不想自个儿的天下当真出什么大的问题。

  走在宫外的道路之上,夏诫甚至能想到官家知道消息之后的一系列反应。

  事实也果然不出他所料。

  当赵琐听到从夏诫口中说出来的不容置疑的事实之后,整个脸都扭曲得变形了,差点儿没从软榻之上跳起来。

  他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二儿子居然会想着与他刀兵相向。

  “来人,来人,召荆王入宫!”他愤怒地拍着床梆子。

  夏诫没有动弹,一边的大太监权功虽然脸色惨白,身体抖个不停,但脚步也没有动弹半分。

  他们二人都知道,这是官家气糊涂了的缘故。

  此时此刻,这道圣旨当真出了万岁宫去了荆王府,荆王就会乖乖地举手缴械投降吗?

  除了打草惊蛇,什么作用也不会起。

  果然,片刻的愤怒之后,赵琐作为一个皇帝的真正素质还是回来了。

  “不能提前制止了吗?”他沉声问道。

  夏诫摇头:“官家,老臣无能,知道得太晚了,三天之后,便是荆王准备动手的日子,眼下,荆王可以说是万事俱备了,如果我们一个应对不妥,那就真是万事皆休!官家,那是五千多边军,百战之余的边军啊,他们的战斗力,您是见识过的。”

  赵琐当然见识过。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战场之上的血肉横飞。

  他以为的国之干臣、骁将在萧定统领之下的边军面前,不堪一击,十个人,就将一支百人劲旅杀得溃不成军,而对方竟然无一损失。

  现在夏诫却告诉他,有五千多个这样的边军,正准备在他的二儿子的统率之下发动兵应,要掀了他这个官家的宝座。

  “张超到哪里了?”

  “张太尉还在京畿路,现在指望他迅速回京是不可能的,只能送出信息让他赶回京来平叛,但官家,这需要我们在第一时间顶住荆王的攻击,要是让荆王殿下……”夏诫看了一眼赵琐,接着道:“要是让荆王殿下协迫了您,那张太尉就算带着千军万马回来,也不济事了。”

  “陈规,李光,罗颂,崔昂,对了,还有萧禹……”

  “陛下,据臣所知,这些人,都没有参与荆王谋逆之事。”夏诫道:“荆王为了保密起见,参与这件事情的,只有他曾经的麾下边军,这也是我们直到现在才发现端倪的缘故所在。”

  “召陈规进宫!”赵琐咬牙看着身边的大太监权功。

  第二百八十七章:三方

  “张超绝不会效忠荆王殿下,除非荆王殿下成了官家!”周鹤斩钉截铁地对秦开道,“你这一趟,什么收获也不会有。”

  “我当然知道!”秦开嘿嘿地笑了起来,脸上却是有着说不出的狡黠。

  周鹤有些疑地看着对方:“那你还要去?”

  “我自有去的道理!”秦开拍了拍周鹤的肩膀,“咱们各自做好各自的事情吧!你可也是身负重任,汴梁之中那些重量级的人物,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把他们都攥在手里,只要这些人到了我们手中,事情便也算成了一小半了。”

  “这你放心,所有的一切都已计划好了,数十个行动小队,每一队都有一百人,这些黑道帮派家伙做别的事情不成,干这样的绑票掳掠的勾当,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周鹤笑道。

  “那便就此别过了!”秦开冲着周鹤拱了拱手,笑嘻嘻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林平坐在火炉边,闭目沉思,他也有些想不通。

  明知道张超不可能背叛赵琐,为什么他们还要去做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呢?

  不不不,荆王也好,还是那个洪原也好,都不是无能之辈,他们怎么可能去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呢?

  他蓦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周鹤,道:“这个秦开,不是去劝张超的,他是去杀张超的。”

  周鹤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这怎么可能?别说秦开只是一个介书生,便是他勇冠三军,又怎么可能杀得了张超?张超可是当朝太尉,这一次回京,可是带着足足数千刚刚经历过沙场厮杀的军队,而且,他还与大辽漆水郡王同行,漆水郡王身边的护卫,只怕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吧,他怎么可能刺杀得了张超?”

  林平同样大惑不解,可是除了这个解释,根本就没有别的理能由合理的解释秦开的举动。

  “或者他们有一些什么我们想不到的办法,不过也没有关系,秦开的目标是张超而不是郡王,所以我们也不用太过于担心。张超死了便死了,也许死了更好。宋国有名望有本事的大将还真没有几个,死一个便少一个,哈哈哈!”

  秦开真如林平所猜测的那样,是去刺杀张超的吗?

  答案是正确的。

  他的确是去刺杀张超的,但这里头复杂的情形,便是林平也无法能猜中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掺杂进这一事件的人中,可不仅仅只有荆王的人。

  还有来自大西北的人。

  也有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地从辽国上京道一路赶过来的人。

  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想让张超死。

  另一部分人,却是想让耶律俊死。

  在林平挠破脑袋也想不通他们要怎么去完成这一次刺杀的时候,秦开正坐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土坯房中,劈柴烧得毕毕剥剥的响,却也挡不住屋顶,墙壁到处都是裂缝,寒风夹杂着雪粒吹进来,屋里仍然寒气逼人。

  坐在秦开对面的,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戾气,另一个却是一张圆团团的脸,看着满脸喜气。

  “裘将军,我带来的人,都存了必死之心,没有准备活着回去了,你的人呢?”秦开看着对面那个大汉。“你们辽人,可有这等视死如归之心?”

  “姓秦的,少废话,老子们已经在路上袭击了漆水郡王两次,死了几百个兄弟了。现在跟在我身边的最后五十个弟兄,要是怕死,早就回去了,还眼巴巴的一路跟到了这里,在这里,即便我们得手了,我们还回得去吗?我们这些人,都是受了王爷大恩的人,无以为报,只能以死酬之。”

  裘还山,辽国上京道总督、郡王耶律喜心腹部将,耶律喜是耶律俊登上辽国皇位的最后一个障碍,最有力的挑战者,只不过这几年耶律俊连连重创大宋,风头在大辽一时无二,将耶律喜生生的压了下去。

  如果耶律不做点什么的话,等到耶律俊从大宋出使回去,只怕就更加是重望所归,他除了跪在耶律俊面前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了。

  关键在于,即便他跪了,也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作为一个挑战过耶律俊的对手,一个实力经劲的辽国郡王,在新皇登位之后是什么下场,那就不用明说了。

  除了一个死子,还有别的吗?

  死还不是一个人死,而是他整个家族,部族,核心人物都得死,其他人,都会成为别人的奴隶。

  所以,耶律喜必须得拼上最后一丝希望搏上一搏。

  杀了耶律俊,一了百了。

  他带来的都是死士。

  秦开带来的人,也大体如此。

  裘还山带来的都是雄纠纠的武士,而秦开带过来的人,看起来都是歪瓜裂枣,就没有一个正常人,不是跛足便是眇目,不是缺胳膊便是少腿。

  这些人并不是天生残疾,所有人,都是在战场之上受伤之后落下的伤势,而这些人,毫无例外的,都来自荆王府。

  荆王养了他们多年。

  现在,他们准备回报了。

  圆团团的满脸喜色的那人叫许慎,来自西军。

  他名声不显,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来历,不过他的老子叫许勿言,是京城萧氏的大管家。

  “按照裘将军前几次动手的经验,在对方扎营的时候袭击,压根儿就没有任何的可能,耶律俊也好,张超也好,都是军中宿将,经验丰富得很,他们扎营,方圆数里之内,根本就不会允许有陌生人靠近了,这也让我们只能在他们行军途中动手了。”许慎摊了摊手道:“他们只会清道,把官道上的人赶往两边,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官道之上,他们的护卫不可能成战斗队形展开,而是会拉成一字长蛇,所以,我们便有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可以展开攻击。”裘还山接着道。

  “不可能有半柱香,这些卫士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最多半柱香的时间,而且还是在我们制造了巨大混乱的情形之下。”秦开摇头道:“半柱香,如果不能达成目标,便可以算是失败了。”

  “如果这样,还不能杀死对方的话,那也只能说是命该如此!”许慎道:“二位,我们能提供给你们的东西,都已经送到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不会再参与。”

  秦开点了点头:“我替荆王殿下多谢萧总管的鼎力相助,荆王一旦成事,必然会召萧总管回京总理全国军务之事。”

  许慎微笑着欠了欠身子。

  计较许久,眼见着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裘还山告辞离去,许慎也准备走了。

  “秦先生,如果真杀了耶律俊,宋辽之间,会不会立刻就爆发一场大战?”走到破屋的门边,许慎突然回头问道。

  “这样岂不是更好?”秦开脸上闪现的是无比的戾气:“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那些人才能想起是荆王给了他们多年的安逸日子,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才能记起是无数边军将士们的血汗才保住了平安。”

  许慎点了点头,还真是这样。这世上,多得是人好了伤疤忘了疼。如果不是河北这场大败,崔昂不会如此丧心病狂,官家也不会更加地忌惮这个二儿子。

  因为恰恰是这场大败,使得荆王的声望骤然之间又拔高了几个档次。

  正如秦开所言,只有在失败了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过往的好日子的珍贵。

  “对于你家总管来说,双方真要打起来了,他不是也才有大展身手的机会吗?”秦开道。

  许慎哈哈一笑:“便是现在,我们西军也与辽国西京道打得不可开交了。秦先生,祝你顺利吧,我这便要回去复命了。”

  “你送来的东西,要是再多一些就好了!”秦开不无遗憾地道。

  “你说得倒简单,这玩意儿制作起来极其麻烦,而且极度危险,我们总管攒了年吧时间才弄了这么一些,全都给你们拿来了。”许慎道:“给了你们,我们在打西边的好几座坚城的时候,都是拿人命往里填的。秦先生,希望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

  “我们一定会赢的!”秦开肯定地道。

  一夜风雪不停,天明之时,整个天地完全被笼罩在了一片白色之中,便是白日里,被人踏出了一条黑色印迹镶嵌在天地之间的官道,此刻却又被白雪所覆盖了。

  可即便是天气贼冷,道路之上,却仍然不乏来来往往的人流。

  这里已经快要进开封府的辖区了,比起其他的地方,官道的人就显得更多了一些。推车的,挑担的,背篓的,牵着各种牲畜的,赶着各式各样的马车的,一大早便络驿不绝地行走在雪地之上,很快,便又在洁白的天地之间新添了道污渍。

  远处响起了马蹄之声,片刻之后,两队骑兵便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这些人挥舞着手里的皮鞭,大声地吆喝着,在众人的一片咒骂声中,清理着官道之上的所有人。

  是的,就是所有人。

  管你是凡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此刻都是一视同仁,滚下官道并且要离开官道数十步的距离,而这些骑兵,则是勒马而立,将这些人与官道隔离开来。这些武士看起来精悍之极,一个个扶刀稳坐于马上,鹰隼般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众人。

  大有一言不合,便会拔刀砍人的架式。

  远处大队人马,滚滚而来,飘扬的旗帜显示着来人的身份,本来还骂骂咧咧的一些人在看到了这些旗帜之后,也不由得闭上了嘴巴。

  被赶得不冤啊!

  来得人,真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当朝太尉,皇帝心腹张超就不说了,另个一个,可是北边辽国的漆水郡王,最近在大宋可是传得沸沸扬扬,据说是要当辽国皇帝的人。这一次来大宋,就是想要与大宋修好,两国共结兄弟之谊呢!

  这样的一个人,就相当于大宋的东宫太子,可不得要慎重对待吗?

  整整三千兵马,其中一千骑卒,两千步卒。

  因为有耶律俊在队伍之中,这一路之上,张超也算是操碎了心。

  便是在如此严密的护送之下,也遭遇到了两次的刺杀。

  目标,自然是耶律俊。

  要是耶律俊死在了大宋,那两国可真是就有得瞧了。

  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大宋绝对是理亏的那一方。到时候如果不能满足对方的要求,便只能大战一场了。

  三千人马,将耶律俊的车马紧紧地包在中间。

  眼见着距离汴梁愈来愈近,张超的心情也愈来愈放松起来。

  等到把这个人交给了来自汴梁的迎接使,自己便算是差了差了,这一路上行来,自己可真是没有睡一个好觉。

  现在他正盘坐在耶律俊的马车之中,与兴致勃勃的耶律俊说着话。

  不过两人谈话的内容,却让张超尴尬不已。如果不是耶律俊的这辆马车委实建造的舒适之极,能让自己免受寒风之苦的话,张超早就跑了。

  堂堂的漆水郡王,与张超说的不是什么国家大事,更不是在探讨什么军事之上的见解,而是在努力地打探一个姑娘的消息。

  大宋三司使萧禹的小姑娘萧旖萧三娘子。

  这位漆水郡王看上了萧三娘子的事情在汴梁可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甚至还闹得沸沸扬扬,便是连官家也清楚这其中的原委了。

  现在这位,打着正旦使的旗号跑来汴梁,到底是来贺大宋皇帝的正旦之喜呢还是来找萧家三娘子谁说得准呢?

  不过依张超现在看来,这位漆水郡王只怕更加关心萧家三娘子多一些。

  这让他在犯愁之余却又有些欢喜。

  犯愁嘛,是因为他现在委实不知怎么应付眼前这位的问题,欢喜嘛,则是因为大辽的皇帝如此耽于女色,对于大宋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

  “郡王,那萧禹是文官,张某是武官,平素交往实在不多,儿女之事就更加不了解了,实在不知如何说,好在郡王马上就要进京,到时候不妨亲自去拜访!”张超笑道。

  “我倒是想去,只是不大方便嘛!”耶律俊一摊手道:“到时候,说不得还得麻烦张太尉从中牵一牵线。”

  张超嘴角一阵抽搐,我还帮你牵线,牵你个大头鬼,等到了汴梁,自有楚王来陪你,让楚王去头痛吧!

  第二百八十八章:刺杀

  在汴梁的时候,那些文官儿们都称辽人为蛮夷,称呼辽地汉为为虎作伥,没一个好东西。可是眼前这个血统纯正的辽人,却怎么也让张超无法将其与蛮夷两个字联系起来。

  耶律俊的穿着打扮,特别是谈吐学识,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无论那一方面,张超都觉得能甩自己七八条街那么远。即便是在自己最为骄傲的带兵打仗方面,眼前这人也是毫不逊色,能与自己分庭抗礼。

  明明这家伙说的事情就是如何找女人,还是去打一个已经定了婚的有主的女人的主意,这样腌臜的事情从那张嘴里说出来,却怎么就那样的清新脱俗了呢?

  张超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居然被这个耶律俊给带偏了,在情感之上居然在向着他的那一方倾移。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当下收敛心态,端正坐姿。这种情况对于张超来说,是极其罕见的,作为一个杀伐果断紧毅之极的将领,他一向是极其坚毅很难为外人动摇的。

  这个耶律俊当真坐上了辽国皇帝的宝座,当真是要让大宋头痛的。

  张超无不担忧地想着。

  看着对面耶律俊的嘴巴还在哪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由得感到脑袋都痛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官道一侧的一辆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马车当中,秦开也觉得脑袋有些隐隐作痛。

  张超足够狡滑。

  四辆从外观上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马车,在众多士兵的卫护之下正在向着他们这里迅速地接近。秦开很清楚,他就只有一次发动的机会。一击不中,想要再次发动得手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可是张超在哪辆车里呢?

  他看向官道的别一面,在那里,也有一辆马车,车夫的目光正盯着他。

  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马车之内,各自装着一台军用强弩,当然,更有威力的不是强弩,而是绑在强弩之上的那一个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好似豆腐块的东西。

  它来自西军。

  据说这东西的威力,可以把厚达尺余的城门都撕成粉碎。

  只要能找到张超乘坐的是哪一辆马车,便可以一举将其炸死。

  秦开原来以为张超一定是骑马的,这一次的刺杀因为有了这样的利器,并不需要弩箭一定命中,只要张超在爆炸范围内,他就死定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张超居然为了陪耶律俊,坐到了马车里面。

  而且因为耶律俊这一路之上老是遇到各种各样的刺杀,为了确保他不在宋境之内出事,张超想出了不少的法子来掩饰耶律俊的形迹。

  必须要制造一场混乱,引出张超这个人物。

  动静小了还根本不起作用,动静必须要够大,够劲爆,才能让张超出面。

  秦开打开了车门,招了招手。

  片刻之后,长蛇般的队伍缓缓地走了过来。

  不知是因为兵戈的撞击之声,还是士兵们吆喝清道的声音,道路一侧,一匹黑色的骡子突然嘶鸣了一声,撒开蹄子便向着官道之上冲来。

  “停步,停步!”立于官道两侧的警戒士兵大声喝斥着。但那骡子却似发了疯一般,不管不顾地便冲了过来,骡子之上,一个只有一条臂膀的老汉一只手紧紧地抱着骡子的脖劲,仰起头惊恐地大叫着。

  “救命,救命啊!”

  士兵们只是稍一迟疑,那骡子便从警戒的士兵缝隙之中穿过,闯上了官道。

  骡子撒开四蹄便向着官道之上的官兵冲去。

  官道之上可多是步卒。

  即便是一头骡子,冲起来的势头也是蛮吓人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便停下了脚步,有的更是向一边让去。

  “击毙骡子!”有军官厉声喝叫了起来。

  有了命令,士兵们立时便有了主心骨,十数柄长矛瞬间便举了起来,从前方、左、右三个方向同时插向了骡子。

  奔跑的骡子瞬间便被定格了。

  骡子背上的老者被惯性抛了起来,落向了前方队形密集的士兵群。好几个士兵伸出手来,准备接住这个可怜的少了一条胳膊的老头儿。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眼尖的居然发现这老头的胸前,居然在冒烟。

  一股青烟从老头儿的胸前冒了出来,散发着淡淡的硫磺味。

  老头儿被士兵们接住了。

  但一下刻,霹雳般的爆炸之声从人群之中响起。

  火烟、浓烟乍现,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断肢残臂四下飞舞。

  道路两边警戒的骑兵胯下战马受惊,一阵嘶鸣之中乱蹦乱跳,将马上猝不及防的士卒给掀下了马来。

  以爆炸点为中心,数米之内,已经没有站着的人,全都倒在了地上,稍远一些的地方,有士兵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却是口鼻流血,不辩方向,原地转了几圈,走了几步,又是扑的一向倒了下去。

  所有人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

  现场大乱。

  爆炸声刚刚落下,张超已经一掀帘子站在了马车车辕之上。

  “小心!”身后,传来了耶律俊的声音。张超回头,便看到耶律俊也钻了出来,站在他的身侧。

  “退!”耶律俊一拉张超,向着车下跃去。

  “郡王回车里去!”张超道。

  “放屁!”耶律俊冷哼道:“这样的刺杀要是命中了马车,我躲在车里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耶律喜想要干掉自己并嫁祸给宋朝,这并不是密秘,只是耶律俊想不明白,耶律喜如此凌厉的刺杀手段是什么?

  “是火药。”张超大声道。

  “火药哪有如此大的威力!”耶律俊不解,火药武器不管是大宋,还是大辽,都不是什么稀奇物件儿,但那威力,只能说让人发笑,把人炸成满脸麻子倒是不难,但想要炸死人,差得远呢!

