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历史军事>大明望族【完结】>第二百章 尘埃落定(二)

  沈瑞白了沈珏一眼,道:“就这么想听秘辛?”

  沈珏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嗯,想听想听”

  沈瑞无奈地摇摇头,吩咐冬喜上了茶,将从徐氏那里听来的孙沈两家的渊源,给沈珏讲了一遍,不过却是有删减,那就是隐去了孙氏与二老爷的婚约,还有孙太爷对徐氏的馈赠。

  倒不是觉得这段婚约历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毕竟从头到尾,孙太爷与孙氏都是被动,并非是有意高攀沈家,从婚约成立到悔婚都是三太爷与二老爷父子这边的决定。

  只是二老爷与二太太两人有不对的地方,这两人却要做沈珏嗣父母的。要是沈珏心中对这两人有成见,面上带出来,以后就难相处。

  至于馈赠那里,算是徐氏私事,不知徐氏怎么处理的那些产业,别人晓得不晓得,沈瑞便就不好多说。

  沈珏听得津津有味,不过最好奇的还是孙氏与二老爷是否有婚约。

  见没有这一段,他不免着急道:“都讲完了,没落下?”

  沈瑞轻哼一声道:“昨日险些被你带歪了三太爷当时是通政司通政史,正三品,你觉得他会给二老爷定下什么样的亲事?”

  沈珏一想,自己的猜测确实没谱。

  不管三太爷与孙太爷两人私交如何,联姻毕竟讲究门当户对。

  要是三太爷是个太平士绅,为了报恩的缘故与商贾联姻还有可能,即是三品官,定下商贾出身的媳妇就不恰当。

  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道:“没有这茬就好,否则还真叫人为难……我都不晓得以后是站在瑞哥这边,还是站在那边了……”

  沈瑞想起三太爷与孙太爷之间的“情义”,问沈珏道:“珏哥,有朝一日你结交一个知己好友,会将他看得比妻儿重么?”

  此类男人之间的义气,书中常见,常常有令人动容之处。

  沈瑞在听了三太爷与孙太爷的故事之后,想到“契友”上,并不是因为他有个腐男之心,而是后世的朋友之交,鲜少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大家为人行事,首先想的是自己,其次是家人,然后才是朋友。

  沈珏是地道的大明少年,沈瑞想要听一听他的看法。

  “那是自然不是有句老话,士为知己者死”沈珏拍着胸脯道:“大丈夫立世,遇到激昂处,何惜一死”

  沈瑞见状,不由失笑:“昨日谁念叨城外庄子没甜点来着?原来我眼前立着当世大丈夫”

  次日,沈瑞、沈珏等人依旧往三房,随三老爷读书。

  松江祖祠这里,却是九房齐聚,在族人的见证下,由宗房大老爷执笔,在族谱上添了几笔。

  宗房、四房名下沈珏、沈珏的名字并没有划去,而是在下边标注出嗣,同时二房大老爷、二老爷名下添上两人名字。

  昨日沈洲虽挟制沈举人写了出继文书,可并不是正式的。

  正式文书要详细的多,缘由,中人,见证。

  宗房大老爷署名时,手腕微微发抖,有几笔都写歪了;沈举人则是眼睛转了几圈,有些不甘心,却也没胆子再生事,接了毛笔就利索地书上自己大名。

  五房大老爷见了沈举人的反应,暗暗摇头。

  出继二房,对于沈瑞来说或许算是好事,可对四房来说绝对不算好事。

  四房有个记名嫡子的庶长子在,又有刚进门的贺氏,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添丁。有沈瑞这个原配正嫡在,不管沈瑾如何出息,也不管后边贺氏再添几个儿女,都越不过沈瑞去。

  沈瑞要是不在,到底是该沈瑾承继四房,还是该贺氏的儿女承继?到时候,又是说不清。

  还有沈举人之前就有“宠妾灭妻”的嫌疑,如今更是将嫡子出继,以后士林名声不用要了。

  三房老太爷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在那里运气。

  如今二房择嗣之事尘埃落定,压根没有三房什么事。

  择了宗房的沈珏,三房老太爷无话可说,沈珏是嫡幼子,宗房与二房祖上又是一母同胞,血脉最近;四房血脉近是近,可沈瑞可是四房眼下唯一的嫡子

  四房血脉不繁,旁支庶房皆无。

  挑嗣子怎么会从四房挑?、

  三房也是内房,大家一个祖宗,如今又子孙繁茂,为何不从三房择人?

  要是没有沈珠之前的事,三房老太爷早就要起来发表“异议”,眼下却是不敢节外生枝,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八房老太爷却是笑眯眯地望向族谱,看着那“沈瑞”二字,想起几次与沈瑞相见的情景。

  谁能想到,当初丧母后险些病夭的孩童会有这样的造化?

  沈瑞母丧先后的变化,也是有目共睹。

  世事都有因果,要是沈瑞没有母丧父不喜,二房即便与孙氏有旧,也不可能过继了孙氏独子过去。

  可见世事无常,今日是祸,明日未必不是福。

  八房老太爷抚摸着胡须,想到曾孙沈宝,没有被择为嗣子也未必就是坏事

  至于九房太爷,眼红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他虽也是族老之一,可三房老太爷不出头,他就不够看,说话也没分量。

  他同二房不熟,虽有些埋怨二房不会挑人,憨厚孝顺的沈琳不挑,挑了任性顽劣的沈瑞、沈珏去,可最怪的还是沈理。

  沈理是九房旁枝,沈琳是他的亲从堂弟,他没促成沈琳过继之事不说,还任由沈琳回松江。

  年前沈氏七子进京,如今旁人都留京,只有沈琳被送回来,这不是打九房的脸?

  沈全有胞兄在,沈珠有堂兄,沈琳不是也有从堂兄在京?

  可沈理对沈琳不闻不问不说,连沈琳回来,也没有说预备份孝敬送过来,哪里有半点做晚辈的样子?

  不管各房头作何想,沈瑞、沈珏在族人见证下,正式过继二房为嗣。

  接下来就是衙门那边改户帖,沈瑞、沈珏如今都没有应童子试,并没有学籍在,倒是少了一层麻烦。

  待到宗房大老爷出面,去华亭县衙里将沈瑞、沈珏两人的户籍名帖改了,沈家两子过继京城二房的消息,就传开来。

  贺二老爷听闻此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妻子道:“此子有城府,不类寻常少年,我许是给贺家树立一个仇人”

  贺二太太道:“照我说,老爷也担心的过了……当年的事老爷虽做的不算厚道,可也是花了五万两银子,并不是平白占了孙氏产业。那样的价格,即便老爷不买,难道其他人就不买了?如今五姐成了四房太太,即便是继母,可在三父八母之母,沈瑞也是有服的……他要是为难贺家,将本生父母放在哪里?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即便成了高门嗣子,又能闹出多大动静?

  为了奉承嗣父母,与本生这边自然是越疏远越好;要是念念不忘孙氏,那叫嗣父母怎么看?

  贺二老爷摇头道:“你没见过沈瑞,所以不晓得……当年孙氏病故时,他才九岁,素以顽劣之名,可等到我见了,才晓得传言有误。半点孩气都没有,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拜在名师门下,读书又刻苦莫欺少年穷,我之所以张罗五姐这门亲事,就是为了消弭两家嫌隙,不想却又有过继之事……”

  贺二太太道:“就算他再出息,这科举之路不是一撮而就,总要一步步地考出来。即便中了进士又如何?不还是从微末小官熬起?等到他到了连大老爷都忌惮的时候,少说也得三、四十年……那时候谁还会记得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贺二老爷心忧的正是这点,沈家玉字辈出色子弟络绎不绝,进士就出了几个;贺家他们兄弟这一辈,只能算是勉强,到了小一辈,子侄不多,读书种子也少。

  如今在松江地界,贺家还能勉强与沈家并立,可二、三十年后,贺家却是定不及沈家。

  “沈家的运势来了……”贺二老爷无可奈何道。

  这个时候,他倒是盼着贺五娘能给沈举人添了一儿半女。要是能给沈瑞添了异母兄弟,那就更好了。等到沈瑞以后想要报复贺家的时候,也有了顾及。

  京城,李大学士府,花厅。

  听了李大学士的话,贺东盛立时苦了脸:“阁老,怎么是刑部?”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说的就是当朝三阁老,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少傅、太子太傅兼武英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谢迁。

  贺东盛面前的李大学士,正是李东阳。

  李东阳幼年就有才名昭显,虽说现在不过知天命之年,却是历经四朝。

  他四岁时就会写,径尺大字,被京城人传为神童。顺天府将他当成“祥瑞”,推荐给景泰帝,得以在御前提笔,并且得了赏赐,后来还曾两次面君,又得景泰帝钦点,入顺天府官学。

  等到英宗时,李东阳中进士,殿试二甲传胪,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到了成化年,在翰林院一级级升到侍讲学士,辅太子诵读;到了弘治时,李东阳已经是三代老臣……

  第二百零一章 尘埃落定(三)

  对于贺东盛的哀叹,李东阳道:“伯兴,户部侍郎那里廷推时不是不能加上你的名字,只是以你目前资历,即便过了廷推,也是在次位……你可要思量好了,说不得两下落不下……”

  六部侍郎出缺,与六部尚书出缺还不同,是由吏部尚书主导,也是推两人,交由天子最后圈点。

  这会推出来的名单上,就有了先后之分。

  除了天子对于后边的人相熟器重,否则按例都是圈前边的。

  这朝廷官职,哪里是想挑就挑的?

  以贺东盛的年纪与资历,别说是入刑部为侍郎,就是入工部为侍郎,也得有人提挈。

  贺东盛晓得这点,不过是之前对户部侍郎期望过大,如今方失落罢了。

  眼见李东阳神色已经淡了,他哪里还敢不知趣?

  贺东盛忙道:“全赖阁老提挈,自然是听凭您老安排……”

  李东阳“嗯”了一声,叫人上汤。

  身为三阁老之人,李东阳门下自然不会只有贺东盛一人,如今在偏厅等着候见的不是一个两个。

  贺东盛忙起身,告辞了出来……

  谢大学士府,书房。

  一五旬开外老者,留着一把美须,一边轻抚胡须,一边望向棋盘上。

  棋盘上,黑白两色棋子已经战成一团。

  老者对面,正是满脸沉思的沈理。

  等到老者落子,面上带了几分笑意,沈理见自己被吃掉的那条大龙,只能弃械投降:“小婿又输了……”

  老者微笑道:“那幅黄山谷的字帖……”

  沈理满脸割肉似的,咬牙道:“自是当孝敬岳父……”

  “哈哈哈微言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切记切记”老者笑道。

  沈理无奈道:“岳父若是记得‘君子不夺人之所好,这美德,小婿便能做到’不动声色,了”

  这老者正是当朝三阁老之一的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的状元,论起来还是沈家二房大老爷、二老爷的同年。

  谢迁与沈理两个,既是师生,又是翁婿,情比父子。

  两人都有雅嗜,就是爱文玩字帖。

  以棋局博弈,不过是翁婿之间的一点情趣。

  如今“京察”在即,又赶上翰林学士告老出缺,谢大学士总不会平白召女儿、女婿回家。

  只是大明朝文官升转,有“资”、“级”、“年”、“次”等说法。

  “资”就是资格或资序,包括了“资”、“级”、“年”、“次”等。

  “资”,说起来就是某一级低级官职只能升补某些高级官职,或者反过来说,某些高级官职,只能由某些低级官职升补。例如,训导轶满,例升教谕,若升教授,就是越资。

  天顺二年以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说的也是“资”

  “资”不仅针对品级相邻官职,也影响以后的一系列升迁,“资”有的时候也指“出身”。

  “级”,既品级,又特与“品”对称,谓“凡文官之品九,品有正从,为级十八”。

  “年”指在官时间,具体到月份与日期,“旧例,升必满考”、“诸官九年称职,升两级”。低级官员升迁,多是要遵循这一条,所以说正五品是个坎。因为一般人从殿试后授官,要二十七年才能升到正五品,很多人熬不到这个年纪就致仕,或者在五品上终老致仕。

  实际上这一条“年”有的时候也指“俸”,“升俸”、“降俸”、“罚俸”都影响年满升转的时间。

  “次”是指位次,选人选官、官员升迁都要遵循一定的次序。

  如今翰林院四位侍读、侍讲学士中,沈理与蒋冕的年与资都不够升级,即便赶上京察,也是原品级留任,有机会更进一步是沈洲与何学士。

  尤其是沈洲,与谢大学士同年进士。

  同年的状元谢大学士早已入阁,探花王某如今任吏部右侍郎,大老爷升了刑部尚书,只有沈洲,还在从五品的位置上。

  只是在官场之上,不是资历够了、年俸满了就能升转。

  以沈洲如今的资历,要是某一任外放不是问题,可要是想升翰林学士却是难。

  翰林学士虽只是正五品,却是“小九卿”之一,又能有机会常入宫闱,是炙手可热的清贵职位。

  沈大老爷、沈二老爷显然也明白这点,连指望都没指望,才让二老爷告假省亲。

  果不其然,谢大学士说的正是沈洲:“传话你那族叔,莫要在翰林院耽搁功夫了,趁着机会谋一任外任是正经……”

  除了谋外任,自然也能往京城其他衙门升转。

  可六部这里的堂官,按例要求是“亲土官”,有外放履历的。沈洲要是依旧升级京官,九年后说不得就能难再进一步。

  沈洲的资历,已经可以升两级到从四品。因京官向来比外官清贵,外放的话说不得还能再升一级,就是正四品知府,可为一地父母。

  “翰林学士的廷推候选是何学士?”沈理问道。

  何学士与沈家虽是姻亲,可是更亲近刘阁老一系。

  谢大学士摇头道:“刘阁老倒是想,不过圣人钦点了梁储。”

  “原来是他……圣人倒是明白人……”沈理道。

  梁储是成化十四年传胪,是翰林院老人,丁忧前任侍讲学士,丁忧起复后,因翰林院侍读、侍讲四学士已满,就在内廷行走,授命在东宫值讲。

  翰林院如今四位侍读、侍讲学士中,沈理是谢大学士的女婿,天然的谢派;沈洲是沈理族叔,即便沈家兄弟向来中正自守,可在外人眼中,也是亲近谢派;何学士是刘派,蒋冕与李东阳有私交。

  因沈瑞的缘故,沈理与王守仁也私交渐少,少不得问一句:“岳父,礼部王侍郎那里……”

  谢迁皱眉道:“莫要操心太多……有刘阁老在,他想要再进一步,却是不能”

  沈理好奇道:“王侍郎到底怎么得罪了刘阁老?竟被压制至此?”

  谢迁沉吟道:“刘阁老是天顺四年进士,庶常散馆后以翰林院编修入仕,一步步升迁至今,许是见不得王华幸进……再有两人当年都曾在东宫值讲,许是有不为人知的宿怨……”

  本朝大学士四殿两阁,满员的时候并不多,多以四人的时候居多。

  可从弘治十一年刘健为内阁首辅后,内阁就保持三人格局。

  今上曾有意点太子时的老师礼部侍郎王华入阁,每次都被刘健否定。

  刘健性子颇为刚愎,对于他的做法,谢迁与李东阳都不置可否。

  不过说起来,谢迁与李东阳两个,即便看不惯刘健打压王华的做法,可也没有提出异议。

  从他们立场看,阁臣自然三个比四个好,多一个人分了权力不说,等到刘阁老退下,首辅之争说不得又添对手。

  王华是成化十七年状元,在官场上资历比不上成化十一年状元谢迁,也比不上天顺八年的传胪李东阳,可是他曾在东宫教导还是太子的今上八年,师生情谊在这里,是谢李两人比不上的。

  与其说是刘健压着王华,阻止其入阁,不如说三阁老联手阻止王华入阁。

  这是私心所在,谢迁不愿意在女婿跟前多说,就岔开话题,问起别的来…

  沈宅,正房。

  徐氏拿出一个名册,递给沈瑞:“这是家中姻亲故旧的人情往来名单,过些日子请客,哪一些当请,哪些人延后相请,瑞哥也来帮伯娘参详参详。其后列名单,写帖子,伯娘也都躲躲懒,托与瑞哥了。”

  接过沉甸甸半尺高的册子,沈瑞道:“大伯与伯娘的寿辰都不在本月,当以什么理由发帖子呢?”

  沈大老爷升刑部尚书,这些日子家中贺客不绝,沈瑞时常被打发出来应酬。遇到品级高的,关系亲近的,沈瑞这个孩子分量自然不够,就由三老爷带着他出面;一般人,品级寻常的,就只有沈瑞独自应对。

  沈瑞晓得大老爷与徐氏的意思,这酒席要摆,亲友还是要酬谢的,可不想要太张扬,刺了旁人的眼。毕竟“京察”还没结束,有升迁的就有罢黜的,不是家家都能欢喜。

  徐氏道:“女眷这里还罢,你三婶子娘家那边前两日送了十来盆牡丹,如今含苞待放,这正是个由头;只是官客那边,一时还没想到缘由……”

  沈瑞想了想道:“伯娘那里赏花,那大伯这里能不能赏文物雅宝?”

  不过就是个由头,收到帖子的宾客自是晓得沈家为何请客,这个说辞只要不离谱就好。

  徐氏沉吟了下,点头道:“如此也好,用此做借口,正好也将请客的次序分开来。”

  亲友与同僚肯定不能一天,高品级官员与低品级下属肯定也不能放在一天

  “那就定在三月二十九,宴请族亲姻亲;三十日休沐日正日,宴请你大伯的同年好友;四月初一,宴请你大伯的旧属……”徐氏想了想道:“将客人的人数控制在三十人之内。你先按照人情册子拟了名单,咱们娘俩再商量着定夺

  沈瑞起身应了。

  徐氏看了身边的婢子红云一眼,道:“咱们家与各家的关系往来,人情册子上没列的,你就问红云……她跟在我身边多年,是尽知的……”说罢,又交代红云:“这两日你多往瑞哥院子里走两趟,将咱们家的亲戚往来也跟瑞哥好好说说……”

  沈瑞院子里虽有个春燕在,可只是二等婢子,对于沈家家里的事情晓得,对于外头的就不晓得了……

  第二百零二章 尘埃落定(四)

  松江,沈举人书房。

  沈举人看着沈瑾,感觉很微妙。他已经渐老,这个儿子却已经如同青松般挺拔。

  想着年轻娇嫩的妻子,再看看眼前英姿勃勃的长子,沈举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嫉妒沈瑾的年轻。

  他皱眉道:“听说你吩咐人收拾行李,这是要作甚?”

  沈瑾躬身道:“爹,儿子想要早点去南京,府学同窗里如今已经有动身的了。”

  “胡闹”沈举人呵斥道:“八月份乡试,哪里需要去这么早?族学里那边今年也有子弟下场,等到七月族里会安排人去南京,你随行就是。作甚要特立独行?”

  沈瑾忙道:“儿子只是想要避开暑热上路,早日去南京读书……那里名儒众多,士子云集……”

  “不过是借口想要读书,哪里读不得?还是你存了狠毒心思,想要给太太扣个不容继子的罪名?”沈举人黑着脸道:“或是想少了长辈管束,去繁华之地风流卖弄?”

  沈瑾闻言,却是怔住。

  自己不过是想要安心读书,怎么成了“狠毒心思”?如今乡试就差几个月,又怎么可能有功夫有心情“风流卖弄”?

  沈举人只当自己说中沈瑾心思,瞪着他道:“当我是死了不成?莫要做鬼我说了不许去就不许去,等到七月时随族人一道过去就是”

  沈瑾还想要再说,沈举人已经摆摆手,喝道:“莫要再啰嗦,还不下去

  沈瑾面色苍白,望向沈举人,眼中隐带祈求。

  沈举人却是满脸不耐烦,立时转了身去,看也不看沈瑾一眼。

  沈瑾无奈,只能长吁了口气,低声道:“那儿子就退下了。”

  出了书斋,沈瑾精神有些恍惚。

  方才沈举人面色的厌恶毫不遮掩,父子之间为何到了这个地步?

  年纪相仿的继母进门,自己这个年长继子避出去,有什么不对?怎么就成了“狠毒心思”?

  想着在自己百般恳求之下,沈瑞还是被出继,沈瑾心里越发难受。

  尽管他不晓得沈举人从二房得了什么好处,可只从沈举人这几日春风得意中也能晓得这其中定是得了甜头的。

  为了好处,就可以丝毫不顾念骨肉之情,将次子过继;等有一日,又有其他好处,他这个长子是不是也能毫不犹豫地被舍弃?

  父子之情,到底算什么?

  自己又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引得父亲如此厌憎?

  沈瑾想着那次隔门听到的对话,尽管是暮春时节,江南早已经热了,却依旧是身上直发冷。

  精神恍惚之下,他没有留意前面,在拐角处差点与人撞了个正着。

  “哎呀”一人轻呼道。

  沈瑾抬起头,就见贺氏扶着一个婢子,站在一旁,身后还有一个婢子,手中提了食盒。

  方才惊讶出声的,正是贺氏身边一着青衫的婢子。

  虽说为人子女者,晨昏定省是孝道规矩,可是沈瑾这继子与继母年纪相仿,瓜田李下总要避嫌,沈举人早就发话免了定省。

  因此,这还是贺氏进门后,继母子之间第二次相见。

  看着眉眼清俊的沈瑾,贺氏倒是没有什么歪心思,只是遗憾自己与丈夫差了三十岁。要是她嫁的是少年沈举人,定也是这样养眼的少年郎。

  沈瑾则是忙退后两步,躬身道:“太太……”

  贺氏穿着粉色比甲,下着柳绿色百褶裙,看着就像是桃花般娇嫩,温温柔柔道:“大哥……”

  她和气,她身边那婢子却是口吃伶俐的:“大哥走路也看着些,冲撞了婢子没甚,要是冲撞了太太……”

  沈瑾满脸涨红,忙道:“是我走的急了,冲撞了姐姐……”

  见他如此好脾气地赔不是,那婢子望向贺氏,见贺氏微微点头,方道:“罢了罢了,大哥下次仔细些就好了……”

  身为长辈身边服侍的人,她说沈瑾两句并没有什么;可是贺氏才进门,她这个婢子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如此就有些托大。

  沈瑾却无心计较,只点头应了,避到一旁,让开路给贺氏。

  贺氏扶着婢子,袅袅而去。

  沈瑾望向贺氏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贺氏与沈举人“白日宣淫”之事,沈瑾的侍婢虽不好与他说这个,可是他也并非半点不晓得。

  他身边小厮白鹤是他奶兄弟,打小一处长大的,对他向来忠心耿耿。

  待听了主院传出来的消息,白鹤私下提醒沈瑾道:“大哥,这新太太行事与先头太太可不是一路。瞧着老实温顺,可这行事却不好说……若是她不来招惹大哥还罢,她那边如何不关大哥事,就怕她生贪心容不得大哥,大哥也要心里有数……”

  沈瑾虽晓得白鹤是好心,可也训斥了他几句,不许他拿老爷与新太太的事情说嘴。

  不过沈瑾也能察觉,这个家随着贺氏进门气氛已经变了,之前那些讨好他的下人,如今也两面摇摆开始观望起来。

  尽管沈瑾是四房长子,又有了功名,可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家里当家主妇还是贺氏。

  之前厨房那里的点心孝敬,这几日也没人送了。

  沈瑾一心惦记去南京,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也没有去猜忌贺氏,对于白鹤的提醒也没有放在心上。

  今日见了贺氏,沈瑾却察觉出了怪异。

  贺氏妆扮不算出错,可也略显轻浮,与她当家太太身份不甚相符。

  还有她去的是沈举人的书房,那里是前院,贺氏随行婢子提了食盒,这是往那里送吃食?

  即便是送吃食,打发人过去就行了,贺氏出了二门,而且瞧着那样子,并不像是头一回。

  这样行事,确实短了规矩。

  想到这里,沈瑾不由苦笑。这个家里,没规矩的地方还少了?

  书斋中,看着贺氏袅袅而来,沈举人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笑。

  贺氏已经从婢子手中接了食盒,放在书案上,柔柔道:“妾身可扰了老爷

  沈举人拉着她的手,到罗汉榻上坐了:“看书看乏了,正要歇一歇……好太太,又送了什么好汤来……”说到这里,捏了捏贺氏的手心。

  平素夫妻两个胡闹,也是在无人时,如今在婢子前就不规矩,贺氏双颊飞红,娇嗔道:“老爷……”

  沈举人晓得她羞了,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才将她搂在怀里。

  沈举人到底是四十奔五的年纪,这几年身子又有虚空,这些日子常有心有余力不足之时。贺氏只做不知,可却吩咐厨房每日做了补身汤。

  “是人参瑶柱汤……”贺氏柔柔地回道。

  “瑶柱……”沈举人往贺氏腰下瞄了一眼:“倒是一块好肉……”

  贺氏见他开始说荤话,觉得身上发燥,脸上红的越发厉害。

  沈举人见状,在她脸上香了一下,闷声笑道:“好女儿,想到哪里去了?你才见识了甚?一会正可有好东西与你长长见识……”

  贺氏这才晓得自己误会了,将脑袋搭在沈举人肩膀上,羞答答不敢抬头。

  面对这样娇娇嫩嫩的小妻子,沈举人生怕她嫌弃自己老了,恨不得使出十二分解数。

  只是贺氏到底面嫩,哪里会吩咐人直接预备壮阳之物,多是些补元气的温养汤,对于沈举人效力有限。

  沈举人这几日之所以能大展雄风,却是私下用了药物。只是他也不傻,晓得那不是长久之计,自己年纪也禁不得长期用药,就想起从外宅取回的那些淫器。

  当初在张四姐身上试过,如今这娇妻在床笫之间虽不及四姐放荡,却是个乖巧任施为的……

  松江城外,城西沈家墓地。

  沈洲先去宗房墓地拜祭了沈度夫妇,随即来到二房墓地拜祭曾祖父与几位曾叔祖父,而后对陪祭的宗房大老爷道:“海大哥,孙氏墓地在哪里?我也当去上柱香”

  孙太爷与二房既是通家之好,沈洲去祭拜孙氏也说不得过去。

  对于沈洲的话,宗房大老爷没有多想,指了指西边道:“过了三房福地,就是四房的……”说话间,引了沈洲过去。

  站在孙氏墓前,沈洲眼前闪过一个婀娜身影。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忘孙氏模样,可站在孙氏墓前,昔日站在大嫂身后的那少女眉眼却逐渐清晰起来。

  宗房大老爷见他怔忪,催促道:“洲二弟……”

  沈洲心中叹了一口气,从宗房大老爷手中接了祭篮,蹲下身来,在孙氏墓前摆了,又敬了水酒,上了三炷香。

  不管孙氏生前如何积德行善,如今也只剩下一个土馒头。

  看着孙氏坟头修整的于净,半根杂草也没有,沈洲点头道:“沈源行事有些不着调,不过对这里照料的倒是精心……”

  宗房大老爷嗤笑道:“生前他都不曾念过孙氏的好,死后还能记得?这是五房沈鸿家的使人打理的,沈理在松江时也常来祭扫,要不然估计早不成样子。孙氏没了这几年,并不曾听闻沈源来拜祭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沈源也不是坏,就是少了几分担当。他爹没的早,有个老娘又是个不着调的,早年行事还算老实,太爷方做主将孙氏说给他,谁会想到日子会过成这样?因这件事,太爷心里也不好过,早年都是盯着四房的,没少舍下脸去插手四房家事……”

  第二百零三章 尘埃落定(五)

  当年二房三太爷托族长太爷给孙氏择嫁,是族长太爷选中了四房沈源。

  孙氏的不幸,确实有族长太爷识人不清的结果。

  宗房大老爷说这些话,有为族长太爷解释之意,可也说的清楚。对于孙氏的事情,族长太爷并非没有插手,只是这居家过日子是自己过得。族长太爷能帮她一次、两次,却不能帮她一辈子。

  沈洲闻言,不由苦笑。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孙氏是遇人不淑,可他哪里有脸去怪罪族长太爷给孙敏挑错了人?

  当年的事情,罪魁祸首本就是他自己。

  孙氏倒霉就倒霉在,先遇到一个“背信弃义”的自己,后又遇到一个没有担当的沈源。

  看着宗房大老爷面上隐隐地殷勤与讨好,沈洲叹了口气,道:“海大哥,你肯将珏哥出继与我,我只有感激的,定会视珏哥为亲子……”

  沈洲到松江这几日,宗房大老爷全权陪同,安排得妥妥当当。

  以宗房大老爷的年岁与地位,哪里需要做到这个地步?不过是拳拳爱子之

  沈洲自己也曾为人父,哪里会不晓得这当爹的心?

  宗房大老爷神色一僵:“我没有放心不下洲二弟,只是…只是珏哥打小养在太爷跟前,性子颇为顽劣,要是以后有不逊之处,还请洲二弟缓缓教导…

  沈洲摇头道:“海大哥您也担心的太过了,难道我还会对珏哥朝打暮骂不成?”

  宗房大老爷没有说话,毕竟从礼法上,沈洲成了沈珏嗣父,对于儿子确实有生杀之权,这就是“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不得不说,宗房大老爷真的想多了。

  二房要的是传宗接代的嗣子,又不是仇人,对于已经十几岁的嗣子来说,只有示好拉拢的,哪里会管教的那般严厉?

  见宗房大老爷依旧是满脸担心模样,沈洲并未觉得不快。

  骨肉至亲,哪里就容易割舍?

  从落地的一个小肉团子,养成十几岁的少年,就这样给了旁人做儿子,宗房大老爷舍不得也是情理之中。

  同宗房大老爷相比,四房沈举人的反应才是凉薄。

  “海大哥如今身体还康健,要是不放心珏哥,就常往京里走动,没人拦着你看珏哥……”沈洲说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却是不由心动,仔细望向沈洲,想知道他是否是说笑。

  毕竟通常情况下,过继嗣子的人家都会防着嗣子与本生亲近,就怕养不熟

  宗房大老爷本也抱着骨肉相见无期的打算,才会这般难以割舍。

  沈洲却是满脸恳切道:“即便海大哥无暇进京,若有机会,我也会安排珏哥回松江探望海大哥与海大嫂子……旁人家或许会防着嗣子与本生亲近,可我们有什么好防的?如今二房即便过继了瑞哥、珏哥过去,也不过是叔伯兄弟两个,如此单薄。家兄与我又上了年岁,能扶持他们几年?等瑞哥、珏哥大了,以后少不得与其他房头的族兄弟互为臂助。”

  沈洲说的直白,宗房大老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太婆妈……”说完这句,沉吟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道:“都云‘家丑不可外扬,可洲二弟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珏哥因生时难产,不得你嫂子喜爱,打小养在太爷处,与兄嫂们也不甚亲近。我有了年齿,不放心的只有这一个。只怕太爷与我去了后,他孤单无依,如今能过到洲二弟名下,得一双父母照顾,我这心里也算是放下一件心事……”

  沈瑞虽有些意外宗房大太太竟然是这样的人,不过妇人性情本就容易偏执,这种因生产不顺厌恶骨肉的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便感慨道:“珏哥性情爽朗大气,并无阴郁愤愤之色,还是太爷教导的好……”

  松江城,沈家坊,沈举人宅。

  书斋里,沈举人已经将贺氏抱到屏风后。

  贺氏虽觉得羞涩,可夫妻两人这几日蜜里调油,并非第一次白日行事,便也不想扫沈举人的兴。

  如今她一进门,就接了账册钥匙,接手了中馈,全因丈夫宠爱,又哪里会得罪了靠山?

  不想,沈举人将她放在床榻上后,却是没有宽衣之意,而是起身拉开床榻旁的柜子抽屉,从里面翻翻捡捡,拿出一物来。

  不过龙眼大小,却是金灿灿,像是黄金制成。

  沈举人拿着黄金丸子,坐到床边,面上露出几分促狭来。

  “老爷……”贺氏莫名有些不安。

  沈举人俯下身子,在她嘴上啄了一口:“怎么还叫老爷?”

  贺氏却是羞答答,不肯叫人。

  沈举人便用两指捏了那丸子,笑道:“乖女儿,叫声爹,这丸子就赐了你

  要是未嫁之前,贺氏或许会将金丸放在眼中,如今带了丰厚嫁妆出嫁,陪嫁过来的首饰就有几匣子,加上这几日沈举人给的,都是好东西,哪里还会将这小小金丸放在眼中?

  不过她向来机灵,晓得这个时候沈举人不会拿个寻常金丸出来,就带了几分好奇道:“老爷巴巴地寻来,这是什么宝贝不成?”

  沈举人得意一笑:“好五姐说的正着,这可不是寻常金丸,这叫卩意丸,并不是大明的东西,可是从外国传过来的宝贝……”

  贺氏望着沈举人手中看起来连个花纹都没有的金丸子,实看不出它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

  沈举人已将翻身将贺氏压在身下:“好乖乖,这回这让好好见识见识……

  后院,张老安人处。

  听了婢子低声回禀,张老安人面上露出冷笑,对旁边的郝妈妈道:“只有这等不知羞的贱人,才会耐不住白日里就往爷们屋里钻我呸还有脸装大家出身,就是半掩门的姐儿也比她晓得廉耻”

  郝妈妈站在旁边,却是心里不安,忙劝道:“这到底是老爷房里的事,老安人只做不知道好了……”

  张老安人怒道:“作甚要装不知道?老爷年岁不轻,哪里禁得住她这样妖精似的缠磨……不行,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不能断送到这贱人手中……”

  张老安人这几年在儿子跟前抬不起头,不过是因张家三年前骗卖孙氏嫁产之事过于恶劣,影响了母子情分;在她看来,即便儿子如今上了岁数,性子偏执,那也是她的儿子。

  儿子是亲的,媳妇是外来的。

  如今贺氏这般不顾惜沈举人身体,张老安人如何能坐得住?

  自打听说正院里白日要要水,张老安人就存了心火;后来又有消息,说贺氏每日往书房送汤水,更引得她怒不可赦。

  贺氏如此不知廉耻地缠着沈举人,定是为了早日得个一儿半女。她年岁轻,自然经得起日夜折腾,沈举人哪里受得了这个?

  张老安人虽因儿子偏着新妇,有心下贺氏的脸,可更多的却是关心沈举人的身体。

  当年丈夫早早就病逝,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多年。

  或许沈举人早已忘了那些苦日子,可张老安人却不能忘。

  儿是娘的身上肉,她怎么会同沈举人计较?

  她虽有的时候恼怒沈举人有了主意,不孝顺她这个亲娘,可在心里还是将沈举人看得最重。

  即便郝妈妈苦口婆心劝着,可张老安人还是气冲冲地离开屋,打算去教训贺氏。

  沈举人之前虽动过念头,要安排几个仆妇在张老安人处“服侍”,可这几日又是出继,又是教职之事,一时还没顾得上。

  张老安人有心落贺氏面子,却不是要儿子出丑,因此带的人并不多,除了郝妈妈之外,就另外带了两个粗使妈妈。

  书院院子里静悄悄,并无人在。

  贺氏的两个侍婢被打发出来,就被书斋侍婢冬月招呼到西厢吃茶。

  冬月虽是沈举人的通房,贺氏进门前也颇为受宠,可贺氏一进门,沈举人就挪回正院去,不再书房这里留宿,她便也不上不下。因她没有正式开脸,也没资格去给贺氏敬茶。

  如今难得见到贺氏身边人,她当然小心奉承着。

  于是,张老安人一行进来时,就也无人通禀。

  张老安人是来过书院的,晓得沈举人平素在东厢房坐卧,便直奔东厢房。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娇喘声:“女儿受不住了……”

  张老安人先是一愣,随即大怒,立时推门进去,口中大骂:“不知廉耻的贱人,活该千人攮的淫妇”

  屏风后,却并非鸳鸯交颈,沈举人衣冠齐备,坐在床边,正笑眯眯地欣赏贺氏娇媚之态。

  贺氏如同煮熟的虾子团成一团,身子不停地蹭着沈举人,面带潮红,目光迷离,眼看承受不住,就要开口祈欢。

  沈举人也是意动,已是箭在弦上,正准备提枪上阵,就被张老安人这一嗓子吓的一机灵。

  这会儿功夫,张老安人已经一把推倒屏风,露出后边的床榻。

  贺氏虽被这“如意金丸”折磨的心神失守,到底还有一丝神智,被这惊变亦是吓的不行,情急之下,直往沈举人身后躲。这一挪动,那“如意金丸”催动的厉害,更是要了命,引得她“嘤咛”一声娇吟出声。

  张老安人见她衣衫半解,露着半拉白腻腻的胸脯子,恨声道:“这是哪家家教,青天白日就将爷们往床上扯?不知耻的贱人,窑子的姐儿也没你腰带松

  第二百零四章 尘埃落定(六)

  沈举人书斋在沈宅一侧,沈瑾所在偏院在另一侧,中间隔着庭院,动静传不过去。

  不过等到张老安人被人从书斋里抬出来,沈举人打发人去请大夫,自有机灵的跑到沈瑾处报信。

  沈瑾闻言,还以为听错了,忙道:“是老太太,不是太太?”

  方才带了婢子往书斋送汤的不是新太太么?怎么是老安人从书斋里抬出来

  那婆子道:“老奴瞧的真真的,哪里敢扯谎骗大哥?真是老安人,后头还跟着郝妈妈呢……”

  沈瑾听了,不由焦急,立时往张老安人院里去。

  张老安人院子里,婆子婢子已是乱成一团。

  见沈瑾来了,婢子们就簇拥过去。郝妈妈眼神闪了闪,并没有挪步,依旧站在床边。

  张老安人双眼紧闭,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沈瑾见状,忙疾行几步,到了床前。

  张老安人是个极爱于净的老太太,平素里头发规整的纹丝不乱,衣服也上板板整整,没有半条褶皱,如今头发却有些乱了,身上裱子也皱着。

  “安人这是怎了?”沈瑾看着这样的张老安人,心里十分难受。

  不管张老安人这些日子如何念叨“嫡孙”,可过去那十几年的疼宠也不是假的。

  沈瑾不是白眼狼,只记对方的不是不念对方的好。他能疏远了沈举人,因为父子之间本就情分不深;却疏远不了打小朝夕相对的老祖母。

  郝妈妈十分为难,这是当说呢?还是不当说呢?

  要是说了,像是她在搬弄口舌,以沈举人的脾气,未必会看在她是家中老人的份上就饶了她。先前的田妈妈,还不是一顿板子打了。

  沈瑾见郝妈妈欲言又止地模样,就有些恼:“郝妈妈……”

  这是定要逼她说了,郝妈妈心里不自在,便含糊道:“老奴也不甚清楚,只晓得安人非要往老爷书斋去……”

  沈瑾沉下脸,还想问的仔细,郝妈妈却成了蚌壳嘴。

  张老安人昏厥未醒,沈瑾也不能这个时候罚郝妈妈,便道:“那老爷呢?怎地不见?”

  这个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郝妈妈便道:“太太也有些不甚爽利,老爷留在书斋那里陪太太呢……”

  沈瑾听了,不由瞪大眼睛。

  新太太再不爽利能比得过昏厥未醒的老安人严重?老娘昏厥,当儿子的不见,反而去陪着媳妇,这……这……不合孝道……

  郝妈妈只说这一句,就在旁边低头,心中却是腹诽不已。

  即便新太太不尊重,也没有闹到外头去,新进门的小媳妇要是没有老爷纵着哪里会做到这个地步?

  老安人即便心疼儿子,也当教训子,直接闯过去骂新媳妇算什么事?

  要是面嫩的,被她这样污言秽语地骂了,哪里还有脸活着?

  至于自家老爷,这几年倒是脾气越发见长,之前不过是冲着下人与两位少爷使劲,如今面对老安人,也是说甩脸子就甩脸子,那不耐烦的口气哪里像是儿子对老娘说话?

  瞧着那口气,说什么要老安人去城外“静养”也不像是玩笑话。

  老安人将老爷视为命根子,受不住这个,气的昏厥过去都是轻的,没呕出一口血来都是好的……

  书斋里,沈举人早已没了兴致,正搂着哭泣不已的贺氏柔声安慰。

  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因闺房之乐被老娘闯进门大骂,自己面上也挂不住。何况贺氏不过十几岁的新妇,一切都是听从他这个老爷的,本没有甚错处。

  贺氏是真的羞臊了。

  贺家九房即便日子穷迫些,可女孩也是闺中规规矩矩养大的,哪里听得过这些污言秽语?

  当时这书斋并非只有他们夫妻两个,院子里还有仆妇婢子在,往后可怎么见人?

  还有张老安人在这边昏厥过去,虽是沈举人顶撞所致,可不知道的说不得就会将不是推到她身上。

  “呜呜老爷,安人不喜妾身,就让妾身回贺家去…”贺氏边说边哭,十分可怜。

  “莫要哭了……”沈举人给她拭泪,安抚道:“都哭成小花猫……她不是不喜你,谁进了这个门,她都不喜欢……她不服老,还惦记自己当家作主的威风呢”

  贺氏听他口气中对张老安人并无多少尊敬之意,即便方才张老安人昏厥过去也不过是打发人送过去,就抽咽两声道:“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不敢来书斋陪老爷…要不在主院那里老爷也改了?再有第二回,可叫人活不得了……”说到最后,已是战战兢兢,惊恐中带了黯然。

  沈举人如今这般卖力,除了想要收服贺氏,也盼着再添嫡子。

  又因关系到子嗣,沈举人理直气壮,并不觉得自己夫妻“敦伦”就是好色荒唐。

  可是张老安人今日这一出,却让他成了个大笑话。

  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头了,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要将张老安人送到庄子上去。

  等到了那边,闹腾不起来,张老安人就消停了。

  “有老爷在,你怕甚?老安人糊涂了,等她去了庄子后,家里就清净了……”沈举人道。

  贺氏虽流泪,心中却一阵狂喜。

  即便有沈举人撑腰,可家里有个张老安人在,仆人中就有不少人“倚老卖老”;等张老安人走了,自己才是这个家里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小厮来禀,大夫已经接来。

  不管心中对张老安人有多少不满,在外人面前沈举人还是要遵守孝道。

  贺氏从床榻上起身,犹豫着要不要随沈举人去。

  沈举人见她虽双眼含泪,可这动静之间依旧面带潮红,就按着她坐下:“好生躺着……老爷要去那边陪着,你自己捣鼓着了火,老爷现下可没空灭火…

  贺氏虽没心思去琢磨这个,可身子是诚实的,到底不敢随意动,乖巧地坐在床上,目送着沈举人离去。

  等沈举人离去,贺氏的脸就撂了下来。

  活了十几岁,她还是平生第一回受这般辱骂。

  想着张老安人那刀子似的恶言恶语,贺氏就浑身发抖。

  那些话要是传出去一句两句,她往后也不用抬头做人。

  她本是打算将张老安人当个摆设,两下里“井水不犯河水”就完了,毕竟世人重孝道,自己儿媳妇身份在这个摆着。

  可张老安人对她没有半点善意,她对张老安人也只有越发厌恶的,莫名地生出“有我没她”的念头来。

  不管沈举人方才那句送老安人去庄子上的话是真是假,贺氏都已经决定想法设法促成此事。

  张老安人房里,大夫坐在床边,给张老安人诊了脉。

  “老安人是急怒攻心,方致昏厥……到底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以后还是勿要使其动心火的好……”大夫常来沈家四房,对于四房的事情多少知道些,说这话时,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就带了几分莫名。

  沈举人虽有些不通世情,可对于寡母这些年来却是真心孝敬;沈瑾更不必说,打小被老安人当成心肝宝贝,祖孙两个只有好的。

  那能气的张老安人昏厥的,不是沈举人父子的话,就只有没露面的新太太

  那新太太是贺家宗房养女,十里红妆地嫁进来,有着如此倚仗,底气自然十足。

  这张老安人也不是省事的,婆媳两个定是“针尖对麦芒”,只是不晓得沈举人这“孝子”会帮着哪一个?

  或许在张老安人看来,母子之情乃是天性,恒久不变;可在沈举人这里,一次次消磨,已经只剩下厌倦。

  不过,他想要尽快送张老安人去庄子“静养”的打算却是落空,因为张老安人这次生病来势汹汹。

  沈举人虽不耐烦去做床前孝子,可也不是黑心肝的,就真的能狠心地将病中的张老安人送走。

  他不乐意过去侍疾,就只能由沈瑾这个做儿子的代劳。

  可是,有沈瑾在张老安人床前服侍,贺氏这个年轻继母便只好避闲,每天不过早晚陪着沈举人过去露一面,问问张老安人汤水起居。

  对于贺氏这般规规矩矩的行为,沈举人十分满意。

  却是累了沈瑾,连个与他换班的人都没有,昼夜服侍在张老安人榻前,坚持着不倒下都是好的,哪里还有功夫与精力去读书……

  京城,沈宅。

  沈瑞与沈珏等人在三房读完书,就回了九如居。

  月底宴客的帖子已经拟好,早已经派送出去,明日就是宴族亲姻亲登门的日子。

  其中有一家,沈瑞颇为留意,那就是前国子监祭酒乔家。

  乔家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姨母家,也是二太太的娘家。

  乔太爷曾为国子监祭酒,已经病故多年,如今还有乔老太太在。乔家有三子,是二太太的两兄一弟,一个弟弟是进士出身,如今在南直隶按察使司任正五品佥事兼南直隶提学;乔大老爷是恩萌入仕,年过五旬还在混六部,如今在工部员外郎任上;乔二老爷顶着个监生,并未出仕。

  乔太爷生前是从四品国子监祭酒,三个儿子如今最高的不过是正五品,可见一代不如一代。

  当年二房三老太太与沈洲选乔家,弃孙家,不过是为了借乔家的力,瞧着这样子乔家却是不复风光……

  第二百零五章 如意算盘(一)

  次日,就是沈宅宴客之日。

  男客因多是职官,邀请的是晚饭,女眷与孩子都是中午就过来了。

  沈理、沈械、沈瑛这几家不必说,都是族中晚辈,自然要来捧场的;姻亲这里,来的主要有四家,除了沈瑞颇为关注的乔家之外,还有何家、田家与杨家。

  沈家二房在京城定居六十年,论起姻亲来,肯定不会只有这几门,这些日子拐着弯来巴结的“亲戚”更是不可胜数,可论起远近来,却是这四家最亲。

  其中,乔家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姨母家与二太太的娘家,何家是大老爷的连襟家,田家则是三太太的娘家,杨家则是几位老爷的妹夫家。

  当年三太爷共有三子三女,其中长女、次女早夭,只有三女长成,正是大老爷胞妹、二老爷胞姊。

  等女儿及笄后,三太爷就将她嫁给自己的学生杨镇。

  不过这位三娘寿数不长,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没几年亡与产关,母子双亡,只留下一女。

  杨镇与大老爷、二老爷本是师兄弟,后来又成姻亲,交情甚厚。即便三娘病故,两家也没有断了往来,他后续的这房太太,当年还是央大太太挑的。

  杨家大娘子出阁前,亦是常随继母来舅舅家走动。

  弘治十二年那科春闱,杨家大娘子的夫婿中了三甲同进士,外放知县。杨家大娘子随夫出京,沈瑞等人才没有见过这位表姐。

  沈瑞在松江时,因四房没有堂亲,几代也没有出阁的姑奶奶,所以论起“表亲”只有张家一家。后来因张家与沈家决裂,这亲戚也跟断了似的,“表哥”、“表妹”什么的,也就无人提及。

  就是张三姐、张四姐在沈家住着,沈举人也没有让沈瑞、沈瑾去喊她们表姊妹。

  不过今日,沈家上门的客人中,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却是都齐全了。

  乔、何、田、杨四家的小一辈,论起来正是沈瑞、沈珏两个的表亲。

  沈瑞与沈珏两个被徐氏安排,先是见过一于长辈,随即同随行而来一于表兄弟、表姊妹见了礼,而后表兄弟这里就有他们兄弟作陪,一于表姊妹们则是由玉姐带去花厅吃茶。

  女眷这里,在同徐氏寒暄过后,小徐氏、田太太与沈家诸侄媳留在上房继续吃茶,乔家女眷自然是二太太迎去二房;田家女眷,则是随三太太去了三房说话。

  虽说二房还没有正式摆酒,宣布沈瑞、沈珏的嗣子身份,可亲戚之间谁不晓得这两人就是嗣子准人选,二老爷回松江就是为了此事。

  四家中除了何家,因只有一个女儿,如今还在为沈珞守一年孝,不会想七想八之外,其他三家确是都有自己个儿的小算盘。

  这几家姻亲之中,其他几家都不如沈家,自然盼着小一辈也亲近起来。

  沈瑞还不知道,他与沈珏兄弟俩这嗣子名分还未正式定下来,已经有人惦记兄弟俩娶媳妇的事。

  而其中,田家与杨家因自家老爷品级不高,倒是没有那么眼高的打沈瑞的主意,而是惦记沈珏。

  惦记沈瑞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昨天留意了一下的乔家。

  今日来的乔家女眷,是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婆媳。

  看着二太太瘦了一圈,乔老太太心疼得直掉眼泪。

  二太太想着这半年的苦楚,亦是眼圈一红,眼泪滚滚而落。

  “娘的囡囡,可是苦了你了……”乔老太太也顾不得长媳在跟前,就将二太太搂在怀里。

  “娘……娘啊……”二太太露着乔老太太大哭,是真的伤心了。

  儿子走了半年,这个家里已经换了天地,想起修缮的东宅、大老爷夫妇的不假颜色以及丈夫的冷淡疏离,二太太觉得自己要委屈死了。

  乔老太太虽有三子,可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千般宠爱,哪里见得她如此?

  乔老太太面上露出几分郑重:“看你闷闷不乐模样,可是那个沈珏不听话?还是其他?快与娘说,娘与你做主”

  换做其他亲家,自然不会这般有底气,可乔老太太除了是二太太生母,还是几位老爷的亲姨母,自然有资格开口教训

  二太太无法真心喜欢沈珏,可也晓得有沈珏做嗣子,总比二老爷再生庶子强,这些日子面上也多殷勤拢着,两下里倒是客客气气。

  她拭了泪,摇头道:“珏哥很好,不关珏哥的事……”

  乔老太太脸一撂:“那又是徐氏?她还想要怎地?你都低头去给何家陪了不是,她还要没完没了不成?”

  二太太去年大闹何家的事,乔老太太知晓,虽心里并不赞同,可也没有太当回事。在她看来,女儿是丧子之痛一时迷了心智,正是需要人体谅的时候。

  徐氏身为妯娌,正该好生开解二太太,而不是偏帮着妹子家数落二太太。

  对于徐氏这个大外甥媳妇,乔老太太一直看不上眼。

  说什么相府出身的大家闺秀?实际上娘家早已败落,却偏偏端着贤良贵女的架子,将沈家上下哄得服服帖帖。

  对她这个姨母,不是面子情,不见真心恭敬。

  自己这个女儿又是娇养大的,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妯娌压着,这些年来过得委实不容易。幸好二老爷是好的,晓得疼人,总算使得老太太没有后悔当年抢了这个外甥做女婿。

  三十年前,一手推动沈乔两家婚事的,正是乔老太太。

  乔氏当年只有十二、三岁,天真烂漫,要是没人诱哄,哪里会起淑女之思

  二老爷是孔孟门生,大家少爷,也不是轻浮放荡之人。要不是乔老太太时常叫外甥过去,又有意给安排,二老爷与二太太哪里有机会相处?

  归根到底,是乔老太太娇养女儿,舍不得将她嫁到旁人家吃苦,才盯上自己姐姐家的外甥。

  大外甥年纪比乔氏大八岁,已经娶妻,自然不是考虑之内;二外甥比乔氏大三岁,又是少年才子,前途可期,不正是最好人选?

  她晓得二外甥已经有婚约,可也晓得孙家身份,很是不以为然。

  三老太太因沈孙两家婚约,没少对乔老太太这个亲妹妹抱怨。

  只是三太爷积威所致,加上三老太太向来“以夫为天”,即便嫌弃孙氏出身低,可也没有起过悔婚的念头。

  还是乔老太太买通姐姐身边的婆子,时常在三老太太跟前念叨些“谁家女婿得了岳家提挈”、“谁家取得小门小户媳妇交际中丢丑”、“谁家娶了商户出身媳妇被笑话贪财”之类的话,才引得三老太太对次子与孙氏的婚事越来越不看好。

  等到二老爷与乔氏两下有情的事情爆出来,三老太太明知丈夫不快依旧“顺水推舟”地应了此事。

  而后,沈家与孙家退亲,二老爷与顺利与二太太成亲,乔老太太顺心如意,本是欢喜的。

  可随即就是晴天霹雳,二老爷夫妇直接被分了出去,沈家也就此远了乔家

  不仅沈家运势急转直下,没过几年三太爷、三老太太相继病亡;乔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乔老太爷在一次“京察”中被寻了错,夺了国子监祭酒的清贵差事,降两级外放出京,后来就至死没有再爬上来过。等到下一辈,大老爷、三老爷虽入仕,却是晋升艰难,二老爷更是只能顶着个监生的名头混日子。

  如今乔老太太儿孙的前程,又要仰仗沈家这边。

  可沈家当家的大老爷、大太太,同乔家并不亲近,对她这个姨母客客气气不见亲近。

  沈珞没有定亲时,乔老太太本打算两家亲上加亲,将长房孙女许给沈珞。二太太却瞧不上兄长家的门第,不愿意娶娘家侄女,主动挑了何家。

  为了此事,乔老太太还曾埋怨过女儿,母女两个有过嫌隙。

  不过等到沈珞出了意外,最心疼女儿的还是乔老太太,哪里还舍得埋怨?母女两个重归于好,倒是比之前往来更紧密。

  待听说沈家要过继嗣子时,乔老太太并没有想到“亲上加亲”上。老人家好强,被女儿嫌弃了一回,哪里还有脸提这个?

  不过今日见了沈瑞、沈珏兄弟两个,乔老太太却是不由多想了几分。

  旁人见沈家三兄弟共居,还以为沈家并未分家,乔老太太却是晓得的。

  这个家里是长房当家,现下是,以后也是。

  自己的女婿只是从五品,今年又没有升迁的消息,可大老爷如今已经是尚书。

  过继嗣子是为了传宗接代,以沈瑞的年纪,肯定会早早就成亲,到时难道要女儿在侄媳妇手中讨生活不成?

  至于二老爷夫妇分出去的事,乔老太太在脑子里想了想就给否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二太太在尚书府,乔家与这边走动起来才更加名正言顺。

  心疼闺女的同时,乔老太太不得不为儿孙做打算。

  原本不曾听闻沈家择嗣之前,乔老太太想的好好的,等沈珞周年后,就择一孙求娶玉姐。

  沈家这样人家,虽不会召赘,可对于玉姐这几房剩下的最后一点亲骨血,叔伯只有越发疼爱的。旁人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沈家却不是这样,从沈杨两家交好至今就能看出来。

  等以后过继年幼的嗣子,即便养成,也未必能越过亲闺女、亲侄女去。

  谁会想到沈珞过世不及半年沈家就议定了嗣子人选,而且选的还不是年幼的嗣子,而是十几岁的半大少年。

  同两房名正言顺的嗣子相比,玉姐这个二房庶女反而显不出分量来。加上三太太怀孕,不管是男是女,嫡出到底比玉姐这个庶出贵重……

  第二百零六章 如意算盘(二)

  “瑞哥的亲事,徐氏可提及了?”乔老太太问道。

  二太太闻言,抬头望了乔老太太一样,就有几分不痛快:“娘怎么问起这个来?且不说如今老爷没回来,尚未正式过继;就是过继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

  乔老太太道:“他们两口子已经过五十的人,怎么会不急?”

  二太太脸子一下子耷拉下来,没有回答乔老太太的话。

  乔大太太在旁,见气氛不对,忙道:“娘,就算大表嫂要选人,也得重阳节后……”

  重阳节后,是沈珞的周年。

  徐氏向来规矩守礼,重阳节前怎么会提及沈瑞的亲事?

  乔老太太想起此事,不由讪讪。

  二太太见乔老太太如此,未免心灰,又流眼泪:“珞哥才走半年,连娘都忘了珞哥了……”

  乔老太太捶胸道:“你这是剜我的心……我哪里是忘了珞哥,我是不敢想

  这母女二人又是相对流泪,乔大太太在旁,懒得费口舌相劝,只能陪着抹眼泪,心中满是不屑。

  二太太当初能定下沈珞的亲事,那是因为她是沈珞的亲娘,看中的人选又是与沈家门当户对的何家;如今乔老太太还想要通过女儿插手沈家长房嗣子的婚事,不是白日做梦是甚?

  当乔老太太能谋算成功,是因为三老太太在世;如今徐氏当家,可不是三老太太那样的糊涂人……

  三房,三太太笑吟吟地陪着两个嫂子吃茶。

  不过听两个嫂子隐晦地打听沈珏的事,三太太也听出其中未了之意。

  三太太的父亲虽没出仕,却是京畿一代的名儒,两个儿子都有功名在身。田大舅爷是进士出身,如今是正六品国子监司业;田二舅爷是举人,如今继承祖业,协助老父打理自家书院。

  田大舅爷的长女与沈瑞、沈珏年纪相仿,如今正是开始挑人家的时候。

  田大太太倒不是因沈家是高门就想要攀附,实是心疼女儿。

  沈家门风在这里摆着,当家大太太是个极宽和的人,三太太嫁过来多年,除了在子嗣之上不顺心之外,都是娇养。

  再说,又不是与沈家长房联姻,只是沈家二房。

  沈家二老爷是从五品,田家大舅爷是正六品,这门亲事不是说不得。

  只能说三太太过于贤惠,从来不在娘家人面前谈论婆家妯娌不是,只提好的。而徐氏给人的印象又太好,就是二太太看着天真烂漫些,可在外人看着也是和和气气的脾气,田家嫂子们对于沈家内宅的印象太好了。

  换做其他人家,老父老母去世后,兄弟都要分产别居;沈家三房没有分家,只在一处,日子又能过得这般清净,只能说几位老爷太太都是难得的忠厚人

  三太太却是额头要渗出汗,倒不是觉得沈珏不好,而是这半年见识了二太太的偏执与刻薄,哪里敢将侄女陷进来?

  何家小娘子是大太太的亲外甥女,二太太当初都能上门去逼小姑娘死;田家的女儿真要进门,有了不是处,说不得二太太也能逼到田家去。

  连长嫂的面子都不顾,哪里会顾及她这个小婶子?

  “养女儿是债,哪里舍得就给了旁人呢?如今的世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两家结亲前说的好好的,过后翻脸的大有人在,也就是小姑这里,十几年下来,过得什么日子咱们家里都瞅着清清楚楚。”田大太太满脸诚挚,望向三太太的目光带了几分恳求道。

  三太太不好说二太太的不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乔家也有与珏哥年纪相当的姐儿,那边之前一直惦记亲上加亲,还不知会如何……”

  田大太太闻言,有些黯然:“倒是忘了他们家……”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三太太的肚子,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要是三太太没有查出这一胎,肯定这次也要过继嗣子,要不然也不会有四个沈家少年留在京城。只是如今三太太有了亲骨肉,不管是男是女,一时半会谈不到过嗣上……

  前院,偏厅。

  除了沈瑞、沈珏之外,沈琴、沈宝两个也被请出来陪客。乔、何、田、杨四家今日过来的表兄弟们,年长的不过十五、六,年幼的也有十一、二岁。

  再大些的,不是有差事就是进学,不会过来与几个孩子应酬;再小些的,尚不懂事,来了只会添乱。

  何家的不用说,来的正是何泰之。

  并非他逃课,而是今年要参加四月里的府试,这些日子正在家备考,没有去春山书院,今日就随何太太过来。

  杨家来的是杨镇继室所出的次子杨仲言,今年十四岁,正月里曾随着杨镇夫妇过来拜年,与沈家几个小辈并非初见。

  倒是田家与乔家两姓少年,今日是初见。

  田家两个少爷,是叔伯兄弟两人,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到底是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已经有几分儒雅之气,应答之间亦是斯斯文文。

  乔家来的亦是数百兄弟两人,是乔大老爷的幼子与乔三老爷的长子,都是十五岁。

  乔三老爷虽在外任,可怕耽搁儿子读书,就将长子留在京成。

  来客六人,加上沈家四少年,正好十人,倒是坐了偏厅半屋子。

  何泰之不用说,与沈瑞、沈珏两个早就相熟的。

  杨仲言的性子,与他生母很像,见人三分笑,小小年纪就带了几分圆滑世故。

  论起来杨家与沈家的关系要逊于那三家,杨仲言却是自来熟的模样,一口一个“瑞表弟”、“珏表弟”,叫他们只管招待旁人;他自己则是同过年时曾见过面的沈琴、沈宝说话,丝毫不见外。

  这种熟络不招人厌烦,还有为沈瑞、沈珏搭把手的意思。

  沈瑞与沈珏自然也承他情,口气中也亲近几分。

  何泰之后知后觉,察觉出杨仲言的用意。

  今日沈家几位族侄奶奶并没有带孩子上门,想来也是担心非年非节的带了孩子给这边添乱。而姻亲中的少年过来,却是冲着沈瑞、沈珏两个来的。

  沈珏、沈珏两个初次待客,一下子招待四家,难免有疏漏的地方。杨仲言此举,岂止是识趣?也是划分了远近亲疏,将自己归到无需客气应酬的熟客中

  何泰之便也活络几分,与田家兄弟两个说话。

  他虽只有十一岁,可已经过了县试,向来不将自己当孩子。田家兄弟待人斯文有礼,倒是并不因何泰之年幼就轻视,几个人提及即将到来的府试,倒是谈论到津津有味。

  如此一来,沈瑞、沈珏兄弟只需陪好初次相见的乔家兄弟就好。

  乔三老爷的长子乔永善,应答之间颇为和气,可乔大老爷的幼子乔永德,神色却难掩倨傲。

  乔永德看着沈瑞、沈珏的素色细绢袍,还有下面的裤子,撇了撇嘴,露出几分轻薄:“不是说江南富庶?马尾裙在京城流行几十年,还没流行到松江么

  今日来的六个姻亲少年中,杨仲言与乔家兄弟都穿裙。

  沈瑞、沈珏初到京城时,还多看两眼,如今已经见怪不怪。

  大明朝穿裙子并非女子专利,男子有的也穿袍裙,亦是连身的袍子,只是下裳做成裙状。

  对于这个“马尾裙”,沈瑞略知一二,是朝鲜那边传过来的。用马尾织成伞状,系衬衣里,使得外衣张开。

  虽说在京畿地方流行了几十年,在成化年时因有位阁老爱穿,上行下效,官场普及;等到弘治初年还有人专程为此上了折子。

  不过流行虽流行,向来为士大夫所鄙,认为是“妖服”。江南地方并非没有,只是不如京城这边普及,也有公子纨绔做如此装扮。

  见乔永德如此口气,沈珏已是恼了。

  沈瑞则摇摇头,道:“江南士林衣食住行多循规蹈矩,倒是不如京城这里自在”

  乔永德听了,开始还得意,随即听出不对劲来,恼道:“这叫甚话?难道谁不守规矩?到底是没见识,大惊小怪如今朝廷官员多穿这个,只有那些外地来的土包子,才会不识货”

  沈瑞讶然道:“乔表兄作甚恼?小弟说什么了么?”

  乔永德说话这般不客气,沈珏立时不应了:“不过是,有甚显摆的?上门做客就要守做客的礼节,这是童子都知晓的道理。整日里将心思放在奇装异服上,还不若学学什么是礼”

  四姓姻亲,只有乔家这么差劲,沈珏觉得很丢脸。

  不管他心里怎么别扭,过继之事难以更改,乔家也就成了他的新外家。

  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之前那种掂量猪肉分量似的打量眼神,已经引得沈珏心中十分反感;这个乔永德又言语轻蔑,让人忍无可忍。

  乔永德向来自诩是京城人士,对于外地人很是瞧不起。

  在他看来,除了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其他人都是外地来的土包子。

  对于今日这表兄表弟的应酬场面,乔永德心里也不屑一顾。

  如今风光得意的沈家,当年能在京城立足,是沾了乔家的光;至于何家,虽也是京城人士,可祖辈不过是地里刨食的;田家在城外,不过是乡下地主;杨家老爷杨镇如今虽在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任上,虽是仕宦子弟,可家道中落,只能巴结沈家。

  乔永德连沈家都瞧不起,对于沈家嗣子族侄之类的人物,自然更是轻鄙。

  偏生从家里出来前,不管是祖母还是母亲,都叮嘱他要好生与沈瑞、沈珏两个相处。

  沈珏毫不客气这一句,自然是点着了乔永德的心火。

  他“腾”的一下起身,瞪着沈珏道:“到底是哪个不知礼?我们是客,你们就不是?还没有改了祖宗呢,就当自己是主家,真是叫人笑话谁不晓得沈家这一房并未堂亲,八竿子远的族人上门打秋风,就真当自己是尚书公子?”

  第二百零七章 如意算盘(三)

  乔永德话说的太难听,不仅将沈家四子骂进去,旁边众人也不好受。

  如今大老爷身居正二品尚书,为众姻亲中品级最高,无形之中沈家也成为几姓主心骨。大人如此,小一辈自然也多跟乔家兄弟似的,得了家中嘱咐,好生结交沈瑞、沈珏兄弟。

  如今在乔永德口中,连沈瑞、沈珏都成打秋风的,那凑到沈家跟前的其他几家算什么?

  “五哥……”乔永善面露焦急,去拉乔永德的胳膊。

  乔永德却一把挣开他的手,冷哼了一声,斜眼看着沈珏、沈瑞。

  沈珏的脾气,哪里禁得住他如此挑衅,立时就要挥拳头,却是被沈瑞拉住

  沈瑞轻笑道:“我到是不知,这在沈家,沈家人怎么就做不得主人了?珏哥,方才你还提及礼,现下怎么反而要失了待客之礼?”

  沈珏满心不忿,却晓得眼下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徐氏吩咐他们兄弟出面待客,闹出是非来,不管到底是谁对谁错,也在长辈心中留下不担事的坏印象。

  沈珏嗤笑道:“是我迷瞪了,与不知礼的人计较什么?没得自己也失了身份”

  何泰之早就瞧不惯乔永德目空一切的模样,凑趣道:“就是,珏表哥你可不是小孩子了,还是懂事些”

  旁人还可,沈琴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才大家相见时,在场诸人序了年齿,乔永德年纪最大。

  乔永德涨红了脸,望向沈瑞满脸不善:“沈家大老爷是我表伯父、沈家二老爷是我表叔与亲姑父,是你甚么人?”

  沈瑞讶然道:“自然是在下伯父,许是这位方才没听真切,小子姓沈……

  见沈瑞避重就轻,乔永德越发恼:“这天下姓沈的多了,名分还没定呢,就装起大爷来?仔细闪了腰,被打回原形去?”

  沈瑞见他歪缠得没完没了,腻味的不行,撂下脸道:“于卿底事?”

  乔永德冷哼一声,还要再说,沈瑞已经转过头去,对杨仲言道:“让表哥受了池鱼之殃,对不住杨表哥了……”

  原来杨仲言身上,也穿着马尾裙。

  杨仲言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说句实在话,我也不爱穿这个,就我这身段,穿着越发富态,不过如今京中流行,就跟着上身了……”

  他长得本就有些胖,穿上这马尾裙就显得越发胖了。

  沈珏这才发现自己失言,忙起身对杨仲言作揖道:“杨表哥,小弟之过,还请杨表哥恕罪……”

  杨仲言忙摆手道:“没事没事,不过一句话,有甚计较的?珏表弟太见外了”

  沈珏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性子,眼见杨仲言这般热络,便也亲亲热热道:“表哥不怪罪就好,方才听表哥与琴二哥、宝四哥说起城外庄子的野趣等真要过去时,表哥可不许落下瑞二哥与小弟我……”

  杨仲言今日过来,本就是与沈家小一辈结交的,见沈珏搭了梯子,自然立时接了:“那是自然,改日三舅这里放假,咱们兄弟一起出城……”说到这里,还不忘对田家兄弟与何泰之道:“田表哥、田表弟与何表弟得空也一道去…

  一于人等说得热闹,将独独将乔家兄弟撇在一边。

  不怪杨仲言这样圆滑的人也摆明立场,实在是乔永德的性子又臭又硬,又无自知自明,不招人待见。

  在众姻亲中,沈家不用说,新出炉的尚书在这里摆着;杨家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何家有个侍讲学士;田家品级虽低,田家书院在京畿一代却是数得上的书院。

  相比之前,反而是乔家光景败落,又后继无人。

  论起亲戚之间,沈、杨两家在官场互为臂力;沈、何两家则有些微妙,毕竟立场不同;田家向来清贵,虽与沈家结亲,可这些年来也鲜少有求到沈家的时候;反而是乔家,如今需要依附沈家。

  无人理睬,这下不单单乔永德面上难看,连乔永善都露出几分尴尬。

  乔永德还想要再说话,乔永善低声喝止道:“五哥”

  被乔永德闹了这一场,气氛即便回转过来,也有些冷场。

  乔永善倒是放得下架子,主动凑过去,与大家聊起下四月里府试的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众人即便心里再恼乔永德,乔永善却一直没有失礼,也就接了话去。

  何泰之苦着脸道:“也就只有我们书院的先生,总是守着功名需趁早的教条,催促我们早日下场……换做其他书院,说不得先生反而要学生多学习两年

  乔永善知晓何泰之在春山书院读书,带了几分羡慕道:“谁让你们那里夫子都不是寻常人,学生又都是出身翰墨之家,自然与寻常子弟要求不同……”

  何泰之叹气道:“那也不用火烧屁股似的呀……肚子里半瓶子水过去晃荡不是更丢人,哪里有书读透了一鼓作气的好……不瞒诸位表哥,小弟才学两年时文,实在是心里没底……”

  说到这里,他看了田家兄弟一眼,道:“倒是羡慕两位田家表哥,听说南城书院的学子过了十六方应童子试……”

  田家两兄弟,年长的叫田英,年幼的叫田荣。

  田英苦笑道:“书院的学子是十六应童子试,田家祖训男子及冠方可求功名,我们兄弟还有好些年……”

  大家听了这一句,都十分意外。

  要知道科举出仕,谁也不能保证一撮而就。有的人白发皓首才举业,即便侥幸中了进士,不过是止步七品;同样要是少壮进士,入翰林也好,外放也好,才能更进一步。

  像春山书院那里,因为大家都是翰林子弟,本来就是书香子弟,家学渊源;其次就是致仕的翰林教书,老师的水品就比外头书院高一头。

  起点高,先生的要求也要,不是觉得学生们十几岁就肯定能得了功名,而是希望通过一次次考试,使得他们在科举仕途上能比旁人早行一步。

  像南城书院这样要求学生十六岁应童子试的,倒是如今民间学子的常例。六岁启蒙,十年苦读,十六岁开始下场,一场场地考下去。

  不过像田家兄弟这样,有祖训要求二十下场的,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旁人十五、六岁下场,田家满二十才许下场,这前后就差了两科。

  等到田家人考到最后,得了功名时,在仕途上也比同龄人晚了。

  这难道就是田家人不出高品级官员的原因?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

  沈瑞是旁观大明科举制的后来人,觉得这制定田家家训的!先祖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实在是科举这条路“诲人不倦”,大明朝三年一科取进士百十余人,这条路哪里是那么好走的?多少人走不到终点,倒在半道上,有的是身体垮了,有的是心智被摧毁。

  男子二十岁的时候,不管是身体,还是心智都是成熟的时候。如此就是科举落第,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至于晚登科也有晚登科的好处,处事沉稳,不容易为外物所惑。不过坏处就是,容易泯灭与众人。

  大家都是少年人,提及科举,就提及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

  杨廷和虽是同进士出身,却是十二岁举于乡,是大明朝开国以来年纪最小的举人。

  又提及翰林院侍读学士蒋冕,十四岁的解元。

  还有成化五年的王臣,十六岁中进士与庶吉士,大明朝最年轻的进士。

  如今在座众人最小的十一岁,最大的十五岁,都在读书求学中。提及上面那几位少年登科的儒林先辈,都是羡慕不已。

  不说旁人,就是沈瑞心里,即便没奢想着在功名之上顺风顺水,可也无法想象自己从十几岁考到三、四十岁的光景。

  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二十岁之前中举,三十岁之前谋进士。如此一来,正好在正德中出仕,避开正德初年的官场动荡。

  离正德登基还有四年,是不是该想个法子提醒王守仁了?

  沈瑞想到此处,陷入沉思。

  乔永德在旁,听着大家说的热闹,没人搭理自己,肺要气炸了,也顾不得堂弟方才私下劝说,“腾”的一下起身,一下子踹倒了面前的小几,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小几的茶杯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偏厅上一下子静了下来,乔永善满脸无奈,忙起身对众人抱拳道:“我家五哥这几日遇到点事,心里正不痛快,还请诸位表哥、表弟勿要与他计较,永善在这里代五哥给大家陪不是……”

  没有人接他的客气话。

  乔永德算老几?他不痛快,就在家里猫着就是,有什么资格对大家发火?

  见大家神色淡淡,乔永善求助似的望向沈珏:“珏表弟……”

  沈珏轻哼一声,转过头去,并不接乔永善的话。

  沈瑞虽不喜乔家人,可也要顾及沈珏,便道:“我们没事,乔表哥还是先去看看令兄……”

  乔永善感激地看了沈瑞一眼,转身追乔永德去了。

  沈珏没好气地道:“瑞二哥倒是好脾气?”

  沈瑞道:“难得诸表兄、表弟过来,何苦为了个浑人,扰了大家兴致?”

  杨仲言笑道:“瑞表弟说的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将咱们都当成乡下人,咱们就一块村着,别搭理他那个城里人,就是……”

  何泰之摇头道:“不过井底之蛙,谁不晓得江南富庶不亚京畿……”

  第二百零八章 如意算盘(四)

  要是乔永德年纪小些,这样跑出去,沈瑞只能去找大人;可乔永德十五岁,即便没有成丁,可也算不得孩子,又在诸人中年纪最大,有个亲堂弟跟出去,大家便也将他丢到一边,又说起旁的来。

  尤其是沈琴,凑到杨仲言跟前,满脸好奇地打听起马尾裙。

  杨仲言是个爽快的,也不扭捏,直接撩开外裙,让沈琴看了里面。

  看着马尾织成尺长的蓬蓬裙,沈琴不由打了个哆嗦:“这乍一看倒是像人头发,这戴在身上多慎得慌”

  杨仲言道:“不过就是衣服撑子……将衣服撑起来不容易出褶子……”

  沈琴面上有些犹豫。

  沈珏笑道:“琴二哥若是穿上这个倒是会显得不那么竹竿了……”

  沈琴眼睛一亮,道:“珏哥也这么觉得……”

  沈珏点头道:“不过这价格应该不便宜,瞧着里面像是用了细铜丝……”

  杨仲言点头道:“寻常的也要四、五两银子,手艺稍精致些的几十两银子的也有……”

  “这么贵?不就是马尾编的么?一匹马才多少钱?”沈琴咋舌道。

  杨仲言道:“关键是一匹马就一条马尾,良莠不齐,好材料难寻……”

  沈瑞在旁,见他们围着一条裙子说得没完没了,田家兄弟在旁脸上已经满脸不自在,岔开话道:“何表弟,你们学院的学子外籍的多不多?有没有‘寄籍,的?”

  何泰之点头道:“有呢,不过即便父祖任京官,多是惦记落叶归根的多,除非做到高品,否则寄籍的京官并不多。他们的子弟,多是略过童子试,直接得了监生身份下场……”

  所谓“寄籍”,是一种对离开原籍者的一种安置政策。即允许一些在原籍还有产业、或家中还有丁口支持原籍产业,而自己经年在外,又不想完全脱离故土,就可以保留原籍,在寓地“挂籍”寄居。

  虽说大明朝科举原则上只允许在原籍应试,可实际上京官子弟不乏“寄籍”参考者。

  沈瑞原以为沈家二房在京城是“寄籍”,不过后来才晓得沈家二房这样在原籍没有产业,没有丁口撑家,全部男丁都在京中,买地置产,入了京城户籍的,已经不是“寄籍”范围,而是正式“入籍”。

  何泰之说的“监生身份”则是“荫监”,大明开国时,文官一到七品,都可以荫一子入监,后来范围限制到京官三品,而且需要上折子请荫入监。

  入了国子监以后,通过重重考试,要是课业优异者可参加会试;即便课业寻常也能参加乡试,越过童子试这关。

  沈家大老爷早就是三品,名下有一个监生名额,因沈珞当初好强,一路从童子试考到乡试,并没有用上这个监生名额。

  何泰之说到这里,显然也想起沈大老爷名下荫监之事,望向沈瑞的目光立时有些泛酸:“瑞表哥可是好了,不用这样一回回地考下去……”

  众人反应过来,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艳羡。

  别人的功名都要一步步考出来,结果如何还是未知数,沈瑞这里却是有个现成的监生名额。

  国子监坐监出来,即便乡试、会试落地,也有资格入仕。

  沈瑞摆摆手道:“我也要应童子试的,何表弟不用羡慕……”

  即便他成了沈大老爷嗣子,也未必就入国子监。

  沈家三太爷生前名下就有荫监名额,也没见大老爷、二老爷越过童子试,白身入国子监;等到三老爷,那是因身体不好,用的是三太爷死后的“恩荫”名额。

  科举考试这一路上,也是搭建各种人脉的时候。

  同年、同窗、同门,各种因科举产生的新关系,在以后的仕宦之路上,都是助力。

  沈瑞即选择科举之路,自然要一步一步地考出来,混个正统读书人出身。

  杨仲言诧异道:“瑞表弟不想去国子监?”

  沈瑞看了他一眼,见他隐隐带了苦闷,心下一动,道:“杨表哥可是要入监?”

  杨仲言苦着脸道:“我读书不如家兄,也不比诸位表弟这般通窍……估计以后只能混国子监了……”

  沈珏道:“省了童子试不是正好?乡试、会试都痛痛快快,童子试要考三次,真是啰嗦死了……”

  大理寺少卿是正四品,满九年升两品就是正三品,最后可能的就是本衙门内升转,那就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有资格参加廷推表决权的大九卿之一。

  沈瑞想到这里,心中是高兴的,沈家小一辈任京官的虽不少,可品级太低,不能为大老爷助力。有杨家这门姻亲,在官场上守望相助是好事。

  自古以来,官场上都是硝烟弥漫、党同伐异。

  沈家在官场上的关系越重,就越不容易成炮灰。

  直到沈家大老爷从衙门回来,各位有职在身的客人登门,晚饭开始,乔家兄弟也没有回来。

  待用了晚饭,送走了客人,沈瑞少不得到徐氏房里回话。

  乔家兄弟中途离开之事,固然不是他的过错,可还是交代清楚的好,毕竟其中牵扯到乔家,他又刚知晓乔家与自家的宿怨,可不想被徐氏误会。

  徐氏身为当家主母,即便身在内院,对于前院之事也并非半点不晓。

  听沈瑞讲述了一遍,她叹气道:“乔家五哥打小养在他家老太太跟前,你珞大哥在时也常过去,表兄弟两个颇为亲厚。”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虽对侄儿与珏哥带了敌意,却针对珏哥更厉害些。”沈瑞道。

  徐氏面上带了讥笑道:“不单单是因珞哥的缘故……去年你珞大哥刚没的时候,那边曾有心让乔五与玉姐结亲……”

  “不会是想要入赘?”沈瑞诧异道。

  赘婿在前朝属于贱民,不许科举;大明朝虽没有律法规定赘婿不得下场,可到底为人轻鄙。

  乔永德虽任性狂妄,却看得出是家中得宠的,家中长辈能舍得将他给人做赘婿?

  徐氏摇头道:“怎么会?那边是即想要占便宜,还想要面子……就提议将来玉姐的次子给沈家做嗣孙……”

  关系到二房嗣子嗣孙之事,剩下的沈瑞反而不好追问了。

  肯定是大老爷与徐氏不同意,有亲侄在,放弃过继嗣子还说得过去;亲侄都没了,等着过继侄外孙,要是小二房一个房头的事还罢;二房三兄弟都如此,只能说他们自己脑袋抽了。

  就是松江本家那边也不会同意,此为“乱宗”。

  徐氏道:“二老爷没有同意,他看不上乔家人……”

  虽说徐氏口气未变,可沈瑞莫名地听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对于二老爷与岳家的关系亲疏,沈瑞无心八卦,他现下是担心沈珏:“大伯娘,乔家人似不好相处,珏哥以后会不会很为难?”

  乔永德因失去的利益会迁怒沈瑞、沈珏,那乔家人呢?

  沈瑞是小长房嗣子,不过是亲戚,平素远着点就是了;沈珏可是要做二房嗣子,以后就是乔家外孙,是避不开乔家。

  徐氏听了沈瑞的话,脸上颇为欣慰。

  乔永德今日那般无礼,沈瑞却没有借题发挥说乔家一句不是,只是担心沈珏,可见心性厚道。

  “不用担心,二老爷不会压着珏哥与那边亲近。去年那边算计玉姐亲事,已经惹恼了二老爷,如今不过是面子情……只是你告诉珏哥一声,乔家人可以不搭理,二太太那里总要哄着,不要太让二老爷为难,说到底她也是可怜人……”徐氏说道。

  听了这话,沈瑞就放下心来。

  眼见天色不早,徐氏也带了乏意,沈瑞就起身退下。

  待沈瑞走了,大老爷才揉着额头从里间出来。

  眼见他露出难受的模样,徐氏忙叫人端了醒酒汤,服侍他喝了:“幸好明日休沐,能起的晚些,老爷也真是的,今日来的也不是外人,吃了恁多酒”

  “我是高兴,今日千里过了廷推,落衙前内廷传出消息,圣人已经御笔圈点了……”大老爷笑着说道。

  “谢天谢地”徐氏闻言,亦不由喜形于色:“如此一来,老爷肩上的担子总算能轻些。”

  大老爷也长吁了一口气道:“关键是有了千里,就不用直接靠到那边……三位阁老看似温煦,可这次‘京察,中落马的门生也不是一个两个……”

  大老爷在官场上向来中立,并不参加党争;可品级越高,想要保持中立越难。

  之前的趋势,因沈理的缘故,他偏向“谢党”。

  可是他也晓得,即便投过去,也难成嫡系,毕竟不是谢阁老自己提拔出来的;反而容易成为官场博弈中被牺牲的棋子。

  他们夫妻口中的“千里”就是沈家的姑爷杨镇,在官场上向来站在大老爷这边,也是中立派。

  如今舅子、妹婿两人同为九卿,就不像之前那么艰难,反而依旧可以保持之前的中立立场。

  对于大老爷的升官,夫妻两个心中早有准备,却是忧大于喜,连置后路的心思都出来;直到今日,夫妻两个才算真正欢喜起来。

  九如院,上房。

  沈瑞已经换下待客的衣裳,散了头发,坐在榻上听春燕说话。

  “乔家虽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姨母家,不过之前上门的时候并不多,倒是那边老太太常打发人接二太太与大哥过去……他们家五哥倒是随大哥来过几遭,倒是极爱粘着大哥的……”说到这里,春燕顿了顿道:“去年重阳节那日,他们五哥也随了大哥去城外跑马……”

  第二百零九章 如意算盘(五)

  沈珞过世的详细情况,沈瑞虽没有仔细问过,不过这小半年也听得七七八八。重阳节郊游,骑马出了意外,坠马重伤,不治而亡。

  不过这其中有乔永德的事,沈瑞还是头一回听说。

  “二太太没迁怒乔家?”沈瑞问道。

  沈珞的意外即便与乔家不相于,不过表兄弟两个出门,一个完好无事,一个就此送命,以二太太的脾性,不像是不迁怒的。

  春燕压低音量道:“听说二太太回娘家讨说法,喊打喊杀,闹得不欢而散……后来乔家大舅爷过来,也是寻二老爷说话,不敢见二太太呢……等到年后,二太太回了乔家两回,这才有了往来……”

  这话就与沈瑞的印象对上了,过年前后沈家虽有不少人上门,可并不曾见乔家人来。

  想来在乔家人看来,乔家老太太是长辈,两家关系即便僵了,也没有长辈先低头的道理。直到二太太主动回娘家,这两家才算恢复往来。

  乔家内院,上房。

  乔老太太坐在炕上,看着乔永德、乔永善,恨铁不成钢地道:“先前交代你们什么,这样没等开席就跑出去?这是去交人,还是去得罪人?”

  看着乔永德挺着脖子的模样,乔老太太哪里不晓得定是这个五孙子左性又犯了,却舍不得骂他,只对乔永善瞪眼道:“六哥,你是怎么看顾你五哥的?我早上啰嗦了那些,你还出了这样的纰漏……”

  乔永善低着头,没有应答。

  他是弟弟,乔永德是哥哥,向来只有哥哥管弟弟的,没有弟弟管哥哥的,老太太说这话没道理。只是祖母向来偏心,他爹娘没在跟前,没地方诉委屈去,只能受着。

  乔大太太瞪了一眼儿子,道:“老太太,六哥向来懂事,哪里是六哥的错?说到底,六哥还是被连累的那个……”

  乔永德皱眉道:“祖母,娘,那两个小子即便做了沈家嗣子,也只有他们巴结咱们的份,作甚要去巴结他们?”

  见他这么不懂事,乔老太太无奈道:“说甚巴结不巴结,不过是亲戚走动罢了……沈瑞、沈珏两个都不错,你们以后就是表兄弟,年纪仿佛,正当好生亲近……”

  “不错个甚?不过两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倒是摆着架子来,一个说话刻薄,一个目中无人……”乔永德冷哼了一声道。

  乔老太太听了,心下不快:“什么?那两个小子给你们脸子了?”

  “可不是压根就不搭理我们,只顾着同其他几家人说话”想起白日情景,乔永德面上难掩羞恼。

  这下连乔大太太面上都带了沉重。

  乔沈两家的亲戚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如今还是乔家主动贴过去。

  乔老太太自言自语道:“莫非是徐氏私下嘱咐的……”

  乔大太太望向乔永善道:“六哥,沈家兄弟两个真的只亲近旁人,不理睬你们兄弟?”

  乔永善看向乔永德,很是无语。

  明明是乔永德挑衅在先,如今却是倒打一耙。

  虽说乔永善晓得,自己说实话就要得罪堂兄,护短的祖母心里也未必自在,可他已经十五岁,远离父母一个人在京,心智倒是比寻常少年成熟,晓得乔沈两家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实不宜再有什么误会。

  自家大伯没有上进之心,可以继续混迹六部;自家父亲在江南官场,却需要沈家庇护。

  因此,乔永善并没有直接回答乔大太太的话,而是将今日的情景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从十人入偏厅开始,彼此见礼,序了年齿,而后杨仲言与沈琴、沈宝说话,何泰之与田家兄弟聊天,沈瑞、沈珏则是招待他们兄弟两个……

  乔永德的话,与沈家兄弟的应答,他都讲述了一遍,直到堂兄踹了小几离开,自己追出沈家为止。他只从旁观者的角度,做了陈述,并未添减。

  沈永德在旁,羞恼不已,开口要阻止,被乔大太太喝住。

  听完乔永善的讲述,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的脸色都很难看。

  即便再宠溺孙子,乔老太太也晓得今日之事,是乔永德做错了。不仅仅是得罪沈家兄弟,还让其他几家看了笑话。

  在几家姻亲中,明明乔家当与沈家最亲近,而不是其他家。

  老太太看了眼满脸不知错的乔永德,又看了一眼乔永善,不得不承认是自己错了,就不该带五孙子过去。要是只有乔永善一个,定会同沈家兄弟相处的好好的。

  从沈家兄弟专程招待乔家人,也能看出他们本是晓得亲戚之间亲疏远近。只是让乔永德闹了这一出,错了交好的机会。

  “这沈珏倒是个争强好胜的……”乔老太太叹了口气,与乔大太太抱怨道:“那个沈瑞么,看着温煦,傲气却不小。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轻狂不看人的模样,不正是与徐氏差不离?”

  “哪里是沈珏、沈瑞的过错?都是这混帐行子,这般不知礼,丢人丢到亲戚家……”乔大太太瞪了一眼儿子,道。

  乔大太太倒是个明白人,只是性子绵软,儿女的管教权利始终不在她手中,看着儿子长歪了,也只能于着急。

  乔老太太心里虽怪孙子,却受不得媳妇教训`子,皱眉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哪里只是五哥一个人的过错?五哥开始也没说甚,明明是那两个小子牙尖嘴利……”

  听了乔老太太的话,乔永德扬着下巴,露出几分得意。

  乔大太太不好顶撞婆婆,心里只能无奈叹气。

  乔永善却是握着拳头,打定主意,以后绝对不与堂兄一起出门。

  这样得罪人的“交际”,不要也罢,忒丢人了,有那功夫还不若好生在家读书

  松江,三房,大老爷书房。

  三房大老爷沈湖看着手中的单子,瞪大眼睛道:“这些都是真的?老二、老三、老四他们真在外头置产?”

  他面前站着的,正是三房二管家。

  二管家躬身道:“小人哪敢欺瞒老爷?先前就曾听过风声,只是无凭无据,小人也不敢胡乱禀告老爷……这几年老太爷上了年岁,不怎么管事,几位老爷行事越来越猖獗……里里外外,不过是瞒着老爷一个……”

  沈湖气得不行:“他们这是要作甚?这还没分家里呢,这些都是公中产业……怪不得这几年公中进项越来越少,他们只糊弄我说是生意不好做,原来都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二管家道:“谁叫那些铺子都是几位老爷出面打理,那边掌柜、管事也多是几位老爷提拔的人……”

  沈湖唬着脸道:“不行,我要去寻老太爷……”

  二管家道:“老太爷常念叨家和万事兴,即便晓得此事,不过是骂那几位老爷一顿……”

  沈湖冷笑道:“他们胆子这么大,不过是忘了老太爷的脾气……”

  等三房老太爷听沈湖讲了此事,看了有十几处挂着几个媳妇名下的私产,立时吹胡子瞪眼,叫人去传三老爷、四老爷。

  二老爷沈涌此时在京,倒是逃过一劫。

  沈玲自从将东西抛出去,就打发人关注老太爷这边动静。

  正与他预料的没差,三老爷、四老爷这回是遭了大罪。三、四十岁的人,当众被轮了二十板子,打了个半死,先前隐匿的那些私产,也尽数被收没。

  湖大太太带了婆子、婢子,抄家似的,将二房、三房、三房折腾了一遍。

  一时鸡飞狗跳,孩子哭闹,乱得不行。

  这顿板子,将三房“兄友弟恭”的遮羞布给打落下来。

  沈家坊里,沈家各房头也都就此事议论纷纷。

  虽有人觉得三老爷、四老爷不应该的,不过大多数人都同情三老爷、四老爷。

  实在是三房沈湖这个长兄做的不怎样,平素里全靠三个弟弟支撑三房生计。沈湖自己没出息不说,又是个好享乐的,妻妾成群,儿女成行。三房玉字辈兄弟排行到十六,其中就有半数是沈湖的儿子。

  换在别人家,父母不在,兄弟之间早就分家。

  三房四兄弟共居,下边三位老爷费心费力地养活兄长一家,长期以往生了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谁都晓得,三房如今家底,并不是祖上传下来的的,多是几位老爷后添置的。

  三老爷、四老爷早就有分家之心,不过是碍于三房老太爷在,挨了这顿板子,是真的伤心了。

  他们晓得老太爷只看重长孙,没法在家里说理去,就叫人抬着去了宗房。

  看着三老爷、四老爷递过来的两个账册,宗房大老爷也是无语。

  一份账册是三房这些年添置的产业,一份是三房这些年的开销。

  三房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北上京城,南下两广,这些年折腾出不少出息;可三房的开支,也跟流水一般,大头就是沈湖一家。

  沈湖嗜美食、爱华服、重女色,平素又喜附庸风雅,常与读书人往来,被人糊弄入手假的古董文玩,只他一个人的开销每年就有几千两银子。沈湖的妻妾女儿,更是占了三房开支的大头。

  宗房大老爷虽也同情三老爷、四老爷,可也晓得这不是他能插手的。

  三房与宗房虽在五服之内,可三房有三老太爷这个长辈在,只要没有触犯国法家规的地方,连族长太爷也不好插手三房家事,更不要说宗房大老爷……

  第二百一十章 如意算盘(六)

  宗房大老爷是个明白人,无心插手三房家事,三房老太爷却是不知晓,怒气冲冲地追到宗房来。

  “这些混帐东西,只要我在,谁也别想分家”三房老太爷拄着拐杖,对宗房大老爷咆哮道:“要是有人想要掺和三房家事,可是得好生掂量掂量”

  宗房大老爷郁闷的不行,他这里可是什么也没说。

  三房老太爷见宗房大老爷不应答,又望向三老爷、四老爷,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教导你们多年,让你们兄弟齐心,才有了三房今日光景。如今好日子过了没几天,骨头就轻起来……”

  三老爷、四老爷带了伤,跪在地上,满脸惨白,浑身死气沉沉。

  三房老太爷见状,也存了顾忌,口气就变软道:“我晓得你们兄弟都是好的,都是那等不贤良的妇人,挑唆着你们起了私心……”

  骂骂咧咧,要不是三太太、四太太都有子女傍身,连休妻的话都要说出口,显然是要将此次三房的变故归罪于两个媳妇身上。

  四老爷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绝望:“祖父,求求您了,给孙儿们留一条活路”说罢,便叩首不已。

  三老爷也抬头,满脸悲愤:“我家的与四弟妹不贤良?还要怎么贤良?我与二哥、四弟从南到北的奔波,每年三、四万两银子的进账,家中儿女却需要靠妻子的嫁妆贴补,要不然连一口肉都吃不上,这样的日子不是一日两日,是十几二十年……这样的妇人还叫不贤良?”

  在宗房的地盘上,被两个孙子掰扯三房的事,三房老太爷不由着恼,皱眉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勤俭持家乃是正理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能娇惯?”

  三房除了湖大太太出身书香门第,其他三位太太都是商贾出身,带了嫁妆嫁到沈家的。不过因出身低,即便有银子傍身,在三房也没有多少底气。

  三老爷苦笑道:“我们几家的不能娇惯,平素里想要吃碗肉菜都要自己拿钱到厨房里要……长房却能设小厨房,每日里肥鸭肥鸡的供着……就是婢子抬的贱妾,也比其他几房正经的哥儿、姐儿日子好……”

  不患寡而患不均,三房几位老爷这些年也是憋屈的狠了。

  当年父母早丧,由老太爷这个祖父养大,手足兄弟之间不是没有感情的,对老祖父也有孝顺之心。之所以忍到现下没有分家,一是老太爷已经年过八旬,不愿惹老太爷生气;二是二老爷性子敦厚,即便吃亏,这些年也没有抱怨,三老爷、四老爷两个年幼的也不好说什么。

  说句实在话,如今不过是等着老太爷过身罢了。

  “父母在,无私财”,三房几位老爷早就丧了父母,成亲后就当分家,等老太爷过身,即便沈湖再不愿意,也拦不住兄弟们单过。

  老太爷这顿毫不留情的板子,将那点祖孙之情都打散了。

  三老爷还在苦笑,四老爷额头已经渗出血来,面上带了几分狰狞:“这样窝囊的日子,孙儿是一日也不要再过下去即便净身出户,孙儿也要分家”

  三房老太爷气得晕眩,差点摔倒,幸而宗房大老爷一把扶住。

  到底是三从堂兄弟,平素里三老爷、四老爷又是会做人的,眼见如今模样,宗房大老爷也不忍心,道:“叔祖,也不怪老三、老四,他们如今也是要抱孙子的人了……”

  一大家子在一处,兄弟齐心是好,要是不齐心早分了也省的伤感情。

  之前养活哥哥、嫂子还罢了,现在连侄子、侄孙都养活了,自己儿女却过不上好日子,难怪三老爷、四老爷不乐意。

  说到底,还是沈湖两口子不会做人。两口子自己不节俭,只在其他几个房头省钱,却忘了家中银子本就是其他几位老爷赚的。

  三老爷、四老爷能忍到现下才发作,已经够厚道了。

  这其中,也有三老爷、四老爷妻族乏力的缘故,换做其他人家,女儿外孙过这样的日子,早就出头与女儿张目。

  三房老太爷一把推开宗房大老爷,吹胡子道:“轮不到你操心三房的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分家”后一句,却是对三老爷、四老爷说的:“要是你们觉得板子打轻了,回头老子就给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补上”

  三老爷、四老爷的脸上露出绝望。

  族长太爷始终没有露面,三房老太爷叫人抬了三老爷、四老爷回去。

  宗房大老爷求情不成,满心纠结,亲送到门外,就立时回去寻族长太爷。

  “爹,这样不管好么……”宗房大老爷犹豫道。

  族长太爷抬了抬眉毛:“怎么管?”

  宗房大老爷卡壳了,是啊,怎么管?

  宗房能插手四房家事,是有张老安人不慈在前;三房老太爷待儿孙,只能说是偏心,也不能说是不慈。

  至于三房几位老爷分家不分家的,更轮不到其他房头说话,否则说不得里外不是人,毕竟那边是亲兄弟,其他都是外人。疏不间亲,世间常理。

  见宗房大老爷面上依有纠结,族长太爷摇头道:“族长不是家长,你莫要忘了这个要是宗房真的就其他房头的事事事参合,那沈氏一族早就散了……毕竟论起来,外五房与内四房早出了五服,理当分宗……”

  宗房大老爷沉默了一会儿,道:“爹,三房闹成现下这个模样,那边老三、老四都积怨生恨,这日子还能过下去么?”

  族长太爷道:“沈湖是个眼大心空的糊涂人,说不得还真的能如了那两人的意……”

  要不得说人老成精,族长太爷说的果然不差。

  待到三老爷、四老爷被抬出三房,因要养伤,就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不过沈湖夫妇却是生了分家的心思。

  三房不管现下产业多少,都是公中产业,并不是长房私产。又因其中祖产寥寥无几,肯定会归到长房名下的产业也有限。

  真要是等到老太爷过身,按照“诸子均分”的规矩,那其他三位老爷就要分了大半出去,这是沈湖夫妇不能容忍的。

  当家这些年,这夫妻两人已经将三房产业当成自家私产。

  如今四老爷提了“净身出户”的话,怎么不引得沈湖夫妇心动?