  可眼下,一声爆炸,血肉横飞,爆炸中心点,只怕死了十好几个。

  直到此时,耶律俊仍然认为这是针对自己的一场刺杀。

  虽然不明白这玩意是什么,但耶律俊却明白,要是这玩意儿在车子跟前炸了,自己只怕性命堪忧。

  张超不知道的是,当他站出来的那一瞬间,目标便已经确定了。

  官道两侧,混乱不堪的人群之中,两辆马车调整着角度,随着这两辆马车停了下来,马车门打开,两柄黑黝黝的强弩对准了张超与耶律俊。

  士兵们的反应极快,当耶律俊与张超跃下马车的时候,他们的身前,已经多出来了数排武士。一面面的巨盾开始在两人的周围排列。

  弩箭带着巨大的呼啸声破空而至。

  秦开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人的阵势,他只需要这两支弩箭能够命中大致的范围就可以了。

  飞行的弩箭尾巴之上的火星是那样的显眼刺目。

  一枚弩箭命中了马车,一枚弩箭命中了那些刚刚成形的巨盾。

  不得不说,操控弩箭的这些残废的老家伙们,手艺当真了得。

  两声巨响先后响起。

  这可比先前那骑着骡子的老头发出的爆炸之声要强烈得多了。

  附近的人们被震得纷纷跌倒在地。

  马车碎裂!

  巨盾散架。

  血肉横飞。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呆滞了。

  他们的目光看向了遭袭的地方。

  张超在那里。

  耶律俊在那里。

  如果这两个人死了,这天下,只怕要大乱。

  秦开哈哈大笑,一跃到了马车车辕之上,两手一抖马缰,两匹拖着马车的马儿长嘶一声,向前窜了出去。与他一起行动的,还有官道另外一侧的那辆马车。

  拖着马车的马儿耳朵早就被塞得严严实实,外面的巨响,对他们没有丝毫的影响。在现场一片混乱的时候,他们冲向了爆炸现场。

  与此同时,稍远一些的一片雪林之中,传来了一阵阵的呐喊之声,数十匹战马一跃而出,也杀向了这里。

  秦开要亲眼见到张超死了。

  裘还山要亲眼见到耶律俊死了。

  他们必须要确定这一点,哪怕这样的行动,会让他们也死在这里。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完颜八哥昏头涨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刚刚他的战马被一块飞来的木棍子插中肚子,对穿,死得不能再死,把他也甩了下来。

  摔上一跤对于皮糙肉厚的他算不了什么,但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好不容易才恢复了过来,第一眼便看到了飞马而来的裘还山。

  这可是老熟人了。

  从辽国一直追到这里,双方可是干了不少架,此刻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完颜八哥一声咆哮,举起手中的长刀,撩开两条长腿,竟然徒步就奔着裘还山而去。

  另一侧,冯本安却是在用力揉了一把脸之后,提着刀便冲向了耶律俊所在地。

  此时他的心里惶然之极,漆水郡王,可是万万死不得的。整个辽国的汉人世家,可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人的身上。

  “殿下,殿下!”他扒拉着死尸,大声呼喊着。

  耶律俊没有死。

  爆炸发生的那一刻,好几个卫士一下子都扑在了他的身上,把他牢牢地压在了下面。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口鼻之间不停地向外冒着血水。

  巨大的冲击波,仍然让他的内腑受到了冲击。

  张超的情况就要好多了。

  那一瞬间,张超的左右没有人将他压在身下,这让他能够迅速地在地上来了一个懒驴十八滚,爆炸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这里丈余,受到的波及可就小多了。

  所以说有时候身边忠心的人太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耶律俊要不是被手下给死死地压在了身下保护,也不至于受到如此大的伤害。

  当然,趴在他身上的亲卫,此刻都已经死了。

  “耶律喜,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嘴鼻耳间,血水沽沽地往外冒,耶律俊看着正在与士兵作战的裘还山,愤怒地咆哮着。“冯本安,给我杀了他们,给我将他们碎尸万段!”

  张超看起来也很狼狈,披头散发,脸上、身上到处血迹斑斑,但他的眼神,此刻却比耶律俊要冷静得多。

  手里提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柄刀,一边大步向前走,一边大声地下达着命令。

  看到张超的身影,本来烂成一团的士兵们,顷刻之间便冷静了下来。

  “抓活的!”张超冷厉的声音响起。“所有人,全都抓起来,一个也不许放跑!”

  当数千士兵恢复了冷静,恢复了建制,恢复了纪律,刺客们所有的行动,都不过是垂死挣扎,不过一柱香功夫,路面之上已经是恢复了平静。

  所有人,不管是刺客,还是那些无辜的过路客,此刻都被五花大绑地摁在了地上。

  裘还山死了。

  他被愤怒的完颜八哥打下了马,然后活生生地抓住两条胯子给撕成了两半,那血腥的一幕,让所有都感到极度的不适。

  裘还山带来的刺客,被耶律俊下令杀了个一干二净,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耶律俊不需要他的口供。

  而张超看着被摁到自己面前来的秦开,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是认识秦开的。

  他知道这个人是荆王殿下的心腹。

  “为什么?”他瞪大眼睛,看着对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秦开却是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张太尉,只怕这些人是来杀你的。我大概率遭了池鱼之殃!”耶律俊坐在一边,喘着粗气。

  “裘还山是来杀你的。”张超摇头道。

  “裘还山只是跟他们勾结在了一起,这样的刺杀武器,我们大辽是没有的。”耶律俊盯着张超道:“主要还是杀你,张太尉,汴梁,只怕是出事了。”

  张超眼神微变,好半晌才道:“殿下,你的伤不要紧吧?”

  耶律俊吸了一口气,只觉脏腹之间阵阵隐痛传来,心知这一次只怕是受伤不轻,也不知要将养多少时日才能好转,不由大叹倒霉。

  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吧!

  对于这一切,现在的耶律俊只怕比张超知道得更多。

  对秦开的审讯,没有得到任何的口供,但到了下午,所有的迷团还是被解开了,首辅夏诫的使者带来了他的亲笔信,荆王赵哲谋逆,汴梁已经陷入战火之中。要求张超迅速集结左近禁军士卒,速赴汴梁勤王。

  第二百八十九章:愤怒

  咣当一声,陈规愤怒地摔碎了身边茶几之上的杯盏。

  当着皇帝的面。

  这已经算是大大的失仪、无礼了。

  皇帝的面孔抽搐了几下,却并没有发作。

  “既然早就知道了消息,为什么不提前发动,只要拿住了荆王,拿住了陶大勇等一干首犯,所有的事情都会消弥在萌芽之中。”陈规有些变调的声音在宫荡荡的宫殿之中来回撞击:“夏治言,你想干什么?”

  “我只不过比你提前知道三天而已。”夏诫冷冷地道,他晓得陈规之所以愤怒,是因为没有第一时间知晓这件事情:“而且,夏某第一时间便禀告了官家。枢密还是稍安勿燥的好,提前抓人?枢密,一旦动手,有可能将这数千边军一网打尽吗?要是走漏了消息,让这些人四散而逃,以后这天下还能安宁吗?以后这汴梁还能太平吗?边军的战斗力,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吧?”

  “好了,陈枢密!”赵琐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那个逆子发动在即,当务之急,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将其一网打尽。”

  陈规缓缓坐了下来,脸色难看之极。

  五千边军啊!

  陶大勇、秦敏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悍将,荆王亦是久历战事,经验丰富,在这汴梁城中,一时之间,去哪里寻找能与他们匹敌人的人物?

  自己虽然是枢密使,但事实上的军事经验可怜得很,就没有正儿八经的经历过什么大的阵仗。

  “京中现有捧日军,天武军,龙卫军,神卫军合计超过五万人,就军力上来说,是远超边军的。”陈规道:“但如果论到组织力,战斗力,就不好说了。”

  “五万人,还收拾不了五千叛军吗?”赵琐道。

  “官家,这是打仗,不是群殴。到了一定的数量级之后,数量已经失去了意义了。”陈规摇头道:“如果让臣来说,眼下京中的这五万人,还真就不是五千边军的对手。更不消说现在上四军还分散驻扎于汴梁各处,荆王是打老了仗的人,麾下陶大勇、秦敏这些人更是沙场宿将,只怕一开打,他们就会速战速决,各个击破。”

  赵琐脸上变色:“枢密,朕现在不是要听你给我说困难,而是要你给我解决的办法。”

  陈规沉吟片刻,“官家,荆王叛乱,最终的目标毫无疑问自然是您,所以,只要您安然无恙,那么他的叛乱就无法成功。第一件事,您不能呆在万岁宫中了,这里易攻难守,叛军一旦来袭,根本无法抵挡,您得回禁宫去,还得秘密的回去,得让叛军误以为您还在这里。眼下,能争取一点点时间,也是好的。”

  赵琐点了点头。

  “第二就是防守了。皇宫太大,需要守卫的兵力太多,而且容易出现漏洞,被敌所趁,所以我们防守的重点,是内宫。内宫墙高城固,兵力不需要太多,只需要一员有能力的战将以及足够数量的武器就可。”

  “匠作营中各类武器齐备,本身又在禁宫之中,各类武器自是不愁,但由谁来指挥呢?”赵琐不由皱起了眉头,黄淳、安巍还是向海,抑或是许泰?

  “臣推荐张超之子张诚。”陈规断然道:“此子虽然年轻,但跟随其父在河北战场之上见过不少大仗,与辽人也争过锋,比这些老将更有心气儿。”

  “他才二十多岁,能与这些老将相比?”赵琐疑惑难决。

  “官家,萧定难道不也是只有二十几岁?”陈规反驳道。“而且眼下,正是由张诚所部轮值皇城,召他们入内宫,可以不动声色的从容布置,而黄淳等人,则由官家诏旨,等叛军发动之时,由他们率军自外向内围攻叛军。”

  “首辅觉得如何?”

  “老臣觉得陈枢密言之有理。”夏诫道:“张诚的确更为合适。一旦汴梁其它各部不是叛军对手,最后便只能靠张诚所部来坚守内城以待援军,张诚所部必竟是在河北打过仗的,与其它各部还是有所不同。”

  赵琐听得有些烦燥不已,眼前这两个臣子,基本上的判断就是城中数万军队不可能是五千边军的对手,最多只能耗一耗对手,最终还得靠张超调集外面的军队来彻底解决问题。

  说白了,也不过是拿绝对的人数优势来消灭掉这些边军了。

  “朕的上四军就如此不堪吗?”他愤怒地看着眼前一文一武两个大臣。“如果真如此不堪,两府这些年来,都在干什么?”

  面对赵琐怒火,夏诫坦然处之,这些年来,他在河北路上呢。

  陈规虽然恼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上四军军力羸弱,他是有责任,可这也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问题啊!

  轮战之策便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可最终执行成了什么模样呢?

  陈规一阵子气苦。

  当初不就是担心荆王的心腹边军到了汴梁,然后上四军又去了河北被荆王一番打磨之后,又变成了荆王的人,所以才把荆王给调回了汴梁看起来。结果崔昂一去,就把事情弄得一发不可收拾了吗?

  “官家,依首辅所言,这些边军虽然潜入到了汴梁,但他们不可能带着全副甲仗进京吧?所以他们的第一步,必然是要袭击武库,夺取甲胄之类的武装,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守住南北城的两个大型武库,绝不能让其落入叛军之手。”陈规将那些恼人的念头抛之于外,道:“只要没有全套甲胄兵器,叛军的武力便要大打折扣的。”

  “事发突然,朕已经下了诏旨,着神卫军迅速向两个武库增派两营兵马,算着时间,今天应当到位!”赵琐道。

  陈规有些忧虑,南北两个武库,也最多只能容下两个营的人手,问题是,他们守得住吗?

  皇帝走了。

  夏诫和陈规却还要继续呆在这里,营造出一种皇帝仍然还在万岁宫中的假象。

  现在没有人知道宫中会不会有荆王的奸细。

  想来肯定是有的。

  陈规目光炯炯地看着夏诫,即便是城府深似大海的夏诫,此刻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这件事了,我便会辞去枢密之职回家养老,这大宋,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陈规突然道。

  “景升,你这是说什么话?”夏诫一惊道:“此事结束之后,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怎么能缺了你?咱们两人,当同心协力才好。”

  陈规嘿然一笑:“治言,你如果当真如此以为的话,这件事情之上就不该瞒我。而且我敢断言,你对官家也没有说实话,你隐瞒了很多事情。”

  夏诫不由默然。

  “我看错了你,你不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夏治言了。”陈规叹道:“当初官家并没有召你回来的打算,而是准备让罗颂接任首辅,再召马兴回京的,是我觉得罗颂镇不住当时的局面,力劝罗颂退让,再由我、李光、罗颂、萧禹等人一齐上书,这才逼得官家召了你回来。现在,我后悔了。”

  “景升,我有我的苦衷,但你得相信我,我仍然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夏治言,不唯上,只唯实。我绝不会做对朝廷有害的事情。”夏诫恳切地道。

  陈规缓缓摇头:“问题是,你认为的对的事情,就一定是对的吗?治言,这一次你连荆王都敢坑,我害怕什么时候也会掉进你的坑里去,还是早些回家的好。”

  “我没有坑荆王!”夏诫恼火地道。

  “你能阻止他的。”陈规叹了一口气:“你肯定是能阻止他的。但你没有做,你反而落井下石,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你没有告知我,就是怕我会去阻止他,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夏诫阴沉着脸:“你以为我也跟崔昂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陈规道:“崔昂只不过是奸人耳,不值一提。而你夏治言,却是不想给荆王留下一丝上位的机会吧,这一次,算是把荆王彻彻底底给坑死了。一个多月前,你非得调张超回京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吧?夏治言,楚王上位,真的比荆王强吗?”

  夏诫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为什么非得是楚王呢?官家的身体还好得很,剩下的几个王子也都聪敏好学,只消还有十年时间,什么都可能发生呢!”

  陈规吃惊地看着对方,半晌不由失笑道:“我还是小看了你夏治言啊,罢罢罢,到时候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要做到哪一地步。可是夏治言,你坑了荆王,准备怎么应对萧长卿!他不会善罢干休吧!”

  “一个没有任何上位希望的荆王,对萧长卿真得重要吗?”夏治言不屑地道:“我仍然会重用萧禹的,所以萧长卿即便心中再不痛快,也只会放在心中,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

  “这一次荆王反叛,萧禹必然会被卷入其中。”陈规指着对方道:“你应当马上派人将萧禹召入宫中,然后看管起来。”

  “已经派人去了!不过以萧禹那个臭脾气,不见得肯来!”夏诫道:“不过也无所谓,即便他到时候就站在荆王的身边,只要陛下说他无罪,我说他无罪,他也就无罪!”

  陈规摇了摇头:“国法竟然成了你们手中的玩具,玩火者必自焚,夏治言,你……”

  刚刚说到这里,夜空之中骤然明亮了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南城方向,一朵红色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旋即又飞起了一朵,然后,是第三朵。

  “果然是南城武库!”陈规仰头叹息:“走吧,去禁宫,再不走,我们指不定就要成为叛军的俘虏了!”

  南城乱起。

  张诚站在禁宫高高的城楼之上,心中的震憾直到此时,仍然还没有散去。

  他麾下的三千军兵,此刻正像蚂蚁一般地从匠作大临里往城上搬运着各类守城物资,也亏得匠作营就在大内,否则手足无措之下,可就真得大事不好了。

  刚刚东西两府的首脑进宫之后,禁宫厚达数尺的大门已经关好,千斤闸也已经落了下来,叛军想要进营,就只能凭着真本事硬攻进来。

  边军的确是厉害,可是自己手下这三千儿郎也不是当初的那些窝囊费了,跟着自己在河北与辽人见过仗之后,整个的风貌可是完全不一样了。

  从这个角度上讲,当初萧长卿定下的轮战之策,的确不错。没见过血的军队,就不可能成为一支好军队。

  想到这里,张诚不由伸手拔出了腰间的刀,这是萧崇文送给他的,听说是天工铁艺专门打制的,当真是削铁如泥。只可惜,那天工铁艺今年在一场大火之中化为了灰烬。

  三千禁军,再加上宫中的千余班直,四千人马,守卫禁宫,足矣。

  五千边军内里要攻这坚城,外头还要应付上四军的围攻,这场叛乱,应当很容易就能平息的。

  张超纵马狂奔在雪原之上,跟随他的,只有一千余骑兵。他甚至把耶律俊的随身的百余护卫骑兵也都借走了,包括了完颜八哥等一干女真人。

  “夏治言想得太简单了!”在从汴梁来的使者嘴里掏摸出了实情之后,张超不由得破口大骂。“他们以为打仗是怎么回事?是演义话本儿吗?”

  耶律俊也有些惊讶于大宋朝这些高级官员们在军事之上的低能。

  这些人兴许在战略之上都有着很高的造诣,要不然也不可能与大辽对峙这么些年了。但到了具体的战术之上,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就抓瞎了。

  按照宋人的这些布置,长于军事的荆王还真有可能造反成功,也不知道张超赶不赶得急?

  说起来荆王只有五千人,但事情一旦爆发,汴梁的这五万驻军会有多少也被叛军裹协进来呢?

  摸着下巴,想着到时候大量被荆王率领的边军击溃的上四军被迫成为叛军的攻城先驱的时候,耶律俊就忍不住想笑。

  也许自己抵达汴梁的时候,赵琐就变成太上皇了?

  耶律俊很是愉快。

  这当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看戏得不怕台高,现在他只希望汴梁这把火烧得再烈一些。

  反正损失的都是敌人的。

  第二百九十章:乱起(1)

  神卫军副指挥使全无敌骑在马上,不住地打着哆嗦,他已经把自己裹得够严实的了,今年新购的貂皮也挡不住寒风从缝隙之中往内里钻,似乎每个毛孔都在拼命地吸收着寒冷的空气。

  他连甲胄都没有穿。

  如此的天气,套上冰冷沉重的甲胄,那滋味也实在是太不好受了。

  而且,最近这一个月,他好像又胖了近十斤,去年刚刚重新打制的甲胄也不知还能不能穿进去,干脆就懒得穿了。

  要不是上头有严令,他才懒得出来受这活罪呢!

  可惜啊,他只是副指挥使,在他上头,还有指挥使,还有都指挥使呢!

  许泰那个狗娘养的,仗着自己官大一级,便往死里压榨自己,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难不成是他上一次小妾庆生之时,自己送的礼不够重?

  听说另一个副指挥使羊开泰送了整整一万贯。

  他娘的,那段日子不是自己正闹饥荒手里头腾挪不开吗?以往也没有少送,至于这么折腾自己吗?

  大冷的天,说要增援南城武库,说什么有歹徒意图要攻击武库,夺取武器。再细问吧,又啥都不说了。只是下达死命令,二更以前,亲率一个战营抵达南城武库,加强那里的守卫。

  大宋京城汴梁,什么人想要作死攻击武库?这是想株连九族吗?

  全无敌啊啾又打了一个喷嚏。

  这就是折腾自己。

  三千人,把宽阔的街道塞得满满的,甲页碰撞,哗啦啦作响,所有的士兵也都是缩手缩脚的,他们可不像全无敌可以扯无数个理由不着装整齐,他们可得全副武装。

  但穿上甲胄可就无法套上厚棉袄了,在这样的季节里,行走在冰雪之中,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汴梁的兵,何曾受过这样的罪来?

  怨言在队伍之中低声地传播。

  全无敌听到了,但他不想管,他甚至想跟士兵们说一声,这可不关我的事,这是指挥使在作妖呢!

  让这些最下头的士兵们恨上许泰,到时候必然会四处乱说,这汴梁的兵,谁也不知道他们背后是不是有着某个人,或许是某个手眼通天的豪绅,或许是某个官不高权不小的御史,总之要是能捅到官家面前去,便能让许泰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闹个满脸花,岂不快哉?

  嘈杂的声音渐大,全无敌心中反而更畅快了一些。

  狗娘养的许泰,变着法子的整自己啊!

  骑在马上的全无敌咒骂着。

  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许泰可是说了,二更鼓响,人不到位,回头就扒了自己这身衣服送自己去台狱吃牢饭。

  挥手给了胯下战马一鞭子,这死马大概也是怕冷,走得懒洋洋的,一点儿也不精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全无敌猛然看到前面的三岔路道口之上,多出来了一个人。

  他能看清,是因为前面的丁字路口之上是汴梁七十家正店之一的丁家酒楼那一排排气死风灯将这个路口照得透亮。

  丁家酒楼门前一左一右两条路,往左便是去城南武库的。

  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风雪之中。

  全无敌眼瞳收缩,那个人穿着半身甲,背上背着一柄长刀,刀上红绸子正在风中飘扬,一块布帕包着的脑袋,抱着膀子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站在那里。

  这个人全无敌认得。

  王柱。

  那个曾经带着二十五个人便挑了一百多上四军的定武军的家伙。

  全无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看到对面的那个家伙反手拔出了背上的横刀,把刀上的红绸子在手掌心里挽了好几道之后,然后紧紧地握住了刀柄,刀锋所向,直指全无敌。

  “降或者死?”

  王柱向前踏出了一大步。

  全无敌真得想笑,因为他的身后,足足有三千人。

  而对面,居然就只有一个!

  这人是受了什么刺激,疯了吗?

  “去几个人,赶走这个疯子!”全无敌挥了挥手,有些无聊地道。

  背后数名亲兵策马冲了过去。

  哪怕对方是个疯子,那也是一个名动汴梁的疯子。

  而且一个敢为手下出头,又敢把所有罪名扛下来的人,在汴梁军中还有颇受人敬仰的,提起王柱,大家还都是竖起大拇指,叫一声:“好汉!”

  “王押正,让开!”有人边向上冲边吼道。

  王柱嘿嘿一笑,迈步上前。

  但就在他上步的那一刻,左右两边的街道之上,传来了隆隆的脚步之声。

  一队队的黑皮缠头,手握横刀的汉子,出现在了王柱的身后。

  “杀!”王柱两握刀,向前疾冲。

  临近对手,突然一个滑跪,雪地之上被拖出了长长的印痕,然后奔驰的战马惨嘶起来,马上的骑士咕咚咕咚的掉下战马,马的蹄子,被削断了。

  王柱一跃而起,根本就没有理会倒在地上的几名士兵,拖着刀,向着全无敌狂奔而来,刀拖在雪地之上,留下了一条血路。

  全无敌大惊失色。

  左右两边的街道之上,不知有多少包着黑布包头的汉子奔涌而来,那撕人心魄的喊杀声,让人闻之色变。

  看着气势汹汹的王柱,全无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策马转身,居然准备想跑。

  可是,街道就这么快,他的身后,是一排排的士卒,他跑得了吗?

  王柱也很错愕。

  错愕甚至让他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他以为全无敌会冲向他。

  狭路相逢,勇者胜。

  现在两军挤在这条街道之上,谁想后退,谁就输了。

  全无敌作为堂堂的副指挥使,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就算他不冲向自己,他也应当下令身后士卒迅速列阵准备迎战。

  王柱心中盘算的所有方案,一个都没有机会施展。

  因为霎那间的错愕之后,他已经一跃而起,拖着刀,落在了全无敌的马背之上,带血的刀一下子就横在了全无敌的脖子上。

  全无敌策马想跑,竟然将自家部下来救援他的机会也给浪费掉了,这么大的一个后背空当留给了王柱,不抓住这样的机会,那还算是在久经沙场的战士吗?

  “死还是降?”手上微微用力,刀锋已经向内嵌进了全无敌的脖颈,第一下居然没有啥血流出来,这让王柱有些惊讶,再使了一分力,才看到血终于渗了出来。

  这狗娘养的太肥了,脖子上的肉太厚,以后宰这样的肥猪,得多使一分劲才行。

  王柱在心里想道。

  “降,降,王爷爷莫杀我!”全无敌扯起嗓子大叫起来。

  街道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不仅是全无敌的部下,便连王柱带来的人,也都傻眼了。

  “他们是叛匪,不能降,降了全家都要受株连!”长长的队伍之中,有人突然大声吼了起来,王柱大怒,抬头看去,那人却被掩在密密麻麻的士卒之中。

  “廖静你个狗娘养的,你是要我死吗?”没等王柱说话,全无敌倒是大声吼叫了起来。

  “全无敌,你他娘的要死便死,我们要是投降了这些人,便是叛逆,回头自己不但要死,爹娘婆姨娃娃都要受牵连,兄弟们,杀啊,杀光他们才能脱罪!”

  寂静了片刻的街道瞬息之间便像煮开的汤锅一样沸腾了起来。

  神卫军的士兵们举起了手中的刀枪。

  他们是侍卫亲军,他们的家人都在汴梁讨生活,要是他们降贼,他们的家人都会受到牵连的,造反,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干死他们!”不知有多少人咆哮了起来。

  两支队伍终于杀在了一起。

  而在乱起的那一刻,王柱一把将全无敌掀下了马。然后骑上对方的那匹战马,向前冲去。

  全无敌的这匹战马相当神骏,当然,如果马不好,也驼不起全无敌这个大胖子。

  喊杀声,兵器的碰撞声,惨叫声,在街道之上轰然响起。

  街道两边,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凑在门缝之上看着这一幕,然后赶紧找来了更多的东西,死死地顶住了大门。

  汴梁的人,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有生之年,居然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战争,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全无敌没有赶到南城武库,所以南城武库便毫无悬念的失守了。一个押的士卒在押正被人一刀砍下了脑袋之后,便一个个地乖乖地交出了武库的钥匙,然后自觉地抱着脑袋蹲到了墙角。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辆辆的马车驶来,武库里各式各样的武器、甲胄被搬上了马车,然后匆匆驶离。武库里一共有十台八牛弩,这些人搬走了其中的四台。

  只有攻城或者守城,才会用到这样的大物件儿,这些叛军想干什么,便是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的几个守军也都明白了。

  毕竟大家都是皇城根儿下的人,这样的事情,还是能想到的。

  神卫军正将廖静的判断很准确,决断也很有魄力,他本身的武力也着实相当的不错,但奈何,他的手下,并没有那样争气。

  一开始担心受到牵连连累家人的血勇,在双方交战之后恐怖的伤亡差比前,他们很快就崩溃了。

  不是说他们当真有多么差,其实整个上四军的士兵素质,还真是不差的,他们差的,只是历练,只是见识这种场面的心理承受能力。

  而边军就太习惯这样的场面了。

  一个人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满地,他们毫无感觉地会踩着这些肠子奔跑,脑袋被砸碎了,脑浆子溅了他们一脸,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最多是抹一把脸便会继续向前,少数几个甚至还会伸出舌头舔一舔来尝尝咸淡。

  上得杀场多了,便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当然,就更不会把别人的命当命了。

  这些人带着仇恨而来。

  这些人的仇恨在汴梁被滋养得更加的浓厚。

  此刻,当皇城的神圣威严在他们的心头之中淡去的时候,当他们手上的刀子杀了第一个人之后,一切便都不同了。

  廖静逃了,能跟他逃走的,不到五百人。

  整整三千人的队伍,当真被当街杀死的最多不过二三百人,其他人,此刻,都成了俘虏。

  他们被王柱当成了苦力,赶往南城武库,然后成为了搬运武器的劳力。

  城外,秦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望身后,五百人,但是只有五十匹战马。

  这五十匹战马,都是来自荆王府。

  普通人家,根本就养不起战马。

  但是现在在他们眼前,就是龙卫军的一个养马场,这里有眷养着上千匹战马。今日他必须要拿到这些战马,汴梁城中,龙卫军,捧日军都是骑兵,没有战马,碰上他们,就没有多少胜算。

  马场里带上士兵与马夫,不过三百出头的人。

  随着马场的大门被无声无息的从内里打开,秦敏两腿一夹胯下战马,唿哨一声,向内里狂奔而去,身后,四十九名骑兵紧紧跟上。最后则是五百余士卒紧紧跟随。

  没过上一柱香时间,秦敏再度出现在马场门口,只不过这个时候,他身后的骑兵已经变成了五百五十名,而且几乎每个人都是一人双马。

  秦敏的眼睛有些湿润了,恍惚之间,他似乎又觉得回到了河北战场,他正率领着他的部下,向着辽人发起冲锋。

  可是汴梁城那巍峨的城池,打破了他的臆想。

  在河北边地,何曾有这样雄伟的大城呢!这里,本来是他秦敏的骄傲,他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但现在,他只想挥起手中的长刀,好好地将内里的垃圾清扫一番,还这个世界一个郎郎的乾坤,一个清平的世界。

  蹄声隆隆,这支骑兵向着城内狂奔而去。

  本来应该紧闭的南城大门,此刻却在黑暗之中向着这支骑兵敞开着。

  汴梁城中,响起了钟声。

  一声接着一声,从南城开始,沿着城墙,一路向着内里延伸。

  整个汴梁都被惊醒了。

  无数的人从家里冲了出来,侧耳倾听着钟声。

  钟声甚急。

  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被什么在狂追着。

  普通的老百姓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但稍有见识的人则是骇然失色,因为这是示警的钟声。

  汴梁,出了什么事?

  源自南城的爆乱刚刚发生,其它地方的人根本就还毫无所觉。

  第二百九十一章:乱起(2)

  向海骑在马上,手中长枪斜斜地指向地上,在他的身后,千余名骑兵同样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或许能赢。

  哪怕对面那个将领比他年轻了近二十岁。

  哪怕对面的这些人,听说都是来自威名赫赫的边军。

  自从两年之前,萧定带着十个骑兵便将一百名上四军骑兵杀得死伤狼藉之后,身为龙卫军指挥使的向海痛定思痛,开始整顿龙卫军。

  当然,他的整顿与一般的不一样,他是从上万龙卫军之中挑出了一千人左右,这些人获得了更多的资源,拿到了更多的赏银。当然,他们的训练也更为艰苦,与过往那种过家家似的练习不一样的是,这支千余人的队伍,是真刀真枪的在练习。

  所有的教习,也都是向海煞费苦心的找回来的经验丰富的老军。

  因为练习强度过大,危险性太高而导致的多次伤亡事故,甚至还导致了一些不小的乱子,不过最终向海还是拿钱将这些事情平了下去。

  两年,他自觉练出了一支强军。

  而现在,这支兵马,就在他的身后。

  南熏门内的御街,过去从来没有人敢随便踏上这宽阔的街道,但现在,两支骑兵却隔着数百步的距离对峙着。

  “秦敏,投降吧,你们不可能成事的!”向海大吼道:“汴梁城中,驻军五万,汴梁城周边,驻军更是高达十余万,大宋立国数百年,从来没有人敢叛乱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们以一敌百又如何,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儿呢?”

  “成不成事,做了再说!”秦敏冷笑着:“羊再多,又岂是狮子老虎的对手?向海,我倒是要劝你一句,趁早投奔荆王殿下,助殿下成事才是正理,否则今日可就是你的死期了。”

  向海哈哈一笑:“当真可笑,荆王殿下就算今日成事了,可谋逆篡位得来的位子,又岂能坐得稳,你当大宋天下数百州府,无数仁人志士为认这个帐吗?你以为这天下数万皇室子弟会认这个帐吗?”

  “既然如此,那就来受死吧!”秦敏抬头看看天色,不再废话,一夹马腹,厉喝一声,向着疾冲而去。

  几乎在秦敏启动战马的同时,向海也提枪向前。

  两支骑兵大声呐喊着对撞在了一起。

  对行人来说极其宽阔的街道,对于骑兵来说,就显得极其狭窄了,对于冲锋的骑兵来说,更是没有闪避的余地,要么杀掉眼前的敌人向前继续冲锋,直到杀透敌阵,才能挣来活命的机会,要么就是被敌人给杀掉,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御街之上,鲜血喷溅。

  秦敏透阵而出,头盔已经不知去向,一边的肩甲被砍掉了半幅,肉也被削去了一边,但这点伤势还不足以影响他的战斗力。

  向海却没有杀出来。

  五十出头的他,终是老了。不管是力量,还是反应速度,比起秦敏来都差得太远。

  如果这场对冲是在宽阔的地方,他或许还能依仗着丰富的经验来避免这样的结局,但在这里,在两军相遇的那一霎那,其实命运就已经注定。

  或者向海也清楚这一点,但他不能退缩。

  他不认为荆王能够成功,依靠数千边军,或许能将汴梁掀个儿底朝天,但只要抓不到官家,一切便都是白费。

  而从传令的使者那里,向海却判断出,荆王要叛乱的消息,早就被官家所探知,之所以要等到现在,只怕就是要彻底坐实荆王的罪名才好下手。

  荆王在民间的声望太高了,特别是如今在河北大败的局面之下,百姓对于荆王更加的信服,更加的敬仰,便是官家,在面对这样的民间清议的时候,也不能直撄其锋。

  所以,只能让荆王犯错。

  既然一切都在官家的掌控之中,那荆王又怎么赢呢?

  一切肯定都有安排,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或者,这也是官家对于自己这些人太不满了,所以想借着这个机会清洗掉一批人吧。

  毕竟这两年来,上四军让官家的脸面是一掉再掉,都掉到地上快要捡不起来了。

  也许有人会投奔荆王,也许有人会战死沙场。

  两种人在战后的遭遇,自然会是截然不同的。

  向海宁愿选择后者。

  这样一场大清洗之后,自己是死了,但自己的死,能给家族带来新的希望。可是真要投了荆王,那就算彻底完了,战后会被连根拔起。

  也许会死,也许还有那么一些机会能赢。

  在冲锋的时候,向海还是抱着希望的。

  直到秦敏的刀抹过他的脖子,他在重重地坠下马来的时候。

  果然还是不行。

  老啦!

  向海的心中充满了遗憾。

  向海的死,使得这支精锐的千余骑兵立时便乱了阵脚。

  一个对冲,他们有百余人倒栽下马,但秦敏的部下,也有数十人死于非命。

  论起人数,龙卫军还是占着绝对多数。

  但向海的死,对于龙卫军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反应,终究还是比不过这些边军。

  透阵而出的边军们没有丝毫的停留,他们齐唰唰地猛勒战马,战马在长嘶声中从立而起,然后猛地旋了半个圈子,竟然原地掉过头来。

  然后,他们再一次地向着前面的龙卫军发起了冲锋。

  这一次,不再是对冲了。

  是一方追着另一方的屁股看。

  龙卫军再也没有机会回过头来。

  除了逃窜,他们竟然没有任何的机会。

  龙卫军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憋曲。

  他们差吗?

  至少现在,他们真的不差。

  但棋差一着,缚手缚脚。

  高手过招,差距也就在这一线之间。

  大半个南城,已经完全陷入到了混乱之中。

  东城,萧府。

  书房之中的萧禹,坐卧不安,在书房里转来转去,突然停在了许勿言的面前,厉声道:“荆王殿下,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叛逆之事?这不可能!”

  “学士,南城,已经乱了。”许勿言道:“只怕骚乱,马上就会漫延到东城来。荆王殿下的兵力不够,能够真正为他所用的,也就是五六千边军而已,其它汴梁驻军,他指使不动。但据老奴所知,殿下已经控制了汴梁地下世界的那些人,只怕这些人马上就会发动起来,在东城、甚至于北城等地制造各种各样的骚乱,以此来迷惑牵制东城北城这此地方的驻军。”

  萧禹把拳头捏得卡卡作响,一张脸显得有些狰狞。

  “学士,如果东城、北城等地的驻军,不能集结起来一齐驰援,而是像添灯油一样,一会儿去一支,一会儿去一支的话,那荆王殿下,可就真有机会了。这些援军,只怕会被边军们分别击败,甚至会驱赶他们去进攻内城。”许勿言道。

  听完许勿言的话,萧禹突然向着门外走去。

  “学士,你要去哪里?”许勿言问道。

  “我要去找荆王殿下,此时悬崖勒马,趁着尚未铸成大错之际收手,事情或还有挽回的机会!”萧禹道。

  “学士,开弓哪有回头箭!”许勿言牵住了萧禹的手道:“就眼下这般,荆王即便收手,又能如何?或可免死,但幽禁却是免不了的下场,荆王,当真想要如此吗?于他而言,真要落到这样的地步的话,只怕死,才是更好的选择吧?”

  “只要活着,总是有机会。”

  “学士,此时此刻,我们真不能掺合进去了,一旦您现在出现在了荆王的身边,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许勿言道。

  萧禹顿时犹豫了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之声,萧禹大步走出书房之外,却看见一名家仆飞奔而来:“学士,学士,外头不知从哪里突然来了数百人,他们越墙而入,家里顶不住了,您与大娘子快离开这里!”

  许勿言勃然大怒:“他们竟然敢对萧府动手?来得是不是孙家帮的那些人?”

  “领头的那个,说他叫洪原!”家丁道。

  洪原!

  萧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定是孙家帮的人,只有他们,才知道如何从地底之下无声无息的摸到萧府附近,然后突然展开袭击,许勿言此刻心中恨极,自己终究还是算错了一步,自己只想着阻着萧禹不要去找荆王,却忘了此刻的荆王是绝对不会放过萧禹的。

  喧嚣之声更甚,然后许勿言便看着数十名家丁被逼得步步后退,在他们的身前,数百人手执刀枪棍棒步步紧逼,这些人居然穿盔带甲,可那神色步态,却是一点儿也不像是军人。

  为首之人,不是洪原是那一个?

  “洪源狗贼,你唆使荆王殿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当真该死之极!”萧禹勃然大怒,竟是丝毫不惧眼前乱兵,大步向前。

  “兀那老头儿,再敢胡言乱语,小心爷爷敲掉你的牙!”一个半边脸上都刺着花纹的汉子,想要讨好一下洪原,挺着刀子指着萧禹大骂。

  话音还没有落地,洪原已是反手一耳光扇了过去,这一巴掌力道是如此之大,那汉子满嘴是血,卟卟的竟是吐出两颗牙来。

  “萧相,您别跟这些粗人一般计较,今日城中大乱,四处都是乱兵,荆王殿下怕您有什么闪失,所以让我来请您去荆王暂避。”

  “要是老夫不去呢?”萧禹怒道。

  “萧相,这些人都是混道上的,没什么规矩,要是萧相您让我为难,我也只能对不起您要用强了,到时候要是惊扰了府中女眷,那可就不好了。”洪原微笑着道。

  “狗贼敢尔!”许勿言怒道:“你就不怕大郎二郎将来剥了你的皮吗?”

  “萧家大郎二郎都是当世人尖子!洪某心知肚明!”洪原笑道:“不过我就算要被两位公子剥皮也是将来的事情,现在嘛,还请萧相随我一行。”

  萧禹长叹了一口气,颓然道:“亏我这些年一直对荆王支持有加,为些不惜数次顶撞官家,今日他竟如此对我?”