  在他们两口子看来,用“忤逆长辈,隐匿私财”的名义,将几位老爷“净身出户”分出去,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

  即便不能“净身出户”,以老太爷对长房子孙的偏爱,在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分家,也能给长房分了大头。

  这些年眼见几位老爷生财有道,沈湖夫妇怎么会不眼红?不是不想要分一杯羹,只是插不进手去。

  不想两口子旁敲侧击,三房老太爷却不接这个话,反而将沈湖夫妇给臭骂了一顿。

  孙子是他拉扯大的,他自是晓得沈湖的性子,不能是支撑起家门的,这才将下边的三个孙子扣下不让分家。

  只要下边三位老爷在,三房日子才会越过越好,否则只会走了下道。

  沈湖夫妇显然并不明白老太爷的苦心,不敢去忤逆老太爷,就待其他几房越来越刻薄,想要逼着那几房去闹,又安排下人撺掇长房儿孙去与其他房头的儿孙争执。

  一时之间,三房硝烟弥漫,大家火气越来越旺。

  直到这日,沈湖的长孙小大哥拿着棒子,打破了四老爷家十五哥的头。

  沈湖的长孙七岁,十五哥才两岁。即便七岁孩子手上力道有限,也不是二岁幼儿能承受得住的。

  抱着昏迷不醒、满身是血的儿子,四老爷险些疯了,立时要去打杀小大哥

  还是沈玲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死命按住了四老爷。

  四老爷三十多岁的人,泪流满脸:“二哥,快给你爹写信,这个家是吃人了”

  沈玲脸上也不好看,他即便有私心想要分家,可也没有害人之心。眼见天真烂漫的小堂弟生死不知地躺在那里,不由心生悔意。

  “四叔,侄儿打发人去请大夫了,您别着急……”沈玲没了素日的机灵,口气有些僵硬。

  乱糟糟的,又有婢子来报,四太太动了胎气。

  原来四太太有妊在身,听闻小儿子受伤,就有了流产之兆。

  二太太与三老爷、三太太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见得到就是四房这人心惶惶的凄惨境况。

  这次变故,成为了三房分家事件的分水岭。

  待老太爷得了消息过来,大夫也过来给十五哥做了诊治。

  十五哥虽醒过来,却受了惊骇,需要静养。四太太没有那么幸运,流掉了五个月的男胎。

  眼看着四老爷满脸毫不遮掩的恨意,其他几位老爷、太太神情也带了凄楚,老太爷心中叹了一口气,终于点头同意分家。

  不过具体怎么分,什么时候分,他没有说。毕竟二老爷沈涌现下不在松江,这分家大事,总要等他回来。

  沈湖夫妇虽对四太太之事略有不安,不过想到能“心想事成”,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明面上训斥了小大哥一番,私下里却叫人弄了不少吃食过去“犒劳”长孙。

  在他们夫妻看来,十五哥是受了伤不假,可那血糊糊的模样,也吓到了小大哥……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木落归本(一)

  等到三房召沈涌、沈珠叔侄回松江的信送到京城时,已经是六月中旬。

  差不多的时间,沈宅这里也得了消息,二房沈洲即将松江返京,同行的还有五房一家。

  五房大老爷夫妇禁不住次子沈琦的央磨,终于同意进京了。他们一家四口,正好与沈洲一起北上。

  因他们用的是户部进京的官船,路上的时间是固定的,徐氏便估摸着日子,打发沈瑞、沈珏两个去通州码头等着。

  五房那里也得了消息,沈瑛等人自然是雀跃不已。不过因沈瑛不好轻离,就安排沈全从书院里请了假,与两个族弟同去通州码头接人。

  这兄弟三个,清早出城,却是心思各异。

  沈珏的心情颇为复杂,随着沈洲的归来,他与沈瑞两个户贴也会迁到京城大老爷、二老爷名下,正式入籍成为二房嗣子。虽说这是意料之中事,却依旧带了几分惆怅。

  沈瑞则只有欢喜的,倒不是因嗣子之名正言顺之事,而是因五房大老爷一家进京。

  郭氏的慈爱,福姐的娇憨,五房大老爷的儒雅温煦,曾经带过给沈瑞许多温暖,是他所思念的。

  沈全则是欢喜中带了几分惆怅,父母妹妹进京是好事,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可是对于他来说,也算是喜忧参半。因父母都进京,等到他回乡院试时,就要一个人。

  六月京城的天气,十分闷热。

  几人到了通州码头后,就寻了个于净的客栈,订了几个客房,以便沈洲等人下船后暂做休整,又打发人去码头盯着,而后兄弟三个去了对面的茶楼,要了一壶茶,吃茶说话。

  “三哥到底参加明年的院试还是后年的?”沈珏问道。

  要是参加明年的院试,沈全过了年就要南下;后年的话,倒是不用着急了

  沈全沉思了片刻道:“后年的……与其一次次可上可下的,心里没底,还不若踏踏实实学两年……”

  因明年的院试,不免又提及今年乡试。

  “如今已经是六月中,瑾哥该启程去南京了……”沈全道。

  沈珏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喜沈瑾,吃了口茶没说话。

  沈瑞点头道:“算算日子该动身了,他去年岁试考了一等、今年科试也不会差……乡试只要不出大错,当是差不离……”

  沈瑾十四岁就过院试,又是中了“小三元”,成绩是府学同窗中的翘楚,搁在后世亦是“学霸”似的人物。

  沈瑞虽然与他接触的不多,可是也能瞧出他是打心里喜欢读书的,压根无须长辈督促,全部心思都放在读书上。

  如此专心致志,加上资质尚佳,沈瑾成绩自然令人侧目。

  要是当年孙氏没有病故,沈瑾参加弘治十一年乡试,也未尝没有一搏的可能;延了一科,榜上有名的希望自然更是大增。

  早先沈全对于沈瑾的出色,心中颇为微妙。作为打小的玩伴与族兄弟,两人在科举仕途上的成绩相差太多。

  如今进京,入了有名的翰林院子弟学院,见识了各种课业优异的同窗,沈全反而淡定了:“希望瑾哥顺顺利利,如此年底就能随流大叔他们进京了……

  明年是会试之年,地方上的新旧举人年前年后会汇集京城。沈氏族里会进京的举人老爷,也不是一个两个。

  沈瑞想到沈琰身上,道:“不知沈先生会如何……”

  沈全道:“反正是比不过瑾哥,今年族中能下场应试的有三、四人,瑾哥课业还是排在头里。要是有一人举业,也是瑾哥,其次才轮到旁人……”

  沈瑞摇头道:“不是这样论的,考场之上变化莫测,名次也说不好……”

  沈全想了想,道:“也是。唐谢元中了南直隶解元,可在礼部会试中却连三甲也没排上蒋学士十四为解元,三次应礼部会试,先前也落第两次……

  沈珏好奇道:“唐谢元不是牵扯进舞弊案才被罢落的?”

  沈全摇头道:“我原也这般以为,后来进了书院听同窗们提及才晓得并非如此。在舞弊案出来前,先出的皇榜,唐谢元就名落孙山。”

  沈珏道:“那可真是倒霉的……都落榜了,还能被咬进舞弊案中,连功名都没保住”

  沈瑞临窗坐着,一边听沈全与沈珏说话,一边往街头随意眺望。

  就见街头有几个眼熟的人走过来,进了茶楼对面的客栈,正是沈涌、沈珠叔侄与几个小厮、长随,后头跟着一辆马车,上面载了些行李物品,停在客栈跟前。

  沈瑞转过头来道:“二房二老爷与沈珠来了,进了对面客栈……”

  沈全探身过去,沈涌叔侄已经进了客栈,只有几个面熟的长随、小厮从马车上卸东西。

  沈珏没有探身去看,轻哼了一声道:“还真是冤家路窄”

  端午节时,沈涌带了沈珠去了沈宅,沈珠也给沈珏端茶赔罪,不过沈珏并不觉得沈珠是真心悔改,不过是碍于沈涌不得不低头罢了。

  因此,即便晓得沈涌、沈珠到了,他也不想过去相见。

  沈全有些为难,并非因沈珠的缘故,而是有涌二老爷在。

  之前在松江时,大家与涌二老爷相处的不多,这半年同在京城,却是见了不少回。

  涌二老爷行事虽有些圆滑,不过待族侄们颇为厚道,沈琦长子满月与百岁的时候,涌二老爷都准备了厚礼;就连沈全入学,涌二老爷也不忘准备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送过去。

  沈械是宗孙,又是三房在京城的靠山,可以对沈涌不假颜色;五房沈瑛兄弟几个,对于沈涌还是颇为尊敬。

  并非是因拿人手短,而是因沈涌为人有值得尊敬之处。

  三房从上到下,很多人不讨喜,却不包括这位族叔。

  三房四位老爷,除了三老爷是庶子之外,其他三位老爷都是嫡出。

  沈涌不上不下,却正经是三房顶梁柱。

  沈湖与湖大太太为人实难令人恭维,三房这些年却能蒸蒸日上,沈涌功劳占了大半。

  “瑞哥……”沈全望向沈瑞,有些为难。

  沈瑞想了想,道:“他们既然也投到这家客栈,抬头不见低头见,怕是避不开,还是当过去见见……”

  沈珏倒是对沈玲印象颇佳,道:“涌二叔他们这是要回松江?没听说玲二哥回来的消息啊,他们怎么这会儿就回去……”

  沈全见他态度软了,道:“听说涌二叔在广州那边也有买卖,许是要顾着别处……”

  兄弟三个又吃了半壶茶,就下了楼,回了客栈。

  跟掌柜的打听了一下,就让小二领着,大家去拜会沈涌。

  沈涌见几个族侄过来,非常意外,摸了半把铜子打赏小二后,就笑容满面请大家进了客房。

  “你们兄弟三个怎么在这里?这是……来接沧二老爷……”沈涌招呼着大家坐下,笑着问道。

  他虽笑容满面,可面色晦涩,眼底青黑一片,看着十分憔悴。

  沈瑞点点头道:“不单单接洲二伯回来,洪大叔与洪大婶子也随着一道进京”

  沈涌闻言,望向沈全道:“恭喜全哥心想事成了,瑛哥那边显然定也会极欢喜……一家人在一处,他乡亦是家乡……”说话之间,亦呆了几分唏嘘。

  沈瑞与沈涌并不熟,应完那一句便没有再开口。

  沈全看着沈涌神色,有些担心道:“瞧着二叔气色不大好,这是要回南边?怎么这个时候启程……”

  沈涌笑容有些勉强,道:“家里有些事,老太爷叫我与珠哥回去,就赶得有些急……请宗房大哥出面帮寻的官船,明早登船……”说完这一句,就岔开话,提起旁的来。

  毕竟是隔着房头,沈涌无心细说,沈全倒也不好追问,只道:“之前不晓得消息,否则总该为涌二叔践行。京城离松江千里之遥,涌二叔下次还不知哪年过来……”

  听了这话,沈涌的目光从沈全、沈瑞、沈珏身上依次打量过去,带了几分惆怅,道:“实是归程定的仓促,否则我也当去看看诸位侄儿……全哥还罢,总要回松江,咱们叔侄有相见的时候,瑞哥与珏哥以后却是不好难见了……”

  他这般热络,沈瑞与沈珏两个也不好冷淡。

  沈瑞道:“玲二哥什么时候回来?”

  沈珏也道:“以后还是玲二哥在京里么?”

  沈涌苦笑道:“我原是这般以为的,以后却是有些说不准了……不管是玲哥进京,还是三房其他哥儿进京打理南城铺子,你们兄弟能看顾的就看顾些…

  沈珏带了几分不情愿道:“若是玲二哥,我们是认识的,自然都好说;换做旁人,大家又不熟……”

  他回答的率直,沈涌却并不恼。

  商场之上,尔虞我诈太多,像沈珏这样喜怒随心的性子,反倒少见了。

  不过沈涌也晓得,这样的脾气容易吃亏,看了沈瑞一眼,他心里庆幸沈珏运气好。即便出继为嗣子,有沈瑞这个性子稳重的密友做堂兄,也能多一份依靠。

  众人在屋子里说得亲近,门外沈珠站在那里,面色越来越黑。

  这三人即看见沈涌,怎么可能没有看到他?可这进屋说了半天话,却一个人也没有提及他。连远在松江的沈玲都被提及,沈珠的名字一次未见。

  同族的兄弟,他们凭甚这般瞧不起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木本归根(二)

  小二上来送茶,看到沈珠站在客房门口,躬身道:“这位公子……”

  沈珠轻哼一声,推门进了客房。

  见沈珠进来,客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沈瑞从座位上起身。沈珏带了几分不情愿,却也跟着起身。

  沈珠看也不看沈瑞、沈珏,对沈全道:“全三哥……”

  沈全点点头,道:“幸好遇上了,要不还不知你们要回松江……”

  沈珠道:“是仓促了,全三哥可要给家里带信?”

  沈全摇头道:“不带了……我家老爷太太上京了,随洲二伯同路,我这次随瑞哥、珏哥两个出来,就是来接他们……”

  沈涌见沈瑞、沈珏两个守礼,沈珠却如此目中无人,皱眉道:“九哥”

  沈珠见他带了恼意,方不情不愿地看着沈瑞、沈珏道:“你们兄弟两个也来了……”

  “珠九哥……”沈瑞不冷不热地见了礼。

  即便心中不喜,可该守的礼节还是要守的,否则落在旁人眼中,无礼的就是自己的。

  沈珏显然也明白这点,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沈珠看着沈珏这模样,倒是正是几分趣味来,抬了抬眉毛道:“你们叫我九哥,我该叫你们甚?瑞哥、珏哥出继后,爹娘都换了,是不是也该换名字了

  他这话加上这阴阳怪气的口气,就十分惹人厌。

  沈瑞神色冷了几分,沈珏则是怒极而笑,道:“我与瑞二哥以后叫什么名字,这就无须珠九哥操心了,毕竟以后能不能再相见都是两说……”

  沈珠闻言,不由变了脸色。

  沈珏、沈珏在京,沈珠回松江,大家再次相见的时候,就是沈珠举业后进京应礼部会试。沈珏这话,是诅咒他不能举业?

  沈珏已经不看沈珠,对沈全道:“三哥,咱们是不是去码头看看……”

  沈全如今与沈珠也不过是面子情,既拜会完沈涌,也无心多留,便起身道:“是该去瞧瞧……”

  沈涌见状,跟着起身道:“我也当过去迎迎……”

  沈全忙道:“涌二叔且留步,官船什么时候到京还说不好……等那边靠岸了,涌二叔再过去也不迟……”

  沈涌知趣,也不勉强,道:“且记得打发人来说一声……”

  沈全应了,同沈珠点点头,带了沈瑞、沈珏两个离开。

  沈珠没有动地方,沈涌则亲自送到客栈门口,看着沈全等人走远了,方转回客房。

  “二叔是长辈,作甚这般殷勤巴结?”沈珠皱眉道。

  看着沈珠面上隐露不屑,沈涌想着前天收到的家书,连教导沈珠的意思都没了,只揉了揉额头,道:“我有些乏了,先倒下歪一歪,九哥自便。”说罢,就转入内室。

  留下沈珠在当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使劲拄拄脚,甩了门出去。

  内室里,沈涌睁开眼睛,脸色十分难看。

  前日他收到的家书,拢共是三封,一封是老太爷亲笔,一封是四老爷亲笔,一封是沈玲亲笔。

  三封家书拼凑到一块,沈涌对于三房变故的前因后果便也知晓的清清楚楚

  这几年兄弟之间波澜涌动,早有摩擦,沈涌劝着上边的,安抚下边的,才使得三房没有散了去。

  他之前一直担心三老爷会闹出来,毕竟三老爷是庶出,与其他几位老爷隔了肚皮。

  没想到这次反目的是大老爷与四老爷,两个同胞兄弟。

  沈涌早就晓得这个家维持不了几年,不过因不愿引得老太爷生气,也放心不下兄嫂一家,才上下弥合。

  说到底,他也不是圣人,否则就不会同三老爷、四老爷一般,也置了私产

  如今这样闹出来,眼看着兄弟成仇,沈涌除了觉得有些丢脸之外,还觉得心寒。

  兄嫂一家祖孙三代,都是他们兄弟养活着,却养成了白眼狼。

  沈家三房富庶,仆从如云,小大哥又是长房嫡长孙,身边养娘、婢子何曾离开人。要是没有人私下吩咐,她们就敢让小大哥手中拿棒子耍?还眼睁睁地看着他打人?

  如今没的是四太太肚子里小的,四老爷都恨成这般模样;要是十五哥真没了,这个仇还能化解么?

  十五哥不过两岁大的孩子,做这个局的人心肠该有多狠,才能下的了手?

  这哪里是亲人?

  想到此处,沈涌闭上眼,心开始硬了。

  沈湖两口子眼皮子浅,这把热心费力地想要分家,是惦记公中后添置的那些产业。

  想要独吞或是占大头,那是妄想……即便他并不看那些,也不会白白便宜了那白眼狼一家……

  码头上,人头涌动。

  如今虽不到漕粮进京的时节,可南来北往的官船、商船往来如织。

  各种味道混杂在一处,十分难闻。

  沈瑞走了几步,就不爱走了,看到远处河边有棵垂柳树,就招呼沈珏、沈全两个过去遮阴。

  沈珏使劲摇着扇子道:“这京城的夏天也太燥热……”

  沈全拿着帕子擦了汗道:“我倒是觉得比松江时强,现下是在外头,没得挑了……要是在屋子里,起码还有冰……松江那边,除了每日里多洗两次澡,可没有降暑的法子……”

  沈瑞道:“也不知鸿大叔、鸿大婶子会不会适应京中气候……这个时候赶路有些遭罪,不过也比九月底好,那个时候上京太冷了……”

  之前没得到消息前,几个人聊过五房大老爷一家进京的日子,就猜测不是随沈洲过来,就是同沈流等进京赶考的举人一起。

  随着沈洲的话,来京的日子不会太晚,毕竟沈洲是职官,请假的日子有限;跟着后者的话,则要等到乡试结束后,那边才会启程进京。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远处过来十几骑,马上人是穿着罩甲,腰挂绣春刀,正是锦衣卫的装扮。

  “贵人出行,闲人逼退”几个锦衣卫小校高声喊着,驱散道路上的行人

  在他们身后,则是穿着圆领罩衫的衙役正用清水净街。

  “好大声势啊”沈珏道:“这般声势,难道是藩王进京?”

  沈瑞摇头道:“锦衣卫是天子亲卫,藩王进京应是礼部与宗人府的官员出面……”

  随着退避的人群,原本带着几个小厮去码头等着官船的二管家也从码头上退避出来。

  看到沈瑞等人在树下,二管家就过来禀道:“瑞少爷、珏少爷、全少爷,昌国太夫人省亲归来,宫中遣使迎候,码头上也撵人呢……”

  昌国太夫人,当今圣人之岳母,皇后生母金氏。

  向来凡称“夫人”,是夫贵妻显,称“太夫人”,则是母以子贵。如金氏,若是没有加封,诰命本当为昌国公夫人或是寿宁侯太夫人,偏生天子重外戚,弘治十一年加封金氏为“昌国太夫人”,从其夫昌国公峦爵号。

  除了这“昌国太夫人”的诰命封号之外,金氏还常驻宫中。如今宫中遣使相迎,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沈瑞他们所在之处,离官道还有一段距离,倒是无须回避。

  沈珏皱眉道:“竟是他们家,一介外戚,竟这般声势……”

  话未说话,就被沈瑞打断:“珏哥慎言”

  沈珏嘀咕道:“就因沧大叔贴了他们家的边,尚书都差点没了……”

  因正月里沈沧亲往建昌伯府“赔罪”,等到衙门里开衙后就得了御史弹劾,三月里廷推时,也因此得人非议,差点与刑部尚书之职失之交臂。

  沈瑞道:“罪魁祸首是惹事的沈珠”

  文官瞧不起外戚勋贵,可真正能爬到高位的文官也得罪不起实权的外戚权

  正月里那场事故,沈沧可以清高的不低头,在士林之中是能得清誉,而后就会多了一门仇家,在官场上再难寸进。

  本就是小事,沈沧出面,小事化了;沈沧不出面,就是扫张家兄弟的脸,就是小事化大。

  沈沧入仕小三十年,当然晓得孰轻孰重。

  张家可不是挂名的皇亲国戚,皇后的娘家,太子的外家,别说沈沧当时不过一个三品官,就是阁老大臣与张家对上也没好处?

  不远处,昌国太夫人的全副仪仗已经缓缓而来。

  沈瑞等人也住了话头,眺望昌国太夫人的仪仗过去。

  前后簇拥的除了锦衣卫,还有数名穿红的中官,还有一人,骑马随行在太夫人的车架边,二十出头年纪,穿着莽服。这个打扮,这个年纪,应该就是金氏次子,建昌伯张延龄。

  官道两侧的士民百姓,即便无须跪迎,也都屏气凝声,生怕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这时,却是从一侧的人群中突然出来一少年,就要往车架边凑,被随行的锦衣卫给拦下。

  “二舅,外祖母……”那少年身着锦衣华服,高声喊道。

  不仅拦着他的锦衣卫面露迟疑,就连沈瑞、沈珏这些远处驻足眺望的,听了这一句都惊呆了。

  昌国太夫人的外孙,建昌伯的外甥,不正是东宫太子么?

  随即觉得不对劲,东宫太子好像只有十来岁,那少年看着有十三、四岁大

  那些本来迟疑的锦衣卫们,显然也想到此处,再次将那少年拦住。

  因这少年的拦路,昌国太夫人的车架还是停了。

  建昌伯张延龄策马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少年。

  那少年抬起头,带了几分讨好道:“二舅……”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木落归本(三)

  沈瑞、沈珏等人所在位置,距离官道十几丈远,眼见着碰上这般八卦,都不免有些好奇。

  与沈珏、沈全两个不同,沈瑞年后曾随王守仁出去交际,对于京城官场上流传的皇家与大臣八卦之类的也听了不少,从这锦衣少年之前的称呼,一下子想到一个人,那就是这次“京察”后告老还乡的礼部尚书徐琼。

  徐琼是景泰二年的举人,元顺初年的榜眼,到弘治年已经入仕四十余年,经历三朝。

  有传闻,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就是徐琼捅出来的。

  大明朝职官志上,虽注明一部尚书只有一人,可实际各部尚书却不止一人

  有阁臣的加衔,还有各种恩封,加上南京礼部尚书,最多的时候达六人。

  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而阁臣入阁前还要先入礼部。

  徐琼的资历,本有机会入阁,却是因为人行事,为文官所鄙。

  在京城高层流传范围很广的一则八卦,那就是成化末年,时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的徐琼在回京叙职时,纳一监生之外室女为妾。

  此事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监生有一嫡长女被选为太子妃。

  虽说这则八卦,徐琼从未公开承认过。昌国公去世前,徐琼也始终在南京为官,并未回京。

  不过在昌国公去世后,原本在南京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的徐琼,确实是青云直上,从侍郎到尚书,加太子少保,俨然要入阁的架势。而且在几次今上加恩外戚张家的封赠上,徐琼都是站在今上这边,支持对张家的重封。

  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发生,被弹劾涉案的主考官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受冤入狱,最后落得冤愤而死的下场后,徐琼的圣宠也到头了。

  过后有消息传出来,是徐琼暗中指示给事中华昶弹劾主考官科举舞弊。

  程敏政亦是榜眼出身,只是比徐琼年青十几岁,在科举仕途上晚了不少科,不过同仕途不顺多年的徐琼相比,虽也沉沉浮浮,不过日子要风光得意的多

  程敏政十三岁以“神童”被荐入朝,奉旨入翰林院读书,十九岁中解元,二十三岁中榜眼,曾直讲东宫,与当今皇帝有师生之缘。

  弘治元年,程敏政因性格耿直曾被人中伤致仕,弘治五年冤情得雪复官,从此一直是天子近臣。弘治十一年升礼部右侍郎,任《大明会典》副总裁,专掌内阁诰敕,这已经是稳稳要入阁的前奏。

  虽说徐琼为尚书,程敏政只是礼部右侍郎,两人中间还夹着一个同样与今上有师生情分的礼部左侍郎王华,不过入阁可不讲究官员品级与先来后到。

  按照当时的圣眷,程敏政越过徐琼与王华直接入阁,不无可能。

  程敏政出身累世宦门,程敏政出自累世宦门,家族先祖出仕可以追溯到元朝,其父官至尚书,他自己少年进京后又拜在几个大儒名士门下做学生,姻亲故旧不能说满朝,也不是徐琼可比的。

  虽说关于徐琼阴害程敏政之事只是传言,可无风不起浪。加上徐琼素日为人行事利益为上,没有文人风骨,这件事不管到底是不是他做的,这屎盆子都扣到他身上。

  程敏政病故后,今上赠礼部尚书。其长子程瑾本是以祖武功授锦衣卫世袭百户,在其父病故后,藉父遗恩升锦衣卫副千户;幼子程堂,则恩荫入国子监读书。

  虽说后来也有传言牵扯到继任的礼部右侍郎傅瀚身上,说是他惦记程敏政的位置,才使人阴害程敏政,不过谁会信呢?

  傅瀚是天子近臣,德行出众,为世人赞誉。即便之前他并未任六部实职,可早就挂了尚书衔,在皇上身边充当顾问。

  尚书去惦记侍郎的官职,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等到今年“京察”前,弹劾徐琼的折子就不是一份两份;到了“京察”时,礼部查出来不妥当的事情也不是一件两件。

  徐琼这个礼部尚书,只能“告老还乡”,接替其尚书职位的,正是傅瀚这个礼部右侍郎。

  在皇帝与六部九卿心中,谁忠谁奸,已经有了评断。

  礼部尚书的更替比刑部要晚,是端午节后的事,徐琼应该已经归乡了,只是不知还留没留亲眷在京。

  那锦衣少年管建昌伯叫“二舅”,难道真的是徐琼之子?

  瞧着建昌伯的模样,显然是认识那少年的,不过却没有好脸色。

  在那少年口呼“二舅”之后,建昌伯举着鞭子,不知说了两句什么,便吩咐左右将那少年拖了下去。

  那少年面露惊恐,却因已经被堵了嘴巴,没有继续继续开口。

  接下来,昌国太夫人仪仗继续前行,渐行渐远。那拖着少年的几个锦衣卫,则是拿着板子,在路旁“噼里啪啦”地打起了板子。

  也不知打了多少下,那些锦衣卫将那少年丢到那里,呼啸而去。

  人群也从各退避处出来,指着那被打的奄奄一息的锦衣少年指指点点。

  沈全松了一口气,道:“真是吓人一跳,我开始还真以为是太子微服……

  沈珏则道:“这建昌伯还真是爱打人板子,上次沈珠是如此,眼下这少年也是如此”

  沈全道:“我倒是觉得建昌伯的脾气并非传闻中那样跋扈……即便使人打板子,也没叫人打几下……”说着,冲着官道那边示意。

  大家望过去,就见那锦衣少年摇摇晃晃起身,旁边过来几个小厮,将他扶着扶了。

  这挨了板子还能起身,可见建昌伯真是手下留情了。

  “咦?那不是杨表哥……”沈珏惊诧道。

  沈瑞看出来,后出现的一个小胖子不是旁人,正是杨仲言。

  之前官道两侧行人多时,他们兄弟站在树下还不显,如今行人散去大半,他们这里也比较显眼。

  沈瑞等人认出杨仲言的时候,杨仲言显然也看到他们这边,同那锦衣少年说了两句,就小跑着过来。

  沈瑞等人不好于杵着,只好迎了过去。

  “是二房三姑父后妻所出次子。”因沈全没见过杨仲言,沈珏便低声告诉了沈全一声。

  杨仲言头上汗津津的,却顾不得擦,望着众人面带惊喜道:“瑞表弟、珏表弟”

  沈瑞与沈珏两个也口称“表哥”与他见过礼,沈瑞又介绍了沈全。

  “原来是全三哥……”杨仲言也不见外,就顺着沈瑞的称呼叫起来。

  沈全见他虽不及沈宝那么胖,可也像个大阿福似的笑容可亲,不禁心生好感。

  眼见那锦衣少年带了小厮长随在不远处等着,沈瑞便道:“杨表哥是不是有事?有事您先忙,左右我们又不是外人”

  杨仲言回头看了那锦衣少年两眼,神情有些纠结,好一会儿方低声解释道:“那是徐五,礼部尚书徐琼幼子。徐尚书致仕,恩荫一子入监,就留了徐五在京。徐家是我家邻居,今日徐尚书还乡,家父衙门脱不开身,就嘱咐大哥与我过来送行。送了人后,大哥先回城去了,徐五听人提及昌国太夫人的坐船到了,说什么也不肯走,方才一个没留意,就让他跑过去了,真是叫人头疼……闹了这一出,也不好将这麻烦精介绍给全三哥与两位表弟认识,我先送他回城,就不随大家一道接二舅,明儿过去给二舅请安时,咱们兄弟再好好说话……

  沈瑞等人自然无异议,与杨仲言别过,看着他与那锦衣少年上了马车远去

  沈珏奇怪道:“尚书的公子管国舅叫‘二舅,从哪里能论上?这脑子莫不是坏掉了?”

  关于徐琼纳昌国公庶女为妾的传闻,在京城官场流传甚广,沈珏、沈全总有一日也会听到,沈瑞也没什么瞒的,就将听来的八卦讲了一遍。

  沈全诧异道:“真没想到,这一声‘二舅,不是胡乱攀扯,竟然是有缘由的昌国公到底是怎么想的?即便是外室女,也不能送人作妾啊皇后娘家竟然出来做妾的女儿,这叫什么事?”

  沈珏也讶然:“皇后娘娘的姊妹,竟然是妾室……”

  沈瑞道:“确实是不可思议不过有传闻,昌国太夫人有房夫人之风……

  沈珏想了想道:“即便徐尚书当年是纳妾,后来也该正位了……总不能让皇后的亲妹子一直做妾……”

  沈全道:“那倒是未必瞧着建昌伯的模样,明显是不认这门亲戚……皇后娘娘是天子正嫡,有个妾扶正的妹子算甚?这是叫天下人尊崇正统,还是怎地?要是这张氏妾一直居侧室,流言只是流言,要是真的扶正了出来交际,姊妹之间难免有相像之处,皇后娘娘与张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沈瑞点点头道:“全哥说的正是。这徐琼虽早在弘治初年就丧了发妻,不过一直没有续娶,也没有扶正……”

  沈珏道:“方才那位徐五公子的架势,可是铁了心要认外家的……这样闹腾几回,不知张家人会怎么应对?”

  换做庶民百姓,这般挑衅皇亲国戚的权威,说不得一顿板子就送了性命。

  徐五是尚书公子,又恩荫留京入国子监读书,张家人想要下死手,还真要掂量掂量。

  今上是仁君,待张家这般亲厚。要是张家冷血无情、六亲不认,那今上会怎么看待张家?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木落归本(四)

  “呕……呕……”

  鸿大老爷一下船,就疾行两步,到了路边柳树下,躬身呕吐起来。

  沈琦见状,面上不免带了担忧。

  鸿大太太道:“有我在这里看顾老爷,你只管随管家去卸行李,带的东西多,不好全麻烦二房的人,也要小心,莫要胡乱弄丢了……”

  鸿大老爷听到妻子说话,也转过头道:“二哥且去,我这里无碍的……”

  五房如今举家搬迁,随行下人行李装了半船,如今能出面去照应的只有沈琦,沈琦见鸿大老爷并无大碍,稍稍放心,便带了几个管事去了。

  沈瑞等人即便不在码头,也早吩咐人盯着码头这里,这会儿功夫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

  鸿大老爷已经吐完,面色有些苍白。

  沈瑞等人上前见了,顾不得叙重逢之喜,就不约而同地担心起鸿大老爷来

  五房三兄弟接父母进京,是为了尽孝;要是鸿大老爷因旅途劳乏有个不好,那可如何是好?

  不过,鸿大老爷面容虽有些憔悴,精神头倒是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家人团圆在即,鸿大老爷自然心里欢喜。

  寒暄功夫,沈洲已经与官船随行的户部司官说完话,走了过来。

  沈瑞等人少不得上前,见过沈洲。

  沈洲伸出胳膊,叫大家起身。

  看了看鸿大老爷的脸色,又抬头看看天色,沈洲道:“官船将停靠码头前,耽搁了会儿功夫,前面要入码头的船排了两里路出去,如今将申正,回城怕是来不及……”

  沈瑞躬身禀道:“侄儿等人在前头客栈订了几间房,原打算给长辈们做暂时休整之用,要不今日先歇那里?”

  沈洲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码头上不是说话的地界,随行物品之类自有管事的照应,沈瑞等人便引着沈洲与沈鸿一家往客栈去,又打发人快马回城去送信。

  福姐是弘治十年落地,如今虚岁算五岁,还不到需男女大防的时候,便直接由沈全抱着。

  沈瑞与沈洲并肩而行,说了些沈宅这几个月的家事;沈珏则是跟在鸿大老爷身边,问起旅途情形。

  之前在松江的时候,福姐同沈全、沈瑞十分亲近。如今半年过去,她将两人忘得差不多,即便不怕生,也带了几分拘谨与腼腆。

  沈全见状,不免心中发酸,与郭氏道:“幸好爹娘现下来了,这才半年福姐就差点忘了我这个哥哥……再过两年,更是半点不记得了……”

  郭氏横了他一眼:“是不是你撺掇的大哥、二哥?哼,到时候会记得找你算账……”

  沈全满脸无辜道:“要接爹娘进京,都是大哥、二哥与两位嫂子的孝心,儿子可不敢居功”

  “这是夸你呢?”郭氏哭笑不得,捶了儿子一下。

  之前订的客栈,距离码头并不远,大家出了码头,走了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等到沈洲与鸿大老爷一家三口梳洗完毕,沈瑞打发人叫的两桌席面也送了过来。

  同在一个客栈住着,这边有动静,沈涌那边自然也得了消息。

  先前码头迎接的时候差了一步,沈涌正犹豫什么时候过去。怕过去早了,扰了大家休整;去的晚了,又显得怠慢。

  不过沈瑞已经同沈洲与鸿大老爷说了他们叔侄在,随后也过去请他们过来

  一桌席面直接送到鸿大太太房里,给鸿大太太与福姐用;另外一桌送到沈洲房里,众人也过去,算是为沈洲与鸿大老爷洗尘。

  等用了饭,沈涌并没有急着告辞,而是看着沈鸿欲言又止。

  沈瑞见长辈们有话说,便随着沈全、沈珏去了郭氏那里说话。

  郭氏将沈瑞拉到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半响,方道:“不过半年功夫,这个子长了一寸多了……”

  “婶娘……”面对郭氏的慈爱,沈瑞也是动容。

  不过这声音一出来,郭氏就皱眉:“方才在外头还没留意,瑞哥这是变嗓子了?这个时候还是少说话,要是坐下公鸭嗓可没地方哭去……”说到这里,又不放心:“当年你几个哥哥变嗓子时,都是每日里用一盏雪梨燕窝滋养润喉,这嗓子才养护的好好的……瑞哥这里……”

  沈瑞道:“婶娘放心,大伯娘每日也使人炖了补品给我,我能不开口的时候也就不开口……”

  郭氏闻言,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好,且多忍忍,过了这两年就好了…

  沈珏坐了旁边,静静地听郭氏与沈瑞说话。

  沈全见了,有些不忍心,就道:“娘,您与我爹出来前去过宗房没有?族长太爷身子可还康健?海大伯过些日子去南京么?”

  郭氏看了沈珏一眼,回道:“临行前一日,老爷与我过去了。族长太爷精神抖擞,这些日子爱上垂钓,入夏以来,每天日头足前都去坊后的河边钓鱼……宗房大老爷好像没有去南京的意思,听说是吩咐哥带族中秀才去南京应试,算算日子这个时候也该启程……”

  沈珏虽依旧没有吱声,可是耳朵已经支楞起来。

  沈全犹豫着要不要再问问宗房大太太,可是宗房大太太待幼子不亲近并不是秘密。沈全怕自己问多了,沈珏面上下不来。

  郭氏已经说道:“宗房大太太预备了不少东西,让我捎带过来。如今跟家里行李混在一处,等过两日行李收拾出来,再给珏哥送过去……”后一句,是冲着沈珏说的。

  沈珏神色有些勉强,道:“谢谢鸿大婶子,叫大婶子费心了……”

  郭氏心中叹息一声,柔声道:“我们登船时,宗房大老爷说了,以后会来京城转转……尤其是珏哥举业或是成亲大喜的时候……”

  沈珏闻言,难以置信,眼睛闪亮道:“我爹真这么说?”

  郭氏点点头,道:“你爹与你鸿大叔说的,婶子亲耳所闻,自然不做假

  沈珏面上放光,嘴角已经忍不住往上挑。

  天下父母,将儿女视若珍宝,自然也希望儿女孝顺重情。

  沈珏身为出继子,这般眷恋本生亲,并不恰当。

  郭氏虽欣慰,不过依旧正色道:“骨肉难断,可毕竟以后名分有别,珏哥将这番念想都搁在心里,莫要挂在脸上,让长辈们为难……”

  沈珏小鸡叨米似的点头应了,望向郭氏的目光越发亲近。

  郭氏说的话虽硬,却是为了他好,沈珏不是孩子,自然晓得好歹,这就是逆耳忠言了。

  沈瑞在旁,眼见沈珏听到家人消息时的眷恋不舍,心中莫名。

  四房上下,即便是之前并无冲突的沈瑾,与他来说也不过是比陌生人强一些,还真是没有什么不舍的。

  同沈珏这热血少年相比,他可算是冷心冷肺。

  换做在旁人面前,他会流出几分“不舍”,表示自己重情重义;可是在郭氏面前,不愿意作伪。

  郭氏看着沈瑞,却是露出几分苦笑:“这次我带来的东西,除了宗房大太太给珏哥预备的那一份,还有一份是四房老安人给瑞哥预备的……”

  沈瑞听了,很是意外。

  宗房大太太不管先前怎么不待见幼子,毕竟十月怀胎,到了生离时,骨肉难舍还说得过去;张老安人那里,先前入嗣之事没影时,就巴巴地盼着他出继,如今哪里会舍不得?

  郭氏叹气道:“我也觉得意外,还怕老安人有什么筹算……不过这千里迢迢的,老安人岁数也不是能挪动的,往后能算计你的地方不多,估计是为了沈瑾卖好铺路。沈珏那孩子,不说别的,倒是真孝顺,只是可惜了了……”

  沈瑞听她口气感慨颇深,好像沈瑾有什么变动,好奇道:“他怎么了?不是过了科试么?如今也该往南京备考了……”

  郭氏摇头道:“今年这科怕是不能了……三月了四月初时,老安人生病卧床,都是沈瑾日夜侍疾……熬了半个月,沈瑾身虚,白日里跌了跟头,胳膊折了”

  不仅沈瑞惊讶,连沈珏、沈全两个也讶然出声。

  “瑾哥摔折了胳膊?”沈全毕竟与沈瑾相伴长大,十数年交情,不免关切,难以置信:“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就能将胳膊摔折了?他素来稳重,竟会出了这么大纰漏?”

  沈珏问得更直接:“四房新太太不是已经进门?怎么还是沈瑾侍疾?沈瑾是应试秀才,不是正该读书备考?”

  郭氏叹气道:“四房的事,真是没法说……那新太太我也见过,瞧着温顺知礼,并非跋扈性子……听说是老安人不喜新太太,不用她侍疾……”

  “那源大伯呢?”沈全皱眉道。

  郭氏摇头道:“听说那些日子你源大伯的身子也不好,才让沈瑾代父侍疾

  两个“听说”,这沈举人的病就是托词了。

  否则以两家的族亲与比邻而居的关系,沈举人真的病了,五房大老爷肯定要去探病。

  沈全无奈道:“源大叔他真是……真是……没听说哪家老太太病了,儿子媳妇束手不管,全交给孙子侍奉的……不会是源大伯的偏心病又犯了?早先是偏心瑾哥,视瑞哥为瓦砾;如今偏心新太太,瑾哥就成石头了……”

  郭氏闻言,大怒:“闭嘴长辈们如此行事,是你当说的?谁教你的规矩,可以拿长辈说嘴?”

  当年之事,即便沈源做的再不公道,郭氏也不想再提及。那是沈瑞之痛,如今出继之事都定了,再去计较本生亲长的不好也没甚意思。

  沈全讪讪,忙捂了嘴巴。

  沈珏小声道:“全三哥又不是胡说……侄儿倒是觉得是沈瑾的报应到了。当年他受源大叔疼爱的时候,哪里顾及过瑞哥日子如何?后来是得了便宜卖乖,倒是做起好兄长模样。如今让他尝尝长辈偏心的滋味,倒是也叫人心里爽快呢”

  第二百一十五章 木落归本(五)

  从沈洲房间里出来后,沈涌脚步有些沉重。

  这叫什么事?小大哥打破了十五哥的头,四老爷就寻了机会棒打了大哥;大老爷不于,就又寻借口打了四老爷长子八哥的板子。

  二房与三房也未能幸免,二哥为了护着堂弟八哥,也被大老爷责罚。三老爷同四老爷同气连声,如今与长房一家已经视若仇寇。

  沈家三房前些日子闹出的笑话一出接一出,都传到外头去。

  这兄弟反目,叔侄成仇,一家子骨肉恨不得对方欲死,下手一次比一次重

  三房老太爷开始还弹压,后来也弹压不住了。

  连族长太爷都惊动了,直接开口训人。

  真要是闹出人命官司,可就不是沈家三房的事。真要是闹出衙门去,沈氏一族的清名都不用要了。

  如今三房上下,已经分了灶,只等着沈涌回去,就正式分家。

  回到房里,看到沈珠在,沈涌一愣:“九哥不是觉得不舒坦?怎么不在房里歇着?”

  方才去见了沈洲、沈鸿之后,沈珠就借口不舒服告辞回来。

  沈珠带了几分扭捏道:“我只是懒得搭理那几个……”

  沈涌想着方才从沈鸿那里得来的消息,心里直觉得冷飕飕,待沈珠也亲近不起来了,神色淡淡道:“左右明早咱们就登船,不想见就不见……”

  自己这个侄子自私狭隘的性子,同他老子一脉相承。沈湖虚张声势、无能了一辈子,沈涌现在也不指望沈珠以后能好到哪里去。

  沈珠并未察觉,带了好奇道:“二叔,五房这是要迁到京城来?他们家可是搭上二房了……”

  沈涌摇头道:“不过侨居,总要回乡的……”

  “沈瑞、沈珏两个都与沈全交好,鸿大太太还真是精明人……”沈珠口气中带了几分酸涩道。

  这半年来,他即便嘴硬,可心中真的不曾后悔么?

  要是他与沈全似的,同沈瑞、沈珏交好,还用这般灰溜溜地回乡?连沈琴、沈宝两个都能得二房提挈教导,可偏偏没有他的份。原因不过是他没有讨好沈瑞、沈珏两个罢了。

  沈珠后悔了无数次,可这世上并无后悔药。

  想着沈珏诅咒他不得举业的话,沈珠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待到三年后那一科,一定要榜上有名,让那些小瞧他的人好好看看……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沈瑞等人先去码头送了沈涌叔侄上船,随即就开始返程。

  中午前后,一于人等进了京城。

  沈琦、沈全兄弟奉了父母回了五房大哥在京的宅子,沈瑞、沈珏则随沈洲回了仁寿坊。

  听说他们回来了,二太太与三太太夫妇都过来前院相迎,徐氏随后也出来。没有被安排去通州接人的沈琴、沈宝两个,自然也没有落下。

  看着二老爷即便面带乏色,不过总不像先前那般跟个木头人的呆涩,徐氏心中微微放下一口气。

  虽说她对二老爷当年行为多有异议,不过到底是亲眼看大的小叔子,也不忍他继续被丧子之痛困扰。如今出去转了数月,能去了心中郁结也是好事。

  二太太满脸温柔地望着丈夫,不过心下却越发忐忑。她怀疑自己想多了,否则夫妻小别重逢,丈夫看着自己的目光怎么半分不见眷念亲近,越发冷了?

  随着二老爷回京,沈瑞、沈珏两个户贴也从松江转过来,正式入籍在大老爷、二老爷名下。

  二老爷回京第三日,大老爷与徐氏在家里设宴,宴请鸿大老爷一家,同时还请了在京的各房族侄作陪。

  在家宴之前,大老爷开了家中祠堂,在众族亲的见证下,将沈瑞、沈珏之名正式记到二房家谱下。

  沈瑞与沈珏的名字未变,只是需从已故的沈珞重新序齿,沈瑞依是行二,上下改口称“二哥”,沈珏序齿行三,上下改口称“三哥”。兄弟两个对干二房各长辈的称呼,也都依照各自身份,各自改了。

  对于二房来说,这是后继有人的喜事,本当摆酒待客,广而告之。只是大老爷刚进刑部不久,二老爷这里前程未定,就没有大肆声张。

  按照大老爷与徐氏的意思,择嗣是沈家之事,如今先自家人订了名分。等到二老爷前程定下后,在一道宴请亲友,宣布此事就是了。

  实际上,关注沈家的人家已经得了消息,例如贺家,例如乔家。

  贺大老爷吩咐妻子预备重礼,想着要寻个机会,与沈家走动起来。

  如今大老爷为刑部尚书,贺大老爷为刑部右侍郎,两人正好是上下级。

  贺大老爷背靠李阁老,倒是不畏惧沈沧什么,只是县官不如现管,关系好些总没有坏处。

  乔老太太则是生了半天闷气,且不说她是大老爷、二老爷嫡亲姨母,就是乔家是二太太外家,沈家过继嗣子也不该越过乔家去。

  如今这算什么?只让沈氏族人见证,难道在沈沧夫妇眼中,出了五服的族人,比两代姻亲的乔家还亲不成?

  老太太同乔大老爷抱怨了几日,乔大老爷被念叨得头疼,却是不敢去找表兄沈沧,就去翰林院衙门外堵了沈洲,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顿。

  沈洲心中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家大舅子,道:“珏哥已经来京半年,亲戚之间也都见过,改日莲娘回娘家,让她带珏哥去给外家长辈请安……”

  乔大老爷听了,只当沈洲服软,带了几分得意点头道:“本当如此……这事可拖不得,莫要惹恼了老太太……”

  沈洲点点头,他这般应下不是畏惧岳母什么,而是不想给乔家人上门的机

  上次宴客时,乔家五哥对沈瑞、沈珏兄弟不善之事,他已经听闻。

  虽说沈珞出事,只是意外,并不于乔五什么事,二老爷面上也没有迁怒到内侄身上,可心中难免膈应。

  对于乔家上下,沈洲早存了疏远的心思。

  不过沈家其他人都能避开乔家,他与沈珏两个因二太太的缘故,到底避不开,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

  仁寿坊,沈家东宅。

  看着簇新的课堂,不仅沈瑞、沈珏等人觉得空旷,连带着三老爷也觉得有些眼前学生少了。

  东宅修缮了半年,先前就收拾的差不多,只是二老爷没到家,三房才没有搬。等到二老爷回来,三房也正式搬到东宅。

  如今三太太已经是六个多月的身孕,要是再不搬家,就要等到生产后。

  三房空出来两进院,徐氏与二老爷、二太太商议,想要收拾出来给沈珏住

  二太太虽也使人收拾了二房的屋子,不过因之前二老爷不在,沈珏依旧住在客院。他已经十三岁,没几年就要成亲生子,到时候与二老爷夫妇在一处住得也拥挤。

  沈宅如今是三路五进大宅,最不缺的就是屋子。

  二老爷闻言,有些犹豫。

  二太太这里,已经开口道谢了。

  在她看来,本当如此。仔细论起来,三房住了东路,已经是不合规矩。长房住在中路,这没有什么可争的,毕竟中路是老宅正房;东路与西路的话,位置上来说自然以东路为尊。

  可是大老爷、大太太向来偏心三房,连长幼尊卑都不顾,让三老爷夫妇迁到那边,还专门修建了花园子。

  如今腾出来的西路院子,要是不给二房也说不过去。

  二老爷见事已至此,便也点了头。

  他倒不是想着哪房的屋子多,哪房的屋子少,而是想着小一辈只有沈瑞、沈珏兄弟两个,又都是嗣子,并非一爷公孙,这样住在一处往后情分自然也就越来越深,倒是比分开两处要好。

  三老爷之前的院子,因一直住着人,养护的极好,倒是无需大变动,不过是清扫屋子,粉刷门窗这些。

  过了半月,就收拾得焕然一新。

  沈珏见了,倒是有些不安。只因这院子比沈瑞的九如居宽敞,屋子也要多几间。

  他不好与沈瑞说这个,就私下与二老爷提了:“父亲,二哥是哥哥,我是弟弟,要不这院子还是给二哥住……”

  二太太或许忘了这里是尚书府,沈珏却记得清楚。

  小二房与小三房都是依附长房而居,没有“客大欺主”的道理。

  二老爷颇为欣慰地看着沈珏道:“是你伯娘安排你住的,你尽管安心搬过去……二哥那里不会少了住的地方,等以后他要成亲前,会扩了住处……”

  沈珏这才放下心,欢欢喜喜地搬了家。

  因沈瑞的九如居是大老爷提名,二老爷便也在书房里想了半天,为沈珏住所起了个“松柏居”的名字。

  沈珏得了新院名,面上自是恭恭敬敬地谢了二老爷,私下里却与沈瑞唏嘘道:“旁人家的父亲,都是望子成龙……如今大伯与父亲却只盼着咱们两个平安康泰,这叫人心里发酸呢……”

  沈瑞想着因近日搬家的事,沈珏在读书上的心思又有些散漫,就轻哼了一声,道:“即便长辈们没有殷勤期盼,你就想要偷懒不成?”

  沈珏讪笑道:“不过就歇几日……”

  沈瑞摇头道:“何表弟都过了府试,珏哥再不急,明年二月要是过不了县试时可别对着我哭”

  沈珏“嘿嘿”笑了两声,心中也带了几分紧迫。

  他可是比何泰之大两岁,本来下场年岁就大了,要是再止步县试,那可真的没脸见人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木落归本(六)

  前院,书房。

  二老爷从大老爷手中接过一张纸,看着上面列着的几个从四品到正四品的地方官职,半响无语。

  “你在侍讲学士的位上,已经满了九年。如今格局,且不说新学士已经上任,就算新学士过两年升转,你后边那三个都不是吃素的。何苦留在方寸之地,争得大家撕破脸?”沈大老爷道。

  翰林院如今四个从五品侍读、侍讲学士中,二老爷是资历最深,可也因沈家兄弟至今中立的缘故,成了靠山最弱的。

  那三位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阁臣的影子。二老爷继续在翰林院熬下去,等到大学士再换人时,也未必能争过那几个。

  “大哥意思呢?是赞成我出京?”二老爷沉思了片刻,抬头问道。

  二老爷的资历,轶满九年晋升两级无异议,那就是从四品位上。可京官的职位中,从四品只有国子监祭酒一个缺。

  国子监祭酒是“小九卿”之一,是极清贵的官缺。早在“京察”开始不久,就有不少人盯着这个位置。

  国子监祭酒一职,从弘治十二年因上任祭酒因“不职”被免官后,开始出缺。李东阳向今上举荐弘治四年因疾致仕的前南京国子监祭酒谢铎继任国子监祭酒,不少言官也纷纷举荐谢铎。

  弘治十二年八月,朝廷提升谢铎为吏部右侍郎掌国子监祭酒,开部堂官兼国子监祭酒之先河。

  不过谢铎无心出山,多次上折请辞,迟迟不肯动身赴京。直到弘治十三年四月,今上派了钦差过去谢铎家乡,谢铎才开始启程赴京,走到途中因卧病,就以病为由,托地方官向朝廷递辞呈,病势稍起后返乡。今上爱惜人才,不准辞呈,再次下旨相召。

  谢铎只得再次离乡,十一月抵京。

  今年“京察”后,谢铎再次上折子乞老。

  盯着谢铎位置的不是一个两个,可最后还是希望落空,今上依旧是不准辞

  二老爷在翰林院资历有了,却没有能越级提拔的政绩。想要继续留京的话,只能往正五品的职缺上看。

  沈家亦是累世宦门,大老爷如今在九卿位上,想要给二老爷谋一京缺不是难事。

  可是去做正五品的京官,还不如现下从五品的学士清贵。

  大老爷道:“要是想升转,京缺不能了,外放的话,从四品的布政司参议、盐运司同知可补,正四品的按察司副使也可勉力一试……”

  说到这里,他犹豫一下道:“要是想留在京中,也不是不可,詹士府右谕德有缺……”

  詹士府虽是炙手可热的衙门,可右谕德只是从五品。二老爷现下过去熬,等到太子登基,就能混个太子近臣的身份,不过想要出头也不容易,上面压着好多人。

  外放地方,即便不是掌印官,可有大老爷这个尚书胞兄在京城为奥援,二老爷也不会被欺负了去。

  要是按照大老爷的意思,自然希望二老爷选择外放。

  二老爷也是奔五十的人,继续在从五品的位上熬日子,说不得就止步正五品。趁着外放的时候放出去,品级升上来,以后再回京,就可谋小九卿之位。

  不过二老爷自打入仕,就在翰林院,并不曾出京。大老爷这个当哥哥的,还真有些不放心他外放。

  二老爷听了兄长的话,耳边响起一句话:“做官就是做人,你不会做人,也做不好官,不过翰林院又添一酸儒亦是天下之幸,使你不得负君负民”

  二十余年的蹉跎,已经印证了三太爷当初这句话如此准确犀利。

  二老爷只觉得心里一揪,沉默了好半响道:“大哥,我想要出京……”

  三老爷身体不好,到了三伏天上下都精心看护着,倒是没出问题;没想到伏天过了,秋风乍起时,三老爷贪凉吹了夜风,就开始发起烧来,随即诱发宿疾,没过几日就卧床不起。

  三太太已经将八个月,肚子显怀,为了三老爷的病,差点动了胎气,被徐氏下令卧床养胎。

  大老爷、二老爷都有职在身,轻易脱不开身。三太太重身不便,徐氏又要忙着里里外外的事,侍疾的差事就最后就交给沈瑞与沈珏两个。

  沈瑞自然是无话,虽说在三太太有身孕后,大老爷夫妇没有再提过让他兼祧两房的话,不过身为长房嗣子,为徐氏分忧,给叔叔侍疾也是尽孝。

  他进京半年,已经瞧出来大老爷夫妇对三老爷完全是养儿子没模式。或许三房没选嗣子,也是大老爷夫妇不放心将三老爷交给旁人照顾。

  至于沈珏,这半年与沈瑞同出同进的已经成为习惯。即便在侍疾过程中略显笨拙,看到三老爷咳出黄绿色浓痰时面上有些僵硬,不过总的表现依旧是可圈可点。

  三老爷每年都要病个一两回,之前除了兄嫂探问,就是三太太精心服侍。如今换了晚辈在身边侍疾,对于三老爷是个新奇的经历。

  沈瑞、沈珏侍疾没两日,沈琴、沈宝两个也主动请缨。

  客居半年,三老爷待他们两个教导的用心,他们心里也念三老爷的好。开始时候,两人没好意思主动请命,是因徐氏只安排了沈瑞、沈珏两个侍疾,没有吩咐他们俩。

  他们两个一个有学生之名,一个有学生之实,其实主动请命侍疾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三老爷至今未定嗣子,他们怕有嫌隙,才畏缩不前。

  不过他们两个坐了两日,到底心下不安,就坐不住了……

  如此一来,三老爷跟前就换成四人侍疾,分作两班。沈瑞与沈琴一班,沈珏与沈宝一班。

  沈瑞之前对沈琴的印象并不算好,沈琴即便没有什么坏心,不过嘴巴很坏,常犯“无心之过”。

  不过经过这半年接触,沈瑞也看出沈琴的变化。

  沈琴已经在尽量克制自己的冲动,行事稳重许多。只是他毕竟只有十四岁,言谈行事已经能看出几分略带稚气的急公好义。

  这日下午,轮到沈瑞与沈琴侍疾。

  服侍三老爷用了药,安置他睡下后,沈瑞与沈琴两个就退到西稍间。

  炕几上有一本《四书集注》,还有一本上一科会试的时文汇编,前者是沈琴的书,后者是沈瑞的。

  这也是徐氏对他们的要求,让他们几个在侍疾的时候也要温习功课。

  学习向来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不是看他们几个自律,徐氏早就另请先生,暂代三老爷授课,不会让他们放羊似的,毕竟读书是大事。

  沈瑞洗了手,坐在炕边开始看了起来;沈琴却是面带踌躇,一眼又一眼地望向沈瑞,欲言又止。

  沈瑞抬起头:“琴二哥有事?”

  沈琴犹豫了一下,道:“瑞哥,我与宝哥是不是该告辞了?”

  沈瑞讶然,撂下手中书卷:“不是要等族中长辈进京,过了明年春闺才回去么?琴二哥怎么说起这个来?可是下人有所怠慢?”

  沈琰与其他族中秀才能不能举业后上京,如今还不好说,可是八房沈流是早就定下今年进京赴考的。

  沈琴连忙摇头:“大伯娘治家有方,哪里会有那样的事?”

  沈瑞挑眉道:“那是为甚想要离开?”

  沈琴神色有些黯然:“三叔耗了精神,大夫不是说宜静养么?”

  沈瑞沉吟不语,关于三老爷的病,他与徐氏之前也谈起过。

  徐氏那里,就是否让三老爷继续教导他们四个族兄弟之事,也在犹豫。

  之前本是计划让三老爷教导他们一年,后来三老爷兴起办学的念头,徐氏与大老爷夫妇两个不忍拦着,不过也提心吊胆。

  如今三老爷一病,他们身为兄嫂难安心,也想到此处。除了担心三老爷的身体受不住之外,也担心沈瑞等人会耽搁学业。

  毕竟在他们这个年纪,正是夫子教导,整日学习的年纪,总不好让他们拿前途来迁就三老爷。

  见沈瑞不说话,沈琴又道:“洲二伯要外放为官,要是派了南边的差事,我与宝哥两个正好无需劳师动众,直接顺路回家……”

  沈洲要外放的消息,在沈宅已经不是秘密。

  为了此事,二太太还哭闹了一场,闹到最后惊动乔家,连乔老太太都亲自登门,与大老爷夫妇不欢而散。

  如今二老爷的名字已经在吏部排着,就等着栓选。

  以沈家大老爷如今的身份,与二老爷老翰林的资历,不会派到穷乡僻壤去,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山东、闽浙、湖广这些富庶省份。

  沈琴单单是为了三老爷“耗神”,起了早离的念头?

  望着那已经翻出毛边的《四书集注》,沈瑞皱眉道:“琴二哥是想要参加明年县试?”

  沈琴听了,身子一僵,随即苦笑道:“瑞哥果然是聪明人……”

  明年会试在二月,殿试在三月,京城落第举子回乡早说也要在二月末,那样的话,回到松江就是四、五月份,可是县试时间在二月。

  “连先前最执着考试的全三哥都耐心性子,越过明年院试,琴二哥怎么突然急切起来?”沈瑞不解道。

  沈琴倒是实话实说道:“如今三叔教导我们的,都是简单的东西,族学里的夫子也能教导,何苦还非要留在京城,还累了三叔?再说,瑞哥与珏哥明年定是要下场的,我与宝哥也不想落的太远……”

  沈瑞眉头微蹙:“这也是宝四哥的意思?”

  沈琴点点头:“只是怕三叔多想,也因松江路远,不想要麻烦长辈们费心,才一直没说……如今要是洲二伯派了南边的差事,我与宝哥两个顺路回去,也能省了麻烦……”

  第二百一十七章 贞元会合(一)

  不管沈琴、沈宝两个是顾及三老爷的身体,还是真的不想错过明年县试,既能对沈瑞将这话说了出来,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希望沈瑞往徐氏那边透个话。

  要是他们两个过去说,倒像是嫌二房待客不妥当似的。

  沈瑞想了想道:“要是二叔选的不是南边的缺呢?”

  沈琴道:“那能不能看看松江会馆那边的人,要是有人回乡,顺路就回了

  他与沈宝两个十四岁,想要单独上路,二房长辈也不会放心。二千里路,不是二百里,路上最快也要一个多月。

  沈瑞见他连这个都想到了便道:“且看看长辈安排,二叔那里的消息也差不多该下来……”

  等到徐氏跟前,沈瑞转达了沈琴、沈宝想要归乡之意。

  徐氏闻言,亦是犹豫。她的心里还是赞成三老爷静养的,不过对于沈琴、沈宝提出的想要随同乡南下的事却不赞成。

  族侄是随着她这个族伯母进京的,即便要回去,也当二房安排人手妥妥当当送回去。

  此事就耽搁下来,只等二老爷的外放结果。

  等到中秋节后,三老爷终于痊愈。人清减了不少,面上更是瘦的双眼都洼陷进去,看得沈瑞、沈珏等人都胆战心惊,

  倒是几位老爷、太太,见怪不怪,反而觉得三老爷这两年已经不错,早先每逢换季时总要病一病的,可打去年冬里到今年秋,就只病了这一次。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五,吏部双月大选,二老爷的补缺也正式下来。

  洪武间,定南北更调之制,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其后官制渐定,自学官外,不得官本省,亦不限南北。

  若非如此,二老爷原籍在南直隶,现籍在北直隶,要是南北都规避的话,就只能选两京任职与西北、西南任职了。

  二老爷由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升调从四品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

  在亲朋好友眼中,二老爷京官转外官,算不得喜事。

  不过,江西行省地处江南,百姓富庶、文风鼎盛之地,不管是大老爷、还是二老爷对于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二老爷这里,也开始准备离京。原本九月初就有宜动身的吉日,不过因沈珞祭日在重阳节,就定了九月十一启程。

  二太太先前还闹,如今已经有了结果,知晓再闹无用,便也安静下来。

  如今二房需要考虑的,就是带不带沈珏与玉姐南下。

  至于二太太,那不用说,自然要跟在二老爷身边的。

  沈家没有公婆需要媳妇进孝,二太太即便觉得京外穷困,也不想离开丈夫,孤零零一个人留京。

  沈珏才正式过继到二老爷夫妇名下,正是当相处生情分的时候,两下分离难免感情生疏;玉姐十二岁,却到了该教导规矩、相看人家的岁数。要是随着父母南下,说不得亲事就要被耽搁。

  大老爷与二老爷兄弟两个商议一番后,定下沈珏南下、玉姐留京的决定。

  除了舍不得将玉姐嫁出京外,兄弟两人也不相信二太太会教养女儿,还是决定将玉姐留给徐氏教养。

  对于玉姐这个庶女,二太太这十来年,虽没有磋磨,可也没有上心过的时候,不过是无视。

  只因沈家嗣子少,玉姐即便是庶出,也是三房唯一的小娘子,徐氏这个当家人又公正,才没有下人敢怠慢欺负玉姐。

  至于沈珏,读书资质甚好,性子散漫无恒心,二老爷想要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长辈们的决定一出来,沈珏就有些傻眼。忐忑中又带了几分期待,因为二老爷南下时会先送沈琴、沈宝回松江,再逆江而上到江西。

  就为了这个,面对长辈们的盘问时,沈珏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表示自己乐意随嗣父母南下。

  等回过神来,沈珏心中不知是酸是涩。

  跑到九如居来,他看着沈瑞,颇为愧疚:“方才脑子一热,倒是忘了二哥……我们都走了,岂不是就剩下二哥一个人在京里?”

  旁人不知道沈珏,沈瑞还能不知道?

  每当沈珏脸上露出这样挣扎复杂的模样,定是又想起本生家来。

  与沈瑞这个伪少年不同,沈珏是真正的十三岁,遭逢骨肉生离,想念那边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他私下里与沈瑞也埋怨那边,如今肯定在相见或不见中犹豫了。

  沈瑞道:“你以为你会去多久?三年后二叔即便不调回来,你也会被送回来应童子试。不过几年的功夫,一眨眼就过去,好好收收心安心听二叔教导

  沈珏轻哼了一声,看着沈瑞道:“我满心舍不得二哥,二哥倒是心狠……

  沈瑞笑道:“那我说舍不得,珏哥就留京不走了?”

  沈珏翻了个白眼,抱胸道:“想的美眼气去,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我可是要去见世面去了……”

  东宅里,三老爷书房。

  沈琴、沈宝已经定下随二老爷南下,过来与三老爷致歉。三老爷不仅是族叔,还是教导他们兄弟两个的师长,他们越过三老爷就议返乡之事,也是不对

  三老爷面上露出几分不舍,可想着长兄、长嫂的劝告,也晓得其中道理。

  自己即便有心开书院教学,也不是一撮而就之事,需要慢慢筹划,可沈琴、沈宝年岁却是耽搁不得,正是该勤勉苦读的时候。

  如今兄嫂并不拦着他办书院,可也不希望他“纸上谈兵”,希望他好好去其他书院考察一番,看夫子怎么授课,如何引导学生之类。将这些都摸清了,再开始招学生,省的浪费自己精力,还耽搁了学生功课。

  三老爷心里虽觉得有些挫败,可也晓得兄嫂说的有道理。

  只是如今三太太临盆在即,他又才痊愈不久,倒是不急操心办学之事。对于沈琴、沈宝的离去,即便觉得不舍,他也能平静地接受了。

  “琴哥是急性子,只是读书之事不是心急就可的,需循序渐进……明年要是想下场也不是不行,只是胜败需从容……”三老爷先对沈琴教诲道。

  沈琴恭敬应了,三老爷又望向沈宝:“只是宝哥这里,这一南下,要与你老师岔开了……”

  祝允明是举人,今年年底会随着新举人进京应会试。

  沈宝抬头道:“过几年侄儿与琴二哥再来京里,总有再听先生与三叔教导的时候……”

  祝允明与他有师生之名,三老爷与他却有师生之实。在沈宝心中,同只相处了几日的祝允明相比,三老爷更亲近,眼中就带了不舍。

  小家塾开设这半年来,三老爷除了教导四人四书五经,私下每日还抽出半个时辰,指点沈宝书法技艺。

  虽说半年的时间,沈宝的字画还不到改头换面的地步,不过进益也颇深。

  到了重阳节这日,是沈珞周年祭,沈珏正式除服。在此之前,沈瑞身为堂弟,已经服完九月大功。

  因沈珞去世时年纪小,家中长辈都在,烧周并没有大张旗鼓做法事,只在京城几处寺院里舍了钱米,为他做了几处供奉。

  沈家这里,自打进了九月气氛就开始凝重;到了正日子这天,沈大老爷从衙门告了假,带了三老爷、沈瑞、沈琴、沈宝几个,随着二老爷一家去了昌平,给沈珞烧周年。

  只徐氏留在家里,照看快要足月的三太太。

  等到日暮归家的时候,就见门外管事都是神色激动地上前报喜。

  今日中午三太太开始发动,用了一个半时辰,申正生下一个小少爷,母子均安。

  几位老爷都欣喜不已,二太太听到这个消息,眼泪立时出来。

  “我的珞哥回来了……”她在心底喃喃自语,心里又酸又软。

  东宅产房外间,徐氏看着襁褓中的小婴儿,心里担忧不已。孩子虽是将足月生产,可体重还不到五斤,又瘦又小。

  徐氏虽没有生产过,可却是看着沈珞与玉姐落地的。沈珞生下来五斤八两,玉姐则过了六斤。同别人家的孩子相比,并不算大。

  眼前这小婴儿,同当年的沈珞与玉姐相比,还要小了一圈,小胳膊小腿细弱的吓人。

  待婢子进来禀告,几位老爷与二太太、少爷们回府,如今正往这边来,徐氏忙收敛不安焦虑的神色,露出几分喜意,迎了出去。

  三老爷强自镇定,可面上依旧是带了兴奋的潮红,喘息也加重。

  大老爷、二老爷无法,只好强拉着他,让他走的慢些。

  “我有儿子了,大哥、二哥,我有儿子了……”从在大门口得了消息,三老爷嘴里这来这一句,现下手舞足蹈地念叨起来:“哈哈,我有儿子了”

  大老爷含笑颔首:“晓得了,晓得了……”

  二老爷亦笑着,心里除了欢喜还有些茫然。

  何谓生,何谓死?

  一年前的今日,珞哥身故;一年后的今日,新生儿落地。

  若是人死后能转世投胎,那珞哥是不是也该进了轮回,再生人世?

  二老爷并非佛教徒,不过在妻子的念叨下,也开始惦记起生死轮回来。倒不是像二太太那样,神神叨叨地觉得沈珞再次投胎沈家,而是希望儿子能转世投胎再入人间,娶亲生子,将上辈子没经历的都经历了,好好过一辈子。

  沈瑞等人,跟在几位老爷身后,自然也为三老爷欢喜。

  三老爷在几位老爷中虽算年轻的,可也三十好几的人,旁人这个年纪都快抱孙子,三老爷这才有了头生子。

  只是这落地的日子,有点不赶巧,正赶上沈珞祭日。

  想着二太太的脾气,众人不由都望向二太太的背影。

  二太太早已拭了眼泪,不过目光依旧湿润着,在婆子的搀扶下,脚步中了几分急促……

  第二百一十八章 贞元会合(二)

  待看到襁褓中的新生儿后,大老爷、二老爷便心下一沉。三老爷直愣愣地看着,欢喜中带了几分忐忑:“大嫂,这是哥儿不是姐儿么?怎么这么小?

  徐氏笑道:“这是疼娘的孩子,要是哥儿胖了,当娘的可要遭大罪。弟妹今儿午时发动,两个时辰就生下哥儿……旁人家的孩子,哪里有生的这么顺当的?现下小不怕,到底是将足月而生,只要乳母奶好,等到百岁的时候照样是大胖小子……”

  三老爷听了,这才安心,却是死活不敢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伤了这小婴

  沈珏、沈琴、沈宝几个家中都有弟妹或侄儿、侄女,只有沈瑞两辈子加起来,还是头一回见刚落地的新生儿。

  看着那红红皱皱的小脸,稀稀落落贴着几根头发,沈瑞实是不能在这小婴儿脸上看出“头发浓密”、“眉眼俊俏”来。

  可瞧着徐氏笑呵呵的模样,又不像是扯谎。

  二太太站在徐氏跟前,看着徐氏怀里的襁褓,眼睛直勾勾的移不开。

  徐氏察觉出她的异样,侧身将襁褓交给乳母,吩咐乳母带下去,随即对众人道:“也看了小侄儿来,大家还是先回去梳洗……”

  二太太醒过神来,一把拉住乳母:“珞哥……珞哥……”

  那乳母吓了一跳,胳膊也一抖,差点惊醒襁褓中的婴儿。

  徐氏见状,忙拉下二太太的手:“二婶出去一日也乏了,还是先回去歇歇

  几位老爷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二太太并不是会掩藏心事的人,这大半年二房里关于“珞哥投胎”的话也传出来过。

  虽说沈珞也是他们心疼的子侄,却不会听信二太太的疯话,将三房新落地的孩子当成是沈珞转世。

  二太太眼泪簌簌落下,望着徐氏恳求道:“大嫂,真的是珞哥回来了……不仅生在这个日子,长得也与珞哥当年一般无二……”

  徐氏本就心里担心才落地的侄儿,怕惊到三老爷,强忍了不安强颜欢笑,二太太这里却又给添乱,很是不耐烦。

  不过见二太太满脸流泪,心中叹息一声,她便只有忍了恼怒,道:“二婶想左了,孩子落地不都是一个模样?珞哥要是转世投胎,如今都要百岁了,这日子也对不上……”

  二太太“呜呜”哭泣,还要再说,二老爷已经上前,扶了她的肩膀道:“你太累了,回去歇歇……”说罢,连搀带扶地将二太太带了下去。

  三老爷脸色带了愤怒,之前二太太私下念叨那是自己犯病,如今到大家跟前来哭求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要夺了他的儿子过去?

  里面三太太刚生产完,二太太这个做嫂子的问也不问一句,还惦记起他们的孩子,这是想要作甚?

  “大哥、大嫂”三老爷越想越恼:“四哥是我的儿子,谁要也不行”

  大老爷皱眉道:“她糊涂,旁人也没糊涂,你计较个甚?左右你二哥明日就带她走了,你生气也是白生气……”

  徐氏亦劝道:“今日这日子,她心里难受,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三老爷听着兄嫂的劝,依旧不放心,冷哼了两声道:“今晚这院子可要多安排人手,要是她起了坏心偷了四哥去呢?”

  大老爷瞪了他一眼,道:“浑说什么?你侄儿们还在呢,莫要叫孩子们笑话……”

  三老爷这才闭嘴,不过神色之间,依旧带了几分不安。

  大老爷见状,心下一软,道:“且放心,我去与你二哥说,定不会让她再闹什么幺蛾子……”

  二房,上房。

  二太太拉着二老爷,泪如雨下,道:“老爷,那真是珞哥啊,老爷认不出么?”

  二老爷轻叹道:“珞哥已经走了,莫要让儿子走的不安生……”

  二太太哽咽道:“老爷,我心里难受,那是我们的儿子回来了……是珞哥回来了……”

  二老爷见她反复就这一句,神色之间已经有几分癫狂,心下一惊,带了几分试探道:“珞哥回来了?”

  二太太猛地抬起头,看着丈夫,使劲点头道:“老爷,真的是珞哥回来了,我梦到珞哥了,他说要再给我们当儿子,才托生在三婶的肚子里……要不然三叔三婶成亲十几年,一直没动静,怎么珞哥走了就有了动静?”

  二老爷皱眉道:“就算是珞哥回来了,如今已经成了三弟的儿子……”

  二太太眼中露出疯狂,双眼放光道:“老爷,那是珞哥,我们的儿子……明早我们偷偷带珞哥走,我们一家人口不分开……”

  看着二太太面上的兴奋,二老爷只觉得心里发寒。

  且不说三老爷的身体,受不受得住儿子被“偷”的打击;就是四哥刚落地的孱弱模样,哪里禁得住这样折腾?

  二老爷想着自己刚才本要甩袖而去,就一阵后怕。

  真要明早让二太太折腾这一出,那后果不堪设想,不说三老爷、三太太会恨他们一辈子,大老爷与大太太那里也不会再原谅他们。

  原本对妻子的那点怜惜,已是半点不剩。三十年了,她心里依旧只有她自己,何曾考虑过旁人。

  二老爷强忍下愤怒,安抚道:“好,好……你先歇一歇精神,我来想法子

  二太太今日去祭亡子,本就心力交瘁,又大喜大悲哭了这一场,在丈夫的安抚下沉沉睡下。

  等二老爷皱眉出了屋子,大老爷也过来。

  “三弟吓坏了,生怕二太太要去偷孩子,你仔细盯着她些……”大老爷开门见山道。

  二老爷满脸羞愧道:“给大哥大嫂添乱了,我会看着她,不会让她再胡闹

  大老爷点点头,叹气道:“我晓得你也不容易,只是我与你大嫂都老了,这个家里,再也禁不住折腾……”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庆幸二老爷之前的选择。

  若是二老爷留京,二太太还不知会怎么闹腾。除非狠心将她拘起来,否则又要闹得上下不安生。

  大老爷从不插手二老爷房里事,此时也忍不住道:“你大嫂已经后悔了,后悔二太太进门后没有好好教导她……你纵容了她半辈子,难道还要纵容一辈子?以后当管也要管束些,要是她再这样糊涂下去,以后珏哥也难做……”

  二老爷低头道:“大哥放心,我不会再纵着她……”

  二老爷明日就要启程离京,大老爷也不好再多说,叹了叹气,就离开了。

  今日三太太生产,本是大喜事,可前有沈珞祭日,后有二太太闹这一出,将这喜意也冲淡了几分。

  九如居里,沈瑞换下素服,叫了热水。

  如今重阳节,秋高气爽,不过一早就出城,也野外吃了半天沙子,感觉身上灰蒙蒙的。

  等到洗完澡,就见沈珏做在外间椅子上,看着窗外发愣,不知再想什么。

  看着他头发湿漉漉的,也是才沐浴更衣的模样,沈瑞皱眉道:“这都深秋了,你也敢顶着湿头发出来……”

  沈珏转过头来,带了笑道:“我方才带了帽子……”

  明日就要离京,沈珏期待中带了几分惶恐:“这一别就要三年呢……”

  沈瑞吩咐冬喜取了两块毛巾,扔给沈珏一条:“先擦于了头发再说话……

  京城习俗,十月初一才烧地龙。

  如今屋子里虽不算冷,可到了傍晚也有些阴凉。

  沈珏接了头巾,心不在焉地擦了头发。

  沈瑞看出他心里不安,可有些事他早已劝过,再啰嗦也没意思,就岔开话道:“初三是寅日、初五是辰日,乡试该放榜了……”

  乡试榜单又叫“龙虎榜”,惯例选在寅日或辰日放榜。

  “不知沈琰考的如何?”沈珏听了,道:“他年后带了老娘与兄弟去南京,要是中了举人,不知会不会带老娘与兄弟来京城……”

  沈瑞道:“可惜沈瑾,预备了三年,还是错过了这一科……”

  沈瑞心里是真的希望沈瑾早日举业,支撑起四房,要不然四房笑话越来越多,即便牵扯不到他身上,听了也叫人心烦。

  沈珏轻哼道:“十八岁的举人金贵,二十一岁的举人就常见了……当年过了院试就跟中了状元似的翘尾巴,活该眼下丢人现眼……”

  沈瑞皱眉道:“嘴下留德,你也不小,以后说话也别这样肆无忌惮……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随二叔南下,以后少不得随二叔往来应酬,还是需谨言慎行……”

  沈珏忙告饶道:“晓得了,晓得了……这半月来,二哥都念叨几遭了,难道我就是那祸头子?”

  到了晚饭时候,因要给二老爷一家与沈琴、沈宝兄弟践行,徐氏在正房设宴。

  沈瑞与沈珏结伴过去,除了刚生产的三太太之外,旁人都过来了,只有二太太不在。

  二老爷与大老爷夫妇告了罪,只说二太太乏了,先歇下。

  大老爷夫妇没有多问,三老爷暗暗松了口气。

  即便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可是二太太一副要夺子的架势,三老爷很难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嫂子。

  没有二太太这个捣乱的在,晚饭气氛很好。

  对于沈家二房来说,三房添丁是大喜事。

  即便小长房与小二房都有了嗣子,可这个侄子来的也不晚。

  只有徐氏,想着四哥的孱弱,心情复杂。

  现下孩子还小,看不出什么;只要稍大些,才能看出好坏。

  要是如三老爷这样的身体,还不如生个女孩,不过是娇养十几年;要是个男孩,就要拖累沈瑞一辈子。

  并非徐氏冷心肠,不心疼这个侄儿,实是她身为长嫂,精心照看三老爷三十多年,知晓其中辛苦。

  等用了晚饭,沈珏舍不得沈瑞,就跟着沈瑞回了九如居,兄弟两个同榻而眠。

  将婢子都打发下去,兄弟两个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不少,迷迷糊糊中,沈瑞就听到沈珏道:“四哥看着病弱,以后不晓得能不能离四哥远点,莫要担了嫌疑……”

  第二百一十九章 贞元会合(三)

  次日,九月初十。

  因二老爷明日就要离京南下,亲朋好友就在这一日上门践行。

  虽说在外人眼中,二老爷出京并不是光彩事,可有大老爷这个尚书在,也没人觉得二老爷以后会回不来,倒是没人会避之如蛇蝎。

  乔老太太这次倒是没来,只打发儿子媳妇过来。因外放之事,乔老太太对于二老爷这个姑爷意见颇深,连大老爷都埋怨上。

  大老爷罢了,她这个姨母向来管不住;二老爷这个姑爷这次一意孤行,引得老太太是真恼了。

  在她看来,自然是大老爷只想着自己的富贵,对于二老爷这个弟弟不尽心,否则就不会在“京察”的关键时刻,让二老爷为庶务离京。

  否则以二老爷的资历,即便升转不到詹士府这样的热门衙门,升转到小九卿衙门做副手也不成问题,哪里到了需离京的地步。

  偏生她跟二老爷抱怨几句,二老爷只一味为大老爷说好话,倒好像她这个老婆子在挑唆他们兄弟感情似的。

  乔老太太气的不行,最后也懒得管了。

  二太太这日并没有出来待客,旁人问起时,徐氏面露为难道:“昨日伤心了,精神有些不足,就没有出来,还请大家体谅……”

  亲朋故旧,多晓得昨日是沈珞祭日,倒是不好多问。

  乔大太太这个娘家嫂子却是不好不去探看的,徐氏就让人引她到二房,她本以为小姑子因丈夫外放心中不自在耍脾气,正想怎么规劝一二,没想到到了二房却看到二太太睡得正香,压根都没有起身。

  外头一堆客人,可是为了二老爷夫妇一来,她这个正主却是是睡觉?

  乔大太太气了个半死,可也没法子。

  二太太四十多岁的人,连徐氏这个厉害的婆家大嫂都管不了她,自己说多了里外不是人。

  等回到家里,乔老太太问起时,乔大太太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否则以老太太的脾气,就要怪她这个大嫂不懂事,不去劝小姑子了。

  她便只说起二太太昨日乏了,今日没精神,没怎么出来待客。

  乔老太太晓得女儿脾气,只当她还在与丈夫呕气,叹了两口气,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吏部行文都下来了,这个时候即便再恼,还能抗旨不尊?

  到了九月十一,沈瑞带了管家随从等人,将二房一家与沈琴、沈宝送到通州码头。过来送行的,还有身上没有官职的乔二老爷与沈琦。

  至于三老爷,原本也想要跟着出来,却被大老爷夫妇借口四哥“洗三”给留下,没敢让他再奔波。

  三老爷的身体,做怕喜怒,这几日却是心绪波动颇大。

  直到登船,乔二老爷也没有见到姐姐的面。

  他没想太多,只同二老爷与沈珏说话。

  乔老太太与乔大老爷脾气又臭又硬,乔二老爷倒是个识趣的人,对待沈珏也是真心亲近。

  沈珏的性子,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见了乔二老爷几次,对于这个便宜舅舅,倒是觉得投契。若不是这次要随嗣父母南下,说不得舅甥两个还真的能乐呵到一块去。

  来码头的时候,沈瑞身边带着长寿与柳成两个,等回京时只剩下长寿。柳成被沈瑞托付给沈珏,带回松江去了。

  与长寿不同,去年沈瑞虽与柳成家签了契书,却不是死契,柳成并未入奴籍。

  之前在松江时,沈瑞将柳成带在身边,是想要回报柳芽当年的援手之义。如今沈瑞定居京城,却不得不考虑柳成读书的事。

  先前三老爷授课时,允许书童旁听,以后沈瑞出去读书,柳成想要借光读书可就没有那么便利。书童毕竟不是陪读,尊卑有别。与其如此,还不如让柳成回乡读书。

  至于柳芽,沈瑞也仔细问过。

  柳芽看重柳成这个弟弟,不过这世上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加上她虽相貌清秀,可到底身体有残,晓得即便回家除了被爹娘再卖一次,也说不到好人家,就决定留在沈瑞身边服侍。

  沈宅三路五进大宅,呼啦啦走了一半人,一下子冷清下来。

  徐氏不放心玉姐一个人住在西路,已经将她挪到正院跨院。

  玉姐与沈珏一样,要为沈珞服一年孝,如今除服,可以随徐氏出来交际。十二岁的姑娘,想要寻一门妥当的亲事,总要看个一两年。

  玉姐虽是庶出,可是沈家三房唯一的女儿,倒是不愁嫁。只是想要寻个合心的,也不容易。到底是庶出,即便生母是良妾,门当户对的人家总会挑剔;低一些的人家,又是多为攀附来的。

  每每想起玉姐的亲事,徐氏也是发愁。

  不过同玉姐的亲事相比,眼前最重要的却是沈瑞读书的事。

  如今沈珏、沈琴、沈宝几个都走了,三老爷又刚得了儿子,兴奋的紧,也无心教书,可沈瑞总不能在家里自学。

  原本带沈瑞上京时,关于学校的事情,徐氏与大老爷就有安排,那就是春山书院。不过后来被三老爷一打岔,沈瑞就同族兄弟们留在沈家,没有送到书院去。

  虽相信三老爷的学问,不过对于这样的安排,大老爷与徐氏心中并不情愿

  要知道在人际往来中,同窗是重要的人脉。少年时大家性子天真浪漫,喜恶出于本心,最容易结交下真正的友谊;等以后到了,晓得计较得失,这情分就杂了。

  只是三老打小被兄嫂护着好,不通世情,才会一时兴起留了侄儿在家读书

  大老爷与徐氏不愿扫他的兴致,想着左右就一年功夫,大不了晚一年送沈瑞去书院。

  没想到小家塾没坚持一年就散了,送沈瑞入春山书院的事情就又列入日程

  偏生二老爷离了翰林院,要不然就是一封荐书的书。

  因春山书院名声在外,想要往那里送子弟入学的京官不是一个两个,所以那里入学也卡的最严。

  需是翰林院子弟或亲属,要有荐书,还要有入学考试,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二老爷已经离了翰林院,沈瑞想要入学,只能寻何学士与沈理要荐书。

  徐氏与大老爷商议一番后,还是决定请沈理帮忙。

  要是论起来,何家是大老爷连襟,沈理只是族侄,何家与沈家的关系,未必比族人远了;不过沈理到底对沈瑞不同,要是略过沈理,回头说不得他心里还难受。

  正好十一这日是四哥“洗三”,亲朋好友也过来贺喜。

  沈理从翰林院当值出来,也专门过来贺喜。他与三老爷年纪相仿,名为叔侄,实际上更像是好友。对于三老爷添了一子之事,到底是喜大于忧。喜的是三老爷终于有后,忧的是大老爷夫妇向来疼宠三老爷这个幼弟,如今有了嫡亲侄儿,不知会不会越过瑞哥这个嗣子去。

  即便从法理上说,沈瑞是大老爷夫妇的儿子,是比侄子亲的;可人情是人情,要是大老爷夫妇不重视血脉,当年也不会多年不过继嗣子,想要让沈珞兼祧。

  等沈瑞等人从通州回来,徐氏正与沈理商量沈瑞读书的事。

  沈理道:“婶娘只管交给侄儿,待侄儿周旋好了,安排瑞哥过去考试就是

  春山书院每年二月新生入学,沈瑞现下过去,算是“插班生”。

  “如今这个时候入学,会不会让六哥为难?实在不行,等到明年二月也没什么。”徐氏道。

  沈理回道:“之前也有半路入学的,就是入院考试单出,比平素要难些。不过也就是县试水平,瑞哥这里是不怕考的,婶娘尽管放心。”

  徐氏担心的,哪里是沈瑞的成绩,不过是怕太麻烦沈理,引得谢氏不高兴

  沈理固然全心全意为沈瑞打算,可后头还有个谢氏。

  虽说同为相府出来的娘子,可徐氏与谢氏不同。

  徐氏小时候,徐父就已经被除官免职,经历人情冷暖;要不是三太爷为人方正,顾念与徐家的旧情,也不会给长子定下徐氏为妇。

  等到徐氏嫁入沈家没几年,三太爷夫妇相继离世,然后就是六年孝期。

  要不是大老爷任职勤勉,徐沈两家又有几门姻亲在官场为助力,沈家说不得就要彻底沉寂下去。

  沉沉浮浮的,也就养成徐氏从容豁达的性子。

  谢氏身为状元之女,后为状元之妻,父亲又入成阁臣,却是未经挫折,一日比一日风光。

  沈理与九房堂亲关系疏远,自婆母故去后,谢氏就越发自在,无人辖制。即便在京中,同二房与其他族兄弟有往来,也是君子之交。

  只有沈瑞这里,因是“恩亲”之子,沈理对沈瑞极为看重,视若手足兄弟。谢氏也跟多了个小叔子似的,难免不自在。

  谢氏在丈夫跟前待沈瑞殷勤,过后瞧着就有些勉强。自从沈瑞来京后,她往二房应酬的次数多,笑容也越来越浅。

  偏生沈理粗心,察觉不到妻子的小心眼。

  沈瑞知趣,就借口读书,鲜少往沈理身边凑。

  徐氏恼谢氏的小家子气,可也不愿挑开来让沈理难堪。毕竟沈理入仕十来年,能到今日,多赖岳家提挈。

  “你家二哥也八岁了,如今送瑞哥过去春山书院,会不会耽搁了你家二哥以后上学?”徐氏想了想,还是问道。

  问出这一句,她已经有了后悔。

  要是直接请何学士帮忙,哪里用得着顾忌这些?

  之前只想着不让沈理难做,可这事交给他,说不得谢氏心里就又不自在。

  沈理失笑道:“婶子怎么会问起这个?二哥还有三年呢,又不是每家只能送一个子弟过去……”

  沈理毕竟是翰林院仅次于掌院学士的侍讲学士,没过几日就打发安排妥当,打发人过来传话,让沈瑞准备准备,十六日去春山书院参加入学考试……

  第二百二十章 贞元会合(四)

  春山书院的入学考试,与县试水平等同,并不是说笑。

  九月十六这日,沈瑞就在三老爷的带领下,来春山书院参加了入学考试。

  虽说对于这种考试模式有些好奇,不过经历过上辈子的应试教育,等沈瑞拿到考卷后,就进入了应答模式。

  看得监考的山长与几位夫子暗暗赞叹,要知道这样在几位师长的注目下答题,不是哪个都能同沈瑞这样从容自若。

  春山书院用这种法子,震慑了不少学子,推掉了不少走后门的学生家长。

  否则的话,官宦人家子弟,只要在读书上用心,资质不是木头,学习五、六年应对县试水品的考卷应该多能过关。真有笨的,家长也不会丢丑往这边送

  沈瑞出自沈家,是沈洲的嗣侄,沈理的族弟,与翰林院有香火情。

  虽说官场上向来人走茶凉,可沈洲才走半月,春山书院这里也不至于就故意为难他的侄儿。不过是例行如此,大家没有特意为难沈瑞,也没有放水就是

  春山书院为何在京中能占有一席之地,那就是“严进严出”,保证学子水平。

  春山书院的山长,与沈瑞印象中的枯瘦老翰林不同,是个略有些富态的七旬老翁。他望向沈瑞的目光有审视,不过等到看着沈瑞的试卷,老人家的目光就带了赞叹。

  对于读书人来说,一手毛笔字就是第二张脸,沈瑞的“第二张脸”并不难看。

  即便在四书五经上他才认证学了三、四年,可这一手字却不是三、四年的水平。加上他年纪在这里,旁人不知的,难免就想着他是打小苦读出来的,对于他的学习水平也就高看一眼。

  凭借着一手好字,还有圆圆满满的答卷,沈瑞通过了春山书院的考试。

  他不知道,眼前这些胡子都白了的老翰林之间也爱八卦。

  加上沈家独子去年死于意外之事,在翰林中本不是秘密。沈瑞离开书院后,几位夫子便开始八卦。

  “要是不知沈尚书家事,倒是看不出像嗣子,瞧着倒是不比沈珞差……”一个夫子道。

  另一位老翰林摸着胡子道:“沈尚书这一房虽人丁凋零,松江沈家却是大姓,选出来的嗣子,自然不会是庸才……”

  总的来说,老师们对沈瑞的印象不错。

  柳成已经离京,长寿的年纪大了,徐氏就让周妈妈从家生子中择了几个少年出来,让沈瑞从中选书童小厮。

  沈瑞并没有直接选人,而是跟周妈妈询问了各家长辈的脾气秉性。

  在沈宅大半年,对于沈家前后宅的管事、内管事之类,沈瑞也都认识了。

  如今有资格往他身边送子弟的,都是下人中数得上的人物。沈瑞身为小主人,没有借着书童名额去拉拢收服下人的意思,不过是想着“龙生龙凤生凤”,从父母家人秉性来挑人手。

  毕竟他身边的书童,以后就是他能倚重的心腹,要是选了不合意的,以后换起来也麻烦。最后择了两人,一个老实本分,一个机灵活络。两人都是阿毛、二狗之类上不得台面的小名,实不文雅,沈瑞就改为白砚与墨书。

  至于身边的长随,除了长寿之外,徐氏早就又给了他一个,是大管家的长孙。对着长寿的名字,被徐氏改名为长福。

  沈瑞在南边时,乘马车上学,那是因年纪尚小,又是寒冬腊月。在京中出行,车马多是路远或女眷与孩童乘坐,沈瑞这个年纪该骑马出行了。

  对于沈瑞来说,这也不是难事。

  他上辈子本就会骑马,这辈子也在半年前就学会了。

  书包已经准备好,文房四宝都是现成的,就等着次日上学。

  当天晚饭后,沈全与何泰之都过来了。

  因他们早就关注沈瑞进学之事,晓得他今日参加入学考试。

  对于沈瑞的成绩,他们倒是不担心,转成过来,是为了同沈瑞将春山书院再次仔细介绍了一遍。

  春山书院里面的班级,仿国子监,有等级制,并不以年龄划分,而是以功名分,倒是与沈家族学类似。不过不是分成三个班,而是分成五个,甲乙丙丁戊。没有功名者入戊班,过了县试入丁班,过了府试入丙班,过院试入乙班,过了乡试入甲班。

  沈全与何泰之两人如今都过过了院试,在丙班,做了同窗,沈瑞是白身只能入戊班,并不与两人做同窗,这两人才担心他。

  沈瑞总算晓得毛迟为何郁闷,因没回原籍参加童子试,毛迟是白身,一直卡在戊班。而沈全之前对于春山书院的事情不愿多提,想来也是因卡在丙班的缘故。

  因春山书院鼓励学生早应童子试,入学的学生,多是当年或次年就参加县试,如此一来戊班就是流水的营盘,多是刚入学的十一岁少年或是籍贯在外地的学生。毛迟的年岁,坐在一堆孩子中间,不仅自己难受,夫子也会觉得碍眼

  “这样说来,小林哥现下在丁班?”沈瑞问道。

  何泰之讪讪道:“正是如此,四月府试前,我们还做了两月同窗……”

  别看何泰之去年还在沈家子弟跟前得意过,不过回了春山书院后,就将尾巴都收了,真的得意不起来。

  春山书院里,十岁出头的童生,十四、五岁的生员,弱冠之年的举人,都是寻常。一茬茬都是优秀学子,除非过了会试,否则谁也不能说自己就比旁人强些。

  听着沈全与何泰之的介绍,沈瑞对春山书院又多了几分好奇。

  次日是沈瑞头一日入学,倒是无需长辈们再出面。

  大老爷对沈瑞告诫几句,无非是勤勉读书、勿骄勿躁之类;徐氏这里,则是劝他多与同窗交流往来,莫要只捧着书本做书呆子。

  去年沈瑞有过入族学的经验,今日进了书院,就直接在秦先生门外等了。

  秦先生是昨日入学考试的“监考”老师之一,也是戊班的夫子。昨日沈瑞离开前,三老爷就带着沈瑞见过秦先生。

  秦先生五十来岁,倒是比其他露面的几个先生年轻许多。

  这个年纪,怎么看也不像是到了致仕的年龄。听三老爷私下告知,沈瑞才晓得他确实是翰林出身,还是成化年间的翰林,早年因得罪权阉被罢官免职。等到弘治年间,被朝廷平反后,秦先生并没有重新入仕,而是选择到春山书院做了先生。

  春山书院虽是翰林院子弟学校,可学费上并不低,反而因给先生们的束惰高,这里的学费是其他书院的两、三倍。沈瑞这样刚入学的学生学费最低,每月也要五两银子。一般人家,也承担不了这么高的学费。

  与一般书院的书声琅琅不同,春山书院给人的印象就是安静。

  进了春山书院所在的胡同,就不闻烟火气似的,让人也不由自主的屏气凝神。

  昨日三老爷介绍过,这是因为这个胡同里除了春山书院之外,其他几处宅子也是归属翰林院,是翰林院一处编书所在。因这个缘故,胡同里并无住户,胡同里也常有人驻守,所以格外安静。

  至于春山书院里,因不收蒙童,就免了朗诵背书那些。即便是戊班学生,也是从四书集注与解题开始讲起。

  如同沈全、何泰之所说的,戊班的学生很少,只有十来人,看着都是十来岁年纪。沈瑞因个子高挑,不像十三、四,倒像是十五、六的少年,随秦先生进了课堂,引得大家侧目。

  不过还好,有个熟人毛迟在,沈瑞不至于太尴尬。

  毛迟坐在最后一排,看到沈瑞,先是目瞪口呆,随即露出惊喜来。

  秦先生看了下沈瑞身量,就指了毛迟身边的座位。

  等秦先生离开,毛迟侧身过来,带了几分不解,低声道:“不是说明年来书院么?怎么这个时候插班进来?”

  如今已经九月下旬,距离年底放假就剩下三个月。书院里虽每年也有插班生,可也多在上半年。

  沈瑞低声讲了沈珏等人随二老爷南下之事,毛迟感叹道:“我竟不知此事,否则也当过去送行。”

  沈瑞道:“连全三哥与何表弟都没送,谁不晓得你们书院除了应试时候松些,平素都不好请假,珏哥哪里会与你计较这个?”

  欢喜过后,毛迟看着前面一排小萝卜头,感叹道:“总算有人与我做伴,之前就我一个在这里杵着,知道的人还罢,晓得我离原籍所在远,不知道的还只当我是蠢蛋……”

  沈瑞低声道:“令尊怎么没想着寄籍?”

  翰林院里的翰林,籍贯来自全国各地,这些学生的原籍肯定也并非都在京中。

  毛迟打量了沈瑞一眼,老气横秋道:“沈小弟还小,不知世情,‘京城居,大不易,哪里是那么好寄籍的?翰林院又是清水衙门,除非到了侍读、侍讲学士,否则能在京里买得起房、置得起产的有几个?多是赁屋而居。”

  “寄籍”的先决条件,就是买房置地。

  不是所有京官都有资格“寄籍”,否则京城中的考生就太多了,对于顺天府本地学子不公。再说即便可以“寄籍”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在京城应童子试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贞元会合(五)

  同地方上相比,京城应试读书人更多,竞争更激烈。

  毛迟之前就与沈瑞提过,打算明年年底回乡,参加后年的童子试。

  沈瑞看了看前面的萝卜头,迟疑道:“即是这里按照学生功名分班,那先生在这里讲授的会不会太浅显,世兄也不怕被耽搁了?”

  毛迟笑道:“院试与乡试有什么区别呢?会试与乡试也是,考的都是四书集注与时文,不过是考试地方不同,主考不同……相对于其他班,这里讲的四书是浅白些,时文的破题也是刚入门,不过等到逢十日驻讲,大课堂讲课,不拘班级,可以去旁听……”

  沈瑞听了,默然,莫名地觉得熟悉,这就是公共课呀……

  运河上,某渡口。

  看着二老爷满脸铁青地看着自己,二太太不由哆嗦了一下,随即却是直了直腰,面带恳求道:“老爷,就让妾身回京?”

  二老爷冷着脸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死了那个心思。四哥是三弟的儿子,你这样闹腾是要害死三弟么?”

  二太太含泪道:“老爷即便不信我的话,不当那个孩子是珞哥,那也是老爷亲侄儿……是义庆堂的嫡支血脉,我只是想要回京,多看看那孩子……”

  二老爷摇头道:“侄儿就是侄儿,太太有那心思,多关心关心三哥。”

  二太太眼睛闪了闪,犹豫了一下道:“当初过继嗣子,是因义庆堂血脉断绝,如今三叔有了四哥,为何不能跟当初珞哥在时似的兼祧三房……”

  不待她说完,二老爷已经皱眉:“兴灭继绝是何等大事?岂有反复的道理?别说三弟这一房得了儿子,即便是大哥、大嫂添了儿子,也没有这样行事的道理”

  二太太还要再说,二老爷已经不耐烦,站起身道:“这样的心思赶紧灭了,要是在三哥跟前露出一星半点,母子生嫌,那也没人再为你周转”

  二太太在出京当日醒过来后,就一直闹着要下船。

  这几天来,要不然二老爷始终叫人盯着,说不得真就让她在码头下了船。

  二老爷该说的也说了,该劝的也劝了,二太太却依旧自说自话。

  曾经二老爷是极喜欢妻子这天真烂漫的性子,只觉得性子真、不作伪,如今却是瞧出来。二太太的“天真”,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思“天真”,这种“天真”有的时候对于旁人则十分残忍。

  二老爷对二太太耐心用尽,可不敢再放任,只能安排人狠盯着。

  之前二老爷还盼着出京后,二太太会与沈珏相处出情分来,毕竟以后小二房要依靠沈珏。三太爷不到花甲之年就没了,他们三兄弟之中,他身体虽比大老爷、三老爷强些,可也并不觉得自己能高寿。

  即便二太太有再多不足,到底做了他三十年的妻子,他希望二太太老有所依。先前在京中,这嗣母子两个相处的太客气了,不像是一家人。

  如今二太太既起了后悔过继的心思,即便她主动往沈珏身边凑,二老爷也不放心了。

  他只觉得心中憋闷的不行,一刻也待不下去,大踏步地出了舱室,对门外侍立的两个仆妇正色道:“好生训芋太太,要是再让太太有个疏忽,就不是一顿板子了事”

  二太太身边老人,之前被徐氏发落过一些;这次出京,二老爷将其他人送到庄子上,一个也没留。就是晓得妻子耳根子软,怕被撺掇了闹事。

  出京后二太太身边服侍的人,都是二老爷安排的。不过被二太太连哄带吓的,还是服了软,给二太太提供便宜。要不是二老爷另安排人盯着二太太这边,说不得真让二太太下了船。

  二老爷气的不行,直接叫人打了板子。

  门口这两个仆妇战战兢兢应了,心中都觉得稀奇。

  虽早听过各种“宠妾灭妻”的传闻,可沈家家教严,几位老爷重规矩,没有那种尊卑不分的时候。

  瞧着二老爷软禁二太太的模样,不像是恩爱夫妻的模样。可随行各色人等中,并无姨娘,这两口子反目是为了哪般?

  他们乘坐的这艘官船是大船,除了二老爷夫妻之外,沈珏与沈琴、沈宝等人也在这船上。

  刚离京时,沈珏是忐忑中带了激动,船行数日后则平静下来。

  这离松江还有一个多月的水路,现下激动也太早了。

  如今秋高气爽,他又不是头一回坐船,倒是比去年上京时要自在许多。

  想着沈瑞、沈琴等人都是明年参加童子试,只有自己是三年后,沈珏也不敢再懈怠,很自觉地拿了书本看。

  只是行船上看书,到底费眼,沈珏就常跑到甲板上,坐在条凳上眺望江景

  这日,沈琴、沈宝两个也是在甲板上找到他。

  看着他怡然自得的模样,沈琴带了担心道:“二伯娘可是‘病,了这几日,珏哥这样不管不顾的好么?”

  沈珏让出大半拉条凳,请沈琴、沈宝坐了,道:“我也想去‘侍疾,老爷不是没让么……”

  沈琴犹豫了一下,道:“二伯娘一直没露面,到底是不是真病了?今儿在码头上可是有些乱,洲二伯向来好脾气,这次还罚了人……”

  沈珏白了他一眼道:“我都不操心这个,琴二哥也忒爱操心……”

  沈琴气结,捶了他一拳道:“你这没良心的家伙,我这般操心是为了谁?先前在京里是沧大伯娘当家,洲二伯娘这里你不过是客客气气请个安就完事;到了外头,你可是要在洲二伯娘手下生活……你这样不管不顾的,以后吃了亏怎好?”

  沈珏虽嘴硬,心里却是领沈琴的情的,笑嘻嘻道:“即便到了外头,家主也是老爷,不是太太,我心里有数,琴二哥就放心……”

  沈琴摇头道:“男主外,女主内。京里也是沧大伯是当家人,可平素里主持家务的不还是沧大伯娘?”

  沈珏想了想,道:“在外头还真不一定是太太当家,太太身边的老人一个没带出来,老爷那边想必早有安排。”

  沈琴在沈宅住了大半年,对于各房体面婢子婆子也多见过,只是先前没往这方面想。

  听了沈珏的话,他瞪大了眼睛,道:“还真是如此,那几个紫字辈的大姐竟是一个没见……”说到这里,带了几分好奇道:“到底因何缘故,珏哥这里可晓得?”

  沈珏迟疑道:“不晓得。不过太太是打重阳节后开始‘告病,的……”

  沈宝听了这一会儿,见两人要细究此事,觉得不妥,开口道:“长辈行事,那里是我等晚辈能说嘴的?琴二哥与珏哥还是换了话,莫要再继续说这个…

  沈琴讪笑两声道:“那说甚哩?涌二叔与珠九哥六月末走的,中秋前就该到松江了,不知三房分家分好了没有……”

  沈珏撇撇嘴道:“好好的,提那一房作甚,没得败兴?倒是南京那边,龙虎榜出了有些日子,什么酒宴也都吃的差不多,新举人是不是该启程进京了?

  沈琴不由自主地想起沈琰、沈兄弟,一时之间说不好是希望沈琰榜上有名,早日进京;还是希望沈琰落第,远离京城。

  沈宝脸上的笑容则是浅了,袖子里的拳头握着紧紧的。

  他父亲是老举人,落第数次也依旧每科上京。想到每次沈流看着他时眼中的嫌弃,沈宝长吁了一口气,觉得这个时候出京真是太好了。

  即便在运河上相遇,也不过是擦船而过,不用打照面。

  南京,乔宅。

  乔三老爷看着眼前的新举人,满意地点点头。

  他只是学政,并非乡试主考,可却主持过院试。年初科试时,他还曾到过松江府。对于松江府的年轻生员,他早就留意,只因松江大姓沈家,是他姐夫沈洲的本家。

  三月里沈洲南下祭祖,还曾绕道南京,姐夫与小舅子两个见过面。

  松江沈家,对于京城权贵来说,不过是乡下土财主似的人物,可只有乔三老爷这样的学政官,才能看出沈家的底蕴与不凡来。

  老爷一辈还罢,并不明显,除了京城二房外,本家只有几个举人,并无什么出色人物;到了小一辈,却是了不得,进士、举人、生员加起来十来个。

  书香望族,不外如是。

  想着乔家后继无人,沈家却满地读书种子,乔三老爷十分羡慕。

  只是读书人清高,前两年连京城沈家与本家都鲜少往来,他这个姻亲自然也没有主动凑过去的道理。

  如今却是不同,京城沈家从松江本家过继嗣子,恢复了往来,乔三老爷便也可以将沈家当成姻亲走动。

  他之前看重的人,并不是眼前的沈琰,而是弘治十年的“小三元”沈瑾。沈瑾读书资质高,性子纯良,乔三老爷有一庶女,已到及笄之年,在亲事上高不成低不就,先前就相中了沈瑾,有心等着今年乡试后择婿。之前痛快地答应姐夫保举沈举人为教授,也是因这个缘故。

  没想到沈瑾没有参加这一科乡试,而且在嫡出兄弟出继之外,身份也从记名嫡子成为家中的支撑门户的独子。

  乡试之前,沈举人曾拿着沈洲的名帖来拜见乔三老爷,乔三老爷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再想想之前听过的那些沈家四房“宠妾灭妻”的传闻,乔三老爷就熄了与他做亲家的心思。

  反而是沈琰,先前连廪生都不是,如今乡试却是榜上有名,乔三老爷对他印象甚好……

  第二百二十二章 久闻大名(一)

  因之前留意的是沈瑾,并不是沈琰,所以乔三老爷对于沈琰知晓的并不多,只晓得他早年失父,之前在松江,今年乡试前带了寡母与胞弟寓居南京。

  今日,他将沈琰叫过来,就是想要问问沈琰到底是沈家哪个房头的。

  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白氏寡居,乔家不好直接与白氏提此事,就想要从沈家找个能做主的族亲长辈出来。

  至于沈琰不是沈家族人之事,乔三老爷想也没有想过,毕竟沈琰的仕籍上,写了曾、祖、父三代,曾祖年岁太久远不好说,这祖父从名字上却是与乔三老爷的姨父同辈,父沈清又与沈沧、沈洲兄弟一样从水字旁,沈琰与他弟弟沈则是与沈珞一样从斜王旁。即便是巧合,也不可能三代人都巧合。

  “听闻松江沈氏分了九房,不知松贞所在是第几房?”乔三老爷开门见山问道。

  至于沈琰尚未婚配之事,他早已经打听清楚。即便看重沈琰,也是在沈琰没有婚约的情况下。

  这本不是什么隐私话题,可对于沈琰来说,还真是不好回答。

  他要考科举,学籍上就要注明祖上三代。可是他曾祖父当年发话,不许他们这一支子弟入族谱。

  他迟疑了一下,答道:“学生虽姓沈,确实是沈大学士五世孙,可是学生祖父这一支没有入族谱……”

  乔三老爷闻言,不由皱眉。

  他想过沈琰可能是沈家的偏支庶房,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之前想要择沈琰为婿,除了沈琰人品资质不错之外,只要也是看沈琰出自沈家,是书香门第。

  沈琰的学籍上,父为举人,祖父为生员,曾祖父亦为举人。即便没有一个出仕做官的,可也不是百姓人家。

  没有入族谱,用途入了族谱再除族还不同。

  入了族谱再除族,那肯定有犯了族规家法的地方,被家族所弃;没有入族谱,多半是出身有瑕。

  可沈家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沈琰这一支几代人都是读书为业,这般有上进心的族人,为何不让回归家族?

  不过想着在乡试前,沈家宗房派了沈琦来南京,曾带了几个生员过来拜访他,其中并没有沈琰。

  之前乔三老爷还以为是沈琰如今住在南京的缘故,现下看来这其中还有说法。

  “沈家那里,可提了你们这一支归宗之事?”乔三老爷问道。

  沈琰摇摇头,不想说太多。

  他并不知乔三老爷与沈家二房的渊源,对于学政大人关心自家事,心中颇为古怪。隐隐察觉到什么,可想到自己隐私之事,也欢喜不起来。

  乔三老爷好奇的不行,沈琰祖上到底是什么出身?不过这其中定有不好对人言处,乔三老爷见沈琰不愿意提,也不会直接问起,就问了沈琰几句进京的事,就叫人上了汤。

  待沈琰离开后,乔三老爷吩咐人传了管家过来,打发他去打听沈琰的身世

  松江是大府,松江来参加乡试的学子如今还有不少滞留南京。沈家是松江望族,说不得有什么蛛丝马迹打听出来。

  乔三老爷即便晓得沈琰身世有异,依旧没有死心。

  在他看来,沈家不许沈琰祖父入籍,多半沈琰祖父是外室子。沈琰的曾祖母是再醮之妇或是妓子,不为书香门第入接纳,连带着儿孙也都上不了族谱。

  自打宋后,儒家信奉程朱理学,对于女子贞洁要求尤为苛刻,不许纳妓或是再醮妇进门的人家,并不是一个两个。

  即便不被宗族接纳,沈琰的祖父依旧读书为业,有了功名;沈琰之父这里,又更进一步;再看沈琰的为人行事,家教这里是无需担心的。

  乔三老爷的庶长女,不过是婢生女,才在亲事上被人百般挑剔,高不成低不就。因此对于沈琰的出身,乔三老爷并不是很挑剔,只是想要弄个明白罢了

  等到管家打探一圈,得到的消息,却是令乔三老爷拿不定主意。

  沈琰来南京之前在松江沈家族学任教,其胞弟也在沈家族学读书,沈琰家在松江时住在沈家坊。这明显是被沈家接纳的意思,那为何沈琦来南京没有带沈琰在身边交际?而沈琰这里,提及松江沈家时,也没有想要归宗的意思。

  南京距离松江并不算近,不过乔三老爷还是打发人前往松江打听。至于沈琰这里,瞧着他有为尊者讳的意思。沈琰的胞弟,年岁不大,未必晓得家族私密,唯一能打听的就是沈琰之母白氏。

  乔三老爷就与妻子说了,让她寻个由子见见白氏。

  乔三太太有个嫡女今年十二岁,巴不得将前头的庶女早嫁了,好专心为女儿准备嫁妆,对于丈夫的吩咐就痛快应了。

  白氏是举人之妻、举人之母,并非寻常民妇,乔三太太给她下帖子,也不算太过丢份。

  白氏收到学政太太的请帖,真是又惊又喜。不过她一个内宅妇人,倒是不敢自专,就叫来长子商量。

  沈琰看着帖子,想起前两日在学政家的对话,若有所悟,道:“即请了娘去,娘就去……要是学政太太问及曾祖母之事,也不必瞒着……”

  白氏惊恐道:“她作甚要问及这个?莫不是发现大哥学籍不妥?还是沈家人要害了大哥?”

  沈族并不认下沈琰这一支,可沈琰既要进学,学籍上曾祖父之名总不能空着,添的还是二房老太爷的名字。真要计较起来,这样并不妥当。要是沈氏族人到学政处上告,就能告沈琰一个“伪籍”。

  白氏对沈家再不满,也不敢闹事,顾及的就是沈琰的学籍。

  沈琰忙道:“娘别担心了,不于学籍之事,多半是要问儿的亲事……”

  白氏闻言,立时转惊为喜:“阿弥陀佛,真是老天开眼,莫不是学政大人要招大哥为婿?”

  沈琰摇头道:“或许是为了旁人家保媒,除了说亲之外,也没有什么可探问到祖上的道理。”

  白氏犹豫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事实话实说好么?要不先看看那边人选如何?要是人选好,是不是当瞒一瞒?”

  沈琰皱眉道:“不可婚姻结两姓之好,要是有所隐瞒,那不成了骗婚?娘还是实话实说。不管学政大人为何人保媒,门第当在我家之上,要是因此得罪人,反而给儿子平添一个仇人。”

  白氏恨恨道:“都怪二房大太太,恁地心狠的女人……要不然去年归了宗,也不会让我儿到了现下这般尴尬境地……”

  沈琰忙道:“这般抱怨的话,娘在家里说说就罢,到了外人跟前可莫要提起……二房大老爷升了尚书,要是娘在外头也这般抱怨,让人误以为我兄弟两人对二房心存怨尤,不用二房嫡支发话,就有人为了巴结二房大老爷发作我们,说不得前程就要断送了……”

  倒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是世情如此。只是未必就这么严重,沈琰晓得母亲秉性,不愿她在外头乱说,才故意说的严重几分。

  白氏白了脸,忙捂了嘴道:“这也未免太霸道,连抱怨两句都不行么?”

  沈琰道:“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嫡支这些年没有寻祖父与父亲不是,多少也因离的远的缘故。如今儿子就要上京,若是纠缠当年往事,惹恼了那边,儿子可是扛不住……”

  被沈琰连吓带哄了一顿,白氏去赴乔三太太的约时,就谨言慎行起来。

  乔三太太看到她这般容貌,心中讶然不已。要不是她之前见过沈琰,这母子两个容貌确实有相似的地方,她都要怀疑白氏是不是后母了。

  不过论起年齿,晓得白氏比自己还年长一岁,乔三太太就只有羡慕白氏保养好的。

  白氏到底是士子之妻、士人之母,言谈中即便带了几分小家子气,也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乔三太太看出她的软糯脾气,不是难相处的,对于这门亲事就更热络几分

  她素来想的开,不怕庶女嫁的好,只怕庶女嫁的不好。乔三老爷心肠软,要是晓得庶女嫁的不好,往后怕是多有操心的地方。

  乔三太太对白氏满意了,就旁敲侧击问起沈琰兄弟的身世。

  白氏因得了长子吩咐,并无隐瞒的,倒是痛痛快快说了。又因长子的警告,白氏一句抱怨沈家人的话都没提。

  乔三太太闻言,沈琰的祖父竟是出自沈家二房,不由有些傻眼。沈琰这身世,可是比他们夫妻两个之前想的截然不同,倒是说不好是更好还是更坏。

  不过因白氏这般坦荡,她对白氏的好感就又升了几分,言谈上依旧亲切,并无变化。

  白氏眼见乔三太太并不因自家是出妇子后代就生鄙视,倒是十分感动。

  等到乔三太太叫人上汤时,白氏已经当乔三太太是个贴心人了。

  乔三太太这里送了客,却是收了笑。

  等乔三老爷回来,乔三太太就将白氏那里打听的消息说了。

  乔三老爷闻言,亦是讶然:“竟然不是外室子,而是嫡支……”

  乔三太太皱眉道:“老爷可莫要这样说,姐夫家才是沈家二房嫡支……”

  乔三老爷叹气道:“要我说,姨父的性情实是太刚烈……换做旁人家,即便后母不贤,也没有不认弟弟的道理,竟任由血亲遗留在家族之外……”

  乔三太太犹豫道:“老爷,这门亲事还是罢了……沈琰是不错,可沈家那边在择嗣的时候都没认回他们,想来也无心让他们归宗……”

  乔三老爷想了半响,道:“前些日子看邸报,姐夫外放江西,倒是说不得会路过南京,且看看姐夫怎么说……”

  第二百二十三章 久闻大名(二)

  京城,春山书院。

  夫子留下一篇时文题目,就吩咐学生们散学。

  饶是两世为人,想到明日就是望朔假期,沈瑞心中都生出几分欢喜。

  不是他想要偷懒,实在是春山书院的课时安排太密集了,卯正(早上六点)开始,到酉正(下午六点)结束,每天在学堂里六个时辰。

  真是起早赶晚的,怪不得沈全与何泰之开学会都鲜少见人影。

  每个月只初一十五才能休息,自然是人人盼着。

  不管沈瑞之前在松江族学,还是在沈家三老爷的小私塾里,课程安排都没有这么紧,一时还真有些适应不良。

  待出了课堂,就见沈全在外头站着。

  “三哥在等我?”沈瑞迎上前去。

  沈全看了看沈瑞身边的毛迟,还有随后出来的一堆小少年,扶着沈瑞肩膀小声道:“是不是幸好有毛贤弟在?”

  沈瑞左右看了两眼,已经淡定。之前同窗们看他是比较侧目,不过待晓得他年纪只有十三岁后,隔膜也就没那么深。毕竟他们的年纪十一、二岁,与沈瑞也小不到哪里去。而且因沈瑞身量高挑的缘故,他们还十分羡慕。

  倒是沈瑞,入学院小半月,熟悉了这里的升级机制与学习氛围,有些担心道:“我还好,三哥那里呢?”

  这书院里十来岁的学生,夫子就撵着下童子试,十六、七时大多数院试都过了。沈全的年纪,已经十八岁,就是搁在丙班,也不算小了。

  沈全笑道:“不过是开始时被当成不开窍的傻瓜,格外‘关照,了些时日,不过对我来说到底是有好处;即便是族学时,也没得过师长这般重视。”

  沈瑞见他眼神清澈,面上并无阴霾,可见是真的适应了春山书院的教学节奏,这才放下心来。

  毛迟本与沈瑞结伴而行,眼见沈全过来寻沈瑞,就先带了书童离去。

  沈全道:“自打瑞哥上学,我娘就开始念叨,不放心你呢……明日休沐,瑞哥可有什么安排?要是得空,就过去坐坐。”

  沈瑞点头道:“当然有空,我本也要过去给婶子请安的。”

  沈全笑道:“那明天我可能借瑞哥的光打吃好的,前几日松江那边来人,送了不少食材过来。我娘留了大半,就惦记叫瑞哥过去。”

  至于送到尚书府,以郭氏素来行事,是不会那么做的。尽管沈瑞与她亲近,她也是真心疼沈瑞,不过这份亲近却不在人前显露。

  以前沈瑞是娘不在爹不疼的可怜孩子,她这个婶子愿意将沈瑞拉倒五房羽翼下,护着他疼他。如今沈瑞已经是二房嗣子,她要是再摆出只有婶子最疼你的姿态,只会让沈瑞难做。

  就是之前帮沈瑞料理的庄田账册,郭氏进京后,也痛痛快快地交到徐氏手中。

  沈瑞笑道:“那感情好,倒是惦记南边的吃食了。”

  族兄弟两人说笑着出了书院,到了仁寿坊两人就作别,沈瑞进了胡同,沈全继续回家之路。不过在临别前,两人约好,明日沈瑞过去探望郭氏与福姐。

  回到尚书宅,沈瑞先回九如居换了家常衣裳,并没有直接叫晚饭,而是先去正房。

  大老爷也在,与大太太之前不知在说什么,夫妻两个面色都有些沉重。

  沈瑞先给二人请了安,随即说了明日想要去沈瑛家探望五房长辈之事。

  徐氏在心里算了算日子,点头道:“二哥也有些日子没过去,是当过去请个安。”又道:“你鸿大叔、鸿大婶子是头一年在京城过冬,怕是受不得这边的寒,福姐年纪又幼小,正好这几日家里收拾皮子,我叫人挑几块出来,明日二哥带过去。”

  沈瑞应了,就听大老爷道:“打发人去瑛哥那里一趟,将拜会的时间改成下午……王伯安回京了,身子不大好,你当先去那边问疾。”

  倒不是王守仁这个老师当排在前面,而是探病避讳下午过去,多在中午之

  王守仁如今是刑部主事,二月里出京去安徽清查旧狱,算下来出京已经大半年。

  沈瑞不由动容:“老师什么病?”

  王守仁可不是单纯的文人,打小习武健体,这要是病了肯定不是小病。

  大老爷沉默了一会儿道:“估计是累着了,加上心病他南下这半年成果斐然,可也得罪了好些人……”

  沈瑞听了,仔细一想,就明白过来。

  这种清查旧狱的差事,真要成绩好,可不是得得罪人么?要是将已经定罪的案子翻过来,不仅要得罪当初审案的地方官,还有按察使司,乃至刑部,一层层的官员。

  当初王守仁出京前,沈瑞就想到此处。可王守仁一心为国为民,沈瑞身为弟子,虽婉转规劝,可也不能拦着,而且也拦不住。

  “可是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沈瑞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

  大老爷自己如今就是刑部掌印官,刑部这里应该是不怕的。至于地方官,王守仁之父王华虽没有升级,可依旧是正三品侍郎,难道还庇护不了儿子?

  大老爷看了沈瑞一眼,很是欣慰他的通透:“并非是得罪一人两人,而是他犯了官场忌讳……王华这次虽无升无降,可位置未必就安稳了,盯着他位置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王伯安这次南下,固然有功,不过随即的弹劾也少不了,就怕这个时候有人落井下石……要是牵扯到王华身上,恐父子都难保全……

  沈瑞大惊:“父亲,师公他不是圣眷优容么?”

  大老爷道:“去年卷入会试舞弊案的程敏政,圣眷并不在王华之下。”

  沈瑞进京大半年,也常旁听大老爷说些朝廷上的事,对于现下朝廷格局心中有数。

  如今的格局是皇权与文臣和平共处,勋贵武将打酱油。

  文臣这里,因三阁老的缘故,又分了派别。“谢党”、“刘党”、“李党”,还有如大老爷与王华这样的中立人士。

  在这次“京察”中,三阁老相争的苗头就越老越明显。

  王华无党无派,又有希望入阁,三阁老即便不会直接对付王华,可下边人要是盯着王华的礼部左侍郎位,想要将他弄下来,也不会拦着。

  想到此处,沈瑞不由皱眉道:“父亲,他们是不是太嚣张?这次对付师公,那下回瞄准哪个?父亲与姑父也不是党人,他们会不会也对父亲与姑父出手

  大老爷抚着胡须,欣慰道:“二哥能想到此处,甚好、甚好……为父之心忧,亦在此处……朝廷是圣人的朝廷,不是阁老的朝廷……几位阁老在高位上久了,越来越听不得其他声音,时而久之,难免陷入意气之争。最好的法子,就是保持朝廷现下格局,勿要让几位阁老的势力再膨胀。”

  “要是他们想要借着老师这次清查旧狱‘隔山打牛,那为了免除后患,是不是当’釜底抽薪,?”沈瑞想了想道。

  大老爷脸上笑意更盛:“二哥说来听听……”

  “先生既‘病,了,就当好好歇一阵子……”沈瑞道。

  王华父子在朝虽没有什么靠山,不过因王华是状元出身,为人方正,在士林中口碑甚好。又因之前在翰林院,如今在礼部,王华的门生故旧也很多。不过多是品级低,在朝廷上说不上话。

  大老爷点头道:“要是真如此,也可解王华忧患,只是王守仁性情桀骜,未必肯退这一步。”

  沈瑞并没有在大老爷面前保证什么,心里却是下定主意,要劝住王守仁。

  从正院出来,沈瑞并没有回九如居,而是去叫了长福,吩咐他立时往沈瑛宅走一趟。

  王宅那边,距离尚书宅这么近,沈瑞恨不得立时就过去。不过想想规矩与避讳,到底忍了,只是打发长寿过去打听一二。

  等沈瑞回了九如居,用了晚饭,长寿也从王宅回来。

  “没见大爷,只见了五宣哥。大爷这半年日夜辛劳,又因在外,饮食不调,肠胃就有些不好,听说清减许多;又在差事的缘故,得罪了不少地方官吏,受了不少刁难,最过分的是,大爷回京时,那边的人在船上使坏,沉了大爷所搭乘的座船……大爷与五宣哥知水性,虽没事,可随着大爷南下的两位文书遇难了……”说到最后,长寿带了几分沉重。

  他是王家旧仆,早年也跟在王守仁身边,对于旧主自然关切。

  沈瑞听了,终于明白大老爷为何让王守仁暂时隐退。

  官场之上的争斗,虽说凶险,可多在律法许可之内行事,像这样摆明旗鼓,连谋害性命都出来了的,可见这其中有无法化解的仇怨,使得对方连规矩都不讲了。而对方敢这样肆意,定也有所倚仗。

  王守仁父子两个如今都在官场,可实际上除了圣眷之外,并无什么得用的官场助力。

  原本他打算带冬喜一起去沈瑛家,与郭氏商量商量冬喜的婚配之事的,毕竟冬喜今年十九岁,年纪已经不小。

  可晓得王守仁的事,沈瑞也没了心情。

  辗转反侧,到了次日一早,沈瑞用了早饭,就匆匆前往王宅侍疾。

  他是王华的徒孙,王守仁的学生,春节前后时常来王家的,倒是无人拦着

  到了王守仁的居所外,沈瑞就听到一阵阵的咳嗽声……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久闻大名(三)

  王守仁院子里服侍的人不多,沈瑞走到房外,正好有个婢子出来,认出是沈瑞,忙屈膝道:“瑞少爷……”

  沈瑞点点头,直接挑了帘子进去。

  王守仁倚坐在炕上,正弯腰咳个不停。旁边有个婢子,手中捧了痰盂。

  听到外头动静,王守仁抬起头来,道:“是瑞哥来了。”

  沈瑞先见了礼,而后亲自倒茶奉上:“老师先吃口茶压一压……”

  王守仁接了茶,吃了几口,咳的果然轻些。

  沈瑞看着王守仁清减的模样,还有刚才不住声的空咳声,不由有些担心,附身去看痰盂里的痰。虽说他不是学医的,可自己当年却是得过肺炎,当时的状态与咳出的痰的颜色,都与王守仁现下相仿。

  “老师这是在下水后受凉引得咳症?”沈瑞担忧道。

  这个时候可没有抗生素,肺炎严重了也能要命。这是感冒引发的肺炎?

  王守仁淡笑道:“瑞哥不用太担心,我这是老毛病……前几年一次伤寒坐下的病根,这次又发了,这几日已是见好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说话之间都带了喘声。

  他吩咐婢子拿了椅子,让沈瑞坐了,问起他上学的事。

  知道沈瑞进了春山书院,王守仁点头道:“那边授课的都是翰林院的老儒,莫要因他们上了年岁就轻视他们。他们都是一层层考上来的,没谁比他们更熟悉科举章程。”

  沈瑞也这么认为,这半月来学习的很用心。不过也晓得,有些科举窍门,则是子孙相传,没人会往外传授。幸而沈家有几位老爷在,外头还有王守仁这个老师,并不需要其他人指导。

  要说八个月前的王守仁是阳光青年,那现下这阳光青年的脸上有了阴霾。

  天子君亲师,就如沈瑞这个学生能不请自来,直接登堂入室,王守仁在学生面前也没有掩饰他的沮丧与迷茫。

  说到底,王守仁再有才,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

  这次江南之行,定是让他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东西。

  沈瑞上辈子来自信息世界,网络上各种负面消息铺天盖地。

  就是不问王守仁,他也能猜到王守仁的遭遇。

  王守仁是真正地忧国忧民,算起来也是热血青年。

  沈瑞不说话,王守仁却长吁了口气,道:“瑞哥,你我都应该庆幸,生养与仕宦人家……这世上,小民艰难……”

  沈瑞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国家有律法,可官场之上更重视人情”

  所以小民受冤,并不稀奇。地方官为了政绩,命案肯定是要破的。这个时代,又不像后世那样有健全的刑侦手段,肯定是疑罪从有。刑法之下,什么口供求不出来。冤假错案,定是不可胜数。

  至于地方官为了荷包,侵占乡绅商户财产之类,也不罕见。

  古往今来,官欺民的手段多是大同小异。

  这次“清查旧狱”,肯定让王守仁长了“见识”。而且他的反应肯定也很强烈,才会引得对方铤而走险。

  沈瑞过来之前,想了一肚子劝解的话,眼前却有些难开口。

  同王守仁的忧国忧民相比,自己这“明泽保身”的想法是不是太自私?

  不过无论如何,他是不想看着王守仁父子走上历史上的旧路。

  看着沈瑞欲言又止的模样,王守仁揉了揉眉心,道:“瑞哥到底想要说甚,犹犹豫豫的?”

  “老师,父亲昨日与我说,最近京中风声不对”沈瑞迟疑了一下,道

  王守仁正色道:“怎么了?”

  沈瑞看了王守仁一眼,道:“都察院那边盯上老师了……”

  王守仁嘴边露出讥讽道:“意料之中,要是朝廷没有倚仗,他们也不敢无法无天,在地方作威作福。”

  沈瑞沉默,面上尽是忧色。

  王守仁笑了笑道:“瑞哥不要担心我,最多不过是罢官免职……”

  沈瑞抬头道:“要是单单算计老师,学生并不怕,只有师公在朝,老师总有起复时……可是父亲说,这个时候怕是有人会落井下石,对准师公……”

  王守仁闻言一愣,随即面色沉重起来。

  连进京不到一年的沈瑞都明白朝廷格局,他哪里又不明白?今年这次“京察”,六部九卿衙门变动很大。王华要不是为人方正,没有明显的小辫子露在外头,这个礼部左侍郎的位置说不得早就抢了。

  沈瑞一个半大孩子,沈沧专门与他说这些,不过是给自己传话。

  王守仁觉得胸口里塞了一团棉花,堵着自己喘不上气来。

  沈瑞却是没有再说旁的,他与王守仁相识这几年,晓得王守仁的脾气秉性。要是劝王守仁退一步保全自己,王守仁是连考虑都不会考虑的。只有抬出孝道来,才有希望。

  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要在王华那边使劲,沈瑞就从王家告辞出来。

  王华今日在衙门,并不在家中,想要见王华只能等王华落衙或休沐的时候

  沈瑞就先回了尚书宅,叫人带了礼物,前往沈瑛家。

  沈瑛、沈琦兄弟都不在,沈瑞先见了鸿大老爷夫妇。

  听说沈瑞带了一车皮子,郭氏犹豫了一下,就叫瑛大奶奶收下。

  徐氏昨天说是给沈鸿夫妇与福姐几张皮子,可哪里好落下五房其他人。自然人人有份,就弄了一车。

  尽管五房日子富庶,可这一车皮子价值也不是小数,郭氏心里已经想着给如何还礼了。

  不过眼前最关心的还是沈瑞,虽说之前沈全将春山书院说的千好百好,可郭氏不亲自问问沈瑞,心里还是不放心。毕竟沈全十八岁,沈瑞只有十三。两人不在一个班上,要是沈瑞挨了欺负怎么办?

  听着郭氏满含关心的探问,沈瑞道:“婶娘放心,同窗们都友好,没有那等欺负人的。”

  沈全在旁,听了此话,不由失笑道:“娘,就瑞哥这年岁、这身量,不欺负旁人就行了,哪里会挨欺负?”

  郭氏轻哼了一声道:“瑞哥就算个子高些,岁数在这里,又是才去,说不得就有人欺生。”

  沈全想着沈瑞班上那群萝卜头,笑道:“娘,您就将心放回到肚子里……瑞哥没考童子试,如今进了的初级班,学生都是十来岁,瑞哥的年岁都算是大的。”

  郭氏先是一喜,随即一忧道:“都是小学生,那夫子讲课是不是也是容易的?会不会耽搁了瑞哥功课?”

  沈全之前倒是没想到这点,点头道:“娘顾及的也有道理,可是书院里升级卡的紧,都是随着科举功名走,并无例外……”

  沈瑞道:“婶子,我们那里逢十日有大讲,学生都可以去听的,并不会耽搁什么。”

  郭氏这才放心,才问起沈瑞探病之事。

  沈瑞将王守仁咳的厉害之事说了,郭氏因“爱屋及乌”,便也颇为关切,说了几个治咳症的食补方子,让沈瑞下次探病时告之。

  福姐坐在郭氏旁边,早已经等着不耐烦。

  见郭氏说完话,她便下了炕,跑到沈瑞跟前,拉着他的袖子道:“二哥,球球……”

  沈瑞道:“福姐想要球球?二哥这次没带来,下次给福姐带来……”

  福姐却拉着沈瑞的袖子不放手,用另外一只小胖手指着外头。

  沈全笑着说道:“福姐是让你带她去踢球呢,我前些日子做了个皮球给她

  福姐满脸期待模样,沈瑞看着心里软软的,起身道:“鸿大叔,婶子,我与三哥带福姐去玩……”

  郭氏叫人给福姐带了帽子,又吩咐沈全与沈瑞道:“一两刻钟就屋里来,别冻着了福姐……”

  外头虽是阳光明媚,可到底已经入冬。

  沈瑞与沈全带了福姐在庭院里玩了一会儿,就哄着她去了书房。

  沈瑞要了纸笔,在纸上化了几个卡通小人给福姐玩。

  福姐拿着那张纸,十分喜欢模样,指着上面的小人“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地叫了起来,看着沈瑞与沈全直乐。

  福姐转过头来,望向沈全:“三哥,三嫂呢……”

  沈全一愣,随即一把抱过福姐,面色有些古怪道:“福姐是听谁说‘三嫂,?”

  “爹,娘”福姐脆生生地答道。

  沈全有些傻眼,沈瑞笑道:“是不是鸿大叔与婶子要给三哥选三嫂了?”

  沈全已经十八岁,旁人这个年纪早已经成亲。只是他不是长子,没有传嗣压力,功名上又卡在院试,才一直没有想到亲事上。

  不过沈鸿与郭氏作为父母,肯定不会疏忽儿子的婚姻大事。

  沈全有些忐忑,又有些好奇的:“如今到底是寓居京城,爹娘怎么好好的想起我的亲事来?”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全不好直接去探问,沈瑞这里却是没什么顾忌的。

  等用了午饭,沈瑞就问起郭氏。

  郭氏道:“是你大哥的一个同年,如今也是庶常,苏州府人士,父亲已故,接了家眷来京,家中有一幼妹,正在寻人家。可又不想嫁到京中,怕以后致仕回乡后两下分离。他来过家里,见过三哥,知晓三哥还没定亲,就有心结亲

  沈瑞道:“论起来,倒是门当户对,却不知那女孩品貌如何,婶子可见过

  其实沈瑞说“门当户对”并不妥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即便那女孩家是寒门出身,有个庶吉士兄长,也是不愁嫁的。

  郭氏摇头道:“闺中女儿,哪里是那么好见的?我与你叔父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总要心里有了主意,再定下相看不相看……”

  第二百二十五章 久闻大名(四)

  等沈瑞将从郭氏这里探听的消息告诉沈全后,沈全虽强做镇定,不过眉眼间依旧带了几分期盼。不过年纪多大,只有成家,在旁人眼中才不是孩子。

  沈瑞道:“苏杭出美女,三哥好福气。要是婚事成了,三哥可要多谢瑛大哥”

  五房在松江虽是富户,可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则不算什么。

  沈全目前连秀才都不是,论起门第来,不过是举人之子。这样一门亲事,对沈全将来大有好处。即便目前那边不过是庶吉士,可庶吉士又称“储相”,往后在前程上错不了。等到沈全一层层的考下去,考出头的时候,也能借上大舅哥的光了。

  而沈瑛多这样的姻亲,往后也能互为臂助。

  同在松江找个门当户对家的小娘子相比,这门亲事好上太多。

  若是没有沈瑛这个大哥在,对方即便想要在找临近苏州府的亲家,也不会选中沈家。

  沈全白了沈瑞一眼:“瑞哥真是的,大哥是我亲兄长,要是说谢不是外道

  提及“兄长”,沈瑞莫名地想到沈瑾。

  谁会想到沈瑾准备了这些年,竟然错过今年乡试,只能说沈瑾的运气真的不好。要是孙氏没有故去,他三年前就参加乡试,十五岁的举人,前途似锦。如今不仅错过了十五岁那科,连十八岁这科也错过。三年之后,说不得就泯灭众人了。

  沈全也因自己的亲事,想到沈瑾身上:“瑾哥与我同庚,如今乡试没有下场,是不是该说亲了……”

  他不过是念叨这一句,沈瑞对松江沈家的后续消息知道的并不多,只有沉默。

  难得休息一日,沈瑞还有其他安排,就没有在沈瑛家多待,用了午饭后就回家。

  王守仁如今在受打击后有些颓废,诱之以孝道,说不定会愿意暂时隐退;可王华那里也要通通气,否则王华刚硬起来,不许儿子暂退呢?

  王华的性子,实在清高的过了。

  其实,他是谢迁任同考官时过的会试,两人同为余姚人,又有半师之谊,就痛快地站到“谢党”去又能如何?

  谢迁可是历史上有命的“贤相”,并无恶名。

  王华就算他不站队,可刘阁老与李阁老还是会将他当成亲近“谢党”的人。而谢阁老那里,因怎么拉拢都拉拢不过来,对他也会心存不满。结果就是孤立无援,身如浮萍。

  回到沈宅,沈瑞先去正院见徐氏。

  徐氏看了他的打扮一眼,道:“你三叔那里来客人了,刚才还打发人过来叫你去陪客,你先莫要换衣裳,先去见了客人……”

  三老爷虽没出仕,不过少有才名,儒林中也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沈瑞应了,就往东宅去。

  三老爷正在前厅待客,见沈瑞过来,十分欢喜,忙招呼他上前。

  客座上坐了两人,一人年纪与三老爷差不多,一人是弱冠年纪,这两人相貌有些相仿。

  “于吉,以中,这是我二侄儿瑞哥……”三老爷先对那两人介绍沈瑞,随即对沈瑞道:“瑞哥,这是叔叔的好友,他在家行三,你唤‘谢三叔,就是……”说罢,又指了指那年轻人道:“这是你谢三叔的侄儿,今年顺天府的解元

  沈瑞按照三老爷的吩咐,口中叫着“谢三叔”、“世兄”,躬身给两人见礼。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讶不已。

  今年顺天府的解元,可不是寻常举人,而是国子监生谢丕。龙虎榜一出来,就传的沸沸扬扬,除了解元年轻之外,最主要是的今科解元不是旁人,而是三阁老之人的谢迁之侄谢丕。

  余姚谢氏是当地大姓,分了十八个房头,论起传承来追溯到东晋谢安。松江沈氏与余姚谢氏相比,还真是小巫见大巫。

  谢阁老这个侄子,名为侄儿,实是他嫡亲儿子。因他弟弟谢选早逝无子,谢阁老在得了这个嫡次子后,就奉父母之命,将他过继到已故长弟谢选名下。

  既然这叔侄二人,侄儿是谢阁老的儿子,那这“谢三叔”就不是旁人,而是谢阁老的弟弟谢迪。

  沈瑞虽没有见过其人,却听过其名,谢迪与沈瑛、王守仁都是弘治十二年的二甲进士,王守仁虽与他没甚往来,不过两人是同乡,王守仁在与朋友的交往中曾提及过谢迪之名。

  谢迪今日过来,是来贺三老爷生子之喜的。

  他中了进士后,入兵部为主事,之前去西北公于去了,近日才回京。

  至于谢丕同来,那是因除了谢迪与三老爷是之交好友之外,谢丕与三老爷也有渊源。他入国子监之前,在南城书院读书,拜在田老太爷门下,论起来是三太太的师弟。

  不过既有三老爷与谢迪的交情在前,谢丕就不好与三老爷平辈论交,只能做侄辈。

  等谢氏叔侄告辞离去,沈瑞从三老爷口中知晓这两人与沈家的渊源,不由无语。

  方才他还担心王华,现下看来沈家的处境,未必好过王华。

  大老爷与谢迁是同年,三老爷与谢迪是好友至交,沈家族侄沈理是谢迁之婿,这怎么看都是“谢党”啊。

  王家与谢家并无往来,沈家与谢家却不禁往来,这落到旁人眼中,哪里能掰扯的清楚?

  三老爷没有入仕,对于朝廷官场之事也向来不留心,说完谢迪叔侄与自家的渊源后,还不忘对沈瑞道:“今日你既与谢丕打了照面,往后也多多往来……他的学问功课向来不错,之前与珞哥也常在一处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以后瑞哥大些,还是当入国子监……国子监里,也有不少才俊……”

  沈瑞想到在通州码头看过的徐五,道:“三叔,国子监生不是有要求要二十岁?那为杨表哥也张罗入监?还有致使礼部尚书徐琼,也留了一子在京,比杨表哥大不了多少,听说也要入监。”

  三老爷道:“国子监早年年纪卡的死,那时候人也多……如今将恩荫品级定在三品官之上,官生都是勋贵子弟,有不服父母管束的,就被送到国子监坐监……倒是并不卡死在二十岁,过了十五岁也有请旨送过去,不过算是恩旨入监读书,不为常例……”

  三太太还在做月子,三老爷却惦记着儿子,方才已经带了好友与世侄去显摆一遭,如今见了沈瑞,也不忘道:“瑞哥要不要见见四哥?四哥又胖了”

  沈瑞笑着道:“前些日子早出晚归,好些日子没过来,正想要看看四哥…

  三老爷比划道:“已经这么大了,我昨儿用软尺量了,已经一尺八寸,以后定也能同瑞哥似的,长大个儿……”

  沈瑞笑着听了,莫名地想起沈珏那晚的呓语。

  总觉得那句话不像是沈珏的性子能说的。

  想到这里,沈瑞还真有些想念沈珏了。

  春山书院功课紧,每天上完一整天课后,还有作业,真是早晚不得闲,使得沈瑞无心他顾。

  现下想想沈珏那句话,意思太微妙。叫沈瑞离四哥远些,为何要远了?

  是三房这里有什么防备落在他眼中?还是二房那里有闲话让他听见?

  如今二房除了看院子的粗婢,剩下的都随二老爷南下。

  沈瑞留心三老爷这边,可是三老爷这样的性子,真要防备侄儿亲近儿子,也不会主动带沈瑞去见四哥?

  沈瑞与三老爷去时,奶娘才喂完四哥,将襁褓方才炕上,四哥正醒着。

  三老爷见状大喜,摸了摸四哥的小手道:“四哥,爹带你二哥来看你了…

  尚不满月的婴儿,听到声音,就望了过来。四哥还没有满月,不过看上去大了一圈,脸上有肉,没有刚落地时那样孱弱。

  三老爷笑的开怀:“瑞哥,快来瞧,四哥在冲我笑呢……”

  沈瑞站在三老爷身后,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怎么也看不出那是在笑。娇娇嫩嫩的小婴儿,嘴角闪亮,明明是在流口水。

  三老爷感叹道:“有了四哥,我与你婶子这辈子也就知足了……方才瑞哥不在,你没瞧见,谢三郎看到四哥时眼里的稀罕劲……他只比我小一岁,今年三十五了,妻妾几房,膝下只有一女……”

  沈瑞看着的小小的四哥,心里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地养大。

  之前一直没有希望,三老爷夫妻日子也过得;如今有了牵系,再有万一,这两口子谁也受不住。

  不过瞧着三老爷如今这慈父模样,不知还记不记得之前要办书院的事,怕是一时半会顾不上那个。

  从正房出来,三老爷并没有放沈瑞离开,而是直接带他到书房,道:“瑞哥那套拳,真的能养生么?”

  沈瑞点头道,道:“侄儿觉得能养生,强身健体,外邪不侵……”

  三老爷道:“明早我与瑞哥一起练拳……”

  “三叔之前不是看不上这个么?怎么改了主意?”沈瑞好奇道。

  三老爷道:“方才我与谢三郎提了,我打算重捡书本,参加会试……幸好这大半年给你们几个小子讲书,倒是将丢下的四书五经又捡起来……要不是怕身子受不住,本当参加明春这一科。只是如今四哥年幼,我宁愿晚一科,也不愿去冒险……”

  沈瑞闻言,不由动容。

  后世有句话叫“无恒产者无恒心”,眼前三老爷这里明显是“有了儿子有恒心”。

  要是只是他们夫妻两人过日子,夫妻两个都是心态平和,不好名利之人,自然怎么过都过的。

  如今有了四哥,三老爷要开始发奋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久闻大名(五)

  对于大老爷不愿站队的想法,沈瑞能理解。毕竟大老爷与王华还不一样,王华即便中了状元,也不过是乡绅之子,起步虽高,却是没家族可依。

  大老爷是出自仕宦之门,不乏高品的姻亲故旧,真要是叙起父祖家世来,并不亚于谢迁。而他与谢迁年岁相仿,又是同科进士,让他低头去依附谢迁太过为难。

  如今这样,在保持中立的基础上,交好谢派人士,是大老爷的策略么?

  可在外人眼中,这与站队又有什么区别?

  沈瑞见过谢迪、谢丕叔侄后,有些拿不准大老爷的用意。

  沈瑞带了疑惑,回了九如居。

  今天的九如居,与往日不一样。

  前些日子生的炭盆都撤了,不过屋子却比之前暖和。方才去正房时,沈瑞也觉得屋子里暖和,只是因与徐氏说话,没想到别的。

  “生地龙了?”沈瑞问道。

  冬喜、柳芽两个正服侍沈瑞更衣,冬喜道:“前几日就通了灰,将底下的炭灰都清尽了,今早二哥一走,这边就点了火,就怕驱不散潮气,晚上住不得人……烧了一整日,开着窗子晾的,这屋子里半点潮气都没了……”

  柳芽道:“去年就觉得这边屋子好,外头比南北冷,可这屋子里还真暖和呢”

  主仆仨人都是去年年底进的京,在京城过过冬,对于北方的寒冷倒不会一惊一乍。

  沈瑞净了面,想起这一日来,有些心累。

  他倒是有些羡慕五老爷一家,沈瑛即便散馆,也不过是从六品、七品做起,即便朝廷党争,也轮不到他们做炮灰,正是安安生生往上爬的时候。

  如今已经是弘治十四年,听闻太子今年已经十来岁。他对于弘治、正德这段历史记得并不多,可谁叫正德皇帝“鼎鼎大名”,流传后世的消息不可胜数,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八虎”、“豹房”、“宁王之乱”等。

  “八虎”之首刘瑾,可是被称为“立皇帝”。

  刘瑾当势,王华父子被贬谪,沈大老爷能幸免么?

  怎么才能拦下刘瑾当势?

  冬喜向来心细,见沈瑞闷闷不乐,小声道:“二哥这是怎么了?可是担心王先生?还是鸿大老爷那边有糟心事?”

  沈瑞摇摇头道:“就是有些乏了……”

  冬喜见他不想说,也没多问,让沈瑞歪了身子,拿了美人捶来给他捶肩。

  屋子里暖呼呼的,后背又捶得舒服,沈瑞直觉得眼皮子发沉,侧卧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再睁眼时,已经睡掌灯时分。

  沈瑞是被冬喜推醒的:“二哥快醒醒,再睡下去晚上走了困……”

  沈瑞翻身坐起,看了看点着的灯,道:“我睡了多久?”

  “将一个时辰了……”冬喜回道。

  柳芽已经提了食盒进屋,正带了春燕摆饭,看到沈瑞醒了,冲着他直乐。

  沈瑞被笑得莫名其妙,往脸上摸了两把道:“可是压了印子?”

  柳芽笑道:“二哥方才打鼾了,原只当二哥是个神仙人,这才见接了地气

  沈瑞哭笑不得,冬喜怕他窘,忙道:“可见二哥是真累了……”

  这两人都是在他九岁时就曾服侍过他的,晓得他与寻常孩童不同,并不因他年纪小而失了恭敬。尤其是柳芽,对于沈瑞更是心有畏惧。

  谁家九岁的孩子,能跟沈瑞似的,算计自己老爹与一杆子白胡子老头,而且还能算计成了的?

  而沈瑞在人前孩子气,可在她面前,压根不像个孩子,就跟壳子里头是大人似的。

  旁人不知道沈瑞曾昏迷过数日未醒,柳芽随着王妈妈看顾沈瑞,却是记得清清楚楚。沈瑞迷迷糊糊中,并不是安安静静的,而是哭闹着叫爹叫娘叫祖母

  王妈妈心肠软,当时就受不住,跟着流泪。后来实是见沈瑞哭的可怜,还曾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哄劝。沈瑞迷迷糊糊的,除了叫人,就是骂人,骂沈瑾骂郑姨娘,看着又淘气又可怜。

  柳芽这里想到自己没了的亲娘,也心里发酸。

  谁会想到沈瑞醒来后,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神色淡淡的,对于家里的事似乎都迷糊了,还故意与她话家常,从她嘴里套话。

  柳芽只是看着笨拙些,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二岁又是已经懂事的年纪,自然是看出沈瑞蹊跷。

  连柳芽都瞧出来,更不要说活了大半辈子的王妈妈。

  王妈妈私下与她说:“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瑞哥这里是太太保佑,才叫他开了心窍,变了性子……要是再像先前一样莽撞天真,在这个家里怕是难立住。这是常有的事,你勿要大惊小怪,咱们好生服侍瑞哥,说不得也沾沾瑞哥的福气……”

  柳芽晓得,这是王妈妈让她闭嘴呢。

  她本也没有要四处吵嚷去,她一个粗使小婢,即便对旁人说瑞哥古怪,旁人也不会信。

  沈瑞拿供她弟弟读书的事来哄她做事,柳芽虽是怕,可还是做了。并非单单是因沈瑞的许诺,还因怜惜他同自己一样,都是个没娘的孩子。

  王妈妈说的话成真,自己确实沾了瑞哥的福气,可王妈妈却没熬过去。

  瑞哥这里也不知晓,有个老妈妈受了老安人几十板子,也没有将他的“古怪”说出来。

  过后她与柳芽被发卖,被沈理安排人买回。

  柳芽只是伤了腿脚,王妈妈却是熬过伤,最后送了命。沈理夫妇怕吓到沈瑞,就瞒得死死的,只说安排王妈妈荣养。

  每想到这里,柳芽心中都不由黯然。

  柳芽虽晓得沈瑞待自己亲近,也晓得自己能有现下的日子都靠沈瑞,可对沈瑞依旧畏大于敬。

  如今沈瑞也有发愁的时候,睡觉也能跟孩子似的打着小呼噜,柳芽心里的畏惧不由就减了几分。

  沈瑞倒是没有计较柳芽的直言,只是有些纳闷,问道:“我真打鼾了?”

  柳芽笑道:“这也不是甚稀奇事,作甚骗二哥?婢子乏的时候,也常常打鼾呢……”

  沈瑞平素不习惯留人在上房值夜,冬喜、柳芽也不知他晚上睡觉如何。

  见沈瑞有些清减,冬喜心里已经惦记如何去回郭氏,给沈瑞补身了。

  沈瑞伸了个懒腰,要是自己真是十三岁就好了,哪里会惦记这些糟心事?做个纨绔的尚书公子多自在?

  待用罢晚饭,沈瑞就去了书房,却不是温习功课,而是取了一张白纸,画了几个圈,圈里是一寸来高的卡通小人。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位阁老,彼此对立,可对外又是统一的。大圈套小圈,他们代表的是文官势力,与他们相对的正是君权,至于外戚、勋贵、武将等几个圈都是在旁边打酱油的。还有有明一来一直参合朝政的阉人,也画了一个小圈。

  文官势力既辅佐君权,又制约君权,眼前正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落在世人眼中,就是君臣相亲、政通人和的景象。

  至于大老爷、王华等“无党派”人士,要是归类,自然也是归在文官势力范围。他们与阁老党人的矛盾,论起来也算是内部矛盾。

  文官集团与君权的圈是等同大小的,外戚、勋贵、武将的圈要小的多,阉人的圈也不大而且依附君权。

  沈瑞画完这张图,又取了一张。

  一方依旧是刘健、李东阳、谢迁代表的文官势力,君权一方的圈却变小了。不过在君权的圈旁边,外戚的圈变大。勋贵与武将的圈没有变,阉人的圈也变大了,并且跑到君权的圈前面,对文官集团的圈对峙。

  在君权旁边,又出现一个新圈。

  画完这张图,沈瑞不由愣住了。

  他并不相信大明朝活的最肆意的皇帝,会真的被宦官操纵在手上。

  大明朝的宦官虽与汉、唐一样,名宦辈出,也常参合到朝政中。同汉、唐可废立皇帝的官宦相比,大明朝的宦官更像是寺庙里的菩萨,看似威风八面,实际上却是泥塑木雕。

  大明宦官的威风,都是依附与君权。即便牛叉叉如“九千岁”魏忠贤那样的,也是“狐假虎威”罢了。换个老虎,不待见他了,依旧能“呜嗷”一口吞了他。

  刘瑾是正德皇帝小时身边的大伴太监不假,可皇宫里出生、皇宫里长大的少年天子,真的允许身边的一条狗做“立皇帝”?

  后世历史也好、野史也罢,都过分渲染了刘瑾的嚣张跋扈,可也拉低了正德皇帝的智商。

  沈瑞脑子里似乎找到什么,有些激动,抓了那两张纸,大踏步出了屋子,就往前院书房去。

  这个时候,大老爷通常在前院书房。

  见沈瑞过来,大老爷以为他是要说王家父子的事,并不意外。

  “王伯安状况如何?”大老爷问道。

  沈瑞将王守仁的情况说了,除了咳症复发之外,重点讲了下他的精神状态

  大老爷抚着胡须道:“看来王伯安打击不小,这个时候即便没病,他怕是都想要歇一歇……”

  沈瑞闻言,倒是意外。

  实在是王守仁后世名声太大,加上他向来对自己要求严格,沈瑞真的担心他太刚烈,还想着怎么“双管齐下”呢?

  大老爷看着沈瑞神色,摇头道:“你也太小看你老师了,连你都能看出如今不是硬碰硬的时候,难道他三十来岁,还会一味蛮于不成?”

  沈瑞讪笑两声道:“可是老师去清查旧狱时,不是就没有变通么……”

  大老爷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眼见不平事,还能无动于衷的,就不是王伯安,如今将旧案都捅出来,已经轮不到他决断,他怕是要思量思量这‘圣人,还到底要不要做下去……官场之上可没有’圣人,……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未雨绸缪(一)

  “这是什么?”大老爷看着沈瑞递上来的两张画纸,颇为好奇地问道。

  沈瑞没有立时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圈中小人身上的标字。

  大老爷看着看着,神色开始凝重起来。

  放下第一张时,他看了沈瑞一眼,接着看向第二张。

  那看到第二张中的标注为“上”的那个圈变小,里面的人也矮了半截时,大老爷不由瞪大眼睛,变了脸色。

  他“腾”的一下起身,皱眉望向沈瑞。

  沈瑞并不觉得自己这么直白的标注能瞒过大老爷,可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大老爷长吁了口气,道:“随我到里面说话……”

  大老爷的书房,分外内外间。外间是书柜书桌,里面是暖阁,并没有明窗,四周墙壁上用的是毡子。这屋子暖和,而且隔音好。

  “好好的,二哥怎么想起琢磨这个?”大老爷与徐氏从不将沈瑞视为孩童,这回便也直接问道。

  沈瑞将谢迪、谢丕叔侄来访的事情说了,而后道:“父亲虽君子不党,可在世人眼中,沈家与谢阁老却是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三位老爷之间内斗,不过是高低争锋,尚且涉及不到生死,沈家勉强可做壁上观,要是有朝一日,同外边斗起来,孩儿担心沈家受了池鱼之殃……”

  大老爷拿着第二张图纸,沉默了半响,低声道:“二哥怎就想起兴衰之事

  有一句话,大老爷没有直接诉之与口,那就是如今皇帝正值盛年啊。即便是未雨绸缪,也太早了些。

  沈瑞想了想道:“听闻弘治初年,宫中曾驱除僧道这几年却有复起之事……”

  他自然不能说正德皇帝少年即位,只能托词。

  大老爷神色颇为复杂:“二哥见微知著,能想到此处,旁人如何能想不到呢?只是即便到了那日,三位阁老也是托孤之臣……”

  沈瑞躬身道:“自古以来,托孤之臣又有几个好下场的……”

  大老爷看着第二张图纸,道:“为何二哥会觉得更替之时,阉宦会兴起?

  沈瑞道:“我朝宫中后妃出自民间,有外戚之名,却无外戚之权,文臣勋贵又向来防范外戚阉宦之流,背靠厂卫,要是在默许之下,却与文臣有一争之力……”

  大老爷皱眉,道:“二哥可再试一图……”

  后续的历史,沈瑞知晓的详情并不多,不过刘瑾下台之事却是记得清楚的。这也并不意外,“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帝王常用手段。先是推出一把刀来,打出个局面来,然后再将这把刀交出去,平息众怒。

  沈瑞就取了纸笔,在炕几上画了第三张图。

  第三张图中,“上”的那个圈变大,没有其他圈能与之比肩,宦官那个圈变小,回到“上”圈身后。代表三阁老的三个圈,都大大缩水,且“刘”圈,“谢”圈离开文臣圈,跑到图纸边上,只剩下“李”在。

  而原本在“上”全身边的“詹”圈,变大,并入文臣圈,与“李”圈对峙

  要说前两张图是沈瑞知晓的朝局,那第三张就是猜测了。

  三阁老之中,要是全部驱逐,朝廷就剩下新人,那变数太大,也无人制衡东宫旧人;要是留下两人,联合起来,就能对峙君权,肯定不是新皇愿意看到的;剩下最大的可能,就是驱二留一。

  三位阁老中,刘健年岁最大,又是首辅。新帝要是想要不当傀儡,第一个换的就是他。剩下谢迁与李东阳二人中,根据沈瑞听来的传闻,谢迁方正,李东阳温润。

  真到了刘瑾弄权的时候,谢迁与李东阳中,能退一步的应该只有李东阳。

  如此,等到刘瑾下台,朝局就是新帝乾坤独断,新旧文臣对峙的局面。

  沈瑞的想法并非天马行空,正切合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之意。

  而且他提出的新帝会以阉宦对抗老臣,也早有先例。英宗复辟后,清算景泰旧臣时,用的就是这个手段。就说当今弘治皇帝,刚上台时,也有权阉“弄权”之时。

  先前不过是以为今上性子仁和,才会在即位伊始被宦官所欺,如今看来,不过是帝王手段。

  沈大老爷看完这第三张图纸,撂下来,问道:“二哥能想到此处,可想到自保之道?”

  沈瑞指了指那“詹”圈道:“数年之后,能立在堂上的是这些人……儿子觉得,沈家与其亲近谢家,还不若在东宫属臣中,择一人为同盟……”

  大老爷见沈瑞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由笑道:“二哥心中可有了人选……”

  “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沈瑞道。

  他晓得言多必失的道理,本不想表现的太精怪,可也担心沈大老爷压错宝。詹士府属员众多,多是朝官兼任,可前程最好,贯穿整个正德朝,以首辅之名名传千古的,就是杨廷和了。至于嘉靖朝,那太遥远,暂时不作考虑。

  大老爷自然不会晓得沈瑞是“知古今事”,只当他真的聪敏,欣慰道:“二哥能从几位阁老身上,想到此处,很是不易……

  沈瑞闻言,不动声色,心中却有些疑惑,待仔细想了想三位阁老的履历,恍然大悟。这三位阁老都是成化年间的东宫旧属,任过詹士府官职,做过弘治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讲师。

  大老爷与沈瑞都没有提外放的二老爷,虽说求人不如求己,结好东宫属官,不如成为东宫属官,可二老爷资历太高,去了詹士府,被品级高的官员忌惮,未必是好事,说不得还被东宫属官排挤。

  再说,二老爷已经外放,后悔无益。

  大老爷没有再追问该如何与杨廷和结盟,而是想到沈瑛,道:“明年是会试之年,亦是庶常院散馆之时,瑛哥行事倒是老成稳重……”

  沈瑞问道大喜道:“儿子倒忘了此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了默契。

  沈瑞并没有再多嘴的意思,同大老爷告辞出来,心里踏实许多。

  同大老爷相比,他那点算计实不算什么。如今将大方向点给大老爷,以大老爷入仕三十年的见识来说,当不会让沈家走弯路。

  不过想到王家,沈瑞的脚步就又沉重下来。

  他敢在大老爷面前夸夸其谈,却不敢去王华跟前放肆。

  而且即便他在王华跟前说了同样的话,也未必会改变王华的决断。

  入冬以来,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沈瑞不放心王守仁那边,就常打发长寿过去。

  没等到十五休息,王守仁尚未病愈,沈全那边就有了消息,沈全的亲事正式定下来。

  沈瑞是从徐氏这里听说的,就是那位苏州翰林的妹子。

  沈瑞闻言,很是为沈全欢喜。

  不过听到徐氏道“这是门好亲事,五房在官场上也多了一门臂助”时,沈瑞如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子想到王守仁头上。

  王华已经续了第三房妻子,是小官之女,只有借光王家的,不能给王家什么奥援;王守仁如今正是丧妻,并未续娶。

  王守仁姿容俊美,仪表堂堂,二甲进士,如今是正六品官,家里又是侍郎门第,即便是续娶,也可也精挑细选。

  沈瑞想的再好,也不能去跟王守仁说“老师,你老爹靠不住了,找个靠谱的岳父”,便凑到徐氏跟前,跟徐氏道:“老师卧病,儿心不安……老师而立之年,孤零零一人,看着委实可怜……”

  徐氏听沈瑞提及王守仁,倒是并不意外,将他叫到跟前,笑着道:“二哥小小的,怎想起这个来?”

  沈瑞道:“老师身边连个近婢都没有,除了粗使婢子,就是小厮,笨手笨脚的,哪里是能服侍人的……”

  徐氏面上笑意更盛,道:“二哥不用担心这个……你们老师的亲事要定下了”

  沈瑞闻言,不由吃惊:“这……这……并不曾听老师提及啊……”

  徐氏笑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有徐侍郎做主……”

  沈瑞满心好奇:“不知我那师母出自哪一家?”

  徐氏轻叹了一口气,道:“二哥也见过,就是你何家表姐……”

  沈瑞这回可真是大吃一惊,徐氏口中的“何家表姐”就是何泰之之姊,沈珞的前未婚妻。

  沈珞去世之后,二太太虽去何家大闹一场,可二老爷随后却退还了何家小娘子的庚帖,算是解除了两家婚约。

  徐氏见沈瑞愣神,不由皱眉:“二哥觉得颍之不该再议亲事?”

  沈瑞忙摇头道:“何表姐正值妙龄,谈婚论嫁自是天经地义之事,儿子惊讶只是因之前先何表弟提及何表姐要外嫁,没想到如今在京中议亲……”

  何颍之已经十六岁,如今议亲已经不早了。

  即便沈何两家名义上退了亲事,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何学士与小徐氏夫妇也默许何颍之为沈珞守一年孝。

  如今沈珞周年已过,何家为何颍之说亲,便也不稀奇。

  想到何学士算是刘阁老一系,沈瑞就觉得嘴巴里直发苦。

  徐氏见沈瑞神色有异,道:“二哥不看好这门亲事?”

  连徐氏都已经知晓之事,那何王两家差不多都订下来,沈瑞再说旁的又有什么意思?

  他便苦笑道:“表姐要是做了师母,那以后怎么称呼?表弟怕是要得意了

  徐氏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实诚,自然是各论各的……”

  徐氏虽没有追问,可也没有信了沈瑞的说辞,只是心中暗暗生疑。何家与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这门亲事哪里有不妥当之处让瑞哥不安?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未雨绸缪(二)

  “母亲。海大伯娘……”

  清脆的童音已经不在,少年的声音有些黯哑。

  宗房大太太坐在那里,只觉得身子已经僵住,这一年多的思念,汹涌而出

  眼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可是她那十几年做了什么?自怨自艾,因丈夫的变心,迁怒到幼子身上,没有朝打暮骂,可做的比那个还过分。在他小时候闹着要娘时,一次一次地将他推开,直到“娘”变成了“母亲”,“母亲”变成“太太”,直到满眼孺慕成了冷淡疏离。

  对于一个母亲最大的报复,就是儿子在眼前,却已经不属于她。

  “海大伯娘”,这称呼就跟刀子似的,在扎她的心。

  乔氏被丈夫软禁了一路,早已经憋了一肚子火,对于这种“认亲”意兴阑珊。因想着京城里的四哥,乔氏连丈夫都埋怨上了,对于沈珏也懒得亲近。

  不过见了宗房大太太这反应,乔氏才醒过味来。

  沈珏是出身宗房,眼前这个就是本生母。

  看着宗房大太太红了眼圈,乔氏心中生出几分不屑,真要心疼儿子,怎么舍得给人做嗣子?如今将儿子给人做嗣子了,还这般作态,是想要谋什么好处?只是这样明晃晃的不避人,是不是太过了?她这个嗣母,可就在边上坐着。

  原本看着宗房大太太行事说话与徐氏相类,一看就是脾气不好相与的刻板妇人,乔氏心里就不自在,不愿与之寒暄。

  等沈珞进来请安,宗房大太太如此动容,乔氏隐隐生出几分快意。

  即便是宗妇又如何,即便儿孙满堂又如何,养大的儿子如今不还是归了她

  乔氏望向沈珏,面色慈爱:“三哥可见了族长太爷与海大老爷?”

  “见过了。”沈珏低声回道。

  乔氏笑道:“那就坐下说话,让你海大伯娘好好看看你……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到底生养了你一场,以后即便再见不着,亦不可忘了生恩……”

  沈珏站在那里,抬头望了宗房大太太一眼,随即就听从乔氏吩咐,在乔氏下首坐了。

  宗房大太太长吁了口气,面色已经平静下来,对沈珏道:“洲二老爷进士出身,又在翰林多年,珞哥以后当见贤思齐要好生读书……”

  沈珏起身听了,低声应了一声。

  乔氏虽不喜宗房大太太这说教口气,可因她话中赞了自家丈夫,倒是不好说什么,只道:“三哥读书资质甚好,我们老爷也赞过的……南下这一路上,也是我们老爷督促三哥读书……”

  她说话向来柔声细语,这回在“三哥”两个字上却是加了重音,看来是不满宗房大太太对沈珞的称呼。

  沈珏神色有些木然,没有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欢喜。

  宗房大太太行事向来端庄大气,眼下却有些神思不属。

  乔氏低下头,心中嗤笑一声……

  前院,客厅。

  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沈,父子三代人都在,沈洲是第二次来松江,与宗房诸人都是相熟的,眼下倒是不见陌生。

  宗房大老爷喜形于色,族长太爷神色也温煦许多。

  虽说沈洲上半年过来时,说过并不隔绝沈珏与本生家的往来,可好话谁都会说,松江距离京城两千多里,要是宗房长辈专门上京去探看已经出继的子孙,那也太不知趣。

  没想到峰回路转,沈洲会外放出京,沈珏也随之南下。

  族长太爷孙子五个,重孙子也有了,可亲自带大的只有沈珏一个。本以为有生之年见不到小孙子了,如今却是骨肉得以相见,族长太爷如何不欣慰?

  沈身为晚辈,敬陪末座,本没有开口的余地,不过见祖父与父亲,不是问起沈珏,就是提及京城的沈瑞,压根不提别的,心里很是犹豫。

  要是沈琰没中举还罢了,不会去京中碍眼;可如今沈琰已经中举,说不得已经启程进京应礼部试去了,是不是当知会二房一声?

  沈洲看到沈的异样,笑道:“如今秋闱已经过了将两月,还没有问哥,今年族中子弟可有登榜者?”

  这却是将沈问住了。

  这沈琰到底算不算族中子弟?

  沈洲见他没有喜色,颇为意外:“四房沈瑾岁科考试是一等,秋闱竟然没在榜上?”

  五房进京,会将四房的八卦告诉沈瑞,却不会专程与沈洲讲。

  沈瑾受伤是在沈洲四月里即将离开松江之前,宗房的下人也不像四房的小人那般嘴碎,因此沈洲并不知晓这个消息。

  沈苦笑道:“瑾哥四月里摔伤,错过了这科乡试……虽有四位族叔、叔兄弟下场,结果颗粒无收……”

  他虽想要提一提沈琰,为沈琰兄弟求求情,可在祖父、父亲面前还是不敢放肆。

  沈洲道:“旁的人家,一代能有一、两个读书种子都是好的,我们沈家玉字辈已经出了三个进士,两个举人,生员数人,已经当得起书香门第,不必计较一科两科……”

  沈道:“洲二叔说的是。”

  知子莫若父,儿子吞吞吐吐的,旁人看不出,宗房大老爷哪里还看不出?

  虽说邵氏之事是二房隐私,可沈琰有了举人功名,除非放弃科举,永远不进京,否则这件事总要再揭开说。

  要说过去宗房大老爷心里同情沈琰、沈兄弟,希望他们能归宗,如今却变了想法。

  二房虽无祖产可争,沈琰、沈兄弟即便归宗,也影响不到沈瑞、沈珏兄弟两个的地位,可谁晓得他们兄弟两个心中对沈家是不是有怨?

  要是他们因父祖飘零在外,怨恨族人的话,那恨意就要落在二房身上。让他们兄弟两个借着沈家的势起来,回头再报复沈家,那可是大笑话。

  到底是将沈琰兄弟用家法族规约束住,还是放任兄弟二人在外,宗房大老爷与沈还专程商量过此事。

  其实,为除后患的话,还是将兄弟两个束缚在族中好。否则的话,虽不会让他们借了沈家的势,同样沈氏宗族也没资格管教约束他们兄弟。

  不过因徐氏去年已经发过话,宗房总不能越过二房代二房做主,至于父子两人还没有章程。

  宗房大老爷想到这里,就打发沈下去预备酒席,随即才对沈洲提了沈琰中举之事。

  沈洲并不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上半年过来时,虽没有见过沈琰兄弟,可也听说过邵氏留下的这一脉子孙。

  “二十岁的举人,算是难得了……”沈洲赞道。

  他对于邵氏子孙,无怨也无憎,实是隔了几代人,恩恩怨怨年代又太久远

  他听着沈琰兄弟的事,与陌生人的事差不多。

  宗房大老爷道:“沈琰虽不在沈家族谱上,可仕籍上依旧标注了已故老太爷之名……”

  沈洲自己是一步一步考出来的,自然晓得怎么回事,摆摆手道:“这也是没法子之事,考生需填三代姓名,曾祖父一栏总不能空着。”

  宗房大老爷犹豫了一下道:“去年大太太来松江省亲时,沈琰胞弟沈请人传话想要以庶支身份归宗,被大太太所拒……如今沈琰这样进京应礼部试,恐大太太听闻不喜……”

  沈洲不以为然道:“家嫂向来宽和,哪里会与一个孩子计较?京城那么大,只要他不往二房身边凑就是了……”

  族长太爷在旁听着,见沈洲如此“大度”,不由皱眉。

  二房昔日变故,对于宗房大老爷、沈洲来说,太过遥远,族长太爷却是亲身体会。

  当年二房大老爷已经订了亲事,二老爷也十四、五了。兄弟两人要是没有出意外,早就儿孙满堂。

  既然二房老太爷留下话,不许邵氏子归宗,那二房晚辈遵从也是应有之义。徐氏待沈琰兄弟的不假颜色,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像沈洲这样不痛不痒的,叫人看了有些碍眼。

  要说族长太爷之前对沈琰、沈兄弟有过一丝心软,可在听说沈自诩为“二房嫡裔”时也没了。

  当年的时候,已经过去六、七十年,知情人都死的差不多。

  连水字辈知晓这些事的都不多,更不要说玉字辈。

  沈这“二房嫡裔”的话,总不是一个孩子自己臆测出来的。邵氏子与邵氏孙,要是对于先人过错真有悔过之心,又哪里会这般自诩?

  沈洲脾气这般绵软,看着可不像是当官的料啊?族长太爷莫名了担忧起来

  南京,乔宅。

  “如今已经是十月中旬,再不动身,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乔三老爷皱眉道。

  他的面前,站着一儒服青年,回道:“学生多有不足,能入乙榜,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奢望甲榜?与其往返白折腾一趟,还不若安心再读三年书。”

  看着眼前温文儒雅的年轻人,乔三老爷不由生出几分佩服。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自知自明,觉得自己功课尚不足,就放弃一科礼部会试,而且还能放下身段主动去塾学求聘。

  乔三老爷生在官宦之家,即便家道中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往来的朋友也多是官宦人家子弟;即便偶有寒门子弟,也多是清高孤傲。

  沈琰的人品行事,却是从容坦荡,令人欣喜。

  即便沈琰的身份有些尴尬,可乔三老爷还是不想要放弃这个女婿人选,只能在心里盼着姐夫姐夫早日到南京……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未雨绸缪(三)

  随着沈洲一家抵达松江,二房二老爷外放从四品参议的消息,也立时在族中传开。

  最开心的莫过于四房沈举人,自打乡试结束,他就掐着手指头算教职交替的时间。即便沈洲之前答应的好好的,可他还是忍不住生了小人之心,怕有什么变更。

  没想到,沈洲外放,路过松江。

  沈举人之前也曾两次进京,不过都名落孙山,本绝了仕途之心。如今被勾起来,这股念头却是越烧越旺。

  自打孙氏故去,四房波折不断,沈举人也算见识了世态炎凉。

  即便是族人,为何大家都乐意去奉承二房,不过是“权势”二字。

  贺家人丁本不敌沈家,这些年为何隐隐有与沈家抗衡之意,不过是贺家大老爷中了进士,做了京官;而沈家宗房两位老爷都落第,到了玉字辈才有人出仕。

  沈举人连一天也等不得,得了消息,立时准备了拜帖,前往宗房。

  沈洲虽不喜沈举人,可也没有毁诺之意。见了沈举人之后,对于沈举人得寸进尺想要随他一起动身之事也应了。

  沈举人心里这才踏实了,再三道谢,忙不迭地回家准备行囊去了。

  沈洲毕竟是上任途中,即便路过松江,也不好久留,休整个三、两天后就要再次启程。

  因地方教职考核是按照乡试成绩论的,所以乡试结果出来,各级教职的考评结果也就出来,满九年是升还是降都有了说法,新旧更替时间就在年底。

  沈洲之前给沈举人谋的位置,是扬州府府学教授。那里的教授上了年岁,今年满职要退的,沈洲就拖了乔三老爷“内订”了这个教职。

  在平头百姓眼中,府学教授也是官身,实际上在官场之上,真正有门路的都不稀罕这个。因此,运作起来,十分容易。

  沈举人留心教授的事,如何安排家里的事情,心中早有了决断。

  张老安人行事越老越左性,乔氏那般温顺腼腆,她却能狠下心来刁难,闹得家里不安生。即便是生身之母,沈举人心中也只剩下怨愤。

  要是可以选择,他自然想要将张老安人抛在松江,自己也得了清净。不过想着过了半年穷日子,又开始不安分的张家人,沈举人可不敢将张老安人留在家里。

  否则,她是老主母的身份,行事无人制约,说不得就要将四房都搬回张家去。

  松江这边的事情,可也交给沈瑾。

  沈瑾在先前的岁试、科试上虽是一等,有乡试资格,可到底是错过了。想要参加下一科乡试,就不能离开松江,还要参加每年的岁考科考。

  即便没有岁科考试,沈举人也不打算带沈瑾。

  沈瑾与乔氏两人虽为母子,可年岁相仿,这小半年来因沈瑾居家养病,一个家里住着,总有打照面的时候。

  沈举人自己行事有了参差,看着旁人就也心下存疑,很是防着沈瑾。同时,也是担心与沈瑾这个少年相比,乔氏会嫌弃他老了。

  疑神疑鬼的,沈举人的心火就越来越燥。要不是乔氏温柔小意,沈瑾向来又孝顺恭敬,他早就要发作起来。

  如今能隔开乔氏与沈瑾,沈举人心里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宗房,族长太爷房里。

  与沈洲叙完话,宗房大老爷就来寻族长太爷。

  沈洲提出想要带两个族侄去南昌,请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选两个妥当的

  沈洲外任,除了幕僚管事等人之外,乐意提挈族中晚辈,这对沈家来说也是好处。同样,沈洲此举,也是为二房培养助力。

  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闻言,自然也是愿意。

  族中各房子弟,除了三房从商之外,其他各房头多是读书为业,可科举仕途,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不是谁都能考出来的。

  跟在沈洲身边,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三哥被屈氏娇惯坏了,四哥又太怯懦提不起,宗房这里最妥当的就是二哥。二哥读书虽不成,可接人待物是不差,可偏偏家里离不开他……”宗房大老爷感叹道。

  族长太爷道:“宗房不当参合,没得叫珏哥为难其他房头,科举无望的子弟,可也选两个出来,不怕他笨,本分为上……”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拖家带口的就算了,从没成亲的人里选。”

  宗房大老爷听了这话,心下一思量,就明白族长太爷的用意。

  官场之上,最常见的结盟手段就是结亲。沈洲即便没有带女儿南下,就是摆明了不会将女儿嫁到京外。沈珞只有十三岁,现下议亲还早。要是带两个没定亲的族侄南下,到了地方上,可也借结亲,拉下两个盟友。

  宗房大老爷想了想道:“四房不用说了,如今只剩下沈瑾一个,又是一心科举……五房嫡支都在京城,沈瑛如今前程正好,要是拉扯五房的人,以后多半也会同那边亲近六房向来不顶事,嫡支不行,旁枝子弟也没有出挑;七房、八房家教好,可七房子弟年纪小,八房沈流怕是舍不得儿子们不读书……剩下九房,沈琳倒是个忠厚性子,可连县试都过不去,脑子太笨了些……”

  原觉得族中子弟众多,可真挨个房头论起来,宗房大老爷为难了。

  即要跟在沈洲身边,做些跑腿传话的差事,那年岁不能小了。可又要没成亲定亲的,那年纪稍大些的都不行。

  这个年岁,资质稍好些的都会读书。

  数来数去,宗房大老爷竟然挑不出人来了。

  “笨拙不怕,性子本分是好事,沈琳算一个,再挑个机灵的与他互补也就够了……”族长太爷想了想,道。

  宗房要避嫌,四房无人,五房如今嫡支兴旺,二房培养助力就要从剩下的房头选。

  “三房……”父子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三房。

  即便他们对三房老太爷不喜,可大家毕竟是同族,总不能看着三房真的败落下去。的

  前两个月沈涌与沈珠叔侄回乡后,三房已经正式分家。

  三房的产业被分作两份,一份被老太爷归于“祭产”,不可分割,由三房大房继承;另外一份分了五分,三房大老爷一份,三房大哥身为长子嫡孙,又分了一份,剩下三份,三位老爷一人一份。

  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操劳了十几二十年,兄弟齐心,为三房赚下万贯家业,结果每家只分得十分之一家产,如何能服?

  二老爷还在默默,二太太却不于了,联合三老爷、四老爷,求到宗房来,求族中做主。几房的子孙,更是摩擦不断,见面就恨不得问候对方祖宗,却忘了大家都是一个祖宗。

  眼见三房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纷争越来越严重。

  族长太爷无法,只好出面调解。

  三房老太爷虽恨几个孙子忤逆,可对比着三房祖产的单子,也晓得这个分家方式不公。

  可他偏心长孙一系惯了,也不肯答应均分家产。

  在他看来,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既学会了买卖手段,即便少分些家产,以后也能赚回来;大房一系的子孙,多是读书为业,不会商贾事,正需要殷实家业供着读书。

  等到沈珠他们出息了,自然不会忘记其他房头的叔叔们。

  如今几位老爷先是置私产在前,后又闹分家在后,实是太没良心了。

  他将分家的条件定的这般苛刻,未尝没有给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一个台阶下的道理,顶好是不分家。

  三位老爷在生意上精明,平素也不是笨的,这些年忍下种种不公,不过是孝顺友恭那套支撑着。他们看出老太爷的手段,就也有了决断。

  家,是一定要分的,可又不想便宜了长房。

  事情就扯皮起来,直到长房小大哥“意外”掉到池子里,差点没送命,随后长房与四房连主子带下人发生械斗,放到了四、五个。

  三房老太爷才终于死心,退了一步,重新分配家产。将其中五成分给大老爷,剩下五成,四成均分给二老爷、四老爷,剩下一成分给三老爷。

  这是他的底线,长房一系的产业不能少于五成。

  三位老爷虽不情不愿,可也没法子。

  三房分家,折腾了大半年,大家都已经身心俱疲。

  三房老太爷偏心长孙,固然被当成老糊涂,可他们这些死活要分家的孙子,名声也落不下好。

  父母早亡,祖父抚养他们兄弟四人长大,闹到如今这样也不是他们心中所愿。

  最后几位老爷点头,答应给大老爷五成家产,不过二老爷与四老爷对剩下五成家产的分配提出异议。那就是要三房均分,并不因嫡庶之分,就让三老爷吃了大亏。

  这场分家之争中,二老爷因之前在京中,不在松江,台面上一直是大老爷与四老爷争斗。同胞兄弟,几成生死仇人的模样,甚至刀锋相见。

  不管是沈家族人,还是其他人家,都在看三房的笑话。

  觉得他们简直不配为读书人家,不仅行商贾事,为了争利,连礼法规矩都不讲了。

  谁会想到,分家争产,分到最后,争到最后,二老爷与四老爷会主动让产

  三老爷当时痛哭流涕,二老爷、四老爷想着兄弟三人几十年的奔波辛苦,却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也是黯然泪下……

  第二百三十章 未雨绸缪(四)

  因沈洲一行在松江休整的时间短暂,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商量一番后,就在各房子弟中,拟了个名单出来。

  具体定下哪几个,就请沈洲自己拿主意。

  沈洲看了名单,见了沈琳与沈玲都在上面,心下就有思量。

  二月里回南时,他与沈琳、沈玲两人同行,大家同船共度一个多月,彼此颇为相熟。

  沈琳虽读书笨拙,为人行事也不圆滑,可待人真挚、性子质朴,倒是颇对沈洲的脾气。他少年得意,在翰林院混了二十来年,见的多是聪明人,像沈琳这样天真烂漫的人倒是少见。

  还有沈玲,年岁不大,为人行事却极为周全。不仅做人有眼色,而且还有上进心。

  其他的人名,沈洲看着也略眼熟,当时春日时来松江时曾给他请安见礼过,却没有多大印象。

  在见了几个年轻人后,沈洲还是觉得沈琳、沈玲两个最和眼缘。加上他们与沈珏也相熟,以后族兄弟之间也好相处。

  不过,在做正式决定前,他寻宗房大老爷仔细打听了三房的事。

  三房闹分家,是在他上次来松江时就闹开来的,实在是闹得不像话。

  沈玲是小一辈,分家的事涉及不到他什么,可沈洲还是想要打听打听其父沈涌的人品。

  宗房大老爷叹气道:“三房里,只有老二沈涌是个实在人。上敬兄长,下抚兄弟,不是长兄,胜似长兄……要是没有老二,三房也没有今日,就是太厚道了,难免自己吃亏,分家的时候,整个三房只有他一个顾及着骨肉之情,不想分家,幸而二太太是个精明的,站了出来,要不然说不得分家还有的磨……

  沈洲是见过沈涌的,对这位族弟的印象倒是平平,因沈涌行商贾事,还有些不入眼。

  不过听了宗房大老爷的话,知晓他并不是锱铢必较的性子,在分家不公道时,也没有与祖父、长兄闹腾,甚至还将自己稀薄的产业再分给庶弟,沈洲觉得沈涌堪为君子。

  “那沈玲呢?虽是庶出,行事周全却无小家子气,又有上进心,怎就耽搁了读书?”沈洲接着问道。

  宗房大老爷道:“玲哥是涌老二长子,早年涌二太太无子,将他当儿子养在身边的……等到玲哥八、九岁,那边添了嫡子,境遇就变了。换做旁的孩子,这般大起大落,心性说不得就歪了,玲哥却是肖父,是个孝顺宽厚的,就听从父母之命去学做买卖。说到底还是被耽搁了,要是碰上孙氏那样的嫡母,说不得早就有了功名。涌老二不是不疼这个长子,只是到底重视嫡子些。”

  沈洲与沈玲同船将两月,也曾指点过他几次,哪里看不出他是爱读书的?

  旁人家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是读书为业,沈玲却十来岁就从族学出来,沈洲不由生出几分同情来。

  “就沈玲与沈琳两个,他们与珏哥相熟,彼此也能做个伴……只是这两人以后婚姻与前程,到底如何安排,是不是需提前说一声?”沈洲道。

  宗房大老爷笑道:“那是自然,这两个孩子是好孩子,可也要防着这两家给洲二弟添麻烦……你带了族侄在身边教导,本是他们的大福运,要是因此多了麻烦也让人恼……”

  由宗房大老爷出面,沈涌这里自然是无二话。

  三房分家后,沈涌一家就搬了出来。分到的那些产业,都被二太太拢在手中。二太太本是商贾出身,在三房忍气吞声了二十年,终于一展所长,自然是攥得死死的。

  沈涌因委屈了妻儿二十来年,对于妻子有愧,倒是无心计较。

  虽晓得妻子此举,未尝没有防着沈玲的缘故,可沈涌想着十来岁大的嫡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暗中拿了私房贴补沈玲。

  不过因沈玲已经二十岁,二太太依旧不开口提亲事,沈涌也有些忍不住,正想要求到宗房大老爷处,请宗房大太太帮忙相看媳妇人选。

  如今沈洲能看上沈玲,想要带沈玲赴任,对于沈涌来说真是天降之喜。

  对于宗房大老爷所说,沈玲婚姻前程都归于沈洲安排之事,沈涌更是无异

  沈洲是从四品官,即便沈玲在他身边只是族侄的身份,也足以与官宦人家结亲。说不得历练几年,还能靠着二房安排,补个官。

  因此,沈涌痛快地写了文书,白字黑字的写清楚,将沈玲托付给沈洲,沈玲娶亲、前程等事悉听安排,旁人不得插手。

  到了九房那里,九房太爷则闹起幺蛾子。

  “怎么看中了琳哥?他笨笨蠢蠢的,哪里会服侍人?还是让璐哥去,璐哥老成,又是监生,行事也便宜哩”九房太爷振振有词道。

  宗房大老爷心里冷哼一声,道:“璐哥拖家带口不便宜,洲二弟那边要选没成亲的晚辈……”

  这半年来三房“好戏连台”,九房也有笑话。

  沈琳从京城回来时,带了几口箱子的东西,不仅都被兄嫂占了去,连身上的衣裳也没落下,被改小了穿在侄子身上。旁人问起,璐大奶奶只说是从娘家得来的好料子。

  旁人不知晓,沈琴、沈宝两个见过衣服料子的,却是晓得。

  沈琳都这般老实了,偏生他那侄子是个没规矩的,压根不能这个叔叔当长辈,当面就“傻子”、“傻子”的叫,被沈琴、沈宝碰了正着。

  沈琴抱不平,就嚷了出来,大家才晓得九房得得那些东西都是二房大太太赏给沈琳的,同九房其他人并无于系。

  其实不仅九房,就是沈琴、沈宝两人从京城带回来的东西,两家太太也是看着眼热。

  五个手指头有长有短,当爹娘的心也是偏的。

  七房渫二太太还好,不过与沈琴好商好量,让沈琴匀出些东西给兄弟姊妹;沈琴不是小气人,就也痛快给了。

  八房流大太太,却是直接将沈宝带回来的行李“整理”了一遍,将东西都收刮的差不多。还是八房老太爷出头,将东西讨了回来,可到底伤了母子情分。连带着同母几个嫡出兄弟,对于沈宝都有了埋怨。

  沈宝也不计较,只专心跟在八房老太爷身边读书。

  他不计较,沈琴却替他委屈。只是八房长辈再不妥当,没有他去发话的道理,就在心里憋气。真要闹起来,伤了两家情分,爹娘也饶不得他。

  碰到沈琳这样的事,沈琴就故意大闹了一场,使得人人都晓得九房兄嫂不慈,夺了沈琳的东西;九房小大哥跋扈,待亲叔叔不恭敬。

  九房被闹得灰头土脸,沈琴也没得了好去,到底挨了二十板子。

  旁人不知道沈琴为何这般闹,渫二老爷如何不知道?

  七房、八房两个房头比邻而居,流大太太因夺了沈宝的东西被老太爷夺了管家权,对外人是秘密,对七房来说却不知秘密。

  沈琴闹了这一出,明面上折腾的是九房,实际上也给了流大太太一个耳光

  就连渫二老爷与渫二太太,想着自己也从儿子那里讨了东西,心里也生了不自在。

  要是九房太爷是个明白人,闹出这样笑话,就当好好教训沈璐夫妇,好生安抚沈琳才是。偏生他是个糊涂的,不仅不怪沈璐夫妇,反而埋怨到沈琳身上,觉得他是多事,带累了兄嫂与侄儿的名声。

  既是厌恶,怎么会愿意让他跟着沈洲去南昌混前程?

  “若闲璐哥大,还有我们小大哥呢……我们小大哥聪明,以后说不得进士及第,光耀门楣……”九房太爷道。

  宗房大老爷嗤笑道:“叔父莫要闹混了,洲二弟要族侄在跟前跑腿传话,可不是要带孩子?你们小大哥才十来岁,就是跟着做小厮,年岁也小了些……

  九房太爷讪讪道:“小点怎么了?正好与珏哥做个伴,省的珏哥孤单呢…

  宗房大老爷摇头道:“还是算了。你们小大哥可不是一般人,对着亲叔叔能骂傻子,对着族叔能挥拳头,我可怕珏哥受欺负……”

  九房太爷虽是不甘心,还要磨牙,可宗房大老爷却不耐烦与他再啰嗦,直接提了二房对沈琳馈赠之事:“叔父也想想,要是洲二弟追究此事,可有沈璐两口子的好?”

  九房太爷到底心虚,又有不甘,就挺着脖子道:“若要带走琳哥也行,那琳哥就要放弃这边家产,以后婚娶之事也不碍这边……左右他跟着沈洲吃香的喝辣的,比家里过的好呢……”

  宗房大老爷被气的笑了:“家产一分不给琳哥?”

  九房太爷哭穷道:“九房又不比三房,不过是几亩薄田罢了,家里嚼用都不够,璐哥又是承重孙……”

  宗房大老爷想了想,道:“那就提前分家,将文书立了,以后两下里不相于。”

  九房太爷想要点头,觉得不对,抬了抬眉毛道:“那怎么行?他们爹娘虽没有了,还有我这个祖父在,琳哥总要养我,与我养老送终……”

  宗房大老爷道:“沈璐既是承重孙,又要占全部家产,难道还不给长辈养老?”

  九房太爷厚着面皮道:“我也是古稀之年,等到咽气时,也不能只拖累璐哥一个……”

  宗房大老爷摆摆手道:“既然如此,那沈琳还是留在松江……”

  九房太爷只是一时贪心发作,见宗房大老爷如此,反而服了软。

  次日,沈家九房兄弟分家,沈琳“净身出户”。

  得了消息的人家,没来不及为沈琳抱不平,就得了消息,沈琳与三房沈玲已经离开松江,随二房二老爷赴任去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未雨绸缪(五)

  京城,春山书院。

  就在沈瑞同大老爷提过杨廷和不久,还不知大老爷那边与杨廷和是否搭上,这边他就见到了未来的状元,杨廷和的儿子杨慎。

  这个杨慎,除了以状元身份青史留名之外,还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流传后世,最著名的就是《三国演义》开篇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不过,此时的杨慎,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虽是四川人,却是生在京城,之前早有才名,九岁就入了春山书院,与毛迟做了两年同窗,彼此交好。弘治十二年丧母,他打击颇大。杨春爱重这个孙子,就致仕还乡,想要回乡教导孙子。没想到回乡途中,杨春之妻得了疾病故去。

  杨慎就随叔叔杨廷仪回乡守制,如今守制完才回京城。

  只是这次回来,杨慎虽回了春山书院,却不在戊班。他去年在四川老家过了院试,如今已经是秀才。只因他年纪小,长辈们觉得他应该继续学习,今年乡试就没有叫他下场,而是让他随叔父杨廷仪进京。

  杨廷仪是弘治十二年二甲进士,与沈瑛是同年,中榜后就赶上母丧,因此并未参加庶常考试,也没有选官。

  杨慎个子不算高,不过容貌清俊,满身书香气,是个儒雅少年。

  听闻他回书院,毛迟就拉了沈瑞去了乙班。

  杨慎迎了出来。

  一个是老友,一个是新朋,毛迟先给二人做了介绍。

  对于沈瑞来说,这真是意外之喜。

  他之前只想着让大老爷去结交杨廷和,压根没有想到杨慎这里。

  在打听过杨廷和家的情况后,他还以为杨慎会留在四川,代父尽孝,等过了乡试才回京,没想到现下就回来了。

  杨慎听了沈瑞身份,倒是还算亲切,不过言谈中可也看得出,他看重的并非是“尚书之子”,而是“状元族弟”,口气之中对于沈家祖上的沈度学士与现下的沈理都极为推崇。

  毛迟道:“眼看到了月底,等到假日,我与沈二弟做东给你接风洗尘。”

  杨慎这个年岁,也是极看重朋友的,早年是活泼的性子,这两年因丧母打击才沉寂下来。

  听毛迟这般说,他便点头应了。

  不过他对于沈瑞这么迟入学,多少有些奇怪,私下里问了毛迟。毛迟与他说了沈瑞的嗣子身份,又提了沈瑞丧母之事,杨慎不免生出几同病相怜来。

  到了十一月初一,春山书院假日。

  就由毛迟与沈瑞做东,在成贤街一个酒楼订了席面,为杨慎接风洗尘。除了杨慎这个主客之外,还拉了沈全与何泰之做陪客。

  杨廷和与何学士是同年,都是成化十四年进士,两家也有往来,因此何泰之与杨慎也认识。

  至于沈全这里,沈瑛与杨廷仪是同年,也能说起渊源。

  这些日子,沈瑞算是耳濡目染,知晓了些大明朝的官场习俗,那就是想要攀关系的,“同乡”、“同年”、“同窗”这就是结成一个大网。同时,除了姻亲之外,只要是同姓,不拘天南海北,还可也“连宗”。

  松江沈氏出自吴兴沈氏,吴兴沈氏如今也有人出仕,与沈家二房就是连了宗的。不过这倒不是谁攀扯谁,而是论起祖宗来,确实能论上来。

  沈全是初次见杨慎,倒是并不觉得生疏。

  一顿饭吃完,他看了看杨慎,又看了看沈瑞道:“杨世兄与瑞哥倒像是双生兄弟……虽长相不相似,谈吐却仿佛……”

  毛迟看了看二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当初见了沈二弟就觉得亲近不生疏,确实是这个缘故……”

  何泰之轻哼道:“都做大人态倒是真的”

  沈瑞只是浅笑,他是壳子里的魂是大人,是“伪”少年老成;杨慎可不是,他的确比十几岁的少年老成持重。

  杨慎看着面带浅笑也矜持难开怀的沈瑞一眼,却是心有戚戚然。

  他也曾如毛迟、沈全等人似的,活的开心自在,可丧母之后,天却榻了一半。

  如今那个家里,有父亲、有继母、有庶母,有庶出弟弟们,他要是不长大,如何能护住自己与胞妹。

  想到这里,他看了沈瑞一眼,又看了一眼何泰之。

  杨家与旁人家不同,他父母就是定的娃娃亲,他也是周岁就有婚约在身。如今他胞妹虽才九岁,可在他进京前,已经同祖父商议过妹妹的亲事。是将妹妹嫁到京城,还是嫁回四川,祖孙两个都拿不定主意。

  嫁到京中的话,杨家父子总有致仕回乡的时候;嫁回四川的话,要是父兄一直做京官,两下里离的又太远。

  大家吃吃喝喝,年岁又相仿,在书院里赶上大讲时便也凑到一处,彼此倒是越来越熟稔。

  沈瑞是有心交好,杨慎因是少年才子,博览群书,难得碰的一个对脾气的,倒是感情真挚,两人相交倒是有“后来居上”之意,超过了杨慎与毛迟之间的交情。

  毛迟虽在背后与沈瑞抱怨了两句,可到底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计较这些。只是读书越发勤奋,沈瑞读书的勤勉,都在他眼中,可想而知,等到明年童子试,沈瑞定会一路县试、府试、院试地考下去。

  杨慎有才,沈瑞也不俗,要是自己落后太多,只会被好友落下。

  这边沈瑞与杨慎相交,那边大老爷已经是不动神色地留心着杨廷和其人。

  随着李东阳收杨慎为学生,使得大老爷拿下了主意,请何学士为媒人,打算为沈瑞聘杨廷和嫡长女杨恬为妻。

  在此之前,徐氏在出门交际时,已经见过杨恬。

  蜀地出美女,杨恬虽只有九岁,可已经是个小美人坯子,不亚于江南闺秀

  别说徐氏受大老爷所托,对杨家长女多有留心;就是小徐氏,也颇喜欢杨恬。只是因杨恬已经失了生母,怕其少了教导,何泰之年纪有小,才没有想到亲事上。

  听到姐姐为沈瑞挑中了杨恬,小徐氏心中也有些泛酸。

  大老爷之所以这么快就有了决断,除了沈瑞之前的话之外,还因李东阳。

  在三位阁老中,李东阳行事最圆滑,连他都不动神色地拉拢杨廷和,可见沈瑞的目光没错。另外,样李东阳才收了杨慎做学生,这个时候与杨家结亲,在外人眼中,也算是有亲近李派的意思,淡化谢派痕迹,一举双得。

  杨廷和对于沈家的提亲,颇为意外与不解。

  京中官宦人家并不流行娃娃亲,小儿难养,礼法森严,要是对方有了闪失,岂不是耽搁儿女?