  “萧相,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洪原道:“等到荆王做了官家,萧家必然会成为这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家族。便是皇亲国戚,见到萧家二字,也得避让三分。”

  盯视着洪原以及他身后的那些汉子看了好一会儿,萧禹摇了摇头,对许勿言道:“在家里,保护好夫人和三娘子。”

  许勿言咽了一口唾沫,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萧相放心,在下也会派人守好萧府,绝不会让人惊扰到夫人与三娘子的!”洪源笑道。

  东城的骚乱,正在一点一点的扩大。

  不知从哪里突然之间涌出来一群一群的汉子,这些人手里提着刀枪棍棒倒不让人惊讶,但另外一些人手里拎着的弓弩等物就让人知道事情不对头了,而且这些人有的戴着头盔,有的人穿着护甲,看起来一套盔甲被分开穿在了几个人的身上着实有些可笑,但一想到这背后的事情,所有人便不禁感到背脊发凉了。

  因为大宋朝不禁刀枪,但却禁弓弩,至于盔甲这玩意儿,谁要是屋里藏上几套,那是要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的。

  可现在,这些违禁之物,居然堂而皇之的被人穿在身上,拿在手里。

  王法呢?

  王法已经不在了。

  有人砸开了临街的商铺闯了进去,然后屋内传来了惊叫声,厮打声,当执刀的人拎着血淋淋的刀跑出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冒起了黑烟。

  巡铺的士兵们急匆匆地冲了出来,可看到那乌泱泱冲过来的乱民的时候,这些人掉头就跑。

  打砸杀烧,奸淫掳掠,这些污糟事就是与暴乱相伴相随。

  如果说南城的乱子因为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军队而引起,厮杀的双方也只陷于士兵,普通的百姓只要老老实实的藏在家中还能幸免于难的话,那东城,遭殃的便是普通的老百姓了。

  与南城多住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不同,东城这边,因为商业极其发达,这里的居民,大都是身家颇丰的商人。

  不过多年积蓄,却在今天一朝毁于一旦。

  第二百九十二章:乱起(3)

  人的内心都藏着一个魔鬼。

  在平常时节,因为道德、规纪等一系列的因素,这个魔鬼不敢稍有露头,因为一露头,不是马上被自己否决,就会被别人帮着否决。

  但到了这世界都得了病,所有的道德、规纪等约束因素不在存在或者被无限削弱之后,这个魔鬼就会第一时间探出头来,再三确定已经到了他在展身手的时候,他便会肆无忌惮地跳将出来,兴高采烈地开始他的狂舞。

  对于孙家帮的那些帮派成员来说,他们以前只是生活在这个社会最底层的那一批人。即便是普通的老百姓,也没有多少人瞧得起他们,哪怕这些帮派成员们比某些人要更有钱。

  但因为他们从事的职业的原因,即但是穷人,当面不敢给他们颜色,但一背过脸去,还是会脸一拉,嘴一扁,在心里狠狠地骂上一句。

  而这些人,即便有钱,平时也会活得低声下气。

  因为规纪摆在哪里,容不得他们逾越。

  但现在,规纪没有了。

  这些人走上了街道,平时那些他们需要点头哈腰才能进门的高门大户,在他们的冲撞之下,轰然倒塌,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满脸的惊惶之色,那此雍容华贵的女子,惊叫躲闪,而这些,更加激发了这些人那隐藏已久的兽性。

  起初,还只是孙家帮派的那些成员。

  接着,那些连帮派成员都瞧不起的地痞、流氓、混子看到了机会,他们对于这些破坏,有着比平常人更敏感的神经,他们欢欢喜喜的加入了进去。

  如果说帮派成员还有一些最基本的约束,还有人指导着他们必须要去完成一些任务,不会以破坏为目的话,那在混乱之中加入的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让汴梁东城遭遇到了不忍目睹的破坏。

  当然,不管什么时候,有些门户,过去这些人跨不进去,现在,这些人也跨不进去。

  比方说萧府。

  当然,也有罗府。

  一群混混兴高采烈的冲击着一幢有着高高台阶、石狮子和好几排铜钉的朱红色的大门,活在汴梁的人都知道,但凡是这样的门户,里面有着数之不尽的钱财,有着看起来如同天上仙女的美人儿。

  他们乱七八糟地吆喝着,挥舞着手里的各色武器,向着罗府发起了进攻,有人在冲撞着那朱红色的大门,有的则搬来了梯子,想要爬过那高高的围墙。

  罗府之内,罗颂端坐在大堂的台阶之上,罗大娘子站在他的身后,双手紧紧地抓着椅背,脸上一片苍白,而在他们夫妇的身后,罗家的妇孺们则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院子里,罗纲顶盔带甲,站在最前头。他的身边,是一排朝廷派来保护他老子的班直,而在这些班直的身后,则是罗家的家丁。

  以前的罗纲的确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准备着依靠老子与兄长们的余荫,舒舒服服的混过这一辈子。

  但他的老子给他订下了一门亲事却让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罗纲再混帐,也不想让一个女子瞧不起,而且这个女子,还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的妹妹。

  他奋起直追。

  跟着萧诚从河北一路到大西北,亲手筑过城,贩过货,杀过贼,以萧诚的助手,一步一步地将横山党项收服。

  对于罗纲来说,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也是一个成长的过程。

  当他从大西北归来之后,他完全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长大了。

  为此,罗颂还专门在樊楼请萧禹大喝了一顿,罗颂觉得这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情,就是为自家这个幺儿说了罗家三娘子这门亲事。

  看罗纲这个模样,下一届的进士试能一举中第毫不稀奇,到时候,一门四进士,他罗家可也能成为大宋的传奇家族了。

  “放!”罗纲手中黑沉沉的刀前指,班直们手中的克敌弓便飞了出去,刚刚爬上围墙还没有来得跳下来的暴徒惨叫一声,下饺子一般的掉了下来。

  “上弦,准备!”罗纲再一次在呼:“班直弓箭掩护,其余人,跟我上。”

  罗纲不得不上,因为在爬墙受阻之后,暴民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圆木,巨大的撞击之声传来,大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形,向内凹进,最多还要两三下,大门必然被撞开。

  在女眷们的惊呼声中,大门轰然向内倒下,一群汉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没等他们站稳脚跟,罗纲已是疾扑了上去,手中刀举了起来。

  手起刀落。

  他手里的刀,是萧诚送给罗纲的,对于这自己这位好友兼妹夫,萧诚当然也是用了心思的,这柄刀,虽然比不上萧定的那把,但也是当世少见的锋利之刃了。

  嚓的一声轻响,为首一个汉子的脑袋轻轻巧巧的就被削了下来,脑袋飞起,鲜血飞溅,屋子里传来了女眷受到惊吓咕咚倒地的声音。

  罗大娘子脸色更苍白了,抓着椅子的手,卡卡作响,罗颂也是身体微微颤抖,但仍然坐得稳稳的,他是一家之主,此刻,绝不能乱,伸手握住了罗大娘子的手。

  他们眼中还是一个孩子的罗三郎,此刻正在庭院之间大开杀戒,锋利的刀,坚固的甲让他如虎添翼,在西北见识过了杀人如麻的战场之后,罗三郎对眼前的小场面简直不屑一顾。

  杀其人,夺其胆,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震慑出对方,那才是真的麻烦。

  果然,冲进来的暴徒连着被杀了十几人之后,他们终于胆怯了,转身一窝蜂的向着外面逃去。

  罗纲回过头来,脸上沾满了鲜血,却是龇牙咧嘴地冲着爹娘笑道:“放心,有我呢!没有人能冲进来。”

  话音未落,刚刚追到外头去的几个班直却是如飞一般地跑了回来。

  “三郎,不好了!”为首的班直大叫了起来。

  罗纲回过头来,便看见一队顶盔带甲的家伙出现在了大门口。

  很快,大门便被堵得严严实实,与早前的暴徒不同,这些人全都着甲,虽然不是军队,但却明显不是刚才那伙暴徒能够比的。

  为首的一人越众而出,向着台阶之上的罗颂躬身道:“罗相公,城中动乱,荆王殿下怕有暴徒对您不利,特让在下前来请罗相公去荆王府暂避!”

  罗纲回头看向罗颂。

  他知道,以对方的阵仗,自己手头这点力量,再想像先前那样砍瓜切菜是根本不可能的了。而且,这样的大事,还轮不到他作主。

  罗颂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回头看了看大堂里的妇孺,起身往外走去。

  “官人!”罗大娘子轻轻地拽住了罗颂的手:“不能去!”

  罗颂当然知道不能去,去了以后不知会有多少的麻烦等着自己,但眼下,容得自己说不去吗?

  只要自己说一声不去,只怕这庭院当中,却又要血溅三尺了。

  自家的家丁和这些班直能抵挡普通的暴民,但对付眼前的这些穿盔顶甲的武士就力有不逮了。

  “走吧!”没有多话,罗颂向外走去,走到儿子身边,道:“好好守着家里,保护你娘。”

  罗纲握着仍在滴血的刀,却是无法可施地看着父亲跟着这些人离开了院子。

  头顶之上传来咣咣的连续不断的声音,鼻间也隐隐嗅到了一股焦臭的味道,崔谨不由得愤怒了起来:“大人,这些人再烧我们的家。”

  崔昂哈哈一笑:“烧了就烧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此事一了,咱们再在这地面重建一幢更好的宅子。”

  崔宜看着自己的老子,道:“大人,您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有今天,所以提前把娘他们都送去了乡下?”

  “当然!”崔昂点了点头:“而且我还知道,此刻来到我们家里,绝对不是一般的暴民,而是边军那一伙人。他们恨不得寝我之皮,食我之肉,一旦机会来了,自然就要来将我杀之而后快。”

  “大人早知如此,何不进宫去暂避?”崔谨大惑不解。

  “你当我不想去吗?可是没有人通知我去!”崔昂咬牙切齿地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我而发起的,可真到事情按着某些人的意愿发展下来的时候,他们却恨不得我被这些人弄死算了,哈哈,老夫岂能如他们的意,偏偏不死,要活得更精彩一些给他们看。”

  “大人,您是说……”崔谨身体微震。

  “还能有谁,当然是夏诫陈规之流!”崔昂怒道:“我早就料到他们必存借刀杀人之心,否则后面的事情,为什么完全就不与我商议了。”

  “既然如此,我们大可去乡下,为什么又要冒险留在这里?”崔谨道:“虽然这密室隐蔽,但终究还是在家中,要是被那些人寻到,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儿子,富贵险中求,有时候,该冒的险,一定要冒。”崔昂道:“而且你认为我们现在很威险,我就不这么认为。他们有时间来仔细寻我的下落吗?不可能的。荆王造反,手中能动用的兵力不多,就是边军那伙亡命徒,汴梁的上四军,谁跟做这样的事情?对于荆王来说,每一个人手都是宝贵的,这些精锐的边军,要去打内宫呢,在我这里,只不过是顺路来瞧上一瞧,能杀则杀,不能杀,也就罢了。相比起打下禁宫,拿出官家,我,算个什么?”

  崔谨信服地点了点头:“这倒是!”

  “而且,荆王必不能成事。”崔昂信心十足地道:“一旦兵败失败,官家反扑,我必须第一时间便出现在官家的面前,这个时候可虽收获的时候,我要是怕死躲去了乡下,到时候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回来,命倒是保住了,但却是啥也落不到手里了,那你爹忙活了这么长时间是为了什么呢?”

  “爹已经是御史中丞了!”

  “你爹的目标是大宋首辅。这一次事成之后,你爹我必然能更进一步,踏入东府。”崔昂道:“皇帝讨厌夏诫,罗颂是个滑头,皇帝想要制衡夏诫,就必然要用我,而且我这一次有大功,夏诫既然弄不死我,在朝堂之上,也就压不住我了。儿子,你看着,你爹终有一天能做到首辅的位置之上。”

  “可是儿子却再也不能为官了!”崔谨抚摸着自己的左腿,满脸都是痛苦之色。

  上一次伤愈之后,一条腿就永远的瘸了,一个瘸腿的人,是不可能再踏入官场的。

  “只要你爹我成了首辅,你当不当官又有什么打紧,到时候你就替爹处理公处,这天下官员,见了你谁不矮上三分?”崔谨哈哈一笑道:“这两年的历练对你来说,也是极其宝贵的,崔家,以后还是要看你的。”

  “可我终究是残废了。而爹你也不可能一直呆在位置之上。”

  “崔家第三代正在长成呢,你爹只要能活到七十岁以上,便能将他们扶起来。”崔昂道。

  密室之外,传来哐哐的脚步声,随即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脸上有着的一撮毛的魁梧汉子走了进来。

  “学士,那些人应当是走了!”

  “不着急,这事儿啊,终究还是得闹上两天。唐怒,你也好好休息一下,等到了明间才出去打探消息,现在,咱们就等着张超回到汴梁,到时候,我们直接去找张超。”崔昂嘿嘿笑道:“到时候,夏诫,陈规等人看到我崔某人与张超一起去救他们的时候,不知是怎样的一副嘴脸!”

  “学士神机妙算,世人难及!”一撮毛唐怒赶紧捧起了臭脚。

  “唐怒,你忠心耿耿,我心中有数!”崔昂道:“先前不给你官做,是因为我的处境也不好,让你出去做官也捞不到什么好位置,反而受到排挤,这次事了,上四军的位置,除了都指挥使,其它的任你选。”

  “多谢学士!”唐怒大喜,赶紧躬身道。

  “这是你该得的。崔某人从来都不会亏待自家人!”崔昂淡淡地道。“你跟了我这么久,做了这许多事,崔某自当奖赏你。”

  第二百九十三章:乱起(4)

  萧禹刚刚钻出马车,便看到大门的另一侧,一辆马车里也钻出来一个人,他的老熟人、老朋友,也是他的亲家罗颂。

  罗颂一脸的愤怒,另外还得加上无可奈何。

  萧禹迎了上去。

  “这便是你一直竭力支持的英明圣武的荆王殿下!”罗颂不无讥讽地对萧禹道。

  萧禹无奈地笑了笑。

  是的,他一直都是支持荆王殿下的。因为他认为,只有荆王,才能带着大宋击败辽国,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

  他萧禹,一直被外界认为是铁杆的荆王心腹。罗颂,也因为与萧氏的关系,也被打入到了荆王一系。

  实则上,罗颂并不想介入到任何的储位之争的事情之中去。

  荆王也可,楚王也可,甚至是其它一个什么王都可。

  只不过以前荆王的表现,让他稍稍的有了那么一点点倾向。毕竟他罗颂也是有志当一当首辅的,也是想完成这天下一统大业的。

  蛇无头不行,看起来荆王的确比楚王要更出色一些。

  但这一次,荆王发动兵变,却是将他在罗颂心中的那一点点好感彻底败得干干净净。

  如果说罗颂以前认为谁都可。

  那他现在的态度就是除了荆王,谁都可。

  “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参与了没有?”罗颂扯住萧禹的袖子,大声喝问道:“你如果也参与了,我们这几十年的交情便算完了,两个孩子的婚事也完了。”

  萧禹大怒,一甩袖子,他力气大,却是险些将罗颂扯了一个跟头,“好你个罗逢辰,莫说我对此事完全不知情,便算知道,参与了,又与两个孩子有什么关系。正好,萧某人对这桩婚事后悔了,不如就此罢了如何?”

  一听萧禹不知情,罗颂却是一喜。

  “没参与好,没参与好。是我说错了话,与两个娃娃有什么关系呢!”

  萧禹哼了一声,打头便向内里走去,罗颂赶紧跟上。

  两个人跨进大门,一打眼,便看到院子里站满了官员,一个个的满脸惊惶。想来这些人,都是被荆王派人抓了来的。

  萧禹与罗颂两人大步向前走去,离大堂还远着呢,便听到李光的声音。

  李光正在破口大骂。

  他也是被荆王派了人掳了过来。

  两人跨过了门槛,一眼便看到了满脸愠色,却又有些无可奈何的荆王赵哲。

  “殿下,你这一步,可是走差了!”跨进门来的罗颂,看着荆王,怒道:“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荆王摇了摇头,道:“罗相公,既然已经跨出这一步,前面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只能奋力向前,绝无后退一步的可能了。”

  “殿下,你觉得这满朝文武,有多少人会支持你?你看看这里,看看院子外头那些被你抓来的官员,有几个会支持你?”罗颂道:“大宋以孝治天下,殿下你忤逆不孝,发动兵变,以下犯上,便是犯了大忌。”

  “成王败寇。”荆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年太祖陈桥黄袍加身的时候,只怕也没有想哪么多,到底有没有人支持我,却等我坐到了大庆殿里再说吧!”

  罗颂叹口气,摇摇头,径直走到了李光身边,挨着李光坐了下来。

  “殿下,你就别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或者,你宰了我拿着我的脑袋去威吓外头的那帮人,也许能用点作用。”罗颂抱起膀子,闭上了眼睛。

  荆王的目光转向萧禹:“萧相,你也不支持我吗?”

  萧禹坚定地摇头:“殿下,眼下还没有铸成大错,你现在下令收兵,我陪你进宫,罗相公,李相公亦如是,我们三个,有脑袋担保官家不会追究你如何?”

  荆王哈哈一笑:“萧相,然后呢?然后我就被发配到某个寺庙里去念经抄经,苦捱岁月,最后在某个夜晚,无疾而终吗?”

  “殿下,怎么如此?”

  “怎么会不如此!”荆王冷冷地道:“再者,孤若如此做了,如何对得起这些奋不顾身追随我的边军将士们。我知道萧相你在想什么?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这些人身上,说我是被他们挟持的是吧?然后用边军将士的血,来遮掩这一次的事件对不对?”

  萧禹沉默不语。

  “他们已经被人出卖了一次,难道你还想让他们再出卖一次吗?”荆王冷冷地看着萧禹,道:“我做不出这种事。”

  “殿下,你无法成功,到头来,他们仍然是难逃一死,可这样下去,连你也会被牵连其中无法脱身的。”萧禹厉声道:“你以为自己是猝然发动,谁也没有防备吗?夏首辅呢?陈枢密呢?他们在哪里?你抓了这么多的官员,我看了看,武官可没有几个,上四军的四个指挥使呢?”

  荆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三位,如果真如萧相你所言,那么我想问一句,为什么你们三个不知情呢?”

  罗颂、李光两人脸色微微一变。

  “我把三位请过来,还真是怕你们在这乱哄哄的情况之下有什么损伤,其实夏首辅与陈枢密哪里,我也派人去请了,不过这二位进宫去了。”荆王却甚是轻松:“也好,总之是要解决的,一并解决了也是好事。说到最后,还是要用拳头来说话。三位,如果我有幸破了内宫,稳住了大局,还请三位到时候能帮我稳住朝廷,要不然,汴梁当真便要血流成河了。”

  “你威胁我们?”罗颂怒道。

  “罗相可以这么认为!”荆王冷冷地道:“我为国立下大功,却被如此冷落,这倒也罢了,可被人诬陷之时,竟然还有人顺水推舟,这是把我打倒在地,还要踩上几脚,赵某堂堂男儿,岂可受此屈辱?奋起一搏,胜了,当以我之心意治理这天下,三位,难道我会是一个昏君吗?败了,那也不用说什么,自然只有一死而已。三位,如果我一旦功成,你们还要推三阻四的话,那就莫怪我大开杀戒,用鲜血来震慑那些迂腐之辈了。”

  李光是御史出身,却是最不怕吓的。“殿下,天下数百军州,有几个地方大员会支持你?”