  而像沈家这样子嗣艰难,选了嗣子承祧香火的,多半会早婚。沈瑞与杨恬差了四岁,等到杨恬及笄时,沈瑞已经十九岁。

  何学士道:“内大兄最关心的不过是瑞哥的学业,瑞哥虽拜在伯安名下,可伯安身体不好,明年开春就要回乡……瑞哥不好另拜他人,内大兄只能为他寻一个岳父以作教导,到底是慈父心肠……”

  杨廷和并不曾见过沈瑞,不过却晓得沈家是沈度学士之后,沈大老爷与已故太爷都是九卿,论起门第来,比杨家高了几头去,能使人向杨家提亲,有些受宠若惊。

  要知道,杨廷和的祖上是赘婿,高祖父、曾祖父都是白身,祖父是贡士,家族才成了读书人家。他自己先与其父中了进士,而后其父中进士,父子出仕,才晋身仕宦人家。

  不过即便受宠若惊,杨廷和也没有一口答应。

  不管沈大老爷官声清正,徐氏如何有贤名,沈瑞到底是嗣子,不是两人亲生子。对于沈瑞的人品,杨廷和还想要“眼见为实”。

  两家做亲,这“相看”也是应有之意。

  何学士传话回沈家,大老爷与徐氏自然无异议。

  等到沈瑞下学回来,被叫到正房,就得了这个消息。

  沈瑞对于沈杨两家结亲并不意外,官场之上最后的结盟手段,就是联姻。只是没想到自己身上,原本以为会是玉姐对杨慎的庶弟。

  毕竟他是承嗣子,多半要早婚,而他的年纪与杨家嫡女的年纪相差又大了

  听说过两日就要随大太太往杨家赴宴,沈瑞心里直抽抽。

  他是想要借杨家的光,让沈家在正德年间不翻船,可没有打算彻底上杨家的船。

  杨廷和固然做了两朝首辅,可下场并不好,晚景凄凉。

  可是这门亲事,既已经托人传了话,到了“相看”的时候,就轮不到沈瑞再说什么……

  南京,乔宅。

  沈洲一行到了南京,因乔三老爷在南京任上多年,姊弟之年数年未见,少不得也暂留几日,骨肉团聚。

  乔三老爷因惦记庶长女亲事,就对姐夫提了沈琰之事。

  沈洲这里,因有宗房大老爷曾经说了好话,对于沈琰并无恶感:“祖上的事情都过去数十年了,倒是无人会与之计较。不过因祖父早年有遗命在,不许这一支归宗,我们身为晚辈也不好忤逆……小舅子要是不挑家世,只看人品,定就定下……”

  乔三老爷自己品级不高,长女又是庶出,不管是在江南,还是在京城,庶女都不好寻人家。犹豫了一下,到底看重沈琰人品,加上沈洲话中并无反对之意,还是决定定下这门亲事。

  乔三太太看了便宜外甥沈珏,觉得他性子爽朗,相貌也好,比沈珞当年还强一些,就私下与乔三老爷商量,想要亲上加亲。

  乔三老爷道:“还是莫要自取其辱,当年老太太开口,都被姐姐拒了,何必讨这没意思……”

  乔三太太想想大姑子的脾气秉性,叹了叹气,就也死了这条心……

  第二百三十二章 金风玉露(一)

  两辈子头一回相亲,对方是个九岁的小妹妹?怎么破?

  沈瑞面上做镇定,心中却是哭笑不得,这叫什么?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不指望两情相悦,可的这同预期的婚姻也差太多了。

  可是,对比他现下的岁数,说个小四岁的未婚妻,虽让人觉得有些意外,倒是也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等再次在春山书院,见到杨慎时,沈瑞就觉得他眼睛里能射刀子。

  好友相交没什么,对方的人品这些日子的往来也是看在眼中的。可两家真要论起亲事来,最挑剔的就是杨慎。

  他盯着沈瑞,只觉得处处不顺眼,恨不得在沈瑞身上挑出十个八个毛病来

  沈瑞之前的长处,如今都成了短处。安静少语成了木讷无趣,博览群书成了读书不专心,待人宽和、喜怒不形于色成了城府深。

  要是将胞妹嫁到寻常人家,杨家父子总能为其后盾。

  沈家门第高于杨家,沈瑞在读书上又勤勉,科举仕途可期,杨慎便觉得心里没底。

  对于这门亲事,杨慎听父亲提过后,就满心纠结,一边觉得沈瑞在同龄人中算是翘楚,比那些黄口小儿要强上许多;一边又觉得朋友变妹婿不对味,之前他心中虽有过小小念头,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这样七情上面,对沈瑞一下子冷淡下来,毛迟见状,不由疑惑,私下问沈瑞道:“你们这是吵架了,昨日大讲上不还好好的?”

  沈杨两家亲事还没定下,沈瑞不好多说,便道:“谁晓得,许我无意得罪了他……”

  毛迟性子宽厚,少不得还安慰沈瑞道:“或许是有旁人的事情翻新,并非因你之缘故……”

  不管沈瑞心里作何想,终于到了十一月初十,杨廷和休沐之日。

  徐氏收到的帖子,也正是这一日。

  这一日,大老爷也是休沐。只是他如今是堂官身份,不好轻动,杨家才邀请的是徐氏,而不是大老爷。

  不过显然对于嫡长女的亲事,杨廷和并不打算交给继室俞氏,而是要亲自相看,才定在他休沐这一日让沈瑞过去。

  为了这次“相看”,徐氏提前使人去春山书院请了假。

  沈瑞是长房长子,未来的当家人,他的亲事当然不是小事。

  三老爷、三太太都已经听闻,知晓对方是杨家女儿,三老爷倒是觉得还算门当户对,不过听说对方比沈瑞小四岁,则有些不太乐意。

  徐氏年过五十,近年来体力不支,他还盼着侄媳早日进门,为长嫂分忧。

  只是见徐氏张罗,三老爷不好当面泼冷水,只对妻子抱怨道:“定是大哥那边拿的主意,真是太不体恤大嫂……毛丫头一个,等到能进门,还有那些年,到时候受累的还是大嫂……”

  三太太道:“瞧着二哥的劲头,埋头读书的,或许大伯与嫂子不想让二哥早分心,才定了个年岁小的……”

  三老爷摇头道:“那也小太多,依照我说,小个一两岁正好……谢三郎的独生女比二哥小一岁,要是从谢阁老论起,也算匹配……”

  三太太道:“听说是何学士做媒人,老爷就莫要再开口,省的大嫂为难…

  三老爷看着襁褓中的儿子,两个月的孩子,已经大了一圈。

  白白嫩嫩的,看着结实许多。

  三老爷并不记得自己襁褓时的情景,不过见儿子落地时虽细弱,可两个月来并没有生病,就安心许多。他神色柔和,轻声道:“如今二哥要说亲,还不知我家四哥以后的娘子落地了没有……”

  九如居中,冬喜已经得了吩咐,为沈瑞提前预备了出去见客的衣裳。

  不像平素上学那样穿的素淡,可也并不是簇新簇新的,八成新的素缎夹丝袍,外头是潞绸面的毛皮大氅,还有一块编了红色络子的墨玉平安无事牌、一只用银线提花的荷包做配饰。

  沈瑞穿戴上,不显奢华,可也透着几分不俗,趁着他唇红齿白好相貌。

  服侍他收拾完,冬喜赞道:“谁家的小郎君这么俊?别说是学士家的小娘子,就是公侯家的小娘子,这般模样,也匹配得上了。”

  柳芽道:“太太一年四季地给二哥添新衣裳,二哥只捡素淡颜色的,如今这好颜色的也衬二哥哩。往后到底当穿一穿……”

  沈瑞看了看冬喜与柳芽,柳芽还罢,只有十六岁,冬喜却已经十九岁。

  虽说在他看来,十九岁还小,可在大明朝这已经是老姑娘。这般一个温温柔柔的妙龄少女在身边服侍,要说心中没有绮念那是假话,不过也只是想一想罢了。

  他不是真正的毛头小子,冬喜也不是那种轻浮之人,倒是成不了宝玉与袭

  他低头紧了紧腰带,对冬喜道:“今年就剩下一个半月,到底是外聘,还想要留在家里,或是回五房婶子那里去,你心里也要拿个主意。要是这里府里有看上眼的,你也与我说,我为你做主。”

  冬喜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满脸通红,素来大方爽朗的性子,倒是露出几分手足无措来。

  柳芽在旁,捂了嘴巴,吃吃地笑。

  沈瑞心中莫名地有些酸,生出几分舍不得。

  他要是个姑娘,冬喜出嫁后已经可以以媳妇子的身份服侍他;可他是少爷,男女有别,冬喜要是嫁人为新妇,就没有继续在他身边服侍的道理。

  冬喜、柳芽两个虽都服侍他,可因年岁的缘故,多半还是冬喜照顾他的时候多。

  不过一个女子的年华有限,冬喜既对他忠心服侍,他也要为冬喜安排给出身。

  他本以为这等婚姻大事,不管是走是留,冬喜总要考虑些日子,没想到她寻思了没一会儿,就红着脸道:“婢子当年是从牙行卖进五房,并不知晓外头父母亲人,同孤魂野鬼似的没两样。婢子不想外聘,也不想回五房,还想要留在这边服侍二哥……”

  听到这里,沈瑞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

  不过想想自己的年岁,还有徐氏的心情,自己想要“红袖添香”是做梦。

  就听冬喜接着说道:“旁人婢子也见的少,往常见的不过长寿与柳成两个……柳家小弟不必说,只不知长寿小哥那里……”

  冬喜涨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说完,沈瑞的心里就跟做了过山车似的。

  方才还夸他长得好?怎么就有眼无珠?

  竟然看上了长寿,都没有看上他这个少爷?

  沈瑞不知该松了一口气,还是该恼了,瞥了冬喜一眼道:“要是旁人,我能直接成全了你。长寿到底是老师身边的旧仆,我不好直接为他拿主意,总要他点头……”

  冬喜点头道:“那是自然……”

  她的神色之间有羞涩,却也忐忑。

  沈瑞莫名地有些意兴阑珊,倒不是真的看上冬喜,而是隐隐地有些失望。原以为冬喜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这个小主人身上,可眼见她神色,对于长寿并非一厢情愿地事。

  先去书房见了大老爷,随后沈瑞才去了正房,随着徐氏一起出门。

  虽说是寒冬腊月,可他到底年长了一岁,并没有与徐氏坐车,而是骑马,长寿与长福两人也是骑马随行。

  平素看着长寿,觉得他机灵有眼色,今日沈瑞却瞧他有些不顺眼。

  原想着长寿与柳芽年岁相仿,平素相处见他也没有嫌弃柳芽坡脚的意思,以后就成全这两人,没想到长寿这猴崽子盯上了冬喜。

  长寿跟在沈瑞身边三年半了,自然一眼就瞧出他脸色难看,带了几分担忧,就勒马近前小声道:“二哥可是担心杨家小娘子长得丑,且放心,都说蜀中出美女呢……”

  看他满脸关切不作伪,沈瑞倒是不好意思自己的小心眼。

  他斥了一声道:“嚼什么舌头?叫太太知晓,小心板子……”

  长寿讪笑两声,侧身望了眼马车。

  徐氏重规矩,连带着沈瑞都循规蹈矩,他身边的人对于徐氏更是多了敬畏

  见长寿嬉皮笑脸的模样,沈瑞就替冬喜委屈。

  就算这两人看对眼,要是长寿是个有担当的,也当由他来开口,而不是冬

  “等到十五我要去给鸿大婶子请安,到时会问问婶子冬喜的终身怎么安置……”沈瑞道。

  长寿闻言,神色立时僵住,忙道:“冬喜姐姐的身契鸿大太太不是早给了二哥?怎么还是那边安置冬喜姐姐?”

  沈瑞漫不经心道:“鸿大婶子是旧主,本就是借了人与使,我怎么好越过那边去……”

  长寿面上露出几分急切,沈瑞却无心再说,回头对长福道:“大管家这些日子好些了没有?”

  沈宅大管家是长福之祖父,是沈大老爷的乳兄弟,上个月的中风卧床,如今正在养病中。如今沈家外院琐事,已经交由二管家暂时代理。

  长福面带忧色道:“倒是能起身了,不过却没好利索,如今半拉身子都是麻的,说话也不利索……”

  沈瑞听了,心中也多了几分沉重。大管家是大老爷的乳兄,比大老爷大五、六岁,还不到六十岁。

  徐氏与大老爷年过五十,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暮年……

  第二百三十三章 金风玉露(二)

  杨廷和,十二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今年四十二岁,正值盛年,现为左春坊大学士。

  早在沈瑞随徐氏出门前,沈瑞在心里就将杨廷和的履历记了一遍,却是不能不佩服。虽说如今他还没有下场应童子试,可身边族兄弟多有应试者。沈瑾十四岁过院试,都被族人称赞,被对方学官认为前途可期,杨廷和可是十二岁过的乡试,往前推一年,那就是十一岁过的院试。

  所谓神童,这就这样了。

  成名需趁早,这话就是有道理。

  等杨廷和过礼部会试时,只是在三甲,年纪在十九岁。即便算是少年进士,可多了一个“同”字,含金量就低了。可是因他是明朝开国来最小的举人,早已经在御前备过案的,所以得以以同进士身份入庶常院,而后入翰林。

  有这样的能人比照着,沈瑞就在心里盘算自己应试的时间。

  明年十四岁,应童子试;大后年十六岁应乡试,顺利的话十七岁第一次应会试。

  杨廷和十二岁中举,十九岁却才过会试,可见会试难度之大。

  沈家族人中,水字辈,宗房大老爷、沈举人、五房大老爷、七房二老爷、八房大老爷都是举人,其中沈举人还是少年举人,可是全部都会试落第。

  想想会试的概率问题,沈瑞只觉得头皮发麻,不过身在这个时代,却没有选择的机会。

  杨家坐落在照明坊,离沈宅所在的仁寿坊就隔了一条街。

  杨廷和的继室俞氏,论起来与徐氏还有远亲,只是要拐了几个弯,比较远了。

  到了沈瑞这里,则要称俞氏一声“表姨”。

  因是随徐氏过来做客,又是以俞氏亲戚的缘故,因此到了杨宅后,沈瑞先见到的是俞氏。

  大明朝礼制,父丧母丧都是守三年。

  不过父亲在世的话,母丧只需守一年。

  当年沈瑞在西山寺居三年,前一年曰守孝,后两年对外也称是养生。

  这也是为何杨廷和弘治十二年丧母,不及两年新妇就能进门的原因,因为已经出了服。

  俞氏十七、八岁年纪,进门不足一年,此时还是新妇,言行之间还有些腼腆。

  见了徐氏,她亲近中带了恭敬。倒不是因诰命等级的缘故,而是徐氏虽与她同辈,可年岁应该比她父母还年长。

  沈瑞虽身高不低,可到底是少年身材,面上带了稚嫩,嗓子还没有过变音期。

  俞氏与他对答几句,就去了拘谨,对徐氏道:“瑞哥与我那兄弟年岁差不多,见了他倒是想起我那兄弟来。”

  俞氏之父本是京中小官,今年“京察”评为上等,外放知州了。

  徐氏笑着道:“他们甥舅年岁相仿,往后总有亲近的时候……”

  俞氏笑道:“表姐说的是,正是这个道理。难得表姐过来,我家那几个姐儿、哥儿也该过来与表姐请安……”说罢,便吩咐婢子去传人。

  稍一时,就随婢子进来几个孩子,年岁从三、四岁到十二、三岁不等。

  令沈瑞意外的是,杨慎也是其中。

  两人对视一眼,都瞪圆了眼睛,随即立时移开视线。

  从高到矮六个萝卜头,除了先太太所出的长子杨慎,长女杨恬之外,剩下杨家二哥、三哥、四哥与二姐儿都是杨廷和侧室蒋氏所出。

  这个时代,士大夫有妻有妾算不得什么,只是让沈瑞觉得不自在的是杨二虽也是九岁,可年纪比杨恬大半岁。

  虽说现下见礼,杨二老老实实地管沈瑞叫“沈表哥”;可要是两家亲事真成了,这就是他的内兄了。

  徐氏依次给了几个孩子见面礼,不得不说,杨家这几个孩子长得十分体面,尤其是蒋氏所出的四兄弟,容貌比杨慎、杨恬兄妹更胜一筹。由子及母,可见其生母的相貌定是不俗。

  杨廷和先头太太黄氏除了嫡长子、嫡长女之外,再无所出,剩下的孩子由侧室包圆了。即便没有“宠妾灭妻”的风声传出去,可谁也不是傻子,这几个萝卜头就是证据。

  想到这点,徐氏对于杨廷和难免腹诽,对于杨慎、杨恬兄妹就生出几分怜惜。

  徐氏是为了杨恬来的,自然将杨恬拉到跟前,仔细问起平素喜好。

  杨恬虽父母都是蜀中人氏,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倒是一口官话,应答起来脆生生的,是个极爽利的小姑娘,并无扭捏之态。

  虽说她的相貌,比不上庶出妹妹,可也比寻常人强出许多。

  何太太赞她水秀,比美江南闺秀,不无道理。

  徐氏自己就是端庄大气的性子,自然见不得那种羞羞答答的小娘子。杨恬这性子,倒是正合了她的胃口。

  加上杨恬虽才九岁,可是底子好,头发如墨,趁着皮肤雪白,鹅蛋脸,柳叶眉,已经是小美人坯子。徐氏虽是盼着沈瑞早日成亲,不乐意给他定个小媳妇,可既是丈夫交代了,便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

  沈瑞在旁,只能无语了。

  徐氏看杨恬是丽质天生,沈瑞看她则是大号娃娃。

  九岁的未婚妻,只要想想,就觉得一阵恶寒。

  孩子们都在跟前,徐氏虽亲近杨恬,可也没有冷落其他人,对待杨恬的胞兄杨慎,尤为关注几分。

  待听说杨慎已经过了院试,如今也在春山书院,徐氏的笑容就更真挚几分:“我家二哥也在那里读书,往后在课业上遇到难处,倒是可以请教他表兄。

  这也能看出徐氏的豁达,换做其他人家,一辈子没儿子,选了嗣子定要当成眼珠子似的盯着。

  加上沈瑞身边的两个小厮,其中长福正是沈家家生子。要是徐氏想要知晓沈瑞在书院的往来与交友情况,并非难事,可是徐氏却从不如此。

  她虽也过问沈瑞的交友情况,可并不将沈瑞拴在眼跟前,因此还不知沈瑞刚交了新朋友。

  沈瑞满心不自在,杨慎也不好受。

  他今日是主动留在家里的,即便妹妹的亲事他不能做主,可是他还是不放心。慈母故去,如今他们兄妹相依为命,是最亲的人。

  之前他知晓这门亲事后,对沈瑞虽不假颜色,可心中也是隐隐窃喜。

  毕竟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换做妹妹许了旁人家,他还要担心妹婿人品;到了沈瑞这里,起码心就放下一半。

  他留在家里,并不是等着见沈瑞的,而是为了见见徐氏。

  徐氏是沈瑞嗣母,非亲生母亲,要是脾气不好,往后做了亲家,相处起来更是轻不得重不得叫人为难。

  待见了徐氏,杨慎就彻底心安了。

  相由心生,徐氏说话爽利,目光清正,面上也端庄,并未尖刻之气。

  俞氏对杨慎这个才归家不久的继子,心中颇为在意。

  对于这门亲事,她心中并不乐意。她知晓自己身份,小户人家出来的继妻,前面有发妻留下的嫡子女,后边有宠妾的四个庶子女,都不是她能左右的,就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并无心插手继子女婚配。

  左右都交给自己老爷做主,好坏也怨不到她身上。

  谁想到,如今谈婚论嫁的,却是她这边的远亲。

  以后要是有个不好,阖家都要埋怨到她头上。

  可是如今何学士为媒,老爷这里没摇头,两家开始相看上,俞氏就只能盼着结果好了。

  眼见杨慎神色稍缓,对这门亲事没有抵触之意,俞氏不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道:“正巧我们老爷今日休沐,瑞哥就随我们大哥去见见我们老爷……”

  徐氏点头道:“正该如此呢……”

  俞氏就嘱咐杨慎带沈瑞去前院书房,而后又吩咐养娘带了其他孩子下去。

  待屋子里清净了,俞氏紧绷着的神色才松弛下来。

  后娘难为,徐氏见她如此,也不禁怜惜道:“这样的人家,你爹娘也是心狠的……”

  俞氏轻声道:“是我命薄,本以为要青灯古佛一世,如今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不敢想了……”

  她同何家小娘子一样,都是早年订了亲,未等成亲就死了未婚妻。等到再说人家,就难说门当户对的亲事,除了远嫁,就只能给人做继妻。

  徐氏想到自家外甥女,虽也是与人做继室,可同俞氏跟前这儿女成行相比,到底算是好些……

  沈瑞与杨慎出了正院,杨慎就哼了一声,狠瞪了沈瑞一眼。

  沈瑞面上讪讪,心里羞愧。要不是他跟大老爷说那些话,又点出杨廷和,大老爷也不会想到联姻上。自己活了两辈子,还要借着那点“先知”,用婚姻为手段来巴结未来的权贵,这不能说是正道。

  要是杨廷和的女儿,如今是个妙龄少女,那沈瑞即便心中羞愧,也是乐意顺水推舟。

  可面对的对象,是个九岁女童,沈瑞只觉得难堪。

  杨慎本想刺沈瑞几句,不过见沈瑞神色有异,就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与沈瑞同龄,又因聪敏的缘故,从不将自己当孩子看。如今十三岁,虽专心读书,可也不是木头疙瘩,对于男女之事多少晓得些,将心比心地想一想,自己会看上一个九岁的孩子么?答案是否。

  这般想着,杨慎心中反而生出几分忐忑。

  他沉默了一会儿,便别别扭扭对沈瑞说起杨廷和的喜好来。

  沈瑞见杨慎“放水”,心中大奇,不过也仔细听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金风玉露(三)

  就凭杨家那几个孩子,杨廷和的长相也不会是歪瓜裂枣。沈瑞在见到真人前,由子推父也猜测过杨廷和的外貌,不过见到真人的时候,依旧是大吃一惊。

  有王华、王守仁父子的儒雅俊秀在前,杨廷和的外貌再好,也不至于让沈瑞吃惊的地步。他吃惊的是,这未来的权臣,周身气质让人熟稔,就像是他大学时的班导。

  杨廷和已经年过不惑,不过看着如同三十来许人。要不是留着短须,将他与王守仁放在一处,说年纪相仿也差不离,可实际上两人差了一旬。

  这种年轻,不单单是相貌的年轻,而是给人的感觉。

  久在官场的人,身上总是不自觉地带了官威与阴郁,然而杨廷和身上尽显温文儒雅。

  他穿着半新不旧的儒衫,看上去像个夫子,而不像是官员,这种感觉十分温煦可亲。

  王华、王守仁父子气度也儒雅,可却有高山白雪的感觉,让人仰视,同杨廷和这种邻家夫子的感觉截然不同。

  沈瑞在观察杨廷和的时候,杨廷和也望着眼前少年。他尽管面上如沐春风,可双眼烁烁,心中也有了计较。

  作为十一岁过院试、十二岁举与乡的牛人,杨廷和的少年时期就不同与常人。因此,对于沈瑞的内敛与稳重,杨廷和丝毫不觉得不妥,反而觉得此子行事不轻浮。

  不用与旁人比较,只同自己儿子在一处,就将傲气难掩的杨慎超了一头去。

  杨廷和心里虽有些不是滋味,可也不得不承认,与沈瑞的内敛相比,自家长子尽管也绷着脸,可像个装大人的孩子

  沈瑞这样内敛性情,颇对杨廷和的胃口,可杨廷和自身才学不俗,待与沈瑞彼此见过后第一件事便也是考校沈瑞的学问。

  沈瑞重生大明已经整四年,除了守灵的那一个多月,其他时间全部心思都在四书五经上,自然不会被杨廷和问住。

  不过这些四书五经里死记硬背的东西,实不算什么。杨廷和就指了指书案,随口出了一个题目,让沈瑞写一首试帖诗。

  沈瑞面上不动声色,嘴里却有些发苦。

  这几年他在时文上使劲,算是摸清了八股的规律,不管是要花团锦簇的,还是要平时有务的,都能提笔而就。可是试帖诗这里,只能说勉强,却说不上好了。毕竟作诗需要灵气,沈瑞只能算是个读书人,并不是诗人。

  他自己动手磨了墨,沉思了一盏茶的功夫,而后提笔请了一首五言试帖诗,而后撂下毛笔,对杨廷和躬身,面带羞愧道:“小子露怯,先姨父教正。”

  杨廷和接了诗稿,入眼便是笔走龙蛇,只觉得是一手好字,不过再品内容,就有些面上发僵。

  这试帖诗的内容,只能算是平平。或许对于一个十三岁少年来说,一刻钟一首试帖诗,这样的急才算是不俗,可沈瑞不是一般人,他有个名誉京城的老师。

  就算他学文时间短,比不得王守仁,可就诗才来说,比杨慎还差了一等,就有些说不过去。

  杨廷和心中,隐隐地有些失望。

  沈瑞知晓自己不足之处,见了杨廷和如此反应,就有些讪讪。

  杨慎满心好奇,挪到杨廷和身后,去探看诗稿上的内容

  杨廷和已是神色恢复如常,将诗稿撂下,道:“文字用的正,字甚雅!”

  对于诗文内容,他却没有评判,而是问道:“听何学士云,你师从王伯安,何时入王伯安门下?”

  沈瑞老实回道:“小子弘治十年腊月,拜在老师门下,与老师读书。”

  王守仁是弘治十二年进士,杨廷和在心中算了算时间,沈瑞同王守仁学习的时间,最多大半年,就心下稍安。

  王守仁少年时,就因才学卓越誉满京城,只是因性子轻浮狂妄,才在仕途上不如意。如今沈瑞言行稳重,杨廷和倒不怕他步其师后尘,就怕其读书资质不足。

  杨廷和自己科举出身,如今兄弟子侄都是读书为业,他自然也希望以后的女婿走科举仕途。

  毕竟在读书人眼中,科举入仕才是正途。

  杨廷和之所以考虑这门亲事,不单单因沈瑞是尚书之子,还因他是王华的徒孙。

  杨廷和年岁虽比王华小,可实际上比他还先入仕,只是一个是同进士,一个是状元,境遇不同。

  与朝中阁老对王华的忌惮与压制不同,杨廷和本人是极敬重王华。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在读书人眼中,能中状元的人,还是有才学过人之处。

  杨廷和在这里与沈瑞闲话家常,杨慎在旁边,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书案上,看着看着眉头紧锁。

  沈瑞这试帖诗,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都觉得平平,并无出彩处。

  名师高徒,沈瑞平素言行亦不俗,为何做了这勉强尚可的诗文?

  是一时文思不畅,还是故意中庸?

  杨慎心中不由生出怒意,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以为他是因不满意这门亲事才如此。

  即便有了功名,到底年岁在这里,才有这样的猜测。

  婚姻结两姓之好,即便两家还没有正式过帖,可既已经到了“相看”的时候,哪里是小儿一句话就能否了的。

  杨廷和那里,已经聊到弘治十二年春闱之事。话里话外,不过是想要知道王守仁既在京城,那尚未进京的沈瑞随谁读书?

  杨廷和虽没有表现出来,不过沈瑞也感觉到了他对于读书举业的重视。

  不管沈瑞是谁家公子、是谁的学生,要是科举无望的话,这门亲事应该都会不了了之。

  谁让大明官场之上,勋贵荫官都是摆设,只有正牌子科举出身的,才能青云直上。杨廷和这也是爱女之心,看得不是当下。

  沈瑞虽对着九岁的杨恬儿会觉得恶寒,可心里却是乐意结这门亲的。

  说现实也好,识实务也好,与杨家结亲,使得沈家站在东宫党人这一边,未来二十年无忧。至于二十年后,沈瑞正值壮年,就不会像现下这样被动。

  因此,沈瑞就没有谦虚,直接将沈理搬了出来。

  要说杨廷和给人感觉温煦平和,那沈瑞的假面就是“少年持重”、“质朴纯良”。

  沈瑞带了几分腼腆道:“小子幼时顽劣,九岁始读书,有幸拜在老师门下……老师当年返乡后,小子从六族兄习文,而后三年。只是小子资质鲁钝,不及六族兄万一……”

  杨廷和听到这里,心下一动:“你口中六族兄,可是前几年丁内艰的沈学士?”

  沈瑞点头道:“正是六族兄……”

  杨慎在旁听着,心中酸的直冒泡了。

  杨廷和望向沈瑞的神色柔和下来,他与初见沈瑞时的毛澄一样,在失望过后又觉得惊讶。

  读书人家子弟,三、四岁启蒙都有的,读书十年应童子试是寻常。可沈瑞九岁开始读书,四年的时间有如今这样的成绩,足以证明读书资质远超常人。

  就是杨廷和自己,要是也同沈瑞这样只读四年书,也不能说自己会比沈瑞强。

  对于沈瑞的科举仕途,杨廷和不再担心。

  沈家大老爷、二老爷都是进士,沈瑞的族兄是状元、师公是状元,这样群策群力之下,还供不出一个进士来?

  只是既然有沈理的教导在前,沈家之前提前的理由就有些站不住脚。

  杨廷和能历经四朝、为两朝首辅,自然是比干心窍。

  稍一思量,他便悟出沈尚书不欲嗣子继续从沈理读书的缘由,不过是避讳谢阁老。

  他望向沈瑞,目光中到了多了几份趣味。

  都说名师出高徒,沈瑞有那样的老师、那样的堂兄,会走到哪一步,他心中也有些好奇。

  他又看了眼杨慎,决定以后对长子的课业督促的更严些。虽说现下杨慎先一步过了院试,可再过几年乡试上未必能强过沈瑞去……

  沈瑞与徐氏用了午饭才从杨家回来,大老爷已经等得有些急了。

  虽说他有心结亲,可也晓得“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的道理,对于未来儿媳妇的品格,大老爷还是颇为关注。

  沈瑞先对大老爷、徐氏回禀了与杨廷和对答的细节,随即就回九如院去了。

  这次与杨廷和的见面,他面上没什么,可还是很伤自尊。之前的毛澄,现下的杨廷和,都是如此。

  现下沈瑞年岁还小,还能用读书时间短来应付旁人,也能用这个借口自欺欺人,再过两年可没脸再用读书时间短来遮羞。

  拿着《四书集注》,沈瑞咬牙切齿。

  对于后世应试教育小二十年熬出来的人,沈瑞对于自己的科举之路计划的好好的。十五岁之前应童子试,二十岁之前中举人,三十岁之前,中二甲进士入仕途。

  可是现下,顶着个名师弟子的名头,压力很大。要是他这样按部就班走下去,在旁人眼中就沦为庸才了……

  沈瑞终于明白毛迟的感觉……

  正房,大老爷迫不及待地问道:“杨家大娘子人才如何?”

  “十分相貌,言谈也爽利,是个大方的小娘子,配得起二哥……”说到这里,徐氏有些踌躇:“只是杨家庶子女太多,三子一女都是同母所出,其中庶次子比杨家大娘子还年长半岁。”

  大老爷皱眉想了想:“杨介夫行事周全,不会乱了嫡庶,即便有内宠,也不过是小节。”

  徐氏道:“杨家大哥带了傲气,不过十三岁能过院试,足以自傲……”

  大老爷淡笑道:“其他人家要是有这样出色子弟,早已宣扬开来,杨家老大却是外头不显,杨介夫是个明白人……

  第二百三十五章 金风玉露(四)

  沈瑞重新做了一张科举计较表,明年应童子试,参加岁考、科考,取得乡试资格,参加乡试。乡试不像会试鼎甲、二甲、三甲功名有天差地别,只要榜上有名,即便是最后一名也是成功。

  二房三太爷当年十五岁中举,二老爷是十六岁中举,沈珞也是十六岁中举,祖孙三代都是少年举人。

  沈瑞十五岁那年可下场,即便落第一次也不怕,留出一科余地。

  要是运气好,十八岁中举,那就停一科,参加四年后的会试,二十二岁。到时就看功课扎实与否,还有主考官的“脉络”能不能摸准,要是心中有底就下场,否则就再等一科到二十五岁下场。

  弘治十四年就要过去,剩下十一年。

  沈瑞做完计划表,心中哀叹一声,可也无可奈何。自己之前想的太简单,不说旁的,就是大老爷的年纪在这里摆着,也不容他慢腾腾的。

  大明朝官场之上,可不兴那种七、八十岁还恋着权利不放,除了被圣人倚重的阁臣之外,其他官员多是在六十岁就有致仕的。

  沈瑞要是入仕晚,借不上大老爷的光,在官场上就要艰难。

  今是请了一天假,如今还有小半日空闲,沈瑞就去上房打了招呼,带了长寿、长福去了王家。

  王守仁从江北回来后,在刑部交接完差事就告了“病养

  按照规矩,官员生病,可以请病假三月,三月满了需要再请,否则的话职位就要出缺。王守仁这里,并不是请假三月,而是直接因病出缺。

  王守仁的确是大病了一场,不过没有外人猜测的那般严重。只是他在江北查旧狱,一下子得罪太多人,朝堂上风声有些不对,如此退避一步,也是为了保全父子两个。

  只是有些委屈何颍之,因订婚仓促,婚期又在腊月里,倒是被不少人看成是王家在“冲喜”。

  其实婚期之所以定的仓促,是因王守仁年后就要回乡“养病”。

  沈瑞到的时候,王守仁正临窗而坐,手中握着一卷书。经过将两月的休养,他早已病体痊愈,只是因之前生病掉的分量一直没回来。加上这些日子不怎么出屋子,皮肤有些泛白,看着就有些单薄。

  沈瑞没有换衣裳,依旧是早上那身外出做客的装扮,王守仁撂下手中书,招呼他近前坐了,笑道:“收拾得这般郑重,这是往杨家去了?”

  沈杨两家联姻的事,即便没有宣扬开来,可王守仁是知晓的。

  对于这门亲事,他也是颇为赞同。

  杨家书香门第,与沈家算是门当户对。

  要知道现下三位阁老,当年都是在詹士府任职过,是今上任太子时的故人。

  如今朝中三阁老互相别苗头,沈大老爷身为尚书,无论倾斜哪一方都不妥当。沈瑞的亲事,一个不妥当,就会将沈家拉入党争。如今跳出三党外,即便杨家根基薄些,也不无好处。杨廷和出身虽不是三鼎甲,可也是翰林院出身,又是东宫任上,以后入阁可期。

  沈瑞想到上午杨廷和那隐带失望的眼神,讪讪道:“弟子又给老师丢人了。”

  王守仁坐直了身子,道:“怎么回事?”

  沈瑞苦笑着将上午试帖诗的事情说了,王守仁摇头道:“那是你的弱处,我早嘱咐你除了读诗词选集,还要勤作诗……这两个月我这里事情多,你那边书院课业又重,倒是忘了这一茬……”说到这里,面上带了几分遗憾道:“杨大学士不知你有急才,否则考一篇时文,即便得不了褒奖,也能上了台面。”

  沈瑞道:“之前弟子并不着急,即便知晓自己所短,也想着循序渐进,如今却是有些急了……想要在此处有进步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离明年县试就剩下几个月,弟子真有些摸不准。”

  并非是担心童子试过不去,而是怕成绩太低,叫杨家人轻视。

  杨家父子搁在后世,就是学霸类型的人物,沈瑞不想差不多。

  王守仁想了想,道:“只要走科举仕途,试帖诗就绕不过去,从童试开始,入了翰林也要照旧。你若是不将此处补足,院试还罢,乡试、会试都希望飘渺。”

  沈瑞听了,只觉得头疼。

  时文是定式文章,大家水平高低,除了自身解题的水准之外,还取决于主考官的喜好,可以有迹可循;试帖诗文字更少,可要求更高,一不小心就流俗。

  沈瑞目前不是做不出,而是没灵气。在低等考试时,可也勉强过关;到了乡试、会试,同其他人一比,就成了不足

  王守仁看着弟子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一笑:“你也是呆了,先前学时文时的机灵劲都哪里去了?说到底,试帖诗同时文,都是限定题目,限定格式,只是字数多寡不同罢了。只要你能做出花团锦簇模样,谁会去与你扣字眼,领会诗意?”

  沈瑞听了,眼睛一亮:“老师的意思是,弟子之前那种‘总结试’的法子,也可以应用到试帖诗上?”

  王守仁点头道:“有何不可?你要是哪一日做试帖诗,也同做时文一样花团锦簇,那也就能蒙人……”

  沈瑞之前一叶障目,总觉得诗词好坏需要诗才,如今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是为了应试,并不是为了在士林扬名,只针对考官就是了。

  他站起身来,对王守仁躬身道:“谢老师指点。”

  王守仁无奈道:“不过是取巧,到底不是好事……你既在这里是短处,就要扬长补短,否则即便科举顺利,以后士林交友难免为人所轻。诗画不分家,有沈家三老爷在,你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后每日再加练十张大字,丹青这里闲暇也用用心,只要有所展长,旁处短处便也能掩了……”

  认识四年,王守仁也看出,自己这个弟子即便读书勤勉,天资出众,可也做不了文魁。

  沈瑞垂手听了,老实应了。

  想着王守仁明年就要返乡,沈瑞带了遗憾道:“可惜弟子明年要应童子试,不能随侍老师身边……”

  王守仁白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不回京,作甚小儿女态?等过两年,一切安生,我会奉祖母进京……”

  沈家与杨家既已经“相看”过来,两家有了默契,沈瑞要订婚的消息就也在亲族中传开来。

  即便沈大老爷与徐氏是嗣父母,完全可以做主,却也不好略过对沈瑞关爱有佳的沈理与郭氏去。沈理那里,就由沈大老爷告知;郭氏这里,徐氏则使人送了帖子,亲自过去走一趟。

  郭氏闻言沈瑞议亲,并不意外。

  毕竟沈瑞是嗣子,传承香火为要,现下议亲,明年定亲,十五、六成亲也不算早。

  不过听闻对方只有九岁时,且只是五品官家的小姐时,郭氏面上没露什么,心中却是吃惊的。

  毕竟女子与男子还不一样,男子十三、四岁能知人事,女子年纪太小不能产育。她本以为,二房即着急为沈瑞说亲,就算不找个比沈瑞大的媳妇,也是年岁与沈瑞差不多的,没想到竟然小上这许多。

  另外就是这杨家只是五品官,同沈家大老爷相差太多,即便是“低门娶妇”,以沈大老爷如今的二品官身,选择的余地也很多。

  不过徐氏与沈大老爷就沈杨联姻之事,早已统一说辞,那就是为了沈瑞的学业。

  郭氏听了这话,倒是没有生疑,且暗暗为沈瑞欢喜。

  不以子嗣传承为念,一心只顾沈瑞学业,联姻也是也是以沈瑞前程为重,就是亲生爹娘,也就如此了。

  等徐氏离开,郭氏与鸿大老爷提及这门亲事时,依旧是感概不已,只说大老爷与徐氏厚道。

  鸿大老爷到底是男子,眼界宽些,道:“沧大哥上了年岁,开始为瑞哥铺后路了……”

  倒是沈全,从父母口中得知此消息,意外之后多了不愤道:“这个瑞哥,倒是嘴巴严,之前一点风声都没露……”

  次日到了书院里,沈全寻了沈瑞,拉到无人处,劈头盖脸地训了一段。

  沈瑞连连告饶道:“三哥就饶了我这一遭,倒不是成心瞒着三哥,只是之前还没准信,不好声张……”

  沈全嗤道:“尽是哄我!杨家又不是显贵人家,难道还会挑剔你不成?”

  沈全向来护短,沈瑞也不好说自己被杨廷和挑剔功课,只道:“一家女、百家求,选女婿的人家总要慎重……”

  沈全自己才订婚不久,立时反应过来:“前几日你请假那日,是去‘相看’了?”

  沈瑞点头,沈全想着自己“相看”前也没有大肆声张,轻哼了一声,算是饶过沈瑞一遭。

  倒是毛迟,见杨慎依旧对沈瑞不给好脸色,沈瑞这里却一味容让,难免不平。他先前已经劝了两回,杨慎却我行我素模样。

  毛迟忍无可忍,对杨慎抱怨道:“要是实是脾气不相投,就不要往一堆凑,何苦这样没意思。沈瑞到底犯了过错,使得你这般不待见?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介绍你们做朋友……又不是小孩子,说翻脸就翻脸……”

  杨慎没有应答,不知是不是听见去了,不再往戊班来。

  毛迟反而有些不忍心,对沈瑞道:“是不是我先前的话说过了?”

  毛迟一心为友,沈瑞不好再瞒他,就说了两家议亲之事

  第二百三十六章 金风玉露(五)

  郭氏这里,感念大老爷与徐氏的厚道;沈理这里,得知二房的议亲对象,为沈瑞高兴的同时,也暗暗感叹不已。

  身在官场,他如何看不出沈大老爷的避讳之处?

  只是谢迁是他老师,又是他岳父,他年纪轻轻跃居高位,都是因谢家婿的身份。他即便晓得几位阁老如今风头太盛,却也无可奈何。

  幸而当今圣人仁厚,几位阁老都是真正的栋梁之才,并不因明争暗斗影响国事。同成化年间动则抄家流放的阁臣之争,如今几位阁老这些争斗堪为“君子”。

  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等三位阁老权势越来越大,说不得倾轧也跟着升级。

  这次的“京察”就出来多少纷争,沈理身在局中,看着也胆颤心惊。

  沈家二房抽身事外,沈理心中虽有些别扭,可还是理解大老爷的做法。

  如今沈家二房是松江沈氏在官场的主心骨,没有必要让沈家成为谢家的附庸。

  只是看明白大老爷的决心,沈理晓得自己这里也要有决断。即便他真心亲近沈瑞,以后族兄弟之间也不好往来过密

  沈瑞是尚书府嗣子,一言一行并不单单代表自己,自己这个铁杆“谢党”与他亲近,对他并无好处。

  不过在疏远之前,他还是想要为沈瑞做点什么。

  他在书房坐了半响,俯身拉开抽屉的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匣子来,转身离了书房。

  内宅,上房,灯火通明。

  谢氏梳洗完毕,放下央发,歪坐在稍间炕上,看着手中请帖,面上带了不忿,对身边婢子抱怨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前些日子才透了话过去,那边就定了旁人家?”

  那婢子道:“或许那边早就有了打算。”

  “这般匆匆忙忙定亲,还以为高攀了什么人家,不过是五品官之女……到底不是亲生的,门当户对的媳妇不要,非要说个低门的,不过是怕嗣子媳妇以后不服帖,弹压不住,却连沈瑞的前程都不顾……”谢氏将帖子往炕桌上一摔,道

  婢子道:“到底辜负了太太的好心。尚书府的小姐,别说是许到那边,就是公侯人家也嫁得了。”

  谢氏蹙眉道:“没个得力姻亲,往后那边不还是得靠我们老爷,真是没完没了,偏我们老爷厚道,几两银子的人情,念了这些年……”

  话音未落,就见帘子挑开,沈理大步进来。

  谢氏面上一僵,连忙起身迎上前,一边弹落沈理肩膀雪花,一边娇嗔道:“外头落雪呢,老爷也不披个斗篷,就这么回来……”

  沈理道:“不过几步路,懒得费事……”

  那婢子乖觉,晓得老爷在时谢氏不爱她们在上前服侍,忙退到一边。

  谢氏瞟了一眼,依旧觉得碍眼,道:“还不去热了姜茶来……”

  那婢子应声退下,沈理在炕边坐了,将手中匣子放在炕桌上道:“明日你往沧大叔那边走一遭,将这个给大婶子送去……”

  谢氏给丈夫奉了茶,坐到炕桌另一侧。

  请贴上的日子是五日后,作甚明日还要专门前往?

  谢氏带了几分好奇,笑着拿了匣子道:“这是什么?”

  说话间,她手中已经抽了匣子,里面只有几张房契、地契。

  房子是内城的房子,在京城西南,与沈瑛家不远,是一个三进院,是官府登记过的红契,上面直接用的是沈瑞的名字。另有一张地契,同样是记的沈瑞之名,是通州的一处小庄,八十亩地。

  谢氏只觉得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心里的火苗直蹿腾,勉强道:“老爷,这……这……”

  沈理虽是出身松江大户的沈家,可只是九房旁枝,并无什么祖产。入仕十来年,除了回乡丁内艰那三年,一直在翰林院任职。

  翰林院虽清贵,可到底不像六部衙门那样热门,能得的冰炭敬也少。

  沈理除了俸禄之外,其他所得也不过是松江籍外官进京时的“乡仪”,与一些润笔之资。其中一部分交到谢氏手中,一部分留在书房小账上,沈理有时爱买些文玩古玉,就用这笔银子。

  今年“京察”,不少京官落马,变卖京中产业。

  谢氏早已使人盯着,趁机置办了几处产业,沈理前些日子从账房支用了一大笔银子之事,她是知晓的,本还当丈夫淘换了什么金贵东西,小账房的银子不够。如今看了这几张地契、房契,哪里不晓得缘故?

  这是给沈瑞置产去了。

  这恩情要还到什么时候?难道自己儿女长大要喝西北风去?

  且不说孙氏留下的半幅嫁妆,就是尚书府那里,只有沈瑞这一个嗣子,往后还能亏了他去?

  谢氏咬着牙根,只觉得眼睛里要冒出火来。

  沈理端起茶盏,吃了一口,淡淡道:“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五岁丧父,叔祖父以我们这支没有成丁为由,将家中几十亩地占了去,舅家又没有人出面做主……鸿大婶子心慈,知晓此事,每月三两银子一石米的救济,直到我中举,又送银子叫我上京……或许在娘子眼中,这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人情,与我却是再生之恩,万不敢忘……”

  谢氏哪里还坐得住,涨红了脸,起身惴惴道:“老爷,我……我不是忘了婶娘恩德……”

  沈理轻嗤道:“我晓得,你不过是见不得我对瑞哥好……”

  谢氏忙摇头道:“老爷误会我了……”

  沈理抬起头,望向妻子,眼神冰冷。

  谢氏的声音越来越小,低着头道:“我只是为林哥委屈……老爷教导瑞哥比林哥还精心……”

  沈理定定地看了妻子半响,道:“是我的错。我承的恩,当我来还情,不该拖了你……”

  听了这话,谢氏心中只剩下惊慌,哪里还顾得上去恼火,连声道:“我是一时犯了小心眼,老爷莫要恼我,你我夫妻一体,我心里也是感念婶娘恩德……”

  尚书府与这边这一年的疏离,不单单是因谢阁老的缘故。沈瑞进京将一年,沈理这边也尚书府也走动,可谢氏却是越来越应付。沈理念叨了两遭,谢氏都是应得好好的,回头依旧是不冷不热地对沈瑞。

  这一处宅子,一处小庄,沈理不是没想过私下给沈瑞,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当过了明路。

  他虽是状元,如今又是侍读学士位上,可家底寒薄。除了新置办的这两处产业之外,也不过早年置的一处小庄与一处宅子。其他家中产业,不是谢氏嫁妆,就是谢氏用嫁产出息后添置的产业。

  可以说这一宅一庄,占了沈理真正家底的一半。对于沈瑞来说,这虽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沈理来说,却是倾力而为。

  这么一大笔银钱开支,谢氏总要问的,与其让她过后心里不痛快,沈理还是想要提前告知,没想到却听到了了妻子的“真心话”。

  见丈夫冷着脸,谢氏急的眼泪都出来了:“老爷……”

  沈理叹了一口气道:“莫要哭了,只这一回,等瑞哥订了亲,往后那边就不要走动……平素应酬,能推就推了吧……”

  谢氏听得愣住:“这是什么话……”

  “只当寻常族亲吧……”沈理垂下眼帘道。

  谢氏用帕子拭了泪,心中不知是该快慰,还是该疑惑,小声道:“哪里就到这个地步?让外人看了,还以为老爷忘恩负义……”

  “与我有恩的是鸿大婶子,不是沧大叔、沧大婶子,以后瑞哥由那边教养,我再多事反而不知趣……”沈理道。

  恩情不用挂着嘴上,等到沈瑞需要他时,他自然会为沈瑞出头。只是这些无需告知谢氏,她一个后宅女子,眼睛里能看到的只有这个小家。

  谢氏心中稍安,之前的不舍都抛到脑后。

  倒不是她黑心肝,忘恩负义,只是头上顶着天大的恩情,看着丈夫对沈瑞比自家骨肉还亲,她委实大度不起来。

  要是用银钱能偿还恩情,她早就掏银钱了。

  如今即便送了房产小庄,可能买丈夫心安,谢氏就没有之前的舍不得,反而觉得有些拿不出手,道:“是不是太薄了?前一阵子叫管家添的庄子也有一处在通州,一百五十亩,要不将那处也添上?”

  沈理摇头道:“不必。这样就行……”

  沈宅,九如居,书房。

  即便书房的烛台同时点了五根蜡,沈瑞也不敢太费眼睛。这个时候没有近视镜,与其弄出近视眼后四处寻水晶磨镜片,还不如好好养护眼睛。

  读书不是朝夕之事,因此到了晚上沈瑞就不看书,除了练大字之外,就默写白日背过的文章。

  直到今日课业都写完,大字也写满二十张,沈瑞才吹了蜡,离了书房。

  冬喜与柳芽听到动静,忙叫了热水,服侍沈瑞梳洗。

  书院里到底不比自家暖和,因此沈瑞每晚都要用高腰木盆泡脚。

  等他净了面上后,就坐了炕边泡脚。

  柳芽笑道:“二哥,过几日太太去杨家插戴,能不能带了冬喜姐姐?”

  沈瑞睁开眼睛,望向冬喜,见她面上也是意外神色,便晓得是柳芽自作主张。只是柳芽因腿疾的缘故,并不爱出去,才将冬喜推出来。

  沈瑞不与她计较,点头道:“好,明日我与太太说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 金风玉露(六)

  订婚虽比不得结婚,可也不是小事,即便不如结婚那样大张旗鼓地操办,也要设宴,至亲好友还是要通知到的。

  郭氏欣慰,谢氏不忿,到了乔老太太这里,则是恼羞成怒。

  偏生沈二太太如今离京,徐氏这个外甥媳妇与乔家向来不亲近,乔老太太除了自己憋气,也别无法子。

  不早不晚,就在收到沈家请帖次日,乔三老爷的家书到京,其中说了庶长女定亲之事。

  乔老太太知晓,又是一阵气闷。

  之前不好端着长辈架子,直接与沈沧与徐氏提联姻的事,就是因三房嫡孙女上边还有个未议亲的庶姐。再看信中人选,只是新举人,并非官宦人家,乔老太太与乔大老爷对这门亲事就没了兴致。

  乔大老爷这里,对弟弟还生了不满:“老三真是读书读迂了,即便侄女是庶出,也不当这样草率…真是不识好人心,我之前寻的那两家人家哪里就差了”

  乔老太太白了儿子一眼,没有接那个话茬。

  乔大老爷自己品级就不高,能给庶出侄女寻什么妥当亲事?除了鳏夫续弦,就身体有残不好说人家的亲事。

  他不疼侄女,乔三老爷却是个疼女儿的。

  乔三老爷将儿子留京,带了该说亲的女儿去任上,就是表明不愿让兄长插手儿女亲事。

  乔老太太想到这里,只觉得心里发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自家家道中落,偏生儿子们还不能齐心。就算沈沧两口子不给她这姨母脸面,为了儿孙以后前程,她也不能远了那边……

  沈洲的家书,与乔家家书差不多同时到京。

  虽说沈沧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可看了二老爷的来信,还是不由皱眉。

  沈琰,沈清之子,邵氏子之孙,邵氏曾孙,今科乡试中举,被乔三老爷择为庶长女之婿。

  去年徐氏从松江回来,曾对丈夫提过沈琰兄弟。虽说徐氏没有亲自见沈琰兄弟,可能得宗房大老爷看重并说情,这兄弟两也有可取的地方。

  当年邵氏虽作恶,可沈琰兄弟到底留着沈家的血,宗房大老爷有心说和,也并不令人意外。

  只是有二房老太爷当年遗命在,二房不点头让沈琰一支归宗,其他房头也没资格多说。

  要是沈珞依在,沈琰兄弟人品无暇的话,以庶支归宗,对于嫡支也无妨碍;如今嫡支小一辈,两个是别房头过来的嗣子,一个襁褓中又体弱,就不宜再多事端。否则的话,等到老一辈过去,说不得又起纷争。

  即便无心让沈琰兄弟归宗,沈沧也做不到去伸手打压,不过是两下里不相于罢了。

  可偏生沈琰过了乡试,又成了乔家女婿,即便今年没有进京,也总要进京应试。

  沈沧不由有些恼,并非恼乔家。两家即便是亲戚,可到底是两家人,没有乔家人择女婿还要沈家人点头的道理;他恼的是二老爷,既然这门亲事乔三老爷问了二老爷,有顾及沈家之意,二老爷就不该点头。

  如此一来,倒像是沈家认可了乔三老爷所为,以后说不得要眼见心烦。

  大老爷心里烦闷,就回了后院,将二老爷的家书给了徐氏。

  徐氏看了家书,也是摇头:“二叔向来心肠软,怕是生了不忍之心。”

  乔三老爷既然打听到两家恩怨,又主动问二老爷,那就是将这门亲事的选择权交给了沈家。要是二老爷反对,乔三老爷绝对不会接这门亲,否则就是与沈家二房生嫌隙了。

  二老爷要是明白人,就不该点头,给自家找麻烦。

  毕竟乔家是几位老爷的姨母家,母族长辈在京的只有这一家,平素里是避不开的。

  二老爷点头的同时,也是变相地对沈琰兄弟的接纳。

  要是沈琰兄弟以后借着这门亲戚关系,顺杆儿爬,膈应的还是这边。

  不过这都是小事,除非沈琰有惊天之才,否则别说中了举人,即便现下进士及第也有得熬,还没资格让大老爷与徐氏忌惮。

  见微知著,大老爷与徐氏担心的,根本不是沈琰兄弟,而是二老爷的性情

  “哎,我也不知点头让他外放是对是错…原以为他能主动要求出京,就是懂事了,没想到处事还是这般优柔寡断,这点小事都应对不好……”大老爷叹气道。

  即便大老爷与二老爷兄弟年纪只差五岁,可长兄如父,大老爷对于这个弟弟即便多有不满,可到底还是牵挂。

  徐氏知晓丈夫心忧,劝慰道:“二叔是辅官,又有老爷在京,出不了什么篓子。真要是官场上的事,不是还有老爷给寻的两个师爷在……”

  大老爷道:“现下人都过去,后悔也晚了,且看看吧,要是还这样不争气,三年后就想法调他回来……就算在京里混年岁,只要安安生生的,也能少叫人操心……”

  之前对弟弟抱了多少期望,眼下大老爷就生出多少失望。

  想着沈瑞、沈珏的年纪,再想想襁褓中的四哥,大老爷叹气道:“是我奢望了,老二已经四十望五的年岁,我还指望他改了性子,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

  几日匆匆而过,转眼到了十一月三十,次日就是沈杨两家文定的日子。

  沈氏族人,乔、何等几家姻亲都收了帖子,也给了回复,明日会过来吃酒

  杨慎这里,在两家亲事尘埃落定后,也终于回复了正常,不在阴阳怪气地对沈瑞,倒是比之前还要亲近几分。

  要说毛迟之前还曾不忿过这两人的亲近,如今也没话说了,毕竟这两人成了大舅子与妹婿。他只能感叹,自己没个妹子,要不然沈瑞这样的品格,确实是令人放心的。

  沈瑞记得柳芽先前提的事,之前一直没顾得上提起,从书院回来后就直接去了正房。

  三太太也在,正在与徐氏商量次日摆酒的事。

  见沈瑞过来,三太太笑道:“二哥明日就要定亲了,欢喜不欢喜?”

  徐氏在旁,亦是笑眯眯地看着沈瑞,似是在等他回答。

  沈瑞看着徐氏面上隐带乏色,点了点头道:“欢喜。”

  只是杨家大姐年岁太小了,要是十五、六就好了,进门就能协理家务,沈瑞倒是不怕“早婚”。

  他一本正经的应答,三太太倒是不好再逗他,只掩口而笑。

  见他连衣服都没换就过来,显然是有事,三太太便起身告了辞。

  沈瑞亲自将三太太送到门口,方转身回来,与徐氏说道:“母亲明日过去,能不能带了冬喜过去,让她与红云姐姐她们一道……”

  徐氏挑眉道:“是她与你说的,想要跟着去杨家?”

  沈瑞摇头道:“冬喜是鸿大婶子调教出来的,最重规矩,哪里会提这个?是我想要她跟过去瞧瞧。兼听则明,除了在客人跟前之外,也想要打听打听下人这边的口碑……要是有所不妥处,总要露了行迹在外头……”

  徐氏闻言一愣,随即苦笑道:“你这般谨慎虽不是坏事,可这个时候才想起这茬来也未免太晚了……明日就要定亲,就是发现了不是处,还能反悔不成

  沈瑞讪讪道:“倒是没想过反悔的事,不过是想要心中有数。若是那边真有不足之处,还有这好几年,能想法子补全了自然是好的,省的以后劳烦母亲跟着操心……”

  听沈瑞这样说,徐氏也跟着担心起来。

  杨恬看着爽利,可生母已故,继母又年轻,到底少了管教。

  只是这些话,不好在沈瑞跟前说,否则在他心中留了不足,以后也影响小两口感情。

  徐氏便道:“这些都有我呢,哪里用得着二哥操心?你这两日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读书太辛苦?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上进是好事,也当爱惜身体。”

  沈瑞道:“之前孩儿之前读书太懈怠。杨慎与我同庚,已经过了院试……

  徐氏见他好强,倒是不拦着他,只道:“科举这条路长着,你心里要有成算,不是一年两年的事……”

  因沈瑞提及冬喜,徐氏道:“冬喜那丫头转年就二十,她既服侍你精心,又是你鸿大婶子给的人,你当好生安置……”

  长寿那里,沈瑞已经问过,瞧着那模样,对冬喜也是有意的。

  沈瑞已经决定成全他们两个,原本打算忙过这段再同徐氏说,话赶话说到这里,就道:“我身边的长寿十六,在我身边三、四年了,我想着等过了年,就将冬喜配了他。”

  徐氏听了,面上带了不赞同:“你能想到他们的亲事是好事,可不当这样胡乱配……他们是你身边的近身人,管事们都盯着,要是分别指了更妥当……

  就像官场上需要联姻一样,家生子中也要需要联姻。

  长寿与柳芽两个,虽是外头来的,且无父无母孤身一个在沈宅,可如今却是下人眼中的“新贵”。一个是沈瑞身边得用小厮,一个是沈瑞院子里的掌事姑娘。

  两人又到了婚配年纪,内外多少管事盯着,早有人求到徐氏跟前。

  徐氏晓得沈瑞是个自己有主意的,便不想插手管这些事。如今看来,沈瑞聪明是聪明,可年岁在这里,又是男子,想事情到底不周全。

  沈瑞听出徐氏话中未尽之意,可却不想改变主意,只是有些懊悔,自己不该越过徐氏去。幸而徐氏是大度的人,否则自己这样直接做主,也太不讨喜。

  沈瑞便道:“是我想的不周全,只是想着冬喜照看人精心,长寿是老师给的,前几年在禅院时是他陪着我,以后得了冬喜做媳妇,也是他的大福气……

  依旧没有改口,徐氏有些意外,看了沈瑞一眼,却也松了一口气,不是担心沈瑞去“收服”家中管事,而是担心他身不得冬喜嫁人……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天作之合(一)

  同沈宅三路五进相比,杨宅要小的多,不过是四进院。

  说起来,杨家根基浅,算上杨廷和家族中兴不过是两代为官,沈家从沈度兄弟算起来,已经六代累世出仕,到底不一样。

  朝中文官中,南人占主流,北人稍弱之,出身蜀地的并不多。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蜀地出身的官员“乡谊”更加深厚,在京的蜀籍官员更加抱团,蜀地官员彼此结亲的也多。

  想要与杨家结亲的人家不是一个两个,今日到杨宅来吃酒的人家,就有杨家姻亲。盯着杨家长女,想要亲上加亲的,不是一家两家。

  只是因杨恬年纪又小,前几年杨家又没有主母,加上大家品级都不高,才没有人开口。没想到,杨家会同沈家联姻。

  即便有人不忿,也不得不承认,杨家这门亲事极好,不是他们能比得上的。

  这日,是沈杨两家定亲的日子,杨宅里热闹非常。

  京城是“首善之地”,定婚彩礼的多寡,都是持之以礼,并不像江南地区那样“彩礼”变“财礼”,双方还需要讨价还价,财礼的轻重都成为议亲的条件甚至首要条件。

  不过彩礼是放大定的时候过,定亲的时候是放小定,主要是互换“龙凤贴”。

  出面去杨家给杨恬插戴的是徐氏,随之过来的女眷是郭氏与瑛大奶奶、珹大奶奶;过来换帖的男性尊亲是三老爷与杨镇。

  冬喜穿着与红云同样式的青色小袄,手中托了锦盒,随侍在徐氏身后。

  一干人等到了沈家,三老爷与杨镇被迎到前厅,女眷则都迎到二门。

  俞氏带了几个妇人,亲自在二门相迎,将徐氏等人迎进内宅。

  到了上房,俞氏便给大家做了介绍。杨廷和虽兄弟侄儿不少,可都在蜀地读书,在京的只有弘治十二年中进士的杨廷仪一家。今日过来的女眷,就有杨廷仪之妻,还有俞氏的娘家亲眷,剩下就是近亲的“同乡”、“同年”家的女眷,品级都不算高。

  徐氏是尚书夫人,身份最高,又是杨恬的准婆婆,被请到上座,大家自然众星捧月一般。

  徐氏客客气气地应对了一会儿,就到了吉时,穿戴一新的杨恬被养娘、婢子簇拥出来。

  又有婢子出来,在徐氏面前摆了锦垫。

  俞氏起身,迎上前去,亲自扶了杨恬过来。

  杨恬对着徐氏行了叩拜之礼,徐氏含笑受了,起身扶了杨恬起身。

  冬喜在旁开了锦盒,里面是今日“插戴”用的首饰,共有四样,衔珠钗一对,金镶羊脂玉手镯一对,掐丝金白玉葫芦耳坠一对,同心金指环一对。

  冬喜神色不变地侍立在旁,看着徐氏给杨恬插戴,心中却是惊讶不已。

  杨恬身量不高,看着更像是七、八岁大的女童。

  虽说之前冬喜就晓得杨家小娘子比自家二哥要小四岁,可也没想到她会长得这么小。不说同京中少女相比,就是与同龄的江南女子相比,杨家小娘子都要显得秀气。

  跟个孩子似的。

  冬喜心中,隐隐地有些失望。

  沈瑞已经跟她透了话,让她开始预备嫁妆,年后就寻个好日子,让她与长寿成亲。到时她就卸了九如居的差事,去徐氏身边做管事媳妇。

  冬喜本以为沈瑞同意柳芽的胡闹,是因上次来杨家没看到杨恬,借着她的眼睛仔细看看的。

  她本想着杨恬即便年岁小,可身为长女,肯定与同自家二哥似的“少年老成”,可这看起来与寻常女童并无什么不同。

  想到这里,她又看了眼徐氏。

  在她心中,最佩服的人本是郭氏,后来进京,就成了徐氏。她本以为徐氏亲自挑的媳妇,肯定品格也像徐氏,可这看起来却不像,真让人不放心……

  ……

  沈宅,客厅。

  大老爷是职官,即便是今日这样的好日子,需要去衙门点了卯再回来。三老爷又去了杨家,现下随沈瑞招呼客人的是几位族兄,除了随三老爷去了杨家的沈瑛,沈珹与沈琦、沈全都在。

  沈理虽也携妻而至,却只是坐在客人堆里,没有同沈瑞一道待客。

  沈瑞穿着新衣服,接受着众人的恭喜,心里却半点不欢喜。

  虽说对于二房与沈理“分道扬镳”之事,他早有准备,可没想到来的这么早,而且又是沈理一方主动提及。

  他进京之前,虽受沈理与郭氏照顾,可因守孝的缘故,实际上还是在沈理身边的时间长。

  因他壳子里是成人,对于沈理这位族兄做不得敬若“父兄”;可实际上,沈理对他是掏心窝子的好,当成亲弟弟似的待,关爱教导起来,连亲生骨肉都靠后。

  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谢氏不满。

  沈瑞受了谢氏的脸色,却没有想着还回去,也是因这个缘故。对于沈理对他的关爱,他在享受的同时,也觉得心虚。

  对于那一庄一宅,沈瑞心里并不打算要,可还是收下来,并非是因贪财,而是想要让沈理心安些。

  沈家几房出仕子弟,除了沈理之外,都以二房为主心骨。

  沈理决定疏远二房,以后与其他房头也不会再亲近,说不得还要被人误解。就是御史,闻风而动,说不得也会盯上沈理。等到各位阁老争斗升级时,说不得沈理与沈瑞的关系还要被人拿出来说嘴。

  沈瑞收下这份“重礼”,沈理身上也就扯不到“忘恩负义”之类的话。

  到了巳时(上午十点),大老爷从衙门回来,换了官服,就来前厅陪客。

  沈全同沈瑞最熟,跟在沈瑞身边一早上,虽不晓得沈理为何摆出“客人”模样,却察觉到沈瑞情绪低沉。

  见大老爷回来,沈全便悄悄对沈瑞道:“瑞哥有没有空?陪三哥去吃杯茶去吧,站了一早上,腿都直了。”

  他年纪最小,沈珹与沈琦在客厅陪客,他却要随着沈瑞迎来送往。

  沈瑞笑了一上午,也觉得脸上发僵,就去大老爷身边告诉了一声,带了沈全去偏厅小歇。

  “瑞哥,六族兄怎么了?今儿怎么瞧着怪怪的?”沈全进了屋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沈瑞叹了一口气,将谢氏前几日过来送“贺礼”的事情说了。

  沈全听完,面上带了疑惑:“他这是什么意思?谁稀罕他的东西不成?要是舍不得就别送,送了又撂脸子算什么?”

  “偿还了恩情,以后要远了。毕竟论起来,两下里都出了五服,如今往来也太密。六哥是谢门女婿,有自己的立场,父亲这里却是不打算站队的。再继续往来下去,两下里都为难,这样分开也好。”沈瑞道。

  沈全虽没出仕,可到底十八岁,常与同窗论时政,对于时事并非完全不晓得。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瑞哥,前几日我听大哥说,珹大哥那边,如今与贺家走动越来越亲近。”

  沈瑞皱眉道:“真不知他想什么,他能居郎中位,已经是机缘巧合,总要熬上几年才有资历再升迁,如今这般迫不及待……”

  沈珹之前面上站在二房这边,并没有借着贺家投靠到李阁老门下;不过等今年“京察”后,沈珹与贺家的往来就多了起来。他虽没有表现出来对二房的不满,可对于自己无缘升迁还是有所怨愤,却不想想他的资历在那里摆着,之前已经是幸进,哪里能每次好事都赶上。

  说到这里,沈瑞与沈全对视一眼,都觉得无奈。

  随着沈家小一辈族兄弟在仕途上越走越远,沈家不再是铁板一块,家族分崩离析之日不远。

  大老爷虽摆出要“中立”的姿态,可其他子侄都有自己的盘算。能跟在二房身后不变的,也只有在官场上别无牵扯的五房。

  ……

  内宅花厅,因徐氏往杨家下定,就由三太太带了琦二奶奶招待各女眷。

  沈理在前厅神色冷淡,谢氏的笑容却比每次都来的真诚,神态上也颇为殷勤。

  虽说前几日她遵从丈夫的意思,过来送了“贺礼”,二房这里也接了礼过去,可她欣喜之余更多的是不安。

  想着丈夫这几日郁郁寡欢模样,谢氏心里莫名地生出几分悔。

  只做寻常族亲?就这样让丈夫与族人远了,好么?

  沈家族人可不是打秋风的穷亲戚,二房有尚书,宗房、五房有进士,说出去谁不说沈家书香望族,不愧为沈度学士后裔。子孙如此成器。

  她记得清楚,丈夫早年与沈氏族人鲜少往来,即便中了状元,可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乡下小子。就是她娘家的亲戚中,也不乏有说酸话的。

  直到丈夫与族人开始往来,这几年沈家各房在京的人越来越多,提起沈理来,除了状元身份外,旁人也会想到“松江沈氏”。

  就是她的几个儿女,论起家族来,也是与有荣焉。

  自己之前的小肚鸡肠,是不是错了?

  谢氏越来越后悔,今日这般殷勤,也有想要弥补关系之意。

  三太太与琦二奶奶虽觉得谢氏反常,不过却也没有多想,只当她自己想明白了。

  谢氏之前对丈夫的族亲端着架子,对沈瑞不冷不热的,本就不妥当。没有当年孙氏恩惠,就没有状元沈理,最应该感激孙氏的就是谢氏。要是聪明人,早当“爱屋及乌”好生笼着沈瑞,也能得丈夫一份感激,她却犯了女子左性,对沈瑞不冷不热的,沈理能高兴才怪。

  只是她端着“阁老之女”的身份,与大家都是面上情,大家即便看出她行事不妥当,也没有人“忠言逆耳”……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天作之合(二)

  长女“文定”之礼,杨廷和这个当家人自然也不会缺席,在詹士府打了个照面回来后,他带了三弟杨廷仪与长子杨慎招待客人。

  说起来也巧,杨镇虽比杨廷和年长,不过两人是同年举人;沈三老爷与杨廷仪同年举人,沈瑛与杨廷仪是弘治十二年的同年进士。

  宾客之间过去虽无什么往来,可眼下叙起关系来,倒是去了生疏,多了几分亲近。

  沈三老爷虽是沈瑞亲叔,可杨镇这个“姑父”年长,且位尊,今日就做了主宾。身为大媒的何学士因这几日犯了旧疾,在家养病,并没有过来。

  沈家姑奶奶虽病逝,可杨镇这姑父依旧当的理直气壮,待晓得何学士生病之事,替内侄来过婚书之事便当仁不让地抢了过来。

  杨廷和与杨慎虽是同姓,可一个在京城人士,一个来自蜀地新都,倒是八竿子扯不上关系。不过到底同朝为官,两人也认识,便在一处说话。

  杨廷仪带了侄儿杨慎在旁招待沈三老爷与沈瑛。

  杨廷仪对沈瑛笑道:“看来以后要占玉华便宜,当一回世叔了。”

  两人因是同年,本是平辈论交。不过如今结了亲,就差了辈分。

  沈瑛道:“既为婚姻,本当如此。”说罢,就重新给杨廷仪见礼。

  杨廷仪连忙扶起,对沈三老爷道:“真是羡慕姻兄,有这样出色的侄儿…

  杨家这几代人丁也稠密,杨廷仪的同母兄弟就有十人、庶弟两人,其中序齿六人。如今除了杨廷和与杨廷仪已出仕外,序齿第四的杨廷宣是今年乡试新科举人。

  在新都一地,杨门父子三进士,已成美名。

  不过同沈家这样累世宦门的人家相比,就有些不够看。

  杨家父子杨春是在正五品上致仕,杨廷和现在是正五品,杨家的姻亲品级也不高。

  可沈家这里,除了当家人是二品尚书之外,连姻亲都是九卿,剩下族中子弟在京做官的好几个,还出过状元。

  杨廷仪年岁与三老爷年纪相仿,未及而立之年的沈瑛同他们相比,则是“年轻有为”。在官场上,沈瑛也算是“少进士”,又是庶吉士出身,以后的前程也比旁人容易的走的多。

  沈三老爷指了指旁边的杨慎,赞道:“舞勺之年既为新秀才,有这样侄儿在,三老爷何须羡慕旁人……”

  杨廷仪谦道:“不过是早下场的缘故,我已经听家兄说了,瑞哥学问也不差,明年童子试应无碍的……”

  沈三老爷道:“不过是勤勉,论起天分来,到底不比世侄。”

  杨廷和与杨镇这会儿已经寒暄完,正一边吃茶,一边听厅上其他人说话。

  杨镇看着少年儒雅的杨慎,再想想沈家的沈瑞、沈珏兄弟,对比自家只晓得淘气的小儿子,真是羡慕嫉妒恨。要是能选择,他宁愿小儿子是个闺女,嫁回沈家,亲上加亲。

  谁让次子是个小子,家中虽有闺女,却是庶出。他即便有心与沈家亲近,也没脸用庶女提亲。

  杨廷和却是在关注沈瑛,二甲进士出身,又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是弘治十二年进士中的出色人物。

  再有几个月,这科庶吉士就要散馆,最好的出路当然是“留馆”。可对于沈瑛来说,留在翰林院却未必是好事。

  谁让翰林院有个沈理在,族兄弟两个年岁相差不过几岁。以沈理的资历与年岁,极可能就是下一任翰林学士,为了避嫌,倒是不好提拔沈瑛。

  沈瑛随着三老爷过来下礼,并没有想自己的前程。

  他更多的是感叹杨家父子的不俗,十二岁举人,十二岁过院试,这父子足以令大多数读书人羞愧。

  再想想杨家老太爷与大老爷、三老爷三进士,沈家即便传承几代人,也只有二房一家达到这个地步。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外地举人已经陆续抵京,准备明年礼部会试。

  沈琦也会参加下一科,不过却是心里没底。沈琦读书资质中平,乡试时成绩就不高,会试这里更是没底。

  按照沈瑛的打算,沈琦毕竟年轻,考个三、四科下来,也不过三十来岁。到时实在不行,再另选出路。

  沈琦这里,却是不想继续考下去,已经有了主意,要是今科依旧落第,就去考教职。

  后院徐氏“插戴”完,前院杨镇看着时间,打算要正式过贴。

  这时,就见管家匆匆而来,在杨廷和身边低声禀了一句。

  杨廷和闻言,眉头蹙起,连忙起身,对众人道:“家中有急事,先容我告退下,稍后就回来”说罢,又吩咐杨廷仪好生待客,就大踏步随管家下去。

  客厅上其余人等,都是面面相觑。

  如今已经是腊月,杨廷和却觉得额头渗出汗来。

  转过影壁,就见一着狐皮大氅小少年站在那里,正满脸兴致勃勃地看着影壁上的图案。旁边侍立一白面无须的中年男仆,后边还站了几个健壮侍卫。

  看到杨廷和过来,那小少年露出一白牙:“先生”

  杨廷和疾行了几步,就要屈身下拜。

  小少年忙扶了杨廷和的胳膊道:“先生莫要多礼,孤不告而来,做了不速之客,还请先生勿怪

  杨廷和见他白龙鱼服,不由心忧,小声道:“殿下怎么出宫了?”

  “听闻师妹今日‘文定,孤便过来讨先生一杯酒吃”少年含笑道。

  杨廷和却丝毫不觉欣喜,侍奉这位殿下几年,对于这位殿下脾气秉性他也知晓。眼前这人虽挂着笑模样,可眉眼间满是阴郁。瞧着这样子,心里是带了

  杨廷和暗暗头疼,生怕这位小祖宗闹出点什么事来,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恭恭敬敬道:“能得殿下亲至,臣不胜欣喜,外头天寒,还请殿下移步。

  少年见他并不啰嗦“千金之子做不垂堂”这些话,面上就好看几分,带了几分好奇道:“瞧着前头停了不少马车,这是沈尚书家的人?今日来的大媒是哪个?”

  杨廷和今日早退,为的是长女“文定”之事,少年自然也得了消息,晓得杨沈两家联姻之事,才这样问。

  “今日过来送帖大媒人是沈尚书妹婿杨镇杨大人……”杨廷和道。

  “杨镇……孤听着倒是耳熟……”小少年沉吟着道。

  那白面无须的内侍近前道:“是今年才上来的大理寺卿。”

  “原来是他呀,他家那个胖儿子,孤前些日子见过,与张家那个外孙交好,倒是个有趣的”小少年嘻嘻笑了两声,道。

  说话功夫,杨廷和已经引着少年到前院书房。

  小少年却停下脚步,四下里望了望道:“宾客在哪儿?先生今日是主家,也不好轻离,孤还是随先生过去那边。”

  杨廷和露出几分不赞同:“殿下……”

  小少年扬了扬下巴道:“先生,今日来的是上门给先生贺喜的学生,哪里有什么殿下?”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孤……我……姓朱名寿,学生就是朱寿”

  外人不知晓,当今太子乳名“寿哥”。

  眼前这小少年,正是当今皇上嫡长子,二岁被立为东宫的太子殿下。

  杨廷和还要劝阻,太子的眼风已经扫过来。即便面上依旧带了笑意,可眼神却阴沉的怕人。

  宫廷之中,又哪里有真正的孩子。

  杨廷和晓得太子的脾气,真要在自家发作起来,自己可吃不起。到时候皇上与娘娘才不会去想谁是谁非,落不是的还是他这个臣子。

  他便在心中哀叹一声,道:“既是如此,寿哥就随我去客厅上见客。”

  太子见他知趣,连称呼都换了,笑着点头道:“好,正也要见见老师家人

  他因好武事,看着倒是比同龄的孩子身量高些,可到底只有十岁,不过到杨廷和胸前,随着杨廷和进客厅,引得大家不由侧目。

  大家虽猜测杨廷和匆匆出去或许是有客至,可没想到客人是个孩子。

  旁人还在疑惑,杨镇却是坐不住,“腾”地一下子起身。

  杨廷和虽将太子带过来,可到底不敢真的将太子当成晚辈,否则传到宫里去,可都是他的不是。

  因此,他便先对太子一一介绍众人身份。

  按照规矩,要介绍人时,像位尊者先介绍。他这样一来,众人哪里还能不晓得眼前这小少年不是一般人。

  加上杨镇之前的反应,大家便也不由自主地带了恭敬。

  太子向来被恭敬惯了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虽口中依旧自称“学生”,可却大喇喇地坐了上座。

  其实,杨廷仪与沈瑛也参加过大朝会,可因位卑,远远地站在后头。对于曾出现在大朝上的太子,即便见过,也瞧不真切。

  不过京城的权贵虽多,能对杨廷和称“先生”,让杨镇诚惶诚恐的,又是这个年纪,还有能哪个?

  杨廷仪是提心吊胆,太子微服,来的又是杨家,要是有半点闪失,杨家老少都是死罪。

  沈瑛则是心中讶然不已,杨廷和虽是詹士府大学士,可只是正五品,除了同品级的左春坊大学士之外,上面还有正三品的詹士、正四品的少詹士。看着眼前少年对杨廷和,却很是礼遇与信赖。

  二房沧大伯给沈瑞挑了这门亲事,单单是让沈瑞拜在杨廷和门下学习么?

  第二百四十章 天作之合(三)

  虽说对于杨家“文定”之喜带了几分好奇,不过太子也是三纲五常教导出来的,并没有冒昧地要提提见见“小师妹”之类的话,反而对旁边的少年颇为关注。

  杨慎长相与杨廷和肖似,太子便道:“这位就是前些日子从四川回来的师兄?”

  不得不说,杨慎的卖相极为讨喜,相貌俊秀,看着就是那种乖乖好孩子的模样。又因读书多的缘故,更添儒雅。

  十来岁的少年,都爱同大孩子玩。

  今上后宫只有皇后,还有几个没有封号的夫人,是皇后入宫前就在的宫女子,没有册封嫔妃。龙子龙女,都是中宫皇后所出。太子本有一同胞弟弟、一同胞妹,不过却是幼殇。如今宫中,天家只有太子这一血脉。

  要是杨慎是寻常少年,不知太子身份还能随意些;如今既猜到太子身份,一时不免有些拘谨,应对之间守了尊卑之礼,显得生疏不亲近。

  太子轻哼一声,露出几分不满,立时对杨慎没了兴趣,对杨廷和道:“先生有几子?”

  杨廷和道:“有四子。”

  太子眼睛一亮:“那其他人呢?”

  杨廷和忙目视杨廷仪,杨廷仪下去,少一时领了几个孩子进来。

  这是杨廷和庶出的三个儿子,年纪最大的二郎杨悍九岁,三郎杨忱七岁,四郎杨恒三岁。

  太子站起身来,打量了几个孩子一眼,回头对杨廷和道:“先生,这三个都是师弟……”

  杨廷和听了这话,加上太子方才的反应,只能硬着头皮吩咐几个孩子道:“这是你们师兄,快上前见过。”

  方才带几个孩子出来前,杨廷仪已经嘱咐他们要规矩老实。可他不敢对几个孩子说出太子身份,几个孩子便也没有对皇权的畏惧,除了年岁尚小的四郎之外,二郎、三郎眼中只有好奇与隐隐地亲近。

  多了一个师兄?哪里来的?

  这般天真烂漫模样,反而得了太子的心。

  太子“哈哈”笑了两声道:“既是初次见几个师弟,总要与份见面礼”说罢,便目视旁边侍立的白面中年内侍。

  那内侍乖觉,立时从袖子里摸出两个荷包来,双手奉上。

  太子笑嘻嘻接了,扫了杨家几兄弟一眼,也从自己身上拽下个荷包来,不过低头看了一眼,上面金线绣龙纹的图案若隐若现,怏怏地收回,又去看那内侍。

  那内侍陪着笑,咬着牙根在袖子里摸出枚一寸直径的碧玉环来,打着大红色络子。

  太子将那两个荷包给了三郎、四郎,将玉环给了二郎。

  几个孩子开始都不敢接,都是等到杨廷和点头后,才接了,跟着谢了“师兄”。

  几个孩子脆生生的话出来,即便没有多言,屋子里也一下子像是添了生气

  太子眉眼间阴郁散了些,不过看着旁边空着手的杨慎,想了想就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羊脂玉平安如意牌来,递给杨慎道:“到底是初次见师兄,小小表记,还请师兄勿嫌轻薄。”

  太子的随身配饰赐下来,这是多么大的脸面。

  杨慎这里本当跪下谢恩,可既是太子不愿表明身份,便双手接过,道:“荣幸之至……”

  不过太子既摆着“师兄弟”的身份,杨慎这里也不好空手,就从荷包中取了一方田黄石印料,道:“我比师弟大,本当为师弟准备表礼,如今只能算是回礼……”

  他本比寻常少年聪敏,已经看出眼前太子不愿守“君臣之份”,有心与杨家亲近。自己最初的应对,是在规矩之内,却是违了太子的心意。

  方才太子给二郎兄弟“见面礼”时,杨慎心中也带了几分紧张。

  杨家内宅虽不至于嫡庶混乱、尊卑不分,可想到亡母郁郁而终,同父亲宠爱侧室不无关系,他对几个异母弟弟却真的亲近不起来。

  要是这几个弟弟入了太子的眼,杨慎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嫉妒。他想要自己保有君子德行,可也是寻常人,难免有心生怨愤之时。

  太子手中把玩着黄田石印料,面上笑容更盛三分:“谢谢师兄,小弟却之不恭了……”

  这还是他平生收到的第一份“回礼”。

  杨慎本就是性情率真,去了最初的拘谨,与太子应答也随意起来。

  太子就将几个小的撇在一边,只与杨慎说话,“师兄在哪里读书”、“学院里有武事么”、“操练什么拳脚功夫”。

  太子问题一个接一个,看得出来言谈之中比较爱武事,杨慎却是地道书生,应答起来就带了一个人出来:“父亲虽早就教导过我劳逸结合,可我染了读书人不爱动的习惯,还是听了毛迟的劝,方开始练习起拳来。”

  太子好奇道:“毛迟是哪个?他拳脚很好么?”

  “是我昔日同窗,他身体不好,沈瑞就将一套养生拳法教给了他,前些日子他又交给我……”杨慎道。

  这套拳法,毛迟倒不是私自做主,在传给杨慎时也是经过沈瑞同意的。当初的目的,是想要用这个来拉近杨慎与沈瑞的关系,不想要两人继续僵持下去

  太子听闻是“养生拳法”,带了几分不以为然:“不会是花拳绣腿的架子货?”

  虽说因沈瑞来“相看”时表现的不怎地,引得杨慎少年多有不满,可如今联姻之事尘埃落定,在杨慎心中,沈瑞这个未来妹婿就是亲人。甚至真要在心中论起亲疏来,因“爱屋及乌”的原因,沈瑞还要排在几个异母弟妹头里。

  杨慎带出拳法来,就是为了引出沈瑞,就道:“书生练起来或许是花拳绣腿,可沈瑞练起来可不是……他那老师就是文武双全之人,他身上功夫也不差

  太子聪敏好学,在朝野并不是新闻。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听太子说话,倒像是更偏爱武事一些。

  在武事上,杨慎无长处,就想到沈瑞,就拐了个弯带出沈瑞来。

  他只当自己“婉转”,推荐人不着痕迹,可客厅上众长辈哪里看不出来,不免神色各异。

  “沈瑞?沈尚书之子?那岂不是我的小师妹……婿……”太子反应过来,越发好奇,四下里望了望道:“今日不是他与小师妹‘文定,之礼,他怎么不在?”

  杨慎道:“今日来过帖的是亲家尊亲长辈,并不用沈瑞出面。”

  太子有些泄气道:“还想要与他比比拳脚,看来要等下一回……”

  太子随侍来的内侍与近卫等,都在心里盼着这小祖宗早些回宫,不过却没人敢开口催促,只能用眼神示意杨廷和。

  杨廷和今日做了太子“先生”,已经是出了大风头。

  太子身边多少人盯着,什么风吹草动,或许能瞒住外朝,可宫中与詹士府是瞒不住的。

  想着宫中帝后将太子当成眼珠子似的,杨廷和便只能硬着头皮道:“天色不早,家中长辈要惦记,寿哥当回去了……”

  太子眉头一拧,瞪向杨廷和,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道:“如此,我就不再继续打扰先生……”说罢,也不同众人告辞,甩袖就走。

  杨廷和忙与众人告了声罪,带了杨廷仪、杨慎亲自送了出去。

  杨镇与沈三老爷对视一眼,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沈瑛则是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开始猜测到太子身份时,他虽有些紧张却无惧怕;不过待杨慎拐弯抹角地对太子提及沈瑞时,却惊出一身汗来。

  杨慎或许是无意,或许是好心,可“伴君如伴虎”,即便是储君也是小老虎。

  沈瑞虽比寻常孩子稳重些,可到底年岁阅历在这里摆着,提前在太子跟前挂号不知是福是祸。

  杨宅门口,太子正拉着杨慎,道:“这次没见着沈瑞,这次孤出来,师兄可要帮孤寻了来……”

  没有外人在,太子便也混着叫起来。

  杨慎不敢应,否则担了勾引太子出宫的嫌疑,传到宫中去可落不下好,便含糊道:“等有机会,定会带他给殿下请安……”

  旁边杨廷和已经暗暗扣了荷包,塞到那中年内侍手中,低声道:“那碧玉环定是刘中官心爱之物,本当归还,只是殿下既赐下,不好不恭,倒是叫刘中官破费……”

  那内侍捏了捏荷包,觉得轻飘飘的,面上带了笑道:“杨大人莫要嫌弃是杂家身上的就好,虽不算什么稀罕物,也是早年殿下赐下。”

  杨廷和小声道:“如今已经进了三九,寒冬腊月,殿下怎么会出宫来?”

  那内侍拿人手短,不好做蚌壳嘴,便微微一笑,低声道:“殿下今日心里不痛快,非要出宫来散散郁气。旁的地方杂家也不放心让殿下去,正好听闻杨大人家今日宴客,就只能叨扰杨大人,杨大人不会埋怨杂家多事?”

  杨廷和心中咒骂一声,面上却不动神色道:“殿下亲至,蓬户生晖,倒是借了刘中官的光……”

  太子骑马而来,除了方才跟着进宅的内侍与几个近身侍卫之外,门厅这里还停着十余人。

  待侍从将太子的马牵过来,那中年内侍亲自将太子扶上马,带了一于侍卫,簇拥着少年离开。

  杨廷和如何能放心,就吩咐杨廷仪带了几个长随,尾随而去。

  杨家所在坊街与皇城不远,直到目送太子一行人等进了皇城门,杨廷仪方回来。

  杨廷和这才将提了的心放下,回到客厅继续进行下一步,与杨镇两人交换了“龙凤贴”……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天作之合(四)

  喧嚣了一日,到了傍晚时分,宾客相继离去,沈宅又重新归于静寂。

  沈三老爷从前院书房出来,紧了紧身上氅衣,面上还带了几分担心,叹了一口气,回东院去了。

  三太太已经回来,哄睡了儿子,不时地望向门口。

  见丈夫回来,三太太忙迎上前,见他面带乏色,就露了几分心疼。

  不过三老爷是沈瑞亲叔叔,为侄儿的亲事出面天经地义。要是这点事三太太还唠叨,就是不懂事了。

  三老爷往西稍间望了望,小声道:“四哥睡了……”

  三太太点头道:“才哄着歇下……”

  三老爷去了大氅,站了站,待身上寒气散了,方蹑手蹑脚进了西稍间。

  四哥穿着小红袄,盖了被子,在摇篮里睡的正香。旁边两个养娘不住眼的看着,见三老爷进来,都起身避到一边。

  三老爷站在摇篮边,看了熟睡中的小婴儿,觉得心里软软乎乎的。

  站了好一会儿,三老爷方转身出来。

  大喜的日子,早上三老爷也是面带喜色的离家,晚上回来却不带喜色。

  三太太不由担心,服侍丈夫梳洗完,便道:“老爷怎么了?可是今日杨家那边不顺当?”

  三老爷沉默了好半响,方道:“我对不起大哥,也对不起瑞哥……瑞哥才十三岁,为了顶门立户,手不释卷,又早早定下亲事。这般急迫,不过是大哥上了年岁,沈家后继无人……要是我身体好些,承上启下,也不至于只让兄长侄儿受累……”

  三太太听着,心下黯然。

  她也是知廉耻之人,怎么不晓得他们夫妻两个不事生产拖累着兄嫂?

  要是丈夫身体无碍,她愿意分家,即便吃糠咽菜也不会觉得苦;可是丈夫身体金贵,人参鹿茸不断流的调养着。她自己出身耕读人家,嫁妆有限。要是离了这个家,丈夫说不得就要送命。

  同性命攸关相比,廉耻清高就顾不得了。

  今日沈瑞定亲,三太太将儿子撇下,从早到晚跟在徐氏身边张罗,也是真心实意。尽管沈瑞没有成为三房嗣子,可三太太与丈夫惦记了三年,在感情上到底要比对沈珏亲近。

  不过三太太也不否认自己的私心,她是盼着沈瑞成器的。

  当初没怀孕之前,听到兄嫂说让沈瑞兼祧两房,她只是心里发酸;等生了儿子后,虽没有再想着兼祧的事,可在心里也觉得以后能依靠的是沈瑞。

  可丈夫说的对,沈瑞不过是十三岁,还是个孩子。他们夫妻两个,都该羞愧。

  三老爷对于参加会试的心思更盛,书房里大老爷与沈瑞也在说话。

  方才三老爷留在书房,就是专程对兄侄两个提及今日杨家见闻。东宫微服,对杨廷和以“先生”呼之,对杨家长子也多亲近之意。这些对于与杨家刚联姻的沈家是好事,可杨慎在太子前引出沈瑞来,则是福祸不定。

  当今东宫太子,身为正嫡,且又是独子,同历朝战战兢兢的皇子不一样,极受帝后宠爱。

  瞧着他今日做派,又是个随心所欲的,保不齐哪日想起来要见沈瑞。

  沈瑞这里,总要心中有数,早作准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是真有机会见东宫,也要应对合宜,莫要触怒。

  大老爷听闻太子刚到杨家时脸上隐有愠色,不由蹙眉。沈瑞这里,则是满心好奇。

  待三老爷离开,父子两个就在书房说起当今太子来。

  “父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身份贵重,怎能轻出宫阙?”沈瑞不解道。

  虽说后世关于正德的野史轶闻不计其数,可多是他登基后的事迹,登基前的事情并不多。

  “娘娘乐意让东宫与外家亲近,并不禁止东宫出宫……”大老爷面上带了不赞同,道:“到底是妇人见识,幸好如今天下太平,否则稍有不慎,遗祸无穷……”

  对于杨慎的“举荐”,大老爷与三老爷观点一样,并不觉得欢喜。

  沈瑞这里,却隐隐地存了期待。

  正德皇帝在历史上虽名声不算好,是贪玩好色的皇帝。可作为帝王来说,他对自己信赖的臣子算是厚道。

  要是能与这未来天子结一段少年之谊,对于沈瑞将来的仕途大有助力。

  只是这点隐晦的小心思,不好宣之于口,沈瑞便提及宗房大哥由贺家引荐亲近李阁老的消息。

  大老爷无奈道:“论起来,贺家是他的外家,说不得在他心里,那边比二房还要亲些。算了,左右以他的品级,一时半会儿的争端也到不了他头上,随他去。要是拦着,倒像是阻了他的富贵。”

  大老爷对宗房大哥的印象并不算好,之前觉得他世故喜钻营,这在官场上也是寻常,并不算什么,不过在二房正式选嗣子前,宗房大哥有意无意的推出沈珏,少了手足情分,这点令大老爷看不上。

  像五房那样不羡富贵,父慈子孝、兄弟齐心的人家,更容易得大老爷的敬重。今日专程让沈瑛随杨镇、三老爷去杨家,也是大老爷特意而为。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明年二月庶吉士散馆。沈瑛已经有了庶吉士的出身,算是在翰林院里熬过来,就没有必要死守着翰林院,能在散馆后入詹士府是最好的选择。

  到了那时,说不得正在杨廷和手下……

  ……

  回了九如院,沈瑞就没了精神。

  早早地起了,待了一天客,还真是熬人。这一日来,都在想着沈家之事,倒是没空正经想到杨恬来。

  想着那日惊鸿一瞥见过的白白嫩嫩的小姑娘,沈瑞想起源氏物语。不过他也晓得,这只是想象,在礼教森严的大明朝想要玩“养成”那是做梦。

  不过想想杨慎对杨恬的看重,还有他们兄妹两个如今的处境,沈瑞要是不闻不问,只等着几年后成亲也说不过去。

  想到这个,他就招呼冬喜与柳芽两个近前,问道:“十来岁的小娘子最喜欢什么?”

  沈瑞并不是地道大明人,可也听闻过“潘驴邓小闲”。

  潘安貌,虽没有,可相貌也不难看;驴这条,只能意会,暂且不适用;闲呢,又有礼教隔着,有功夫也没机会相处去。

  唯一能使用的就是“邓小”两条,要舍得掏银子,还要表现出小意温情来。

  冬喜、柳芽闻言,脸上都带了笑。

  柳芽笑道:“二哥将来会是好郎君咧,这才定亲,就想着讨二娘欢喜……”

  还是冬喜靠谱,道:“婢子小时候多吃两块麦芽糖都是欢喜的,得了姐姐们给了耳坠子、头花就觉得是世上顶好的东西……只是婢子们的喜好,哪里能与小娘子们的喜好相同?明儿婢子去大姐儿那边打听打听……”

  柳芽道:“婢子晓得大姐儿最爱什么。大姐儿擅刺绣,喜欢绣品,乔家大太太今日过来,还给大姐儿带了绣件过来……”

  沈瑞听了,皱眉道:“大姐儿现下还整日在绣房?”

  沈玉姐是庶女,性格像迎春与探春的结合体,有迎春的绵和却没有迎春的怯懦;有探春的好强,可没有探春的锋利,是个外圆内方的性子。

  对于这个堂妹,沈瑞还是很有好感,尤其是如今二房离京,玉姐留京,由徐氏教导,兄妹两个见的次数多了,也熟稔起来。

  玉姐待他也恭敬,鞋袜针线都没断过。

  沈瑞虽觉得玉姐的针线出色,也领这份情,也可心疼这个小姑娘。沈宅虽在二房离京后,剩下的主人就七口人,可玉姐哪里能只给堂兄一个人做针线?小堂弟、大伯、大伯母,这几个都是落不下的。有了这些人,就不好略了三老爷与三太太,如此算下来,玉姐可不是得针线不离手?

  毕竟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孝敬亲长的东西,也就只有亲手做的针线了。

  沈瑞看着心疼,就私下里与徐氏说了此事。徐氏借口教玉姐管家,整日里带她在身边,省的她整日里在房里做针线。

  柳芽犹豫了一下道:“这个婢子倒不知道了……”

  冬喜道:“太太前些日子给大姐儿添了两个针线人,如今大姐儿整日里跟在太太身边,哪里有功夫在绣房……”

  沈瑞想着这次自己定亲,玉姐送了笔袋与荷包,自己还没有回礼,便道:“明儿我留长寿在家,你们去趟银楼,捡那时兴的样子去订几套金银首饰……玉姐那里,添个金项圈,在兑上一匣子银锞子,正好算是年礼……”

  柳芽听闻能去银楼,面上有了雀跃,冬喜犹豫道:“二哥,婢子们选的如何能入大姐儿的眼,也不恭敬,是不是二哥亲自走一遭?”

  沈瑞道:“金项圈玉姐那边并不缺,是母亲早年给的。你明日过去,只管挑重的选,算是给玉姐提前添私房……”

  冬喜领会了沈瑞的用意,玉姐转年就十三,也要议亲事。等到出阁时,沈瑞这个堂兄虽能添妆,却不好越过玉姐名义上的兄长沈珏去。

  如今私下里多给玉姐添些金银之物,师出有名,没有那么多说法。

  柳芽道:“那金银首饰是不是也要择重的?只是一口气送这许多,会不会太多了?”

  沈瑞摇头道:“那金银首饰不是给玉姐儿的,是给你们两个的,一人一套……金子的寻常戴不上,不用择样子;银子的,平素能用上,可着你们喜欢的挑……”说到这里,想起春燕她们,道:“除了你们两个金银首饰一人一套,再预备些钗环锞子之类的,年下里赏人……”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天作之合(五)

  沈瑞这里,并不缺金银。进京前沈举人给了一份,郭氏给了一份,连张老安人也意思了一份;进京后,徐氏这里除了去年年底给了一匣子银锞子之外,按月还有月钱。

  等到沈理、沈瑛过来看沈瑞,怕他手中银钱不够花,也给送来了不少。

  沈瑞花银子的地方不多,手中很有富裕。

  他让冬喜、柳芽两个去订金银首饰,除了投桃报李,给玉姐添点私房之外,就是为了给冬喜预备嫁妆。他已经与冬喜、长寿两个说过,等他考完院试就让两人成亲,如今算下来,也不过半年功夫。

  次日一早,沈瑞就带了长福一个去书院,将长寿留在家里,让他带两婢出门。徐氏那里,自然是报备过的。

  对于出门采购,冬喜与柳芽两个虽带了雀跃,可也没有因私忘公,真的去为自己定金银首饰,还是先完成沈瑞交代的差事,为玉姐挑金项圈。

  沈瑞想的简单,觉得玉姐既有常戴的金项圈,再送新的也不过是压箱子,分量越重越实惠。

  可他这个未来当家堂兄所赠之物,玉姐就是为了讨大老爷、大太太欢心,也不会束之高阁。

  因此,冬喜与柳芽到金楼后,并未只挑分量重的项圈,而是择中,既是实心分量足,又要精巧不粗苯。

  除了金项圈之外,她们两个商量着,又选了两挂金锁片,一对寿字簪,一对福字簪,一对蝙蝠纹手镯,一对菊花纹手镯,一对万字纹手镯。

  金银楼里的饰品,有直接售卖的,也有需订提前定制的。

  冬喜与柳芽择这几样并非镶宝嵌珠的,都有成品在。冬喜用拿来的金子添了工费,一下兑出四十六两金子去。总共带来五十两金子,除去这些,还剩下四两。

  两人便选了细手镯要了两对,剩下几钱金子添了两对金耳坠,两只金戒指,都是没花色的。

  银首饰有成套的,葫芦纹,缠枝莲纹的,钗环耳坠等齐全,一套下来重三、五两银子的,重十来两银子的也有。

  两人便细细挑了,挑了分量不轻不重的两套,又选那样式简单,工费低廉的戒指、细手镯选了几样。

  又兑了各色精巧银锞子一盘。

  用了半日功夫,装了几匣子。

  长寿结账的时候,不由咋舌:“两位姐姐也太实诚,带来的五十两金子竟是都花于净,半点没剩……”

  冬喜道:“难得出来一回,一次预备了也省心。”

  柳芽掐着手指头,将今日的开销算了遍,担忧道:“要是成了常例,二哥以后可怎么好?”

  冬喜笑道:“二哥晓得孝敬长辈们,长辈们就白收了东西不成?有来有往,亏不了二哥去。”

  长寿在旁听了,心下啐了自己一口,胡思乱想些什么,难道冬喜姐姐是贪财的?会仗着二哥的器重,就大喇喇地给自己预备私房?

  要是冬喜是那样的人品,也就不会得鸿大太太与二哥看重……

  等到沈瑞傍晚从书院回来,好奇冬喜、柳芽的采购内容,就张罗着要看。

  待两人取出来,沈瑞觉得不对劲。

  首饰分了两种,一种是做工精良,带了各色吉祥花纹,如项圈、钗、环等;一种是没有花纹的,细金手镯与耳坠、戒指之类,还有银饰。

  沈瑞看了看,不由皱眉道:“让你们买自己用的首饰,怎么添了这许多旁的?”

  冬喜笑道:“今日已经是初二,过了腊八各家就开始送年礼。不用说,到时老爷、太太定要让二哥出面,虽说太太会预备了礼单,不过二哥添了自己的孝敬,长辈们心里也服帖不是?加上因二哥定亲的事,长辈们多得受累,二哥趁着送年礼的时候谢过,也不失礼。”说罢,指了指那两对钗道:“这是孝敬太太与三太太的……”又指那两队手镯:“这是孝敬五房大太太、姑太太、姨太太……”又指剩下两挂金锁:“这是四哥与福姐的……”

  沈瑞之前压根没有想到这一茬,不由有些傻眼:“怎么都是女眷与孩子的?那老爷、三叔他们的呢?”

  冬喜道:“老爷、三老爷的孝敬哪里能在银楼里找?二哥那里上街,自己寻去,反正离过年还有些日子。”

  想到人情往来,沈瑞不由觉得头疼:“那嫂子们呢?族兄与侄儿们的呢?

  冬喜道:“不是还有太太,二哥只管求太太去……”

  沈瑞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他这里预备下长辈们的礼,是他的孝心;平辈与小辈那里,请徐氏帮忙准备就行,否则他色色齐全了,倒显得外道。

  不过这些东西,可是四十多两金子,小五百两银子,要是混在年礼里,成了常例可没地方哭去。

  沈瑞就让冬喜将那些金首饰装了一匣子,捧着去了正房。

  徐氏正吩咐婆子准备几样药材,明日三老爷要去何家探病。

  见沈瑞捧着个首饰匣来了,徐氏带了好奇道:“这是什么?专程捧了来…

  沈瑞将东西撂下,道:“这些日子为了我定亲之事,使得母亲与长辈们受累,孩儿无他孝敬,就想起这些俗物,今日就打发人去寻了来,到底是一点心意”

  九如居两个婢子今日出门,徐氏是知晓的,也知晓她们坐马车去了银楼,可本以为是沈瑞赏了银子让她们添嫁妆,没想到是为沈瑞采购。

  虽没看到东西,可沈瑞这般感恩知义,徐氏也觉得欣慰:“是什么好东西,快与我瞧瞧?”

  沈瑞将匣子打开,拢共四层,都是黄灿灿的金首饰。

  徐氏看了,不由傻眼。

  她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乡下地主,即便头上戴了首饰,也都是镶金嵌宝。这样赤金首饰,寻常赏人用还行,真要往身上戴,沉甸甸的,除了年轻爱俏的小媳妇,没有几个爱的。

  “怎么这许多?”徐氏不解道。

  沈瑞将那对寿字钗取出,道:“这是孝敬母亲的……”又指出其他的,说了用途。

  徐氏听闻里面连小徐氏与杨镇继妻都有一份,笑着点头道:“何家与杨家是这门亲事的大媒,等到你成亲时,还有的让姑太太、姨太太操心的地方,是该好生孝敬……”

  东西预备的粗糙,却也是一片赤子之心。沈瑞自己的年纪在这里摆着,哪里能准备的色色齐全,不过是取这份心。

  徐氏便在心里算了下日子,道:“今年的年礼晚些送,到了十五你放假时就往各家走一遭,也说清了,是这次的谢礼与孝敬,不是常例……。”说着,将那两挂金锁片与项圈单独拿出来,道:“这几样先留一留,四哥的正好做百岁礼,玉姐与福姐的年跟前再送……”

  叔嫂之间,避讳颇多,沈瑞没有预备几位族嫂的,也算是守礼。至于这次为沈瑞定亲,出面帮忙的瑛大奶奶、琦二奶奶等人,等到年礼时徐氏这里多送一份尺头就是。

  进了腊月,京城的气温一日冷过一日。

  寒风凛冽,沈瑞换上直毛大氅,徐氏也不许他在骑马上学,换坐了乘车。

  松江沈氏族中与姻亲中的几个应试举人,经过千里跋涉,终于与腊八前抵京。

  七房沈渫,八房沈流,宗房旁枝沈玥,还有六房沈琪的内兄赵举人,总共进京四人。

  宗房这里早得了宗房大老爷的信,预备了客院。

  宗房大哥所居宅子,是沈度学士当年留下的宅子,即便不如二房如今的宅子大,可当年是御赐,到底意义不一样。提前预备客院,招待族中举子,也是宗孙分内之责。

  除了沈玥是初次进京之外,其他三位举人,早年都曾进京过,也是住在宗房老宅这里。

  沈玥是旁枝晚辈,赵举人是外姓人,沈渫与沈流却是一房之长。早年二房不与其他房头往来时,还能不理会,如今情形不同,自然也要走动起来。

  少不得在京的各房头排下来,轮流设宴,为几位族亲姻亲接风洗尘。

  二房长辈年岁最大,身份最尊,就有二房开始轮起。

  先是二房,随后是五房。大家本以为第三日该是沈理家,可没想到不单前两日沈理推脱,阖家没有露面,随后也没有出面为族叔、族弟接风的意思。

  宗房大哥虽觉得不自在,可也勉强不到状元郎头上去,第三日就由宗房设宴。

  三老爷因志在科举,应酬之间,对于几位举业的族兄、族侄也多了几份热络。

  沈渫之前考了三回,沈流考了两回,都落第不中。两人都是四十来许人,读了半辈子书。提起四书五经与时文来,都是滔滔不绝,可三老爷听着,就是觉得这两位少了几分灵气。

  反而是族侄沈玥,相貌寻常,可应答之间透出几分不寻常来。

  沈瑞便对三老爷提了沈玥所长,沈家子弟人才济济,可被成为“才子”,名扬南直隶士林的只有沈玥一个。

  三老爷本就醉心书法字画,待听闻沈玥擅丹青,不由心喜。

  两人虽差了辈分,可年岁相仿,聊起书丹青来,倒是伯牙遇子期。

  加上三老爷也是有心科举,只是如今放下书本的时间太多,对于该准备的课业早生疏,便对大老爷与徐氏提了,想要请沈玥来这边客居,也能相伴学习

  大老爷与徐氏无异议,宗房大哥虽心里不痛快,却也不好扣住人不放。

  沈玥因是才子的缘故,多少有些持才傲物,身为宗房旁枝子弟,与嫡房关系并不好。客居宗房老宅,本就不怎么情愿,如今能换地方,却是巴不得,不顾宗房大哥的明示暗示,带了书童,搬到二房去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天作之合(六)

  沈玥搬到二房没几日,祝允明也到京。他原本打算与同乡住在苏州会馆,不过在过来拜见时,被徐氏教训了一番,还是住进沈家客院。

  自打二房南下,沈宅就冷清下来,徐氏巴不得家里热闹些,族侄都留了,更不要说是亲外甥祝允明。

  早在祝允明没到京前,徐氏就与大老爷提了此事,客院都是早预备好的。

  最高兴的还有三老爷,祝允明之前已经数次进京,与三老爷与相熟。

  现在再加上沈玥,三人说起话来,倒是投机。

  之前大家之前聊的都是丹青字画,如今三老爷有心继续走科举仕途,聊的就是时文、经书这些。

  沈瑞心中对于祝允明虽极为仰慕,可因要上学,早出晚归,见了两次,都是匆匆。加上进京后,历史名人见了一个又一个,状元见了几个了,未来的皇帝也见了,连未来权倾朝野的权阉也见了,不再像去年那样少见多怪。

  一直到腊月十五,书院里正式放年假,沈瑞才得了空。

  祝允明去年冬曾过去松江,与沈瑞也是认识的。

  从徐氏论起来,两人如今是表兄弟,祝允明待沈瑞也亲近几分。又因沈瑞拜在王守仁门下,要走科举仕途,祝允明对于沈瑞的功课也颇为关注。

  待晓得沈瑞已经通读四书,时文也做了两年,如今在京城最著名的春山读书读书,明年就要应童子试,祝允明感叹道:“后生可畏”

  沈瑞最关心的还是“四大才子”的消息,唐寅那倒霉孩子罢了,仕籍都除了,已经是民籍,没有资格再进行科举考试,那剩下的文征明与徐祯卿呢?文征明记得是科举不顺,一辈子连举人都没熬上,徐祯卿好像是中过进士的,只是不晓得是什么时候。

  “吴中四才子”在南直隶早已名声鹊起,常被人联在一处说起。

  沈瑞问起文、徐二人,也不算冒失。

  等祝允明说了,沈瑞才晓得,徐祯卿参加今年乡试,不过落第,所以都没有进京。至于文征明,则是因岁试没过的缘故,乡试就没有下场。

  文征明比祝允明小十岁,如今年过而立;徐祯卿比祝允明小十九岁,如今才二十出头。两人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即便不是举人,在世人眼中看来,都还年轻。

  倒是祝允明,已经年过不惑,第四次进京应礼部试,因此压力很大。

  客院灯火,都要三更后才熄,天不亮又点起。

  徐氏听闻后,暗暗叹气,并没有去劝,只是叫人买了几筐白蜡,如同九如居书房那样,给客院添了几个烛台。又吩咐人取了人参,每晚客院这里,都送了人参茶。

  沈玥原本作息还寻常,不过后来被祝允明带的,也不好意不勤勉,开始手不释卷。

  等到沈瑞代表二房,送了一圈年礼后,衙门里也开始“封印”。

  腊月二十一,风和日丽,京城的年味越来越重。

  沈瑞早早起了,同玉姐、祝允明一道,随徐氏去了何学士家。

  何家正式嫁女的日子是明日,今日要送嫁妆。

  京城婚嫁奢华,前些日子沈瑞订婚礼,都热闹了一整日,更不要说正经娶亲。官宦人家,常要搭上五日喜棚、七日喜棚的。

  只是何、王两家联姻,与寻常男女做亲还不一样。

  王守仁是“病退”,又是续娶,亲事仓促,不好太热闹。

  何家这里,徐颍之丧了未婚夫,即便这次不算是再嫁,可也不好大张旗鼓

  如此一来,两家都没有宴请外客,请的就都是至亲好友。

  何家本是寒门,宗亲族人少,看起来就越发冷清。

  徐氏虽早早地给外甥女准备了丰厚的添妆礼,可看到门庭冷清模样,心里还是不好受。

  沈瑞随着何泉之、何泰之、祝允明一道,往王家送妆。

  王家这里,因王华门生众多的缘故,倒是比何家要热闹些。只是宾客虽多,正主却迟迟没有露面。

  王守仁之前即是“病退”,如今即便是续娶之喜,出来见客时依旧蜡黄脸,在人前匆匆露了一面,就以身体不好休息去。

  沈瑞昨日来过王家,晓得王守仁真正的身体状况,倒是没有什么担心。何泰之阴沉着脸,眼圈都红了;祝允明跟在何泉之身边,与王门弟子说话,可眼中也难掩忧色。

  他实不明白,为何疼爱女儿的姨母、姨父会给女儿寻这样的亲事,门第是清贵,新郎官也是才子,可这身子骨委实令人担心。

  只是这都要行大礼,他身为亲戚,都觉得糟心,也不想说什么给何家人添堵。

  何泰之却是憋不住话的,待王守仁下去,就将沈瑞拉倒一边,咬牙切齿道:“瑞表哥,你得告诉我实话,王守仁他他到底病的重不重……”

  沈瑞见他这般为姐姐难过,心里也为难。

  王守仁的情况,瞒着外人,却没有瞒着何学士夫妇。否则何学士夫妇即便希望女儿早些嫁人,走出沈珞去世的阴霾,可也不会舍得真的让女儿去做“冲喜新娘”。

  之所以没告诉何泰之,多半也是因他年小藏不住喜怒的缘故。

  沈瑞这一迟疑,何泰之的心就沉了下去,他跺脚道:“我爹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要给姐姐定下这样的亲事……万一……万一……可让姐姐怎么活……不行,我不能让姐姐嫁给这样的人……”

  沈珞坠马而亡,沈二太太大闹的何家,何颍之“命硬克夫”的流言早已传来。如今嫁给了“病秧子”,真要有万一,就是坐实了之前的流言蜚语,吐沫星子都能逼死她。

  沈瑞见他炸毛,忙一把拉住,道:“表弟不要着急,师公昨日还请了太医过来,老师身体无大碍,年后回乡休养两年就好了……”

  何泰之却是不信这个说辞,在他看来昨日还请了太医,那就是没有病愈。

  “不行,我要去寻王侍郎,这门亲事不能就这样结了……”何泰之很是激动,身子晃动,想要挣开沈瑞的手。

  两人本就角落里说话,可何泰之这声量一高,就引得旁人侧目。

  “噤声”沈瑞使劲一攥他胳膊,皱眉低声道:“难道只有你疼表姐,姨母、姨父都不疼……”

  何泰之抬起头,面上带了愤愤:“那是瑞表哥老师,瑞表哥到底算是哪边的?还是在瑞表哥眼中,老师亲近,我们这些表姐、表弟是外一路的……”

  虽说他已经十一岁,可姊弟情深,委屈愤怒之下,眼泪都出来了。

  这熊孩子。

  沈瑞被迁怒了,哭笑不得,想着何泰之这一年来对自己的亲近,便也不忍瞒他,低声道:“老师已经病愈……只是之前在官场上得罪了人,如今在避祸,不敢让人晓得,才露了一面就又回房休息的……”

  何泰之闻言,不由惊愕。

  他瞪了沈瑞半响,方醒过神来,小声道:“真的?”

  沈瑞白了他一眼:“骗你作甚?”

  “怪不得我爹我娘同意冲喜,大哥也没有反对”何泰之后知后觉道:“好啊,只瞒了我一个,难道我就是信不过的么……”

  他越说越气,望向不远处坐着的何泉之,恨不得要上前理论的模样,到底知晓分寸,晓得不能闹出来,就气呼呼地看着沈瑞埋怨道:“我向来与瑞表哥好,瑞表哥却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害我担心了这许久……”

  沈瑞低声道:“是我错了,改日摆酒给表弟请罪。”

  何泰之见他老实认错,倒是不好再迁怒,有些怏怏:“旁人家的喜事办的恁地热闹,姐姐的亲事却这样,受了这些委屈……”

  沈瑞小声安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别的我不敢说什么,老师不仅学问好,人品也是顶好的……”说到这里,忍不住附耳小声道:“老师德行堪为君子,不二色……”

  这句话要是说给旁人听,是极有诱惑力的。毕竟如今这个世道,仕宦人家,除了公主下降之外,有几个女子能不与人分丈夫的。

  何泰之只有十一岁,即便读书读的好,可在男女之事上还是懵懵懂懂。

  加上何学士当年是“高娶”,夫妻感情又好,并未置妾室;沈大老爷与徐氏早年虽因求子置过妾室,后来子嗣没求成,也都散了妾。

  至于乡下何家那边的亲戚,倒是有置妾的,不过同灶上婢似的,花钱买人使唤,抬脚就能卖了的。

  因此何泰之对于内宅争斗,便也没有直观认识,只道:“这有什么可说的?不会是有病?”

  沈瑞翻了个白眼道:“反正是难得的人品,你回去说与姨母、表姐说,看她们欢喜不喜欢……”

  能名正言顺地置妾室通房的世代,像王守仁这样的操守,堪为“圣人”。更不要说王守仁原配已经去世三年半,他又是壮年。

  何泰之觉得被小瞧了,可也没有与沈瑞再就此事拌嘴。

  不过等到回家后,何泰之就悄悄与小徐氏说了。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你姐姐的福气……”小徐氏听了这个消息,果然很高兴。

  不过待何泰之再去告诉何颍之,何颍之却没有什么反应。

  何泰之见姐姐人前带笑,人后怅然若失,心里只觉得酸酸的。

  虽晓得姐姐心里未必能忘得了青梅竹马的沈珞,可何泰之也晓得“逝者已矣”,便将沈瑞平素里赞王守仁的那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第四卷 青云万里今日始

  第二百四十四章 青云路始(一)

  等到王家与何家的喜事办完,除夕降至。

  同去年相比,今年沈宅添了不少生气。加上族人、姻亲在京的也多,各种宴请不断。祝允明与沈玥虽之前醉心备考,可到底是大年下,也出来应酬。

  沈家三个小辈,四哥还在襁褓中,就只有沈瑞与玉姐跟在徐氏身后,料理年节事物。

  玉姐话不多,可耳濡目染之下,行事有徐氏之风,是个很心中有丘壑的小姑娘。徐氏颇为欣慰,沈瑞对这个妹妹也多几分真心疼爱。

  之前买的金项圈与银锞子,沈瑞就在除夕前做了年礼,送了玉姐。

  玉姐这里,也早备了一套新衣服给堂兄做年礼。

  他们堂兄妹亲近,家中几位长辈都看在眼中,各有思量。

  在大老爷夫妇看来,沈瑞并不因二老爷、二太太与孙氏早年恩怨就疏远二房骨肉,是个心怀广阔的。

  说起来,玉姐只是庶女,又是堂妹,没两年就要出门子。以后只要沈瑞照拂的,没有什么能帮到沈瑞的地方。

  沈瑞能不考虑恩怨,不计较得失,真心对玉姐,尤为可贵。

  三老爷并不知晓沈瑞晓得三十年前的往事,只觉得沈瑞能善待堂妹,以后对四哥也错不了。毕竟他与三房长辈的关系,比二房要更亲近的多。

  三太太是女人,想的仔细些,对丈夫感概道:“送玉姐东西不算什么,瑞哥做哥哥的,与堂妹礼尚往来是应有的,难得是这份贴心……大伯与大嫂好眼光,瑞哥确实当得了长子……”

  沈瑞一口气散了五十两金子出去,也是心疼。原本除了给玉姐定个分量十足的项圈之外,剩下打算给冬喜、柳芽一人一本做嫁妆本。

  大明朝虽在服制上有要求,金玉饰品非诰命不得佩戴,可从成化帝宠爱万贵妃,宫中崇尚奢靡开始,上行下效,民间奢华之风也渐始。

  别说是仕宦人家女眷,金玉上头佩戴不再严遵律法;就是庶民商贾之家,披金戴银也是常事。

  不过沈瑞让冬喜、柳芽置办金饰,更多的是看重的金子的保值。

  没想到冬喜做主买了那么送礼的饰品,她与柳芽两个每人就挑了二两重的东西。

  一两金兑十三两银子,这算下来每人是二十六两银子,加上每人一套五、六两重的银首饰,每人也不过是三十两银子的东西。

  冬喜精心服侍了他一年多,嫁的又是长寿,两人都是孤儿,连个亲人都没有,沈瑞如此会小气?柳芽又坡脚,以后说亲时如何能不被嫌弃?

  只是冬喜晓得规矩,不贪心,沈瑞便也不再让她自己张罗。只是心里打定主意,等到冬喜成亲时,再私下贴补她与长寿两个。

  冬喜与长寿两个不管是之前,还是以后,都是他得用心腹。

  除夕一过,就是正月。

  除了沈家的姻亲族人之外,官场上的人情往来,比去年更盛一筹。

  沈瑞作为大老爷嗣子,沈家名正言顺的公子,也是片刻不得闲。或是在家招待亲友,或是随大老爷出门应酬,偶尔还要奉徐氏出行。

  又长了一岁,沈瑞已经十四岁,身量已经五尺三寸,俨然翩翩少年。

  不少人打听沈瑞的亲事,待晓得他年前订了杨大学士家的长女,都是叹惋不已。

  谁不知晓沈家早年千里良田一根米啊,去年沈珞落马夭折的消息,也不是秘密。如今沈家则了嗣子,沈大老爷高升,沈族子弟成才者众,一番繁华景象

  有心与沈家结亲的人家,就不是一家两家。

  四哥才过百日,当然不会有人问询,打听的就是小二房嗣子沈珏与庶女玉姐。

  沈珏入嗣二房后,虽在京待了大半年,不过因随着三老爷读书,鲜少出去应酬,见过沈珏的并不多。

  倒是玉姐,年前年后跟在徐氏身边,经常出门。

  加上她虽是庶出,可到底是四品官之女,尚书的亲侄女,就也有不少太太为自家庶子小辈打听玉姐。

  徐氏也透过话去,给侄女择人家,不挑门第,要对方不挑嫡庶的,还需是读书人家的子弟。

  这也是心疼玉姐,要是只为门当户对,选个二品、三品大员家的庶子、庶孙,极为容易,可是庶媳妇难做,上面两重婆婆,也难得家族助力,反而需做牛做马为嫡出兄弟做臂助。

  那种家中庶能压嫡的人家,即便来提亲,徐氏也不敢将侄女嫁进去。

  至于读书人家子弟,那也是为了沈家以后能多一门姻亲,沈瑞、沈珏兄弟以后多份助力。

  那些太太也知趣,将闭口不再提庶子,只提侄儿外甥之类。

  只是除了商户人家,又有几个不重嫡庶的?提出的几个人选,多是旁枝或是依附亲戚的落魄户,想要迎娶玉姐,为的还是尚书府的权势与玉姐的嫁妆。

  这样的人选,徐氏如何会考虑?

  虽说玉姐才十三岁,还有两年及笄,亲事并不急,可这试探之下,徐氏心中还是有些懊恼。

  她也是知天命的年纪,年前年后又操劳颇多,又在玉姐的亲事上受了憋闷,情绪就有些怏怏。

  大老爷见状,便道:“实是不行就给二弟去信,将玉姐记在乔氏名下……沈家这一代就这一个女孩儿,又是个孝顺懂事的,亲事上总不能含糊……”

  徐氏叹气道:“我之前也想过如此,可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等到结亲的时候,能糊弄得了谁去?真要挑嫡庶的人家,记名也无用。”

  大老爷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就从寒门举人中择婿,当年太爷为三妹就是这样择女婿……”

  徐氏摇头道:“这世上像杨姑父这样念旧情的人有几个?再说,杨家当年只是家道中落,并非全无根基……”

  玉姐落地十三年,嫡母过问的时候少,反而是徐氏这个大伯娘过问的时候多。加上人上了年岁,就怕孤单冷清,大老爷每日往衙门去,沈瑞每日要上学,陪在徐氏身边就是玉姐,娘俩的感情倒是越来越深厚。

  等到看到玉姐真心敬爱沈瑞这个堂兄,沈瑞也能对堂妹看爱有加,徐氏就生出个念头来。沈家即便过了嗣子,小三房也生了四哥,可只有堂兄弟三人,还是单薄。

  沈珏读书资质不错,可上面还个不省心的嗣母,嗣父也不是明白人,能担当起二房的那一滩,不拖累沈瑞就是好的。三房那里,四哥才几个月,又是病弱的父亲所出,以后如何还都不好说,起码二十年之内,都要靠着长房过活。

  沈瑞身为长房嗣子,连个臂膀也考不上,以后太辛苦。

  要是玉姐成了长房的女儿,说一门妥当的亲事,沈瑞这里也能多个妹婿。而对玉姐来说,离了乔氏那样的嫡母,将长房当成依靠,也是好事。

  只因二老爷这有玉姐这一个亲女儿,徐氏即便因私心起了念头,也都压了下去。

  不过等到看到来打探亲事的“歪瓜裂枣”,徐氏压着去的念头又起来。

  她想了想,便道:“老爷,即便记嫡,正式结亲时难免论起嫡庶;要是过继过来,本生亲那边却是无需提及的……即便是说起来,也没人会去计较……

  大老爷闻言,不由迟疑。

  玉姐是他的亲侄女,为了说门好亲事,过继长房也不是大事,他也舍得为侄女预备一份嫁妆。可是对二房来说,沈珏是嗣子,玉姐却是亲女,二老爷未必舍得过继。

  徐氏也明白大老爷顾忌,并不想勉强,便道:“要不就给二叔去信问一句,听一听二叔的意见?小一辈只有玉姐姊妹一个,真要嫁给小门小户还真叫人舍不得……”

  即便有私心在内,可徐氏也不想勉强成事。

  毕竟玉姐过继长房,以后婚嫁聘娶就归了长房,说起来也费事。要是给她选的人是出息的,能做上沈瑞臂助;要是个平庸的,说不得以后还给沈瑞增加负担。

  还是两厢情愿的好。

  大老爷久在官场,晓得族人姻亲的重要。

  沈家二房庶女,与沈家长房嗣女,绝对不是一个分量。

  真那要按照徐氏建议,不管对玉姐还是对沈家都是好事。玉姐的亲事也不会再高不成低不就,叫人为难,就可以在名门仕宦人家择优秀子弟。

  大老爷点头道:“好,我与二弟去信。他即便再糊涂,也晓得怎么对玉姐才是好的……”

  徐氏闻言,心中的浊气终于散了不少。

  沈瑞这里,并不知晓徐氏与大老爷的打算,只晓得徐氏出门会带了玉姐,有相看人家的意思。

  虽说他心里觉得玉姐还是小姑娘,可也晓得这个时候姑娘十三、四议亲,十五、六出阁是常例,便也不去啰嗦。

  过了正月十五,衙门里开印,大兴县衙贴出了告示,今年的县试开始报名了。

  京城是顺天府,顺天府倚郭宛平县、大兴县。

  京城从正中间分开,左半拉隶属宛平县,右半拉隶属大兴县。

  沈家二房在京入籍大兴县,因此沈瑞就要应大兴县的县试。

  县试是二月里举行,由县令主考,主考地在县衙大堂。

  待县衙贴出告示后,学子就可以去县衙礼房报名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青云路始(二)

  从读书识字起,一个儒童经过十年寒窗苦读,到十六、七岁下场应童子试,有望成为秀才。资质好的可要提前几年,资质差些的考到三十岁还过不了院试的大有人在。

  不过即便过不了院式,只要能过了县试、府试,就是文童,可称“童生”,就区别与“民”、“民人”,见官可要有座。不仅面上体面,屁股也变得金贵,即便是犯了事,公堂之上也多给几分颜面,轻易不会打板子。

  京城首善之地,勋贵官员多,百姓也比地方上殷实,报名县城的儒童多。

  沈瑞所在的春山书院,先生们是提倡早下场的,因此戊班京籍的考生,在弘治十五年春就纷纷报名应童子试。

  因考生籍贯在京府各县,应试地方不同,告假离书院的学生也多了起来。春山书院平日里请假不容易,可每逢考期却是很宽松。

  沈瑞籍贯在倚郭的大兴县,县衙就在京城东南,并不需要出城,可沈三老爷还是建议他请假,在家接受三老爷的“小灶”。

  沈瑞从谏如流,自然无异议,因此便也随大流在书院里告了长假。

  因今年是会试之年,京城士子云集,考试气氛很是浓烈。

  同会试相比,县试就显得不起眼。

  不过这是科举的第一步,沈瑞又是沈家的希望,长辈们对于此事依旧很关注。

  至于为什么是三老爷盯着沈瑞应试之事,而不是王守仁这个老师,那是因为过了二月二,王守仁就携了继妻何颍之回乡“养病”去了。

  沈瑞之前的课业,王守仁始终盯着,对于学生的水平心中有数,县试、府试都是无碍的,院试不出意外也能过,并不担心什么。

  倒是沈瑞自己,因身边人起点太高,不敢再像过去那样想着过线即可,对自己倒是越来越严厉。

  三老爷这些日子陪着沈瑞读书,看出他的要强,便也有心帮侄儿一二。

  只是沈瑞的功课尚可,县试又不是学政主考,都有县衙礼房出题,不好押题。至于使手段从县衙买题,又不至于也不屑如此。

  他思前想后,不担心侄儿的作文水平,倒是担心他不适应考试节奏。

  因此,他便根据县试水准,自己出了一套考题,打算设了个小考场,让沈瑞假装考一次。

  沈瑞听了,莫名惆怅,这不就是模拟考试么?上辈子高考时,每月考一次,大家都熟啊。

  因县试天不亮就点名,考生提篮子进场,三老爷便也知会徐氏,给沈瑞准备了提篮,里面出了文房用品,还有食物与水。

  二月初四这日,沈瑞丑时起床,穿戴整齐,用了早饭,而后就提了提篮去了东院模拟考。

  三老爷这里,完全按照县试的程序,天未亮点名进场。

  县试一共考五场,每天一场,关键是第一场“正场”,其他四场都是打酱油的。

  正场考卷内容除了四书五经里的填空题之外,就是时文两篇。县试的名次,取决于正场的发挥。

  偏生不管是死记硬背的经书题,还是时文,都是沈瑞的长项,倒是无需担

  沈瑞又是快手,从晨初(早上七点)开始答题,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答完题,做完两篇花团锦簇的时文。

  只是县试考场,即便答完题,也不能直接出考生,要等交卷的考生满十人才放一次。

  三老爷就收了考卷去判卷,让沈瑞继续在“考场”里适应,一直让他坚持到申初(下午三点)。

  这期间,沈瑞可也吃自带吃食,也可以在考场“买水”,就是不能出去方便。

  沈瑞为了这个,早上就没有吃流食,倒是并不觉得难熬。

  等到了申时,三老爷才拿着看完的卷子,笑眯眯道:“如此文章,院试也无妨了……”

  沈瑞来大明朝已经四年半,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为的就是科举。

  听了三老爷的话,他也松了一口气,道:“三叔,那案首……”

  院试惯例,县试案首与府试案首都会取中,为的是顾全知县与知府颜面,也是儒林惯例。

  沈三老爷想了想,道:“要说瑞哥这火候是差不多,不过京县到底不同地方,书香门第多,知喜好不同,这名次倒是不好说,不过应在前十之列……”

  有科举以来几百年,连中六首的也就只有一人。至于那些中了小三元,乡试屡试不第的大有人在。

  沈瑞只是希望名次好看些,倒是并不苛求案首,之所以在“案首”这里问一句,也是对院试有些担心,盼着取巧罢了。根据三老爷所说,县试考题最简单,到了院试就与乡试差不多。

  如此一来,要是县试得了“案首”,就不担心院试了,也是好事。

  从初四考到初八,五场模拟县试下来,三老爷面上都带了乏色,沈瑞依旧精神头十足。这是沾了他每日练拳与练习吐纳功夫的好处,体力充沛。

  三老爷见状,只有羡慕的。

  三老爷不爱动,是个地道宅人,沈瑞劝了他两回,想要拉着他一起练拳,都让三老爷给推了。

  如今三老爷既有心继续科考,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身体。如今他有了儿子,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冒险。

  这回见沈瑞锻炼身体的好处,三老爷就主动提及与沈瑞一起练拳。

  不过他对沈瑞练习的大开大合的形意拳没兴趣,练一套道家流传甚广的“内家拳”。

  沈瑞瞧着有些眼熟,其中有太极拳的影子。待问了来源,来自武当张道人,就晓得这是后世太极拳的原形。

  沈瑞见状,心中后悔莫及。这太极拳从武当太极发展到陈氏太极再发展到杨氏太极,成了后世流传最广的、被世人推崇的健身拳法。

  偏生因他认识的长辈练习形意拳,并不怎么看上太极拳,连带着他对太极拳也只是一知半解。否则的话,演练出来,倒是最适合三老爷这样体弱之人练习。

  如今后悔也晚了,沈瑞就将王守仁传授的吐纳之法,传给三老爷,还有道家“辟谷”、“服气”等小法门,也与三老爷说知。

  三老爷博览全书,对于佛道两门都有涉猎,不过以往并不留心罢了。

  如今为了身体康健,他开始关注起道家的养生术。

  转眼到了二月十五,县试开考。

  沈瑞因月初模拟考的缘故,已经习惯晚睡早起,作息时间也倒了过来,便神采奕奕地去县衙考试。

  他是乘马车前往,带着的东西除了提篮之外,还有一套桌椅。

  县试不比府县、院试,有专门的考场,而是在县衙大堂临时设置,座椅就需考生自备。

  沈瑞所带的一套桌凳,是前两个月新制的,用的是南方榆木,分量比较轻便,桌子与条凳可也套在一起,拿着比较方便。桌凳的尺寸也是按照规定,不许超过三尺。

  县衙外,衙役与吏员全员出动。

  县衙前边,灯火通明。

  先到的考生已经在排了四列,正在由县衙安排的人手核对考生。在没有照片的大明朝,想要核对考生就要按照报考时礼房注明的体貌特征来唱名分辨,什么“面黑,颔下有痣”,还有“面阔眉浅”之类。到了沈瑞这里,是“身体修长,肤白,凤眼,无须”。

  这核对相貌不算什么,可“搜身”可让人不好受。

  为了防止考试作弊,考生不许穿带夹层的衣服,要求穿单衣、单裤、单鞋,不过穿几件不限。

  核对完相貌后,就要由吏员检查提篮,再次就是检查考生身上。

  衣服裤子都要解开,并不需要赤膊露体,可除了身上中衣之外,也要将外衣检查一遍。脚上鞋子也要去了,检查一下鞋底。头上带了帽巾的,也要除帽去巾。

  怪不得这边寅正(凌晨四点)就开始放人进场,这检查起来,确实很费事

  不过因县试年年有的缘故,报考的人数并不扎堆,否则县衙也坐不开这些考生。尽管如此,人数也比地方考生人数要多,沈瑞目测了一下,有二百多人

  县试录取比例,是按照当地户籍人数定的,大兴县是京县,录取人数比外县要多,不过每年录取人数也不过十几人。

  等进了县衙,由衙役领着,沈瑞自己提了桌椅进去。

  县衙大堂里,已经摆了大半桌椅,他的位置有些偏后。

  沈瑞将东西放好,后边的人陆陆续续进来。

  县衙大堂面阔五间,屋子里摆满桌椅后,其他的就摆在廊下。

  沈瑞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庆幸。

  如今是早春二月,京城乍暖还寒,在廊下还真是难熬。

  如今天色刚刚放亮,屋子里还雾蒙蒙的,距离正是开考,还有将近一个时辰。

  考生入场后不能四下走动,沈瑞就闭目养神。

  等到考生们进场完毕,原本有些喧嚣的大堂开始肃静起来。

  随着外头的钟声响起,大兴县县令穿着官服,带了几个吏员上堂。

  官场上有句俚语,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附郭省城都是让人如此深恶痛绝,更不要说是附郭京城。

  这大兴县的父母官四十来岁,就带了阴郁之气,坐在堂上,俯视众考生,目光烁烁仿佛是盯着贼人似的。

  沈瑞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了头。

  京城权贵云集,这县试是多好的施恩机会,大兴县令却摆出这个姿态,恁地不会做人。

  怪不得被安排了这个差事,看来也是于不长久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青云路始(三)

  大兴县是京县,正堂宽敞,足有半亩。不过前面县令带了吏员所在的座位占了一部分,考生与考生之间的过道也占了一部分,剩下地上挤了小二百人。

  之前没坐满时还不觉什么,如今考生都进了场,看着就挤的不行,味道也一下子多了起来。

  沈瑞因练了几年吐纳的缘故,五感比常人要敏锐些,可是遭了大罪。

  后边传来一股臭烘烘的油腻味,沈瑞实忍不住,回头一看,就见后头坐着一魁梧少年,满脸憨厚,十六、七岁年纪,那身子板比成年男子高大。他身上穿着洗得泛白的布衣,尽管淳朴,看着也于于净净。

  味道是他的桌子发出的,看着那说不出是红是黑的案板,上面都是一道道刀痕。

  那是做什么板子?这味太熏人了。那憨厚少年见沈瑞回头,还巴巴地露出几分笑。

  这憨厚少年本是长着一对牛眼,不笑的时候看着还想寻常人,这一笑起来就显得有些傻。

  沈瑞并无多少好奇心,对少年点点头,就回过头。

  就听到有人轻哼一声,道:“坐无坐样,斯文委地”

  沈瑞顺着声音望去,正是自己的左手边,过道对面座位上的考生,虽没有留须,不过看上去也三十来许。

  既然有五十岁依旧过不了院试的童生,那三十来岁来应县试儒生也不算稀奇。

  只是这人精神怕是不大好,否则在考场上也不会这般无聊地管人闲事。

  至于为何将下巴抬得高高的,对旁人不屑一顾的模样,估计是钱多烧的。就看他穿着打扮,虽是单衣,可用的却是平纹素缎,连脚上单鞋也是缎面的,手指上带了个金戒指,上面镶嵌着鸽卵大小的红宝石。

  再看这人用的桌椅,虽说也是泛红黑红色,可同沈瑞后头那少年用的柳木板子不同,泛着淡淡的檀香味,这用的是上好的檀木。

  真要论起来,眼前这人连童试都没过,还是“民”、“庶民”身份,这份穿着打扮已经是逾越。只是京城权贵云集,奢华成风,别说是良民,就是奴仆下人披金戴银也是寻常。

  同这人一对比,沈瑞这连漆都没有刷的原色榆木桌椅就显得寒酸。加上沈瑞穿着打扮,浑身下上半丝绫罗绸缎不见,用的都是细布,要是不看气度,就是寻常耕读人家少年的装扮。

  身后的少年乐意亲近他,旁边这位对他不屑一顾,也是因他们对沈瑞身份的定位。

  沈瑞扫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

  他是打定主意,要做两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出来,定要在前十名中。

  每场的前十名,在下一场就可以单独考试。

  等到了晨初,天色大亮,顺天府大兴县弘治十五年县试第一场开始。

  等考题与考纸发下来,沈瑞就拿起毛笔。

  那些填空题,自然一口气做完。就是时文这里,他也占了巧,其中有一个题目正好是之前曾经做过的,就默了下来。至于第二篇,因为要琢磨一会儿,他便暂时撂下笔。

  等着一抬头,沈瑞却是吓了一跳,就见一个短衫装扮的人手中提了提壶,站在一旁,对旁边那大龄青年小声道:“公子,要不要热水?”

  即便他之前已经听说考场上有人贩卖食物与水,也以为会在中午一阵,没想到这才开考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人开始叫卖。

  等四下眺望一下,沈瑞就发现这样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三个。

  有自己带了杯子的考生,就取了杯子买水;没有带杯子的也没事,卖水的伙计这里有备有的粗瓷杯子。

  旁边的大龄青年已经从提篮中取了青花瓷盖碗,又取了茶叶,等热水注入,便是茶香四溢。

  那卖水伙计手中捏着一小元宝,满脸红光道:“感谢公子惠顾”

  等他转过身,对着沈瑞时,沈瑞就从看戏人变成戏中人。

  视线在沈瑞身上转了一圈,这卖水伙计挺直了腰板,依旧带了和气,小声道:“这位小哥,要热水么?”

  这跑堂伙计最是火眼晶晶,沈瑞虽是穿着布衣,可这沉稳劲也不像庶民百姓出来。加上他年纪看着又轻,小伙计便也收了怠慢之心,好声好气地说起话来。毕竟,只有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子弟启蒙早,应童子试的也早。换做百姓人家,十来岁开始读书,小二十岁下场应童子试的大有人在。

  沈瑞点点头,从提篮中取了白瓷碗:“有劳”

  那伙计迟疑了一下,道:“小哥,一碗水五十文……”

  沈瑞从考篮中取出一个蓝布荷包,从里面抓了一把铜钱出来,数出五十枚,交到这伙计手中。

  小伙计接过,又数了一遍,方提着水壶给沈瑞倒了大半碗热水,顺着过道往后去了。

  沈瑞拿着荷包,却是若有所思。

  他这一套考试行头,都是徐氏亲自给预备的。

  昨晚就准备好了,沈瑞自己也检查了一遍。虽说不知徐氏为何给他准备的东西这样简朴,不过沈瑞也没有多问。出来是答题,又不是人际交际,只要笔墨纸砚都没问题其他都是小事。

  到了方才买水,沈瑞才隐隐地觉得不对劲。

  一杯热水,成本连一文都不到,却能卖五十文,与其说是买水,不如说是借着买水索拿。只是这是科考惯例,大家一代代传下来,也就约定俗成了。

  徐氏在考篮中装了两个粗布荷包,里面装了不少铜钱,为了就是此事。

  这会儿功夫,就听沈瑞身后有人道:“我就十文钱,十文钱中不?”

  接着是那伙计的声音:“呦呵,还想赖账不成?旁人都给了五十文,作甚你就要十文,你是宰相家的公子不成?”

  想着身后少年方才那憨厚一笑,沈瑞就忍不住回过头去。

  那憨厚少年手中捏着几个铜板,满脸惶恐,额头上已经急出汗来。

  沈瑞的眼风落在考桌上,就见一个粗瓷杯里倒满了热水。

  水汽寥寥,那伙计神情越来越冷冽,那憨厚少年急的眼圈都红了。

  就听那伙计道:“要是想赊欠,也并非不可,只是到了明日这茶水钱就…

  没等到他说,那憨厚少年已经看到沈瑞回头,立时跟抓了救命稻草似的,探出长胳膊抓了沈瑞肩膀:“大哥,借我四十文钱”

  这般不按牌出招,那伙计愣了,沈瑞也微怔。

  这憨厚少年见沈瑞没应答,嘴角一裂,豆大的眼泪就滚落下来。

  考生的座椅,除了过道之外,都是一个挨着一个。

  这块一有拉扯,周围的考生就都探头过来。

  那伙计的面上也有些兜不住,瞪着那憨厚少年运气。

  这也是索拿的常用手段,读书人家的考生,长辈进过考场晓得规矩的,会预备下散碎银子铜板之类,泥腿子人家出来的小子不知道规矩就要吓一吓,使得他服帖,明日带了银钱过来。

  不想着呆小子不按理出牌,这又是考场之上,索拿是索拿,可也不好公之于众。要是喧嚣起来,考生得不了好去,这伙计也会落不是。

  沈瑞被无辜牵连进来,心中生出几分不耐烦,可也不过是后悔自己多事。

  对于这憨厚少年,倒是并未有多少迁怒。

  能读得起书的人家,毕竟不是赤贫,要说凑不齐五十文钱也不至于,不过是这少年无人指点,才没有带银钱进考场。这伙计看着笑眯眯,却是个心黑的,越是这样百姓无根基的人家,越是想要捞上一笔,才故做刁难。

  即然这少年借钱,沈瑞便转身从荷包中摸出四十文,放到那少年的桌子上

  那少年正哭得伤心,见了铜钱,立时破涕为笑,连声道谢,“呵呵”两声,取了铜钱,递给伙计。

  那伙计虽脸色依旧不好看,却不敢再招惹这憨厚少年。

  这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明明是大傻子,还来考童子试?谁家爹娘这么不懂事,将这傻小子放出来了。

  至于前面掏铜板的少年,书香门第出来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鲤鱼跃龙门,可不是他一个伙计能得罪得起的。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沈瑞静下心,在心里破了题。

  买来的热水放凉了,沈瑞一口也没有喝。

  他虽然答题快,可考场放人是十个一批,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为了免得解手,还是不喝水的好。

  等到沈瑞在草稿上做完第二篇时文,又在答卷上抄写好后,已经又过去一个时辰。

  沈瑞这个时候可也交卷,但是他没有交,交了也是等着旁人,还不如等一等。

  卖水的伙计继续在过道里穿行,只是这回手中提的不是水壶,而是烧饼篮子,里面是一包包油纸包的烧饼。

  一杯水都卖五十文,这点心要是论起成本来,自然是热水的几倍,或许是考虑众考生随身带的银钱有数,加上当初的告示要考生自带食物,总算没有太离谱去。这回有了选择,夹牛肉的烧饼五十文,寻常的二十文,可买可不买。

  沈瑞没有要,后边的傻大个没钱买,两人吃的都是自带吃食。

  旁边的金戒指大龄青年,显然也看不上这粗糙吃食,不耐烦地摆手。

  那伙计却不肯走,只一位陪着笑。

  金戒指青年满脸烦躁,都已经开口撵人,可那伙计就是不肯走。最后还是他气鼓鼓地掏了一个小元宝出来,那伙计才留下几个油纸包,笑眯眯地走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青云路始(四)

  隔壁的金戒指青年,显然被当成了冤大头。

  每过半个时辰,就有伙计过来卖水或吃食,那青年摆着一张臭脸,尽管不情不愿,可到底还是掏了银子。

  这样暴发户的装扮,应该是被伙计看透了,才有胆子过来索拿。

  沈瑞坐在旁边,只当看戏。早上丑时就起了,熬了这大半日下来,沈瑞也有些累,只盼着大家早交卷。

  这时就见前面的人荸荸的,似要起身的模样。

  沈瑞见了大喜,他不爱做出头鸟,引得众人侧目,才不肯头一个交卷子,想要跟在旁人身后交。

  不过这人从座位上起身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蹲了下来。

  随即这人就脱了鞋子,沈瑞见状,不由皱眉。

  之前听沈全与何泰之所过,考场上有考生忍不住便意,偷着解手的。考官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管。毕竟关系到前程的大事,没有人愿意死得罪考生。

  沈瑞只当是笑话听。

  可眼前这人先是除鞋,再是脱袜,这鬼鬼祟祟模样,与传闻中往袜筒里解手的人很像。

  果然这个人下一个动作,就是撩开衣襟脱裤子。

  沈瑞直觉得头皮发麻,抬起头往前望去。

  县令不知何时已经退出去,只有两个小吏在闭目养神。

  四下里的考生,倒是有所察觉,望着那蹲着的人,都侧身往远避。

  就是沈瑞,也被恶心了,忍不住身子往后边靠。

  可是座位与座位之间,不过两尺宽的距离,沈瑞即便紧靠着后边桌子,里前面这人也不过是三、四尺的距离。

  “哗哗”的声音,传入耳中,接着就是一股尿骚味散开来。

  虽说不是大便,可沈瑞也被恶心住了,将面前的考卷整理一番,就起了身。考篮是之前就装好的,倒是不费事。

  至于桌子与凳子,倒是无需动。上面按照千字文贴了考号,等到五场考完时拿着考牌领回就行。

  这时就见前面隔了一排的一个考生也起身,提了考篮出来,正好走在沈瑞前头。

  瞧着他皱眉掩鼻的模样,定也是被身后这当众撒尿的小子恶心。

  做完考题,在座位上观望其他考生的不是一个两个。

  这边那考生与沈瑞一前一后往前走,前后就又几个考生相继起身。

  等到沈瑞等人走到前面时,后边跟着好几个人,廊下的考生也听到动静,开始有人起身交卷。

  不过因人数只有八人,没有凑齐十人,还不能放出场,这几人就由一衙役领着在出了大堂,在县衙门口一侧空厢房里候着。

  这第一批交卷的八人中,连上沈瑞竟然有四人出自春山书院。大家都是戊班的同窗,就凑到一起,小声说起这次的时文题目来,一个是“则我从先进”,一个是“执礼皆雅言也”。

  在书院中先生教过的时文类型中,这两种都属于好破题的,对于大家来说倒是不算难。

  几个少年面上笃定模样,都是心里有底的,只是做不得倨傲之态,嘴里亦谦虚些。

  少一时,又下来一个考生,正是沈瑞身后那憨厚少年。

  见到沈瑞,他满脸感激,咧嘴一笑:“大哥,太谢谢你了,我明儿带了钱还你。”

  沈瑞颇为意外,他起身走前往后边瞄了一眼,这憨厚少年的卷子都空着,可不像是要交卷的模样。

  只是萍水相逢,没必要多问,沈瑞便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还是要谢谢大哥,要不我怕哩,估计连一道题也答不出,怎么能答四道题,多亏大哥了……”那憨厚少年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说到。

  沈瑞在少年中算高挑的,这憨厚少年比沈瑞还高小半头,一口一个“大哥”,引得旁边的考生都侧目。

  等到这少年说完,大家面上疑惑不解,有个嘴快的问道:“答了四道题?只答四道就交卷?后边的时文呢?”

  那憨厚少年眨了眨眼道:“我背了先生给的十篇考题,题目都被对上,就空着了。”

  虽说各个书院私塾都有老师押题的,可像这少年这样诉之于口的还真没有

  沈瑞倒是觉得这少年实诚的可爱,只是不解他这样的水平为什么还要参加县试。县试虽是科举考试中录取率比较高,可在京城地区,竞争激烈,也是十几取一。

  这少年四书五经的填空只会三道,可见是个一知半解的。

  先交卷的考生,多是答完考卷的,算是考生中比较优秀的一批。

  眼见这憨厚少年不是读书种子,大家就收回注意力,不再理睬他。

  这憨厚少年凑到沈瑞跟前,道:“大哥贵姓,明早我给大哥送钱来……”

  沈瑞虽不缺那四十文钱,可这少年满脸真诚,便道:“免贵姓沈,明日碰上再说……”

  这憨厚少年对于应考之事,好像半点都不知道,听了沈瑞的话,就笑着说道:“好,座位没动呢,明儿我还坐大哥后头,到时候还给大哥……”

  沈瑞壳子里虽是不小,可顶着这小身板,被人一口一个“大哥”叫着,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叫沈瑞,弘治二年生人,你叫我名字即可。”

  那少年瞪着牛眼,摇头道:“当叫大哥呢,我是弘治三年生的……”

  沈瑞听了,看着这少年好几眼。

  这是十三岁?这样的个头,这样的身板只有十三岁?这身高按照后世的论,一米八都多了。

  沈瑞那三个同窗,都是十二岁,只比这憨厚少年小一岁,身量比这憨厚少年矮了一头还不止。

  他带了好奇道:“你这么小怎么就来应童子试?再读几年书来也不急啊?

  憨厚少年苦着脸道:“我爹逼我读书哩,我实在记不劳,不想再读了,就来考个试,也让我爹死心……”

  旁边几个春山书院考生之前懒得搭理这憨厚少年,不过听说他才十三岁,又不想再读书,就有人不解道:“你才这丁点儿年纪,不读书做什么去?”

  这憨厚少年举了举胳膊道:“我跟我爹杀猪去,我现在就能按住两百斤的活猪,就是我爹不让呢……”

  这是屠夫的儿子,那几个春山书院考生都是翰林子弟,未免觉得此少年粗鄙,即便觉得他憨憨傻傻的挺有趣,可也或多或少地露出几分不屑。

  这时,又有个考生过来,正巧也是春山书院戊班的。

  前面那几个同窗不由欣喜:“终于凑齐十人,可也出去了……”

  随着那考生过来的,还有个吏员打扮的中年人,笑着招呼大家出了厢房。

  另一侧厢房,涌出几个衙役来,身上都披红绸,手中拿着却是锣鼓唢呐等物。

  县衙的大门缓缓推来,这边锣鼓等已经吹打起来。

  门外围了不少接考生的家属,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便跟着喧嚣起来。

  沈瑞等十人,就按照交卷顺序,排了一排,依次出了考场。

  这十人就是“出头牌”,后边还有“二牌”、“三牌”也都敲锣打鼓欢送。只有先交卷的前三十个考生有这种待遇,后边的人就没有了。

  尽管县试是科举考试中的第一步,可因沈瑞是沈家未来之主,上下都比较重视,过来接送沈瑞的除了他随身的小厮长寿、长福外,还有沈家二总管。

  见沈瑞出来,二总管便带了长寿、长福挤过来,将沈瑞簇拥而去。

  马车在不远处等着,上面茶水吃食都准备好。

  这里离沈宅并不远,沈瑞即便肚子里有些饿了,可看了于巴巴的点心也没有食欲,就吃了几口热茶。

  出场前,听那个吏员提了下时辰,未正二刻(下午二点半),还不到申时

  等沈瑞回到沈宅,三老爷已经在等着。

  不过见沈瑞面带乏色,三老爷就没有急着问他考生情形,而是叫他先回九如院更衣。

  沈瑞更衣后,先去见了徐氏,随后就回到前边书房见三老爷。

  沈瑞将时文默了一遍出来,三老爷看了不由颔首叫好。县试的时文题目本就浅显,沈瑞的时文当年却是沈理这个状元公手把手教导的,文章做的极为漂

  “虽不能为案首,可前十无碍了。”三老爷放下手中文章,道。

  虽说三老爷并没有应过童子试,可沈珞前几年是考过的。因大老爷、二老爷都是职官,就数三老爷清闲,所以沈珞应童子试时,都是三老爷跟着盯着,对于考题的难易倒是晓得。

  沈瑞听了,只有无奈。

  他原是惦记县试案首的,可知晓县试并不糊名后,就晓得机会渺茫。

  京城勋贵子弟多,寄籍的官宦子弟也多,考官为了不得罪人,当不会让高官显宦人家的子弟做案首。

  那样的话太着眼,其他没当上案首的勋贵官宦家说不得就要记仇了。

  多半是书香门第人家的子弟做案首,旁人即便有不满,可是也不好说什么

  沈瑞现在倒是有些盼府试。

  要说科举之路,会试时难度最大,除了四书五经的熟稔,经史子集涉猎,在时文上也不是花团锦簇就能过关的,还需要言之有物。

  只有在童子试这里,对于县试、府试两层,考的都是四书五经与时文,到了院试时涉及其他经史。

  府试开始“糊名”,要是府试过了,院试时则是直接取了,也能让人省心不少……

  第二百四十八章 青云路始(五)

  一夜无话,次日沈瑞歇了一日,养足了精神,二月十七依旧是丑初就起了

  等到寅正(早上四点)到了大兴县衙外,这里已经来了不少人。

  同昨日相比,今日不是“正场”,不过一应入场程序依旧按照昨日情形。唯一的区别时,在大家进场前,就由衙役抬了告示牌出来,上面贴了红纸,红纸上写了“正场”前十考生的名字。

  沈瑞在交卷时,排在第二位,不过在今日榜上排了第三。

  沈瑞见状,松了一口气。

  只要排在前十就好,再像昨日似的小两百人挤在一处考试真是令人头疼。

  再细看这十人名单,有几个都是熟悉的,昨日与沈瑞一道“头牌”交卷的四个同学都名列在上。

  第一第二的名字倒是头一回听闻。

  等到卯初,沈瑞随着队伍,进了考场。

  早有吏员等着,引着红榜上的前十去了偏厅。

  偏厅了摆了十套桌椅,五张桌子一排,总共摆了两排。正对着这些桌椅,有一行太师椅,中间用梅花几隔开。

  桌子上按照沈瑞等人的名字,贴了每人的考号,大家按号入座。

  沈瑞排在第三,就是头排正中间,距离左右桌子都有三尺空地,距离前面的太师椅却只有不到一丈距离。

  吏员将大家引进来后就出去了,外头天色才蒙蒙亮,屋子里还很幽暗。

  不过考官还没来,考试还没开始,大家便也随意些。

  一个春山书院的学生道:“果不出所料,那个屠家子不在前十中,要不然成了同榜岂不羞煞个人?”

  另一人道:“要是他在前十才令人诧异。不过听说偏远州县百姓不知学,县试、府试时常录不满。父母官为了应付差事,只有报名的就全部录取……什么时候京城也那样,大家就省心了……”

  虽说这些翰林子弟在同龄人中学问算是好的,可没有经过考试都不作数。即便是县试,没有出来结果前,大家还是会担心。

  不过正场考入前十,通常后边名次就差不多不会变了。

  不管今年大兴县录取儒童的数量是否有增减,排在前十的考生应都不会落榜。

  说完这两句闲话,几个春山书院的学生都望向第一与第二。

  这两人并不是春山书院的学生,那个排在第二的是昨日第一个交卷的少年,排在第一的穿着朴素,两人都是十六、七岁,气度儒雅有些相似。

  这第一、第二两个少年似是相熟,在春山书院学生聊天时,两人也在说话,话中也提及“书院”、“山长”这样的字眼。

  春山书院这边的五个考生中,除去沈瑞是十四之外,其他四人都是十二岁,都是正要强的岁数。加上家学渊源,父祖叔伯是翰林出身,便也惦记在科举上争个先。

  眼见第一旁落,第二、第三也没挤上,大家便都有些不自在。

  沈瑞还罢,到底是同窗,也是春山书院出身,沈家书香传家不是寻常人家,可前面那两个小子,看着不过寻常人,怎么就占了先?要是真是才子,也不会熬到十六、七才开始应县试。

  要知道,春山书院的师兄们,十六、七多过了院试,成绩好的乡试都下场了。

  带了不忿,就有个小学生开口问道:“两位竟然是同窗么?出自京城哪家书院?”

  第一那人笑着没有应答,第二少年扬着下巴道:“我们出自南城书院……

  问话的那小学生听了,面上讪讪,立时熄了声。

  南城书院不是无名书院,每年顺天府一地的县试、府试案首,常有南城书院的学生。因县试、府试案首在院试时不落第,南城书院的院试过关率便也高。这一点,并不亚于春山书院。

  沈瑞闻言,眼睛却是一亮。

  南城书院不就是田家书院么?虽早就晓得南城书院在平民书院中是翘楚,可沈瑞也没想到他们成绩会这么好。

  不过真要论起来,南城书院的考生也占了两个便宜。那边的书院要求学生十六岁下场,同春山书院的小学生相比,他们多读了几年书;另外就是南城书院的生源,多来自京城低品官吏家与寻常耕读人家,在县试案首竞争这里,就比春山书院子弟有竞争优势。

  南城书院传了几代人,桃李满天下,在北方士林极有人望。

  要是三老爷真的专心教育,开创书院,就可以按照田家的模式走。

  不过现在三老爷有心开始求仕途,开书院之事倒是不了了之,说起来还真是可惜了。

  虽说知晓那两个少年是南城书院学生,与自家有渊源,不过沈瑞也没有去攀扯关系,依旧闭目养神,心中在思量这十个考生。

  从穿着打扮来看,除了第一、第二那两个之外,其他人都是仕宦子弟。寒门子弟,想要鲤鱼跃龙门谈何容易。

  怪不得后世提及科举时,将考籍分为“热籍”与“冷籍”。

  祖上三代之内,有科举功名的人家被成为“热籍”,三代民人的人家或是其他匠人、商户人家则是“冷籍”。

  清末状元张謇就是“冷籍”出身,冒了同县同姓人家的“热籍”应考。

  大家都是早起,旁人见了沈瑞如此,便也纷纷效仿,偏厅里倒是一下子静了下来。

  等沈瑞打了个盹,外头关闭考场的钟声的也响了起来。

  外头已经大亮了。

  又等了有一刻钟,县令领着四个吏员进来。

  开篇是县令几句劝勉鼓励的训导,随即才将考卷发了下来,依旧是几页四书五经的填空题,还有两篇时文。

  沈瑞因座位在正中间的缘故,正对着县令。

  距离县令近了,看的也真切了,便见他眉心是深深地川字纹,紧绷着脸,倒是颇为官威的模样。不惑之年,还是区区县令,在仕途前程也上有限。

  今日与昨日不同,昨日大堂内外二百多考生,县令一眼望过去都是人头。

  现下这偏厅总共就十个考生,县令自然也一一打量。

  沈瑞见过的品官好几个,嗣父就是二品京堂,倒是没什么怯场的,加上他晓得案首没戏,没了患得患失之心,反而淡定下来。

  因县试不糊名,前十名的三代履历县令也心中有数。

  他心中虽不愿担了巴结高官显爵的嫌疑,不过对于沈瑞却没有刻意往后压。只因沈瑞这三代履历漂亮,祖父、父亲都是进士。

  他心中最厌恶的,反而是翰林院子弟。有的不过一腐儒,可入了翰林就金贵起来,眼睛长在头顶上。虽没有刻意打压,不过他也没有抬举那几个翰林子弟就是。

  世人皆有“仇富”之心,二甲、三甲出身的进士,则是“仇”翰林官。

  说到底,还是羡慕嫉妒恨。

  至于择了普通书香门第家的子弟做了第一名、第二名,则是世情由此,县令不过是随大流。

  尽管前面五个人盯着,沈瑞也浑不在意,开始专心答起题来。

  他之前只当自己是快手,为自己的作文速度颇为自傲,经过昨天“正场”,就发现自己自大了,“才思泉涌”的人不是他一个。

  等答完填空的几张考卷,时间才过去两刻钟。

  有个衙役提了茶杯与茶壶进来,给十个考生倒了茶水。

  沈瑞想了想昨日的交卷时间,就端起茶杯,吃了两口茶,接着开始破题。

  今日没有昨日的好运气,两个题目都是头一回听说,不过因不是正场的缘故,这题目出的比昨日还浅显。

  只是时文制式,从构思到遣词用句,到底是费时间。

  等到沈瑞在心里构思完全,在草纸上将两道时文都做出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他手有些酸,便撂下毛笔,揉了揉手腕。

  眼前一片黑影,沈瑞抬起头,就见县令大人走到座位前,拿起一张草纸看

  “真是一笔好字……”县令大人面上神色渐缓,倒不像开始时那般严厉。

  虽说昨日前十的考卷县令也看过,觉得沈姓考生的字不错,可是字不对人

  眼前人名与真人对上,看着沈瑞衣着朴素,做起文章时也行文流水,肚子里有墨水,便对他印象好了几分。

  沈瑞不好应答,便垂首做腼腆状。

  身为大兴县父母官,县令大人的消息要比寻常人灵通的多。

  沈尚书家断嗣又择嗣的消息,虽已经不是新闻,可昨日圈了前十后,就有幕僚说与县令,私下里提了旁的。

  区区嗣子,有个尚书嗣父,还有个詹士府的大学士做岳父,眼前这少年的运气好的令人嫉妒。

  县令压下自己的酸涩,想起昨日心腹幕僚的提议,不由有些心动。

  他仔细将沈瑞做完的时文的看了一遍,越看眼睛越亮,面上隐隐地露出喜色来。

  沈瑞因低着头,没有看到县令大人的神情变化。

  将两篇时文都看完,县令就撂下草纸,踱步出去。

  不仅沈瑞松了一口气,其他考生也都松了一口气,不过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复杂,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其他。

  沈瑞没想那么多,又歇了一刻钟,手腕不酸了,就抄了一篇时文。

  将午时,有衙役提了食盒进来,里面取了食盘进来,每个考生桌子上放了一盘,里面是四枚夹牛肉烧饼,一枚有小儿拳头大小。

  除了考生,那四个监考的吏员也是每人一盘夹肉烧饼。

  衙役又给大家续了热茶,大家便都撂了笔,开始吃午饭。

  这里的吃食,都是免费供应,也是前十名的福利了。

  不少人从考篮中另取了吃食点心出来,沈瑞因爱洁,本也不爱吃外头东西,不过想到方才县令的异样,他莫名心中一动,就没有去动考篮,而是与第一、第二的两个少年一样,直接拿了夹肉烧饼吃……

  第二百四十九章 褎然举首(一)

  整个大兴县衙随着县试的开场在考试日封闭,这些夹肉烧饼自然也是前一就备好的。

  不过因陪着县令大人的监考的吏员也用这烧饼,或许是照顾自己人,上来时倒不是凉的,而是热过的。不过因热的马虎,并没有热透,外头软了,里面还略有些硬。

  就着茶水用,有些噎得慌,入口勉强。

  沈瑞是凌晨用的早饭,肚子里真饿了,一口气吃了三枚烧饼,才用茶水漱漱口,吞咽完毕。

  他用眼风扫了扫其他人,除了第一、第二两人面上带了几分虔诚吃着夹肉烧饼之外,其他考生都拿了考篮中自备的吃食。即便有一、二人对县衙这准备的吃食略有兴趣的,试吃了一口也撂下。

  并非都是因娇生惯养,吃不惯外头吃食,有的人则是带了谨慎,怕吃了荤食肠胃不调,影响接下来的考试,宁愿吃自己带的馒首或素烧饼。

  等到未初(下午一点),离场大半个时辰的县令大人才踱步回来。

  他的视线在每个考上桌上的碟子上打了个转,看到沈瑞右手边时,眼神就有些冷。

  那是春山书院的小学生,咬了一口夹肉烧饼又吐了出来,吐出的半口烧饼牙就搁在碟子里。

  第一的考生用了两枚、第二的考生用了一枚烧饼,到沈瑞这里用了三枚。

  知县的视线在沈瑞的桌子上顿了顿,眉毛动了动、

  沈瑞已经开始动笔,抄写第二篇时文。

  等到撂下笔,他一抬头,正与知县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知县对沈瑞点了点头,沈瑞连忙颔首回礼。

  虽告诉自己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沈瑞还是忍不住想的多了些。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交卷,右手座位的小同窗已经起身,随即身后也有动静。

  看来被南城书院的学生抢了先,春山书院这边的学生都不甘,今日要强先交卷。

  沈瑞见状,便也收了笔墨纸砚,跟在两个小同窗身后,成了第三个交卷的考生。

  依旧由吏员引着,同窗三人去了昨日等着开门的厢房中。

  一个小同窗道:“不知明日排名是否有变动?”

  另一人接道:“县尊应该会抡才排名才是,否则要是一场定胜负,何必还要考五场?”

  前边那人闻言,带了期盼道:“希望能此”说到这里,带了不忿道:“不过是仗着比我等年长几岁罢了,我们要是也熬到十六、七才下场,哪里还能轮得着他们占头里?”

  他话未说完,旁边那人已经开始咳上,瞄了眼沈瑞,不停给这少年使眼色

  这小少年却没明白同窗的用意,继续说道:“师兄们这个年纪都准备秋闱了”

  沈瑞只做没听见,这小少年后知后觉自己失言。

  他说的是第一、第二两考生的年岁,却将比同学年长两岁的沈瑞也说进去。他向来傲气,对于沈瑞这个第三的排名也未必就心服,便扭了过头去的,只当不知自己失礼。

  “首场”排在前十的,都是已经遴选出来的出色考生。

  没一会儿,就又有两个考生出来,就是那排在第一、第二的两个考生。

  五人分属两个书院,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都无话。

  不过幸而后边的几个考生答题时间都不慢,等了两刻钟,剩下的五个考生也都出来。

  今日“出头牌”,就是昨日首场的前十名。

  算算时间,现在才未正,比昨日“出头牌”早了半个时辰。

  依旧是披红的衙役吹吹打打,鼓乐齐鸣地将十个考生欢送出考场。

  沈瑞上了自家马车之后,便琢磨起这大兴县县令来。

  大兴县因是京县的缘故,是正六品衙门。大兴县父母官虽称县令,却不是正七品,而是正六品。

  既然是正六品官,就不可能是考了进士后直接栓选,多半是外放知县任满考评卓异部推上来的。

  能对推为京县知县,定是之前真有政绩的,不过肯定是没有靠山,才被安排在这容易背黑锅的位置上。

  同样是父母官,京尹是热缺,京县则是避之不及的冷缺。

  就算京中权贵拉关系、卖人情,走的也是顺天府衙门,而不是两个京县衙门。

  沈瑞有心想要叫人打听打听这大兴知县的行事做派,不过想到京城人多眼杂,自己如今又正是考生身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熄了念头。

  且看下一场,沈瑞心中暗暗对自己道。

  回到家中,三老爷虽也过问两句,却没有同昨日似的让沈瑞默文章。沈瑞即“头场”进了前十,这次县试应无碍。

  倒是徐氏那里,早听管事回报,晓得沈瑞是“首场”前十,笑着道:“看来要准备红包了,明儿儿会有人上门贺喜呢……”

  沈瑞对于此风俗先前也有耳闻,每场前十名的考生,县衙会安排人手去考生住处“贺喜”。

  沈瑞道:“一碗热水五十文茶水费,二百多的考生一一收到,算下来就是十多贯钱,这还不算考场中叫卖的点心吃食…不知今日还是不是如此?又有这‘贺喜,红包,县衙考试一回,倒是收益不少……”

  徐氏道:“习俗如此,县试年年有,每次一旬功夫,要是没有丁点儿油水,县衙的人也不乐意……真要有赤贫子弟,他们也多睁一眼闭一眼,不敢太勒索……”

  沈瑞想着那屠家少年没带银钱,差点被逼着欠债,就晓得徐氏是高估了那些人的操守。

  那少年是个实诚的,一心惦记还他那四十文钱。

  沈瑞虽对那少年没有轻视之心,可也会真的有功夫在考场外等那少年还钱

  次日一早,大老爷才上衙门不久,县衙“贺喜”的队伍就到了。

  就是前两次送沈瑞等人“出头牌”的那些人,看着穿着打扮,正职应是县衙衙役,客串鼓乐手。

  他们一路吹吹打打的进了仁寿坊,后边就跟了不少看热闹的帮闲与顽童。

  等到了沈宅这条胡同,鼓乐声响得越发厉害,街坊邻居都惊动了。

  三老爷带了沈瑞出面,谢了大家的“贺喜”,又送上“茶钱”。

  即便来的是尚书府,众衙役屏气凝声的,可在收“茶钱”的时候却没有手软,收了一次后又鼓乐齐鸣了一番,直到三老爷又送了一回“茶钱”,领头的才满嘴吉祥话,带了众衙役去往下一家。

  被这队衙役闹腾的,仁寿坊中家家都晓得沈尚书家公子今年应县试且中了红榜。

  大老爷为人宽和,徐氏行事素来周道,这两口子当家,街坊邻里之间就没有红脸的。

  之前不知道还罢,如今既晓得沈瑞应试,各家女眷便纷纷上门道贺。

  如今县试都还没完,徐氏哪里好大喇喇地受大家的祝贺?一家一家的劝回去,只道如今孩子才应考,还瞧不出什么,不好饶了邻里,等过几个月若是顺当,再请大家来吃酒。

  大家闻言,心中有数,这说的是院试了,便也都知趣,只说等徐氏帖子。

  当年沈珞在时,县试也是“红榜”上,沈家也是在院试后摆的酒。

  如今沈家后继有人,不免有人想起已经夭折的沈珞,对比起兄弟两个。当年沈珞英气勃发,是个不错的孩子,可到底是侄子不是儿子,行事并不与沈尚书与徐氏相似。

  如今这位嗣公子,行事倒是随了沈尚书,人前虽寡言少语,可看着彬彬有礼,倒像是随了沈尚书的宽和性子。

  就是徐氏,也因县衙报喜的队伍想起沈珞当年,情绪有些低沉。

  等到晚上,大老爷落衙回来见老妻神色有异,叹了口气,道:“可是想起珞哥了?”

  沈珞是弘治十年参加的童子试,县试时第二,府试、院试都是“案首”。

  即便不喜二老爷与二太太行事为人,可沈珞却不愧为沈家子孙。

  徐氏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天二月十七,要是珞哥还在,也考完会试了……都是命数,如今颍姐也南下了,只盼着孩子们都好……”

  夫妻两人虽为沈瑞的好学自强欣慰,可想想如今这才是科举仕途第一步,也隐隐地有些心急。

  旁人不晓得,只有夫妻两个心中有数,大老爷去年高升尚书,对沈家虽是喜事。可掌印尚书不比之前的侍郎,公务也繁重。偏生刑部虽在六部之中排在倒数第二,可所有的案卷案宗都涉及律法人命,不得轻忽,大老爷又是个极重责之人。

  就算是寻常人,到了知天命之年体力都会不支,更不要说大老爷身子骨本就比寻常人弱些。

  这半年下来,大老爷委实累的够呛,去年入冬后就病了两回。

  “瑞哥是个要强的孩子,逼自己逼的紧,用不了几年就就能撑门户……”大老爷安慰妻子道。

  徐氏虽心疼丈夫,可也晓得如今的沈家二老爷外放出京,子侄尚幼,全凭大老爷支撑着,叫大老爷致仕休养是妄想,便也不再啰嗦。只是心中酸涩得不行,可在丈夫面前又不愿露出来,便转过头去,低声道:“幸而选的是瑞哥…

  虽说她心疼沈瑞,可时不我待,却不能不逼着沈瑞快点成长了。

  否则的话,怕是来不及……

  第二百五十章 褎然举首(二)

  等到二月十九日,县试第三场这日,第二场的“前十”在红榜上已经贴出来。

  不过在进场前,告示牌前生出一阵喧嚣。

  “怎么没有我?”少年的声音尖锐中带了莫名悲愤。

  旁边几个春山书院小学生,也是面面相觑的模样。

  沈瑞就在旁边,听了个正着,看了几个同窗一眼,再次望向榜单。

  今日榜单与前日的不同,沈瑞前日榜单上位列第三,这次却是第二。仔细看其他人的名字,原本位列第四的同窗,就是方才开口那小少年,果然不再榜单之上。

  春山书院另三个同窗,在红榜上的名字似乎也有变动,不过依旧在榜上,掉出红榜的只有一个人。

  沈瑞心中一动,只觉得微妙得很。对于自己位置的变化,他心中并不算意

  不过同掉出红榜的同窗相比,他挪这一小步并不惹眼,一时倒是无人关注他。

  依旧是按照前两场的程序进了场,沈瑞的位置从第一排中间挪到第一排第二个座位。

  坐在左一位置那人看到沈瑞入座,面上带了讶然,随即还是平复下来,对沈瑞点头致意。

  沈瑞亦点头回礼。

  不管今日红榜排名的变化是与他有关,还是他“自作多情”妄想了,多少让他隐隐地看到一线希望。

  如今他需要做的,就是将答出一份毫无瑕疵的考卷。

  离开场还有将一个时辰,沈瑞依旧老习惯,闭目养神。

  可身边火辣辣的视线直射过来,使得沈瑞不得不睁开眼,侧过头望过去。

  右邻是老熟人,正是昨日的第二。

  他耷拉着脸,望向沈瑞,就像沈瑞欠了他银子似的。

  沈瑞也没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兴致,淡淡地扫了一眼,就回过头来,继续闭门养神。

  右侧呼吸声越来越重,看来这少年在运气了。

  就听前面有人带了惊喜道:“可是南城书院的王兄?”

  沈瑞睁开眼,就见一个面生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正带了几分惊喜站在前面,对着沈瑞右侧那少年打招呼。

  右侧少年打量两眼,道:“在正确实姓王,只是尊驾是……”

  那少年笑道:“小弟姓吴,家父与田山长有旧,前年小弟随家父前往南城书院拜访过田山长,见过王兄一面……”

  右侧少年虽因降了一位心中不痛快,可伸手不打笑脸人,道:“令尊既是恩师故交,又是姓吴,可是柳荫书院的吴山长?”

  那少年点头道:“正是家父。”

  这里到底是考场,不是叙话的地方,那吴姓少年打了招呼,拱了拱手,就去寻了自己的座位。他正好在第二排第二位,是沈瑞身后。

  今日场上十人,四人来自春山书院,两人是南城书院,一人是柳荫书院,剩下那三人都是“独行客”,并不与人寒暄,看着穿着打扮应即便不是仕宦之家,也是士绅富户,个顶个地扬了下巴颏。

  沈瑞想着这变化的榜单,一时之间不由失神。

  不管是不是他多想了,总算有一丝希望,到底是好事,沈瑞的嘴角挑了挑。虽说“案首”对他来说,是锦上添花,可想到“案首”可以直接通过院试,就使得人不得不期盼。

  县试、府试他倒是不怕,院试这里却是有心担心的。要是能直接过了,也能松一口气。

  这时,就听到耳后传来风声。

  沈瑞侧身,转过头去,就见那吴姓少年伸着胳膊,瞧着那姿势,正要怕他的肩膀。

  见沈瑞回头,那少年撂下胳膊,探身向前,满脸无辜地低声问道:“敢问这位仁兄,我这里之前堂,时坐的是谁?怎么好几个人瞪着我,活像我抢了座位似的?”

  前日红榜无名,今日晋身红榜,难道这人就不晓得红榜只有十人?

  看他目光闪烁,面上掩不住的小算计,沈瑞默默地转过身来。

  依旧如前两场的顺序,只是今日县令开考的时候没到,将到中午才过来。

  今日午饭,还是县衙提供的牛肉烧饼。

  沈瑞依旧是就着茶水,用了三枚烧饼。倒不是故意多吃,而是他的饭量本就比寻常少年大。右侧那王姓少年见状,满脸的轻鄙,嘀咕道:“还真是饭桶

  第二场的两篇时文,沈瑞就比较用心;今日第三场,更是丝毫没有轻忽。

  如此一来,今日行文时间就比前两场时间长些,等他撂下毛笔时,发现考场就剩下三个考生。

  沈瑞见状,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

  要是按照交卷时间定名次的话,之前那春山书院的同窗也不会落了红榜。那个少年第二场时可是第一个交卷的,可见排名并不看那个。

  县令大人接了沈瑞的考卷,嘴上虽没有多说什么,面上却带了温煦。沈瑞见状,神态就越发恭敬地致意,随即出了考场,去了候时的厢房。

  除了小考场出来的七人之外,厢房里还有个魁伟少年。

  见沈瑞进来,那魁伟少年满脸欢喜地迎上前:“沈大哥”

  正是“首场”的那个屠家少年。

  沈瑞点点头道:“交卷这么早?”

  那魁伟少年“嘿嘿”两声道:“要是不早点怕是见不到沈大哥……前日见沈大哥座位空着还以为沈大哥有事耽搁考试了,问了旁人才晓得沈大哥在堂,……”

  说话间,他已经解了荷包,倒出里面的铜钱,伸手送到沈瑞跟前:“大哥,还你钱,谢谢嗷……”

  那荷包虽看着还算于净,可这半把铜钱却是泛着油花。

  沈瑞只做未见,接了过来,放进自己的荷包中,道:“不客气。”

  要是这魁伟少年是个读书种子,沈瑞心中会对他提前交卷之事愧疚几分;不过既晓得他的底细,这考试不过是混场,就不以为意。

  这魁伟少年看着高高大大,性子却天真烂漫,即得了沈瑞帮助,就觉得沈瑞千好百好。

  即便沈瑞神色淡淡的,少言寡语,这魁伟少年也自来熟地围在沈瑞身边,满脸亲近,自报家门:“沈大哥,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呢?我叫高文虎,崇北坊的,哪日里请沈大哥到我们哪儿去喝羊汤……我们那街口有个羊汤魏,汤可好喝了,就着芝麻烧饼,我一次能喝三碗……”、

  沈瑞自打到大明朝,往来的同龄人不是族兄弟,就是姻亲与同窗,都是出身良好的公子少爷。

  像高文虎这样的市井少年,沈瑞还是头一回接触。

  这样质朴天真的性子,倒是并不招人厌。

  沈瑞便道:“还没往那边过去,改日倒是想去你提的这家羊汤店尝尝……

  高文虎眼睛一亮,道:“沈大哥家住哪里?等县试完了我去接沈大哥耍?

  沈瑞道:“我家住城北,离南城倒是有段距离……不用你来接我,改日约好了我直接去南城寻你就是……”

  高文虎欢喜不禁,立时道:“好,好,沈大哥一定要记得去寻我,我家就在河沿胡同进去第二家……”

  厢房里其他的人,原本也三三两两的在说话,可因这高文虎是个大嗓门,等沈瑞进来高文虎一开口,大家就只有听着他们两个说话的份。

  眼见这两人,一个魁梧憨实,一个清俊儒雅,两个看起来丝毫不相搭的人,本是考场相逢,却谈兄论弟起来,众少年看着不免心思各异。

  不知沈瑞底细的,就觉得他气度好,待人温和。

  知道沈瑞底细的不免心中酸涩,只觉得沈瑞如此对一个屠家子太过作态。

  不过十几岁,毛都没长全,做什么“礼贤下士”态?又觉得那屠家子不愧出身市井,眼睛倒是毒辣,一眼就盯着出身最高的考生巴结。

  高官显宦家的子弟,即便走科举仕途,一般也不耐烦应童子试,多是取了监生资格直接应乡试;像沈瑞这样身为尚书之子,差不多就是本次县试出身最好的人了。

  他们不敢去得罪沈瑞,也不敢直接面对高大魁梧的高文虎,便只能在旁边冷嘲热讽道:“真是开眼了,到考场来巴结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个儿分量,不过是几句客气话,倒是当真了……”

  沈瑞听了,不由蹙眉。

  这高文虎却压根不晓得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掐着手指头与沈瑞算日子订约。

  又有一个考生出场,头牌人满,依旧是敲锣打鼓放“出头牌”。

  临别前,高文虎拉着沈瑞道:“沈大哥,可是说好了的,就二月最后一日,我在家里等沈大哥……”

  沈瑞应了,高文虎才满脸舍不得放手……

  次日是二月二十,已经是衙门里的人上门吹吹打打贺喜。

  听闻沈瑞的名字前进了一名,“首场”前十还有个被降落的,三老爷颇为意外:“看来现任县尊倒是个认真仔细的性子,听说一般的州县除了‘首场,试卷,其他场的卷子多是走了个过场,有的压根就不看这每场有升有降的,看来是一场一场的阅卷……”

  随说这大兴县令行事出人意表,可三老爷并不担心沈瑞。

  参加县试的儒生水平参差不齐,沈瑞的时文一放出来,别说是第二,真要论起来“案首”也当得。不过是因不糊名的缘故,多半会与沈珞当年似的,为寒门子弟让位。

  二月二十一,第四场考试,第三次红榜。

  沈瑞由第二成为第一,第二是前两次榜单上的第一常伦,第三正是吴姓少年,第四是南城书院山长弟子王姓少年。

  二月二十三日,第五场亦是最后一场考试,第四次红榜,榜上人名与名字与上次一样,不再有变化……

  第二百五十一章 褎然举首(三)

  二月二十五日,县试放榜。

  沈瑞并没有亲自过去看榜,倒是长寿按捺不住,随着二管家早早去县衙外头守着看榜。

  晨时刚过,县衙门就汇聚了不少人,都是考生家属,大家都等着榜单出来

  二管家带了长寿在县衙不远处茶馆坐了,叫了一壶茶水,等着县衙出榜单

  虽说时间尚早,可茶馆里已经有了几桌客人。多是青衣青帽,看着像仆从装扮,应该也是等着县衙放榜。

  临着二管家与长寿这桌的,是两个儒生,一个花甲之年,一个年过不惑,衣着有些寒酸,却是满嘴之乎者也。

  长寿正临窗望向外头,就听到“沈瑞”两字,原来这两人提及县试这几场的“红榜”。

  二管家也听到自己公子之名,也提了耳朵,仔细听这两儒说话。

  老儒道:“往年⊥榜,不变,今年县尊上任首次主持京县县考,许不知规矩也……”

  中年儒生冷哼道:“京县县令乃六品,京府重地,能接任县令者,无不是外县父母官中政绩卓异之辈,难道不曾主持过县试?不外乎存投机之心、攀权贵之门。可怜寒门士子,十年寒窗苦读比不得有个好家世,可悲可叹……”

  老儒道:“县考不‘封弥’,谁人敢动手脚?贤弟此言谬也。”

  中年儒生越说越恼:“此獠愚笨,为攀权贵,连廉耻都丢之。且看他有何下场?京城首善之地,岂容他枉法徇私?”

  老儒道:“勿恼,勿恼,且看榜单,且看榜单”

  中年儒生道:“若非要抬为‘案首,作甚变更红榜,将京堂之子挪到首位?从第三挪到第一,日日见肯,不过掩耳盗铃”

  听到这里,二管家与长寿都变了脸色。

  “沈瑞”之名,从二月二十一的“红榜”开始列榜首,他的出身被人打听出来也不稀奇。只是这“欲加之罪”,却是恶心人。

  沈家书香望族,传承百余年,代代都有进士、举人,现今更是连状元都出了。就是沈家二房,大老爷、二老爷是进士、三老爷与已故大哥都是举人。

  区区一个童子试,难道还会有去钻营作弊?

  长寿是愤怒不已,他服侍沈瑞五年,看着沈瑞读书的勤勉。可以说着五年来,沈瑞无一日不在读书,手不释卷,从不曾移心二用。

  跟着王守仁学四书五经,随着沈理做时文,县试“案首”不是手到擒来?

  二管家则是惊恐,京城可是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地界。自己老爷又在尚书位上,多少双眼睛盯着。

  即便自家晓得这些流言不过是子虚乌有,可旁人可不觉得。

  上次春闱弄出来的舞弊案,弄死了一个礼部侍郎,弄废了一个学政,根源不过是言官的“风闻奏事”。

  衙门前的人群喧嚣起来,二管家见状,顾不得多想,忙摸出一把钱来结了茶钱,带了长寿去看榜。

  几个衙役抬了告示牌出来,上面贴着红色大榜。

  县试榜单按成绩发榜,不过排列并不是常见的从右到左、从上到下,而是行事独特,曰“轮榜”。

  依照车轮样式每五十人围成一个圈,最后不足五十人的也围着一个圈,就是人名松着写,也做圆圈样式。

  今年县试人数二百余人,榜单上就有五个车轮,一个在上,四个在下。

  第一个圈正中就在红榜上最上方,写着是本年县试第一名名字,既是“案首”。

  看到“沈瑞”两个字时,二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气,叫了长寿叫往回赶。

  长寿也傻眼。

  要是没听到方才那酸儒的“义愤”之言,这就是意外之喜。

  连着两次“红榜”第一,要说他没盼着沈瑞得“案首”那是假话,不过想到方才的“流言”,这风头也不好出,便也忧心忡忡……

  沈瑞自打二月二十三考完,一日不曾歇,就又捡起功课。

  县试只是第一步,四月里就是府试。

  虽说要是这次侥幸得了案首,府试不会被罢黜,可要是排名太低,面子上也不好看;要是县试不能得案首,那府试则更需努力。

  三老爷知晓,唏嘘不已,对妻子道:“这般心气,这般毅力,怎能在科举上无建树?若是我当年在学业上有这般毅力,也不至于荒废这些年。”

  三太太想到沈珏道:“要是瑞哥今年一口气考出来,后年说不得就要下场参加乡试珏哥与瑞哥本是同年同月,听老爷讲两人功课也相差不多,现下却是要被瑞哥落下了……”

  三老爷听妻子提及下一次乡试,想到自己身上,握拳道:“岂止是落下珏哥……珏哥启蒙晚,旁人寒窗苦读十年方求功名,瑞哥至今读书不过四年半……等到三年后,说不得文章也做得好了。到时叔侄齐下场,我这做叔叔的可别被侄儿落下……”

  虽说现下看起来,沈瑞的文章远远比不得三老爷,可他读书这般勤勉刻苦,一日当两日使的劲头,谁也不知三年后会如何。

  三老爷既欣慰沈家后继有人,又生出几分紧迫感……

  县衙“报喜”的队伍还没到,二管家与长寿匆匆回来。

  大老爷不在家,三老爷不敢惊动,二管家直接到二门求见主母;长寿这里,也是往九如院给沈瑞传话。

  因沈瑞年纪不小了,开始有外头的交际,除了在九如院中有内书房之外,今年开春徐氏在前院给沈瑞收拾出一个外书房来。

  平素里读书,来人可以做待客之所。

  不过沈瑞读书起早贪晚的,还是用内书房的时候多。

  见长寿面上发苦,沈瑞心下一激灵,生出不好的念头来,直接问:“是榜上无名?”

  长寿忙摇头道:“二哥中了案首”

  沈瑞蹙眉道:“那为何做忧色?可是有什么不对?”

  事关重大,长寿不敢隐瞒,将茶馆里的听到的“流言”讲了一遍,又提了二管家去求见太太之事。

  沈瑞闻言,庆幸不已。

  幸而他之前没有使人冒然打听县令,否则这落到旁人眼中正是对景。

  如今虽是“木秀于林”,可胜在“理直气壮”。

  他站起身来出了九如居,前往正院。一路上,他在心里将得失算了一下。

  “京察”早已尘埃落定,如今京城官场已经形成微妙的平衡。

  即便有御史言官想要就此事弹劾大老爷,可县试只是县试。要说春闱天下士子云集,文无第一,榜单容易有争议;那县试这里,连只会三道填空题的市井少年都会参加,可见水平之低。

  沈瑞的文章都是用心做的,这个案首,当得并不心虚。

  大老爷身下坐着尚书之位,不是三阁老的门人,换做其他年份,说不得真就有人“借题发挥”,想要弄掉大老爷。

  不过今年是春闱之年,士子云集京城,经过三年前那场“科举舞弊案”的闹剧,朝廷内外定也不希望科考上传出什么不好来。否则人云亦云,引得士子云从,又要生事端。

  想到这里,沈瑞的心里就踏实下来。

  否则要是因他侥幸得一县试案首,就引得沈家惹祸上身,那才是得不偿失

  二管家已经到了上房,同徐氏说了沈瑞中“案首”之试,还有寒门儒生对县令与沈家的污蔑言论。

  徐氏虽是听得皱眉,却并不急迫,只道:“二哥争气,这是好事……你莫要慌里慌张的,不被人妒是庸才。不过是几个腐儒酸话,为难不了沈家……”

  沈家大老爷为京官,这些年也经历过风风雨雨,眼见徐氏神态镇定,二管家便也心安。

  徐氏道:“报喜的人估摸快到了,准备赏钱去……”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亲家与王府那头,打发人去报喜……”

  二管家应声下去,在院子里与沈瑞碰了个正着。

  “恭喜二哥”二管家躬身道。

  沈瑞看了二管家一眼,淡笑道:“这些日子也让安叔受累了,改日请安叔吃酒……”

  二管家连声“不敢”,下去张罗赏钱去了。

  早有婢子看到沈瑞,一边往里传话,一边挑帘子。

  见沈瑞进来,徐氏忙招呼他上前,笑着道:“没想到竟得了‘案首,还真是开门彩,咱们二哥好运道”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母亲,会不会给父亲添麻烦?”

  徐氏笑着安抚道:“虽说‘县试,取耕读子弟是’惯例,可也没有律法规定仕宦子弟就做不得‘案首。京城官场虽不太平,可你也要相信老爷。能做到京堂位上,难道还能被几个书生用’莫须有,的罪名拉下马?加上今年是春闱之年,关于营私舞弊之类的弹劾何其敏感,即便有个小鱼小虾蹦出来也弄不出大动静。”

  这话却是与沈瑞想到一块去了。

  徐氏的性子虽不爱张扬,可想到有人就此事盯上沈家,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

  她倒不是担心丈夫,而是担心沈瑞。

  要是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管清白与否,与沈瑞的名声都有碍。

  沈瑞一个孩子专心致志地考试,却因成绩斐然被人说嘴,说不得心中正忐忑,她便不想让他再添气恼。

  徐氏笑着吩咐婢子道:“去,传话给二管家,准备一筐炮竹出来,等报喜的人来了,家里也帮炮仗……”

  第二百五十二章 褎然举首(四)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从县衙报喜的队伍过来,尚书府大门外就开始燃放炮竹。

  一地红纸屑,空气中都是火药味。

  沈家的仆人们,也都满脸喜色。

  太太发话,二哥得了“案首”,家中下人每人赏一个月月钱。

  仁寿坊各家住户,不管是与沈家有往来,还是无往来的,通过沈家这么大动静,也晓得沈家二公子中了县试“案首”的消息。

  不少人嗤之以鼻,区区县试“案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了进士。不就是显摆后继有人么?这显摆的也太早了。

  不过大兴县令竟然敢点京堂子弟为“案首”,真是胆子肥了,也不怕惹非议。只是便宜了沈家那小子,“案首”既到手,府试与院试就没门槛了,倒是好运气。

  同沈家相熟的街坊邻里,不免奇怪。当年沈珞童子试时,沈家也没弄出这么大动静,难道是因这位“二公子”是嗣子的缘故,徐夫人有心给嗣子做脸?

  这般猜测着,大家就少不得备了贺礼,上面凑趣道喜。

  仁寿坊中住的虽多是官绅人家,不过如今品级最高的就是沈大老爷,远亲不如近邻,能做人情的机会,大家都不会错过。

  徐氏虽没有大宴宾客,不过也是乐呵呵地招待了邻里众女眷,收了大家的贺礼。即便没有摆席吃酒,可也准备了丰厚的回礼,俨然心情大好模样。

  看的众女眷不免泛酸,除了有爵位的人家,子弟是否成才毕竟还要看科举。沈家二公子得了“案首”,今年就妥妥的一个秀才功名到手。

  十四岁的秀才,也不是谁家都能出的。

  虽说大老爷与徐氏一样觉得这“案首”的名次有些扎手,不过也并不怎么担心。沈家并非无根浮萍,不是几个腐儒的酸话都动摇的了的。

  即便真的有御史闹到朝堂之上,大老爷也不怕。

  沈家子早慧并非没有先例,当年三太爷十五岁中举,二老爷与沈珞十六岁中举,祖孙三代都是十三、四过的童子试。

  三老爷与三太太对时局朝政知晓不多,只有为沈瑞高兴的。

  尤其是三老爷,亲自教导了沈瑞大半年,见侄儿得了案首,不免与有荣焉

  正如徐氏与大老爷所料,县试榜单出来次日,就有御史上折子弹劾大兴县令县试“徇私”,不过却是小水花都没溅起来,就悄无声息了。

  因为春闱放榜了。

  新贡士出炉,几人哭、几人笑,哪里还会有人关注小小县试。

  沈宅热闹了两日后,又沉寂下来,因为客居沈宅的两个应试举子沈玥与祝允明双双落第。

  不止他们两位,就是在宗房京城老宅客居的几位族人举人,也无一人在榜

  几千举人云集京城,每科只取三百人,落第也是寻常。

  祝允明至今已经是第四次落第,从最初的意气风发,到现下的无奈怅然。

  徐氏心疼外甥,也不知该怎么规劝。要是祝允明只是寻常举人,徐氏或许会劝他去考教职或者找关系补官;可祝允明是士林才子,在南直隶极有名望,乡试时又顺当,不甘心就此止步。徐氏毕竟只是姨母,不是亲娘,总不能拦着外甥不让他再继续考。

  伤心再次落第,祝允明不想继续在京城逗留,春闱结果一出来,就约了几个苏州举人,结伴回乡去了。

  倒是沈族的几个举人,听闻今年礼部有教职考试,就有心动的。

  其中包括客居尚书府的沈玥与住在宗房老宅的七房二老爷沈渫、八房大老爷沈流。

  前者是才子心性,对于会试并不是特别执着,不过是因是旁支庶房,长辈们都期盼着他入仕。至于沈渫与沈流两个,则是落第数次后灰心,加上家中生计问题。如今子侄辈的孩子都开始举业了,他们三年折腾一次上京,耗费那么多银两,还不如留下银钱好好供孩子们。

  进京应考的举人数千,有这样念头的不是一个两个。

  幸而天下州县多,教职向来缺,倒是不愁考不上。剩下的区别,就是去什么地方做教职了。

  虽说教职为了口音的缘故,只要不是本府就可以任职,可南直隶文风鼎盛,是教职最好捞政绩的地方,多少人盯着。

  不过对于沈家这几人来说,倒不是难事。

  沈大老爷为京堂,为族人谋几个教职缺不过是一张帖子的事。

  堂官之间,虽不好往来过密,但是同朝为官,举手人情还是乐意做的。招呼早就打了,只等殿试完了,教职考试时再做安排。

  沈瑞这边虽说县试后当回书院继续读书,不过为了准备四月府试与六月院试,与大老爷与徐氏商议后,还是决定再家备考,因此这日就回书院告长假。

  同窗们看着沈瑞的目光,十分羡慕。今年戊班参加县试的同学有十人,县试过了四个,其他六人落第。过了县试的其他三人,也未必就能顺顺当当地过府试、院试,多半是捞个童生的名头再读几年,沈瑞这里却是一个生员功名眼看到手的。

  再说,春山书院的学生在府试、院试时得案首寻常,县试就拿到案首的,还真不多见,上一次已经往十来年前数了。

  好友毛迟,看着沈瑞的眼睛都要放光:“之前我怎么就没想到?要是不计较院试排名,可不是县试案首最自在……只急这一回,后边两回考试都能放宽心……我原以为县试太浅,无须太仔细,等到院试时发力就好,如今看来却是大误……”

  沈瑞见他跃跃欲试模样,笑道:“看来毛兄是打定主意奔着明年县试案首去了?”

  毛迟咬牙道:“那是当然,舍我其谁?身为父子的儿子,不敢大言不惭地提什么小三元、大三元,难道一个县试案首还拿不下?”

  沈瑞听了,本想与毛迟科普科普自己才知晓不久的各种县试知识,不过想到毛澄品级不高,且又是状元出身,即便原籍县令真的点毛迟为县试案首,也不无可能。毕竟毛迟的身份,不单单是“京官子弟”,还是“状元之子”。

  老子英雄儿好汉,状元公的儿子得“案首”并不稀奇,不得案首才算稀奇

  与毛迟作别后,沈瑞去丙班探望沈全与何泰之。

  两人虽已经得了沈瑞中“案首”的消息,可因没到休假日的缘故,还没有见过沈瑞。

  今日见了,两人都是满脸欢喜模样。

  沈全拍了拍沈瑞肩膀,大笑道:“二哥好样的,我早就晓得读书上你不会亚于瑾哥这也算是开门彩。这个时候可别躲懒,再使把劲拿下府试、院试案首,就是三元,了”

  何泰之不以为然道:“不过是童试,即便得了三元,对乡试也无用,何必如此上心?要是一根弦绷到院试完了,那不是白考了一个县试‘案首,

  沈全道:“三元,入官学时占便宜,定是一个廪生到手的。等到了岁考、科考,学政见了考生履历,也会给个一等。”

  何泰之听了,不免有些担心:“还有这样的说法,那我岂不是没戏了……

  他县试时进了前十,府试则在数十名后。

  沈全笑道:“你才多大?着急什么,之前排名不好,不过是因你稚龄的缘故,比不得那些读书年头多的考生。等过两年下场,一个院试案首也并非难事

  何泰之看了沈瑞一眼,道:“家父让我明年或者三年后考院试,可我今年就想下场……不过心里也没底就是了……”

  沈瑞道:“想去就去,就当暖场,左右明年还有……不说外头,就说书院里你这个年纪的学生多还在戊班呆着……你过了院试是好事,不过院试也不算丢人……”

  何泰之听了,点头不已:“我也是同瑞表哥这般想。不管成不成的还是想要试一次,可真没耐心烦等到明年”说到这里,不免佩服沈全道:“还是全三哥沉得住气,班里其他考籍在原籍的同学,都是去年秋里就回乡了。”

  沈全笑道:“我原也那样打算,不过被家兄教训一顿……多读一年书,心理踏踏实实的去应考,总比每次战战兢兢的强……”

  上课时间快到了,课堂外也不是相聚的地界。

  再有几日就是书院的假期,沈瑞就与沈全、何泰之两个约好到时再聚,就让两人回课堂去了……

  前门外,崇北坊,河沿胡同。

  看着抬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小乞儿,魁伟少年使劲握了握自己的荷包,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儿不能请寿哥吃包子了,过几日有好朋友过来的,我要留着钱请他喝羊汤去……”

  小乞儿虽穿的补丁叠补丁的衣裳,脸上也沾着一块一块青灰,不过眼睛是又黑又亮。

  他面上带了几分委屈,耷拉脑袋道:“文虎哥,我两天没乞到东西,肚子好饿……”

  魁伟少年正是与沈瑞有过两面之缘的屠家子高文虎,虽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极心软的性子。

  见着乞儿可怜,他到底松开手中荷包,道:“那就省着点,给你买馒首吃……”说罢,去了旁边的馒头铺子,买了两个馒头递给乞儿。

  乞儿抓了两个馒头,满脸感激:“谢谢文虎哥……”

  高文虎犹豫了一下,又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钱来:“这几个钱你收着,要是乞不找东西的时候就拿来买吃食,总不能饿了肚子……”

  乞儿没有接着,口气有些发酸:“文虎哥不是要留钱请人喝羊汤么?”