  “至少有陕西、河北!”荆王俯身在萧禹耳边道:“萧相,我派人去杀张超了,杀人的利器,就是萧长卿提供给我的,而且,他给我的这种利器,破城翻掌之间耳。”

  萧禹脸色骤变。

  荆王长笑出门而去。

  “三位相公,且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吧!”荆王出门,扬长而去。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

  “萧相,最后荆王与你说什么?”李光忽然冷冷地问道。

  萧禹摇了摇头,心情沉重地走到一边,坐了下来。

  “荆王去打内宫了!看来官家,并不在万岁宫!”罗颂道。

  “如果在万岁宫,那官家可就真危险了,那里可是无险可守!”萧禹接口道:“入冬之后,官家一直便在万岁宫呆着,而现在,居然悄无声息便回到了内宫,而且一应车驾、仆从却都留在万岁宫,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官家早就知道!”罗颂道:“父子之间,相疑至此,难怪走到这一点。”

  “官家有失体统,明知荆王有反心,却不提前制止,坐视此人间惨剧发生,此事了,本官定要参他一本!”李光愤怒地道。

  内宫城墙,张诚紧张地看着远处正在向着这里慢慢汇集的点点灯光。

  内宫本来就建在汴梁最高处的地方,加上城墙的高度,他能清楚地看到四边的情形。叛军,正在向着这里汇集而来。

  数量,绝对不是首辅所说的五六千人而已。

  只怕有数万人。

  张诚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在汴梁城中,会在这神圣无比的禁宫之中动刀兵。

  首辅嘴里所说的五六千人,是叛军的核心力量。

  现在张诚已经知道了这些人是谁。

  边军!

  定武军两千五百余人。

  是信安军、安裕军、广信军这些边军精锐。

  而这些军队,可是与萧定的广锐军齐名的。

  在萧长卿回汴梁的日子,张诚从萧长卿的嘴里听说过些军队。

  而现在,自己居然要与这些人面对面的厮杀了。

  回过头,手下的将校们,也一个个的都是脸色苍白,显然,他们也都还没有从知道真相的震憾之中清醒过来。

  荆王,居然造反了。

  张诚真不敢相信,他可是一直把荆王当成偶象的。

  可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

  “守城物资备得如何了?”张诚扶刀,竭力让自己显得更轻松一些。

  “各类器械,物资俱已齐备!”将校们齐齐抱拳,声音大得有些让人吃惊,这其实也是一种失控的表现。

  “诸位,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想说得是,这或许是你们这一生最大的坎坷,但也将是你们一生之中最大的机遇。”张诚大声道:“首辅、枢密就在你们的身后,官家现在就在大庆殿里看着你们。过了这一关,这里的每一个人,我不敢说出将入相,但飞黄腾达封妻荫子,那是绝对少不了的。”

  众人的神情慢慢地被张诚所感染了。

  是啊,要是撑过了这一关,那就是救驾的鼎天之功啊,一辈子靠着这一次的功劳,已是够够得了,而且还能荫及子孙啊。

  这可比杀了多少辽人功劳要更大啊!

  要知道,这可是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

  “我们的对手是谁,想必大家也清楚了,他们的核心力量是边军,一提到边军,大家总是认为他们很厉害。但是我们就不厉害吗?我们在河北,与辽人见过仗,我们输了没?”

  “没输!”下头的将官们吼叫了起来。

  “可他们输了!”张诚大笑起来:“这说明,他们也不过如此,我们才是真正的厉害。一群输在辽人手里的家伙,能打赢我们这些战胜了辽人的军队吗?”

  “不能!”城墙之上,所有人都咆哮了起来。

  张诚在这里偷换了概念,边军的确是输了,但他们不是输在自己的素质之上,而是输在了战略之上,再勇敢的将士配上了一个垃圾主帅,想要赢得战争,那是在做梦,这就是边军的不幸。

  而他们这些人的素质及不上边军,但在上战场的时候,却拥有一个作战经验无比丰富的主帅张超,这是他们的幸运。

  张诚并没有说谎,他只是把事情的前置条件给吞没了,然后在这些大兵的脑袋里顿时就形成了一个概念,我们才是最厉害的嘛。

  “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张诚厉声道:“守住城墙,太尉十天前便到了京畿路,这两天,必然就会回到汴梁城,现在我们防守,等太尉一回来,那就是反攻,荣华富贵,就在今朝,诸位,拼这一遭吧!用自己的勇武、热血为自己、为妻儿拼一个锦锈未来。”

  “死战,死战!”所有将官们拔出长刀,齐齐呐喊。

  将官们的热血,影响到了周边的士卒,他们亦是举起了刀枪,大声呐喊了起来,然后一点一点,整个内城的宫墙之上,士兵们的吼叫之声响彻夜空。

  看着士气昂扬的士兵们,张诚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稍稍轻松了一些。

  然后,他下达了一个事后他庆幸不已的命令。

  他让人堵死了宫城的两道大门。

  厚达迟余的包铁木门是不够的,张诚直接让人用沙袋、石块将城门洞子给填死了。

  边军要想上来,他就只能爬城墙,而高达三丈有余的城墙可不是那么好爬的。

  说起来,张诚还是畏惧边军的战斗力。

  他把宫城变成了一个闷罐子。

  边军真要是突破了城墙,所有人连逃都没地方逃去。

  大庆殿中,赵琐阴沉着脸坐在最高处,夏诫、陈规一左一右立于两边。

  听到外面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之声,夏诫笑道:“官家,张诚果然是可用之才,而禁军之忠心,亦可见一斑,有如此忠勇之将士,区区叛乱,又何惧之有呢?”

  “张超到了何处?”赵琐问道。

  “官家放心,张超一见到使者,必然全全速返回汴梁,按着时辰,明天,他一定会回来。”夏诫到。

  第二百九十四章:乱起(5)

  侍卫亲军都指挥使黄淳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屋子里的数位将领的眼珠子也跟着他转来转去,情况已经十分明了,荆王殿下的确已经起兵叛乱了。

  “指挥使,迟疑不得了,再不出兵,只怕荆王就打到内城去了!”神卫军指挥使许泰上前一步,提醒道。

  黄淳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时机紧急吗?但不计划周全,随意出击,就是向海的下场。你觉得你的麾下能挡秦敏一击吗?”

  被黄淳一反问,许泰顿时一滞。

  向海这两年可是练出一支精兵的,但这支精兵面对着秦敏率领的边军之时,仍然不堪一击,一战之下,逃出来的人不及半数。消息传来,侍卫亲军上上下下都是震动不已。

  当然,除了这些之外,黄淳还有另外一些的考量。

  而这个考量,正是荆王带给他的。

  而两人之间联系的纽带,则是黄淳的儿子黄海。

  黄海本是龙卫军的一名军官,但与辛渐有隙,曾经把辛渐欺负得很惨。只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辛渐在大西北萧定萧长卿的麾下步步高升,如鱼得水,是萧长卿最为信任的大将之一,官职早就赶上了黄淳,而黄海仍然只是一个区区营将。

  辛渐自然也不是一个大度儿的主,萧长卿更是护犊子,西北行军总管府一封文书到了武选司,指名道姓要调黄海去西军之中效力,在信中萧长卿大赞黄海武略超群,提请将黄海升副统制,调往西军之中任一军之主帅。

  试问黄海怎么敢去?

  真要去了,只怕过不上几天,就会有阵亡的消息带回来吧?

  只不过萧定现在如日中天,武选司甚至于枢密院又怎么肯为了一个区区的黄海就得罪西部行军总管呢?

  黄淳即便身为侍卫亲军指挥使,也拗不过人家光明正大的阳谋,但儿子这一去,肯定是有去无回。

  为了保儿子一条命,没奈何之下,黄海只能人为地制造了一场摔马事故,断了一条腿,然后借机退出了军队,这才算躲过了一劫。

  但如此一来,黄海在军中的前程,可就没有了,他自然是恨之入骨。

  百无聊赖的黄海在这之后,结识了洪原,然后由洪原引荐,到了荆王的身边。

  世界之上,自然没有无缘无缘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洪原费尽心机拉拢黄海,目的自然就在黄淳身上。

  不过比起黄海急切想要翻身,想要得势之后好好地整治萧定辛渐不同,黄淳可就是老奸巨滑之辈了,只到现在,他也没有完全松口,总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模样。

  而现在,黄海就在他的后帐之中,他带回荆王的意思。

  也不需要黄淳领兵助功,只需要黄淳按兵不动,拖延时间,便是大功一件,事成之后,便有重赏。

  黄淳心中很清楚,自己按兵不动,荆王便能抽调他有限的兵力去收拾殿前司亲军。

  荆王可供使用的核心部队并不多,如果殿前司亲军和侍卫亲军都不要命的围上去的话,他还直不见得能占得了多少便宜,毕竟这两支部队加起来,可是超过了五万人。

  蚁多咬死象。

  十倍的兵力,足够荆王喝一壶的。

  而荆王哪有时间跟他们纠缠呢?

  他要拿下内城,要控制官家,才好明正言顺的号令天下啊!

  但黄淳仍然犹豫。

  荆王要是不成功咋办?他要是失败了自己怎么收场?要知道,他可是收到了官家诏旨,那上面有首辅,枢密的副署,自己要是不出兵,事后荆王失败,自己也就只有掉脑袋一途了。

  真要把一切都押在荆王身上,到时候一揭盖子两瞪眼儿吗?

  黄淳不想这样。

  “传我的命令,神卫军就地结阵,以防敌军偷袭,同时派出军官,前去收拢溃散的龙卫军骑兵,同时召集龙卫军其它各部,向我靠拢。”黄淳大声下令道。

  “不出击吗?”许泰瞪大了眼睛问道。

  “等到我们的兵力足够厚实了才能出击!”黄淳瞪了许泰一眼:“连你神卫军现在都还没有三分之一的部队没有赶到,仓促出击,你想被敌人各个击破吗?”

  许泰想想也是。

  真让他率部去碰叛乱的军队,不管是陶大勇的定武军,抑或是秦敏所带领的军队,可都不是他许泰能打得赢的。

  侍卫亲军在东北方向上停顿了下来,开始了慢条斯理的整顿军队,收拢残军。

  高高的将旗悬挂在东北城上,一名名的军官被派了出去收拢散兵游勇,随着时间的推移,黄淳的手下部众,倒是汇集得越来越多了。

  相比起黄淳,殿前司亲卫都指挥使曲珍现在可就惨多了。

  他麾下的捧日军已经在河北被打残了,补进来的张诚所部又被调进了宫城,而名义上属于他部下的定武军,现在已经成为了叛军主力,他麾下可用的便只剩下了天武军。

  收到了官家诏旨,得知陶大勇造反,曲珍是吓得魂飞魄散,定武军现在在名义上可是他的下属,虽然他一直都指挥不动这支军队。但事后追究起责任来,他难道还能逃得了吗?

  当今之计,便只有将功折罪。

  所以一收到诏旨,曲珍便颁下了严令,下令捧日军残部与安巍的天武军向叛军发起攻击。

  曲珍太心急了,他甚至没有等到天武军各部汇集到一起,而是下令各部自驻扎地开始便发起进攻。

  不出意料之外,殿前司亲军被秦敏率部轻轻松松地各个击破。

  皇宫,内城。

  密密麻麻的叛军推着攻城车,抬头擂木,举着云梯,蜂涌而至。

  这些打头阵的,并不是叛军的主力。

  定武军的士卒们现在成为了督战队,他们刀枪并举,威逼着这些被他们抓来的士卒、闲汉甚至于流氓地痞们冲在最前头。

  那些趁火打劫的混混儿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他们也成为了猎人的猎物,在有组织的军队面前,他们的反抗不堪一击,他们的勇气就像清晨的薄雾一般,被风轻轻一吹便不复存在。

  要么充当敢死队,要么马上就去死。

  这便是定武军给他们的选择。

  守过归义城的定武军,可不会有半分的心慈手软。

  想当初在归义城时,辽军也曾驱使者无数的边地百姓为先躯攻城,但他们毫不犹豫地射出了手中的羽箭,不管来的是谁,想要攻城,便是敌人。

  所以现在在驱使这些人时,他们也不会有半分心软。

  可是现在城上的守军,能像他们一样做到这一切吗?

  城上的守军,果然迟疑了。

  张诚带领的部队,原本也是上四军的一部分,只不过去河北跟着张超打上了一年的仗,经历了厮杀,见过了鲜血,原本军事素质就不差的他们,能真正发挥出他们的水平了。

  但这样的场面,他们还真没有见过。

  面对敌人,他们能举起刀枪,但眼下,那些被迫冲过来的人,甚至有不少是他们认识的,另外一些,明显就是汴梁城中的百姓装束。

  这箭,怎么放得出去?

  咣当咣当的声音响起,一架架的云梯被靠上了城头,云梯前的锚勾死死地勾住了城墙,城下的人,哭着喊着骂着向着城上攀爬。

  “射,不要死的,马上还击!”张诚急了,抢上前去,端起一锅烧得滚开的金汁儿,卟的一声倒了下去,霎那之间,城下便传来了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之声。

  “还击,还击!”军官们拳打脚踢,终于把城上这些有些楞怔的士兵给惊醒了过来。

  嗡的一声,城上下起了箭雨。

  攻城者如同割麦子一般,一排排的倒了下去。

  只不过,对于后方的督战者来说,这些人只是消耗品,用来消耗对方的箭矢,消耗对方的杀气以及力气。

  陶大勇冷冷地注视着攻城战,冷冷地看着那些人倒在坚城之下,于他而言,面前的似乎不是大宋的权力中枢,神圣之所,只不过是一座分外高大坚固的城墙而下。

  攻下他,是他心中此刻唯一的念想。

  定武军到了汴梁之后,空有一身武勇无法施展,反而是上四军这些他们瞧不起的家伙们千般刁难,万般羞辱,在边境之上奉行的那些行为准则,到了汴梁城中不仅没有用,反而动辄得咎。

  一天天下下,心中所积累的对上四军这些兵马的仇恨,此刻全都迸发了出来,他们毫不留情地驱赶着这些俘虏向前,脚步稍有放缓,便是刀劈枪戳,将对方置之于死地。

  被驱赶着的这些俘虏,哀嚎着向着城墙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尸体在渐渐的垒高。

  陶大勇看到十几个特殊的人物,终于在无数人的掩护之下掩到了城墙之下,然后向着城门处一步步的靠近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

  前面所有的进攻,都只不过是为这些人创造机会罢了。

  这里是禁宫,是内城,虽然高大坚固,但并不像河北的好些名城。

  此刻,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不过就是这高高的城墙以及城门而已。

  打开了城门,禁宫自破。

  而在其它地方,攻下第一道城门,也就仅仅是第一道而已,攻进第一道门,有时候却是更大伤亡的开始。

  翁城就是一个坑人的玩意儿。

  禁宫之内,可没有翁城。

  陶大勇举起了手,向前挥了挥,在他的身后,千余养精蓄锐的定武军呐喊着开始向前压进。

  陶大勇在等待着那声爆炸。

  他在等待着那声霹雳般的巨响,等待着那烟雾的升腾而起。

  那个时候,他的定武军将在第一时间冲进城去。

  张诚是一个不错的将军,倚城而守,的确让陶大勇极是头痛,但如果两军对垒,陶大勇可不认为张诚麾下的那些士兵,能是他的定武军的对手。

  见过一些阵仗,与常年在沙场之上打滚的老手,区别还是很大的。

  陶大勇听到了马蹄声响,他回头,便看到了疾驰而来的一队骑兵。

  那是秦敏,这小子好快的手脚,这么快就把四方来援的上四军兵马打散了吗?

  陶大勇还不知道的是,侍卫亲军的黄淳,此刻还正在慢条斯理的从东北城方向,慢慢地向着这里靠近呢!

  陶大勇看到了城门处,那十几个人将身上的包裹堆在了城门之上,除了一个人留在哪里,其余的人撒腿就往回跑。而不过一眨眼功夫,最后一个人也狂奔起来。

  巨响猛然之间响起。

  来得比陶大勇预料的要快上许多。

  陶大勇甚至看到了最后点火的那个家伙飞了起来。

  整个地面似乎就在摇晃。

  城头之上,张诚的耳朵嗡嗡作响,一时之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他能看到士兵们张大了嘴,但似乎却没有任何的声音发出来。

  摇摇晃晃趔趄了好几步,张诚惊骇地扑到了城头之上。

  烟雾遮蔽了一切,他根本看不清城下头是一个什么状况。

  “准备接敌,准备接敌!”张诚张大嘴巴,嘶声大吼,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点自己的声音,伸手一摸耳朵,发现居然有血迹渗出。

  张诚不知道城下发生了什么,但以一个将军的直觉,此刻正是敌人进攻的最好时机,因为城上,所有的士兵似乎都被吓傻了。

  事实上,张诚的担心有些多余。

  城上的士兵的确是吓傻了。

  但城下的人,也差不多是一个样子。

  陶大勇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比起城上,城下其实还更惨一些,因为他们没有堵上马的耳朵。

  人吓着了,大部分是站着不动,但马吓着了,可是要炸窝的。

  城下刚刚赶来的骑兵被这巨响一吓,战马立时便疯了,有的直接把骑士摔下马来,有的则是根本不管骑士的控制,一阵乱蹦乱跳之后狂奔而走了。

  烟雾渐渐散去,刚刚发出巨响的地方,也终于露出了真容。

  皇帝居住的宫城的城墙经受住了考验,虽然出现了条条缝隙,却没有垮塌,大门的确是被炸成了碎片,但门洞子里头显露出来的却是沙包,石头,泥块。

  张诚早就把前后两道门给堵得死死的。

  萧长卿费尽心机攒下来的一点好东西,除了把城门炸了一个大窝之外,啥作用也没有起。

  第二百九十五章:开门,我回来了

  有些事情,似乎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如果今日守城的是张超而不是张诚的话,自信满满的张超,必然不会把对手放在眼里,他肯定在守御的同时,还在想着如何反攻,如何将叛贼一网打尽。

  那以在这一声巨响之后,城门必然会被炸开,而叛军就会冲进来,在双方兵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之下,边军必然是大开杀戒,所向披靡。

  再好的谋略,再绝对的武力面前,亦然是不值一提的。

  可是守城的偏偏就是张诚。

  张诚自认为是小字辈。

  别说是荆王、陶大勇这样的宿将了,便是大不了他几岁的秦敏,张诚也认为自己远远的及不上他。

  而现在,他要与这些人对垒。

  所以从一开始,他心里就有所惧。

  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如何去反攻的问题,他只要依靠着城墙死死的守住一直到援兵的抵达。

  禁宫的城墙很厚实,很坚固,真有什么漏洞的话,也就是城门了。

  所以张诚堵死了城门。

  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叛军真要是攻进了内城,内城里包括官家在内的所有人都要被荆王一网打尽,跑都没地儿跑。

  硝烟散尽。

  城内的人率先恢复了过来。

  眼见着城门无恙,也就是城墙之上一大波人被震翻在地,此刻虽然口鼻流血,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大碍,倒是外头的叛军人喊马嘶,一片混乱,城内的守卫顿时士气大振。