  高文虎道:“留下一碗的钱就行,到时候不吃,左右也我吃过……”

  第二百五十三章 褎然举首(五)

  这日正逢月末,沈瑞用了早饭,就与徐氏报备一声,带着长寿、长福出门去了。至于想要独自出门,在徐氏这里是想也不要想。

  京城虽是太平地界,沈瑞也不是容易被拐带的小孩子,可毕竟没有成丁,徐氏哪里放心他一个人出门。

  后世有句老话,叫“里九外七皇城四”,就是说的京城的城门,内城九门,外城七门,皇城四门。不过此时的京城,虽也分内城外城,可还没有修外城城墙,就更不用说外城城墙了。

  只是因京城人口越老越多,城市住不下,在前门外聚居的人口越来越多。后来因这边店铺云集,就成为商贾云集之地。城里城外的市井小民,为了生计,也多到前门外安置。

  久而久之,便在前门外形成了几个坊,崇北坊就是其中一处民居汇聚地,挨着崇文门这边。

  不过对官宦权贵与巨贾大户来说,即便前门外再繁华,在城外买宅置产,可也多是外宅,本宅多还在城内。

  虽说近些年政通人和,蒙古人即便偶尔犯边也是小打小闹;可当年英宗皇帝在时,蒙古人可是兵临城下。

  即便当时的兵部尚书在蒙古人到达前,叫人开城门放了外城百姓进城,可还有些来不及进城的百姓死于蒙古人的铁骑下。城外的房舍,也多被焚烧殆尽

  不过几十年过去,当年惨烈情景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满眼繁华。

  沈瑞进京一年半,即便与何泰之等人出去逛过几次,也是内城的坊市,还是头一回到前门外来。

  反倒是长寿、长福两个,一个是常被沈瑞打发出来跑腿,一个是在京城土生土长,对前门外都比沈瑞要熟。

  河沿胡同,顾名思义,临近护城河边,倒是不难找,在坊口一打听,就得了方向。

  刚到胡同口,就见前面杵着两个少年,各自一高一矮。

  高个那个正是高文虎,矮个那个穿着泛白的青色补丁衣裳,脸上也青一块、黑一块,手中是半截竹杆,一副常见的乞儿装扮。

  虽说高文虎的块头有旁边矮个小少年两个大,可沈瑞还是忍不住将视线落在旁边那矮个少年身上。

  只因那小少年虽是乞儿装扮,可看起来却有些奇怪。

  沈瑞扫了一眼,就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因为这少年的衣服鞋子太于净,脸上的青灰痕迹也太刻意,倒像是刻意涂抹上掩盖面容,像后世特种兵面上的迷彩。

  前门外,都是黄土路,人流一多,暴土扬尘。

  就是沈瑞一行三个,从前门走到沿河胡同,鞋子与裤脚上都有不少尘土,这少年的鞋面上,虽是打着粗布补丁,可却没有灰尘。

  沈瑞即便心中纳罕,也不过是一眼的功夫,面上并不露出来,只望向高文虎。

  高文虎满脸欢喜,已经大踏步迎上前来:“沈大哥”

  看出这大个子是真心乐意与自己亲近,沈瑞倒是并不排斥,笑道:“今日我来扰文虎了。”

  高文虎“嘿嘿”笑道:“我早就盼着沈大哥来呢,快与我家去认认门”

  沈瑞就是为了长见识来的,自然乐意随高文虎过去。

  高文虎看看沈瑞身后的长寿与长福道:“这两位就是前些日子在县衙外接沈大哥回家的两位大哥?”

  沈瑞点点头,道:“就是他们两个,家母不放心我一人出门,让他们俩跟着。”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那小乞儿道:“这位小哥是?”

  高文虎道:“这是寿哥,同我交好的一个小兄弟”

  说话的功夫,进了胡同,到了一个略显陈旧的木门外,上面贴了福字。

  高文虎笑道:“我家到了。”

  推开大门,就是一个三丈见方的小院,除了北屋三间,还有东边两间厢房,西边是厕所,厕所下是一个下陷式的猪圈,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

  小院子里除了一个十字形石子路之外,其他的地面都翻开来,栽葱种菜,绿油油的满眼生机。

  寿哥满眼新奇,指着那旁边一垄小葱道:“这个长这么高了,上回看到时才发芽……”

  高文虎道:“前两天你没进家来,上次来家时还是月初呢……”

  沈瑞则是瞄了眼猪舍,其格局与后世他在陕博看到的石雕一模一样,都是上面是厕所,下边是猪圈。

  宋朝之前将猪肉叫“脏肉”,士大夫不吃猪肉,看到这家养猪的过程,能吃的进去猪肉才怪。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就见北屋门帘挑开,出来个布衣荆钗的中年妇人,三十来岁年纪,眉眼之间与高文虎有些相似。

  虽说这妇人相貌寻常,却是个极开朗的性子,看了众人一眼,笑着嗔怪儿子道:“混账小子,客人既家来,怎不让到屋里吃茶?”

  高文虎憨憨一笑,拉过沈瑞道:“娘,这就是孩儿念叨了几回的沈大哥,县试时帮了孩儿大忙的……”又指了指长寿、长福两个:“这是沈大哥的伴当

  沈瑞上前见过,随即从长寿、长福手中接了两提纸包,递上前去:“小侄沈瑞,见过高婶娘,冒昧来访,给高婶娘添麻烦,这是几包南味点心,不成敬意,还请高婶娘勿要嫌轻薄。”

  自打前年冬徐氏带沈家子弟进京,沈宅大厨房就添了做南边菜的厨子与做南味点心的师傅。

  菜品还罢,京城这边口重,烹饪风格都是齐鲁传过来,重油重盐,换了南边口味正好清淡下来,适合大老爷与徐氏这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三老爷与三太太也极爱。

  点心这里,沈瑞不爱吃甜的,沈珏又出京去了。

  点心师傅签了几年的契,不好总闲着,徐氏便常吩咐点心师傅做了点心走礼用。沈瑞今日出门前,就叫人去厨房要了几包带着,多少比在外头临时买的诚心。

  这高家娘子却是个极实在的人,虽觉得沈瑞不带烟火气且带了仆从,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也没想着占便宜,连忙摆手道:“来就来了,怎还带东西过来?你才多大点儿年纪,哪里用得着讲这个虚礼?”

  沈瑞道:“不过是自家厨房做出来的吃食,既带了来,怎么好带回去?要是真带回去,家母怕是就要教训我了……”

  高娘子听了,这才犹豫着接了沈瑞手中的点心包。

  那个寿哥显然是认识高家娘子的,无须高文虎介绍,便亲亲热热地叫“婶子”。

  高家娘子应了一声,挑了帘子,招呼沈瑞等人进屋,吩咐儿子陪客,自己去厨房弄茶水去了。

  高文虎直接带大家去了西屋,西屋除了半面北炕之外,地面上还有一张八仙桌。

  高文虎招呼大家入座,长寿、长福两个面带犹豫,不肯入座。

  这市井民居,自然是同沈宅那样的官宦门第不同,房子不高,里面间幅也小,火炕又占了一半地方,剩下地方占了几个人,就显得满满登登。

  沈瑞便吩咐长寿、长福道:“难得出来一趟,你们不用在跟前守着,四处逛去,午后再来接我。”

  沈瑞不是寻常少年,他即开口,长寿、长福两个只有应声的份,就先离去了。高文虎亲送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沈瑞与寿哥。

  看着寿哥大喇喇地坐下,直勾勾地打量人,沈瑞开口道:“可是瞧出我有甚不对处?”

  寿哥轻哼一声道:“你出门带随从,想来是富家公子,作甚跑到高大哥家来?高大哥是实在人,可不许你哄他”

  沈瑞不解道:“是高小弟邀我来的,我作甚要哄他?”

  高文虎已经打外头回头,口中喃喃自语道:“沈瑞,沈瑞,这名儿恁地耳熟……”

  寿哥一听,来了精神:“高大哥先前不晓得这位沈大哥的名字?”

  高文虎点头道:“只晓得大哥姓沈,没问全名呢……不过大哥名讳听着耳熟得很,到底是哪里听过呢?”

  寿哥闻言,望向沈瑞,狐疑道:“有很多人叫沈瑞么?作甚我听着这位名字也觉得耳熟?”

  高文虎拍了拍额头道:“想起来了那个那个县试第一不是就叫沈瑞么?咦?到是与大哥同名呢……”

  “大兴县案首?”寿哥望向沈瑞,眼睛眨了眨。

  这时,就见高娘子端了食盘进来,上面是五个粗瓷大碗,还装了两碟点心,旁边还放了一把筷子。

  这倒不像是吃茶,像是用点心了。

  “那两位小哥怎走了?家中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做了蛋茶……”高娘子撂下食盘道。

  所谓蛋茶,就是糖水鸡蛋,暗红色的糖水,散发着蛋香与甜香。

  寿哥则露出几分馋样:“婶子做的蛋茶最好吃……旁人做的都不是这个味

  高娘子笑道:“喜欢就多吃些,今日有富余的……”

  高文虎的眼睛则是粘在那两盘点心上,道:“娘,这是沈大哥带来的?怪好看的,白色的像白糖糕,那个绿色儿的是甚来?”

  高娘子道:“就是沈家小哥带来的,娘也头一回见咧”

  “白色的定胜糕,绿色是闵饼,用糯米与闵草做的,南边常见的春饼,京城这边倒是不怎么见。”沈瑞道。

  高娘子意外道:“沈小哥官话说的这么好,竟不是京城人士?”

  沈瑞道:“是京城人士,不过祖籍在松江,小时候在南边长大……”

  大兴县案首,南方点心,沈沧从南边来的嗣子……寿哥看着沈瑞,脑子里飞转,睁大了眼睛,讶然出声,道:“你就是沈瑞?刑部尚书沈沧之子,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之婿?”

  第二百五十四章 近朱者赤(一)

  高娘子与高文虎是市井小民,并不清楚“左春坊大学士”到底是什么官,可却也听过六部尚书。

  刑部尚书之子?什么大学士的女婿?案首?

  娘俩都诧异地望向沈瑞。

  沈瑞则是望向寿哥,要是关注今年大兴县试,知晓自己官宦子弟的身份并不难,不过怎么连定亲的事都晓得?

  这小少年是谁?

  寿哥?寿哥

  沈瑞不由眯了眯眼睛,沈杨两家过帖子时,杨家也出现一个“寿哥”,莫非彼寿哥就是眼前这个寿哥?

  沈瑞面上不变,心中却是倒吸一口冷气。

  看着年纪,倒是差不多。可真要是那个人,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外城外,又是这个装扮?

  高文虎已经按捺不住好奇:“沈大哥,你是案首?”

  高娘子则面上带了几分拘谨,方才就觉得这孩子气度不似常人,有是出门带仆从的,要真是高官家的少爷,那可不是他们能招惹的起的?自己儿子傻乎乎的,硬是邀了人到家做客,也不知是福是祸。

  沈瑞点点头道:“我是得了第一。”

  高文虎咧嘴大笑,满眼崇敬,立时与有荣焉的模样:“沈大哥你太厉害了,几百人考试,竟然能拿第一,不愧是大哥……”

  寿哥见高文虎关注的重点偏了,咬牙道:“高大哥,他还是大官家的公子

  高文虎点头道:“晓得了,方才寿哥不是说了么?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沈大哥是大官家的公子,功课又这么好,以后也定能当大官

  他没有诚惶诚恐,没有羡慕嫉妒,似乎在他眼中“大官的儿子”与“铁匠的儿子”、“屠夫的儿子”是一种类别划分,而不是高低贵贱之份。

  高娘子看着憨厚的儿子,又看了眼神态始终温和的沈瑞,还有旁边年岁不大却带了几分精怪的寿哥,将提着的心放下,由着几个小的说话,自己下去做家务活去了。

  即便是大官的儿子又如何?客客气气上门来,就是她儿子的客人。她只要好生招待不失礼就行,反正也没指望巴结哪个。

  寿哥的肺都要气炸了

  既生气高文虎这傻子对旁人太实在,不分好赖人;又生气沈瑞被揭穿身份后还故作镇定,装的跟没事人似的。

  他乐意高文虎对自己好,可不乐意高文虎对旁人好。

  他按捺住愤怒,拉着高文虎袖子,“小声”道:“高大哥,当官的都可凶了,我上回讨饭就被一个当官的放狗给咬了……要是他们晓得自家公子来找高大哥,说不定将高大哥都怨上了……”

  沈瑞在旁,听得真真的,心中翻了个白眼。当官的再凶,也比不得当皇帝的凶。他并不觉得这小少年的行为真的能瞒得住上面的“家长”,不过都说那位性情“仁和”,又是只有一根独苗,要不是如此宠溺也不会惯出来鼎鼎大名的“顽主”。

  高文虎倒是听进去,眉毛挤成一团,露出忧色,显然是听见去了。

  寿哥瞥了沈瑞一眼,暗暗得意。

  不想高文虎直接对沈瑞道:“沈大哥怎么办?大哥家里会不会寻我爹告状,说我拐带沈大哥顽了?沈大哥过了县试,不是过两月还考试么?今儿出来顽会不会耽搁了读书……”说到最后,脸上已经带了惧意:“要是真来告状,我爹说不得就要打我。我爹打人可狠了,棒子都能打折了”

  沈瑞闻言,莞尔一笑,道:“文虎放心,我出来前与家母报备过的,说有一个朋友要带我去尝羊汤。家母还吩咐我别忘了回邀文虎,改日也往家里做客

  寿哥在旁,已经无语了。

  眼前这个沈瑞是二品京堂家的公子,不是胡同口私塾里的小学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挑拨了两次,懒得再来一回。

  无知者无畏,寿哥已经不指望高文虎这傻子能对沈瑞生畏惧之心、避而远之了。

  高文虎惦记带两人去吃羊汤,催着两人喝蛋茶。见两人都不去碰那点心,倒是没有去劝沈瑞,亲手夹了两个给寿哥。

  定胜糕微甜带了米香,闵饼则是带了闵草的清新。

  寿哥细细对品了,觉得这点心不仅卖相好,用着也不错,不过没糖没油的,未必合高文虎的胃口。

  果然高文虎猪八戒吞人参果似的,一样用了一块,就没有再伸手。

  寿哥见了,已经打定主意,下回过来要带两包蜜三刀之类的点心出来,将沈家的点心盖过去。不是他小气,不想给高文虎带东西,只是他这个身份,不方便送礼。如今有了沈瑞做比较,却是不甘心了。

  高文虎已经端起碗,喝光了最后一口蛋茶,抹了两下嘴,道:“走,咱们吃羊汤去……这时候不是饭点儿,正好不用排队;要是赶饭点去,要排出半里地去……”

  沈瑞痛快地起身,寿哥面上却有些迟疑。

  他可是记得清楚,前几日高文虎说就有一碗羊汤的钱,总不能沈瑞坐着吃汤,他与高文虎两个瞅着吧?那也太寒碜了。

  高文虎伸出小簸箕似的大手,在寿哥的头上揉了一把,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寿哥别担心,我攒够买汤的钱了,一人一碗……”

  寿哥抬头道:“怎么攒的钱?”

  高文虎:“我大舅家的驴生骡子,上不了磨,我就在豆腐坊于了几天,得了二十文呢……”

  寿哥抓了高文虎的手,翻开来手心向上,就见上面都是水泡。

  寿哥鼓着腮帮子,开始运气。不知是气高文虎不爱惜自己,还是气他舅舅将他当牲口使。

  沈瑞在旁,看着高文虎手心上的血泡,对于羊汤的期待顿时减了大半。

  同高娘子打了招呼后,三人还是从高家出来。

  不过走到胡同口时,沈瑞就察觉了异样,后边有人缀着。他回头扫了一眼,有挑担的货郎,还有看似过路的行人。

  沈瑞并不觉得意外,看了正拉着高文虎说话的寿哥一眼,没有多事,而是想高文虎。

  高文虎才十三岁,就这样的身高个头。虽没有比划过,可能在磨坊磨了几天磨不见疲色,可见确实有把子力气。

  “文虎,考秀才未必只考文秀才,你考虑过武科没有?”沈瑞想了想,道

  高文虎道:“我们塾学里的先生说过这个,说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却有一把子傻力气不过我爹我娘说了,好男不当兵要是去考武科,以后就要吃兵饭……”

  沈瑞摇头道:“不是兵,有了功名就是武官。想要做世袭武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即便真的得了世职,也不是坏事……到底是官身,以后子孙想要考文举也是无碍的……如今每次春闱,就有军户出身的进士……”

  高文虎听着有些傻眼,晕乎乎道:“我读书不行,武科不考做文章么?”

  沈瑞看了寿哥一眼,道:“这个详细的我倒是不晓得,要不请人打听打听

  不待高文虎说话,寿哥已经挺起小身板,拍着胸脯道:“高大哥,不用请人打听,我刚好有些门路,定帮高大哥打听的好好的”

  高文虎心实,也不去想一个小乞儿会有什么门路,笑着点点头道:“那就看寿哥的真要是有这等好事,我也考个官儿当当,以后寿哥就不用再去讨饭了,我来养活你”

  寿哥听了,眼圈有些泛红,带了愧疚道:“这小半年我占了高大哥太多便宜,要不是为了给我买吃的,高大哥也不至于老跑到外头找活……”

  高文虎不以为然道:“说让我大呢,就是你那小身板想要找活去,也没人用你。我找说了,你就别在外头折腾,到我家来,总能吃上饱饭。等我家还了当年我爷在世时欠下的钱,日子也就不会这么紧巴了……”

  寿哥摇头道:“那怎么行,我有手有脚总不能吃白食,况且高大哥家又不宽裕……”

  说话的功夫,已经转过两个胡同,到了坊与坊之间的大街上。

  高文虎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幌子,道:“就是那儿,他们家的羊汤可好吃了……”

  羊汤铺子的店面不大,不过两间门脸,里面摆了七、八张桌子。因还不到饭点,只有两桌有人。

  或许是小店的缘故,伙计并没有富贵眼,客气将将三人领了位置。

  “三碗羊汤”高文虎摸了摸钱袋,道。

  “好嘞,羊汤三碗”伙计扯着嗓子,往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里面又传来应答声。

  不到办盏茶的功夫,伙计就端了食盘上来,上面是三个直径八寸的海碗,旁边还放了一个碟子,里面是三个烧饼。

  羊汤十文一碗,这烧饼是赠送的,不够吃了可也再加,不过就需要花钱了

  说是羊汤,可实际上就是羊骨头汤烩羊杂,要不然也不会这么便宜,因此这羊汤的香味中就带了脏器味。

  这与沈瑞意想中的羊汤完全不同,沈瑞两辈子都不吃脏器,看着这碗羊汤就,心中颇为难。

  要是吃的话,实在不合胃口,闻着都够难受了;要是不吃的话,对不起高文虎,毕竟这买汤的钱得之不易。

  沈瑞拿不定主意,就去看寿哥。

  小小少年,看着眼前的海碗,显然是傻眼了。

  尚书府的厨房都不见脏器,更不用说皇宫大内……

  〖

  第二百五十五章 近朱者赤(二)

  就在沈瑞与寿哥还迟疑时,高文虎已经用筷子夹着汤碗里的于货吃。

  黑黑的毛肚,红红的羊肺,酱色的羊肝,泛着白油的羊肠,加上这扑鼻而来的腥膻味,看的沈瑞心里直翻腾。

  身为屠夫之子,本不当馋肉才是,高文虎却如此,方才高娘子的衣服上也带了补丁,可见家计真的是艰难。

  从他方才的话看,应该是早年给老人看病或是发送老人时借了外债,如今还没还清。

  难得在如此情况下,高文虎却有善心关照“小乞丐”,虽不知因何而缘起,不过可见是一份善缘。

  宫廷里出来的人精子,浑身都是心眼,看着人的眼神都带了防备。只有高文虎这憨厚的性子,才能让人放下戒备之心。

  寿哥察觉出来沈瑞看他,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手上却是没闲着,眼见着将汤碗往桌子边挪动。

  可见他也是无法用这汤的,又无法直接开口说,便想到了“迂回之道”。

  沈瑞看了,觉得好笑,但总不能看着寿哥真的将这一海碗汤摔倒地上。大家都坐在八仙桌前,汤汁四溅的,说不得就要“殃及池鱼”。

  于是,沈瑞便扬声招呼伙计过来,道:“小二哥,能不能帮忙借个汤罐食盒之类的?我想将羊汤带家去。”

  小二犹豫道:“倒是有装汤的瓷罐。不过是掌柜家自用的……”

  沈瑞从荷包里摸出半把钱,塞进那小二手中。因有桌子做遮挡,倒是无人看见。

  小二拢了袖口,面上立时热络起来:“不过小哥既开了口,我就与掌柜商量去……”

  沈瑞这“神来之笔”,使寿哥住了手,看着沈瑞若有所思。

  高文虎也撂下汤碗,这才发现沈瑞与寿哥两个一口没喝:“沈大哥、寿哥你们怎么不喝汤?”

  寿哥并不作答,只看向沈瑞。

  沈瑞腼腆一笑,道:“现下节气变化,我娘胃口不好,我见了这好东西,就想要带回家去让我娘尝尝鲜……”

  高文虎闻言,看了自己眼前下去了半碗羊杂汤,不由涨红了脸,小声道:“沈大哥真好,想的也周全,我是混帐东西,有了好吃的都没想起我爹我娘来

  寿哥眼睛一眨,忙将汤碗往高文虎方向推了推,道:“我们都是当小的,这样好吃食正当先孝敬长辈。高大哥,左右这里离胡同口不远,你快趁着热将这碗羊汤给婶子送家去……”

  高文虎忙摆手道:“不行不行,那是我请你吃的,怎么能拿家去?”

  寿哥摸着肚子道:“我方才吃了蛋茶,又吃了四块点心,怎么能吃得了这么一碗羊汤?还是高大哥拿去给婶子……我……我喝高大哥剩下的半碗……”

  高文虎却还是不肯,寿哥没法子,只好咬着后槽牙给沈瑞使眼色。

  沈瑞不好再看戏,开口劝道:“方才听婶子咳了好几声,像是春日咳的模样,羊汤润肺,婶子用了也能补补……文虎就依了寿哥,你若是不应,他心里也不安生,以后怕是不好意思吃你的了……”

  寿哥在旁,小鸡叨米似的点头不已。

  高文虎迟疑了一下:“那……那我给娘送去?”

  寿哥连忙道:“快去,快去,一会儿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高文虎便起身,端着寿哥拿碗没动的汤大踏步出了汤铺。

  这会儿功夫,伙计提了一个瓷罐过来:“小哥,您瞧着用这个装中不?”

  脏器菜肴沈家的食谱上就没有,想来大老爷与徐氏也不会吃,沈瑞也不想真的只装一罐羊杂汤回去,正巧看到旁边桌子上的客人面前冷盘,便道:“你们这里的羊头肉怎么卖?”

  “二十文一盘。”伙计道。

  沈瑞道:“来二斤打包,一会儿带走……”

  伙计听了,有些糊涂:“小哥方才不是要装汤么?”

  沈瑞便道:“两个都要……”说罢,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到伙计手中。

  伙计接了银子,满脸带笑地去了。

  寿哥挑了挑嘴角道:“你倒是‘孝顺,?”

  沈瑞没有提议让寿哥也买点羊头肉外卖之类的话,宫廷里的外食哪里是好进的,说不得就犯了忌讳,便指了指那半碗羊汤道:“寿哥快喝汤,趁热喝

  寿哥眉毛立时立起来,看着那半碗汤如看仇人似的看了一眼,转向沈瑞时面上又露出几分不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怎么好我吃独食,沈大哥才是今日的主客,怎么能落下,还是大家分着吃是正经?”

  沈瑞微笑道:“我会与文虎说,自己不惯与人分食,倒是寿哥,要是再不想办法,等文虎回来怕是‘盛情难却,”

  寿哥看着那半碗汤运了几口气,回头对门外喊道:“纪五,快来”

  话音刚落,就有个穿着短打的精壮青年从门口进来,扫了沈瑞一眼,随即站在寿哥旁边。

  寿命指着那半碗汤,满脸嫌弃道:“赶紧喝了”

  那精壮青年也不废话,立时从命,举了汤碗吞了几大口。不过因碗底有不少于货,倒是没有喝于净。

  寿哥犹豫了一下,本想打发这精壮青年下去,不过想了想高文虎的实在,就递上筷子。

  那精壮青年撂下汤碗,双手接了,几筷子将那些心肝肚肺之类的东西也吃了。

  寿哥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打发那精壮青年出去。

  伙计提溜两片羊头肉过来,道:“小哥,这一整只羊头肉是一斤半上下,二斤的话,就要添上一小片,您看哪里下刀?”

  沈瑞方才进来前,在外头挂着的幌子上看到回文。

  这是一家清真羊汤店。

  虽说屋子里都是腥膻味,可看着窗明几净,桌椅也擦拭的于净。

  眼前这水煮羊汤肉看着也洁白于净,沈瑞想了想家里的人,就道:“不用切了,就来整只的,来上两只……”

  伙计应了一声,拿下去用黄纸包了,捆好了递上来,羊汤也装到瓷罐里,又捧了一把钱过来:“小哥,承惠一百八十文,方才收了您三钱银子,这里还剩下一百二十文……”

  沈瑞只拿了那一串钱道:“谢谢小二哥,汤罐明儿打发人送回来……”

  这汤铺本不是富贵人的吃食,来的客人也多是为了跟前的街坊或是一些进城找活于的汉子。

  沈瑞方才就打赏了十几文钱,这回又有二十文,伙计脸上笑得开了花。

  这时,就见高文虎气喘呼呼的跑过来。

  他往桌子边一坐,撂下空碗,笑呵呵道:“我娘骂我了,不过我看到她偷着笑来着,可见是欢喜的……不过她没喝,说要等晚上我爹回来一起吃……”

  一口气说完,他才看见眼前汤碗都是空的。

  他看了眼烧饼道:“怎么办呢?只吃烧饼多噎得慌”

  寿哥伸出舌头,笑嘻嘻道:“都是我没忍住,方才一口气就都喝光了……

  高文虎倒是没有怪罪寿哥的意思,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沈瑞。

  沈瑞笑道:“我回家陪我娘一起用,想来我娘也会欢喜……”

  眼前就剩下三个烧饼,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那咱们下回再来喝汤,先去前门大街看杂耍去……”

  沈瑞看了眼寿哥,见他迟疑,再看看他脚下的鞋,就晓得他这“微服出行”的范围也是在划定范围内的,便道:“改日再去,还是回你家里说话,外头怪吵的……”、

  寿哥也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还是家去……”

  高文虎没有意见,抓了钱袋要结账,沈瑞指了指眼前的纸包与汤罐道:“因想着给我爹娘叔婶带吃的,我就先结账了,文虎下回再请客……”

  高文虎愣了一下,倒是没有与沈瑞争抢,只对寿哥道:“我这还有三碗汤的钱,寿哥喜欢的话,要不要再来一碗?”

  寿哥闻言,脸上一白,道:“不用不用,我肚子里饱饱的,都顶到嗓子眼了”

  等出了羊汤店,就见街边柳树上倚着一个“闲汉”,正是那里舾太阳,就是方才进屋喝汤那青年。

  等沈瑞一行前边走了,他便随着其他几个各色装扮的人,不紧不慢地缀在后头……

  大家去而复返,高婶子已经乐乐呵呵地待客,这回给大家上了是面茶。

  沈瑞胃里正空着,喝着这糜子面面茶,觉得刚刚好。

  寿哥因之前说着“饱饱”的,闻着香香的面茶,也只能做饱腹状,推给高文虎用。

  高文虎虽性格爽朗,可沈瑞毕竟与他才是第三次见面,本身又不是爱说话的人,加上旁边有个寿哥,就有些冷场。

  倒是寿哥,因沈瑞之前提了武举之事,颇为上心,捏着高文虎的胳膊道:“高大哥,你这把子力气,拉弓射箭肯定没问题……你是不是寻个武馆去学学拳脚弓箭功夫?”

  高文虎道:“沈大哥说着顽的……穷文富武,都是有钱人家才学武,我家没有钱做学费……”

  寿哥见他不以为然,倒是急了:“没钱也得想法子凑钱,要是中了武举人,就能授官,到时候一年最少也几十两银子……”

  高文虎却如听天方夜谭似的,没入耳中,憨笑道:“哪里有那么好的美事?要是那么容易,旁人早抢疯了,也轮不到我头上。我还是踏踏实实,随我爹学杀猪去。会了一门手艺,一辈子都踏实……”

  第二百五十六章 近朱者赤(三)

  沈宅,上房。

  婢子们摆了饭桌,沈瑞在徐氏下首坐了,陪着徐氏一起用晚饭。玉姐这几日有“恙”,正卧床休养,没有到上房来。

  当然这个有“恙”是官方说法,沈瑞身为堂兄,听说堂妹病了,定要去探

  根据沈瑞看来,小姑娘气色虽有些苍白,可面上带的却是腼腆与羞涩。身边跟着的养娘与婢子不见愁色,反而都是欢天喜地模样。

  就是徐氏,心里也好了几分的模样,叫人给玉姐添衣服首饰。

  这哪里是病呢?

  沈瑞上辈子有个年纪相仿的姐姐,曾半夜被逼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过护翼小宝贝的,对于这些生理卫生知识自然也懂。

  在古代,姑娘初潮就代表有生育能力,能出门嫁人,自然是喜事。

  只是此事长辈们能贺,沈瑞这个做堂兄,却不好去贺,只能做懵懂不知。

  徐氏已经与他提了想要过继玉姐到长房之事,如今往江西的信也去了,就当二老爷的回信。

  沈瑞自然是无异议,不管是对干玉姐,还是对于沈家,嫡女身份都是好事

  真要玉姐身份抬起来,沈瑞心中倒是有个妹婿人选,只是如今二老爷那边还没落定,变数还多,他就也没有说出来。

  大老爷今晚有应酬,有个丁忧的同年老友起复,宴请客人,请了大老爷做陪客。

  沈瑞得了消息,便过来上房,陪徐氏一起用晚饭。

  在这个家里,徐氏里里外外操劳,最是辛苦,可也最是孤单。沈瑞就常过来陪徐氏用晚饭,大老爷在的时候还时来时不来,大老爷不在的时候多是要过来。

  “这白水羊头虽是外头买来的,可那家是个清真店,收拾的于净,要不我也不会买了家来,母亲尝尝。”见徐氏没甚食欲的模样,沈瑞开口劝道。

  旁边叫婢子准备了醋碟,是年前剩下的腊八醋。

  用这个沾冷切羊头肉,又酸又辣,却是极开胃。

  徐氏上了年岁,嘴里寡淡,过年时又累着,一直没缓过来,如今听了沈瑞的劝,就着羊头肉,多喝了一碗粥,面上也多了几分精神头。

  等撤了饭桌,上了茶水,徐氏问起沈瑞白日出门做客的事。

  进京一年多,沈瑞本就不是活泼的性子,结交的新朋友有限。这次出门开口出门,徐氏颇为关注。

  沈瑞道:“喝了蛋茶,还有糜子面的茶汤,早先只是听过,如今才算尝了

  徐氏闻言,笑道:“瑞哥这是早上出去空着肚子么?怎么就看着吃的了?那高家长辈可宽和慈爱?高家小哥又是什么人品性子?”

  “没看到当家人,只见了高家娘子,虽是寒门陋户,生计艰难,却是个安贫乐道的性子,待人又心实,要不然也不会养出那么个天真质朴的孩子。”沈瑞想了想高家母子,道。

  不说别的,就看高娘子见到小乞丐装扮的寿哥不嫌弃,听闻沈瑞是大官家的儿子也没有巴结,这品性就比一般人强出太多。

  徐氏道:“既对了眼缘,又是靠谱的人家,往后与那高家小哥就多往来,你这样的年纪,正是当呼朋唤友的时候……”

  沈瑞摇头道:“孩儿满脑子都是四月的府试,出去散了半天,已经透了气了,接下来正当读书要紧。”

  徐氏叹气道:“叫你别上心,你到底上了心……为了旁人几句闲话,就这样逼自己,可不是聪明人所为”

  沈瑞道:“也不单单是为了闲气,只是想着未雨绸缪的好……无风不起浪,现下有春闱比着,闹不出动静来,等到什么时候被人翻起来,说不得就生出什么是非来落到老爷身上。口舌能杀人,何况在官场上即便孩儿府试无缘案首,只要名次在前头,也是应对……”

  沈理眼看着疏远了,沈家二房青黄不接,大老爷所处又是紧要之所。

  杨家虽是姻亲,可那是以后的路,近几年是借不上光的。

  沈瑞能想到此处,徐氏只觉得心里酸酸的,道:“想法虽好,却要记得量力而行,要是损了身体,才是得不偿失……”

  沈瑞举了举拳头道:“孩儿每早都坚持练拳,母亲且放心……”

  沈瑞如此体恤长辈,又如此懂事,徐氏只有欣慰的。

  沈瑞并没有将遇到太子的事情告诉徐氏,这件事多说无益,难道他现下还能贴过去巴结太子不成?太子出宫,并非容易之事,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像今日这样相见有没有下回还是两说,与大老爷、徐氏说了,除了让他们担心之外也没有旁的好处。

  虽说对于今日“偶遇”太子,沈瑞心中是隐隐窃喜,也有心抱一抱未来天子的粗腿,可他也晓得,这不是能“喜形上色”之事。

  就像徐氏会打听他往来朋友的脾气秉性,皇宫里那对夫妇会打听的更详细,说不得连沈瑞说什么话,什么表情都会打听得到。

  沈瑞只能是“偶遇”太子,且也不应该认出太子身份。否则稍有不慎,就回当成是心思诡异的攀附之辈。

  就像今日沈瑞从高家出来前与高文虎说的那样,未来一个半月他打算闭门读书,即便再同高文虎相见,也是定在府试过后。

  沈瑞是这样计划的,整个三月也是按照这个计划实施的。

  每天卯初(凌晨五点)起床,作时文一篇,随后练半个时辰形意拳,随后用早饭。

  早饭后,去主院请安,送大老爷到大门外,服侍大老爷上轿或上马。

  回来后,开始抄写《四书集注》一个时辰,读经史一个时辰。

  午饭,饭后小憩半个时辰,下午继续分析前人所做时文两篇,自己做时文一篇,随后继续看《四书集注》。

  晚饭时间,多半是在正房,陪徐氏或大老爷说话。

  晚饭后,就不再看书,多是默写白日温习过的功课,一直到子初方安置。

  整整三十日,沈瑞除了初一时去给鸿大太太请了一回安之外,就闭门不出

  这份勤勉与自制力,沈家诸人早就看在眼中,并不觉得稀奇。只是徐氏这里,即便晓得沈瑞是懂事的,也心疼他,吩咐着小厨房,各种温补。

  可这番辛苦,落在旁人眼中,就只有感叹了。

  紫禁城,坤宁宫。

  临窗的罗汉榻上,隔着方桌,坐着天下最尊贵的夫妇。

  弘治皇帝三十余岁,因身体不好的缘故,看着有些清瘦,脸色也有些清白

  对面坐着的丰腴美妇,就是弘治皇帝的发妻,如今的皇后张娘娘。

  “一日里要读七、八个时辰的书,这孩子恁地刻苦别说是仕宦人家的公子哥,就是寒门子弟,能做到这样的也不容易怨不得能得案首,就这个劲头,要是不得第一也亏了”张娘娘看着手中的折子,感慨道。

  弘治皇帝点头道:“到底是沈家,百余年来,进士、举人出了多少个。换做其他人家,出仕几代人,子孙就吃不得这份苦了……”

  张娘娘撂下折子,蹙眉道:“寿哥别说七、八个时辰,但凡每日里肯安静读上一个时辰的书,我就要谢天谢地……”

  弘治皇帝听了,心里也发愁,不过嘴上却道:“寿哥正是顽皮的时候,难免贪玩了些……”

  张娘娘叹气道:“要是一时贪玩我还不怕什么,可听内官说寿哥如今爱上武事,整日里在校场开弓射箭……”

  提起唯一的儿子,弘治皇帝心里也发愁。

  不过在妻子跟前,他不想表现出来,就做不以为然状:“沈家那个小书呆子每日抱着书本还不忘记练拳,还不是为的强身健体?寿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去操练操练,身子骨也结实些……”

  张娘娘晓得丈夫有多宠爱长子,想要说他嘴里听一句长子不好,那是想也不用想。

  她低下头,笑容有些僵硬。

  若是小儿子活着,她哪里会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寿哥身上?

  难道是上天注定她只能有一个儿子?

  张娘娘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不知是该悔还是该恨……

  三月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殿试。

  在殿试进行前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沈瑛没有留在翰林院,也没有去六部,而是去了詹士府。

  等到殿试完毕,壬戌年的新进士新鲜出炉。

  沈瑞既立志科举,当然关注今年春闱。会试时有应试者三千七百余人,取中贡士三百人,贡元是湖光景陵县民籍出身的监生鲁铎。

  等到殿试结果出来,贡员鲁铎并不在第一甲,不过也在二甲前列上,随后考为庶吉士。

  今年第一甲中,状元康海,是陕西武功籍民籍,监生;帮要孙清是北直隶武清籍卫籍,浙江余姚县人,监生;探花李廷相是锦衣卫籍,山东濮州人,顺天府学生。第二甲第一与三甲第一都是南直隶人士,都是监生。

  后世的监生泛滥,为读书人所鄙,现下的监生却是金贵,常有人出没鼎甲,今年更是包圆了三鼎甲。

  沈瑞看了,对于国子监更是好奇。

  等到今年院试完了,他就在仕籍上,可成为官学生。不过瞧着春山书院的学长们,多是在官学挂名,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

  自己到时候去哪里读书,沈瑞心里还没有定下来。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四月份的考试。

  沈瑞没有丝毫懈怠,绷着书本,一口气紧绷到四月十五,府试开始……

  第二百五十七章 近朱者赤(四)

  因顺天府是京府,顺天府的府试与南直隶院试地点在一处,都是在京城贡院。

  这回不用考生自带桌椅,不过顺天府下辖五州二十二县,不仅今年过县试的儒生要应试,往年止步院试的儒生也不少报考的,考生人数就是县试时的数倍,足有七、八百人。

  相应的考试程序倒是与县试时差不多,也要“提堂”与“放牌”,只不过是考三场。

  四月京城虽已经热了,可还不到暑热时,不过几百人汇集到一起,味道也不好闻。

  幸好有“提堂”,沈瑞只在第一场时遭了些罪,剩下两场都十分惬意。

  说来也巧,现在这位顺天府尹张宪与大兴县令虽无私交,却都是寒门出身,且有同乡之谊。

  自二月末大兴县试完了,大兴县令“徇私媚上”的流言出来,张宪就传了大兴县令。毕竟是他治下,要是真的闹出乱子来,他这个上官少不得也要背个失察之责。

  不过要说沈家会为“县试”走关系,张宪也不信。

  大兴县令取中沈瑞,确实有几分私心在,可到底也是因沈瑞的才气在。

  因此,在应对上官的诘问时,大兴县令也很有底气,当场将沈瑞所做的时文默了两篇。

  张京尹看了这文章,虽觉得沈瑞当得起这个“案首”,可心中还是觉得大兴县令行事鲁莽,要是点了第二,哪里会生出这些是非?虽无凭无据,可酸儒们叫起真来也叫人厌烦。

  如今虽看似没甚妨碍,可等到什么时候被朝中哪个捡起来说事,沈家树大根深,未必会如何,大兴县令却是跑不掉的。

  等到府试时,第一场人头涌动,分辨不出谁是谁。

  等到第二场、第三场“提堂”时,总共就十个考生,京尹大人就关注这些

  沈瑞因是奔着名次来的,在第一场时就没有隐藏实力,不仅文章做的顺畅,且交卷的时间也早,是头一个交卷的。

  卷面于净,文字秀丽,时文言之有物,并非是那种夸夸其谈的堆砌辞藻,京尹大人先入为主也好,还是觉得这卷确实当得第一也罢,反正头一场后,沈瑞之名就排在红榜第一位。

  当时成绩出来,除了糊名,京尹晓得第一是沈瑞时,也曾犹豫过,想着是不是将他压到第二,不过犹豫过后还是没有动。

  衙门里虽都是他的属下,可府试毕竟不是小事,多少人盯着。他这里变动名次,落在旁人眼中,心中无鬼也有鬼了,还要得罪人。

  如今这案首一圈,能保全大兴县令,也能为卖沈家一个好,何乐而不为?

  顺天府尹可不是好当的,不是性子圆润的人做不稳这个位置,张宪从弘治十年做到十四年,去年“京察”没有升迁,并非是成绩不好,而是资历没到。

  既有机会卖沈家一个好,而沈家这个嗣子确实是个有墨水的,卖个人情不过是举手之事。区区府试“案首”,又不是解元状元,一年一个,也不是金贵的头衔。

  第二场下来,沈瑞依旧是红榜第一。

  等到四月二十一,顺天府府试放榜,沈瑞就将“案首”收入囊中。

  府衙报喜的队伍上门时,沈瑞提着的心才放下。两辈子算下来,都没有这两个月这么刻苦,这种强迫症似的读书,让他也有些生厌,他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

  可是为了对压下县试“案首”的风波,他只能使劲。

  如今有了这个府试案首,总算将前面的是非了了;至于院试时的排名,即便再低,对比他的年纪,都够看了。

  徐氏与大老爷这里,也都松了一口气。

  看着沈瑞这般刻苦读书,他们夫妻两个也不放心。只因沈瑞性子好强,又是个有主意的,夫妻两个都不好拦着。

  如今府试过去,成绩令人欣喜,夫妻两个便不约而同地与沈瑞聊起读书与养生的关系来。

  沈瑞这一根筋绷了两个月,真是身心俱疲,晓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道,便痛快地听了徐氏与大老爷的劝,调整自己的读书时间。

  见沈瑞没回春山书院,何泰之不于了。

  他去年过了府试,止步院试,今年还在犹豫是否参加院试。

  自打府试放榜,他就等着沈瑞来书院。按照沈瑞现下成绩,再回书院就是丙班,正好是何泰之同窗。

  不想等了几日都不见沈瑞动静,等到五月初一假期,何泰之就冲到沈家来

  何泰之先去见了徐氏,随后与沈瑞到前院书房说话。

  何泰之直接问道:“瑞表哥怎么还不去书院?叫人等的着急?”

  “我怕麻烦,上回请假就直接请到六月底……”沈瑞道。

  何泰之道:“在家里未必有在书院里好……去年我就同瑞表哥似的,也是连着请了几个月假,想着一口气过了院试再回书院,结果闭门造车,文章越做越死,整理日看书脑子也成了浆糊一团。院试到底不比府、县试,几千考生入场,考题也由学政大人出题,并不让乡试什么。瑞表哥这里虽无落第之忧,可名次也至关重要呢……”说到最后,口气中带了沉重。

  春山书院虽是名扬京城,里面的学生也争气,可院试毕竟是科举之路上第一个关卡,也不是人人能过的。

  在春山书院中,十几岁过县试、府试,混个童生功名很容易;可卡到院试这里,连年落第的也不乏其人。

  因此丙班的同学,年岁差距最大,小的有如何泰之这样十一、二岁的,年长的有沈全那样十八、九的,资质差些的弱冠之年没过院试的也不乏其人。

  像沈瑞这样运气好的,得了“案首”,提起来让大家真是羡慕嫉妒恨。

  京城之地,百姓教化的好,参加院试的儒生也多,院试竞争也就更加激烈,并不亚于乡试。

  看出何泰之神色有异,沈瑞想起当年被连番落第打击的信心皆无的沈全,道:“表弟今年要参加院试?姨父那里怎么说?”

  何泰之蹙眉道:“父亲让我自己拿主意,我还是想要试试……读了这些年书,要是连下场的勇气都没有,岂不是连自己哪里不足都不晓得?”

  沈瑞挑眉道:“你入丙班都将近一年,四书五经早深学了一遍,竟还担心自己不足来?那像我这样只在戊班呆过,老师连四书都只是粗讲过,岂不是更没脸下场?你我这样年纪,早一年晚一年怕什么?难道真觉得自己脑子是榆木疙瘩,笨的要死了,才这般患得患失?”

  何泰之白了沈瑞一眼,埋怨道:“我早先也是不愁的,可谁让有瑞表哥比着,我都比成了傻蛋了……”

  沈瑞的底细,旁人不晓得,何家却是知晓的清楚。

  沈瑞接连得县试、府试“案首”,旁人听闻,并不觉得稀奇。毕竟沈家书香望族,子弟在科举成成绩斐然,小小的童子试显不出什么。

  可何家这里,晓得沈瑞九岁开蒙,至今读书不过四、五年。

  且自打二老爷、二太太出京,何家与沈家走动的也勤了些。

  徐氏与小徐氏姊妹数人,相继离世,如今就剩下姊妹三人,其中一个还在苏州老家,京城只有姊妹两个。

  小徐氏长媳已经进门,女儿也嫁出去了,正是轻松的时候,姊妹相见的次数就也多些。

  妇道人家凑到一处,谈的都是儿女经。

  徐氏这里,即便身边教养着玉姐,可最关心的还是沈瑞。为了沈瑞读书刻苦,徐氏同妹子叹了好几回。

  小徐氏这里既为姐姐欣慰,可对比着自己儿子,也难免有些泛酸。

  何泰之虽年幼,可却是四岁开蒙,读书的年头是沈瑞的小两倍。

  等回了家里,小徐氏就在丈夫、儿子跟前念叨了几次。

  何泰之顺风顺水地长了这么大,去年院试虽失利,可因他年岁小,也无人指责他什么;对于今年的院试,他原本也抱着可参加可不参加的想法。

  如今有沈瑞对比,却是压力倍增。

  沈瑞不打算回春山书院,即便他有心放缓自己的读书节奏,可对于未来两月的课业安排早已有了规划,并不打算变动。

  其实,他在府试之前就已经取巧。

  大兴县令芝麻绿豆官,不好打听什么;顺天府府尹却是正三品大员,向上可入阁,外放能封疆的人物。

  顺天府府尹张宪何方人士,师从何人,喜欢什么样的文章,都是有迹可循

  加上府试年年有,张宪在任上四年,已经主持过两次院试,比对着之前的出题风格,也能看出这位京尹大人到底侧重哪方面的时文。

  时文,常见的不过几大类,论政,论民生,论德行操守等。

  童子试时,题目出的多浅显且保守,很少有论政的。

  张宪能在顺天府尹这个位置上几年,依旧太太平平,是极小心的性子,出的题目都是中大平和。沈瑞提前压了好多题,虽一个也没压中,却是有两篇擦边的,修改后也能用,这才在考场上写的又顺又快。

  府试时得了好处,院试这里,沈瑞也打算这么做。

  眼见何泰之为院试忧心忡忡,沈瑞想着他对自己的亲近,便道:“家里有三叔在,随时能请教,倒是不比在书院差;要不表弟也从书院请假,过来一起备考?如今直隶学政正是翰林院里出来的翰林,咱们请姨父帮忙寻了他的旧文章出来好生琢磨琢磨他的喜好……”

  何泰之听了,眼睛立时亮了,忙不迭地点头道:“好,好,那我明儿就去请假……”

  紫禁城,乾清宫。

  穿着朱色常服的小少年满脸乖巧,带了几分期盼道:“父皇,就允孩儿出去半日,沈瑞早就说回请,却一直没空,终于考完府试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近朱者赤(五)

  入了五月,不管是官宦人家,还是百姓人家,多开始人情往来,应节应景地准备端午节。

  南昌府布政使衙门沈参议宅,二老爷太阳穴凸凸直跳,却是没有半分过节的欢喜,瞪着二太太,咬牙道:“五百两银子,都捐了?”

  二太太拿着帕子,抹泪道:“下月是珞哥生祭……”

  二老爷揉着额头道:“上个月不是捐了二百两?”

  “那是寺庙,这回是道观……”二太太哽咽道。

  二老爷冷声道:“所以春衫就裁了一半,端午也不过、人情也不走了?”

  二太太低着头,道:“不是老爷嘱咐说如今不比京里,要节俭?”

  二老爷怒极而笑:“是了,在珏哥与两个侄儿身上节俭,然后都用来烧香拜佛如今真是添了新闻,只收礼不回礼了”

  二太太含泪道:“不烧香拜佛做甚?如今老爷拘贼似的拘着我怎就没准备走礼?不是重新拟了礼单了么?”

  二老爷看着妻子这般作态,满心怒气忽然消了。

  有什么好气的?

  这半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出京不久,就要偷着返京;到了松江,倨傲无礼,将宗族女眷得罪一半;到了南京,与舅太太吵闹不休。

  种种不妥,看着他心惊,劝了又劝。

  结果妻子每次都拿亡子说事,引得他恻隐之心。

  到了南昌府后,他虽没指望妻子为自己交际上下级官眷,可也没有在外人面前伤她主母体面,开始慢慢放宽人手,将内宅事务想托,也是想要让她有点事做,不至于愁思百转。晓得她早先不善打理庶务,安排妥当婆子一点点教她

  结果半年下来,散了几百两银子出去,博了个“慈悲人”的名号,引得女僧道姑上门求布施之外,家里却越来越乱。

  上级女眷不爱见,自陈学不管旁人的谄媚;下级女眷瞧不上,懒得与之应酬。

  女僧道姑之流的几句奉承,二太太反而上了心,笃信起今天来世、夙孽果报之类,就变着法子的搂银子,舍布施,积福德。

  先是饮食,后是衣衫,如今连人情走礼都糊弄上,将张家的礼,送了李家,半点不添减。要不是沈玲发现不对,沈家就要丢大人了。

  二老爷身子有些萎缩,只觉得身心具疲。

  看着妻子满脸委屈的模样,二老爷除了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这日起,原本就因身体不好,不怎么爱出来应酬的沈参议太太继续“病养”。

  沈参议家的里外事务,全托给族侄沈玲打理。

  只是沈玲能打理外务,可官场女眷往来却是替代不了,沈参议家多有不便。一来二去,就有心思通透的的下属,晓得沈参议太太身体不好,想要巴结上官,有送美婢的,也有中间说话想要帮二老爷置良妾。

  二老爷为人虽略刻板,可人品却无暇,并未趁机纳妾置婢,对于送上门的美眷也都婉拒退还。

  一时南昌官场的老爷们,不免有人嘲笑二老爷“惧内”,或是假道学;不过南昌府的官眷们,提起沈参议,却只有赞的,只觉得是真正君子。

  对于随沈家二老爷到任上的三位沈家少年,之前大家齐齐关注的是嗣子沈珏。随着沈珏入书院读书,并不怎么显露人前,这沈玲出面的时候就越来越多,关注沈玲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因沈玲弱冠之年,尚未婚配,有心与沈家结亲也不是一个两个。不过多是佐官属下家的庶女之流,读书人家嫁女反而挑剔,嫌弃沈玲无功名在身。

  沈理央同僚太太帮忙相看,花了近千两银子做聘礼,为族侄沈玲聘娶了一个科举出身的知县家嫡长女,进门打理家务。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且说京中。

  礼部的教职考试也考完了,留在京中参加礼部考试的三位沈家族人,都得了可心的职位,离京赴任去了。

  沈宅似乎有静寂下来,不过沈家众人的心情只有欢快的。

  二老爷的回信已经抵京,关于兄嫂要抬举玉姐之事,二老爷自然是无不应允。大老爷与徐氏这里,便在四月底正式开家祠,将玉姐“过继”到长房名下

  沈瑞与玉姐从堂兄妹成为兄妹,玉姐由从四品参议庶长女成为尚书府大小姐。

  不仅沈家在京的各房族人齐齐道贺,有交情的人家也颇为关注。

  规矩森严的人家,依旧难免有所挑剔,可之前那些开口为旁枝庶子求亲的人都齐齐熄口,不敢再心生妄念。否则的话,就是打沈家的脸了。

  虽说门当户对的人家依旧挑玉姐出身,嫌弃这“嫡长女”之名有水分,尚书府子嗣单薄,不过三、四品的人家,则开始有人托人打听。

  徐氏这里,反而没那么急迫,打算等院试完了再说。

  三房那里,四哥已经八个月,经过大半年的调理,有些肉呼呼的模样,正是开始爱爬的时候。

  他是个爱笑的孩子,也不认生,极是可人疼。

  三太太便常抱儿子到上房来,陪着徐氏说话。

  三老爷则在亲家老太爷的劝说下,经常去了南城书院,结交一些应试举子

  沈宅上下,一片温馨祥和。

  沈瑞就是在这个时候,禀明了徐氏,邀请高文虎与寿哥到家中作客,又请了沈全、毛迟与何泰之为陪客。

  这三人都与沈瑞交好,常来沈家,徐氏是惯相熟的,这日是早早到了,

  知晓沈瑞请的主客是县试时遇到的寒门子弟,徐氏不怕沈瑞会怠慢客人,反而担心何泰之失礼。至于毛迟,虽是状元之子,可家中却是匠籍,出身市井,性子极平和。沈全年岁在这里摆着,行事又周全,没什可担心的。

  何泰之是亲外甥,也不是外人,徐氏便私下劝诫道:“不可以因出身轻慢客人,既是你表哥看上的人,即便县试没过,人品上也有值当敬重之处。”

  何泰之讪讪道:“甥儿已经长大了,怎么还会如此浅薄,以考试成败论英雄”

  想着自己当初去松江时因过了县试便沾沾自喜,何泰之只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稚嫩的心中生出几分沧桑感。

  沈全这里,则是对来客身份满心好奇。

  原以为沈瑞会一口气闭门读书到院试完了,没想到现下还有心情请客交友。看来沈瑞知晓读书需松弛有致,并非像外人说的那样冲着“小三元”去的。

  能被正式当成客人,又郑重其事地请了大家作陪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至于毛迟,只要能离开书院松口气,就觉得开心快活,对于客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没有不在意。

  除了“寿哥”的真实身份沈瑞没有直说之外,对于高文虎的出身,与寿哥带侍卫的“伪乞丐”身份,沈瑞都提前与三人交代了。

  否则这三人真要有一时不小心,轻慢了那位,说不得就是埋祸。

  他特意请三人过来,除了想要添些热闹之外,也为了给三人一个机会,结份善缘。

  巳正(上午十点),高文虎带了寿哥,进了仁寿坊。

  高文虎后知后觉,终于晓得尚书是了不得的大官,沈瑞是大官家的公子,不过因心宽的缘故,并无生出多少惧怕,手中提着一个提篮盐卤蛋就带了寿哥赴约来了。

  寿哥依旧是补丁叠补丁的装扮,手中提着半截竹竿,不过因夏日天热,用了排汗极好的细棉布做衣裳,白白净净的小脸也没有再抹灰,于于净净地露着,这“乞儿”扮得委实不像。

  看着高文虎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寿哥不由撇了撇嘴。

  他很是好奇,高文虎的胆子到底有多大,怎么就不晓得怕呢?

  知道沈瑞是大官公子也没有疏离的意思,那是不是知晓自己身份也依旧能如过去似的待自己?

  寿哥想着,眼睛滴溜溜直转。

  两人身后,断断续续缀了十来个人。

  实际上锦衣卫今日派出来拱卫寿哥的人手,不只这十来个人。

  自打数日前,沈瑞的帖子递出去,沈尚书宅外,就有不少眼线盯着。出入沈家的男仆下人,在锦衣卫也有了名单报备,省的有闲杂人等混入。

  沈瑞虽没有在如高文虎似的在坊口候客,可也打发长寿、长福在胡同口盯着。

  等高文虎带了寿哥走到沈宅门口,正琢磨怎么叫门时,沈瑞已经得了消息,亲自迎了出来。

  “沈大哥,恭喜恭喜,又是第一”高文虎看到沈瑞,就咧着嘴笑道。

  自打上次见面足有两月没见,高文虎从“魁伟”变成为“黑魁伟”。一张脸不能说炭黑炭黑的,也红着泛着黑,比春日里相见黑了许多。

  “怎么晒成这样?这是……练武了?”沈瑞讶然道。

  “嗯”高文虎点头道:“寿哥帮我寻了个学武艺的地方,不用教钱,还管一顿饭顶好顶好……”

  沈瑞看了眼寿哥,又看了看不远处行迹略显生硬的各色人等,心道:“不会是自己想的那个地方……”

  明代锦衣卫,臭名昭著又声势显赫。

  寿哥见沈瑞看他,扬起下巴,带了几分得意。

  沈瑞看了看寿哥的细胳膊、细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在武事上有所长的:“恁好的地方,寿哥怎没去学?”

  “学了……”高文虎道。

  沈瑞看着寿哥白白净净的小脸,不太相信。

  如今已经入夏,日头正毒辣,要不然也不会短短两高文虎就黑了好几个色。寿哥脸上,可不像是晒过太阳的。

  寿哥皱眉道:“别瞧不起人,我如今都能拉一石弓……我学的地方,与高大哥不在一处……”

  第二百五十九章 风云际会(一)

  “是么?那一会儿可得看看”沈瑞面带不信,挑眉道。

  寿哥磨牙道:“我还扯谎不成?”

  沈瑞瞄了一眼他的小胳膊,淡笑不语。

  一石弓的拉力可不小,瞧着寿哥这小胳膊小腿的模样,还真不像。

  寿哥不忿道:“不信,一会儿就比一比?”

  不等沈瑞说话,高文虎已经摇头道:“不行不行,你不是说拉了一次胳膊疼了三日?那是拉伤了,可不能逞强再试”

  寿哥的小脸,涨的通红,狠狠地瞪了高文虎一眼。

  高文虎憨憨一笑,摸着寿哥的头道:“你还小呢,拉半石弓已经很厉害,过两年大了,就能拉满石弓……”

  沈瑞看着寿哥满脸黑线的模样,心里笑的不行。

  说话的功夫,沈瑞已经带二人进了沈宅。

  “先去见见我母亲,随后咱们去花园耍,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我给两位介绍几个朋友……”沈瑞道。

  高文虎点头应了,神色上略带拘谨与好奇。他虽对所谓的尚书门第并无畏惧之心,可到底出身平民小户,还是头一回见宅门大院,难免有些不自在。

  寿哥则不痛快,道:“你不是请高大哥与我么,怎么还叫了旁人?是顺带着招呼我们不成?”

  沈瑞笑道:“怎么会?今日主客是文虎与寿哥,那三位是我请的陪客。人多,热闹。”

  寿哥这才不吭声了,随着沈瑞到了主院。

  有个穿绿背心的小婢站在廊下,看到沈瑞过来,忙向里通传。

  等沈瑞等到走到廊下,徐氏已经叫进,婢子挑了门帘,柔声道:“二哥快进。”

  寿哥倒没什么,高文虎虽性格憨实,到底是少年,见这俏生生的婢子立着,香风扑面而来,就臊得不敢抬头,忙闪身避在沈瑞后头。

  那绿衣婢子见他这么大的块头,却如此扭捏,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高文虎满脸通红,手脚更是没地方放似的。

  寿哥见高文虎这见了女子就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只觉得自己面上也滚烫,即是恨铁不成钢,又怕他被人瞧不起,忙去看沈瑞。

  就见沈瑞寒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望着那绿衣婢子。

  那婢子见沈瑞在自己面前停住脚步,霞飞双颊,羞的不敢抬头。

  沈瑞则是气个半死。

  九如居里冬喜已经配给长寿,就等着沈瑞童子试后出嫁,这在沈家并不是秘密。

  剩下的柳芽身体有残,春燕相貌平平,就有风声出来,说过一阵子九如居要进人。

  沈家是高门大户,除了三老爷因身体不好的缘故,早年没有房里人之外,大老爷、二老爷在成亲前都有屋里人。

  如今沈瑞十四岁,虽订了亲,可未来二娘年岁小,过一、两年少不得也要放屋里人。

  旁处的人还好,寻常也见不到沈瑞,主院这里的二等、三等小婢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些日子没少往沈瑞眼前晃荡。

  要说徐氏全然不知,沈瑞才不相信。

  只是不知徐氏是要磨练沈瑞,还是其他想法,就睁一眼、闭一眼。

  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沈瑞平日也不将这些“暗送秋风”的小把戏放在眼中。

  可今日在外客之前,一个小婢如此轻狂,沈瑞就恼了。

  他皱眉道:“你是哪个?”

  那婢子先是一喜,抬头见沈瑞神色不对,又是一惊,忙蹲着身子,小声道:“婢……婢子小月……”

  沈瑞没有再说话,进了屋子。

  就听到西稍间里一阵笑声,沈瑞神色也柔和下来,扬声道:“母亲,孩儿的客人到了。”

  上房这里虽不是富丽堂皇,也没有什么违制之处,可徐父当年位列首辅,又因军功封候,徐家本家也是苏州士绅大户,徐氏的陪嫁极为丰厚。

  一水的苏式黄花梨家具,用了几十年,依旧光亮如新。

  因沈瑞说了,今日来客是两个小朋友,一个十三,一个十来岁,所以徐氏并未出来,就直接在稍间见客。

  三太太也在,正坐在炕边,哄着四哥爬。

  见沈瑞身后跟进来个魁伟男人进来,三太太忙扭过头,不知是否该退避,小声道:“嫂子……”

  徐氏年过五十,已经到了不避外男的年岁;三太太却依旧是青春貌美,需要避讳。

  徐氏对三太太道:“这就是瑞哥说的客了,比瑞哥还高大半头,怨不得说个子高……”

  沈瑞已经带高文虎与寿哥近前,道:“母亲,三婶,这是孩儿二月里结识的两位朋友,高个的是高文虎,比孩儿小一岁,另一个是寿哥……”

  高文虎撂下手中的咸蛋,憨声问好道:“沈大娘好,沈三婶子好……”

  沈瑞被这称呼雷了一下,虽不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称呼,可还真是头一回听到旁人这样称徐氏。

  徐氏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事情多了,并不以为忤,笑着应了。

  不过一照面,她就瞧出虽来客是两人,可这高个子是个憨实没心机的孩子;倒是那个小的,装扮得漏洞百出,眼珠子乱转,不能说浑身心眼子,也是个爱耍小聪明的。

  徐氏本身就是有城府的,对着寿哥反而露出几分怜悯来,慈爱地笑笑,似乎当成真的小乞丐似的,随即对高文虎道:“既然过来家里做客,就莫要外道,有甚想吃想耍的,尽管与瑞哥说去……除了亲戚同窗,瑞哥平常也没什么小伙伴,如今交了新朋友,你们莫要嫌弃他闷葫芦的性子……”

  高文虎忙道:“沈大哥心好还仗义,乐意帮人,谁会嫌弃呢……”

  寿哥在旁,满心无奈。难道就听不出这是客气话么?还嫌弃不嫌弃的?一个平民小子真的能去挑剔尚书家公子不成?

  不过想着徐氏方才的怜悯,寿哥耷拉着脑袋,看着自己这身破衣烂衫,心里就多了不自在。

  旁人见他这样装扮,多是鄙视厌恶的多,像徐氏这样慈爱的少。

  怪不得能将病弱的小叔子当儿子养几十年,用嫁妆出息做家用也毫无怨言,即便膝下无子,在隔房侄儿在世时连也从不提过继之事,这沈家大太太确实是厚道良善的妇人。

  虽然徐氏上了年岁,花容绮貌早已不在,鬓角也霜霜点点,可阴错阳差之下,倒是合了寿哥的眼缘。

  世人通病,没有不喜欢旁人夸自己孩子的,徐氏也不例外。

  眼见着高文虎话中另外故事,徐氏颇为好奇,道:“瑞哥帮过你?”

  高文虎点点头,将那几十文钱的渊源讲了一遍。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道:“我还当是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嘴上这样说,她心里也有些明了沈瑞为何乐意与高文虎继续往来。这孩子性子憨,且念恩情,是个值得帮扶的人。

  加上沈瑞自己,因少年丧母,早年际遇挫折,也是个敏感多思的性子,怕是不乐意与心眼多的人往来。高文虎这样性子简单的朋友,轻轻松松相处,对沈瑞来说并不是坏事。

  说到底是人老成精,不过几句话之下,徐氏不仅探了高文虎的底,连沈瑞的大致想法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至于寿哥,只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就不是百姓人家能养出来的。况且进了尚书府,在自己这二品夫人跟前都只带了好奇,并无惧色,身份定是不会低了,保不齐是哪个侯门伯府出来的淘气小子。

  只是徐氏相信沈瑞,不拘这寿哥是什么身份,都会被瑞哥哄住,欺不到瑞哥头上。

  人也见了,该送表礼。

  徐氏吩咐人拿了两只荷包出来,道:“本是叫人预备了笔墨等物,不过早上叫瑞哥见了,说你们以后多半要走武科,笔墨等物用不上……只是习武辛苦,你们也多爱惜自己,仔细莫要磕碰到了,省的长辈担心……”

  高文虎不好意思收,寿哥则是神色莫测,上前一步,接了两个荷包。

  手中分量不轻,摸着里头硬硬的,寿哥甚是失望,眼神一下子阴郁起来。

  这是瞧不起他们,用银锞子做表礼打发人?

  正好落在徐氏眼中。

  徐氏有些明白沈瑞这般仔细待客的缘故了。

  这寿哥年岁不大,脾气看来倒是不晓,不是个大度的性子。

  徐氏笑着对瑞哥道:“全哥他们三个还在花园等着,你带了两个小伙伴过去……”

  沈瑞应了,同三太太别了,才带了高文虎与寿哥出来。

  高文虎小声道:“怎么好收东西?快还给沈大哥……”

  寿哥扔了一个荷包在高文虎身上,没好气道:“长者赐,怎么能不收?喏,这是你的”说完,打开自己那个,将荷包里的东西倒在手心上。

  里面是一枚平安无事青玉牌与两对刀剑样式的银锞子。

  这样的表礼,别说是对平民小子,就是官宦公子也给的。

  寿哥挑了挑眉,原本低沉的心情,莫名地又好起来。

  高文虎见状,便也将自己的荷包倒了,里面的东西与寿哥的一模一样。

  高文虎忙装回荷包里,递给沈瑞道:“这不能要咧,这银子足有二两,怎么能要得?”

  沈瑞推还给他,道:“连寿哥都晓得长者赐不敢辞,文虎就拿着……那平安无事牌是早先是寺里开过光的,带在身上没坏处银锞子拿回去给高婶子,叫高婶子多买肉给你吃。穷文富武,想要练好武艺,可得多吃肉……”

  高文虎还要推却,寿哥已经不耐烦,道:“大娘都叫了,侄儿都当了,收个荷包怎么了?难道你不当沈大哥是好朋友么?”

  高文虎这才无话了,寿哥捏着荷包,想着徐氏的宽和慈爱,心中的小火苗一窜一窜的,看着沈瑞怎么都不顺眼,轻哼一声道:“看你就是惯在长辈跟前装老实的,明明长了十多个心眼,是个贼精贼精的人,话多起来又婆妈,长辈却当你腼腆少语,生怕旁人欺负了你去……”

  沈瑞听了,暗暗磨牙。

  这熊孩子,哄人的时候一口一个“大哥”,损人的时候嘴巴又臭又毒……

  第二百六十章 风云际会(二)

  寿哥随口将沈瑞损了一顿,心中郁气散了不少,眼见花园在即,想着徐氏方才的怜悯,就随后将手中的半截的竹竿扔了。

  今日是上门做客,又不是上门乞讨,这碍眼的家伙事就扔了。

  随后他便昂首挺胸,扬起下巴,立时跟小公鸡似的。

  即便三人之中,寿哥身量最小,可这补丁叠补丁的装扮,带上这骄傲神态,倒是比身高魁伟的高文虎更惹眼。

  沈全、毛迟与何泰之正坐在花园的亭子里说话,眼见沈瑞带了主客来了,三人便都客气的起身。

  见寿哥奇装怪异,沈全与毛迟还罢,两人年纪大些,自有城府,何泰之却是眼睛一亮。

  沈瑞已经给众人做了引荐,大家彼此见过,宾主落座。

  因高文虎年长,沈瑞招待人时又是以高文虎为主,沈全与毛迟两个就也与高文虎寒暄起来。

  待晓得他今年不过十三岁,沈全与毛迟两个则是惊叹不已。

  沈瑞长得已经比同龄少年身量高,这个高文虎比沈瑞还高大半头。即便面带稚嫩,可要是不知道的,说是十六、七岁也有人信。

  这两人一个处事圆润,一个出身微寒,即便晓得高文虎只是平民小子,也并未有轻鄙之心。反而因是沈瑞的新朋友,两人爱屋及乌的,待高文虎也亲近几分。

  高文虎虽性子憨实,却是知道好赖,感受到两人的善意,就将身上那点拘谨散尽,露出天真质朴的性子。

  对比之下,奇装异服、神色傲慢的寿哥,就显得分外不讨喜。

  瞧着沈瑞带他神色客气疏离,一副彼此不熟的模样,沈全与毛迟两个打了招呼后,便也没再理会寿哥。

  寿哥见状,暗暗地瞪沈瑞一眼,觉得他真是小气,自己不过随口说他几句,倒是记仇了似的。

  寿哥不过十来岁,哪里就真的一眼将沈瑞看透,评点个一针见血?

  不过是他自己待人就是两个模样,心情好的时候,恁般乖巧的模样都做得出;心情不好的时候,是谁也入不得眼的。

  不料信口胡诌,却是将沈瑞掩藏的性子说个七七八八。

  沈瑞虽一时有所触动,倒是没有记仇,只是觉得寿哥这熊孩子蹬鼻子上脸,近之则不逊,还是冷着他点,他反而能装个好孩子模样。

  即便是未来天子,能调教的时候也当调教。

  眼见众人都围着高文虎说话,并不搭理自己,寿哥就觉得无趣。

  他早已察觉何泰之盯着自己狠瞧,只因何泰之并没有露出瞧不起的模样,就没有理会,现下却是满心不顺,便没好气地问道:“你作甚老盯着我?”

  何泰之见寿哥开口,眼睛更亮,凑到他跟前来,目光黏在他身上,道:“这是哪里传出来的样子,如今京城流行穿这个样式百衲衣?”说到这里,又低头看他脚下:“哎呦还有配套的鞋子”

  两人这一说话,众人便都望向二小。

  寿哥觉得被剥了皮,面上滚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看着何泰之眼中闪过的戏谑,恨不得一脚将何泰之踹开。

  何泰之已经掉过头去,对沈瑞等人抱怨道:“叫我说,还是书院的规矩太死板,连如何穿衣都有要求,弄得我们这些人都跟不上京中时兴……”

  虽不知为何寿哥出门做客这样装扮,可看着他窘迫模样,沈全与毛迟两个就晓得,这身装扮绝不是什么流行。

  沈全便对何泰之嗔怪道:“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下场,如今你不想着怎么连阵磨枪,还有心思去琢磨京中时兴什么衣裳?都云近朱者赤,何表弟也学着些瑞哥的专心……”

  听提及学习,何泰之忙做了个告饶的姿态,苦着脸道:“求求全三哥且别提读书,我读书都要读得吐了,如今一听就脑袋疼……不是说好今日有瑞表哥的新朋友过来,大家跟着借光松快一日么?”

  高文虎后知后觉,反应的慢,只当何泰之与沈全等人真是不曾见过这样式的装扮,生怕伤了寿哥的心,憨声道:“这是百姓人家常见的装扮,衣服洗的多就容易破,缝了补丁能再穿一年。就是我在家也常穿的,出门了才换上没补丁的服……”

  他正经八百地解说起来,不卑不亢的,沈全还罢,何泰之这个始作俑者难免心虚,讪笑着道:“原来如此,是我见识短了……”

  沈瑞之前没并未看到何泰之的神情,听他问话时,只当他真的不曾见过这样的衣服。

  现下才反应过来,何泰之老家就是京郊乡下,每年都要回乡祭祖,哪里是养在宅门不知世情辛苦的贵公子?

  这孩子是皮痒了,故意逗寿哥。

  沈瑞不由暗暗担心,就望向寿哥。

  寿哥本觉得何泰之不讨喜,装模作样来呕自己,不过瞧着他一提读书就头疼的模样,倒是生出几分同病相怜来。

  小孩子都爱同大孩子一起玩,寿哥父母都为长,堂亲表亲中他排在第一。堂亲远在外藩,轻易不得见;即便张家那边有几个表弟、表妹,在他眼中都是鼻涕娃,他才懒得理睬。

  眼前这几个人,除了何泰之与他同庚,其他人都比他年长。他并未觉得有什么隔阂,反而兴致勃勃地留心起几人来。

  沈瑞这个族兄,是个脾气好的,比大家年纪大了一截去,也没有仗着年长就对大家管三管四的,行事说话间颇为照顾人。

  毛迟这家伙,看着还真不像是已经十六岁的模样,个子也不高,说话慢声细语的,倒像是南边人的绵软性子。

  这个何泰之则是“倚小卖小”,一口一个“全三哥”、“表哥”,可却是欠收拾的家伙。

  沈瑞见寿哥时,寿哥正对着何泰之磨牙瞪眼。

  沈瑞见他恼虽恼,却无怨愤之色,便将提起的心又放下。

  何泰之却是敢作敢当的性子,眼见沈瑞、沈全等人都隐带责怪,寿哥的小眼神也不善,晓得自己方才冒昧,便有心化解,坐在寿哥身边,小声道:“方才是我无礼,委实对不住……只是好好的你作甚如此打扮?”

  寿哥不由一怔,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低声请教道:“有甚不对?哪里就露了马脚?”

  何泰之看了寿哥一眼,带了几分得意道:“整匹马都露出了,还用找马脚?这补丁上的针脚虽粗,可用的却是松江细棉布。这样的布,看着寻常,价格并不比丝绸便宜。要不然也不会曾为贡品。虽说今上仁善,爱惜民生,停了松江贡布,可京城勋贵仕宦人家,用这布的也不少……”

  将这布贩到京城的,就是沈家三房。

  三房走礼,少不得二房这里。

  徐氏见这布用着好,便也常往何家送。

  寿哥不服气道:“不都是布么?还真的一眼就能看出区别来?你一个小子,又不是小娘子,怎么还留心起衣服料子?怨不得那个全三哥说你读书不专心,这心分得也太散了”

  沈瑞几个年长的,原本担心这两个小的相处不好,即便说着话,也多留心这头,怕这两个吵起来。

  没想到这两个小的小脑袋瓜子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倒是热热络络模样。

  实际上,何泰之这里已经恼了。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沈全年长,方才又是为他扫尾,说他两句他也听了;眼前这臭小子阴阳怪气的,嘴巴还真是臭。

  只是碍于他是沈瑞的客人,何泰之不愿意与他拌嘴,便按捺住不快,便指了指沈瑞:“谁留心衣服料子?我早先也认不出,不过是瑞表哥不爱穿绸衣,多爱这种细棉布衣裳,连带着我娘也说这料子好,给家兄与我也做了几套……只是我穿不惯,觉得不如绸衣凉快……”

  寿哥去看沈瑞的衣裳,的确是布衣,看着不过寻常,与外头读书人的装扮并无什么不同。

  他便不再纠结之处,反而想起徐氏方才慈爱略带怜悯的眼神来。

  若不是将他当成真乞儿,那为何还带了怜悯?

  他还不知道,徐氏虽没有探问到寿哥底细,可对于他的来历也有了猜测。

  只当他是哪个勋贵府邸不得志的小公子,丁点儿年纪,眉眼间就带了抑郁,混迹市井也没尊亲长辈管束。

  要是有亲娘关爱的孩子,哪里会如此?多半是没了亲娘,亲爹后娶,才会让贵介小公子如此荒唐度日。

  因这般猜测,徐氏才面带怜悯,即便看出寿哥是个不宽和性子,也无心阻拦沈瑞交友。

  寿哥想不到这些,可也并不觉得徐氏作伪,就是觉得纳闷罢了。

  饭时未到,大家总不能于坐着,沈瑞早已准备好了游戏牌子,道:“离吃饭还有些功夫,咱们来顽抓曹操,?”

  沈全与毛迟点头道好,其余等人却是面面相觑。

  “什么是抓曹操,?怎么顽?”寿哥问道。

  沈瑞道:“原是南边流行的一个小游戏,酒桌上助兴的,简单易懂……我并没顽过,不过是听人提过,觉得现下也能顽……”

  所谓“抓曹操”,跟后世曾风靡一时的“杀人游戏”有相似之处,论起来当得起“杀人游戏”的始祖。

  将预先写好的“诸葛亮”、“曹操”、“刘备”、“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等人名写成牌子,放在布袋或者罐子里,然后大家一人抓一张。

  “诸葛亮”发令,点某位将军抓“曹操”。

  被点名的将军报到,对坐上其他人猜抓。抓错了,罚酒一杯;抓到“刘备”,惩罚翻倍,且“刘备”伴饮一杯;一直到抓到“曹操”,一局游戏终了。

  这是沈瑞在现在世面上各种常见的游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若是智能或棋牌类游戏,高文虎的脑子不够用;要是竞技类游戏,沈全、毛迟三个跟不上。

  这“抓曹操”简单易懂,也好上手,倒是正合适……

  第二百六十一章 风云际会(三)

  除了沈全见过幼年沈瑞的顽劣,晓得他早先并不是如今这样性子;其他的人,对于沈瑞的印象都差不多,就是个诸事不理、专心读书的家伙。

  如今沈瑞主动提起游戏来,大家都便都很捧场。

  尤其是毛迟与何泰之两个,一年到头到书院里读书,正是想要松快的时候

  待沈瑞将“抓曹操”的游戏规则说完,何泰之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既是酒桌上的游戏,都是用来罚酒的,如今不在酒桌上吃,用甚做惩罚?”

  沈瑞笑道:“以茶代酒……”

  除了沈全是抱着陪着弟弟们的心思之外,其他几人都对游戏本身有兴趣,即便觉得这惩罚太轻了些,依旧兴致勃勃。

  沈瑞没有用凉亭里的茶,另吩咐小婢端了茶盘过来。茶壶还罢,个头与寻常茶壶差不多,可这茶杯却极为小巧,直径不过一寸,高只有八分,跟酒盅差不多。

  何泰之不解道:“作甚上两套茶具,莫非有什么乾坤不成?”

  沈瑞道:“表弟不用急,等开局了便晓得了……”

  六人团坐,高文虎右手边是寿哥,寿哥往右,依次是何泰之、沈瑞、毛迟、沈全。

  因在座总共是六人,除了“诸葛亮”、“曹操”、“刘备”必备竹牌之外,里面添了的“关羽”、“张飞”、“赵云”三个武将。

  沈瑞取了预备好的抽口锦袋过来,将几个竹牌放进去,让高文虎先摸。

  高文虎摸出一张一寸见方的竹牌出来,随即是寿哥、何泰之、沈瑞这样轮过来。

  第一局摸到“诸葛亮”的是毛迟。

  他就是南边人,对这个游戏正熟,将竹牌亮出来,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一遍,道:“孔明点兵,赵云听令,速抓曹操,莫待天明……”

  沈瑞在旁,也在留意众人神色。

  听到“赵云”名字时,何泰之与高文虎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沈全笑着亮着手中的竹牌,道:“赵云得令”

  沈瑞没玩过这游戏,都晓得留心众人表情,沈全是玩惯这个游戏,自然也早就留意。

  不用说,何泰之与高文虎已经泄漏身份,这两人就是另外两个将军。那座位上不动声色的两个,就是“曹操”与“刘备”。

  沈瑞还罢,幼年经历挫折,性情大变,有了城府。早些年还罢,行事之间还能看得透;如今渐大了,即便是年岁了五岁的沈全,有的时候也看不透沈瑞在想什么。

  这个寿哥,十来岁年纪,看着是个任性肆意的,却也能做到神情莫辨,倒是叫人费思量。

  一时之间,沈全倒是对寿哥的身份生出几分好奇。

  他的视线在沈瑞与寿哥身上来回转了两圈,依旧看不出端倪来。

  何泰之已经催促:“全三哥快些猜,左右猜错了不过罚杯茶……”

  沈全笑了笑道:“好,那我就猜是瑞哥……”

  沈瑞闻言,眉头却是一蹙,随即立时展开,翻开自己竹牌,上面用隶书写着“刘备”二字。

  毛迟笑道:“全三哥不仅抓错人,还抓到备,身上,罚茶两杯,刘备陪一杯……”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取了茶杯,倒了三杯茶出来。

  茶汤浅碧色,看着倒是上好茶水。

  每杯不过七分满,毛迟挪了两杯放到沈全面前,剩下一杯放到沈瑞面前。

  沈瑞却不着急吃茶,笑吟吟地望向沈全。

  沈全却是不由多看了沈瑞两眼,慢悠悠的地端起一杯茶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茶水是温的,实闻不出什么。

  可沈全晓得,即是作为惩罚用的茶汤,肯定不是寻常东西,否则沈瑞也不会换了小杯子。

  一杯不过一口的量,沈全就一口吃尽。

  随即沈全眯了眯眼,将另一杯茶也一口咽了,随即去看沈瑞。

  沈瑞倒是寻常吃茶的模样,端着小小的茶杯,一口一口,分三口吞咽了事

  沈全看着,眼中露出诧异来。

  毛迟道:“惩罚茶也吃了,继续猜抓……”

  沈全这回没犹豫,直接指了寿哥道:“这是曹操”

  寿哥本隐带得意,正与何泰之低头说话,结果一下被逮了正着,只好不甘心地翻开眼前的竹牌来,上面正是“曹操”二字。

  毛迟又倒了一杯茶,传到寿哥手中。

  寿哥端着茶杯,却没有着急吃,而是抬头看了沈全与沈瑞一眼,正好这两人也在看他,视线对碰了个正着。

  寿哥挑了挑眉,低着头将茶饮尽。

  等再抬头时,寿哥脸上却是添了笑,大声道:“再来”

  新的一局开始,高文虎是“诸葛亮”。

  不过,他亮出竹牌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是好半天不吭声。

  寿哥道:“高大哥,你快点兵啊,关羽、张飞、赵云哪个都行……”

  高文虎却是摸了摸后脑勺,为难道:“我忘了词了,毛大哥方才说的那些我没记住……”

  毛迟温煦道:“那词不是固定的,直接点人名就行……”

  高文虎点点头,憨笑道:“那我就点‘关羽,抓’曹操,……”

  话音未落,何泰之已经带了几分兴奋举起手中竹牌:“我是关羽关羽得令”

  不过将剩下可能是“曹操”的四人看了一圈后,何泰之有些懵了。

  他使劲地瞪着眼睛,想要从大家脸上看出丝毫线索来,可剩下四人,两人是会玩的,剩下两人是惯会装模作样。

  何泰之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也瞧不出哪个像“曹操”。

  他只能胡乱猜道:“寿哥是‘曹操,……”

  众人望向寿哥,寿哥嗤笑一声,翻开手中的竹牌,上面书着“张飞”。

  “嘻嘻,猜错了,我这就吃茶”何泰之道。

  高文虎倒了茶,伸着胳膊递了过来。

  何泰之接了,就往嘴里送,随即却是“噗”的一声将半口茶喷了出来。

  幸而寿哥往后躲了一步,否则就要被喷个正着。

  何泰之的脸挤成一团,伸着舌头道:“这是茶?这么苦?”

  说完这一句,他反应过来不对劲来,先看了看那壶茶水,随即看了看沈全、沈瑞,又看身边寿哥,哭笑不得道:“苦成这样,你们几个也受了,还装成寻常样子,还真是厉害”

  寿哥眉眼弯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沈全笑道:“这是苦丁茶,清心败火的好东西,我家也有,早年吃过几回,不过今日这壶茶汤得浓,一时没瞧出来……”说到这里,望向沈瑞道:“倒是瑞哥,记得是不吃苦的,没想到今儿弄出这茶来……”

  沈瑞摊手道:“母亲近日给我准备的,我同寿哥想的一样,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拿出来与大家、享,”

  何泰之不解道:“好好的,姨母让瑞表哥吃这个作甚?你不是连苦瓜都不吃么,受得了这个苦?”

  沈瑞摸了摸额头上的红疙瘩,讪笑两声,道:“最近天热,有点上火……

  沈全望向沈瑞,似笑非笑的,看的沈瑞直发毛。

  寿哥嗤笑道:“还说什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白了就是自己难受见不得旁人好,旁人难受了你心里便也舒坦了,这叫损人不利己,……”

  沈瑞忍不住又磨牙了。

  这般精挑细选,连惩罚的东西都不敢用白开水,怕白开水喝多了也伤身,用了这养生保健的苦丁茶,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眼前这熊孩子。

  有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在,沈瑞并不觉得今日沈家这小聚会的细节会满了宫里。

  又自然,又要稳妥,他容易么?

  至于恶趣味的想要看看大家喝苦丁茶的笑话,那不过一丁点儿的心思。

  说了这些话,喷出半口茶,可何泰之剩下的处罚还是免不了,那半杯茶还需吃。

  看着还剩下大半杯的茶汤,何泰之苦着脸,后悔不已。

  早知这茶汤这样苦,他就不该学沈瑞吃茶时的儒雅模样,应该一口折进嘴里才对,那样一口都喷出来,也省的再遭罪一回。

  寿哥见他这般模样,却是开怀,眉开眼笑道:“方才你老催促旁人,如今怎磨磨蹭蹭起来?快些吃了,还得继续抓呢……”

  何泰之晓得是避不开的,满脸苦大仇深,将剩下的茶一仰脖倒进嘴里,使劲地咽下去。满嘴苦涩,苦得他咧着嘴,眼泪花花的。

  毛迟见了不忍,忙到了一杯正常的茶水递过去。

  何泰之满脸感激地接过,大口大口吃了满杯,嘴巴里的苦涩才去了些。

  遭了这大罪,何泰之继续猜抓时,哪里还敢信口胡说?他面上就带了郑重,目光在沈全、毛迟、沈瑞三人脸上转来转去。

  剩下那三个,即晓得游戏规则,如何会在脸上露出来?

  何泰之并不是笨人,虽第二局还没完了,可对于这游戏的关键也看出个七七八八,明白过来为何上一局时沈全只在寿哥与沈瑞两个之间选“曹操”,对于他与高文虎看也不看一眼,定是因他们两个的神情泄漏了身份。

  “寿哥,求援手”何泰之眼睛眨了眨,看了一圈后,立时有了定夺,转身对寿哥道。

  寿哥本幸灾乐祸,眼见何泰之要拖自己下水,诧异道:“咦?还待求援的

  这句话却是看着沈全问的。

  毕竟沈瑞方才说过,他没有玩过这个游戏;毛迟年纪不大,看着又是性子乖顺的那种老实孩子;沈全年纪最长,到了参加酒局聚会的年纪。

  沈全点头道:“倒是并无不可,不过许不许求援,需要剩下的人定夺,只要有一人反对就不行。若是许了求援,要是援军认错了人,将军就要惩罚翻倍……同理,要是‘曹操,被援军抓了,也要惩罚翻倍……”

  何泰之闻言,立时望向毛迟与沈瑞,目光烁烁,道:“有人反对么?”

  沈

  第二百六十二章 风云际会(四)

  何泰之这点小聪明,大家哪里看不出?不就是想要让大家自己露马脚。

  毛迟与沈瑞两人相视笑,齐齐点头道:“许求援手”

  剩下的沈全,当然也不会反对。

  何泰之从三人面上看不出什么,有些怏怏地去看寿哥。

  寿哥来了兴致,摸着下巴,打量沈全等三人,可实看不出什么。寿哥也浑不在意,反正沈全也没说“外援”要陪着受处罚,便随后指了指毛迟。

  毛迟笑吟吟地翻开眼前竹牌,上面写着“赵云”二字。

  何泰之的眉毛立时耷拉下来,觉得嘴巴里苦苦的。

  毛迟却是笑呵呵地取了茶壶,给何泰之倒了两杯茶。

  眼见众人都瞅着,又有新朋友在,何泰之咬着牙,将两杯茶都吃了。

  寿哥本以为自己猜错人,何泰之会嗔怪自己,正准备如何反击,没想到何泰之痛快认罚,丝毫没有怪罪之意。

  他自己倒是不好意思了,将旁边的果盘送到何泰之跟前,道:“快吃几粒樱桃压压……”

  何泰之苦着脸道了谢,抓了半把樱桃塞到嘴里。

  看着沈全与沈瑞,寿哥有些为难了。

  这两人一个是“曹操”,一个是“刘备”,抓到“曹操”还好说,抓到“刘备”何泰之这小子就要吃四杯苦茶。

  并非是他心疼何泰之,只是不愿意显得自己太笨,连个猜抓都抓不准。

  他正迟疑间,就见沈全对自己眨了下眼睛。

  寿哥还当自己看错了,又望向沈全,就见沈全仿佛不在意似的伸出手指,抚了抚自己的额头。

  寿哥飞快地瞟了沈瑞一样,见沈瑞正侧身与旁边的毛迟说话,并未看到沈全的小动作,嘴角不由弯了弯,开口道:“沈三哥是‘曹操,”

  “哎呀,被抓着了”沈全亮出自己的竹牌来。

  他暗中示意,倒不是为了去讨好寿哥,只是见何泰之一口气吃了四杯苦丁茶,有点不忍心这孩子继续吃下去了。

  大家认识几年,何泰之年纪最小,即便是游戏之中,沈全也忍不住想要呵护一二。

  至于自己,虽不像是沈瑞那样拱火拱到脸上,可年轻气壮,也正是火力壮的时候,多吃两杯苦丁茶也没什么。

  何泰之在旁,已经拍手道:“寿哥真厉害,这回抓到了……若是让我抓,多半还要抓瑞表哥……”

  沈全只当寻常吃茶似的,吃了两杯苦丁茶。

  何泰之看着他如此轻松的模样,想着自己方才“欲仙欲死”的模样,就有些不平衡,盼着其他没尝过苦丁茶的几位也都尝尝。

  又是几局游戏下来,座上诸人,一个都没落下,或多或少都吃了几杯茶下来。

  只因越到后来,大家花样越多,有故作破绽骗人,有被求援后专门歪着点人的。嘻嘻哈哈之间,大家伙倒是没有开始的生疏,都熟稔起来。

  寿哥与何泰之这两个小的,也成了好伙伴。

  这两人都是心智早熟的孩子,寻常都是同年长的人相处,同龄的朋友还真是没有。

  两人又都是爱顽的年纪,说起吃喝玩乐来,是各种兴致盎然。

  大家嬉闹的功夫,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沈瑞并未让厨房预备席面,而是吩咐人腌制了各色肉类,做了肉串与蔬菜串。

  又寻了两块凹形槽铁代替烤炉,从库房里找出去年剩下的松木炭,准备花园烧烤。

  不过考虑到大家都是初次动手,动手能力不熟,沈瑞还是吩咐人准备了几盘凉拌小菜与几盘子点心面食。

  至于喝的么?考虑到大家的年纪,酒是没有的,只有新压的樱桃汁。

  等长寿、长福带了小厮将一应东西送到花园,不仅寿哥与何泰之带了雀跃,连沈全、毛迟等人都觉得新奇有趣。

  看来大家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吃法。

  寿哥与何泰之不用人让,就已经抢着要自己动手。

  沈全与毛迟年纪大了,带了几分矜持,在旁看着。

  沈瑞则是不放心寿哥与何泰之两个的手艺,自己用另外一个烤炉给二人做示范。

  结果寿哥与何泰之毛手毛脚的模样,看的大家心惊胆颤,倒不是怕两人糟蹋东西,而是怕他们烫着自己个。

  沈瑞见状,忙请沈全上前帮寿哥,毛迟上前帮何泰之,自己招呼了高文虎,最后大家一起动手起来。

  寿哥与何泰之两个却不肯闲着,围着大家,一会儿张罗洒盐,一会儿张罗花椒粉,也忙活得热闹。

  说起来,对于烧烤这件事,沈瑞也是“纸上谈兵”。

  他这“示范”都没做好,何况其他新学者?

  结果大家兴奋了半天,烤出来的东西还是受热不均匀,卖相委实不佳。幸而食材新鲜,肉类也腌制进盐津,味道倒是不错。

  大家自己动手烤出来,挑剔就少了,觉得还美味。

  等到烤好第二盘时,看着就有些样子了。

  到了第三盘时,沈瑞就叫挑拣起来,吩咐人分了一份,一份送到上房,一份送到玉姐处。

  上房里,四哥已经睡了。

  三太太正陪着徐氏用午饭,见沈瑞送来吃食,不由笑道:“二哥还真是孝顺……”

  徐氏笑道:“吃食还是小事,二哥是真心疼玉姐呢……”

  三太太好奇道:“又给玉姐打首饰了?”

  徐氏笑着摇摇头,道:“早上随全哥过来的毛家小哥,弟妹瞧着如何?”

  三太太道:“身量不高,不过瞧着谈吐,倒是个斯文守礼的孩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是二哥的朋友,那定是错不了……”

  徐氏道:“那是翰林院毛状元的长子,昆山人士,今年十六,尚未婚配。

  三太太笑道:“这可不是顶好的女婿人选,这回大嫂也不用为玉姐的亲事发愁了。”

  徐氏笑着点头,心中却也没有十分把握。

  论起家世来,两家做得亲事。即便毛澄是状元,前程似锦,可家里是匠籍,祖上无功名,并不算什么高门。玉姐虽是嗣女,却是大老爷的亲侄女,嫁过去算不得高攀状元门第。

  没有女方上门提亲的道理。

  可这样好的女婿人选,错过了就不好找了。

  花园中,一片狼藉,大家吃了个肚圆。

  沈瑞倒是没有撑着,不过见寿哥与何泰之两个腆着肚子,也怕两人吃多了肉积食不克化,就带着大家投壶。

  说起来,沈家也有小校场,就在中路一个跨院,里面也有靶子、石墩子之类的东西。这是去年沈珏他们随三老爷读书时,大老爷叫人收拾出来的,让他们在读书的同时,也锻炼锻炼身子骨。

  不过想着寿哥逞强好胜的性子,沈瑞可不敢将人往那边领。

  若是寿哥非要拉一石弓,伤了胳膊,说不得宫里那位就要将自己列入黑名单。要不是想要让大家在最短的时间内彼此相熟起来,就是这顿饭沈瑞也不会安排的这么出格。

  既知晓寿哥是个爱玩的,最好的抱大腿方法就是跟着一起玩。

  消了一会儿食,沈全与毛迟先走了。

  半月才休一日,他们还有其他安排。

  在走之前,沈全将沈瑞拉到一旁,小声道:“大伯娘让你败火,是为你好。你才十四,可不好过早接触房事,要不伤身……等过两年,大伯娘肯定会有安排,你别着急……”

  沈瑞闻言,哭笑不得,讪笑两声,道:“我晓得了,不用三哥劝我,我一点也不急……”

  沈全只当他臊了,拍着他的肩道:“都是男人,有甚不好意思开口?长大了都晓得想女人,又不是过错?你不同我说,还能同谁说去?”

  听沈全提及这个,沈瑞倒是有些好奇。

  他对冬喜并无男女之情,不过是意淫过两回,都有些舍不得冬喜嫁人;沈全那个屋里人,可服侍他小两年,难道真舍得放出去?

  “三哥的屋子人真要在成亲前打发了去?到底是服侍了三哥一场?”沈瑞带了几分好奇道。

  沈全闻言,面上添了几分不自在。

  沈瑞见状,不由后悔,忙道:“我多嘴了”

  郭氏立下这样的规矩,对于五房的儿媳妇们是好事,对于家宅安定也有益处。总是听到旁人家婆媳纷争,就是四房当年婆媳也是一场官司,可五房那里,婆媳却不见龌蹉,相处得亲亲热热的,真要说起来,同郭氏对媳妇们的维护也不无关系。

  只是人心肉长,男人对于自己的女人难免怜惜。沈全未必就舍得将屋子里放出去,自己直接问出来,有点不知趣。

  沈全神色黯然,道:“翠羽已经配人了……”

  翠羽就是沈全前年收的屋里人,并不是他身边的婢子,是郭氏房里的二等婢子,相貌娇美,人也温顺,沈瑞也是见过的。

  沈瑞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沈全虽然已经定亲,婚期定在明年。现下遣翠羽出去,沈全即便心中不舍,一年半载也忘得差不多。

  没想到不是送回松江,而是直接在京城配人。

  看着神色黯然的沈全,沈瑞明白郭氏此举的用意。

  沈全看似通透世故,可实际上是心肠极软的性子,翠羽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又陪他从消沉中走过来,由怜生情也是并不意外。

  倒是郭氏的手段,这般于脆利落,丝毫没有因沈全是幼子就多怜爱几分。

  沈瑞怕沈全心中生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归根结底,婶娘还是为了三哥好……”

  沈全苦笑道:“放心吧,我还能狼心狗肺地怨到父母身上?我只是后悔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

  沈瑞虽看起来老成持重,可毕竟年岁在这里摆着,沈全也不好太细说,带了几分怅然走了。

  看的沈瑞心中也有几分抑郁。

  因这几个月备考辛苦的缘故,徐氏担心他身体亏虚,各色补汤补着,结果就是补得他“上火”。

  晨勃之类的不用说,还梦遗了两回。

  待看到徐氏身边的妙龄婢子时,沈瑞的视线也偶尔被牵引,是身体里面觉醒的雄性本能。

  不过是既成道德观约束,使得他对于美婢的“暗送秋波”面上都无动于衷,不过偶尔还是有心跳加速的时候。

  经历了第二回青春期的沈瑞晓得,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沈瑞并不是禁欲之人,不过让他仗着身份对身边的婢子动手,他又舍不下那个脸。

  只有懊悔自己有个年幼的未婚妻,怎么就小了四岁?要是大四岁,说不定现下他就能准备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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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三章 风云际会(五)

  沈全与毛迟走了一会儿,高文虎与寿哥也该走了。

  沈瑞这里还罢,知晓寿哥身份,晓得是轻易见不着的。自己三月之内见了两遭,虽结了缘分,可福祸不定,以后见不见的并不强求。

  何泰之这里,难得遇到投契的玩伴,对着寿哥恋恋不舍起来:“你我虽只见了一遭,可既做了朋友,往后还是当常来常往的好。什么时候再见呢?”