  “皇城有官家龙气庇佑,有火德星君坐镇,区区霹雳之术,焉能撼动官家天威!”张诚振臂大呼,城上士卒齐齐应和,霎时之间,旌旗挥舞,钟鼓齐鸣,气势暴涨,城下陶大勇,秦敏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他们都是老将,知道这一涨一落之间,对于他们来说,难度可不仅仅是倍增那么简单。

  “不能指望这些散兵游勇了!我们自己上!”秦敏提着刀血淋淋的刀,凝视着城墙之上的守卒。

  刚刚,他一刀宰了自己受了惊的战马。

  “黄淳没有来!”陶大勇回望东北方向,不无遗憾,如果这个时候,黄淳带着侍卫亲军赶到了这里,而城上士卒一旦发现侍卫亲军也反叛了的话,士气立马便会跌到谷底,那时破城,就易如反掌了。

  “那就是一个墙头草,如果我们破了城,他一定赶来捡便宜,指望他来为我们火中取粟,那是做梦!”秦敏冷笑一声:“这汴梁城中,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对此,陶大勇深有同感。

  “替我压阵!”秦敏随手在地上捡了一面盾牌,大步向前走去。

  刚刚的巨响,让被协迫而来的散兵游勇们找到了逃离的机会,而那些原本作为督战队存在的定武军,震憾之余,也无遐再顾及他们。此刻虽然回过神来,但也不屑于再去找这些明显吓破了胆子的家伙们的麻烦了。

  事情,终须还是要自己来做。

  城楼之上,张诚看着那个提盾捉刀,一步步行来的大汉,脸色亦是严峻了起来。

  秦敏,一个在边境之上亦是声名远张的悍将。

  “瞄准他,射击!”张诚厉声喝道。

  上百张神臂弓抬了起来,但也就在这一刻,城下秦敏的身前,陡然聚集起了数十面盾牌。秦敏的身影消失了。

  盾牌越聚越多,当上千面盾牌聚集在一起,将上上左右前后都遮挡得严严实实,形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乌龟壳,缓缓地向着城墙之下靠近。

  “弩!”张诚大吼。

  宫城之上,地方有限,像八牛弩这样的大杀器,也就勉强在四个角上各布置了一台而已,而且这样巨大的家伙,一旦安置好,连转个方向都是奢望。

  现在,也就一台八牛弩能够瞄准这个方向上的敌人。

  选择进攻的角度,这些老兵的眼光,总是毒辣的让人心寒。

  乌龟壳在加速,突然之间,他们就快了起来,这种进攻节奏上的变化,展现出了这支边军真正的能力。

  速度快了,但乌龟壳还是壳,箭如雨下,却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一名守城士卒拿起铁槌,重重地敲击在机括之上,嗡的一声,巨大的八牛弩疾射而出。

  但这个时候,城下的这个乌龟壳绝大部分都已经越过了射程,只剩下了一个角还在八牛弩的射界之内。

  八牛弩毫不留情地从这个角的中间扫过。

  没有什么意外,再强悍的军队,也是血肉之躯,八牛弩从中开出了一道血槽,至少带走了七八条性命。

  但也仅仅如此了。

  等到下一次八牛弩上好弦,早就没有射击这些人的机会了。

  张诚突然想明白刚刚对方的突然加速,就是为了躲避像八牛弩这样的重型武器攒射。

  “擂木,石头!”他再一次吼了起来。

  大庆殿中,刚刚的巨响让所有人都面无人色。

  不管是自诩为天之子的官家也好,还是自命不凡的首辅枢密也罢,那一霎那,也是失魂落魄,大庆殿巨大的房梁之上灰尘哗啦啦落下,洒了他们一身,似乎整个殿宇都在摇晃。

  反而是权功这个太监还保持着镇定,一溜烟儿地冲出了大殿,片刻之后,又一溜烟儿的跑了回来。

  “这是什么声音?”赵琐骇然问道。

  “回官家,似乎是城外叛军使用了火药,想要炸开城门,不过他们并没有得逞,内城依然固若金汤!”权功道。

  “想要炸开城门的火药!”赵琐的眼神立时便阴冷了下来。

  汴梁城中,匠师营里专攻火药的那些大匠们,今年就没有一个能过上好日子,因为他们无法弄出威力巨大的火药,反倒是远在西北的萧定,以此炸开了一座又一座西域城池,将这些地方,一个接着一个的纳入到了大宋的疆域之内。

  大宋的疆域在扩张,但赵琐却欢乐不起来。

  权功曾在赵琐的暗示之下,派了人去西北找萧定要火药的配方,但很可惜,去的人一去无影踪,再也没有回来。据所是在横山之中被狼叼走了。

  这样的结果,谁信呢?

  横山的狼有这么厉害吗?叼兰四新派过横山的官员,还叼他权功派出去的皇城司谍探?

  只怕在横山之中叼人的不是野兽狼,而是人狼吧!

  荆王为什么拥有如此威力的火药?这些玩意儿的来历,还用说吗?

  可是,这大殿之中的人,却都紧紧地闭上了嘴巴,没有一个人挑破这件事情。

  不撕破脸皮,还有做朋友的可能,要是戳穿了这层窗户纸,大家没得台阶可下,那才是真麻烦了。

  李续想要造反之时,还有一个马兴能扼制,还能找到一个萧定去收拾他。

  现在萧定势力远超李续了,马兴似乎与他穿一条裤子,而有能耐的边军,差不多也都死光了,再调谁去呢?

  现在萧定还率部缩在横山以北没有到陕西来耀武扬威一番,就已经让朝廷很庆幸了。

  萧定真要到了陕西路上,只怕支持荆王的就不仅仅是边军了,指不定陕西路上、河北路上甚至京畿路上倒戈的文武官员就不知凡凡了。

  现在这里的这点造反的叛军,夏诫陈规都还有把握能应对,但萧定带着麾下十余万人马杀回来声援荆王的话,那就完全是两种情况了。

  现在的萧定,明显对荆王还是保持着一个有限支持的状态,并不是全部的投入。

  虽然这样也让赵琐极度的愤怒,但将在外,现在的他,又有什么办法?

  毫无办法!

  圣旨都不可能过横山了。

  谁愿意去传旨从而被横山之中的狼叼走呢?

  皇城司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越来越少,现在对于那边的情况,靠的居然是萧定自己定时发回来的奏折。

  没有了监督和制衡,是圆是方,是黑是白,还不是由得萧定自儿个揉搓涂抹?

  殿内陷入到了沉默当中,便显得外面的厮打喊样之声格外的明显。

  突然之间,外头又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呐喊之声,而这声音,明显不是城上士兵。

  大殿里的人脸色又变了。

  大太监权功又一溜烟儿地窜了出去。

  这一次,他回来的更快。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满脸是血的将领。

  “请官家派出所有班直支援!”将领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地上:“荆王亲临城下,叛军士气大振,城上守卫已是左右支绌了。”

  将领抬起鲜血淋漓的脸,充满期待地看着赵琐。

  他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

  城下既然荆王来了,城上自然便要有所应对,如果此时,官家能够出现在城头之上怒斥荆王谋逆,在以孝治国的大宋,必然能给予荆王迎头痛击,只怕城下的那些叛军的士气,都会受到致命的打击。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但赵琐却似乎没有看到将领期盼的眼神,只是挥了挥手道:“权功,所有班直都派出去,集合内宫之中所有太监,宫女,都准备上城。”

  “官家,臣去城头,为张诚助阵!”陈规上前,躬身行了一礼。

  “枢密当心!”赵琐连连点头。

  “臣也去!”夏诫也是一拱手,看着赵琐的眼神,却是有些失望。

  “首辅,张超,今日能到吗?”赵琐突然问道。

  夏诫身子微微一顿旋即点头到:“自然是能到的!”

  上千班直冲上了城头,勉力维持出了局面,城头之上的伤亡,已经异常惨重了。就在刚刚,班直还晚来一会儿,只怕叛军就能在城头之上站稳脚根了。

  站在城头,夏诫与荆王赵哲对视一眼,彼此都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任何话都是苍白无力的。他们两人曾在河北共事多年,对于彼此的性格可谓是知根知底。

  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把事情做到底,两个人都是这样的。

  他们都不是那种愿意给对方留机会的人。

  夏诫的眼睛,此时其实停留在另一个人身上更多一些。

  因为那人是萧禹。

  萧禹居然站在荆王的身边,这让夏诫不由一阵头疼。

  萧禹是死是活,他夏诫其实并不关心,但当这个人的生死荣辱与一个已经不大受控制的统兵大将联系在一起的话,那就麻烦了。

  萧禹这个混帐,怎么能公然与荆王一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呢?你就算是真帮着荆王造反,藏起来出谋划策不就行了吗?

  这让我在战后如何遮掩?

  夏诫揉着太阳穴看向身边的陈规,陈规也正看向他。

  好半晌,夏诫才道:“我们说有,那就有,我们说没有,那就没有,你说是不是?”

  陈规嘴唇蠕动了好几下,才挤出了一句话:“首辅说得有理!”

  东城,原本大开的东华门,在黄淳带着的侍卫亲军集结之后,便重新回到了官军的掌握之中,城门再一次被缓缓关闭,留下了一个百人队看守城门,黄淳带着侍卫亲军,慢条斯理,一步一个脚印的向着内城慢慢地靠近。

  脚步铿锵,队伍齐整,上万的侍卫亲卫们如同以往演练的时候,展示着他们齐整的队伍,似乎今天也不过是另一次的演练。

  实在是拖不下去了。

  日已过午,再不出发,哪一方可都不好交待了。

  墙头草想要当得有水平,真能做到左右逢源,那是一门极难的技术活儿,一个掌握不好,很容易便翻船的。

  城门之上的队正看着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的队伍,轻松地吹了一声口哨,对于他来说,其实并无所谓,管谁当官家呢,还能少了他每月的禄米?

  “队正,骑兵,有骑兵过来了!”一名士兵不经意回头看向城外,远处卷起的类尘,顿时把他惊着了。

  百余名士兵齐齐扑到城墙垛上,盯着远处的烟尘。

  不应当有敌人啊?

  这里是汴梁呢!

  来的是叛军的朋友,还是勤王的军队呢?

  “是张太尉!”有眼尖的士兵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张太尉回来了!”

  城门,千余骑兵飞驰而至。

  绣着斗大张字的大旗在风中飘扬,打头一人,正是张超。

  勒马而立,满脸风尘之色的张超抬起头来,看向城头,厉声喝道:“认不得某家吗?开城!”

  第二百九十六章:攻败垂成

  “你做得很不错!”张超拍了拍黄淳的肩膀,满脸的欣慰:“这一路之上,我就怕你们立功心切,贸然进兵呢!边军锋锐,要是你们不集结起足够的兵力,很有可能就会被各个击破,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我回来了,却无可用之兵,那又有何用?”

  黄淳满脸得意之色,连连拱手:“末将哪里挡得起太尉夸奖,这主要还是张诚张指挥使坐镇内城,屡挫叛军,让其不得寸进,这才让末将敢这样集结兵力啊!”

  “嘿嘿,这个混帐小子,总算有了几份模样。”嘴里虽然骂着混帐小子,但开心的神色,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

  黄淳满脸得色,另一边的曲珍却是一脸的懊恼。

  他与黄淳刚好相反。

  接到诏旨之后,他立即便调兵遣将,可是殿前司亲军分配汴梁各处,在接到命令之后赶往内城的时候,便被秦敏带领的边军一支接着一支的击破,不但没有起到救援的作用,其中很多被俘之后,反而成了叛军攻城的先驱。

  曲珍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与黄淳呕气争功,他现在满脑子的都在想着此事结束之后怎么才能在官家的面前洗清自己。

  那些抬着云梯率先攻城的可是自己的麾下。

  一念及此,心尖尖儿都在颤抖啊!

  谋逆,这可是要株九族的啊!

  “曲指挥使!”正自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了张超的声音。

  “太尉,末将在!”

  “我带回来的一千骑兵都给你,你再集结你部骑兵,打上我的旗号,作为先锋援救内城。让官家、首辅、枢密都知道,张某人已经回来了,他们尽管放心。”

  “多谢太尉!”曲珍喜出望外,张超这是在给他机会啊,当下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这才一跃而起,抓起令箭,大步出门而去。

  “黄指挥使,你率四营兵力,封锁内城周边通道,不让叛军有逃逸可能。到时候可不能放跑了一个叛军的重要人物。”张超笑道:“侍卫亲军和殿前司亲军其余兵马,由本将亲自带领,反攻叛军!”

  “太尉放心,末将不会让一人逃走。”黄淳开心地道。

  赏功罚过,张超让曲珍去啃硬骨头,却让自己去围剿抓捕其后溃败的叛军,这亲疏已经是分得清清楚楚的了。

  片刻之后,外头便传来了密集的军号以及各种命令,随着马蹄声,士兵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个临时充作指挥所的民房,倒是安静了下来。

  张超伸了一个懒腰,伸手拿起了案上的头盔,正往头上套的时候,却看见一边的卢本安一脸好笑的模样。

  完颜八哥,卢本安都是耶律俊的亲将,张超这一次率先赶回来,却是将耶律俊身边的亲兵都借了来。

  完颜八哥跟着曲珍去了,因为一时之间,张超竟是想不出还有谁能顶得住秦敏,只能让完颜八哥去。

  即便完颜八哥死了,耶律俊也不见得有多心疼。

  但卢本安可就不一样了,这个人要死了,耶律俊只怕要跟自己翻脸。

  “有什么好笑的?哦,也是,大宋闹家务事,的确会让你们看笑话!”张起冷然道。

  “不不不!”卢本安微笑道:“这样的事情,在大宋难得一见,但在我们大辽,却并不罕见,这没有什么可笑的。成王败寇,自古亦然嘛。”

  “那你笑什么?”

  “我笑那黄指挥使死到临头,却还喜滋滋的一脸得计模样,张太尉当真是好手段!”卢本安笑道。

  “何解?”张超故作不知。

  “太尉,这可不厚道了!”卢本安摇头道;“叛军作乱,皇帝危急,一个忠心的将军,此刻最正确的反应,当然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前去救援,嗯,就像那位曲将军,纵然手下不敌,连战连败,但却也有效地牵制了叛军不能全力攻城。而这位黄将军却慢条斯理的集结军队,然后蜗牛般地往前爬,这摆明了是想看着结果再决定自己的行止。单这一点,就说明了此人必然跟叛军有某此勾连嘛!太尉不动声色就剥夺了他大部分兵权,手段端地高明。”

  张诚冷冷地看了一眼卢本安:“我本来就是上四军都指挥使,侍卫亲军也罢,殿前司亲军也罢,都是我的下属,何来夺权一说?你恁也自作聪明,黄指挥使功劳不小,战后我自会为他请功。”

  卢本安一笑,也不争辩,尾随着张超往外走去。

  黄淳自然是无法知道他走后屋里发生的这一段谈话的,此刻,他正与一名模样跟他有几分相似的一名军官并肩而行。

  “你马上回家去,找到小海!”黄淳低声道。

  “不错,得让他马上离京,找个地方躲起来!”军官道。

  黄淳却是阴沉着一张脸,道:“不,你回去送小海一程。”

  军官一怔,但马上便明白了黄淳的意思:“哥,那是你的儿子,是黄家的长子!”

  黄淳停下了脚步,道:“张超回来了,而荆王殿下到现在还没有拿下内城,没有抓住官家,这就必败无疑了。小海曾与他们勾结,你以为这事瞒得过去吗?等到荆王以及他的重要属下都被抓了起来,必然便会暴露出来,到了那时,死的就不是他一个,是我们整个黄家。”

  “大哥,当初小海接触他们,也得到了你的默许啊!”

  “那是怕荆王功成不得不走的一步棋,换个人去,自然难以得到他们的看重,所以只能是小海去,而现在,只能如此了,快去,做好了这件事情。”

  “可事情终究是出了,就算杀了小海,这事儿就能完吗?”

  “当然能完。”黄淳深吸了一口气:“孽子与叛贼勾结,黄某人大义灭亲。记住,小海的死亡时间必须是在叛军发起进攻之前,这一点,你一定要安排好!”

  “明白了!”军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咬咬牙一转身,策马而去。

  抬头看看天色,黄淳吐出一口浊气。

  作为一家之主,需要作出决定的时候,半分也犹豫不得,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内城之下,荆王看着自己的麾下登上了城头,却又被城上士卒驱逐下来,一员年轻的将领手执横刀,在城上来去纵横,虽然满身血污,伤痕累累,但所到之处,攀上城墙的士卒便如同积雪遇到了阳光,瞬间融化。

  “张超张诚父子,都是国之骁将啊。可惜不能为我所用!”荆王叹道。

  “他们已经快到极限了,这些士卒,纵然被张超张诚调教得相当不错了,但比起边军,仍然差了一些!”秦敏道:“殿下,我再去冲一波,应当就能拿下了。”

  “好,毕其功于一役,秦敏,如果可能,不要杀了张诚。”

  “尽我所能!”秦敏提刀欲行。

  一马却从远处狂奔而来,马上骑士翻身而下,声音颤抖:“殿下,张超回来了。现在正集结了侍卫亲军,殿前司亲军,向内城而来,其前锋,距离这里已经不到十里了。”

  荆王以及身边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张超,居然活着回来了。

  秦开的任务,自然也就失败了。

  张超既然回来了,黄淳的侍卫亲军自然也不就可能像荆王所希望的好样,来帮着自己完成最后一击了。

  “殿下,我去!”秦敏道:“张超回来了又怎么样,他领着的,还不是上四军这帮废物,我能打垮殿前司亲军,便也能击溃侍卫亲军,您放心吧,我会把张超捉到你的面前来。”

  “小心!”荆王点了点头。

  秦敏翻身上马,回望陶大勇,道:“陶将军,这里便交给你了。我就要五百骑兵,剩下的全都给你,这个时候,可顾不得伤亡了。”

  陶大勇用力点了点头。“我会率先登城!”

  五百骑兵,呼啸而去。

  城头之上的张诚拄刀,喘息不已,城下敌人分兵而去,他一点也不在乎。因为这样的场景,他已经看见了很多次了。

  不时便能看到那个秦敏带着一帮人呼啸而去,过不了多长时间,却又呼啸而回。

  不用问,肯定是又一顾援军被击溃了。

  这一次他的离去,不过又是上一次的重复而已。

  喘息未定,张诚看着城下的边军再一次呐喊着逼近,他用力地抹了抹脸,大声吼道:“所有人,准备战斗。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进攻了,打垮了他们这一波,他们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朱雀大道之上,两股骑兵不期而遇。

  秦敏的眼睛骤然增大,一张熟悉的面孔,让他只觉得满腔的怒火从七窍之中喷溅而出。

  完颜八哥。

  那个在白沟驿与他死战了整整一天,最后双双落水的完颜八哥。

  自己险死还生,本来以为他死了,没有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了他。

  “完颜八哥!”他怒吼着摧马而上。

  “秦敏,再决一死生!”对面,完颜八哥操着生硬的汉话,狂笑着挥刀冲了上来。

  早先秦敏率五百骑兵面对上四军各部人马的时候,所向披靡,杀得对手毫无还手之力。可是现在,他面对的不再是那些上四军对手了,对面的人,与他一样,都是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

  曲珍,廖静这些殿前司亲军将领想着要将功折罪,完颜八哥与秦敏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要知道,在白沟驿,秦敏全军覆灭,完颜八哥的麾下也死了七七八八。

  两部骑兵在宽阔的大街之上冲撞到了一起。

  完颜八哥带着的耶律俊的亲军战斗力不比秦敏所带的亲兵差,两边实力相当,可是完颜八哥还有曲珍这样一群帮手,两边一交手,秦敏立时便落在了下风。

  不时会有失去主人的战马离群狂奔而去,不时会有人惨嘶着掉落马下。

  秦敏心急如焚,但他摆脱不了完颜八哥。

  他们两人的功夫在伯仲之间,急切之间,又怎么可能分得出胜负?

  完颜八哥不急,可是秦敏却很着急。

  高手相争,胜负本就在一线之间,两人之间有一个的心态出了问题,自然也就必败无疑。

  十数招瞬间即过,看到麾下在短短的时间内便有大半掉落马下,秦敏心痛如刀绞。

  “撤退,撤退!”秦敏大声吼叫了起来。

  拦不住对方了,但他还有另外的期待,如果陶大勇此时已经攻进了内城,那就还有希望,自己此刻要做的,便是牵制住这支敌人,为陶大勇争取更多的时间。

  两马交错,双刀相交,秦敏双臂一软,自己的刀被硬生生地反砸了回来,重重地击在胸甲之上,连续的战斗,让他终是气力不济,完颜八哥何等的力气,这一击之下,秦敏顿时便张嘴喷出一口鲜血,负鞍狂奔而去。

  五百骑兵,跟着他冲出去的,不过三百余骑。

  短短的时间之内,便有近两百骑兵折在这里。

  完颜八哥麾下死得人差不多,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眼见着秦敏逃走,他拍马猛追,这个大敌,他可不想放过。

  完颜八哥这一追,他麾下的那些辽军也就跟了上去,曲珍自是约束这些人不得,眼见着两股骑兵一追一逃,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他却是一振马缰,大声道:“不管他们,我们去内城,去援救官家!”

  陶大勇赤着胳膊叉腿站在城垛之上,两手紧握长枪如同天神一般,大呼酣战,在他身后,边军士卒正络驿不绝地爬将上来。在他的面前,张诚如同疯子一般的一次次扑上,又一次次的被逼回来,身上早已伤痕累累。

  老将拼起命来,当真是一个顶俩。

  城门楼子上,被一群班直簇拥着夏诫与陈规二人脸色惨白。

  “只怕是守不住了!”夏诫嘴唇颤抖着道。

  陈规瞪眼看着四周的班直,怒喝道:“围着我们干什么,还不上去帮忙,守不住城,大家都是一个死!”

  一群班直互看了一眼,一个转身,纷纷扑向城头。

  夏诫,陈规两人并肩站在了城楼之上,看着越来越多扑向城头的叛军。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似乎还是低估了边军的战斗力。

  “张超,张超!”夏诫忽然指着远处,惊喜的大叫了起来。

  蹄声得得,曲珍高举着张字大旗,带着千余骑兵,呼啸而来。

  第二百九十七章:我认输,但不认错

  张诚一屁股坐在了满是血渍的地上。

  刚刚那一刻,着实是险到了极致。曲珍再晚到一刻,陶大勇必然会在城上站稳脚跟,打开缺口,而一旦让这些悍勇的边卒大量地涌上了城墙,内城必然被破。

  曲珍率先赶到,而紧跟在他后面的,则是张超带领着大量的上四军部属。

  当张字大旗在京城之中飘扬的时候,当张超回到京城的消息传开的时候,那些曾经被秦敏击溃逃跑的散兵游勇全都闻讯而来,一支支,一个个地汇集到了张超的旗下,使得他的部众人数愈来愈多。

  多年的掌兵太尉,上四军都指挥使的威望,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不知有多少逃回家中瑟瑟发抖的家伙们,一听说张超回来了,立即便重新穿上盔甲,提起刀枪,冲出了家门,找到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支部队加入进去。

  不知有多少被击败但却还成建制,却起了一些异样心思准备看看风色然后再决室要怎么做的部队,一听说张超回来了,便再也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带着部下向着那面张字大旗汇拢。

  而张超,给予他们的全都是赞誉之词,二话不说,便将他们纳入麾下,特别是一些成建制来归的,甚至当场就给予升职的奖赏。

  军心低落之极的上四军军心,瞬息之间,便被拔到了一个高点。

  随从在张超身边的辽国大将卢本安,看得暗自心惊。

  张超这位宋国太尉,果然非同凡响。

  此人不但武略当世少有人能力,便是这心计诚府,也是上上之选。

  不过想想也是,这些年来,大宋能力超群的武将也出过不少,但能像张超一样一直稳稳地呆在汴梁手怕大权的,却是一个也没有了。

  如果心计城府差了,早就与他过往的一些同僚一样,要么去阎王老爷那里报道,要么便回家含怡弄孙去了。

  张超将内城四周包围得跟个铁桶似的。

  此时,汇集在他手下的兵马,已经超过了五万人。

  他甚至有余力派出近两万人去守御各个城门,卡死交通要道。

  胜利是勿容置疑的,但胜利之后还有更多的麻烦要处理。这些叛军是绝不能放任他们逃出去的,否则这些人一旦成功脱逃,散落民间,将来只怕就会成为心腹大患。

  张超利用手中雄浑的兵力,几乎是在东京城中设下了十面埋伏。

  因为他很清楚,这些由边军组成的叛军想要突围的话,想要拦住真得十分困难,他唯一能利用的就是手中的兵力层层设防,一点一点地消耗对手的兵力。

  在这样的布防之下,几千叛军想要杀出去的几率,几乎等同于零。

  不过张超有一点料错了。

  叛军没有逃。

  在发现张超回京,大军已经将他们包围,他们再也没有机会打破内城,挟持皇帝,完成这一次政变的叛军们,没有惊慌失措,没有胆怯害怕,他们平静之极的开始收拢队伍,整顿军械,他们的平静,让城头之上的张诚看得一阵阵的胆寒。

  他勉力站了起来,扒着城头,凝视着城下那一个小小的军阵,那几面飘扬的战旗。

  定武军,广信军,信安军,安裕军……

  这些军旗先前并没有看见,但此刻,却被打了出来。

  旗子都很破旧了,广信军的大旗中间破了一个大洞,信安军的旗子快要变成布条了,安裕军的军旗只剩了一半,勉强还能辩认出来,唯独好一点的便是定武军,但上面也打满了补丁。

  夏诫陈规站在城头,面色凝重之极。

  夏诫在河北多年,当然了解这些军队。

  陈规一直在枢密院中管得就是军务,大体上也明白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这些逆贼,还不投降,想要附隅顽抗么?”身后,传来了赵琐冷漠的声音。张超回来了,叛军被包围了,完全放下心来的赵琐决定上城来,看一看自己的这个逆子和这些叛贼是怎么这被消灭的。

  “官家,臣请旨去说降这些叛军!”夏诫突然拱手道:“叛军附隅顽抗,必然会对上四军造成重大损失,请官家下旨,赦免这些人的死罪。”

  “臣附议,臣愿随首辅一起前去说降!”陈规亦是拱手道。

  赵琐冷笑一声:“除恶务尽,此时此刻,焉能心慈手软,首辅,枢密,你们是忘了我大宋律法吗?”

  “官家,恩出自上,只要官家一句话,便能少死无数人!”夏诫指了城下,道:“这些人,毕竟为我大宋立下过汗马功劳。”

  “功,过去朕已经酬过了。”赵琐绷着脸道:“朕可不曾少了他们半分钱粮。所以,这过,自然也是要惩的,不必多言了。”

  夏诫与陈规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地退了下去。

  城门口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使得内城的城门大开,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一队队的上四军部众涌入了内城,而张超,也随着这些部众出现在了赵琐的面前。随着张超一齐出现在城内的,还有一个让夏诫和陈规两人都很不想再看到的面孔,御史中丞崔昂。

  这件事情由崔昂而起,但后来便让东西两府拿走了主导权。到最后叛军发动之时,东西两府更是连通知都没有通知崔昂一声。

  他们两个,都想让崔昂就此被叛军杀了,那事情就真得完美了。

  叛军最恨谁?

  官家么?

  只怕不是的。

  叛军最恨的,是崔昂。

  广信军、信安军、安裕军这些边军的军官,对阵辽人的时候没有死,最后倒是被崔昂杀得干干净净。

  一旦起事,叛军必杀崔昂而后快。

  真是没有想到,这家伙居然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而且还是和张超一起回来的。

  这就让人非常的不爽快了。

  “官家,末将回来晚了,让官家受惊了!”张超施礼道。

  “谁能想到这个逆子居然行此悖逆之事!”赵琐摇头:“卿家一路急奔,来得正好,先将这些叛贼拿下吧!”

  “官家,叛贼已是翁中之鳖,不足为虑了。”张超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叛军的军阵,再次躬身道:“还请陛下法外开恩,饶这些人一条命来。”

  赵琐有些恼火:“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说?谋逆之罪,当在族诛!”

  张超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官家,这些人,都为大宋立下过汗马功劳,这一次行此悖逆之举,的确是罪该万死,但终究是有因果的。而且这些人骠悍善战,一旦知道生机断绝,必然会狗急跳墙,拼死反击,极有可能对上四军造成极大伤亡,因此,臣觉得不值,何如先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以后再慢慢地处置呢?”

  赵琐的目光从这些重臣的面前一一扫过,夏诫,陈规,张超这些人都如此说,他再坚持,不免会让这些人失望,不过是一些残兵败将罢了,张超刚才说得隐讳,但赵琐却是听得明白。

  先让这些人放下武器,等到以后这件事情淡了下来,再一个个的来处理,到了那时,要杀要剐,这些人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眼下这里兴大军将他们剁成肉泥,倒是爽快了,但造成了上四军的大伤亡,未免就是在一副上好的图画上面滴上了一大砣墨渍,不但不好看,还难以善后了。

  “崔卿怎么说?”赵琐将目光落在了御史中丞崔昂的脸上。

  “两们相公和张太尉所言有理。”崔昂道:“以后日子还长,何必急在一时呢?再者说了,此刻荆王殿下就在叛军之中,而且那边依稀还有萧计相,罗相公,李相公这些人,真要打起来,伤了他们也是不妙的,倒不如劝降!”

  赵琐哼一声,起身走到了城墙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小小的军阵当中的一小撮人。

  他的眼力甚好,能看到居中而坐的那个人正是他的儿子荆王赵哲,而在他的身边的那几个人,自然就是萧禹,罗颂,李光等人了。

  “官家,据臣所了解的情况,是叛乱事发之后,这些大臣都被叛军派出人手劫掠去了荆王府,而且荆王府中还关着数百官员,他们都是被叛军派人抓去的。”张超赶紧拱手道。

  “是抓去的,还是附逆的,事后,总是能查清楚的!”崔昂笑咪咪地道。

  “官家,当今之计,还是安稳为上。”张超看了崔昂一眼,再次道:“辽国使者耶律俊已经快要进京了,臣这一次为了平乱,还从他手里借了一些精锐军队,不好让这些辽人看了我们的笑话去。”

  “好了好了,这事儿留待以后再说!”赵琐不耐地摆了摆手,“耶律俊也先不要让他进城了,先在城外驻扎。”

  “那臣便去拜见楚王,劝说叛军放下武器!”夏诫拱手道。“陈相公,你就别去了,万一叛军不肯,咱们东西两府,可不能都陷在乱军之中。我与荆王共事多年,陶大勇秦敏这些叛将也都与我熟识,当不会害我性命!”

  陈规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夏诫这个首辅还是有着他的担当的。

  荆王赵哲顶盔带甲,全副武装,这样的装扮,他这一生,只不过穿过廖廖数次而已。

  此刻,他正襟危坐于大椅之上,叉开双腿,双手拄刀而立,两眼凝视着远处的城墙。

  他看到了皇帝的冠盖,也看到了城头之上那张曾经无比熟悉但又觉得陌生的面庞。

  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那双冷漠的眼睛。

  可惜啊!

  一步之差,就是永恒。

  张超再晚入京半天,这天下,必然就要改换颜色了。

  如果自己真得了这天下,辽人怎么还敢如此嚣张?

  如果自己真得了这天下,南夷怎么还敢贪婪无度?

  如果自己真得了这天下,贪官污吏怎么还能大行其道?

  不过,这都是如果。

  自己失败了。

  谋逆失败,自然就是一个死字。

  大宋律例,谋逆族诛。

  不过这一条对自己好像可不大实用,真要族诛,自己的老子岂不是要把自己给杀了。

  想到这里,他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殿下,弃械去向陛下请罪吧!”萧禹跨前一步,拱手道:“殿下与陛下嫡亲血脉,只要殿下肯认错,陛下必然会宽恕您的!”

  罗颂与李光对视了一眼,先前两人虽然同都荆王愤怒之极,但眼下荆王自然已经失败,二人倒也不想落井下石,同时上前拱手:“殿下,去向陛下请罪吧,我等,愿为殿下作保!”

  荆王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道:“罗相公李相公不知我赵哲为人,萧计相你可是清楚的,赵哲做事,敢做敢当,拿得起,也放得下。既然输了,就没有苟且偷生的道理。我赵哲可以认输,但绝对不会认错。”

  萧禹叹了一口气:“殿下,这些儿郎们,可惜了!”

  赵哲道:“萧计相,你不在军中多年了,要是萧长卿在这里,就不会说这一句话,因为萧长卿为懂,而我,也懂,这场赌天下,我输了,但我终究还是给大宋留下了一些东西,三位,想要击败辽人,大宋就必得要进行彻底的军事改革,否则,以上四军的能力,辽人南下,我大宋必然亡国无疑。边军已经没有了,辽人也探得了我们的底细,等到辽人那边完成了新老交替,新君上位,为了巩因自己的权位,也为了立威,必然会拿我们大宋开刀的。这一点,三位不可不虑。”

  “殿下!”罗颂再次上前想要开口说话。

  赵哲却是挥手道:“三位相公,却请自去吧,你们都是被赵哲派人抓来为质的,官家想来也不会为难你们。”

  赵哲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准备礼送三人离开,却突然看见城门方向,一队人迈步而出。

  那人,赫然是当朝首辅夏诫。

  “来人!”赵哲却是冷笑一声,道:“去告诉首辅,他想说什么,我已知道,我想做什么,他现在却未必明白,但我却希望他以后能明白,不然,也就枉为我大宋首辅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黄赴黄泉招旧部

  我认输,但不认错!

  赵哲一句话,便封死了所有的退路。

  这个曾经在边地指挥了千军万马的王爷,性子也磨砺得如同边地的天气那般冷厉。

  可以死,但必须昂着头去死。

  想让他低下头颅承认错误然后再屈辱的去死,那是万万不行的。

  以陶大勇为首的边军将领们一个一个的上前来与赵哲告别。

  “诸位,今日随我赵哲最后一战,然后共赴黄泉,再聚于九幽之下,当与辽人再决雌雄。”赵哲拄刀坐于高台木椅之上,微笑地看着麾下将领。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陶大勇笑道:“殿下,末将去了。”

  “末将去了!”

  “末将去了!”

  一名名边将走上前来,拱手与赵哲作别。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些人就像是在多年以前,在赵哲帐下听令之时一般无二,接了军令之后,行一军礼,道一声末将去了,便昂扬而去。

  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永远也没有再回来。

  而这一次,终须是这些人在人世间最后一次领命了。

  城楼之上,赵琐的目光落在了刚刚归来的萧禹、罗颂、李光等人的身上。三人亦无什么辩解,只是默默拱手行了一礼之后,便不再言声。

  有些事情,根本就用不着解释。

  终究不过是一场厉害得失罢了,城楼之上所有人都明白,以他们三人的资历、名望,官家并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更何况,事过之后来清查的话,他们的确是被挟持而去,也并非荆王共谋。

  今日这一场叛乱,被荆王扣押的官员,何止数百呢?

  真要都当成了荆王同谋,只怕大宋朝廷,立时便就要瘫涣了。

  赵琐的目光久久地落在萧禹的身上。

  萧禹眼观鼻,鼻观心,静然而立。

  良久,赵琐挥了挥手,崔昂带着一干班直出现在萧禹等人的面前。

  萧禹猛然抬起头来,锐利的眼光盯着崔昂。

  “萧兄勿忧!”崔昂微笑道:“总得是有些程序要走的,这是我御史中丞的职责。也不仅仅是萧兄,这一次陷入逆王之手的所有官员,都要被查上一查的,只要清白,自然便能无事。”

  萧禹身材高大,比起崔昂来足足高了一个头,此刻却是俯身下望,道:“崔怀远,事情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你心中,可有半分后悔之处?”

  崔昂嘴角抽搐了一下,脸色也狠戾起来:“萧兄此话我就不懂了,逆王反叛,与我何关?”

  “人在做,天在看!”萧禹呸了一声:“举头三尺有神明,崔怀远,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当真有可能吗?能瞒得一时,可瞒得一世吗?亏你还读了数十年的圣贤书,你,当真是枉披了一张人皮啊!”

  “萧兄慎言!”崔昂脸皮涨紫:“眼下之时,你还是先顾顾你自己吧!来人,请萧计相去乌台歇息。”

  刚刚从赵哲那里被放回来的一干三品以上的高官,立时便都被班直带走,去乌台待审。至于三品以下的官员,乌台那里可没有他们的位置,那些人,只能去大理寺或者刑部大牢里蹲着了。

  只是不知这几个衙门,还有没有足够的官员来审理这些待讯的官员。

  张超摧马上前,数十步外,便是陶大勇。

  连匹马都没有的陶大勇拄着长枪叉腿而立,光着膀子的他,身上横七竖八满是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疤,新伤叠旧疤,层层叠叠,也不知到底受了多少伤。

  他们没有骑兵了。

  所有的骑兵,都由秦敏带出去了,只怕此刻尚在与完颜八哥等人缠斗。而现在他们面临着的,却是张超带领着的龙卫军骑兵。

  “陶大勇,放下武器投降,张某保你妻儿无事!”张超怒喝道。

  陶大勇仰天大笑,用力地顿了顿手中长枪,道:“太尉,今日事败,陶某一家自当随陶某一齐共赴黄泉,岂会留在这世上任人欺凌,此事,便不劳太尉你费心了。”

  “堂堂大宋将军,举兵谋反,落到今日下场,更是连累定武军数千军兵,上万眷属,陶大勇,你心中可安?”张超举枪戟指对方,吼道。

  陶大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踏前一步,道:“太尉,你可知我定武军共有多少人?”

  张超愕然,定武军一军编制二千五百人,有的将领吃空额,便不足额,但也有的将军有钱,便养得多一些,但也绝不会超过三千人。

  “定武军成军二十年,陶某是第八任统制。前七个统制,都死在疆场了。”陶大勇厉声道:“迄今为止,定武军一共有兵八万五千四百三十二人。可今日随着陶某一起起事的,不过二千七八五十一人,剩下的人,太尉可知哪里去了?”

  张超一时瞠目不能答。

  陶大勇接着道:“八万五千四百三十二人中战死疆场的二十年间一共六万三千七百三十五人,残疾退役者一万零一百五十五人,真正全须全尾的活下来能死于床榻的,还不到一万人。太尉,你可知道,死去的这些人,是他们的太爷爷、爷爷、叔伯、兄弟,太尉,你可知道,我们这些边军一辈接着一辈,一年接着一年的走上了疆场,为的就是守护大宋的边疆,为的就是捍卫大宋的安宁,可最后,我们得到了什么?”