  寿哥得了新朋友,不无欢喜,可行动之间不得自由。这次来沈家,还是央求了许久的结果。

  何泰之见他迟疑,只当他家里管束的严,道:“是不是为了准备童子试的缘故,你家里勒令你闭门读书?你是明年下场?”

  寿哥苦着脸,点了点头。

  左右都是读书,虽说不是为了科举,可也足以⊥寿哥拘的慌。

  何泰之眼睛一亮,指了指沈瑞道:“都说近朱者赤、近墨则黑,有个县府两试的‘案首,摆在这里,你还担心什么?只管与家中长辈说去,说不得尊亲还巴不得咱们在一道读书呢?我原也读书读得燥,心烦的时候捧着书本半日功夫也瞧不进去一个字去,随着瑞表哥一道读书后,学习的时间虽比自己在的时候长了,却不觉得累,反而学进去了。”

  寿哥眨了眨眼,道:“这是尚书府邸,你与沈家是表亲,往来自是无碍的……寻常外人,沈尚书与沈夫人怎会允许他扰了沈大哥学习……”

  听他这样一说话,何泰之也不好自说自话。

  沈瑞允他过来一起备考,对他也多有提点之处,自己已经占用了他的时间,再来一个沈瑞还真的未必乐意。

  何泰之不由讪讪,望向旁边的沈瑞。

  沈瑞只当没听见,正同高文虎说起武举的事:“武举也要考策论,是避不过去的,不过到底不比文科费事,拢共就几本书,你一年啃一本下来,有个六、七年的功夫也差不多。”

  高文虎苦着脸道:“沈大哥,我真不是读书材料,兵书也是书,我认识字就是看不懂……”

  沈瑞道:“寿哥怎么说?”

  高文虎耷拉着脑袋:“寿哥说让我尽力,实在读不进去也没法子……”

  沈瑞安慰道:“你才十三岁,也不用太着急,先学两年看……”

  寿哥见沈瑞只留心高文虎,不怎么搭理自己,就不乐意了,想着何泰之方才的话,便笑嘻嘻道:“沈大哥,以后我能不能过来寻你一块读书?”

  他想要看沈瑞怎么推托,不想沈瑞却是点头道:“欢迎之至”

  寿哥一愣,挑眉道:“你也不问问我是哪家的?就敢让我随意出入沈宅?

  “那你是哪家的?”沈瑞从谏如流地问道。

  寿哥卡壳了,吱吱呜呜说不出来。

  何泰之却是不于了,埋怨道:“你这人恁地不实在这样的装扮,又隐姓藏名的,哪里有这样交朋友的?”

  寿哥被指责得满脸涨红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是长辈们管的严厉……”

  何泰之不以为然,撂下脸道:“我们是街头的地痞流氓,还是见不得人的狐朋狗友?就算你是公侯府邸出来的小公子,难道身份就比大家尊贵了去?我们这些人,竟还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寿哥今日欢欢喜喜地大家顽了半日,正是满心舍不得的时候,就被何泰之这样连番指责,不免心中委屈,圆圆的眼镜瞪着沈瑞,里面带了几分恳求。

  在他看来,沈瑞虽有些装模作样,可行事算是大度洒脱。二月里在羊汤铺那回,即便晓得他身边带了随从侍卫暗中跟随,过后也没有多啰嗦一句。

  何泰之这样的性子,就有些咄咄逼人。

  并不是他不实在,而是他真要将身份亮出来,别了尊卑,还怎么做朋友?

  就是高文虎这里,能将尚书公子当成新朋友,也未必敢将自己当朋友。

  沈瑞见何泰之越说越恼的模样,皱眉道:“寿哥即不说,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好朋友只当互相体恤,斤斤计较不是为友之道”

  何泰之被说的抹不开脸来,嘟囔道:“我还不是为了瑞表哥抱不平瑞表哥读书这么紧,还抽出一日功夫请客,又专门找了我们来当陪客,这般看重新朋友。可寿哥这样装扮上门不说,连身份也遮遮掩掩的”

  沈瑞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必刨根揭底?难道寿哥是公侯公子,就要趋而奉之;寿哥是寒门丐户,就避而远之?表弟向来不是那等挑剔门第的势利人,寿哥到底是什么身份又有何要紧?”

  何泰之被说的讪讪,对寿哥作揖道:“是我言语刻薄,给寿哥赔不是”

  寿哥带了几分不自在,小声道:“没事,我不怪你我也有不厚道之处。

  何泰之脑补一番,带了几分怜悯道:“你家尊长定是拘你拘的紧了,使得你正大光明交朋友都不敢……不过没关系,咱们私下里交好…等过几年大了,大人们就不会这样约束人……”

  寿哥忙不迭点头道:“好,好,以后得了功夫,可要常在一起顽……”

  这两个孩子,说话之间变脸,说话之间又好了。

  沈瑞在旁看着直乐,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少年。若是让他像何泰之这样天性自然地寿哥凑到一处,他还真的做不到。

  不过寿哥虽将何泰之当成小伙伴,可对自己也多了亲近、信赖之意,这就是沈瑞的收获了。

  出了仁寿坊,看着高文虎与寿哥去了,沈瑞与何泰之方回转沈宅。

  “瑞表哥,寿哥到底是哪家的?”何泰之忍不住问道。

  沈瑞摇头道:“不晓得,观其气度,门第不会太低。我来京城的时间不长,表弟对于京城的公侯府邸知晓的多么?”

  “勋贵与文官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有名望的几家时常传出些消息之外,其他人家外人知晓的并不多……”何泰之道。

  何泰之也不过是一时好奇,即便勋贵与文官不是一路人,可大家眼下还小,并没有入朝,做朋友也没有什么可避讳处。

  “是我鲁莽了,幸好他没答应过来沈家读书。这半日功夫,哪里听他提过读书?看来是不爱学习的,勋贵有恩荫,并需要走科举之路,一处顽还罢了,一块读书的话,未必能学到一起去。”何泰之后知后觉道。

  沈瑞没有在意,要是寿哥能将沈家当成“学堂”,时常过来读书,他是乐观其成的。不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寿哥偶尔出宫放风有可能,时常出来的话不可能。作为大明帝国唯一的皇子与储君,一身关系到社稷江山,行动之间岂可轻便?

  何泰之直接回家去了,沈瑞则是去了上房。

  三太太已经带了四哥回去了,徐氏正笑吟吟地与一个婆子说话。

  见沈瑞进来,那婆子忙从杌子上起身道:“见过表少爷……”

  沈瑞听着这称呼,看着也面善,便道:“是姨母叫妈妈来接何表弟?何表弟方才家去了……”

  那婆子堆着笑道:“我们太太打发老奴来向姨太太报喜,我们姑爷打发人进京报喜来了……”

  沈瑞一时没反应过来,徐氏已经问道:“你们太太可说什么时候打发人南下?”

  那婆子欢喜道:“今儿上午接到信,太太就开始张罗,人手已经安排妥当,只等亲家老爷那边的消息,两家管事要结伴出京……”

  徐氏点头道:“我晓得了,明儿过去给你们太太贺喜……你先忙去吧,我不虚留你……”又叫婢子赏了荷包。

  那婆子乐呵呵地告辞了。

  沈瑞才回过神:“母亲,是何表姐有身孕了?”

  徐氏笑着点头道:“听说出了京就开始害喜,算下来正好是月里的孩儿,这是难得的福气。幸好她身体结实,走的又是水路,总算太太平平回乡,如今算下来已经五个月了……”

  对于这个外甥女,徐氏始终有牵挂着。怕她念着前情,不能全心全意地服侍丈夫,夫妻之间生了嫌隙。如今有了孩子,徐氏的心里总算踏实下来。

  沈瑞也跟着欢喜不已,却是站在王守仁的立场。

  王守仁年过而立,而未有嗣,外头早有闲话。他发妻在时,还有人说他是惧内,才没有纳侧延续血脉;等到发妻故去,闲话就难听起来,不乏有质疑王守仁不行的。

  如今何氏有妊,不管是男是女,之前的流言蜚语都不攻自破。

  紫禁城,乾清宫。

  寿哥早已换下那身百衲衣、那双百衲鞋,换了朱色常服,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这半日见闻。

  弘治皇帝笑着听了。

  在开国历代帝王中,他子嗣最少,除了夭折的一子一女外,就只剩下眼前这一根独苗。

  从襁褓中开始,太子就被他安置跟前,亲自教养大。

  儿子天资聪敏,做老子的也与有荣焉。不管多么疼宠这个孩儿,他都心甘情愿。若是可以的话,他愿意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他晓得这半年来,儿子被拘束得狠了,才对读书越来越反感。

  因此,对于儿子偷跑出皇宫,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寿哥滔滔不绝地讲道:“沈家可真是读书的人家,那个沈全兄弟三人,都走科举仕途,老大三月里才从翰林院散馆,如今就在詹士府,之前孩儿都没留意,老二是举人,他自己明年也要回乡去考秀才;毛迟是状元的儿子,一提科举他就头疼,生怕考的不好了,被人笑话‘子不肖父,;何泰之与孩儿同庚,已经过了府试,如今跟在沈瑞身边,准备六月里的院试呢……”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天威莫测(一)

  寿哥将今天见过的朋友点评了一番,又将新尝的吃食说了一遍,弘治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心中纳罕不已。

  寿哥这两年最讨厌读书,对于入宫直学的翰林们都是满心不耐烦,今日却能与几个读书种子谈天说地。还有那吃食,寿哥向来挑食,豆腐类的菜肴是向来不吃的,方才还夸起豆腐于烤着吃好吃。

  寿哥一口气说完,小脸上就露出几分恳求。

  弘治皇帝看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才回来,就惦记下次出去玩了。

  “认识的新朋友既是书院读书的学生,那也不是日日得空的,就算你想出去寻他们玩,他们也没空。”弘治皇帝温和地说道。

  寿哥眼睛一亮,道:“父皇,他们那边望朔日休假,那等到十五孩儿再去寻他们耍?”

  弘治皇帝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不是说沈瑞与何泰之要参加院试,在考试之前他们应是没空呼朋唤友?”

  寿哥闻言,意兴阑珊:“是了,倒忘了这个了……何泰之还念了一句想要下次再见,沈瑞那家伙却是提也没提,定是怕我寻他玩,耽搁了他读书……”

  沈瑞从出生到现下的详细底细,早已写的详详细细,在皇帝案桌上放着。

  弘治皇帝没有拦着儿子与其再次交往,也是看在沈瑞勤奋好学上。希望寿哥能受到影响,不再那么厌学。

  加上方才寿哥提及的几个新朋友,沈全倒是寻常,何泰之与毛迟的老爹,一个常入宫直讲,一个是弘治钦点的状元,提起职位人名来,皇帝哪里会不知晓?

  虽没有见过那几个孩子,不过能同沈瑞交好的,定是也好学向上。

  弘治皇帝心中生出几分希望,道:“今日里他们可是提及科考之事了?他们几个的功课如何?”

  寿哥想了想,道:“也提了几句,听着他们说话的意思,沈瑞已经是‘案首,院试定过的;何泰之那里,倒不像是十分把握,好像过于不过两可之间。毛迟中秋后回原籍备考,沈全好像也要回松江呢。”

  其他人都比寿哥年长,倒是何泰之令弘治皇帝颇为意外:“何泰之与寿哥同庚,要是能过院试,可就是小秀才……”

  寿哥不服气道:“不过是秀才,有何了不起?杨学士十二岁举与乡,中秀才的时候不是更小?杨家长子杨慎也是十二岁过的院试,听说他家老二年纪不大,也开始做时文了……”

  听着这话,弘治皇帝有些酸意。

  詹士府众属官中,寿哥对杨廷和多为敬重。

  在东宫任直讲的几位先生中,杨廷和的课风趣易懂,确实比其他夫子讲的精心。

  要不是有杨廷和这样的先生在,怕是寿哥对于学习就越发厌倦。

  弘治皇帝既觉得杨廷和不错,备课用心,又不愿意他影响儿子太多。

  他心中叹了口气,摸了摸寿哥的头,道:“是啊,不过是秀才,又有何了不起?即便以后他们中了进士,也不过是寿哥的臣子……”

  寿哥一愣,抓住弘治皇帝的大手,满脸顽皮道:“让他们做父皇的臣子,孩儿悄悄地与他们做朋友,等到他们以后晓得孩儿身份,定会吓一跳……”

  弘治皇帝想着自己的身体,越发心酸,抬头望向远处,目光有几分迷茫道:“都是父皇不好,没有给寿哥添几个弟弟妹妹,让寿哥孤单了。若是你二弟没有夭折就好了,你也能多个臂膀……”

  寿哥闻言,后背一僵,眼中露出几分惊骇与痛苦。

  衣袖里的拳头紧紧地握着,他挑了挑嘴角,心中冷笑不已。

  若是他那个好二弟没有夭折,那他这个太子还能平安长成么?

  若不是那位存了旁的念头,怎么会故意安排小内侍在他身边引得他淘气?若不是父皇真心疼爱,加上只有这一个儿子,怕是早就厌了他。

  老天有眼,二皇子夭折,再落地的是公主,也没有站住。这紫禁城内外,依旧只有他一个皇子。

  不管那人心中做何想,人前人后却必须摆出慈母的模样。

  不过对于那人的私心与变脸,父皇显然已经有所察觉,将他身边的侍从都换了一遍,父子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也多了……

  仁寿坊,沈宅。

  大老爷从衙门回来,徐氏便对他说起今日沈瑞花园待客之事,重点提了毛迟。

  “我原本还琢磨瑞哥怎么好好地想起在家招待朋友,见了毛家小哥才有些明白过来论起年岁与门第来,毛家小哥可不是个顶好的人选?比玉姐大三岁,性格看着温和……”徐氏道。

  对于状元毛迟,沈大老爷自然晓得其人。

  “既是十六了,怎么连童子试都没过?”大老爷关心的还是本人的读书资质。父母在好,本人不争气也没用。

  “听瑞哥的意思,是毛家不打算寄籍,所以去年才没回原籍,定好的是今年年底回去,明年童子试、后年乡试一口气地考下来。他是瑞哥的同桌,瑞哥说他的功课比瑞哥还好三分,童子试无碍的,就是乡试说不得也可期……”徐氏道。

  既是状元之子,学问上又是沈瑞认可的,大老爷便点点头。

  至于毛家祖上是匠籍之事,大老爷倒是并无挑剔。即便是匠籍又如何?从毛澄考上状元开始,毛家就已经改换门庭。毛迟本人又是读书种子,毛家只有一代比一代好的。

  至于这媒人之事,大老爷倒是并不愁。

  王守仁虽不在,王华可是在京。实在不行,还可以再请何学士帮一次。

  至于女方主动提及亲事,并不是丢脸之事。婚姻本为结两姓之好,即是觉得女婿好人选,就没有必要端着架子,平白错过。

  只要娘家父兄靠得住,嫁妆体面,毛家还会慢待玉姐不成?

  自己觉得人丁单薄,担心瑞哥以后在官场上助力不足;毛家还不如沈家,不是更需要助力?

  “沈瑞,你来陪孤玩”一身金黄蟒服的小少年趾高气扬道:“孤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连个小伙伴都没有,好不容易认识了你,咱们在一处……”

  沈瑞站在少年对面,面上似是受宠若惊,心中却隐隐得意。

  就听那小少年道:“你进宫陪孤,还是先净身……”

  旁边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呼啦啦的上前,制住了沈瑞。

  沈瑞想要挥拳,可架不住锦衣卫人多,被死死地按住地上。旁边几个面上无须的宦官手中拿着八寸长的剃刀,“咯咯”地笑着,冲着沈瑞过来……

  “不要”沈瑞浑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他忍不住往胯下望去,小兄弟虽是蔫头蔫脑的,却是完完整整地在。

  沈瑞不由失笑,好好地怎么做起这样的梦来?

  都云“伴君如伴虎”,看来自己在面对寿哥时表现得淡定从容,可心中不无担忧,生怕有半点不妥当脱离自己的掌握。

  如今是皇权至上的时代,寿哥又是历史上有名的任性皇帝,毕竟不是寻常少年。要是寿哥任性起来,岂是他能兜得住的?要是真的宫外惹出是非来,说不得自己就要顶缸。

  如今有了这样的渊源,以后做了君臣,也有一份旧情在,就已经比旁人强出许多,自己要是再谋算其他,才是贪心不足。

  即便寿哥年幼,可宫廷里那位九五之尊可不是能算计的。

  自己那点心眼子,还是隐起来的好。

  反正自己已经成了杨家女婿,未来正德朝都有了靠山,还是勿要再想着投机取巧的好。要不然不小心落了痕迹,就不是福,而是祸了。

  想到这里,沈瑞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待客下来,他身心俱疲,就是因有欲求、患得患失的缘故。

  这都不像自己了。

  沈瑞既有了决定,对于高文虎与寿哥就渐少提及,又开始了抱书苦读的日子。

  何泰之本有几分淘气,可被沈瑞带的也起了好胜心,每日在沈家读书不说,即便回到家里,也要读书到三更。

  小徐氏见状,心疼不已,劝了两回,哪里是劝得住的?

  “瑞表哥得了县府试案首,院试准过的,还手不释卷,一刻不敢松懈;孩儿这里心里还没底呢,哪里敢偷懒?”何泰之振振有词道。

  小徐氏既是欣慰幼子懂事,又是心疼他刻苦,对丈夫抱怨道:“他才十二呢,哪里就这样着急了?老爷也不劝劝。”

  何学士摇头道:“这才是正经读书的样子。外头的寒门士子,哪个不是如此刻苦?小二占着有点小聪明,以往不过是取巧罢了,读书并不专心。如今有瑞哥在旁,见贤思齐,这才有了开始用功起来,我们不说鼓励,怎么能拦着?

  小徐氏担心道:“这伤了身子骨了怎么好?”

  何学士道:“无需担心,不过这一、两个月。以小二如今的课业,即便侥幸过了院试,岁科考试也是过不了,乡试要过几年。知子莫若母,小二的脾气你这当娘的还不知道?不是个有长劲的,如今不过是一口气抻着,过了院试自己个儿就泄了。”

  小徐氏想想幼子的脾气秉性,确实如丈夫所说,就不再啰嗦此事,只是盼着院试早点过去。

  到了六月,天气越发炎热起来,三年两次的院试也临近。

  杨廷和虽早就考校过沈瑞的学问,不过临了临了,还是在休沐日将他叫到家中。

  虽说在科举仕途上童子试不过是起步,实不算什么,可杨廷和还是希望沈瑞能取得一个好成绩。要是沈瑞得中“小三元”,岁科考试也就不担心了,说不得明年就可以参加乡试。

  乡试不比会试,不拘名次先后,只要过了就是好事。

  反而是会试,因进士与同进士之间天差地别,要是没有十全的把握,还是等两科再下场较好……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天威难测(二)

  院试只考两场,分“正场”与“覆试”,考试完三、五天内,就正式出榜

  顺天府院试,实际上是直隶一地的院试,共有府八,直隶州二,属州十七,县一百余的童生齐聚京城。

  参加人数,比顺天府乡试与会试的人还多。

  院试考场就是府试考场所在,只是同上回相比,这次考场布置比上次更为紧密,考生的座位缩到两尺一位,要是两个胖子相邻,就要伸不开胳膊了。

  幸而府县试前十的考生,要“提堂”考试,不必在外头的考棚中。

  坏处就是学政官与知县、知府不同,县试、府试时的主考多是露个面,安排人手盯着考堂就下去了,学政官却是坐得住的,从头到尾地盯着堂上诸生。

  如今顺天府学政,乃去年从翰林院里出来的翰林官,是弘治三年的二甲进士,庶吉士散馆后留在翰林院。

  这是他主持的第一次院试,沈瑞并没有什么考试的机巧可投。不过何学士曾将此人的文章整理过两份,给沈瑞与何泰之看了。

  此人做了十多年翰林官,行文风格已经是标准的馆阁模式,做出的时文也都是一个套路。

  这样的文章,对于沈瑞来说并不难。

  另外此人性情中庸,性子老成低调,是个不爱张扬的人。

  沈瑞思量一番,就没有头一个交卷,而是等三人交卷后方起身,依旧是“头牌”出考场。

  院试参加的考生多,“正场”结果就要五天后才能出来。“覆试”则是在“正场”结果出来后,“正场”取中的童生,才能参加“覆试”。

  “覆试”时除非表现的不好,否则差不多都会过了,出来的排名就是本直省生员排名。

  “正场”结果出来,并不是报差报喜,而是街头识字的闲汉小跑着报喜领

  沈瑞这里,因是县府试“案首”的缘故,并不担心落榜,对于“正场”的报喜,也就没有什么好激动的。

  等到六月二十二,“覆试”第三天,披红的报差敲着铜锣,举着大红报单来到沈宅时,沈瑞的脸上才露出笑意。

  皇天不负有心人,手不释卷两月,体重都熬瘦了小十斤,院试“案首”终于到手了。

  大管家早已准备了两筐炮竹,报差一来,就点起了炮竹。

  徐氏早已叫针线上准备了簇新的儒衫儒帽官靴,送到九如居。

  接了喜报,冬喜、柳芽等人就服侍沈瑞换装。

  管家早已打发管事、小厮往亲戚家报喜,沈瑞从里到外,焕然一新,秀才装扮,由三老爷陪着,先去上房给徐氏叩头报喜。

  徐氏满脸欣慰,三太太与玉姐也都是欢喜不已。

  沈瑞虽才十四岁,还不是成丁,可今日得了功名,就不会再被视为孩童。

  自打二月县试完了,徐氏与三老爷等人就晓得秀才功名到手,可没想到他真的这么争气,苦读两月,真的拼了个院试“案首”回来。

  毕竟沈瑞平日所显露的不过是读书踏实勤勉,同当年才华横溢的沈珞不能相比。

  没想到在继沈珞后,沈瑞也得了个院试“案首”回来,连同县试、府试,就是一个“小三元”。

  以沈瑞读书的时间与年纪看,实是难得。

  “这下踏实了,可当要好好歇几日,要不我可不依”徐氏扶起沈瑞,看着他的黑眼圈,带了几分心疼道。

  沈瑞好强,徐氏既欣慰又心疼。要不是沈瑞依旧坚持练拳,在勤勉刻苦的同时作息也能自制,徐氏早就要拦着了。

  她虽因大老爷身子不好心中焦急,可也不愿沈瑞因苦读损了身体。沈家二房几位老爷已经吃够了身子不好的苦,难得沈瑞、沈珏两个结结实实的,要是因读书伤了身体才是得不偿失。

  沈瑞带了赧然道:“是儿子定力不够,患得患失,要不然出了考场后就该放下。”

  徐氏摇头道:“你这般辛苦地读书,到了出结果的时候要是无动于衷那不叫有定力,那成了木头人了。”

  三老爷也笑道:“这回终于说了实话,看起你这两日云淡风轻的,还当你不在意。这样才正常,你又不是老头子,如何能心如止水?”

  有了功名,哪怕是最低等级的秀才,也是光宗耀祖之事。只因从此步入仕籍,不算民人,可以见官不跪。

  因此,沈瑞见过众长辈后,就又被众人簇拥去了祠堂上香,告慰祖上。

  同一时间,何学士宅邸,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只是同沈瑞的镇定相比,何泰之则是欢喜得手舞足蹈,难免带了几分自得

  虽说“正场”过了时“覆试”就多半没问题,可到底让人悬心,直到今日放榜才真的让人踏实下来。

  小徐氏亦是喜出望外,她是内宅妇人,儿子向来都交由丈夫管教,对干幼子的功课并不知晓太多,不过也听丈夫提及儿子的文章还差火候,今年院试多半没戏,再学习一年明年差不多。

  没想到幼子勤奋刻苦两月,竟然是过了院试。

  这边她正要打发让往沈宅报喜,就见沈宅报喜的人过来。

  听闻沈瑞得了院试“案首”,小徐氏倒是并不意外,反觉得本该如此。

  想起丈夫说过儿子文章还欠火候的话,小徐氏心中对沈瑞满是感激。这两个月,幼子可是将“瑞表哥”挂在嘴上,对上沈瑞在应试上的指点,也同父母兄长提过。

  那些应试的技巧,并非是沈瑞独创,有些是沈家的传承。

  书香门第,都有差不多的传承。

  何家出仕才两代,祖上贫寒,差的就是传承。

  沈瑞能不藏私,教导给何泰之,足以令小徐氏感激不已。

  就是何学士也曾跟妻子赞过:“有大毅力者多有大志向,沈家后继有人矣若有次女,当抢来做女婿,可叹可惜了”

  小徐氏都能看到沈瑞对何泰之的帮助,更何况何泰之本人。

  “若是没有瑞表哥这两月指点,儿子肯定过不了,这回瑞表哥又是三元,娘可要准备份厚礼贺喜答谢”何泰之穿着小号版的儒服,凑到小徐氏跟前道。

  小徐氏笑道:“还用你交代,我早就准备好了。改日老爷休沐,咱们请你姨母一家过来吃酒。”

  何泰之扶了扶自己的儒巾,带了几分迫不及待,道:“不知瑞表哥穿儒服装什么样,儿子先过去瞧瞧,也问问簪花宴的事”

  看着他满脸雀跃的模样,小徐氏不愿扫儿子的兴,便道:“去,顺便问问你姨母哪一日摆酒。两家里错开来,省的碰上。”

  何泰之忙不迭点头应了,唤了两个小厮去了沈家。

  看着何泰之穿着儒衫来了,徐氏只觉得喜上加喜,三老爷、三太太则是不免在心里将他与沈瑞比了一比。

  三太太娘家家规始然,即便是耕读传家,可子弟下场都比较晚,只觉得十四岁中秀才难得,像何泰之这样十二岁的可称为“小才子”。何泰之当年九岁就过了县试,如今名次虽比不得沈瑞,可年纪又小了两岁,倒是不能分高低,到底是学士之子。

  三老爷却是不以为然,这两个月他多指点沈瑞与何泰之的功课,对于两人的点滴进步都记在心上。

  要是没有沈瑞分享笔记给何泰之,还有每日两篇时文的强训何泰之想要过院试怕是还差火候。

  如今何泰之名次虽是靠后,可到底过了院试,一个秀才功名到手。

  至于岁科考试,何泰之年纪在这里,倒是无需着急,过几年参加乡试也不晚。

  何泰之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其实就是想要问一问沈瑞考试后的安排。

  以沈瑞的名字,既排在院试“案首”,过些日子的岁试是不怕的,肯定是一二等,顺天府府学的廪生。至于何泰之这里,则是心里没底,不管是入府学还是入县学,估计是要是附生。想要更进一步,一两年之内没希望。

  与其在府学与县学做个挂名的附生,还不若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不少春山书院的学生,就是这样做的。不仅是附生如此,就是廪生也多半如此。

  同县学、府学的教授、教谕相比,春山书院乙班的夫子可都是致仕翰林。

  “瑞表哥,你也别去府学,还是回春山书院?书院里丙、丁、戊班都是散养的,到了乙班老师教导的才多些。要是去了外头,倒是怪可惜的。”何泰之带了几分期盼道。

  沈瑞不否认春山书院的先生教导水平高,可是也发现了一个弊端。那就是春山书院的学生太过于排外,翰林院子弟自己成一家。

  如今虽没有形成“春山书院”党,可等春山书院里的学子入了官场,十几二十年后,说不得就是隐形的党派。

  大明朝文官治国,翰林院的这些人又是文官中的顶尖人群,这些人的子弟在科举仕途上,就比寻常士子起点要高的多。

  现下或许没有人留心,可等到被人注意时,就是春山书院闭院之时。

  沈瑞对于仕途有自己的规划,无心结党或是打上某党的印记。

  “有个三元,的名头在,岁时之时肯定被人盯着,要是真的考砸了,保不齐外头又有什么话?若是过了一等、二等,不去官学的话,又未免显得狂妄,多半还是要去那边。”沈瑞想了想,道。

  何泰之闻言,眉头挤成一团:“那以后怎么办?要不我也想法子去顺天府官学?我不想离了瑞表哥……”

  “同窗”、“同年”、“同乡”是官场必不可少的人脉之一。同顺天府官学相比,荟萃翰林院子弟的春山书院同窗质量更高。如此看来,留在那里,也是有利有弊。

  沈瑞便不肯替何泰之拿主意,只道:“这不是小事,且听听姨父怎么说

  何泰之虽有了功名,可与沈瑞又不同。

  沈瑞性子就老成持重,大老爷与徐氏会将沈瑞看成是大人,凡事也能尊重他的决定。何泰之是幼子,上面有父兄庇护,又得小徐氏溺爱,即便穿着儒服,也未必能做的了自己的主。

  何泰之也想到这一点,叹了一口气道:“要是我早点使劲读书就好了,要是名次也在前头,自然就跟瑞表哥在一处,也就不用这样难定夺……”

  皇城,清宁宫正殿。

  寿哥看着手中的纸卷,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沈瑞真的得了院试‘案首,没白让孤在父皇面前赞了一回,何泰之也是榜上有名,这倒是意外之喜……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天威难测(三)

  同沈家与何家两家的欢天喜地相比,乔家的气氛则阴郁得怕人。

  乔老太太面上恍惚,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的没有,一个也没中?别是看错了吧?你五哥的先生不是说他火候十足了么?当年府试时可是考了第十五名”

  乔永善满脸愧疚,站在一旁,低声道:“确实榜上无名,许是五哥一时没考好,孙儿这里也不争气,让老太太失望了。”

  乔家毕竟是仕宦人家,翰墨之族。老爷辈的不用说,好歹出来一个二甲进士,第三代却只有长房幼子乔永德、三房长子乔永善两个读书种子。

  乔老太太当成眼珠子似的盯着,掏了大钱为两个孙子延请名师,前年堂兄弟两个下场,双双过了府试,卡在院试上。当时兄弟两个才十四岁,十四岁的童生也算体面,没想到过了两年,依旧是双双落第。

  寻常人家,十六岁卡在院试这里并不算什么。院试三年两考,努力学习几年,再考也不算晚。

  乔家原本也不着急,可谁让沈家过继来个沈瑞。

  自打二月里沈瑞中了县试“案首”,乔永德就来了狠劲,摩拳擦掌,不甘人后。连带着乔永善也被堂兄带的紧张起来,正经苦读了几个月。两兄弟的老师都对弟子褒赞不已,只说乔永德火候够了,乔永善要看运气。

  今日院试放榜,乔永善因老师的话本有些惴惴,却被意气风发的堂兄拉着去看榜。

  没想到不仅他自己榜上无名,乔永德也名落孙山。乔永德看完榜单就寒了脸,立时甩了袖子气鼓鼓地走了。

  乔永善追不上,晓得家中长辈在等消息,就含羞带愧地回到禀告。

  乔老太太还在叹气,旁边站着的乔大太太已是带了急色:“五哥可说去哪里了?”

  “没说,不过两个长随都跟着。”乔永善道。

  乔大太太虽担心幼子,可也晓得怪不得侄子头上。知子莫若母,幼子被老太太打小溺爱,最是任性,就算是兄长们说话也不会听,何况是堂弟。

  乔老太太长吁了口气,道:“有长随跟着就好。五哥辛苦了半年却是这么个结果,孩子心里憋屈呢。”

  乔永善耷拉着脑袋,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心里极不好受。

  他也苦读了半年,今日亦是落榜,可父母不在跟前,祖母、伯娘只会顾着堂兄,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他却是不知道,对于他的落第,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是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乔永德生性好强,比不过表弟心里会难过,要是被堂弟超过去会更不痛快。倒不是她们不希望乔永善有功名,而是希望他晚一些,别超了乔永德去。

  乔老太太是因偏心的缘故,五孙子打落地养在身边,自然是更看重些;乔大太太则是不希望三房压过长房去。

  乔大老爷与乔三老爷如今都在仕途,乔大老爷是工部挂闲差,估计难再进一步,毕竟是恩荫补的官,不是正途官;三老爷那里却是不同,二甲进士出身,又在南直隶,任满升到京城并不是难事。

  乔三老爷在官场上后劲已经比乔大老爷足,要是三房永善再先长房永德一步得功名,那三房势态更盛。

  “苦了五哥,若不是沈家那孩子比着,哪里会将好好的孩子逼到这个地步?”乔老太太带了不忿道:“到底是乡下来的,念了几日书骨头就轻了起来,毛还没成全呢就贪功名”

  乔大太太唯有苦笑,自家孩子不争气,还能怪到旁人家去?说到底还是儿子眼高手低,之前仗着有几分聪明在读书上不刻苦,如今临阵磨枪几个月也不顶用。

  倒是沈家那个,既是从一族子弟中被挑选出来的嗣子,定是在读书上有所长,否则沈大老爷夫妇也不会挑中他。

  乔永善随着堂兄去看榜,除了寻找自己的名字,也记住其他几个人名,其中就包括沈瑞。实在是沈瑞的榜首位置太显眼,压根就不用留心查看。

  “沈家二哥中了三元,亦是难得体面,多半会摆酒,到时是不是当问问玉姐的事?”乔大太太问道。

  乔老太太耷拉个脸,道:“徐氏惯是奸猾,要是真有心抬举侄女,早十几年想什么来着?如今你妹妹将庶女养到十几岁,倒叫她占了个便宜……到底是小娘养的,不过是换了个名分,恁地金贵起来……”

  瞧着乔老太太不情不愿的模样,乔大太太只有叹气。

  玉姐如今是沈家长房记名嫡女,或许门当户对的人家会挑剔玉姐的出身,可乔家有什么资格挑剔玉姐?

  乔大太太自玉姐过继长房,也有自知之明,并未想着高攀,还是被婆婆念叨的心中生了念头。盼着幼子今年过院试,也有这件事的缘故,觉得幼子要是争气,这门亲事也并不是不能提。

  乔老太太在媳妇跟前端架子,可想到大外甥媳妇徐氏心里也没底。

  要是玉姐还是二房庶女,乔家想要求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乔老太太之前也有过这种想法。不过没想过嫡孙,想要说给庶出的孙子,结果没等开口沈珞夭了,老太太心中便另有盘算。

  沈家兄弟三人,当时只剩下玉姐这一点血脉,即便是庶出也比寻常人家嫡出的小姐尊贵,嫁妆是少不了的,说不得还有可能会召赘。

  不想沈家随后过继了两房嗣子,沈三老爷又添了嫡子,玉姐的行情急转直下。

  加上沈瑞、沈珏两个嗣子都未婚配,更是比玉姐引人关注。

  没想到乔老太太这里尚无计较,沈家二老爷外放出京,沈瑞那里又是急促定了亲事。

  乔老太太的心思,只能放在沈珏那边。当年乔氏看不上娘家侄女,不肯与娘家结亲,那是因沈珞是她亲生子,想要给儿子找个有助力的岳家也是人之常情;如今沈珏却是嗣子,乔氏从娘家选嗣媳妇,以后婆媳相处也能亲近,添了嗣孙也有自家血脉。

  乔老太太连着给女儿去了两封信,结果那边的回信上却压根不接这话。

  乔老太太呕个半死,却是鞭长莫及,无可奈何。

  等到玉姐过继长房,乔老太太就又舍不得玉姐这头。

  谁不晓得徐氏出身高门,嫁妆丰厚,玉姐成了徐氏的女儿,这嫁妆定是少不了。其次作为沈家小一辈唯一的女孩,她即便不是大老爷夫妇亲生,却是亲侄女,大老爷夫妇既肯抬举侄女到长房,玉姐的地位就不会低于嗣兄沈瑞去。

  乔永德是乔大老爷嫡幼子,上面胞兄、庶兄都有。乔家本就成了空架子,等到几位老爷分家时,各房家底就更薄了,轮到乔永德头上更是所剩无几。

  乔老太太之前并不着急乔永德的亲事,是早已打算将自己的私房留给这个孙子。可儿孙不争气,老太太的私房也有数。

  玉姐如今名分高,嫁妆也会丰厚,倒是顶好的人选。

  可有个徐氏在,乔老太太晓得自己想要顺心如意,还需细细盘算……

  刑部衙门。

  面对着同僚下属各种恭喜声,刑部尚书沈沧也难得地露了笑模样。到底是“小三元”,沈瑞的辛苦有了回报,在士林中也初露头角,有了体面。

  并不是沈沧打发人去看榜,而是有个主事的儿子也参加今年院试,早早打发在去看榜,结果自己儿子榜上有名不说,榜首更是熟悉的名字。

  这样报喜的事难得遇到,这主事如何肯错过,自是立时在衙门里声张开来

  本部尚书家的嗣子得了府县试“案首”的消息,在刑部衙门早已不是秘密,盯着沈家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留心主官家的各种八卦,这也是官场规则之一,因为该送礼的时候需送礼

  宁可多送,不可漏送,否则谁晓得什么时候穿小鞋。

  随着沈沧前后脚到刑部任侍郎的贺东盛也听闻这个消息,满脸诚挚地对沈沧贺喜,心中却是后悔不已。

  早知沈瑞这么有出息,当初就应该通过沈家宗房那边“亲上加亲”。

  不过有贺家与沈家四房的联姻在,沈举人这个“本生父”成了贺家女婿,总算两家算不得结仇。

  沈沧在欣慰自家后继有人的同时,难免想起沈珞来。

  当年沈珞虽读书上有天分,可丝毫不懈怠,十分勤勉,才能下场时一口气过了童子试,次年又过了乡试。若不是自己担心他落到同进士上,压着他不让下场,说不得春闱有望。

  叹了口气后,沈沧摇了摇头,逝者已矣。

  沈珞当年就是在有了功名后开始出去交际,是沈沧给侄儿起的字;如今沈瑞有了功名,也要开始结交朋友,虽不到及冠之年,却是该取字了。

  沈沧琢磨了一下午,写了满满一张纸出来,可都觉得不满意。实际上,他心中莫名地存了惧怕。

  沈珞之夭对他打击甚大,如今在沈瑞身上,沈沧难免杞人忧天起来,有些不敢敢嗣子起字。

  等到落衙回家,他也与沈瑞提及此事。

  有资格为沈瑞取字的人,除了沈沧本人之外,其实还有沈瑞的老师王守仁。只是王守仁不在京城,信件往来需要数月,沈瑞“簪花宴”在即,需要一个字出去应酬。

  沈沧沉思了一下,有了定夺:“去寻你岳父,请他帮你取字……”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威难测(四)

  “瑞也,玉为信为瑞,吉之兆为瑞,字可称‘恒云,”杨廷和摸着短须,微笑颔首道。

  沈瑞垂手听着,却是稀里糊涂。

  名字名字,字多为名的补充,他自己名“瑞”,字不应该是“景星”、“庆云”、“凤仪”之类的么?若是从美玉从璧,为“昆山”、“连城”之类的

  这“恒云”从哪里来的?

  不过糊涂归糊涂,他却不愿意在未来泰山面前露怯,恭恭敬敬道:“谢岳父赐字”

  妻子虽还没娶进门,不过从过帖开始,沈瑞已经换了称呼,礼数上更是当成亲爹似的恭敬。用姻亲血脉为纽带抱的大腿,心中踏实。

  “戒骄戒躁”杨廷和看着沈瑞,欣慰之余,不免劝诫道。

  沈瑞忙应了,杨慎在旁笑吟吟道:“看来以后称不了瑞哥,要叫恒云了

  沈瑞笑着看了杨慎一眼,想到杨慎的字“用修”,很为杨廷和的起字水平着急。这慎与修也是不搭界,自己这“恒云”天马行空也就不稀奇了。

  不过“恒云”也好,听着不拗口不张扬,平平常常。否则要是真起了“凤仪”、“连城”之类的字,可太招摇了些。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

  对于沈瑞这个女婿,不管是家世,还是人品,杨廷和都甚为满意。加上女儿年岁还小,离及笄还有好几年,杨廷和没有嫁女之忧,便也不排斥沈瑞上门

  起字这样的大事,沈瑞能执了沈大老爷的手书过来,请自己起字,这其中也有沈大老爷对杨家的看重。

  眼见长子在旁等了半天,杨廷和便也不罗嗦,道:“你不是得了好茶,带恒云下去吃茶去吧……”

  杨慎应了,带沈瑞从杨家大书房出来,去了自己的院子。

  吃茶是托词,询问消息是真。

  “恒云可有了定夺,是回书院读书还是去官学?”杨慎道。

  沈瑞道:“想要去官学。”

  杨慎皱眉道:“官学教授教谕哪里比得上书院老师?岂不是得不偿失?”

  “旁人都是这样过来,到时且看看,若是官学老师有真才实学,就在官学;否则再说其他。”沈瑞道。

  他既有了主意,便也同沈大老爷说过春山书院的弊端。

  沈大老爷很惊讶沈瑞的防患于未然,可也晓得按照春山书院现下的势头发展,沈瑞所说的并不是妄想。

  三年一科,一科三百进士。

  只要一科出来一、两个春山书院的学生,几十年下来也是个惊人的数字。若是出来个有心人,将这书院同窗汇合起来,未必不能成势。

  换做其他人,发现这一点,说不定就要生出野心来;沈瑞却能不受诱惑,反而避之不及,这也符合沈家历代为官不党的传统。

  或许少了这份投机,沈瑞的仕途走的比旁人要慢些,可无疑会更平稳。

  身为沈家二房未来的当家人,沈大老爷觉得沈瑞这样求稳的性子很好。

  杨慎听了沈瑞的话,却是不以为然,道:“若有真才实学也不会落到官学去……恒云莫要抱太大希望……”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道:“你有没有想过出京游学?”

  沈瑞道:“大兄想要出京?”

  杨慎点头道:“确有此念,可是家父不允!”

  要是允了才怪,杨慎是家中长子,又是神童,杨家长辈肯定以功名为重。加上他还没成丁,怎么会放心他一个人出京?

  眼见杨慎目光烁烁地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期待,沈瑞只能抱歉道:“大兄,我打算参加岁试……”

  杨慎诧异道:“你是要参加后年的乡试不成?”

  沈瑞点点头,道:“虽有不足,可也想要试试”

  杨慎不解道:“作甚如此着急,多读几年书不好么?乡试不比童试,多准备几年没有坏处。”

  生员想要参加乡试,就要考岁试科试,过了岁科考试,位列前等,可以取得乡试下场资格,这个获得资格的人数与录取人数是三十比一。

  顺天府乡试每科取的人数是固定的,每科一百三十五人,如此一来有资格报名乡试的人数就在四千余人。

  即便每科有过了岁科试的生员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弃乡试,可每科参加人数也有三千来人,想要考中举人谈何容易?

  沈瑞叹气道:“家父已过知天命之年……”

  杨慎听了,知晓沈瑞的难处了。

  两家既结姻亲,有了往来,他也见过沈大老爷两回,沈大老爷年过半百,看着身子骨不像结实的模样。沈瑞身为嗣子,要支撑门户,功名自然是越早越

  “你也不容易……”杨慎感慨道。

  沈瑞则是有些失望,他原以为杨慎专门拉了自己过来,另有其他“安排”,没想到还真是为了说话。

  杨慎不提,沈瑞就只能厚着面皮开口了:“恬姐可喜欢那套哈,?

  还是在玉姐过继前,沈瑞上街给玉姐买礼物,结果看到一套羊骨的哈,是从关外传进来的闺阁玩具。

  这东西蒙古人那边或许寻常,京城却是少见。不过作为闺阁玩具,羊骨太粗糙,鹿骨的又少见。

  沈瑞就送到银楼,按照羊骨的样式,定制了两套小号玉质的,一套八只,一套给了玉姐,一套送到杨家给小未婚妻杨恬。

  杨慎没有作答,看着沈瑞面色有些古怪。

  沈瑞被盯的不自在,道:“大兄怎么了?”

  杨慎数着手指头,道:“打去年你们定亲到现下不过七、八个月的功夫,你都送了几回东西了?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冬天送精巧手炉,随身的熏香球;过年送小狗样式的金银锞子,金银项圈;春日里送蜀锦松江布,入夏后送扇子,前些日子又送小玩意儿……”

  沈瑞讪笑道:“这不是想到恬姐了么……”

  杨恬这里投桃报李,也回送了自己歙砚、笔洗、荷包之类的。

  沈瑞现在挂腰间挂着的青缎如意纹的荷包,就是杨恬的回礼之一。

  如此礼送往来,并未是男女情炙,而是沈瑞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说句实在话,要是可以,他也想要试试“养成”,可惜礼法所限,只是奢望。除非是穷的过不下去的人家,没有嫁妆,才会将女儿送人做童养媳。

  杨慎虽高兴沈瑞对胞妹的看重,可对于他这种“儿女情长”也有些看不过眼。

  “这也太频繁,年节还罢,非年非节的,让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怎么看?”杨慎摇头道。

  沈瑞笑道:“大兄不用担心,家父家母那里都晓得……”

  杨慎想到胞妹收到礼物时的欢喜模样,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他也是有未婚妻之人,满周岁就订亲,如今已经十几年,可每年王家走礼都是长辈准备,他从没有想过给未婚妻预备一份礼。

  同沈瑞相比,他这个未婚夫是不是太粗心了?

  杨慎想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训沈瑞了。

  沈瑞带了几分好奇道:“恬姐个子高些没有?”

  杨慎虽是少年才子,却不是刻板之人,闻言一笑,叫来一个婢子吩咐道:“去禀告太太瑞哥来了,一会儿随我过去给太太请安……”

  婢子应声下去。

  沈瑞带了几分失望道:“不能请恬姐过来吃茶?”

  这大半年他来杨家,倒是见过杨恬两次,每次都是在俞氏房里。众目睽睽之下,想要单独说一句话也没机会。

  即便惦记一个十岁的小萝莉太过禽兽,可那是自己的未婚妻,见证她的成长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是么?

  杨慎横了沈瑞一眼,道:“大家闺秀哪个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恬姐也不是孩子,怎么能随便跑到前院来见客?”

  两人年纪相仿,沈瑞便直言道:“可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到底是不足

  杨慎失笑道:“恒云想要同恬姐说甚?谁拦着你说话了不成?”

  沈瑞笑笑,没有应答。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去内院的婢子回来,杨慎便起身带沈瑞去了正院。

  俞氏对于杨沈两家的亲事,虽最初心里有些不喜欢,可也不是她能插手的,就任之由之。

  这大半年下来,两家走动的勤快,她与徐氏、小徐氏表姊妹之间走动的也频繁起来。对于娘家不显的俞氏来说,多了两门贵亲,绝不是坏事。

  沈瑞这个女婿,这半年来送给杨恬各色礼物,俞氏最初还有些多心,怕沈家怀疑自己对继女不好才送这送那,使得她自省不已,在徐氏跟前也陪了小心

  还是徐氏开解,劝她不用多想,两家依旧亲近,俞氏心里才踏实。

  沈瑞并不缺钱,又是个知礼的,每次送东西,并不单单送杨恬一个,旁人也多有准备。

  俞氏身为长辈,也得了不少孝敬。

  身为继母,能被如此尊重,俞氏投桃报李,对杨恬也多了几分真心亲近,将杨恬带在身边,教导她家事。杨慎、杨恬兄妹感念继母之恩,倒是多了几分敬重。

  杨家内宅本是“三足鼎立”的格局,如今阴错阳差之下,成了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对于俞氏来说,身为继室,前面有发妻嫡子嫡女,又有宠妾出的庶子女,本是极尴尬的身份,借着此事却是得以立足,正式掌家。

  得了杨慎的消息,俞氏也知趣,吩咐人去请恬姐,自己也换了待客的衣裳

  杨恬则是意外之喜,一时之间只觉得怎么打扮都不合适,在养娘的催促下,才整理一新,带了几分忐忑到上房来……

  〖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天威难测(五)

  十岁的小姑娘,带了几分羞涩站在自己面前,沈瑞心中也软乎乎的,不过还生出几分道不明的尴尬。

  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即便到了五百年后,川妹子的相貌也是屈指可数的。曾经有外国的选美机构,评点过各省美女资质,川籍排在第一位。

  沈瑞定亲前虽就见过杨恬,可当时守礼,不过看一眼,只晓得是个白白净净爱笑的小姑娘。

  定亲之后见的两回,也是客客气气地见个礼罢了。

  对于自己这个小未婚妻,沈瑞的印象颇佳。

  脸上总挂着笑模样,看着也比较讨喜。虽说现下还没张开,可眉眼之间已见秀丽。

  丧母嫡长女,上面又是继母、又是得宠的庶母,杨恬却能保持开心爽朗的性子,实是不容易。又能站在俞氏身边,得了俞氏教导,这其中固然有她成了徐氏未来媳妇的缘故,也说明这小姑娘是个机灵的。否则要是端着原配嫡长女的身份,对继母“相敬如冰”,那吃亏的就只有她自己了。

  想着杨家后院的格局,沈瑞对眼前的小未婚妻倒是多了几分心疼。他虽不会那么禽兽,对一个十岁大的孩子产生欲念,可却因姻缘已定的缘故,将杨恬看成自己人,当然乐意护着几分。

  “妹妹看着倒是清减,这是苦夏,坏了胃口?”沈瑞与杨恬见过后,看着她缩了一圈的苹果脸,带了几分关切问道。

  杨恬白嫩的脸上,立时晕染上桃花粉,小声道:“不是苦夏,是长个子了,比春日时长了一寸……”

  只不过是她年幼,身量原本就娇小,即便长了一寸,也比沈瑞矮了一头半,所以不明显。

  沈瑞看了旁边的杨慎一样,对于杨恬的身高实在有些忧心。

  杨廷和与杨慎父子身量都不算高,只能说勉强不算矮子,中等偏下。可见杨恬即便长大后,身量也高不到哪里去。

  不过她现下才十岁,离及笄出嫁还有好几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是能高些,对于下一代也是好事。

  对于这个小姑娘想到优生优育上,沈瑞心中暗骂自己一口,有些讪讪。

  落到俞氏与杨慎眼中,就是这未婚夫妻两个相对害羞无言。

  想着沈瑞这大半年的用心,杨慎就有心成全,可顾及俞氏,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俞氏抿嘴一笑道:“后院的杏子熟了,到底是自家的,大哥带了恬姐、瑞哥去摘杏子,只是不许多吃……”

  杨慎笑着应了,带了几分戏谑望向沈瑞。

  沈瑞是个厚脸皮的,不过还是在未来岳母与大舅哥跟前还是露出几分“腼腆”来。

  俞氏只当他臊了,反而不好意思打趣。

  杨恬站在杨慎身边,偷偷地伸着胳膊,轻轻地拉了拉杨慎的后衣襟。

  杨慎翻了个白眼,心中嘀咕一句“女生外向”,带了杨恬与沈瑞从正房出来。

  大家闺秀,无不是“一脚出、八脚迈”。

  杨恬身后,还跟出来一个养娘,一个年岁稍长的婢子,两个小婢。

  杨慎虽觉得人多,可规矩礼法如此,便也没有说什么。

  换做其他人,这么多碍眼的跟着,哪里好意思说话?

  沈瑞却是因心怀坦荡的缘故,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避讳的。

  “过两日家里要摆酒,你也随岳母来。”沈瑞道。

  杨恬闻言先是一喜,随后迟疑道:“怕是不便宜……”

  按照时下规矩,女子订婚后就该在家里绣嫁妆,贞静不出,不再参加社交往来。

  可杨恬才十岁,因早早订婚的缘故,杜绝一切社交往来,就这样关在家里,看着也可怜,沈瑞也有心让她与玉姐多往来往来,才这样提议。

  “我一会儿走时同岳母说……”沈瑞道。

  杨恬眼睛亮亮的,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软软糯糯模样,怎么看怎么可爱,苹果脸变着的包子脸也想要让人捏一下。沈瑞这样想的,鬼使神差也这样做的。

  杨恬显然是受了惊吓,呆呆地怔住。

  杨慎在旁,则是气炸了肺,一巴掌将沈瑞的胳膊打下来。

  杨恬也醒过神来,满脸绯红,不敢抬头看沈瑞与兄长,扶着养娘的手,落荒而逃。

  “沈瑞,你方才是作甚?”杨慎怒视沈瑞,一副问罪的模样。

  男女授受不亲,可不是说着玩的。即便是订了亲事,在洞房花烛之前,即便能见面,也是克制守礼。否则男子还好,不过一句“年少风流”;落到女子身上,就是轻浮不自重。

  沈瑞方才,显然是失礼。

  沈瑞满脸羞愧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恬姐可爱捏了一下,这实是太失礼了……”

  他若是狡辩,说不得杨慎就会觉得他性子轻浮;可这样羞愧难安地认罪,杨慎恼虽恼,气却散了大半。

  在他心中,胞妹自是千好百好,沈瑞“情难自已”也说得过去。

  他却是不知道,沈瑞羞愧是羞愧,却不是为了捏杨恬一下,而是在心里算着杨恬的生日,算了下她及笄的倒计时。

  实际上,即便是五年后的杨恬,也不过是个大孩子。沈瑞却是雄性激素分泌使然,幻想起杨恬十五岁时的模样,盼着早成亲罢了。

  既是借口摘杏子出来,杨慎依旧带沈瑞到了花园,不过因方才的事情,两人都没有摘杏子的兴致,便招呼一个婆子拿着杆子打杏子。

  如今杏子才熟,只有在阳面数枝上才泛着点点金黄,挂着成熟的性子,阴面树枝上则依旧是青青的。

  沈瑞抬头看着,莫名地想起一句诗来“花褪残红青杏小”。

  随即,他又在心里唾了自己一口。真是魔怔了,满脑子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看来每天的补药得彻底停了,要不然说不得就要出“事故”。

  杨慎看他满脸晦涩,有心放过他一马,不过想到胞妹,又狠心道:“过两日你家请客,我们老爷、太太自然会过去,恬姐却是不宜过去,恒云你也别为难太太……”

  沈瑞转过头,道:“大兄,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恬姐出去散散心…

  杨慎满脸不赞同道:“你虽是好意,可到底不好坏了规矩……”

  沈瑞见他防贼似的目光,倒是不好说什么了。

  不过想着杨恬方才退场的时候,因走的飞快扬起了裙角,沈瑞的脸就僵了

  再想想家里的徐氏、三太太、玉姐,沈瑞只觉得心里乱。

  这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身边总是养娘婢子跟着,是不是因她们“不良于行”?

  在沈宅时,除了二太太在时,露了娇弱之态,愿意扶着婢子走路之外,徐氏与三太太都没有那个习惯,沈瑞身为晚辈,也没有盯着长辈脚看的道理,而且因裙角遮住的缘故也看不到。

  方才杨恬退场时,身子颤悠悠的,就像走不稳的模样,鞋子也极为袖珍。

  想到这里,沈瑞怏怏。

  杨慎只当他不高兴了,讲了一堆闺阁礼法出来。

  他虽愿意让未来的妹婿与妹妹亲近,可也不愿意让妹妹担了轻浮之名,被看轻了。

  沈瑞强笑着听了,带了一提篮新杏从杨家出来。

  从杨家回来这一路上,沈瑞骑在马上,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街头上抛头露面的妇人身上,主要的目标是脚下。

  也有晃晃悠悠走路的小脚妇人,可到大多数还是天足。

  不过他依旧是神色一黯,百姓家的女儿可以不缠足,士人家的小姐却没有不缠足的,也是风气如此。

  等沈瑞到沈宅时,大老爷还没有落衙回来,沈瑞便去了正房见徐氏,告之杨廷和给自己起的字。

  “恒云,极好”徐氏倒是极高兴这个字。

  沈瑞不解道:“孩儿怎么不明白‘恒,字何来?”

  徐氏笑道:“恒也,德之固,又是《周易》中的吉卦,用来取字,很好很吉利。”

  沈瑞还是觉得这个字不够大气,听着更像是名字,不算文雅。不过徐氏满意,沈大老爷那边估计也会满意。

  沈瑞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今日过去见到恬姐,她正长个子,走路似也不稳……母亲,女子非要缠足么?若是放了缠足,行不行?”

  徐氏面上带了郑重,目光深邃道:“可是恬姐抱怨了?”

  沈瑞摇头道:“她哪里会说这个?是我瞧着不明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好的缠足做甚?”

  徐氏叹气道:“我年幼被缠足之痛折磨时,也曾问过乳母同样话,可世道如此……儿女都是娘身上落下的肉,有心疼女儿不给缠足的,可说不得以后还要得了埋怨……别说是仕宦人家的小姐,就是百姓人家,稍富足些也会给女儿缠足……孝慈皇后贵为开国之后,却因天足被民间说道几十年……瑞哥,我晓得你是好意,不愿恬姐受缠足之苦,可你是你,代替不了她……她如今十岁,缠足也有六、七年,这些年的罪都受过来了,还是坚持到底得好,要不然以后交际说不得就要因此被人瞧不起……”

  沈瑞皱眉道:“可为了迎合世道,生生地将好好的脚弄的残疾了,从此‘不良于行,真的是好事?”

  徐氏闻言,却是一愣,道:“怎么就是残疾了?”

  沈瑞的身份压根没有机会看到真正的缠足,所有的了解都是后世看过的资料。想着那四根脚趾头折在脚心中,只留下一个大脚趾的“三寸金莲”,沈瑞只觉得恶心。

  “二婶走路不是扶着人么?今日恬姐也扶着?”沈瑞道。

  徐氏笑道:“恬姐这是因长身体的时候,脚下遭罪呢,才一时走不稳……等年岁大些,骨头长成了就好了,玉姐也缠足,也没见老扶人……”

  至于乔氏那个风摆杨柳似的美人灯做派,徐氏不好在晚辈面前点评,就略过不提。

  徐氏虽豁达,可也不愿意与沈瑞继续探讨缠足的话题,就岔开话去……

  紫禁城,乾清宫。

  听闻寿哥今日又从皇后宫气呼呼地出来,弘治皇帝不由抚额。

  自己是不是错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有心无力(一)

  回到九如居,沈瑞还有些闷闷的。

  听徐氏的意思,缠足并不是让脚骨致残。平素里看她与三太太行走之间,也确实没有不便之处。至于玉姐,不知私下里如何,在沈瑞面前也没有扶人走路的习惯。

  想想杨恬,要不是羞臊了跑步也不会去扶养娘。

  这缠足真不碍行走?

  沈瑞总觉得雾里看花似的,之所以念念不忘此事,一是觉得杨恬小姑娘没必要吃这个苦头,而是怕以后看到一双惊悚的“金莲”。看明清话本,都将“金莲”做为性器,助闺房之乐,后世之人只能理解不能。

  可徐氏说的清楚,世情如此,除了寒门百姓人家之外,仕宦人家女眷都缠足。

  世人眼中,“小脚是娘,大脚是婢”。谁家有放脚的女孩儿,以后说亲时会被挑剔,成亲后会被嫌弃,不管是婆家人还是外人。

  沈瑞即便看不惯,也没法同整个社会制度抗衡,写了二十张大字,将纷乱的心情平复一二,决定以后对杨恬与玉姐更好些。大明朝闺秀的成长历程,委实太不容易。

  转眼,到了六月二十八日。

  沈瑞早早起了,换上儒服儒巾,足上穿着官靴,一副新秀才装扮。今日学政在衙门为新秀才设宴饮酒,行簪花礼,拜孔子。今年的新秀才,过了今天,才正式成为孔子门生。

  刚摆上早饭,何泰之便来了。

  看着饭桌上摆着的包子与牛舌饼,还有沈瑞跟前的豆花,何泰之不客气地要了一碗豆花,也跟着吃起来。

  沈瑞笑道:“不会是为了等着中午吃席,空着肚子来?”

  何泰之打了个哈欠:“昨晚翻来覆去四更天才睡,早起就没胃口,胡乱吃了两口粥……”

  何泰之如今正是抽条的时候,分量大增。沈瑞见状,少不得叫人去厨房又取了两盘点心。

  用完早饭,两人去了主院。

  大老爷还没有去衙门,见两个新秀才过来,少不得又鼓励两句。

  徐氏则是预备了两个荷包,一人给了一个,道:“簪花宴后,说不得还有私下应酬。身为地主,勿要吝惜银钱。只是不许去肮脏地界,茶馆酒楼也要去挑于净人家,如今在夏日里,外食可要仔细,莫要坏了肠胃……”

  何泰之摆手道:“姨母给瑞表哥准备一份就行,我娘给我带银子了……”

  徐氏笑道:“你娘是你娘的,姨母是姨母的,几个零花钱姨母还给不得?

  何泰之这才双手接过。

  徐氏道:“对了,你父亲给你起了字没有?”

  何泰之道:“起了,字仲安。”

  沈瑞在旁听了,觉得何泰之的字起的不错,通俗易懂,还点名了排行。

  徐氏点点头道:“往后不是孩子了,往来交际也要多几分稳重。”

  何泰之恭敬听了,徐氏吩咐沈瑞道:“今日人多,你多看顾你表弟一些。

  沈瑞应了,带何泰之沈宅出来。

  何泰之没有骑马,而是乘马车来的,沈瑞就直接同乘。

  到了官署就近,马路上行走已经是年纪不等的新秀才。还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道路局促起来。两人就下了车,打发车夫随从们回去。

  似乎人人脸上都带了欢喜,沈瑞的心情也飞扬了几分。

  从弘治十年至今,已经将五年,收获的喜悦确实甘甜。

  沈瑞年纪虽不大,可因身量高,看着同十六、七岁的少年无差,在诸多新秀才中并不显眼。何泰之身量不足,满脸稚嫩,穿着簇新的儒服就分外惹眼,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何泰之开始还不知,带了好奇,四下眺望。

  待发现不少人盯着自己时,他难免惴惴,往沈瑞身边躲了躲,小声道:“瑞表哥,他们作甚都瞅我?”

  同那些胡子一把一辈子功名都止步生员的老秀才相比,何泰之这年岁实在太令人羡慕。

  何泰之问完,自己也反应不过,倒是不见得意,只怏怏道:“十二岁中生员又有甚了不起?只春山书院里的学生,年年就都有十一、二岁过童子试的,还真是少见多怪。”

  他已经同父亲问过是入官学还是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何学士的意思是让他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

  顺天府是京府,大兴县是京县,这两处的学宫学官应该都差不了。可是以何泰之现下的成绩,岁考考试进不了一等二等,廪生无望,不过是附生身份,学官也不会看重。还若是踏踏实实在春山书院再等几年,等成绩好了,想要过岁科考试也不难。否则在学宫里混日子,卡在岁科考试这里,以后想要下乡试也没资格。

  何泰之心中,隐隐地失望,还生出几分后悔来。

  他是四岁启蒙,至今读书八年,资质也不差,可院试却提心吊胆,差点名落孙山,想要随着沈瑞入学宫,却连廪生、增生也混不上,归根结底还是之前读书不努力的缘故。

  今年春山书院参加院试的学生有二十多人,过了的有十人。其中有四个籍贯是京县,其他是北直其他府县。

  在官署门外,还没有到进场的时候,大家少不得聚到一块。

  其中有戊字班的学生三个,丁字班的学生三人,丙字班的的学生六人。

  戊字班的学生是沈瑞的同窗,丙字班的同学是何泰之的同窗。至于丁字班的学生,则有的是沈瑞的同窗二月里初升上去的,有的是何泰之先前的同窗。

  如此一来,大家都认识。

  论起年纪来,众人中小的不过十一、二岁,大的不过十六、七。

  又因是官家子弟,收拾得白白净净,身上穿着样式差不多的儒服、儒巾,可是也能瞧出衣服料子质地更好。

  十个少年秀才站在这里,恁地惹眼。

  唯一与之能抗衡的,就是另外一队年轻秀才。

  也有七、八个人,虽说年纪长几岁,身上穿戴也不如春山书院这边的好,可都是浑身儒雅、潮气蓬勃的模样。

  其中有一人,不时地望向沈瑞,目光中隐有晦涩。

  沈瑞有所察觉,回望过去,认出那人那是县试时的前两场第一的那个考生,便点头致意。在剩下的南城书院秀才中也多看了两眼,那个姓王的山长弟子倒是并不在其中,应该是止步院试。

  那人愣了一下,也颔首回礼。

  何泰之见状,带了好奇问道:“那好像是南城书院的新秀才,瑞表哥认识

  沈瑞点头道:“县试提堂时挨着不远……”

  虽没有刻意留意,不过沈瑞对这个考生还真的很有印象。

  童子试时县试第二,府试时第二,院试第二。

  县城成绩出来时,沈瑞虽窃喜,也有些不自在,就是因为此人。

  南城书院的学生都是平民子弟,功名对于他们来说甚为重要。要是县令按照考试惯例的话,这第一场的第一就应该取为“案首”,而不是选沈瑞。

  沈瑞一场比一场用心,对于县试“案首”拿的并不心虚,不过想到第一场、第二场的第一名不是自己,多少会生出抢了旁人“第一”的感觉。

  不过这种不自在,在府试结果出来时就没了。

  因为府试成绩,依旧是沈瑞第一,那个人第二。

  这说明那人的文章还是有不如沈瑞的地方,否则县令或许会因私心取了沈瑞为“案首”,府试时却是糊名的。这个人要是真的比沈瑞文章做得好,也不会被埋没。

  等到院试结果出来,此人依旧是第二名时,沈瑞只能叹这个人运气不好了

  要是没有沈瑞,这个人岂不是妥妥的“小三元”?

  少一时,官署大门缓缓推开,出来几个青衣吏员,其中一人拿着卷抽,在门口唱名,新秀才依次进入学宫。

  沈瑞排在第一位,随后就是那第二人,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官署。

  官署院子里,放眼望去都是十人大圆桌,足摆了百十来桌。桌子上已经放了看碟与冷盘,还有两壶酒。

  有人领着,引众人入座。院试榜单的前十人,就在第一排正中间的圆桌入座。

  十人中,除了第二那个人,第九沈瑞也认识。正是春山书院丙字班的学生,与沈全关系不错,沈瑞也算相熟。只是两人座位隔得远,说话不便宜,便相视一笑,听旁人说话。

  其中第三那人,二十五、六岁年纪,倒是个能说会道的,对着说都称“兄”,一番恭维。其中主要的对象,就是沈瑞这个“案首”与那个第二名。

  沈瑞既打算入官学,座上众人若是籍贯在顺天府的说不得就要做同窗,便应答的十分客气谦逊。

  他身量高,说话又沉着稳重,虽是“案首”却无清高倨傲之态,一时之间,桌上诸人倒是对他好感大增。

  不过待叙了年齿,晓得他只有十四岁时,大家的笑容中就又添了些别的意味。

  沈瑞只做未见,要是因他年幼就记恨,那委实没有必要。

  说到底科举之路还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童子试不算什么,到了乡试的环节才是竞争惨烈。

  约莫过了将一个时辰,千余名新秀才都入了场。

  沈瑞回头眺望,在倒数第二桌找到何泰之。因距离太远,看的不真切,只因沈瑞知道他的名字,加上他身量小,才能辨别出与旁人不同来。

  这也是何泰之过了院试,欣喜之余还难掩难过的缘故,那就是因名次实在太低了,离“孙山”不远……

  第二百七十章 有心无力(二)

  学政官是三年一任,任期是乡试结束后到下一次乡试结束。

  如此一来,今年的新秀才就是学政到任后取的第一批生员。对于“案首”沈瑞,既是学政自己取中的,自然也就有印象。

  表面上看来,这人与沈家以及沈瑞是八竿子扯不上关系,实际上人在官场,处处是人脉,又哪里能真的毫无于系?

  这人与已故前礼部主事王溥是同乡,还有些远亲,王溥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的同年,两人当年为杨家长子杨慎与王家长女王研定了娃娃亲。

  只是京中知晓杨王两家渊源的并不多,只因王溥身体不好,当年考中进士入六部没几年就病故,妻子携儿女回了原籍。

  学政取沈瑞为“案首”,确实有与杨家结一份渊源的用意。

  要不然,院试红榜前十的文章,各有所长,沈瑞并不是一枝独秀。

  学政虽有私心在,可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沈瑞论私情,一副敦厚长者的模样,看着几个文吏为新生员簪花。

  如今虽是夏末时节,繁花似锦,可簪花所用的并不是应时花卉,而是红色绢花。

  由文吏举着红色托盘,新生员一人一支绢花,簪在儒巾一侧。

  说是簪花宴,可更多的是仪试,桌子上的看碟与冷拼也是花色好看罢了,想要吃饱那是不容易。

  虽说其他桌上的生员,也有不顾面皮,举着筷子舞动八方的,不过头桌这里的十人显然都斯文克制,不过是举着筷子意思一下。

  对于桌上的酒,除了开始的一人一杯之外,也无人贪杯。

  随同学政露面的,还有北直隶各府州县的教授、教谕,他们是来接新弟子的。簪花宴后,各地生员会拜见老师,随着学官回原籍入学。

  等到酒宴完了,后边还有正戏,学政带着所以新生员拜孔子。

  所有的新秀才,起步都是“附生”,他们按照原籍的不同,会挂在各府州县的官学,通过岁试再划分为廪生、增生与附生各等级。

  时下虽不流行“榜下捉婿”,可新生员的簪花宴还是会引得地方百姓关注,小门小户家的女眷,也会含羞带怯地出来看年轻秀才。

  热热闹闹的,前后几个时辰,弄得大家灰头土脸的,各种仪式才结束。

  作为顺天府人氏的沈瑞,院试名次又是第一名,直接入顺天府官学为“附生”。名次靠后的何泰之则是挂在大兴县官学名下。

  半天的功夫,不仅沈瑞与同桌的几个人熟悉了,就连何泰之也结识了两个新朋友。

  两伙人凑到一起,就去了学宫不远处的一家酒楼。

  沈瑞这里,剩下的同年是生员第二的南城书院学子王鼎、第三的霸州胡春芳、第九的春山书院学长周然。前三人为顺天府人氏,后一人是寄籍大兴县,都入顺天府官学为新附生,以后就是府学同窗了。

  胡春芳不肯让众人走,非要拉着大家吃茶,也是为了早日培养同窗情谊。

  何泰之那里,结识的两个新朋友,都不是大兴县的,而是宛平县两个小秀才,十三岁的叶科,十一岁的李治道。瞧着两人穿着打扮,倒不像是平民子弟

  沈瑞自不放心何泰之一个人,何泰之也拉了新朋友来给沈瑞看,就凑到一

  两伙七人,上了茶楼,要了个雅间,叙了庚齿入座。

  胡春芳二十五被推了首座,王鼎十六岁次座,周然十五岁再次之,随后是沈瑞、叶科、何泰之、李治道。

  虽说这七人众,四人为前十,三个小秀才都是榜尾,可年岁在这里,真要是论起才学潜力,还真就未必比年长的几人差。

  胡春芳虽年纪比大家都大了一截,可也没有“倚老卖老”,对大家都十分热络。

  倒是何泰之听说周然也要入官学读书,有些意外,问道:“师兄不回书院读书了么?”

  周然道:“我想要参加岁试,在官学里便宜一些。”

  他这样一说,王鼎与胡春芳两人都望向他。

  胡春芳眼睛眨了眨,道:“这是打算参加后年乡试?”

  周然点点头道:“虽多有不足,却想要试试。”

  他虽嘴上谦虚,可年轻气盛,到底带出几分得意来。

  几个小秀才,望向周然的目光就带了敬仰羡慕。

  王鼎捏着茶杯,没有言语。

  胡春芳脸上笑容更盛:“那以后可要多与周兄共勉……”

  在座众人中,他年纪最长,不想继续耽搁,要参加下一科乡试也是意料之中。

  何泰之原本有些沮丧,不过心里算了时间,周然即便能参加下一科乡试,也是在十七岁时;自己即便参加下下科乡试,也是同为十七岁。若是从时间算,比大家晚了三年;从年龄看的话,大家都是差不多。

  他便心下稍安,看了一眼淡笑着听大家说话的沈瑞。

  周然不过院试第九,就将举人功名当成是唾手可得之物;瑞表哥院试“案首”,提及下一科乡试依旧如履薄冰,功课不敢丝毫懈怠。

  这个周然平素看着是好的,同瑞表哥比起来,就显得轻浮可笑。

  何泰之心中将沈瑞与周然对比,王鼎与胡春芳两人自然也少不得比一比,心中各有思量。

  周然并未察觉座位上气氛变化,反而主动与沈瑞说起沈全来。

  胡春芳瞧出周然的区别待人,待沈瑞、何泰之比旁人热络,待两个小秀才稍差,对于胡春芳与王鼎则是爱答不理。

  胡春芳暗中嗤笑一声,不过是个穷翰林的侄儿,就自觉金贵起来,委实可笑。旁边的尚书公子尚且没发话,他就等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什么阿物?

  胡春芳家是霸州乡绅之首,家中良田万顷,即便不是官家子弟,可族亲姻眷之中,不乏出仕为官之人。一个翰林官,还真没有放在眼中。

  茶桌上的气氛,就没了先时的融洽,一时有些冷场。

  沈瑞觉得无趣,有心想要提前退场,不过见何泰之兴致勃勃地两个新朋友说话,不想扫他的兴致。

  这时,就听到门口有喧嚣声。

  众人都望向门口,就见雅间门口被推开,露出一高一矮两个少年来。

  何泰之站起身来,带了惊喜道:“寿哥,高大哥”

  沈瑞也望向门口。

  与前两回露面的时候不同,寿哥不再是乞儿装扮,而是穿着红色潞绸衣服,手中拿着一把白玉折扇,腰间悬着羊脂玉平安牌,一副富贵小公子的模样。

  高文虎倒是依旧是布衣短打,看着比两月前更黑了。

  寿哥笑吟吟地进了雅间,看着茶桌上放着的红色绢花,将手中的折扇合了,道:“来晚了一步,没有看到沈大哥与泰之簪花的风采……”

  说话间,他又打量其他座上客,看到年幼的叶科与李治道时就多看了两眼

  他的目光几近无礼,可是他长得好,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脸上又带了笑,让人难生恶感。

  胡春芳就带了几分好奇道:“恒云,这两位是?”

  沈瑞看着寿哥略带戏谑的眼神,只觉得头皮发麻,给众人介绍了寿哥与高文虎,只说起自己的朋友。

  周然本还十分留心寿哥,实在是寿哥虽年幼,可举手投足之带了威仪,不似寻常人。加上他腰间玉佩、手中折扇,看着都不是俗物。一般富贵人家,也不会拿出这样的东西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使,要是丢了岂不可惜?

  不过见沈瑞做介绍时,先向大家介绍,而不是先对来人介绍大家,他便心中有数,这“寿哥哥”多半只是沈瑞认识的官宦子弟,当没有什么尊贵身份,否则不是这个介绍法。

  他却是只按照富贵尊卑论人,却忘了从礼数上论起,沈瑞将老朋友先介绍给新朋友,本就应该亲疏有别。对着生疏的新朋友先介绍人,也是客气。

  他是翰林之侄,出身书香翰墨之家,对于富贵纨绔素来轻鄙。

  两下见礼时,周然就下巴扬起,并未因对方是沈瑞的朋友,就多给面子。

  寿哥素来傲慢,向来只有他挑剔鄙视旁人的,如今受了这样的目光,倒是并不觉得恼怒,只觉得稀奇。

  王鼎本是被胡春芳硬拉了来的,私心里也有想要多了解沈瑞一些的想法。眼见如今几个生员话不投机,沈瑞这里又来了朋友,他便起身告辞。

  周然倒是一副要与王鼎做朋友的模样,也跟着走了。叶科与李治道两人见状,迟疑了几下,也同大家告辞。

  他们两人年幼,家中人不放心,安排了不少人随侍,也吩咐他们早些回家

  一转眼之间,新朋友就只剩下胡春芳一人。

  他虽没有什么事,可倒是知趣,便与沈瑞约好了拜访教授的时间,寻了个托词走了。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先结清了茶钱,又吩咐小二给沈瑞所在雅间换了新茶。

  包厢里,只剩下旧友四人。

  何泰之使劲捶了寿哥一拳,道:“恁地不够义气之前你不是说会再来姨母家寻表哥同我玩?结果这么多天没动静,连个消息也没有……”

  寿哥亮着一口小白牙道:“这不是怕耽搁你们读书院试将近,我要是那么不知趣,扰了你们用功,下回徐夫人就要将我拒之门外……”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道:“都是借口,定是你前些日子玩闹的狠了,被长辈拘起来读书了吧?”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是不是因你上回穿百衲衣出门做客的缘故?那般作怪,那要是被逮住了,关了你两个月是轻的”

  寿哥依旧笑着,可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添了冷意……

  〖

  第二百七十一章 有心无力(三)

  何泰之与寿哥聊得热乎,沈瑞看着待寿哥如常的高文虎,小声问道:“寿哥这身衣服是?”

  高文虎亦压低了音量道:“寿哥找到他爹了……”

  他是天生的大嗓门,即便是小声,可雅间里的几个人也都听见了。

  何泰之满脸戏谑地看着寿哥,寿哥则是瞪了沈瑞一眼。

  沈瑞摸了摸下巴,很是知趣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之所以一问,不过是看看寿哥跟没跟高文虎透底。若是那边透了,他这里应该也快了。

  倒是高文虎,向来实在,开口像沈瑞求助:“沈大哥,老师让背兵书,我就是背不会可怎么好?”

  武举要考兵法策论、天文、地理。兵法是限定的几本书。

  沈瑞算了下时间,道:“这也三个多月了,一点也没有背会么?”

  高文虎露出几分不好意思道:“背会了一点点,开头三百余字,过了三百以后,我死活都记不住,也不好去求教老师……”

  沈瑞听了,想了想道:“那三百千与四书五经你会不会背?”

  高文虎眨了眨眼睛道:“学了好多年,当然会背的,不过有些已经忘记了

  寿哥在旁,已经黑了脸。

  高文虎脑子虽笨些,可并非是榆木疙瘩,否则也不会将蒙学学完。

  要是教导他兵书的老师教导的专心些,怎么会三个半月只让他记住三百余字。不用别的法子,就是三日背诵三百字,三个半月也是万字下来。

  定是用背书糊弄高文虎,听着高文虎的意思,除了背书,那老师也没有教导旁的。

  沈瑞也想到这点,好奇地看了寿哥一眼。

  寿哥到底将高文虎托付给谁了,对方竟然如此阳奉阴违?

  何泰之已经在旁摇头道:“既然高大哥就能记住三百余字,那将兵书分成一截截的不就能背了?这拜的到底是哪家夫子,这样的法子也想不出,是不是在骗高大哥束惰,没正经教导人的心思?”

  高文虎已经听愣了,忙摇头道:“不关老师的事,是我自己个儿笨,几个月下来都背不会。老师说待我背会了,再仔细教导我……”

  寿哥在旁,脸色更黑了。这明显是糊弄之词,只有高文虎才会当真。

  何泰之好奇道:“寿哥帮高大哥从哪里寻的老师,怎么听起来这么不靠谱

  “亲戚长辈介绍的……”寿哥咬牙回道。

  何泰之道:“你也勿恼,是不是束惰给少了?高大哥被嫌弃了?”

  沈瑞却是能猜到其中的结症,寿哥在宫外的亲戚,除了国舅府,就是公主府,都是皇亲国戚之门。寿哥随口吩咐一句,以为亲戚长辈自然是好生看顾高文虎。

  实际上,高文虎不过是一屠家少年,那些人打听好高文虎的底细好后,说不得就随后吩咐下边人一声。

  习武还好说,侍卫护院之类的都能带着,学文的话肯定不会专门给寻老师,多半是随意拉个人糊弄。

  想到这里,沈瑞道:“武举策论文章这里考了简单,要不然我给文虎寻个老师如何?”

  高文虎闻言,不由自主地望向寿哥。他虽比寿哥大一岁,块头也能顶寿哥两个,可是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习惯由寿哥拿主意。

  寿哥脸上阴晴不定,皱眉道:“你说的是沈家三老爷?”

  沈瑞摇头道:“我三叔正准备下一科会试,没时间教导弟子。我想到的是一位族伯,就是全三哥之父,亦是举人功名,因身体不好并未继续应试,不过是客居京城,含饴弄孙,闲暇里教导文虎几页兵书应不是问题……”

  寿哥虽受宠溺,有机会出宫,可在宫外认识的人有限。因此即便心中不待见张家,可有事的时候也只能寻张家人开口。

  没想到他开口将高文虎托付给建昌伯张延龄,张延龄敢这样糊弄他。

  听了沈瑞的话,寿哥不由心动。

  沈瑞说的既是沈全之父,那不就是沈瑛之父么?他的家里人自己用用也应该没什么。

  要不然再去与张延龄磨牙,他还不乐意呢。

  “好,那就给文虎哥换老师,只是束惰不能少,我会使人预备好。不过带文虎哥拜师之事,我怕是赶不上了。”寿哥道。

  沈瑞道:“交给我就好,正好我这几日得空。”

  倒不是沈瑞不敬五房长辈,给鸿大老爷找事,而是想要加深一下五房与东宫的渊源。

  虽说他如今与寿哥有了私交,可这建立在“不知身份”上,这关系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至于沈大老爷,就没有与寿哥私下交集的可能。

  寿哥身为太子,不可能在皇帝健在的情况下,示好朝臣。否则即便是独生子,也容易惹口舌是非。

  五房大老爷不是官,而他的长子又偏偏是东宫属官。

  寿哥今日出来,是专门为看沈瑞与何泰之祝贺两人过院试的,因此还预备了礼物,两块一寸见方一寸半高的田黄石印料,一人送了一块。

  听闻两人都起了字,寿哥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费事?世情不是称秀才相公,唤举人‘老爷,么?直接叫沈相公、何相公不是更省事?”

  何泰之忙摆手道:“别这样叫,总觉得怪怪的。”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道:“瑞表哥要是后年过了乡试的话,岂不是就可以称‘老爷,了,沈老爷十六岁的沈老爷哈哈,一般人家,说不得十六岁还称小哥儿呢,连一句大爷都称不上。”

  寿哥不能在外头逗留太久,又说了一会儿话,大家就出了茶楼,分了两处

  两家的下人与马车都不在,不过幸好离家不远,两人就步行回家。

  路上,何泰之将认识的几位同年点评了一番:“叶科与李治道之前都是跟着家里聘的西席读书,不过听叶科的意思下半年他就要入春山书院,以后竟是同窗了……李治道也是要进书院的,不过不是京城的书院,好像是他外家长辈在某处书院做山长。家中人想要让他出门历练历练,就送到外头读书。”

  这几个小秀才为何新朋赛旧友似的亲近,聊得还真不少。

  何泰之又道:“早先瞧着周然还算凑合,怎么一过院试就换了个嘴脸?就好像是从翰林的侄儿成了翰林似的。他不过是院试第九,瞧着那模样倒是比瑞表哥这个案首还得意……”

  沈瑞笑笑道:“不过点头之交,心中有数,以后不深交就是……”

  何泰之点头道:“若不是他与全三哥交好,哪个会理他……不过他既要离了书院,往后也就离全三哥远了,要不然还真要想个法子劝劝全三哥……这人如此势力,非良友之选……”

  次日,正好赶上沈大老爷休沐,沈宅就请客摆酒,庆祝沈瑞过院试。

  即便是尚书门第,子弟有了功名也是大喜事,少不得请客摆酒,亲朋好友都上门贺喜。

  因上了年岁鲜少出来交际的乔老太太,也携乔大太太、乔二太太过来。

  亲故女眷凑到一起,少不得就聊起儿女的亲事。虽说沈瑞已经定亲,可还有玉姐在。

  待晓得玉姐没有定下人家,就有一个太太打趣,要与徐氏做亲家。

  徐氏只笑说玉姐年纪太小,才到了她身边,还不着急。

  即便知晓她是托词,可如此婉拒也不算失礼,富贵人家养女儿,及笄才开始提亲事的也大有人在。

  玉姐虽十三岁,可议得亲事,可上面有个哥哥在,等到成亲时要是按照长幼分先后的话,可还有好等。那边可是个小嫂子,用此为理由将玉姐多留两年也说得过去。

  乔老太太被让到上座,满脸慈爱地听着女眷们说话,

  乔大太太却有些坐不住,只觉得脸上臊的慌,方才大喇喇开口问询亲事的太太,是沈乔两家的一门远亲,是出了名的破落户。

  那太太满口阿谀奉承,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看上玉姐的嫁妆。只因玉姐如今是徐氏的女儿,而徐氏嫁妆又是出了名的丰厚。

  乔家这里,不管换个多体面的说辞,同那太太又有什么区别?

  乔大太太看到徐氏,之前生出的想法,有些萎了。

  乔老太太也瞧出了,徐氏能拿方才的说辞推旁人,就也能推自己。到底不是自家骨肉,自己这个嫡亲的姨母,从来就没有入过徐氏的眼。

  想要促成这门亲事,还得从沈大老爷着手。

  有了计较,乔老太太就闭口不提此事,该吃酒吃酒,该看戏看戏。

  不过等到筵席终了,客人们相继告辞而去时,乔老太太却不走。

  “我昨晚梦见你们老太太,这心里难安生,有些话想要同沧哥说……”乔老太太红着眼圈对徐氏道。

  连亡者都抬出来,徐氏这个外甥媳妇能说什么,少不得打发人请沈大老爷过来。

  沈大老爷对于这个姨母,这些年并未失恭敬,可要论感情,在沈家因二老爷毁亲被折腾得天翻地覆时,就已经不剩几分。

  等到孙太爷暴毙,三太爷与三老太太相继离世,乔老太太不仅不觉得乔家是始作俑者,有丝毫愧疚之意,反而还指使二太太的陪房在沈家搅风搅雨,想要夺徐氏的管家权,沈大老爷对这个姨母就彻底生厌。

  只是看在二老爷的面上,总不能与乔家彻底撕破脸,才这样不冷不热地往来着。

  乔家被徐氏吃哒了几回,也不敢在往长房凑合。

  如今二老爷与乔氏都不在京,乔老太太却来沈家吃酒,使得沈大老爷不得不生出一种“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的感觉,不由就生出几分提防之心……

  第二百七十二章 有心无力(四)

  “姨母……”沈沧的声音有些冷漠。

  乔老太太只觉得心里涩涩的,拉着沈沧袖子,涕然泪下。

  乔大太太、乔二太太只觉得在旁坐不住,今日是沈家二哥簪花之喜,自家婆母这样哭哭啼啼,实在是败人兴致。

  两人不敢去看沈沧,便带了几分为难地看徐氏。

  这太失礼了。

  徐氏坐在沈沧下首,只做未见。

  乔老太太已经凝噎道:“沧哥啊,沧哥……姨母不好啊……”

  沈沧心中倒是颇为意外,自家这位姨母,生性好强,即便家道中落,倒是也难见低头的时候。若无所求,怎会如此?

  “姨母,这是最近身体不舒坦?可请了太医?”沈沧略带几分关切问道。

  乔老太太准备好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憋住。

  她已经年近古稀,到了避讳谈生死的年岁,可眼前这亲外甥,却是在咒她生病一般。

  即便她有心借此说话,可也听不得旁人这样说。

  徐氏则在旁接话道:“这可不能讳病忌医,要不然岂不是让两位表弟妹担心?”

  她一边说这话,一边扫向乔大太太、乔二太太。

  虽说这两位太太都是四十望五的人,可毕竟不是沈家人,两姓女眷,竟不避外男?

  明明方才大老爷回来前,徐氏要请乔家两位太太去次间吃茶,却是被乔老太太给拦住。

  乔老太太不过是“倚老卖老”,想着在两个儿媳妇面前外甥与外甥媳妇不会打她的脸。

  可她要是不要脸,旁人为何还要给乔家脸?

  真当他们夫妻两个会任意索求?他们是沈家子、沈家媳,可与乔家不相于

  乔大太太只觉得满脸臊的不行,乔二太太并不知情婆婆、长嫂今日过来的目的,只觉得婆婆有些不寻常,跟唱戏似的,这沈家夫妇态度也太冷淡了些。

  乔老太太听出徐氏话中之意,心里骂了徐氏几句,却依旧是看着沈沧叹气道:“人上了年纪,浑身是毛病,这是老病,太医哪里能治得了生死?怪不得姐姐近日时常入梦……这是要接我来了……”

  说到这里,她是真的伤心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她已经老了,重孙子、重孙女都有了几个。可是长子不争气,次子靠不上,三子又在外任上。乔家从昔日高门,沦为下品官宦之家。

  去年“京察”之年,要是沈沧真有心提挈乔家一二,怎么会让乔大老爷依旧在原职?

  沈家花团锦簇,连小一辈都开始求功名,乔家六个孙子,却连一个秀才都没出来。

  即便五哥、六哥明年能过院试,可看他们院试都这样费劲,那乡试不知还要磋磨多少科,等到能入仕时,说不得还得十年二十年,到时候自己老大、老三都熬致仕了。

  乔家青黄不接,只会败落的越快。本抱着联姻的念叨,可因门第所限,几个孙子、孙女的亲事都不甚理想,没有能指望的姻亲。

  沈家却不然,下一代人丁虽单薄,堂兄弟年岁也小,可沈家其他几个房头的族兄弟,却都在官场,其中还有个状元郎,等十几年后沈大老爷、沈大二老爷退下来后,那边真是中流砥柱。

  乔老太太越想越伤心,沈沧不由动容。

  不管乔老太太怎么糊涂,毕竟是自己的亲姨母。夫妻两个近亲些的长辈,也就剩下这一人而已。

  沈沧便神色转缓,道:“这世上耄耋之寿者多了,姨母向来康健,定能长寿百年。”

  徐氏夫唱妇随,便也唤婢子上水,为乔老太太净面。

  至于乔大太太、乔二太太两个,却只有陪着乔老太太掉眼泪的份。

  乔老太太止了泪,净了面,满脸慈爱地看着沈沧道:“这日子过的真快,我还记得你刚落地的情景,瘦瘦小小的,还不到五斤重……旁人见了,都跟着悬心,只有姐姐见了,只有笑的,将你搂在怀里不撒手……一直到二哥落地,都是姐姐亲力亲为地照看你……”

  沈洲落地时,沈沧已经五岁,是能记事的年纪,如何能忘了慈恩?

  就是沈洲出生后,三老太太也是更看重沈沧。除了沈沧是长子之外,还因沈沧的身体比沈洲弱,使得三老太太愧疚,觉得是自己怀孕时没养好,又是早产才使得长子孱弱,当成眼珠子似的盯着,调理了十来年,才使得沈沧看起来与寻常孩子差不多。

  三老太太虽有些耳根子软,可却是堪为慈母。不仅对自己出的两个儿子如宝似玉,对待庶子庶女也多为关照。

  就如三老爷落地时,旁人家的主母,定会想着庶子会分家产心中不喜;三老太太却是欢欢喜喜地记在自己名下,对两个儿子道:“好好对弟弟,以后你们多了条臂膀了……”

  三老太太并不是心狠的人,只是太看重儿子。当年她虽立主退亲,可对于孙氏也并非毫无愧疚。当徐氏出京为孙氏送嫁时,三老太太变卖了自己一半嫁妆,换成金银私下里给了徐氏,想要对孙氏弥补一二。

  只是徐氏不敢自专,虽没有禀告给三太爷,可是也悄悄与丈夫说了。

  沈沧将这笔金银留了下来,并非是舍不得母亲的嫁妆,而是怕三太爷知晓后更恼怒。

  那嫁妆是三老太太的私财不假,可沈家在京的产业,却多是孙太爷昔日帮着置办的。孙家并不缺钱,沈家真要送钱过去,才是真正的伤两家交情。

  可是为了让三老太太心安,这笔金银沈沧也没有叫妻子退给她。等到二老爷被分家时,沈沧就将那笔金银私下给了二老爷。

  早年的日子越幸福,对比着以后的日子就显得越凄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眼前此人。

  父母不到花甲之年就离世,连孙子都没看到。

  想起往事,沈沧只觉得头疼越裂,眼前一阵阵发黑,抚额站起身道:“甥儿有些不适,让徐氏陪姨母说话……”说罢,不待乔老太太反应,已经起身去了里屋。

  乔家婆媳不由傻眼,乔老太太唱念做打半响,一句正经话都没说,看着沈沧的背影,险些呕出半口老血。

  徐氏却是不由色变,忙端了茶,对乔家婆媳道:“姨母、两位表弟妹,我家老爷有恙,我要少陪了……”

  乔大太太、乔二太太自是无话,乔老太太却不肯走。

  她拉下脸道:“沧哥既身子不好,还不寻太医来瞧。我是他亲姨母,怎么能这个时候走?”

  她只当沈沧是装病,羞恼不已,才要留下“揭穿”。

  徐氏已经冷了脸,吩咐婆子去请太医,又叫婢子去请沈瑞。

  沈瑞早已送完客,原也要来主院来,听说乔家婆媳在,才没有过来。

  乔家人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乔家人,如今已经是相看两厌的模样。

  听说沈大老爷身体不好,沈瑞忙急匆匆地过来。

  给乔家婆媳匆匆见礼后,沈瑞就去了里间。

  沈沧侧身卧在床上,面如苍白,不见半点血色,眉头紧皱,一手揉着太阳穴,难掩痛苦之色。

  沈瑞心中大骇,忙上前去:“父亲,您这是……”

  沈沧缓缓地睁开眼,强笑道:“二哥勿要担心,我就是乏了,先歪一歪…

  沈沧有宿疾,年前就病了两回,因上了年岁,即便病好了,精神体力也不如先前。

  沈瑞带了愧疚道:“定是因儿子的缘故,使得父亲受累了。”

  请客吃酒,人情往来,比衙门办公更费心力。

  沈沧轻轻地摆摆手,道:“混说什么,今儿我很高兴,二哥是好样的……

  沈瑞见他声音勉强,便也不引他说话,只担心地坐在旁边。

  听着里屋的说话声,乔老太太望着徐氏,面上带了讥讽。

  徐氏心中担忧不已,见乔老太太如此,也生了心火。

  是虚应这样的长辈,还是去陪丈夫儿子,这个问题并不难选。

  徐氏便起身,吩咐婆子道:“去安排马车,送老太太与两位表叔太太回去

  不待乔老太太开口,徐氏已经对乔大太太、乔二太太道:“实无心留客,请两位多担待……”说罢,也跟着去里屋,走到门口时,吩咐身后两个婢子道:“勿要喧嚣,使得老爷不安静”

  乔老太太呕的不行,起身就要随徐氏往里屋去。

  两个婢子却是守门将军似的,挡在里屋门前。

  乔老太太刚要发作,乔大太太已经生前扶住乔老太太的胳膊,低声带了祈求道:“老太太,不宜撕破脸……”

  乔老太太的脚步迟疑了。

  外甥外甥媳妇这般不给她脸,她还要忍着么?

  可是不忍的话,乔沈两家岌岌可危的关系说不得就要彻底破裂,那自家儿孙真么办?

  到底是顾念骨肉,乔老太太憋着满脸通红,又退回座位上。

  乔大太太与乔二太太低声劝了好几回,不管沈大老爷是真病假病,既是沈家人这样说了,留在这里揭穿又有什么意思。

  乔老太太冷静下来,也明白这个道理,耷拉着脸,扶着两个儿媳妇出门。

  不想,刚出二门,就见沈家的婆子带了个太医匆匆地过来。

  乔家婆媳见状,不由面露异色……

  第二百七十三章 有心无力(五)

  沈家正房,太医进来时,就问道扑鼻而来的酸腐味。

  大老爷因方才呕吐的缘故,面色越发苍白,却是淡笑着对太医点头致意道:“劳烦了。”

  徐氏并未回避,沈瑞站在徐氏身边。

  太医上前摸了脉,随后才退到外间。

  “太医,我们老爷这是?”徐氏压住心底的焦虑问道。

  太医皱眉道:“去岁在下就曾说过,沈司寇受不得累,当好生保养;如今却是疲惫伤身,才引得旧疾复发。”

  太医虽提了方子,不过眉头依旧没有松口,对徐氏道:“夫人还是当好生劝劝沈司寇……”

  徐氏点头应了,心中却是无奈至极。

  如今已经是六月末,眼看就要是七月,正是刑部公务罪繁忙的时候。

  只因国朝惯例,死刑犯要秋后问斩,如今正是复核地方卷宗的时候。

  送走了太医,徐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人拿了大老爷的帖子,去衙门告了三日假。

  沈瑞见徐氏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中也觉得沉重。

  大老爷的身体虽说不好,可在升任刑部尚书前并不明显;升任刑部尚书后,却是跟消耗生命似的,显得病弱起来。

  用太医的话就是,耗神伤身之类的结语。但是沈瑞觉得,大老爷就是劳累过度引起的免疫力下降,所以才疾病丛生。要是换个身体健壮的人,或许好生调理就能恢复元气,可大老爷先天不足,且又年过知命,这种亚健康状态就催命了。

  乔家,乔老太太房。

  “沈沧真病了?”听着下人回禀,乔老太太神色讪讪。

  乔大太太、乔二太太妯娌两个对视一眼,却是不由不多想。

  沈家摆酒,来客者众,乔家婆媳落到后边,乔老太太要见沈沧可并没有瞒着旁人。这要是不知情的人,说不得会将沈大老爷的病与乔家联系起来。

  乔大太太则是庆幸不已,幸好自家婆婆唱念做打一番,并未提及五哥的亲事。即便沈家那边不喜老太太,也不会迁怒小一辈身上。

  否则,要是老太太提了亲事后,沈大老爷再病倒,乔家就说不清了。

  乔老太太则是心中窝火,莫名地也有些心虚。

  沈沧那日待客,看着虽气色有些黯淡,可也没到卧床不起的地步,怎么就倒下了?难道是听自己提及亡母,才心神失守,挺不住了?

  乔老太太想着徐氏最后的无礼,对于之前的打算越发没有底气;不过想到沈沧或许因想到亡母才病倒,又觉得希望大增。

  沈沧对亡母思念越深,对自己这个亲姨母就当越发孝敬。

  乔老太太心头火热,开口道:“准备几只好人参,明日我去探病”

  乔大太太为难道:“老太太,家中只剩下半匣参须了……”

  乔老太太皱眉道:“那就打发人去采买。”

  乔大太太犹豫了一下,道:“账面上只剩下二百四十两银子,只够这两、三月使的,若是挪用了,田里的租子还没过来,这……”

  乔老太太自诩为老封君,早已不管家务多年。

  听了儿媳妇的话,老人家叹气道:“万万没想到,家计艰难,竟然到此地步……”

  乔大太太默默,婆媳相对无言。

  乔二太太素来不管家,看着婆媳二人的模样,只觉得可笑的紧。乔家是家道艰难,可这两人又什么为难呢?没钱的是公中,并不是这两人。

  乔老太太本就是仕宦千金,陪嫁即便不是十里红妆,也是庄子铺子俱全;乔大太太这里也不用说,当初乔老太爷在世,且在国子监祭酒位上,品级不高却极清贵,因此长媳也是门当户对的人家。

  但凡这婆媳两个将嫁妆抱着不那么紧,乔家的日子都会好过许多,可这婆媳两个却是一脉相传,且都是爱攒私房的主儿。除了自己的嫁妆不说,想办法变公为私之事也不是没有。

  乔二太太早就看不惯,不过被丈夫教训了两次。

  乔二老爷早就说了,乔家的家底早已所剩无几,且让大房与三房争去。

  二房这边,既二老爷操持庶务几十年,也不是白给的,早已另外置了产业再外头,不过是等着分家罢了。

  沈沧抱病,并未大肆宣扬,不过他是京堂九卿,但凡有点动静,在京城官场上就传开。

  更不要说,他年前抱病两次,年后精神也略显不足,旁人不会关注,可却是落在刑部两个侍郎眼中。

  右侍郎贺东盛贺老爷就心动了。

  他因胞弟在松江昔日所为,对于沈家二房多少有些心结在。没想到机缘巧合,沈大老爷成了他的上司。

  贺东盛对于沈家的动态,就格外关注。

  后来借着姻亲关系,将沈家宗房拉进李党,也是他有意为之,一是不愿意沈家诸房齐心合力,二是想要看看沈大老爷如何应对,会不会急中有错。

  若是沈家诸房头齐心合力,那沈家在松江以后就要压在贺家头上,一枝独秀了。

  没想沈家诸房真的关系淡了,不仅宗房与尚书府,还包括沈理与尚书府这里。

  如今京城上层都晓得,松江沈族虽子弟成器,可并非铁板一块,在京的几房子弟,就分了几个山头。有亲近谢党的,有亲近李党的,还有中立的。

  沈沧在众人眼中,更成了“君子不党”的人物。

  贺东盛郁闷的不行,旁人都看着沈沧是中立不党,就没有人觉得他是墙头草么?