  张超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却是说不出什么。

  陶大勇笑了起来:“我陶氏一族,二十年间,战死了三十七名男儿,我祖父、父亲,都是死在沙场之上的。像我这样的家族,边军之中你可知有多少?我定武军如是,信安军,广信军,安裕军何偿不是如此?”

  “你陶氏数世忠心耿耿,到了你却反叛谋逆,你,就不怕辱没了祖宗颜面吗?”张超吼道。

  “颜面?”陶大勇叹了一口气:“太尉,当真是力不能及,战死沙场也就罢了,就算是指挥使误,死得不值也便罢了,哪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哪有十拿九稳的胜利呢?可是我们不该死在莫须有的指控之下,我们不该死在莫名其妙的冤案之中。”

  张超闻言,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城墙,城上,冠盖之下,赵琐那阴沉的面孔清晰可见。

  “定武军上京,大家欢欣鼓舞,以为他们得到了无比的荣耀,从此将成为天子亲军,可是迎接我们的,不是荣耀,而是屈辱。一个个在沙场之上视敌人如无物的勇士,在这里便成了垃圾一般的存在,被人任意的侮辱。这难道就是我们该得到的吗?”

  “信安军、广信军里的同袍死得不明不白,死后还背上骂名,也是他们奋斗数十年,死伤无数人的回报吗?”

  “君之视臣为手足,则臣视君为腹心,君之视臣为犬马,则臣视君为国人,君之视臣为草芥,则臣视君为寇仇!”陶大勇再次重重地顿了顿手中带血长枪,大声道:“太尉当比我等这些鲁莽之辈更晓得这些道理。”

  张超叹了一口气:“张某只晓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望,子不得不亡。陶大勇,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陶大勇回顾左右数名将领,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尉,上四军这些兵众,恕我直言,就是一堆垃圾,如果辽人打来,太尉想靠着这些人去抵御辽人的话,那大宋只怕要亡国无日了。今日我等既然必死无疑,那就让朝廷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武勇之师。太尉,你可做好准备了?昔日萧长卿十骑挑落上四军百名骑兵,今日陶某两千边军挑一挑五万上四军。”

  “狂妄!”

  “找死!”

  张超还没有说话,身后曲珍、黄淳等一般上四军高将领倒是勃然大怒,纷纷出言喝斥。

  陶大勇却是理都懒得理他们。

  手中带血长枪高高举起。

  随着他举起长枪,身后,两千边军同时举起手中刀枪。

  哈!

  一声呐喊,声震九天,万人色变。

  陶大勇长枪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身后两千边军的阵容旋即变阵,形成了三个锥形攻击阵容。

  长枪前指,三个锥形阵容缓缓向前推进。

  低沉的鼓点伴随着低低的战歌吟唱之声,边军士卒踏着阵齐的步伐,无视前方的金戈铁马,齐唰唰地向前压前。

  张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高高地举起了手中佩刀。

  猛然落下。

  城上,张城厉声喝道:“放箭!”

  无数羽箭脱弦而出,几乎遮盖住了天空。

  箭雨的掩护之下,上千骑兵纵马向前,曲珍黄淳为首的这些上四军高级将领一来是感受到了对方满满的鄙视而愤怒,二来也是为了在官家面前好好地露一露脸面,证实自己并不是垃枫叶,此刻都是奋勇争先,率先出击。

  当然,对方没有骑兵。

  战马冲入到了边军士卒之中。

  起先数步,势如破竹。

  超过十步,立时便举步维艰。

  他们以为边军士卒在面对战马的狂暴冲锋一定会左右躲闪,这样他们就有了一条道路,然后他们便能骑在马上肆意砍杀左右的这些边军士卒。

  岂料这些士卒不避不退。

  有士卒支起了长枪,双手握枪,身体前弓,坐等那些骑兵硬生生地撞向那支楞起的长矛。

  有的边军士卒拔刀贴地而来,刀刃向外,猛劈向战马的四蹄。

  鲜血喷贱,人仰马翻。

  千余骑兵向前不过十余步,竟是再也前进不得。

  然后便是马上骑兵被地上步卒刀砍枪戳,如同下饺子一般落下马来。

  便是如曲珍黄淳这样的还有几他本领的人,也只能是自保而已。

  上四军骑兵冲锋,交接片刻,居然被陶大勇指挥下的边军步卒给反推了回来。

  这让城头之上观战的赵琐夏诫等人的脸色更是阴沉了几分。

  而陈规,好像要杀人的眼光不是落在城下的战场之上,而是隔一会儿就要在崔昂的脸上扫上一扫。

  王八蛋的崔昂,如此强悍的边军,如此善战的边军,竟然生生地让他在河北路上全都给挥霍了。数万边军啊,如今还剩下多少?

  哪里还有剩下的!

  陈规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还没有死的边军都在这里呢!

  而他们马上就要死了。

  他们再骁勇,也只有两千余人,被困在内城前广场这方寸之地,终究逃不过失败二字。

  陈规的目光再次转向了一边,落在了卢本安的身上。

  这员辽国大将,看得极是认真,只是嘴角的笑意,再怎么掩藏也是掩饰不住。

  这里每死一个人,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因为这代表着在以后的宋辽大战之中,辽人的好汉,指不定就会少死一个。

  张超并不为眼前边军的一时得势而有半分的动容,对于他来说,眼前的这场战斗,根本就不能称其为战争,在这样的状况之下,陶大勇之辈,只不过是附隅顽抗,他们能争取的,只不过是顽抗的时间更长一些而已。

  指挥旗摇头,一支又一支的上四军部众从不同的方向之上压了上去。

  每一次的出击,都是重重地击打在边军露出来的破绽之上。

  边军的数量在迅速的减少。

  可是上四军的伤亡,更加的让人触目惊心。

  今日边军不愿逃。

  今日上四军不敢逃。

  可以说,今日的上四军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们的平均水平。

  这,或许就是陶大勇这些人留给大宋最后的礼物。

  厮杀。

  不停地厮杀!

  鲜血在内城之前,汇集成了一道道的小溪,染红了青石地板,然后再沽沽地向着远处流去。

  最后的边军被挤压到了荆王所立的高台之前。

  伤痕累累的边军将士们紧紧地围住了高台。

  那上面,是他们认可的领袖。

  赵哲长身而起。

  手一伸,身边的洪原,立时便递过来一个火把。

  “将士们,与吾共赴黄泉去吧!”赵哲纵身大笑,手执火把,绕台而走,所过之处,火光立时便熊熊而起,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将这木制高台浇满了油脂。

  “吾等为王开路!”一名在刚刚的战斗失去一臂的边军将领高声怒吼,随即横刀与颈,用力一勒,血喷溅而出,火头猛然向上窜起,将领的身体,向后仰躺在了火堆之中。

  “为王开路!”一名又一名的边军士卒伏刀自裁,尸体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了高台周边。

  陶大勇手持长枪,淡然走在火光之中,似乎那火光炙烤的不是他的身体。

  他走到了赵哲的跟前。

  赵哲此时已经重新坐到了椅子之上。

  陶大勇盘膝而坐,横枪于膝上。在另一侧,洪原却是掏出一把短匕,笑道:“我可没有陶将军的勇气,我怕疼,便先走了。”

  赵哲点头,洪原哧的一声将匕首插进心房,直至没柄,随即头往下一垂,去得无声无息。

  火光愈来愈大。

  张超瞪大了眼睛,看着在火光之中赵哲、陶大勇等人。

  他知道,今日这一幕,定然会成为许多人一生的梦厣。

  也会成为他张超一生心中过不去的坎儿。

  第二百九十九章:归去

  荆王府正堂。

  门外,赶来的士卒却是望大门而兴叹。

  因为大火已经将门完全封闭,冲天而起的火苗,一直喷到了屋梁之上,这使得它完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

  一身盛装的荆王妃端坐于正堂,双手扶着椅背,跟平时一样的雍容华贵,脸色平静。

  而在她身前,地上却是横七竖八地倒了好些人。

  都是女人,孩子。

  他们是荆王的侍妾,荆王的儿女。

  一个面孔朝外的最多十余岁的女孩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她的嘴角,鼻子里都能看到鲜血流过的痕迹。

  这些人,都是服毒而亡的。

  火越来越大,直至将所有人的视线完全遮挡。

  来自宫中的太监权桧惊骇地看着这一幕,他本来是奉命赶到荆王府来捉拿荆王家眷的。

  完全没有想到,会看到这一幕。

  都说荆王妃与荆王一样的性子,都是那种宁折不弯,宁死不辱性格,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其实荆王即便造反,他本人身也不会死的。

  大宋以孝治天下,子女对父母要孝,但反过来,父母也需要表现出对儿女的疼爱。

  以现在这位官家的性子,又怎么会让史书之上出现自己杀子这样的描写呢?

  失败了的荆王,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放逐到江南某个风景秀丽的寺院之中读经抄经,终其一生再也不能踏出寺苗而已。

  他照样可以和他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虽然荣华富贵不在,虽然会清苦一些,但也只是相对于他过去的生活而言,真要说起来,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们的日子,也不是一般的百姓能比的。

  权桧负责专门处理这些事情,江南四百八十寺,如今在里头念经的皇家血脉可为数不少呢!

  可没有想到,荆王一把火把自己烧死了。

  现在,荆王妃更是一把火把荆王的女人,儿女统统都带走了。

  就那个面孔朝外的女娃娃,权桧却也是认得的。

  那是荆王的一个侍妾生的,聪明伶俐,一张巧嘴最会讨人喜欢,便是官家也对其极为欣赏的,如今,却再也容颜不再了。

  不是一家人,当真是不进一家门啊!

  死了,全都死了!

  权桧在大火封门的那一霎那,还是踮着脚跟数清了屋子里的人。

  也不知荆王府使了什么手段,这火势居然如此之大,根本就救无可救,现在,也只有等到火完全熄灭之后再去清点了。

  不过到时候还能清点出什么来,可就说不准了。

  荆王府后院一处毫不起眼的小屋子内,王柱瞪大了眼睛,紧紧地捂住一个孩子的嘴巴,让他不至于哭出声来。

  那孩子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落在了王柱的手上。

  他叫赵飒。

  今年只有七岁,是荆王最小的一个儿子。

  在那厅堂之中,也有一个和他身量差不多大小的尸体。

  在王柱送回来失败的消息之后,荆王妃便把这个孩子交到了王柱的手中。

  “把他送到萧长卿手里。”荆王妃一齐交给王柱的,还有这孩子的玉碟以及一些文书,甚至还有荆王妃的一封亲笔信。

  火势愈来愈大,耳边亦传来了有人靠近这里的声音,王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将七岁的赵飒背在背上,牢牢捆住,然后掀开了屋里的一块石板,石板之下,是一条地道,这条地道通往汴梁城中那横七竖八犹如迷宫一般的地下水道。

  站在地道之中,股股臭气扑鼻而来,王柱小心地掩好石板,然后淌着没过小腿的污水,一步一步地向着远方而去。

  布满尸体的街道之上,秦敏有些艰难地撑着刀从地上爬了起来,在他的对面,完颜八哥也正以手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完颜八哥的伤比秦敏的伤要重一些。

  肚子上捅了一刀,即便有甲胄的保护,这一刀下去,也让完颜八哥旋即失去了战斗力。

  这倒不是因为完颜八哥比秦敏差了多少。

  而是因为最后时刻,秦敏突然之间犹如鬼神附体,骤然之间气力大增,一下子便重创了秦敏,当然,秦敏也不好受,完颜八哥最后的反击,也让他一条腿完全失去了知觉。

  完颜八哥并不知道,两人在争斗到关键的时刻,秦敏看到了内城方向那冲天而起的火势,看到了那滚滚的浓烟。

  他知道,失败了。

  所有的一切苦心孤诣,全都失败了。

  荆王的失败,意味着他秦敏将再也没有机会替父亲报仇,没有机会洗刷冤曲,也意味着最后遗留下来的这批边军们最终的下场。

  他悲愤交加。

  他狂性大发。

  他不再有丝毫顾忌自己的生命。

  他向着完颜八哥发起了疯狂的攻击。

  招招要人命。

  招招不要自己的命。

  完颜八哥就不太一样了。

  他可没有为宋皇卖命的心思。

  他追着秦敏,只不过是因为这家伙在白沟驿杀死了他太多的部属,甚至让他也险些命丧拒马河。

  而且秦敏没什么可顾忌报,他完颜八哥可还是一部之长。眼看着耶律俊步步高升,只差一步就会成为辽国大皇帝了,而自己这个忠心耿耿追随他的人,必然会得到丰厚的报酬,当然就更没有心思与对方拼命了。

  可惜的是,你越是不想死,死亡就越想要追着你。

  看着提刀向自己走来的一脸狰狞的秦敏,完颜八哥拼命挣扎了几下,终于是无力起身,更无力提刀,不由长叹一声放弃了挣扎,瞪大眼睛看着向他走来的秦敏。

  空气之中响起了一声箭鸣。

  叮的一声,秦敏挥刀打飞了一支利箭,又恨恨地看了一眼不远处飞奔而来的几骑人马,猛然转身,拖着一条伤腿,转过了街角。

  等到那几名骑士赶来的时候,秦敏已经失去了踪迹。

  周鹤站在一户民房的屋顶之上,凝视着内城方向冲天而起的火焰、浓烟,又转头看看荆王府方向上的同样的场景,眼泪不自觉地便滑落了下来。

  在屋顶之上站了良久,他转身下楼,走出了这间民居,沿着一条小巷子,转弯抹角的走向他这段时间曾多次去过的地方。

  此刻汴梁城中虽然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局面当中,但所有的军队,基本上都去内城那边围剿叛军了,剩下不多的一部分人也只能死守交通要道和各处城门,这使得汴梁城中处于一个极其奇怪的状态之下。

  家家户户关紧了门窗,不知有多少人躲在床底之下瑟瑟发抖。

  周鹤径直走到了一幢房子的后门处,伸手一推,房门应声而开,他熟门熟路的向内里走去。

  两个彪形大汉守在楼梯口,看到周鹤进来,点了点头。

  周鹤爬上了楼梯,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窗口,正凭栏品酒的林平。

  嘴里呷着一口酒,林平冲着周鹤招了招手,道:“来,快来看看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我已经看过了,看了好一会儿!”周鹤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看起来,荆王已经失败了。”林平笑道:“嗯,张超在军中的号召力,还是挺惊人的,此人的武略水平,也是上上之选,以后我大辽南下的话,这个人要是能尽早除去为最好。赵哲一去,此人差不多就是宋国最后一个在战略战术之上都有着极高造诣的家伙了。”

  “你忘了还有西军萧长卿!”周鹤道。

  “嘿嘿,萧长卿嘛,此事过后,他不见得是我们的敌人,说不定以后还是我们的朋友呐!”林平笑道:“来来来,喝上一杯,这一次,你可也是立了大功的,要是没有你,这数千边军怎么能到汴梁来?没有你的串连,陶大通这些人又怎么能聚集到荆王的身边从而摧生荆王的野心呢?”

  周鹤悲伤地看着远处的浓烟:“我本来以为荆王殿下能获胜的。”

  林平转过头,看向了周鹤:“你还瞒了我不少的东西,比方说你们派去刺杀张超的那些人。差一点点就得手了呐。周鹤,你能告放我,你们用得是什么东西吗?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连郡王都受了不轻的伤?”

  周鹤脸上露出笑容,“我自然是弄到了一些这个东西的,林先生,你看,就是这个玩意儿!”

  周鹤伸手入怀。

  但他掏出来的,却是一把明晃晃的短匕。

  在林平有些惊愕的眼光之中,周鹤挥刀扑向林平,狠狠地一刀便扎向林平的胸膛。

  “狗贼,我杀了你!”

  林平猛地向后平平地躺了下去。哧啦一声,这一刀剖开了林平的衣裳,露出了内里的肌肤,一条红线自两乳之间一直到肚脐,林平刚刚反应稍慢,已是被开膛破肚了。

  楼梯口的另一个大汉见状大吃一惊,吼叫一声便扑了过来。

  周鹤揉身而上,手中匕首连二接三地乱扎乱砍,嘴里胡胡乱叫。

  不过林平可不是一般的书生,既然避过了第一击,后面的对他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影响了,反倒是周鹤虽然长在军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生。

  林平一个翻滚已是到了一侧,躺在地上并不起身,一个弹腿便将周鹤扫到在地,不等周鹤爬起来,扑过来的大汉已是一刀下去,将周鹤硬生生地钉在了楼板之上。

  林平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裳,俯身看着被钉在地板上的周鹤。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已经成功了,接下来,你可以跟着我回大辽,与你的家人团聚,你是一个聪明人,亦有能力,到了大辽,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可以过得很好。”

  周鹤咳嗽着,血一股股的从嘴里涌出来,“我,我没脸去见我的家人,我的孩子。难道我能告诉他们,我的荣华富贵是用出卖兄弟们得到的吗?我的孩子,不能没了骄傲。”

  “你这一死,你的家人,可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林平一掀眉毛,道。“凭你今日想要刺杀我,回去之后,我便能狠狠地报复他们,让他们一辈子都当牛做马,你信不信?”

  周鹤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道:“你不会,你是一个骄傲的人。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全部都做到了,善待他们,是你该给我的报酬,至于今日我杀你,那是另外一码事。”

  林平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你错了,我可没有这么大度。不过看在你这么看得起我的份儿上,等我回去之后,还是会赏你的儿子一个官儿做,并且告诉他,你被宋国的皇帝千万万剐了!你儿子我见过,虽然年纪还不大,但书读得不错,以后会成为我一个不错的帮手的。”

  听着林平的话,周鹤的双眼,渐渐地失去了光彩。

  周鹤死了,看着周鹤的尸体,林平的脸上却慢慢地失去了笑容。

  “这个傻瓜!”大汉拔出了刀子,在周鹤的身上擦干了血迹,还刀入鞘,摇遥头,甚是不理解周鹤。

  “你很瞧不起他吗?”林平吐出了一口浊气。

  大汉点了点头:“大丈夫做事,就该干净利落,像他这样拖泥带水的,让人看着也着急。瞻前顾后,蛇鼠两端,再好的事情也让他们做得看不得了。”

  “我倒是挺理解他的。”林平拍了拍大汉的肩膀:“你啊,不读书,有时候不理解读书人的心事。这人啊,既想当个忠臣,又想当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可现实却偏偏让他不如意,只能让他去选一样。他不得不选,可之后,内心却又偏受煎熬。”

  大汉不以为然。

  “将军,在我看来,这家伙却是既负了兄弟,又负了家人,简直一无是处。他以为如此便能让被他出卖的兄弟原谅他吗?要是我,绝不会愿意原意他,即便是在阴曹地府,也照样拔刀斩了他。”

  林平笑了起来:“你呀,就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呢,事情没落到自己身上,谁都可以挺着胸膛梗着脖子说几句,可真身临其境了,只怕做出的选择也大同小异。有句话你记好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算了,死了就死了,没啥可说的了,准备一下,咱们得找机会出城去。接下来城中肯定要大索,咱们现在这身份,被人发现了,可不大妙。”

  “正好可以去与郡王会合。”大汉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