  沈沧的连襟是刘党,两房族侄一个谢党、一个李党。再往细了究,沈家三老爷与谢阁老之弟之同年好友;沈家二公子与李阁老的弟子杨慎是妹婿与舅哥的关系。

  这样的牵扯之下,沈家进可攻、退可守,已然立足不败之地。

  贺东盛去了李阁老家递帖子。

  李阁老见了贺东盛,只说他太急了。

  刑部尚书是九卿之一,即便真的空出来,也不是李阁老可一言决之。还有贺东盛的资历太浅,即便沈沧真的因疾致仕,前面还有个左侍郎在,也没有升迁贺东盛这个右侍郎的道理。

  贺东盛怏怏地从李宅出来,却是明白自己的资历浅,不是浅在刑部任职上,而是在李党中人中,自己还资历太浅。

  在李阁老眼中,一个侍郎之职已经足可以打发他。

  他望向沈宅的方向,并无早先的幸灾乐祸,反而盼着沈大老爷赶紧好起来

  要是沈大老爷再坚持几年,贺东盛熟悉了刑部事务,再想法子转左侍郎,说不得真能经营刑部;反之,则没他什么事了。

  次日,乔老太太再次到了沈宅。

  不过这回,她连沈大老爷的面都见到。

  徐氏说的清楚,这两日探病客人太多,沈大老爷因病养,实无力待客,还请大家体谅。

  乔老太太即便是亲姨母,可姨母是姨母,不是母亲,说到底也是客。

  不管旁人怎么想,病休三日后,沈大老爷再次露面了。

  只是在前一日,徐氏与丈夫做了一番恳谈。

  “并非我胡搅蛮缠让老爷因私废公,实是心忧不已。若是老爷这样下去,能不能熬满一任都是难说……当年公公西去,老爷与二叔都已入仕,且有姻亲为助,还那般艰难;如今瑞哥才过了院试,珏哥连童试都没下场,四哥更是襁褓之中,听着三叔的意思,即便瑞哥乡试有几成机会可以侥幸,会试也是万万不及的。我只求老爷爱惜己身,刑部衙门下有郎中、主事,上有侍郎,哪里就需老爷鞠躬尽瘁?老爷权当我是妇人自私,只顾家门,体谅体谅我吧……”徐氏道。

  看着老妻鬓间白发,含泪凝噎,沈大老爷心中也多了思量。

  正如徐氏所说,沈瑞尚且为长成,这个家里还离不开他。

  沈沧并不是偏执之人,否则也不会在丧父后,依旧能将沈家支撑起来,还爬到尚书位上。

  再次回到刑部衙门后,刑部司官就发现衙门里的风向变了。

  没有人再念叨沈尚书会不会病退,反而都猜测他到底是看重左侍郎,还是看重右侍郎。因为沈尚书近日甚是器重左侍郎,将公务大多交由左侍郎负责。

  只有左侍郎本人,郁闷不已。

  连贺东盛那个刚到刑部不满一年的右侍郎都“闻风而动”,惦记沈沧的尚书之位,何况左侍郎这个刑部老人?

  要知道,他可是老刑部,从刑部主事熬了几十年升上来的。要是沈沧真的因病不支,那最有可能接人尚书的就是他。

  如今他却是于了沈沧的活,为沈沧分了忧。

  沈沧年过半百,可这个年纪在九卿之中算是年轻的。要是调理好了,左侍郎想要接任的话,还有的熬。

  偏生左侍郎还退却不得,因为后头还有个右侍郎盯着。

  沈沧在交了大部分堂务给左侍郎时,也交代给右侍郎一小部分。

  要是左侍郎不识时务,不用说贺东盛肯定会被重用。

  贺东盛哪里看不出来沈大老爷的利用与制衡?可是身在官场,有事做才会有政绩,沈沧肯将政务都让出来,也是变相地成全了两位侍郎。

  如今刑部上下,倒是其乐融融,起码表面上是如此。

  沈大老爷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开始细心地调理起身体来,沈瑞这里,也开始了官学生涯……

  第二百七十四章 恩甚怨生(一)

  今年院试顺天府籍贯的生员,前二十人入府学,其他生员则是按照籍贯入县学。真要说起来,对于一般人来说,入府学并非是什么好事。

  只因顺天府官学的廪生竞争是最激烈的,每三年四十人入府学,三十年就是四百人。这其中通过岁科考试,将生员分为三等,廪生、增生、附生,其中廪生名额只有四十个。

  不过因顺天府官学的生员,都是院试时的佼佼者,中举的人数也多。等中举后,新举人就离开官学,使得府学流动比县学流动的快多了。

  即便如此,顺天府府学在籍的学生人数也在二、三百人。

  这二、三百人中,每三年要经过岁科考试,重新排名次。廪生的竞争比县学要激烈的多。

  不过对于沈瑞来说,并未将廪生待遇放在眼中。

  籍贯入了京城,有一大好处,就是童子试与岁科考试要比浙江、江西这些文风鼎盛的省份概率高的多。

  直隶人口比不上南方诸省,文章教化也比不得江南富庶之地。

  可因是京畿的缘故,两京的乡试解额最高,如今已经增至一百三十五人。按照三十取一的概率,有资格参加乡试直隶考试资格的生员就是四千人。

  北直隶总人口数三百四十万人,生员在籍人数两万上下,包括老幼病弱。在这些人中,获得乡试考试资格并不算难。

  换做在南直隶的话,人口基数是八百万,生员在籍人数翻倍,想要取得乡试资格就要经历一番厮杀。

  在府学里,要是并不奔着廪生资格,只惦记岁科考试,压力并不大。毕竟能入府学的生员已经是择优录取,除非发昏了文章做成浆糊,否则并不难过关

  新入学的这一批生员中,王鼎、周然都是就相识。不过周然还罢,与沈瑞客客气气的,王鼎那边显然对沈瑞避之不及的模样。

  沈瑞见状,倒是并不放在心中。

  他入府学,主要是为了淡化春山书院读书的痕迹,至于同窗、同年的交往,倒是并在意。

  虽说官场之上,“同乡”、“同年”、“同门”都是极重要的关系,可这些关系并不是在生员这个级别论起的。

  “金举人”、“银进士”,过了乡试,才算摸着官场的边。

  沈瑞开始了府学生活,沈沧的身体经过调理生息也渐好,可乔老太太病倒了。

  去年冬开始,直隶地区就连下了几场暴雪,今年开春后也一直雨水不断。对于十年九旱的直隶来说,雨水丰盈本是好事。

  可是从六月末、七月初开始,淫雨霏霏,持续了小半月,结果使得京畿两处堤坝垮坝,不只淹没良田,还冲毁了两个村落,死伤官民百姓四十余人。

  京畿是天子所在,垮坝之事就不是小事,追究起责任来,除了地方之外,还有工部的于系。

  乔家势微,乔大老爷又不是科举官,在工部本是无足轻重的人物,这回就被人推出来担了于系。

  那两处堤坝之所以垮坝,是因去年冬天修建堤坝时偷工减料的缘故,这其中又关系官银若于两。

  乔大老爷并不无辜,当初也参与了分赃;可要说他是主谋,那也是冤枉,只因他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乔大老爷是被从工部衙门直接抓走的,随后又有锦衣卫上门,查抄了乔大老爷的书房,里面的片纸都没有留下一张。

  乔家立时乱成一团,乔老太太险些昏厥过去。

  女眷们虽不知朝政,可也晓得大名鼎鼎的锦衣卫与“诏狱”,都吓得不行。她们实在想不到,大老爷芝麻绿豆大的官怎么会招来锦衣卫。

  乔二老爷虽不在官场,可毕竟是京城人氏,消息还算灵通。打听了一番后,知晓了前因后果,便晓得乔大老爷被推出来顶缸了。

  否则一个员外郎,下边有主事,上边有郎中,“主谋”怎么也轮不到他。

  二老爷虽对兄长不无怨言,可也晓得其中厉害于系,立时去沈家求助。沈沧是刑部尚书,即便这回不是刑部拿人,也他一个九卿的分量也不是乔家能比的。

  沈沧虽不喜乔家人,可是也没有袖手旁观。乔家不单单是他的表亲,还是二老爷的岳家。

  要是他真的束手不管的话,说不得旁人就要当成他与二老爷兄弟反目,下一步就要踩外放的二老爷。

  天子虽雷霆之怒,动用了锦衣卫,可实际上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毕竟谁都晓得,这种贪污工程银帑不是一个人、两个人都成事的,要是真要细究起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得牵扯到哪个身上。

  沈沧虽出援手,可也无心为乔大老爷张目。

  归根结底,乔大老爷也是不清白的。要是想要一点于系都不背,可不是容易的事。

  沈沧即便不用顷全部心力,也要耗费颇大,毕竟这个案子已经直通御前,不是小案。

  沈沧与乔大老爷虽是姨表兄弟,可道不同不相为谋,并不亲近。

  沈沧能做的,就是陪了两份人情出去,送出几份银子,走动了关系,将沈沧从“贪赃”的罪名变成“失察”。

  乔老太太虽是将古稀之年,长子遭难,可依旧是强挺着。即便对外是抱病,可实际上并无大碍。

  在她看来,既是沈沧顾念两家情分,施以援手,那长子这边定会有惊无险。即便是锦衣卫抓人,可刑部掌刑责,沈沧又是主官。而经过此事,京城高层也会晓得乔家是沈家至亲,是轻易动不得的。

  虽说乔家是指望着沈沧,可乔老太太心中对于沈沧不无埋怨。要是沈沧去年肯帮乔家的忙,乔大老爷能升官早离了工部,也不会赶上后边的事。

  如今沈沧帮乔家,也算是“将功补过”。

  为了这点小心思,也因舍不得私房,在二老爷开口要银钱走关系时,乔老太太就装糊涂哭穷,只掏了五百两银子出来。

  二老爷见了那几张庄票,脸色十分难看。

  要知道乔大老爷的案子可是锦衣卫经办,想要活动岂是那么容易的?处处都要银钱开道。

  即便这疏通关系,可“保命”与“保官”也不是一个价格,乔家这个时候该做的就是将银钱备的足足的。别说是将家中的银钱能凑的都凑了,就是变卖产业也是应该的。

  沈沧肯出面接了这烫手山药,已经是不容易,难道还要沈家那边掏银子?

  二老爷跟乔老太太说其中不易,可乔老太太的目光却带了质疑,话里话外就意有所指地说他借着此事从家中捞银子。

  在乔老太太眼中,沈沧已经是大九卿,又是刑部掌印,捞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不是说一句话的事,也不会太难。真要送了银子过去,也不过是落在徐氏手中。

  反而二老爷这里,这半月借口为打听大老爷消息,从铺子里、账面上支了五百多两银钱出去,如今又要狮子大开口。

  为了长兄之事,二老爷在外奔波了半个月,陪了多少小心,身心俱疲,如今在家里却听到如此诛心之言,只觉得心冷无比。

  左右有沈沧在,大老爷的性命无碍,二老爷便就此松开手,不再操这个心

  老太太感觉良好,可母子连心,长子迟迟不放出,也跟着悬心,少不得打发二老爷常往沈家催促。

  等过了中秋节,垮坝的案子结了,乔大老爷的处分也下来,“罢官、永不录用”,且“罚银三千两”。

  乔老太太听闻消息,立时呕了一口血,昏厥过去。

  不说乔大老爷还不到五十,就此绝了仕途,就是那罚银三千也对乔家来说也是大数目。

  乔大老爷出身官宦之家,打小娇生惯养大,一辈子虽没什么出息,可也顺顺当当。如今却是在大狱里蹲了一个来月,原本肥硕的身材,瘦了一大圈。

  乔老太太醒后破口大骂沈沧,心中悔恨交加,又想起二老爷之前的话,心中后悔不已。

  她觉得沈沧不经心,且舍不得花银子,才使得大老爷没有保住官职。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乔大老爷的前程彻底断送。

  “家里没银子,去跟沈沧借,告诉他要是他不借,我就卖宅子要是他能看着亲姨母流落街头讨饭,他就不要管”乔老太太带了愤怒道。

  她是真的怒了。

  这一个月来,她在家中提心吊胆,沈沧却连面也不露,只有徐氏过来探了一次病。要是沈沧真有难处,过来明说,她还能为了心疼银钱就放弃儿子的前程?

  如今不吭不响的,却是坑了乔家一回。

  幸而乔大老爷只是平庸,并不是愚蠢,将乔老太太哄着睡着后,就出来与二老爷商量凑银钱的事。

  乔大老爷经历了一次牢狱之灾,对官场早已心生畏惧,对于如今这样的处置结果并无不甘心,反而十分感激沈沧。

  劫后余生,他既是官员,也通晓律法,若不是沈沧出面活动,说不得他就在劫难逃,够斩首的罪名了。

  如今只是罢官罚银,已经够轻了,否则真要担了刑责,子孙三代不能科举,乔家长房就要沦为庶民。

  乔家账面上只余几十两。

  “怎么办呢?”乔大老爷苦着脸道:“看来只能卖地了。”

  乔家是京城老户,世代为宦,有两处庄子,还有两个铺面。

  乔大老爷见识了沈沧的能力,正是指望沈沧继续萌庇乔家,哪里肯如老太太所言去逼迫沈家掏银子?以沈沧与徐氏的脾气,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平白掏银子出来的。

  不过变卖自家产业的话,又担心乔二老爷反对。

  他准备了一肚子话,准备劝二老爷点头,不想二老爷听了他的话,痛快地附和道:“是啊,恁大一笔银钱,除了老太太的私房,就只能变卖祖产了”

  乔大老爷听了,却是意外道:“老太太的私房还在?那之前跑关系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乔二老爷淡淡道:“我从铺子上挪了三百,从大嫂那边挪了两百,老太太给了五百”

  乔大老爷闻言,神色狰狞,咬牙道:“好,好,原来我这这条烂命在老太太眼中只值五百两银子……”

  第二百七十五章 恩甚怨生(二)

  乔大老爷逃出生天,已经谢天谢地,很是知足。可方才老太太连骂带埋怨的将他没保住官的原因都归为银子花的不够上,使得乔大老爷心中多多少少也有些异样。

  只是晓得亲戚只是亲戚,沈沧肯出面已经是大人情,再说其他就太贪心。

  他在老母亲与兄弟家人面前羞愧不已,也是以为因自己的缘故家中浮财散尽,又有三千两的罚银需要在限定时间内凑齐,家中要伤筋动骨。

  乔家从乔大老爷曾祖开始出仕,到乔大老爷这辈已经是第四代,只是之前品级都不高,这些年乔家又是下行,也变卖了不少公中产业,剩下的产业有限

  没想到他摊上御前官司,性命攸关,老太太与大太太都紧握着私房,不肯掏银子。

  乔大老爷心中立时窜了火,倒是并没有糊涂到以为散了银子就能保住自己的官,而是想到了乔家没有掏银子,那他能平安出来定是沈家有了花费。

  沈家这次援手,是仁至义尽,可以后未必会肯第二回。

  乔家这样求人帮忙,实在太过了。沈沧是脾气好的?徐氏是宽和的?经此一事,以后沈家怕是要对乔家避之不及了。

  乔大老爷堆坐在椅子上,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二弟,这便宜占不得

  “是啊,除非再也不要指望沈家,否则还是该打听打听,到底用了多少银子,是当给补上。”乔二老爷更通人情道理,当然也想到其中厉害关系,点头附和道。

  世态炎凉,乔家既是京城老户,姻亲故旧十几门,可这一个多月来,都是当乔家是瘟疫似的,生怕牵连到他们身上。同他们相比,素来对乔家不冷不热的沈家,就显得太高义了。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各有思量。

  乔二老爷想的是公中产业,变卖就变卖,要不然等了真正分家的时候也不可能是几个房头均分,大半会归为祭田分给长房。

  乔大老爷则是想到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的私房上,既然浮财还在,就无需变卖祖产。否则到了地下,他可没脸见乔家列祖列宗。

  乔大老爷到底是一家之主,他若是想要做安排,卧病的乔老太太就成了“聋子”、“瞎子”。

  又有哪个“忠仆”、“忠婢”敢去多嘴?

  等侍疾的乔大太太察觉到动静时,乔老太太的私房金银还有库房两箱子古董摆件,都已经偷偷地运到正房。

  乔大太太急匆匆地回到正房,将婢子婆子都打发下去,方带了几分急切对乔大老爷道:“老爷怎么动了老太太的私房?老太太定要恼的”

  乔大老爷冷笑道:“三千罚银,勒令十日交付,我不凑银子,难道还要再进去蹲大狱不成?”

  乔大太太揪着帕子道:“不是可以想法子凑么?也不至于如此。”

  “怎么凑?账面上只剩下几十两,难道天上会掉银子?”乔大老爷皱眉道

  乔大太太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下,道:“先四下里挪挪,等三叔那边的银子到了,再还上也不迟。”

  自乔大老爷被锦衣卫抓了,乔大太太就叫二老爷给三老爷去信。

  乔三老爷在外任,又是能名正言顺地得油水的缺,不过这几年除了年节礼与寿礼,并不见那边往京城送银子。

  乔家如今尚没分家,按理来说兄弟收入都应该入了公中,没有私吞的道理。虽说做官的是三老爷,可当初为三老爷跑缺花了却是家里的银子。

  借由这场官非,乔大太太正想要从三老爷手中挤些银子出来。

  换做往常,乔大太太这般“精明”,乔大老爷只有高兴的,毕竟他习惯了做放手掌柜,可眼下只觉得心冷。

  “远水解不了近火,且看眼前,这些私房恐怕不够,你那边还有银子么?”乔大老爷冷淡的问道。

  乔大太太摇头道:“我那里原有九百两,可端午新添了一间铺面,剩下的两百多两银子,给五哥带走了。”

  乔永德院试落第,打击很重。正好今年是三老爷四十整寿,乔永善要南下给父亲拜寿,乔永德就跟着堂弟散心去了。

  乔大老爷倒是并不怀疑妻子扯谎,乔大太太名下这些年添置的铺子、私产拢共有好几处,都是这样慢慢添置的。

  他耷拉着脸,乔大太太即便有异议,也没有再开口,看着乔大老爷叫了账房,清点了老太太的金银,总共有庄票两千两,现银七百两,金一百三十两。

  乔大太太见了,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超了三千之数了。”

  乔大老爷摇头道:“不够”说罢,叫人抬了那两箱子古董珍玩出去当了

  乔大太太瞧着不解道:“老爷,莫非罚银不止三千两?”

  乔大老爷背着手道:“还有沈家那边”

  乔大太太不吱声,乔老太太之前没掏银子,丈夫能出来自然是沈家大出血。她虽觉得不妥,可以为丈夫会装糊涂,没想到他会想着还沈家银钱。

  她虽心中隐有不舍,可也晓得轻重。

  在丈夫罢官后,乔家风雨飘摇,更是离不开沈家庇护。

  两箱子古董珍玩,当的是死党,拢共当了两千五百两银子。

  如此一来,就凑了六千五百两银子。

  其中三千两银子需要留着交付罚银,五百两银子给了二老爷与大太太,补上之前的挪用,剩下三千两银子都换成了庄票。

  乔大老爷与乔二老爷商议后,留下其中一千两,以作家中不时之需,带了两千两庄票当天就去了沈家。

  对于乔家人上门致谢之事沈沧并不意外,可还真的没想到乔家人会想着还银子。

  乔家这些年败落,这些年礼尚往来之间没少占沈家的便宜。

  之前乔家那边只有乔二老爷面上羞惭送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过来,随后就没了动静。

  可既是通天的官司,上下打点,岂是一千五百两银子就能够解决的?可乔家人装聋作哑,沈沧也不耐烦与他们扯皮,只当吃了个哑巴亏。

  没想到,如今有了转折。

  亲兄弟,明算账,何况两家是表兄弟。

  沈沧可不想这边收了银子,那边还要背负“从中侵占”的嫌疑,立时叫了大管家过来。

  乔大老爷能从官非脱身,都是大管家拿了沈沧的名帖在外跑的,具体多少花费有账可循。

  某日收乔三老爷庄票一千五百两,某日开付某衙门几百两,一笔笔地念出来。

  乔大老爷听了开头,面露惊讶,望向乔二老爷。

  乔二老爷则是在仔细聆听后面的支出,念到七月底的时候就已经开付出去四千两银子。可乔大老爷是中秋后才出来,后边那些日子也少不了抛费。

  大管家还要继续念下去,沈沧道:“就这样,剩下的不要念了。”

  乔大老爷还没明白其中关键,只盯着开头那一千五百两,问道:“二弟,怎么是一千五百两?不是说当时家里就凑了一千两?”

  乔二老爷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我又凑了五百两。”

  乔大老爷看着弟弟,满眼感激,要不是在沈家,说不得就要眼泪磅礴。

  生死关头,生身之母与结发之妻都紧握着私房,庶出弟弟却是能帮着凑五百两银子,对比之下乔大老爷心中感概万千。

  对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来说五百两不是大数目,可对于庶出一直被嫡母嫡嫂防备的二老爷来说可不是小数字。

  乔二老爷被兄长看的不自在,转向沈沧道:“表兄,还是都算清楚,不够的银子我们回家再凑。”

  沈沧摆摆手道:“不必,又不是做买卖,丁是丁卯是卯的,既叫我一声表兄,我花几个银子又怎地?”

  乔大老爷这才听明白自己带的银子不够,讪讪道:“家中还有些银子,回头再给表兄送来。”

  沈沧之前对这乔大老爷这糊涂混日子的表弟很是不喜,如今见他晓得感恩,总觉得没有白出力一回。至于便宜表弟乔二老爷,能为嫡兄做到这个地步,也是不容易。

  沈家三兄弟感情好,沈沧也乐意看旁人手足亲厚。

  乔家不过中等人家,三千两的罚银加上眼前这两千两银子,还有之前的一千五百两加起来就是六千多两银子。即便家中还有银钱,也不富裕。

  沈家并不缺钱,这回虽为乔家花费了些,也不是非要乔家砸锅卖铁补齐不可。

  沈沧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子,乔家人晓得感恩,他之前的火气就也消的差不多。

  因三老太太与乔老太太是同胞姊妹的缘故,加上表兄弟几个年岁相仿,打小也是常作伴玩耍的。不过是后来两家关系疏远了,这三十年来才渐行渐远。

  平庸碌碌的乔大老爷罢官成了白衣,沈沧是二品京官,表兄弟两个天壤之别,可莫名地却比过去少了几分疏离。

  沈沧看看乔大老爷,恨铁不成钢地道:“以后你也长点心,别再稀里糊涂地过日子”

  虽说乔大老爷的确涉案,可在被侵占的两万六千五百两工程款中乔大老爷只分得了五百两,一个小零头而已,可却背负了大于系,说到底还是被人糊弄了。

  乔大老爷羞愧道:“不会了,以后也没有那个机会犯错不是……”

  沈沧道:“咱们这样的书香人家,子弟读书是根本,你以后闲下来,就好生督促儿孙读书,别的都不重要”

  乔家子侄辈兄弟是七人,长房三个儿子,两嫡一庶;二房一嫡两庶,年长的两个都夭折,只剩一庶子还年幼;三房一个嫡子。

  这兄弟几人中,除了乔二老爷的儿子七哥才启蒙,还看出什么来,剩下五人只有五哥、六哥在读书,年长的两个兄弟都不是读书的材料,连县试都没有过就丢开了书本。

  如今乔大老爷孙子都有了几个,沈沧同乔大老爷提这个,也是不愿意乔家就此衰败下去。否则子弟不成材,支撑不起门户,以后受累的说不得还是沈洲

  乔大老爷却没有想到沈洲身上,只觉得表兄苦口婆心,真心劝诫,十分感激地应道:“我知道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儿孙们却是盼着成才的,等回去就开始督促他们读书,定要将儿孙供出来……”

  第二百七十六章 恩甚怨生(三)

  乔家的事情,沈瑞也是尽知。沈沧就此事,也教导了沈瑞一二。

  沈瑞算长了几分见识,一是仕途凶险,要是没有靠山或是靠山不硬的话,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被推出来顶缸;二是厂卫的权势已经乱了法度,并不遵从三法司制度;三是钱权可通神,这个神就是天子身边近人——掌权的内官。

  自司礼监得了批红权,大明朝的政治,实际上就是文官与内官共治。

  真要论起来,大太监的权势甚至不亚于阁臣。

  沈瑞心中对于宦官倒是并无歧视,只觉得论起学问功课来,那些司礼监内官还真的未必比内阁中书差。

  要知道明朝自宣宗皇帝开始设内学,由翰林学士教授小内官功课。

  之所以司礼监与内阁共同打理朝政,两下却相辅相成,即便偶有摩擦,也鲜少后斗的死去活来的时候,就是因这个渊源。

  同陌生人入阁相比,司礼监内官自然是更愿意推相熟的师长入阁。

  如同一来,大多数阁臣入阁的背后,都有司礼监内官的影子。沈沧虽没有入过翰林,沈洲与何学士却是翰林院老资历,认识几个内监并不稀奇。

  想的多了,沈瑞将思绪拉了回来。

  乔大老爷的落马,多少有些“杀鸡骇猴”的意思。

  乔家虽是门第不高,却是沈家的双重姻亲。沈沧保持中立,不参合几个阁老的纷争。各派系虽没有直接摆明车马对与沈沧为敌,可推波助澜地打击他一下,也是乐意之极。

  沈沧能够不声不响地将一件直通御前的案子摆平,乔大老爷也不过是罢官追罚三千两,可见宫中与锦衣卫都是走了关系,这也使得沈瑞刮目相看。

  不过仔细想想也并不意外,大明文官虽清高,可要真是目下无尘也做不到高品上。

  记得去年正月,沈珠冒犯建昌,沈沧上门赔罪时,就请锦衣卫的人做了中

  沈家虽不是京城老户,可从三太爷算起,父子两个做了五、六十多年的京官,也有自己的经营人脉。

  沈瑞虽不喜乔家人,可知晓乔大老爷平安出来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旁人想要“杀鸡骇猴”还是“敲山震虎”,也该掂量掂量沈沧的分

  到了重阳节,是四哥的生日,少不得办“抓周宴”。

  沈瑞没有去府学,在家里随着三老爷招待客人。

  府学那里,除了望朔之日必须露面之外,每月还有一次月考,每日的功课倒是并不强制生员去上课。

  府学有教授与训导,可府学的生员三年两次入学,一茬茬的并不同期。可教学这里,教授的却都是四书集注与五经。

  对于生员来说,四书是公共课,五经则是选修课。

  府学里的课程表是固定的,在籍生员每月月初领了课程表,就可以按照课程表去上课。至于点名之类的,却是没有的。是在家读书,还是每日去府学,倒是并无强制。

  虽说重阳节这一日是沈珞的祭日,可逝者已矣,总要先顾念活着的人。加上三老爷、三太太成亲十几年,年过三十才得了这一子,如珍似宝,也不愿意有半点委屈。

  如此一来,沈家的“抓周宴”就办的极为热闹。

  四哥不愧为书香子弟,试儿时抓的就是一直毛笔,喜得三老爷眉飞色舞。

  四哥也有了名字,三老爷早就请大老爷起好的,名为“璐”。

  璐,美玉,可见大老爷对侄儿的祝福与期待。

  乔大太太这些日子虽与妯娌轮流侍疾,可这样的日子乔家人却不能不露面,尤其是刚受了沈家大恩的情况下。

  要不然落在旁人眼中,就好像乔家要沉底沉寂似的。沈家这个靠山,乔家可不能丢。

  不过看着沈家上下的热闹,想着家中的阴郁气氛,乔大太太也觉得心里堵得慌。

  不想就是这一日,因乔大太太不在家,乔家就出了大乱子。

  乔老太太虽逼着儿子往沈家“借银子”,想要赖了那三千罚银,可也晓得未必如意。到底是当娘的,哪里就真的能放着儿子不管。

  而沈家是徐氏当家,还真的未必卖她这个姨母的脸面。

  不过全部三千两借出来不可能,千八百两银子应该差不多,毕竟是乔家第一回开口,沈沧与徐氏虽对乔家不算亲近,可也并不算小气人。剩下不够的银子,乔老太太打算掏一半,另外的就是乔大太太的事了。

  她也是从媳妇做起,晓得管家的猫腻。乔大太太管家这二十多年,名下私产添了好几处,乔老太太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肉烂在锅里,虽说占了公中便宜,可也是落在长房手中,并没有便宜了旁人。

  不想十日过去,长子长媳那边毫无动静。

  乔老太太这一静心下来,就察觉出其中不对劲,寻了个由子,打发了侍疾的二太太,叫婢子扶着去查看自己的私房。

  看到装金银庄票的箱子还在,乔老太太松了一口气。

  不过老人家到底觉得不踏实,取了钥匙开了锁,结果里面只有半箱子烂砖

  乔老太太急怒攻心,立时气得直了眼。

  她本上了年岁,这些日子因长子官司提心吊胆,身体孱弱,这惊怒之下就受不住。

  等到婢子吓得不行,连忙使人去请了在家的大老爷、二太太过来,乔老太太已经到了弥留之时。

  乔大老爷吓的不行,他虽一时气恼动了乔老太太的私房,可也没想要将老母亲气死。这些日子消了气,已经在想着如何将其中的金银补上。

  乔二太太则是傻眼,没想到乔家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自家大伯偷起老太太的私房来。

  她满心瞧不起,避到一边,打发人去请在外乔大太太与乔二老爷回来。

  乔大太太得了消息,也带了惊慌,强做镇定与徐氏辞别。

  徐氏瞧出不对,并未挽留,亲自送了出来。

  等午饭过后,沈家客人已经散尽,沈瑞刚回到九如居时,就见周妈妈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乔家来报丧了,乔大太太要往乔家吊丧,吩咐沈瑞同去。

  以两家的关系,今日就得过去祭拜。

  柳芽、春燕在旁听了,忙寻了素服出来,帮沈瑞换上。

  沈瑞对于乔老太太没有感情,自然也感觉不到丧亲之痛,只觉得乔家这运气太糟了些。

  如今乔大老爷断了前程,乔家小一辈不成器,阖家都靠着乔三老爷。听沈沧的消息,乔三老爷这几年政绩卓显,如今没有升官,不过是年资不够罢了。等熬够了年资,稳稳的升两级,到时候先转南京再回京中,要是赶上出缺,一个小九卿掌印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这一“丁内艰”,就要三年,到时候变动的就多了。

  到了正房,徐氏也穿了素服,头上只带了两只银簪。

  她虽没有落泪,可情绪很是低沉。

  沈瑞见状,少不得劝慰道:“母亲,节哀顺变”

  徐氏苦笑道:“我倒是没什么,这大半辈子生老病死看的多了,就怕老爷受不住。不管怎么说,到底是血脉长辈。”

  沈瑞并不觉得沈沧会那么脆弱,想到三老爷、三太太那边没动静,便问道:“三叔、三婶那边明儿再告诉么?”

  徐氏点点头道:“嗯,你三叔待了一日客,也劳乏了,要是强撑着去了也不好。今儿咱们娘俩先过去。”

  母子两人说着话,就有妈妈过来回话,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也有人去刑部衙门传信。

  沈瑞扶着徐氏上了马车,自己骑马相随,去了乔家。

  乔家大门已经糊白,隐隐地传出哭声。

  京城习俗,家中有老人的,寿材都是提前预备好的,乔家的丧事操办起来,倒是并不慌乱。只是因乔老太太走的突然,乔大老爷、乔大太太都有心病,一时浑浑噩噩,顾不上的多。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乔家即便是京城老户,可如今已经败相横生,亲戚之间趋吉避凶,即便得了丧信,也多是打发管事下人过来,亲自过来吊祭的,除了沈家,就只有三、两家。

  灵棚里,除了乔家自家人,吊客不过坐了两桌,还是因男女分桌的缘故。

  徐氏心中暗叹一声,倒是不好意思先走了,就与沈瑞留了下来。

  世人重白喜事甚与红喜事,没想到乔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走的如此不体面。

  乔大老爷不知是悲是悔,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除了跪着嚎哭,连待客也不能。乔家子侄辈,大哥护送五哥、六哥去了南京,并不在京中,只有二哥、三哥还有年幼的七哥在。不过还有几位年轻奶奶与几个小一辈的稚子稚女,灵堂之上,倒是哭声不断。

  沈沧得了消息,从衙门里匆匆赶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番情景。

  人死百了,即便对这姨母有再多埋怨,沈沧也不能见乔老太太的丧礼这般寒酸。

  不等他去寻徐氏商议,那边沈家的二管家已经请了僧、道、尼过来,摆开了水陆道场。

  徐氏与沈沧做了大半辈子夫妻,怎能知道丈夫所想,已经提前做了安排。

  那些早先对乔家避之不及的亲戚人家,见沈沧夫妇亲自出面帮乔老太太料理后事,倒是一窝蜂地凑了上来。尚书沈家,算起来都是亲戚不是。

  等到乔老太太出殡,已经入了冬。

  乔家三老爷也带了家眷子侄,回到京城……

  第二百七十七章 恩甚怨生(四)

  这一日,是十一月初一,沈瑞来府学听讲。

  虽说与王鼎、周然等同年往来不密,可沈瑞入学这几个月也交了新朋友,叫秦耀。两人都是习《周易》,课程表能安排在一起,常常约好一起来府学上课。

  秦耀十八岁,昌平县人氏,家中良田百顷,耕读传家,是今年的新附生,早先也是南城书院的学生。他与王鼎是同窗,不过却是视同陌路。

  待相熟后,论起渊源,沈瑞才知晓两人还有亲。秦耀的母亲是三太太隔房堂姐,论起来与沈瑞也称得上表兄弟。

  南城书院的山长是秦耀的堂舅,王鼎是他堂舅的弟子,两人又是同窗,这两人本当亲近才对,怎么视同陌路?

  “我就是看不惯他,难道富者有罪?他要是真清高,就不要受大堂舅的资助。一边白吃白喝,一边还要做出‘盛情难却,的嘴脸,真是可憎”秦耀提及王鼎,就咬牙切齿地道。

  沈瑞只从王鼎的穿着打扮看出他不富裕,没想到他还受着田家资助。

  “如今有了功名,应该好些吧?”沈瑞问道。

  秦耀讥笑道:“不过是附生,还没吃上皇粮如今倒是一门心思奔着廪生去”

  沈瑞听了默默,对于寒门儒生来说,官廪生每月领的钱米,确实是一笔大收入。尤其是京府,天子脚下,重视教化,没有人敢从中侵占,都是每月实打实的待遇。

  不过这廪生可不是那么好考的,即便是岁科考试第一,也要待廪生出缺才可以补。要是廪生不出缺,岁科考试考的再好也只能是增生。

  幸好直隶乡试比南方诸省乡试解额高,顺天府的生员,又是每科院试时排名靠前,生源优质,每科乡试都有十几、二十来人中举,廪生空出来的周期短

  “既是不投缘就敬而远之,何必每次提及都自己生一肚子闷气?”见秦耀怒气冲冲的模样,沈瑞劝道。

  同顺天府府学其他低头苦读做学问的生员相比,秦耀则属于那种读书有天分的人,并不见他读书刻苦,却是每逢月考都能轻轻松松地考一等。

  即便不是官宦子弟,可他家父祖都有功名在,太平士绅人家,使得秦文显养成肆意爽朗的气度。

  只是这份肆意爽朗,每逢碰到王鼎时,就要破功,俨然已成心魔。

  秦耀苦笑道:“我也不想生气,可委实克制不住。除了与恒云能抱怨几句,当着旁人的面我也不好说什么,否则就成了我嫉妒他。我嫉妒他什么呢?嫉妒他的比我穷么?我只是不忿,这父丧母亡、家无恒产成了体面,父母双全、家境殷实反而成了过错”

  说话之间,他怅然若失,面露隐痛。

  沈瑞见内有隐情,倒是不好追问了。

  等到中午下课,两人从府学出来。

  走到府学门口,沈瑞就听到有人高呼:“二哥”

  沈瑞正与秦耀说着今日训导的课业,听到这声音只当是叫旁人,连头也没有抬。

  还是书童墨书眼尖,看见前面来人,忙提醒沈瑞道:“二哥,是三哥”

  沈瑞以为是沈全来了,心中正诧异他为何找到府学来,就见一个咧着嘴笑的素服少年大踏步走到自己跟前来。

  沈瑞惊讶道:“珏哥”

  一年的时间,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来说,变化委实巨大。

  在沈瑞变音一年多后,沈珏也变声了,略带尖锐的公鸭嗓,沈瑞才没有听出是他来。

  “哈哈,二哥我回来了换了儒服真是体面,不愧是我的哥哥”沈珏一把抱住沈瑞,带了几分兴奋说道。

  府学门口,出入的都是生员,见这边热闹,不少人侧目。

  “这位是?”秦文显带了几分好奇道。

  沈瑞拉下沈珏的胳膊,道:“这是我弟弟沈珏,去年随我二叔、二婶去了南昌。”说到这里,才转过身对沈珏道:“这是我的同窗好友秦耀。”

  沈珏忙收了笑,作揖道:“见过秦相公。”

  秦耀见沈珏风尘仆仆的模样,也听出他是才回京,专门过来接兄长回家,就知趣地先告辞了。

  小厮牵马上前,兄弟两个骑马回家。

  沈瑞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

  沈珏叹气道:“是太太要回京奔丧,老爷不放心,打发我跟着回来。”

  沈瑞闻言,皱眉道:“既是如此,二叔怎么不先寄信回来?家里这边也好早作准备,如今已经冬月,这屋子哪里是能立时住人的?”

  “老爷在外行事谨慎,不爱用官驿传信,要是打发人送信回来的话,还未必有我们回来的快。”沈珏解释道。

  沈瑞苦笑,外放官员通过官驿同京中往来,虽有些公器私用的嫌疑,可早已经是约定俗成的惯例,还真攀扯不到违法乱纪上去,这谨慎也谨慎的过了。

  二老爷倒是省事了,不便宜的是乔氏与沈珏,受埋怨的是徐氏。

  “你先在九如居安置,等你那边屋子烧几日去了潮气再回去”沈瑞道。

  沈珏扬眉道:“那是自然,我还会与二哥客气不成?方才在家里,就直接叫人将行李送到二哥那边了”

  这虽有先斩后奏的嫌疑,可沈瑞与他相伴几年,感情甚好,哪里会与之计较?

  仔细打量沈珏几眼,看着他眼下发青,沈瑞带了几分心疼道:“北运河这段结冰了,这个时候回京还真是遭罪”

  沈珏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道:“我倒是觉得京城还好,在京城过了一次冬,再回到南边反而不习惯。那边外头暖和,可屋子里难捱说起来,比松江还要湿冷几分。”

  顺天府府学就在教忠坊,与仁寿坊毗邻,拢共三里路,骑马慢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门房小厮见两人回来,早已伶俐地拿上前请安问好。

  沈瑞先带沈珏回九如居梳洗,又吩咐柳芽、春燕找了一套素色新棉衣给他换上。

  沈珏虽也带了冬衣回来,可并不适用京城的气候。

  沈瑞自己也换下儒服,穿了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才同沈珏两个一起去了正房。

  乔氏并不在,徐氏果然在头疼。

  空了一年多的新屋子,虽已经吩咐人打扫,可寒冬时节,不烧个三、两日的功夫,也不敢让人住进去。

  沈珏能住进九如居,毕竟沈瑞没成亲,堂兄弟两个没有需要避讳处,可乔氏却不好住进正院,只能先安置在客房。

  明明是归家,却只能住客房,不用乔氏挑理,徐氏自己也不自在。

  她心中埋怨二老爷不懂事,这么大的事情连个音信都没有,却不好当着晚辈的面数落,便拉着沈珏问起他的功课。

  待晓得二老爷不仅给请了老师教导他与两位族兄读书,平日里还亲自指点教导,徐氏点头道:“读书是根本,二老爷在翰林院二十来年,这学问是一顶一的”

  至于待人接物,为尊者讳,那就不用说了。

  徐氏问完功课,又问起他们在南边的生活起居。

  沈珏笑道:“去年南下时,老爷在松江携了三房玲二哥与九房琳二哥同往。琳二哥不用说,去年在家里住过一个多月,伯娘也是尽知晓的,是个最憨厚不过的性子,肯听吩咐,不是那等偷奸耍滑的人;玲二哥年纪长几岁,却是打小随着涌二叔走南闯北,有一番见识。这次去南边,虽有同行的幕僚宾客,可到底是外人,哪里能尽心托付?倒是全凭玲二哥里里外外的张罗,没有不周全的地方。这两位哥哥一伶俐一憨厚,倒是成了极好的搭档。后来玲二哥娶了嫂子进门,正经的官家小姐,连内务也有人打理了。”

  他一个字也没有点评二老爷,可徐氏却听出来,二老爷依旧是不通庶务,人情往来脚步交付给族侄打理。

  虽说这也算是“知人善任”,可徐氏心中却是叹息不已。

  要知道沈沧之所以答应让二老爷外放,除了在京城无缺升转之外,主要还是想要二老爷出去历练历练。

  二老爷能从松江挑两个族侄做助力,事半功倍,图了轻省,在待人接物却没进益。

  还有就是乔氏那边,随着丈夫上任,却连主持中馈都不能,反而要交由侄媳妇掌管,听着也委实不像话。

  “先去看看你三婶与璐哥,随后就好好歇一日,明日还要去乔家。”徐氏温和道。

  沈珏应了,随沈瑞从正房出来,去了东院给三太太请安。

  三老爷不在家,去了西山道观访友去了。

  五经之中,沈家子弟是习惯是《周易》,三老爷也不例外。久而久之,倒是对道家有了兴致,听闻早年没成亲前,三老爷还曾因生过出家问道之心。

  如今虽起了功名心,不过三老爷的道心不减,即便是家中,每月也有辟谷三日。

  沈璐已经一岁零两个月,站的稳稳的,只是走路还不大稳当。已经开始学说话,只是除了叫娘爹,其他的还都不会,让他叫“哥哥”,出来的就是“果果”。

  沈瑞这半年不在府学的时候,就过来与三老爷一起读书,也是常来抱小沈璐。

  见沈瑞过来,小沈璐就“咯咯”笑着,自己扑过来。

  沈珏看着,酸的不行:“我也是哥哥呢”说完,就要去抱。

  小沈璐倒是不怕生,任由沈珏抱了,还好奇地拍了怕沈珏的脸。

  堂兄弟两个哄着小沈璐玩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九如居。

  客房里,乔氏卸了妆容,对着铜镜默默流泪。她这回算是成全了表哥,她这个碍眼的不在,表哥总算能明正言顺地纳宠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恩甚怨生(五)

  当晚沈家就摆了家宴,为乔氏与沈珏接风洗尘。家宴摆在正房稍间,屏风隔着分了两桌,徐氏带着乔氏、三太太、玉姐在炕桌上,屏风外是两位老爷带着两位侄子。

  乔氏旅途劳乏,加上丧母之痛,兴致不高,出来露了个面,就告罪回去歇息去。

  她这般不赏脸,骨肉团聚的气氛,立时冷了下来。不过徐氏倒是不见恼,叫人去了屏风,两桌并做一桌,使得气氛慢慢转圜回来。

  用完晚饭后,沈瑞、沈珏就随两位老爷去了书房。三老爷迫不及待,对着沈珏将这一年多的见闻又问了一遍。

  沈家几位老爷感情笃深,二老爷出京这一年多虽偶有家书回来,也多是报喜不报忧。两位老爷对于二老爷在南昌府任上的事,颇为关注。

  沈珏便将二老爷南下这一年的事情,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

  二老爷是二甲进士出身,在翰林院熬的资历,这次下去是从四品参议,京城有个刑部尚书胞兄,即便是左右布政使待二老爷也都是客客气气。

  倒是同级的参议还有从三品的辅官参政中,有两个性子孤拐的,与二老爷偶有摩擦。

  三老爷听着,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欺生,二哥虽是好性子,可也不是能吃亏的,又有大哥帮挑的幕友在,定是能应付过去。”

  大老爷与沈瑞却听出旁的来。

  官场上的人,都是人精子,若是左右布政使对二老爷真客气,那下边的人怎么敢唱“白脸”?

  这些算是“试探”也好,“下马威”也罢,真正做主的都不是跳出来的人

  不过大老爷并不担心,只要他这个刑部尚书做的稳当,二老爷在外也稳当。二老爷不过是辅官,身边又有大老爷精心挑选的师爷请客,想要出大岔子也难。

  至于沈瑞,则是见怪不怪。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真要一团和气,那也就不是官场。

  至于二老爷携了两个族侄在任上,并且为沈玲聘了知县家的小姐为侄妇,将庶务托付给沈玲夫妇之事,大老爷、三老爷的看法与徐氏不同。

  他们反而觉得二老爷这个决断很好,孤身在外任,要是家反宅乱,就容易让小人有机可乘。二老爷能将家事处置清楚,就不用担心后院失火,可以专心对外。

  二太太虽出身官宦人家,可对干她的管家能力,兄弟两个还真的一致不看好。

  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可二太太明显称不上“贤”字。

  就如这次,乔老太太去世,二太太千里迢迢回家奔丧,将丈夫一个人扔在外头,就不是“为妇之道”。

  要是距离近还好,为了发丧老人,应该回京一次,也是尽孝,可这么远的路回来也赶不上出殡,就是穷折腾了……

  回到九如居时,已经是戌正(晚上八点)。

  沈珏进了屋子,就开口要了茶,连吃了两碗,才觉得嗓子舒服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早知道白日里就不当同伯娘说那么多,等大伯、三叔回来一起说,还能省一遍口水。”

  沈瑞则是好奇沈玲与沈琳两个:“玲二哥看着精明能于,是个打理经济的好手,在二叔身边岂不是无用武之地?”

  沈玲不到二十岁就能独立打理京城布庄,可见在商业上有天分,俨然高级经理人的好苗子,去沈州身边打理庶务、管理家务人情往来有些大材小用。

  沈珏笑道:“他可不是二叔挑的,是自己靠上来的。你万猜不到玲二哥是什么打算”

  “是……打算为吏员?杂途出仕?”沈瑞想了想,道。

  跟着沈洲南下,娶的又是知县家的小姐,虽没有功名,可到底是出自书香门第的沈家,即便不走科举之路,从小吏做起也是一条出路。

  沈珏摇头道:“二叔当初也以为是如此,有心在衙门里为他补个吏员,玲二哥婉拒了。他跟在老爷身边,是想要随老爷读书……”

  士农工商,放弃商贾手段,想要为士,这也是上进之心。

  “那玲二哥读书资质如何?二叔怎么说?”沈瑞道。

  沈玲已经年过弱冠,早年不过是启蒙,丢下书本十几年,想要捡起来可不容易。不过一通百通,他要是脑袋笨的,也不会将生意打理的那么好。

  沈珏道:“二叔说读书不怕晚,要是认真向学,四、五年下来,一个童生也不怕的。不过南直隶那边,科举路艰,想要功名,除了学问,还要看运气,其他的就不好说。”

  说到这里,他脸上带了笑意:“旁人家是慈母教子,咱们沈家如今出来个‘贤妻教夫。玲二嫂子不仅出身书香门第,自己也是通读经史。玲二哥底子差,常跟不上先生教导,私下里都是二嫂子给他开小灶,温习功课。老爷说,这才是天作之合,就算玲二哥这一代在功名上不得意,娶了这样一位贤妻,好生教导儿孙,总有改换门庭的时候。”

  沈瑞对沈玲的印象颇佳,听到这里,倒是真盼着他能早日心想事成。

  沈珏提及“嫂子”,想起沈瑞订婚的事,戏谑道:“倒是忘了祝贺二哥定亲,想着伯娘或许会早点给你说媳妇,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定亲,又是找了个小媳妇。伯娘这到底是着急媳妇进门呢,还是不着急?今年二哥童试三元,亲家那边定十分引以为豪?”

  沈瑞苦笑道:“杨学士十二岁举业,他家大哥子承父业,十二岁过院试。父子两个都是神童出身,我每次过去,被问起功课来都羞愧不已。童子试算什么?在儒生眼中,乡试才是正经考试。眼看还有两年,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虽说如今与杨廷和名义上是翁婿,可沈瑞提及这位大明名相时,依旧觉得高山仰止。

  沈珏轻哼道:“神童怎么了?时了了大未必佳,咱们沈家传承还比不过杨家?二哥是读书时日短,要是早年没有被耽搁那几年,从五岁起就正经读书,十二岁下场应童子试又有何难?”

  沈瑞摇头道:“换了旁人家或许会伤仲永,可杨家诗书传家,甚重举业。杨学士不用说了,杨家大哥却是状元之才。”

  与沈瑞这填鸭出来的“伪神童”不同,杨慎是真神童。

  沈珏不乐意听沈瑞推崇旁人,岔开话道:“不提这个,有一件事我正为难呢,二哥帮我拿个主意。”

  “怎么了?”

  “二哥还记得沈琰、沈兄弟么?”

  沈瑞点头:“才离开松江两年怎么不记得?不是说沈琰中举了么?是不是沈今年也过院试了?”

  沈珏神色有些古怪:“沈过了院试,他们一家三口与乔家三老爷一路上京了。”

  原来乔三老爷原本要年底嫁女,结果赶上丁忧,亲事要延后,不仅自家回来,连带着女婿一家也都带回京城。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

  要是乔大老爷没有惹上官非,乔家并不需沈家庇护,那乔家愿意抬举亲近女婿,靠着自家的人脉银钱,也不与沈家相于。

  可是乔家两位老爷一个罢官,一个丁忧,正是需要沈家看在亲戚情分上看顾的时候,还将沈琰兄弟带进京,就是想要做什么?总不会是想要让尚书府这边认亲,提挈血脉亲人?

  要是乔三老爷真有这个念头,可真是自己找死。

  昔日恩怨,即便过去几十年,可对于二房的影响却延至今日。

  前年冬天徐氏在松江的话,已经表明了二房对于邵氏子孙的态度。

  “瞒不住,也不能瞒。明日就直接告诉长辈,早做准备,也省的一时撞见了致气。当年沈念念不忘归宗,谁晓得他们兄弟如今是何打算。”沈瑞想了想,道。

  沈珏道:“沈琰还罢,有了举人功名进京备考也说得过去;沈那里,好生入县学学习,准备岁科考试不是更好?看来也是对两年后的乡试没把握,才这个时候出来。”

  沈瑞对于沈琰、沈兄弟的印象并不算坏,这兄弟两个倒都是读书的材料,如今都有了功名,要是离得远远的,沈瑞只有佩服的。

  如今与乔家搅合在一处,沈瑞就觉得心烦了。

  乔家,客房。

  白氏躺在炕上,辗转难免。她是地道的南方人,头一次到京城,很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屋子里虽暖和,也没有炭盆的烟火气,可她只觉得于燥的不行,嗓子响于。

  值夜的婢子听到动静,起身问道:“太太可要吃茶?”

  白氏“嗯”了一声,翻身坐起。

  婢子点了灯,给白氏倒了温茶端过来。

  白氏一口一口地吃了半盏,才觉得嗓子松快了。

  这一折腾,她却没了睡意。

  她坐起身来,看着幔帐,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媳妇还没进门,哪里有拖家带口在亲家寄居的道理?乔家那些仆妇嘴里叫着“亲家太太”,可神态哪里有一丝恭敬?

  同高门大户的乔家相比,自家是家底寒薄不假,可论起出身来,却未必低过乔家。

  自家长子那般出色,十九岁就中了举,多少人家主动提亲,难道就非稀罕乔家女儿?即便旁人家门第或许比不上乔家,可是正经的嫡出小姐,乔家这位不过是庶女。

  明明是乔家主动要嫁女,却又摆出这样瞧不起人的姿态,将自家琰哥当成管事家人似的支使个没完,不仅在南京时如此,这一路上京也是如此,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乔家没有子侄?怎么不折腾自家子侄去?

  自己好好一个儿子,就要被视为赘婿之流?

  白氏心酸难耐,眼泪簌簌落下。

  归根结底,还是因自家没有根基的缘故,被当成寒门小户,才会如此轻慢

  京城,沈家二房,尚书府。白氏握着手帕子,不由地痴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双桂联芳(一)

  外头蒙蒙亮,零散雪花飘落,远处有炊烟缓缓升起,又是一日之晨。

  沈瑞穿着薄棉短打衣裳,在院子里练拳,只觉得浑身热腾腾的,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冷。

  春燕打着哈欠,挑了厢房的门帘出来。

  堂屋已经点灯,柳芽在上房,两个粗使婢子在小厨房烧水。

  看到春燕,沈瑞收了拳:“去正房那边问太太一声,我想要带三哥过去与老爷、太太用朝食便宜不便宜?”

  春燕福身应了一声,离了九如居。

  两个粗婢端了热水出来,沈瑞回正房洗漱。

  柳芽早已准备好一叠衣裳出来,沈瑞望了卧房一眼,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

  沈瑞站在卧房门口招呼了一声,里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不过直到沈瑞梳洗完毕,换好衣裳,还是不见里头有动静。

  昨日沈珏非要抵足而眠,拉着沈瑞聊到后半夜,这会儿还没起来。

  春燕已经从正房回来:“二哥,太太说便宜呢,已经吩咐人去厨房传话,叫直接将例菜送去,还特意叫人加了桂花糖年糕同鸡肉紫菜粥。”

  要赶在大老爷上衙前过去,总不能叫长辈们等着,沈瑞就投湿了一块毛巾,直接去了卧室。

  沈珏侧身躺着,打着小呼噜,睡的正香。

  沈瑞虽有一丝丝不忍,可还是想到做到,将湿毛巾盖在沈珏脸上。

  沈珏怪叫一声,挣开眼睛,鼓着腮帮子瞪着沈瑞。

  “快起,咱们去上房用朝食。”

  “二哥也太坏了,慢慢叫人不成么?”沈珏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着。

  沈瑞翻了个白眼,能叫起来才怪。

  这种湿毛巾叫起床,还是自己上辈子遭遇过的。

  沈瑞有些恍然,自己是五年前的冬天来到大明朝,不过五年时间,却像是过了好久似的,上辈子的事情竟有些模糊起来。

  两人收拾整齐,到了上房时,天色已经大亮。

  沈沧穿着冬官服、朝靴,坐在稍间榻上与徐氏在说话。见两人进来,徐氏就吩咐婢子摆饭。

  沈瑞与沈珏请了安后,婢子也摆好了饭。沈瑞跟前是鸡肉紫菜粥,沈珏眼前则是桂花糖年糕,这两样都是他们两个爱吃的,大家“食不言”地用了朝食

  等撤了碟碗,沈沧并未着急走。

  沈瑞虽平素也偶尔过来陪沈沧夫妇用朝食,可多是在沈沧休沐日,今日突然过来当是有事要说。

  沈瑞见时间不早,也不耽搁沈沧上衙,便就沈琰、沈兄弟随着乔三老爷进京的事情说了。

  沈沧面上看不出喜怒,徐氏却是有了恼色。

  沈沧仔细问了沈珏两句,听闻沈琰、沈兄弟一个举人、一个秀才,不禁摇头道:“既已得了功名,就当脚踏实地,未必不能成才。齐大非偶,借婚姻攀附乔家,未必是福。”

  徐氏的恼,不是见不得沈琰兄弟上京,而是觉得乔三老爷处置不当。

  近之不逊,乔家还真是亲近不得。要是沈琰兄弟自己过自己的还罢,从前年那次传话看他们依旧是念念不忘归宗之事。乔家将他们带到京中,说不得就是给这边找麻烦。

  沈珏犹豫了一下道:“侄儿瞧着乔三老爷似极看重沈琰,言下之意携他回京是想要为其寻名师教导,倒是没听乔三老爷说有让他们兄弟来寻亲的意思。

  沈琰不过弱冠之年,就有了举人功名,即便学问不足,埋头读几年书,再赴礼部会试也不晚。

  乔家小一辈到目前为止连个秀才也没有,乔三老爷想要提挈姑爷也是意料之中。

  金举人,银进士。

  秀才考举人,需要先参加岁科考试取得应试资格,随后按照三十取一、三十五取一的概率才能中举。等举人参加会试时,比例却增加到十五取一到十取

  即便考不上进士,也可以花银子补缺。

  沈沧闻言,眉头微微舒展,道:“不过两个不相于小辈,无需如临大敌。只要不来招惹沈家,由他们去。”说到这里,看了看沈瑞、沈珏道:“不管他们兄弟两人心中对二房有没有怨恨,有你们两个兄弟在,我不信你们会那么没出息被他们欺负了去”

  沈瑞心中也不怕,脸上笃定;沈珏听着这话,也颇有斗志的模样。

  时间差不多,沈沧没有再耽搁,穿戴好官帽,往衙门去了。

  沈瑞与沈珏两个,则是被徐氏留下说话。

  将婢子养娘都打发出去后,徐氏说的却不是沈琰兄弟,而是对沈珏正色道:“三哥既为二房之子,乔家就是你正经外家,那是你‘三舅,怎么能一口一个’乔三老爷,?叫人听了不像”

  沈珏起身听了,面色讪讪道:“是侄儿不好,只是心中对那边实亲近不起来”

  徐氏皱眉道:“三哥不是孩子,不管心中作何想,该有的礼数也要顾及到,否则落到外人眼中就是你的错处。不会有人去计较乔家长辈是否可亲可敬,只会觉得你性子孤拐,不亲近外家。二太太那边亦是,该尽的孝心定要尽到。世人重孝道,名声万万要紧,当谨之慎之”

  徐氏说的郑重,沈珏也正色听了,带了感激道:“侄儿谨记伯娘教导,以后再也不任性了……”

  因乔氏今日要回娘家,沈珏要随之同去,沈瑞则是代表沈家过去给乔三老爷问好。

  虽说乔氏是乔三老爷胞妹,哥哥带了出嫁的妹子与外甥同行本是便宜事,可乔氏毕竟是沈家妇、沈珏是沈家子,沈家这边也要人出面领这份人情。

  要是大老爷、三老爷出面,未免过于隆重,沈瑞这个小辈出面刚刚好。

  昨日乔氏进城前就同乔三老爷说了今日回娘家之事,沈家这边只要准备马车就好。

  乔氏一身素服,发髻上只别了两根白玉钗,脸色苍白。

  她本来面嫩又爱惜容貌,原本看着不过三十来许人的模样,不知是旅途劳乏还是丧母之痛,或是在外这一年操心事说,看起来老了好几岁,眼角都是细密鱼尾纹。不过说话依旧慢声细语,行动之间也是风摆杨柳似的。

  同去年出京的风韵犹存相比,乔氏如今看着就显得不庄重,即便打扮的跟少年妇人似的,年纪也是骗不了人的。

  沈瑞、沈珏两个都上了马,策马慢行,随着马车到了乔家。

  乔家这里,没有骨肉团聚之喜。

  前院书房,乔家几位老爷都在,乔大老爷与乔三老爷之间正是箭弩拔张,眼看就要动手。

  乔二老爷满脸羞愧地站在旁边,拉着三老爷的胳膊道:“三弟,莫要听风就是雨,大哥最是孝顺老太太不过……”

  三老爷一把抽出胳膊,瞪着乔二老爷道:“二哥敢发誓我说的是假话?”

  乔二老爷卡壳了。

  乔大老爷暴躁道:“老三你别阴阳怪气,有火冲我来我晓得你埋怨老太太走的不是时候,耽搁了你的前程,这喊打喊杀的,你到底要作甚?我与老二不是你的弟弟,是你的两个哥哥,你这般没上没下到底想要作甚?”

  家丑不可外扬,外头不知晓乔老太太的死因。

  乔三老爷也不知情,只当因家中的官非与大老爷的罢官之事,使得老太太伤心不支才就此去了。

  昨日兄弟相见,不管是乔大老爷也好,还是乔二老爷也好,都没有提这个话茬。

  乔二老爷行事厚道,乔二太太却是心中不忿。

  二房嫡子夭折,只有一年幼庶子养在她身边,也不甚亲近,乔二太太怕无人养老,唯一在意的就是钱财。

  乔老太太的嫁妆与私房,那是要传嫡子的,与二房并不相于,乔二太太也不惦记;可乔家公中产业,却是有二房的一份。

  如今乔老太太已经去世,乔三老爷回京,乔家眼看到了分家的时候。

  要是正常情况下,肯定是长房占大头,余下小部分是二房、三房的;如今却是大老爷有了过失,独占了乔老太太的私房不说,还生生气死了乔老太太,哪里有脸在家产上占大头?

  乔二老爷不想争,乔二太太却不甘心,就安排人往三房传了闲话。

  乔三老爷昨晚歇的早,乔三太太没来得及说,朝食时才对丈夫提起,结果三老爷立时恼了,赶到乔大老爷这边来求证,与乔大老爷呛呛起来。

  书房的小厮见两位老爷要动手,忙去请乔大太太。

  乔大太太出来劝了两句,两人依旧是乌鸡眼似的,就见使人请了乔二老爷救火。

  按照她的意思,婆母去世的详情本就瞒不住,当早日告知三老爷,好好解释解释,省的平地生波。

  当时情况紧急,罚银要十日交付,乔大老爷固然有错,也是情有可原。要是三老爷能早些送些银子到京,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自七月初锦衣卫抓人,乔大太太就安排家仆快马往南京送信,可是乔三老爷的回信却是九月初才到京,也没有送银子回来。

  乔大老爷心虚,想要瞒着胞弟,结果兄弟之间嫌隙越深。

  乔大太太避到厢房,听着正房的动静,面露冷笑。

  乔大老爷出狱将两个月来,不仅心中埋怨乔老太太,将她这个结发之妻也埋怨上了。

  借着守孝之名,乔大老爷搬到前院书房,夫妻两个三、五日见不到一次面

  对着乔二老爷,乔大老爷却是满心感激,当成同胞兄弟似的,越来越亲近

  因沈沧曾劝他重视子孙读书,不要断了书香门第的传承,乔大老爷就专心关注起二房侄儿的功课来,嫡亲长孙因长得有几分像乔大太太,引得乔大老爷“恨屋及乌”,反而亲近不起来。

  乔大太太低声下气地过来哄了几回,乔大老爷依旧心意不改。

  乔大太太也恼了,只觉得自己儿孙俱全,已经到享儿孙福的时候,就懒得再搭理乔大老爷,只冷眼看着丈夫被二老爷哄得团团转。

  今早这一出,都不用去追查,她也能晓得是二房两口子在中间搞风搞雨…

  第二百八十章 双桂联芳(二)

  门房打开门,听说是姑太太与沈家两位少爷来了,神色就有些古怪。换做其他客人登门,可以⊥其在门房稍等,留下通传时间,姑太太回门,怎么能拒之门外?

  可几位老爷还在前院吵着,这一放人进门就瞒不住了。

  沈瑞、沈珏已经下马,沈瑞五感比较敏锐,已经隐隐地听到吵杂声。

  门房忙转过头,扒拉一个小厮,示意他往里通报,自己则站在门口,强笑道:“是姑太太来了……”

  沈珏见他迎大家进门,反而挡路的模样,挑了挑眉,开口就要讥讽两句,不过想到徐氏教导,就又咽了下去。

  乔氏见门车停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动静,挑了帘子,见门口冷冷清清的,门没有开,兄嫂都没有露面,只有个门房嬉皮笑脸地堵在那里,心里便不自在,蹙眉道:“怎么还不开门?”

  大太太已经得了消息,知晓小姑子回来,只觉得头皮发麻,急匆匆赶到书房,高声道:“姑太太来了,还带了沈家两位少爷……”

  不管是面红耳赤的大老爷,还是急赤白脸的三老爷,都立时熄了声。

  “大哥,三弟,可否缓缓再说此事……”乔二老爷满脸恳切道。

  乔大老爷轻哼一声,抬头望向房梁。

  乔三老爷心中恨恨,却也晓得眼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家丑不可外扬,要是传到沈家那边,丢脸的不单单是乔大老爷一个,整个乔家的名声会玷污。

  兄弟几个木偶似的不动,乔大太太没法子,自己扶了婢子,到大门外出迎

  乔三老爷守制后能起复,乔二老爷也有自己的私房买卖,只有大老彻底没了前程,长房一系子孙,以后需要沈家庇护的地方还多。

  这个小姑子再不懂事,也是乔家人,更何况沈二老爷是心软的。就是有朝一日沈沧夫妇撇开乔家,沈洲顾念夫妻情分,也不会置乔家于不顾。

  乔氏已经在下了马车,见乔大太太一个人出来,虽是恼火,可也不好在门口发作,冷冷淡淡地叫了一声“大嫂”,就随着乔大太太进了大门。

  乔大太太慈爱地招呼了沈瑞、沈珏一声,随后犹豫了一下,道:“小姑,是不是先去拜老太太……”

  乔家墓地在房山,不过家中供奉有神主。

  乔氏本神色怏怏,闻言眼圈一红,眼泪已经簌簌落下:“娘,我去看娘…

  这会儿功夫,乔家几位老爷已经从书房出来。

  “侄儿见过大表叔、二表叔、三表叔。”

  “外甥见过大舅、二舅、三舅。”

  虽来的只是沈家两个小辈,可有沈瑞这个长房长子在,几位老爷便都客客气气的。

  沈珏随着乔氏去给老太太神主上香,沈瑞则被几位老爷迎进客厅寒暄。

  即便是晚辈,只有十四岁,可沈瑞如今已经有了功名,不能当成孩子看了

  瞧着乔三老爷要拉着沈瑞长谈的模样,乔大老爷满心不耐烦,脸色就有些僵硬,起身寻了个由子出去了。

  乔二老爷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下去。

  乔三老爷看着沈瑞道:“早闻瑞哥之名,这回还是头一回见。不愧为沈家子弟,十四岁就过了院试,还是三元。”

  沈瑞谦道:“不算什么,不过运气,不敢当三表叔盛赞。”

  乔三老爷摇头道:“哪里有这样好的运气?瑞哥莫要过谦了……说到底还是天资出众,听闻你异母兄长当年童试也是三元。你要是在南京应考,也称得上一段佳话。”

  沈源不过是个举人,可生的这两个孩子,却是乔三老爷看着眼馋。想想自家独子,也是打小读书,已经十六岁,却连院试也过不了。

  沈瑾虽因病错过了去年乡试,可如今还不到及冠之年,下一科及第依旧是少年举人,前程似锦。眼前的沈瑞更不用说了,嗣父、老师、岳父都是进士,多方提点,加上自身资质,早晚要出头。

  沈瑞已经出继为嗣子,乔三老爷说的是本生家,在名分上沈瑾已经是沈瑞的族兄。

  乔三老爷这样的说法,就不大妥当,沈瑞不好接话,就淡笑不语。

  乔三老爷说完,也察觉到失言,清咳了一声,道:“听说瑞哥童试前在春山书院读书,如今怎么不去了?”

  沈瑞道:“府学里功课多些,余下时间还同家叔父读书,就没有再去书院

  乔三老爷闻言,有些迟疑道:“瑞哥过了童试的同窗们,也都去了官学么

  “除了进京府学的几个,其他同窗继续在书院读书的多。”沈瑞晓得乔三老爷打听这些,是为沈琰、沈兄弟,不过依旧是实话实说道。

  人人都晓得京城众书院中春山书院最好,可乔家想要送沈琰兄弟进去读书却不是容易事。

  若是那么好进,春山书院早已人满为患。

  即便乔家俯身去求沈沧,也未必会如意。

  要不然,乔家早就央求沈家将乔永德、乔永善兄弟两个送进去了。

  乔家兄弟在城北另外一家书院读书,那家书院也是小有名气。不过这兄弟两个接连落第,乔三老爷显然没看上,否则也不会打听旁的地方。

  乔三老爷迟疑了一下,道:“瑞哥府学同窗中,出身南城书院的人多否?

  沈瑞想了想道:“往年入学师兄们不大清楚,今年入学同窗中有四人出自南城书院。”

  乔三老爷感概道:“真是没想到,田家能将一寻常书院做到如今这个地步

  同春山书院这种翰林院子弟学校相比,南城书院不过是田家家学基础上发展的私家书院,里面的老师都是田家子弟或田家姻亲门生。

  如今南城书院即便不能与春山书院比肩,也名声在外。若不是南城书院限制学生人数,一直不肯扩大,说不得声势早已不亚于春山书院。

  对于这两处书院,乔三老爷都很意动。

  专门问询沈瑞,却是周公之意不在酒。

  不过沈瑞不动声色,乔三老爷实看不出什么。

  沈家那边,到底能不能容下沈琰、沈兄弟两个?能容到什么地步?

  乔老太太神主前,乔氏已经“嘤嘤”哭倒在地。

  沈珏跪在乔氏身后,也跟着红了眼圈,却不是感怀乔老太太,而是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族长太爷。

  去年秋随沈洲南下时,沈珏曾到过松江,见过族长太爷。

  同本生父母相比,一手教养他长大的祖父,更让他舍不得。

  原以为沈洲三年任满,回京时或许依旧是途径松江,祖孙有再见之时,没想到这次仓促回京。

  来京前沈洲已经交代,让他不要再南下,留在京城好生读书。

  如此一来,祖孙两个还不知有没有缘分再见,毕竟族长太爷已经是年近八旬的人。

  乔二太太、乔三太太得了消息,也匆匆地赶来,劝着乔氏起身,姑嫂妯娌说话去了。

  沈珏见过两位舅母后,就由婢子引着去了前院客厅。

  眼见乔大老爷、乔二老爷都不在,只有乔三老爷与沈瑞说话,沈珏心中纳罕不已。

  说起来,乔大老爷、乔二老爷与沈瑞还算相熟,这乔三老爷初次见沈瑞,有什么话说?

  小辈过来,乔家几位老爷不是该叫子侄出来陪客么?怎么乔家小一辈一个没见?

  乔三老爷见沈珏过来,脸上带了亲近,招呼着他坐了。

  乔三老爷看了眼沈珏,又看沈瑞,不信沈珏没提沈琰兄弟进京之事。

  沈洲去年路过南京时,知晓沈琰兄弟之事,即便无恶评,可也没有亲近之意;这还是向来和气的沈洲,沈沧夫妇的性子,可比不上沈洲好说话。

  乔三老爷嘴里有些发苦。

  可是他能如何?乔家子弟不成材,眼看后继无人,沈琰兄弟两个读书资质好,扶持起来,正好给乔家做助力。

  兄弟两人无亲族再测,乔家也不用担心给旁人做嫁衣裳。

  至于沈琰父祖念念不忘的归宗之事,乔三老爷本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若是能得了二房的谅解,回归沈家,不是坏事,与沈家多一层渊源;若是回归不了沈家,也无所谓。

  即便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沈琰为长女婿。

  没想到赶上丁忧,这么快就进京,如今只是盼着沈家那边能大度些,莫要再纠缠宿怨,与小一辈计较。

  在正式去拜访沈沧之前,乔三老爷想要探探沈家那边的意思。

  看着面上一片平和却始终看不透的沈瑞,乔三老爷转头望向沈珏:“听说沈琰早年曾在沈氏族学做夫子,你们既有师生情分,以后同在京城也当多亲近

  看着乔三老爷笑吟吟模样,沈珏不由一阵心火。

  要说师生缘分,沈瑞也有,乔三老爷为何不敢对着沈瑞说?

  他叫一声“舅舅”,乔三老爷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大辈?

  他挑了挑眉,道:“虽说沈夫子确实在沈家族学教过书,只是甥儿怕是不敢亲近。”

  乔三老爷笑容有些勉强:“这叫怎么话说?你们年纪相差不了几岁,又同为……松江人氏……况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说多敬重亲近,怎好就白白疏离了?”

  两家虽同行北上,可水路时并不是乘一坐船,陆路时又埋头赶来,沈珏不喜乔家人,连乔永德、乔永善兄弟几个都不亲近,更不要说沈琰这个乔家未婚女婿。

  乔三老爷有些忐忑,怕沈沧夫妇两个真的厌憎沈琰兄弟,将沈琰与沈瑞兄弟两个师生渊源提出来,也是想要提醒沈家投鼠忌器。

  沈珏嗤笑道:“天地君亲师是不假,可亲排在师前头。早年沈夫子的兄弟在松江时曾冒认族亲,为伯娘不喜。外甥总不好逆了长辈……”

  乔三老爷的笑容绷不住了,带了探寻的目光望向沈瑞。

  沈瑞毫不掩饰,神色转冷。

  这个乔三老爷还真是拎不清的,他以为沈家是仇人,还威胁上了?

  即便沈琰给他们上过课又如何?世人眼中认可的老师,包括蒙师、授业师、座师,沈琰可是一项都沾不上,这师生名分束缚不了沈瑞与沈珏。

  乔三老爷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要不是沈家长辈厌恶沈琰兄弟,眼前这兄弟两个怎么能这样不念旧情?

  客院,厢房。

  沈满脸兴奋,脸上带了几分好奇,道:“大哥,你说乔三老爷与乔大老爷会不会动手?”

  沈琰见他一副唯恐天下不乱模样,拍了他脑门一下,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做客在外,去听了主人家的闲话已是不应该,还诉之与口么?”

  沈揉了揉自己的脑门道:“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那个乔大老爷一副眼高于顶模样,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卑劣的人……”

  “还说?”沈琰皱眉道。

  沈忙捂了嘴,道:“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这不是担心?要是乔家门风如此不堪,以后嫂子进门不孝可怎么办?娘的性子大哥又不是不知,棉花团似的,又是悲春伤秋的性子,要是被媳妇欺负了,还不得哭死。”

  沈琰这回是真怒了,一下子从座位上起身,喝斥道:“闭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过下人几句闲话,你就学妇人嚼起舌头来?你说的是谁?那是你的生身之母、还有你没过门的嫂子”

  沈向来对胞兄又敬又怕,站起身来,白了脸,讪讪道:“大哥,我错了

  沈琰道:“你哪里觉得你错了?你心里定觉得我小题大做,想着你是弟弟,挨训就挨训就不同我计较了吧。”

  沈被揭破心思,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

  沈琰长吁了一口气道:“乔家五哥、六哥官宦子弟与你同龄,却卡在院试,你参加一次就过了,是不是很得意?却不知越是得意时越当自省,要不然得意忘形,露了丑态,只会让人笑话轻浮无知”

  沈眼神有些漂移:“也不是很得意,到了乡试才是正经考试,生员算什么?”

  沈琰欣慰道:“你记得这点就好,你比我聪明,在科举仕途上,大哥还盼着你能早日出人头地……”

  说得沈也带了斗志,将乔家的事情丢在脑后。

  沈琰欣慰的笑着,心中却是晓得自己本事。

  能过乡试,已经是运气,会试时就要看天意,他是一成把握也没有的。

  虽说乔三老爷要扶持他,以他的年纪落第一科、两科也不算晚,可是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

  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家人,说不得在科举仕途上,沈琰走得比他更快更远…

  第二百八十一章 双桂联芳(三)

  内院上房,乔氏被嫂子、弟媳们劝止了眼泪,问起乔老太太的后事。

  乔大太太满脸感激道:“当时家里乱糟糟的,你大哥刚罢了官,亲戚们都冷了下来,生怕拖累了他们似的,不过打发管事下人来吊孝。幸好你们家大伯两口子过来,又出人又出力撑场面,僧道尼都请全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总算让老太太走的风风光光。”

  乔氏听着,却是蹙眉。

  这些年乔家本就日落西山,不如沈家,如今更是境况不堪。

  出京这一年,她好像不认识了丈夫一般。她被丈夫软禁了一年,出入不得自由,却连个抱委屈的人都没有。

  以前娘家还有个老太太在,多少能做她的倚靠;如今老太太去了,乔家上下要巴结沈家,连个护着她的人都没了。

  这般想着,她眼泪又下来了。

  乔二太太与乔三太太对视一眼,都带了不快。

  乔二太太是为丈夫抱屈,老太太停灵时,乔大老爷抱病,诸事不理,里里外外都是乔二老爷张罗,过后还病了一场,如今倒全成沈家的功劳?

  乔三太太则是想到昨晚听到的传言,乔老太太的私房被大房偷占了,老太太正是发现才是才被气死了。

  即便晓得乔老太太偏疼亲自抚养大的孙子五哥,以后老人家分私房大房肯定要占大头,可三老爷也是她亲生子,难道就半点不分?

  大老爷气死了老太太,断送了三老爷的前程,如今还跟没事人似的,怎么能这样无耻?

  妯娌几个心思各异,却都不约而同地在乔氏跟前瞒下此事。

  不管是后嫁进来的乔三太太,还是早先进门的乔大太太、乔二太太,都晓得自家这位姑奶奶看着柔柔弱弱、细声细语,可并不是知情达理、晓得轻重的

  真要让她晓得老太太去世隐情,说不得就要不管不顾闹起来。

  一上午的功夫,乔氏断断续续的哭了好几次。

  乔大太太还有耐心,每次都是软言温语地相劝,乔二太太与乔三太太心里惦记着分家的事,神色上带出几分不耐出来。

  落在乔氏眼中,越发觉得心凉。

  前院客厅,因“话不投机”,沈瑞就少了言辞。沈珏行动之间观望堂兄脸色,应答也含糊起来。

  沈三老爷从官场才下来,还带了几分官威,自觉得如此客气应付两个晚辈子侄,已经十分客气。

  沈瑞却是听到沈琰兄弟就在长辈面前撂脸子,委实不知礼;还有沈珏,平素带了清高,目中无人,在堂兄面前却如此服帖,丝毫没有因乔家是外家,就帮着乔家说话,远近亲疏可见一斑。

  沈三老爷心中也恼了,神色淡了下来,吩咐人去叫了子侄过来陪客,自己回房去了。

  乔家大哥出去访友,这个时候不在家;二哥是庶出,性子怯懦上不得台面;七哥年幼,被叫出来陪客的就是五哥乔永德与六哥乔永善。

  乔永德出京游历数月,自觉得长了见识城府,见到沈家兄弟,倒是没有再跟早先似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即便依旧有些冷淡,可是礼数还算周道。

  乔永善则同沈瑞、沈珏兄弟熟悉的多,言谈之间带了真心亲近。

  他已经听人提过沈家这几个月帮扶乔家的事,对于沈家人也是感激的。即便他不忿祖母偏心堂兄,可这只是小心思,对于祖母去世依旧哀痛。

  不过顾及到乔永德,怕触了他的逆鳞,乔永善还是避开科举,只提些长辈可安好、四哥抓周抓的什么之类的家常话。

  沈瑞能察觉到乔永善的亲近,一一地回了,对于乔永善倒是多看了两眼。

  与乔永德相比,乔永善为人处世要懂事的多,听说读书也算不错。乔家小一辈,说不得以后就要看此人成就。

  沈瑞的想法与沈沧一样,并不希望乔家从此一蹶不振,那样的话说不得会成为二房的负担。乔家自己能立起来,是最好不过。

  乔大老爷、乔二老爷两人,这两年亲戚往来,沈瑞见过多次,乔大老爷不过是大号纨绔,喜欢享乐,却平庸无才;乔二老爷有几分算计,可无心仕途。

  乔三老爷今日初见,到底是孔孟门生,乐意同人讲道理,行事却不干脆,首尾两端。想要面面俱到,去是顾此失彼。

  乔永善聊完几句家常,想到沈琰、沈兄弟。

  乔三老爷并没有跟家里人提沈琰、沈兄弟与松江沈氏的渊源,不过兄弟两个是松江府人氏,名字又是从玉字,使得乔永善、乔永德等人也好打听他们兄弟是否出身松江沈氏。

  乔三老爷否了此事,只说是同姓。

  乔永善没有多想,只是想着沈年纪与沈瑞、沈琰相仿,就道:“都说江南人杰地灵,苏松之地文风荟萃,果然不假。你们沈家各房头士人辈出不说,连寒门小姓也是读书种子频出……我家姐夫的兄弟沈,今年十六岁,早先也在松江府居住,你们听起来倒像是一族的,可认识?”

  沈瑞想了想,点头道:“倒是认识,只是不熟。”

  沈珏打趣道:“表姐还没出门,怎么现下就叫起姐夫来了?听说沈过了院试,不好生在南边参加岁科试,跑到京城作甚?功名不要了?”

  乔永善道:“婚期本定在这个月,六礼都走了大半,因赶上祖母西去才耽搁了。我之前也疑惑来着,听说是大姐夫的意思。大姐夫说沈学的功课不扎实,沉淀沉淀,踏实在京城学几年,等着五年后再下场也不迟。”

  沈珏挑眉道:“这番见识,倒是同我家五房大族兄的意思差不多。全三哥也在京中游学,明年才回去应院试。虽说岁科考试是今年算起,不过想要乡试,错过岁科试,乡试之前还有次补考,也不是只有参加岁科考试一条路。”

  乔永善犹豫了一下道:“全三哥不是比我们都要年长么?这明年才参加院试,他家里没觉得他晚?”

  沈珏道:“晚么?他们家大族兄当年早些,二族兄好像也都是二十来岁过的院试。”

  不仅乔永善暗暗松了一口,连乔永德心中也安定几分。

  实在是知晓的沈家人太过妖孽,沈珞当年十四岁过院试,十六岁中举;沈瑞十四岁过院试;沈家大老爷、二老爷当年也都是少年秀才、举人;沈家的状元公是弱冠之年中进士。

  就是沈琰、沈兄弟两个,虽不是沈氏族人,可沾了个“沈”字,也都是不俗,一个二十岁中举,一个十六岁过院试。往上论起来,已故祖父生员,已故父亲举人,也是拿得出手的书香子弟。

  即便性子高傲的乔永德,想到沈家人时,也隐隐地自惭形愧。

  实际上,十六岁能成为童生,还算是体面,不过是与沈家对比之下,相差太多,且两兄弟之前将目标定的太高,才使得堂兄弟两个失了平常心。

  厅上气氛的微妙变化,沈瑞有些察觉,微微挑了挑嘴角。

  乔永德年长一岁,学会克制,不错不错。

  毕竟是亲戚家,要是乔永德撕还是摆出熊孩子嘴脸,连面上情都不愿维持,那沈瑞也不会受着。那样的话,说不得会让沈珏为难。

  姑太太回门,沈瑞又是过来送谢礼,还有沈珏这个便宜“外甥”过来,乔家这边自然留饭。中午准备了丰厚席面,只是因孝期的缘故,没有上酒。

  内宅不必说,几位太太心中再是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好生哄着乔氏。

  患难见人心,不管分不分家,沈家这个靠山可不能丢了。

  前院这里,乔大老爷没有出面,乔二老爷出去应酬去了,乔三老爷倒是出来,带着两个子侄怕陪沈瑞兄弟用饭。

  客院,北房。

  白氏辗转一夜,没有睡好,精神就有些不足,只是想着客中,保不齐乔家几位太太有请,就早早起了。

  至于客居不安之事,沈琰倒是安抚了她一顿,只说是找个合适的书院后,会就近赁房而居,搬出乔家。

  白氏的心事去了一半,总算觉得松快许多。她拿了自己的首饰匣子,在里面挑拣了一番。

  昨日到乔家,因乔三老爷夫妇苦祭伤心,加上旅途劳乏,乔家并未举行接风宴。

  白氏母子,除了乔大老爷夫妇、乔二老爷夫妇之外,在京的其他的小辈都没有正式相见,到时候少不得要预备表礼。

  在来京途中,白氏就跟乔家的婆子打听清楚了各房头的人口,心中有数。

  东西都准备好,白氏自己也拾掇得清清爽爽,可直到中午,婆子们送来席面,却也没有提主家相互请给他们母子接风之事。

  怠慢到这个地步,白氏只觉得心口疼的厉害,可当着儿子的面,她却一个字都不敢说,怕说了使得儿子伤心。

  沈琰倒是没有多想,他之所以没有现下就出去找房子,就是想着乔三老爷刚回京,总要忙上几日,自家就不去捣乱了。

  至于沈,想着早上无意在书房外头听到的那一耳朵,对于乔家今日没个正经主人待客便也以为晓得内情。

  虽是满心好奇乔家几位老爷的纷争后续,可因沈琰教导在前,沈就也熄了八卦之心,一家三口用了饭后,就自觉地读书去了。

  虽说他如今算是游历在京,并不打算参加下一科的乡试,可如此一来,五年后那一科自然是更要有把握一些才好。

  沈不再是昔日那个在乎祖宗姓氏、满心怨愤的鲁莽少年,而是晓得功名仕途的重要。

  松江沈氏的发迹,源自于祖宗沈度、沈粲兄弟双学士,沈家二房如今在沈家九房中独占鳌头,源自于二房已故三太爷与两位老爷父子三进士。

  身为旁枝的沈理,早年连吃饭都要族亲接济,一朝成为状元,就能娶高门之女,入翰林为官。

  看着兄弟如此勤奋自觉,沈琰的脸上满是欣慰。

  少年丧父,沈琰亦父亦兄的地兄弟教导大,原还怕他性子倔、死钻牛角尖、偏了性情,如今看着他周身阴郁散尽,性子也越发开朗,沈琰也是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科举功名,都是以后的事,眼前却是要好生规划京中生活。

  他们母子三人离开松江时,家底积蓄就用的差不多,还是得了董夫子馈赠,在南京时才得以安顿下来。

  不过银钱有数,沈要上学,沈也要投文会友,为了防止坐吃山空,沈便给房东家的监生少爷做了帮闲,时而代笔润文之类。

  那房东家是商户人家,前头生了五、六个姑娘,人到中年才生了这一儿子,自是百般溺爱,身边请的伴当也都是顶着秀才功名的读书人,沈琰颇得看重,每月也能有几两银子进账。

  乡试时沈琰不过是抱着试试想法,没想到运气来了,出的题目正好是他之前曾做过的,顺顺当当地过了乡试。

  至于房东夫妇,见沈中了举人,则厚赠了一笔银子。

  等到沈琰与乔家长女的亲事定下,那房东更是拉着儿子,说什么也要让儿子拜在沈琰名下做弟子。

  说起来,那监生少爷不过比沈琰小三岁,不能说不学无术,可也不像是能走科举仕途的模样。

  沈琰自然不肯收,无奈房东却是心诚,两口子轮番上门,礼物一次比一次丰厚。

  沈琰被纠缠的实在无法,加上母子三人在南京这大半年多受这户人家照顾,说起来对方也有援手之恩,便勉勉强强地认了学生。

  这家的“拜师礼”倒是大方,除去贡院附近一座两进宅子外,还有白银五百两。

  沈琰推却几番,只得收了,却是心下难安,对于那便宜学生倒是生出几分认真来。想着总要教导处点成色来,也不枉师生一场。

  不过这边刚严厉管教半月,那边学生家长上门。

  两口子也知晓儿子的德行,实不是读书材料,并不勉强。就是两口子眼下这一摊商铺买卖,以后也没打算让儿子接手,已经买了几处庄子,只想要让儿子改换门庭,做个太平乡绅。

  夫妻两个死皮赖脸先前非要让儿子拜在沈琰门下,是想要求沈琰以后对自家儿子庇护一二。

  商户下贱,即便有几门姻亲,也都是看银钱办事。不防他们侵产就差不多了,遇到事情哪里能指得上?

  之所以如此信任沈琰,这是沈琰的行事为人都在夫妻两个眼中。

  身为儿子,侍母以孝;身为长兄,待兄弟耐心友爱;即便是读书人,也没有那些穷酸气,待他们商户人家也能客客气气的。接了他们家的聘请,陪着他们家儿子,不像旁的帮闲那些撺掇他们家儿子胡吃海喝、花天酒地,糊弄几个银钱,反而还有几次暗中提醒他们夫妻两个。

  这样的人品,就让夫妻两个生了指望。

  沈琰听了夫妻两个初衷,心下难安,自己不过是小小举人,庇护自身犹不足,哪里有能力庇护旁人?

  可是在房东夫妇眼中,举人就已经是官身,何况是做了提学女婿的少年举人?那定是如同旁人说的,前程锦绣,早晚进士及第。

  沈琰与他们说不通,只能苦笑,不过从此倒是不再勉强那监生少爷读书。

  反而在与家中南京的几个同年交际时,他都懈了这便宜弟子在侧,使得其与几位同年都混了个眼熟,师伯、师叔地认了好几个。

  这次沈琰随乔家人上京,房东夫妇又准备了丰厚的仪程,那便宜学生雇了船,送到了百里外,嚎啕相送,倒是真情实意地舍不得。

  这家的几次馈赠,加上沈琰跟在乔三老爷身边得的一些人情往来,一起也将千两银子。北上时,除了留下一百两花销外,其他的都让他换成了金子,便宜携带。

  除了需要赁房子之外,他们兄弟两个要需要预备束惰。

  他已经及冠之年,乔家娘子也十六岁,等一年孝满后,就该操办亲事,还是一笔开销。

  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即便眼下有余钱,沈琰也不敢安心,乔父去世后,他们母子三人过了几年窘迫日子,他倒是不觉什么,可舍不得母亲与兄弟吃苦,已经再盘算有什么法子钱生钱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双桂联芳(四)

  直到下午,乔氏带了沈瑞、沈珏离开,沈琰才知晓乔家今日有客至,而且还不是别人,正是沈家二太太与沈家两位少爷沈瑞、沈珏。

  他怔了一会儿,脑海出现两个少年的影子。

  将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少年人来说变化十分明显。

  就像沈珏,就比前年族学时高了大半头。只是这一路北上,偶尔两次照面,沈珏的冷淡疏离挂在脸上,早已不是当年族学中那个意气风发的族中骄子。

  他缄默了许多,站在窗前看了眼正专心致志读书的沈,觉得与故人就这样断了往来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沈家,乔氏就带了疲色回了客房,沈珏随沈瑞去了正房。

  “伯娘,听着乔……三舅父的意思,是想要我们同沈琰兄弟多亲近呢,连师生之谊都抬出来了”沈珏带了几分抱怨道:“等过两日上门时,说不得就要为了沈琰兄弟开口央求大伯了。”

  沈琰是在沈氏族学里做过夫子不假,可其他有功名的族亲或姻亲也多带过春耕班、夏耘班的课,难道都要论师生辈分?

  那样的话,岂不是说沈琰的身份要凌驾于当年春耕班、夏耘班的所有学生之上?师生名分,可是比族兄弟名分要重的多。以后遇到,就要恭恭敬敬的,否则就要引人诟病。

  徐氏不以为然道:“不用放在心上,乔三老爷不过是想要试探咱们家的底线,不会真的那样不懂事。”

  沈珏不解道:“瞧着他的意思,可是很看重沈琰。沈琰兄弟又是为了求学才进京,乔家这个时候找不到旁人帮忙,说不得他真想要央求大伯帮忙寻访名师。”

  徐氏摇头道:“不会。女婿毕竟是女婿,要是沈琰是他儿子,他或许会厚着面皮开口。既是女婿,试探试探,晓得咱们家无心亲近,就会止步于此。”

  沈珏虽依旧有些不解,可见沈瑞在旁点头附和,显然心中有数,就没有再追问。

  等兄弟两个回到九如居,沈珏就问起此事:“乔三老爷既是要提挈沈琰做乔家助力,难道还不将他当成自己人?沈琰虽不是赘婿,可孤儿寡母,又无亲族倚靠,在乔家人眼中与无入赘也差不离了。”

  沈瑞也没卖官司:“虽说沈瑞两家是亲戚,可到底是两姓旁人,难道沈家会任由乔家索求不成?之前乔大老爷官非,是老爷出钱出力托的关系;乔老太太后事,又是这边帮忙张罗。这两份大人情,乔家还没有还上,如何敢轻易开口再求其他?更不要说,乔三老爷守制结束,起复时要指望的还是沈家……”

  沈珏嗤笑道:“原以为乔三老爷是真的看重沈琰,看来也不过如此。怪不得先前觉得怪异,沈琰少年举人,正是当一心备考准备春闺。即便今年会试落第,也是能得经验教训沈琰却连京城也没来,反而被乔三老爷留在身边打理庶务。换做是乔家子侄,只会被供起来读书,哪里舍得耽搁时光?还有这次打着求学的名号,携沈家兄弟上京,也是委实可笑。京城虽荟萃不少名儒,可南京也是学风鼎盛之地,怎么就不能好生学习?这是既想要提挈沈琰、沈兄弟两个,又生怕这两人出了掌控,才这般安排。”

  沈瑞并不觉得沈琰是个没有主意、全凭未来岳家摆布的人。

  大明重视读书人,举人身份已经是晋身士绅阶层。也就是沈琰在中举后滞留南京,没有回乡,否则四方来投,一下子就能从家无恒产,变身富裕地主。

  沈珏这样说,显然是不喜乔三老爷午饭前那似带威胁的口气,对其存了偏见,才将乔三老爷对沈琰兄弟的提挈看成是私心。

  沈瑞无心为乔三老爷分辨,以乔三老爷爱说教、爱用名分说事的性子,沈珏做个面上恭敬、心中有思量的外甥,总比被洗脑后做个真正服顺的晚辈要好

  等到用晚饭时,沈珏四下里望了望,察觉到不对来:“怎么就是这两个丫头服侍,冬喜呢?”

  沈瑞手中的筷子顿了顿,觉得眼前这道炸乳鸽没有那么诱人了。

  他将口中的饭菜吞咽尽,道:“八月初时嫁人给长寿了,如今两口子在后街住着。”

  沈珏听了,十分意外,看了眼侍立在旁的柳芽与春燕,欲言又止。

  沈瑞指了指他面前的盘子:“这道菜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沈珏面前的白磁碟盘子中,金黄色的菱形方块上裹着糖稀。旁边放了一个小碗,装的清水。

  沈瑞夹了一筷子,在清水里沾了下,给沈珏做了示范。

  沈珏的注意力转移了,顾不得问,照猫画虎地跟着尝了一口,立时眉开眼笑起来。

  一口气吃了半盘子,剩下的因凉了多黏在一起,沈珏才撂了筷子。

  “这是什么?这算点心,还算是菜?家里来新厨子了?”沈珏眼睛闪光道

  “拔丝白果,算是菜中甜品吧。”沈瑞道。

  这道菜是他写了菜谱,专门吩咐厨房那边做的。虽说各处都送了,但是主要是为了沈珏。

  沈珏回京这两日,看似活泼依旧,可不时流露出迷茫感伤之意。沈瑞有些心疼,就想了这道后世常见的甜品来哄他。

  “白果?”沈珏听了,又夹了一块,细细地品了品道:“这是磨成粉了么?怎么一点也吃不出白果的味道,倒是有一股蛋香。”

  “真是馋人好舌头,这就是蛋皮做的,名为白果,实际同白果不相于。我从一本杂书上看的食谱,想着你估摸爱吃,就叫人试做了,味道倒是凑合。”沈瑞道。

  沈珏欢喜道:“哈哈,那以后不是能天天叫这道菜了……”

  沈瑞白了他一眼:“隔三差五尝一尝也就罢了,天天吃这个,你牙还要不要?真是不长记性,又忘了牙疼时遭的罪了……”

  沈珏左手摸了摸腮帮子,“嘿嘿”笑了两声。

  等兄弟两个撂下筷子,柳芽与春燕撤了桌子,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两个,沈珏又想起冬喜,挤眉弄眼,俯身过来,道:“二哥怎么舍得将冬喜嫁出去?不说别的,就是二哥身边这几个婢子,柳芽不用说,算是清秀,可到底身体有残;那个春燕,手脚虽麻利,可长得也太寻常;倒是只有冬喜是个好颜色的。平素二哥不是最倚重她,怎么说放就放出去了?”

  沈瑞握拳,捶了他一下:“好好说话跟谁学的这般油嘴滑舌?”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他几眼道:“是你身边婢子淘气,引得你学坏了?”

  沈珏轻哼一声道:“行了,二哥别一脸说教,我就不信二哥没想过开荤…

  沈瑞皱眉道:“你真的收了通房?胡闹精血早泄,不利生长,小心你以后长不高”

  沈珏虽比去年走时高了小半头,可还是属于晚长那种,比同龄少年要略矮

  想着乔氏迎风流泪的小白花模样,真不像是能管教少年嗣子的慈母。江南又是富庶繁华之地,沈珏在那边是官家少爷,相貌又好,沈瑞是真有些不放心了。

  沈珏见沈瑞恼了,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就这么一提罢了。玲二哥也告诫过我,说不宜早近女色,最少也要等到二八年岁”

  沈瑞点头道:“玲二哥说的对,女子二七天葵至,丈夫二八肾气盛。鸿大婶子给全三哥通房时,全三哥已经十七岁。阳气憋着不好,散了早了也不好。

  这里就涉及道家养生论,沈瑞觉得其中不少言之有物。

  沈珏本想要打趣堂兄几句,没想到听到这番一杯正经的说教,使劲揉了揉耳朵,嘟囔道:“二哥到底是不是少年?这口气同几位老爷都一般无二了”

  沈珏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事,想着他的公鸭嗓,还有脑门上鼓出的两个火疖子,这孩子多半是有了遗精,开始二次发育,才对男女之事好奇起来。

  后世这个年岁的少年,多半开始对着岛国偶像“自力更生”;如今大明朝,“教育”虽不如五百年后,可架不住人物分了等级尊卑,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身边都是妙龄婢子服侍,想要“学而时习之”极为便宜。

  “二婶是个不爱操心的,明儿我会同太太说,将你身边婢子都理一理。轻浮不懂事的,都换出去,省的带坏了你。”沈瑞皱眉道。

  沈珏瞪大了眼睛,忙恳求道:“二哥,千万别伯娘听了还以为我要使坏呢……我又不是不知好歹的傻子,就算有婢子想要引诱我,我就上钩不成?这哪里是能摆在台面上说的事?二哥就给弟弟留几分颜面……”

  沈瑞想了想,沈珏说的也有道理,便点头应了,也趁机教导他道:“食色性也。人长大了,对于鱼水之欢好奇向往,这是天性。就跟饿了就想吃饭,是一个道理。只是吃饭有个章程,鱼水之欢便也有规矩。克己复礼,方是君子。

  沈珏做头疼状:“我的二哥是圣人了”

  沈瑞白了他一眼,道:“以后你要走科举仕途,名声顶顶要紧,好色贪欢是好名声么?”

  沈珏叹气道:“有二哥您这位圣人模范在跟前,弟弟想要好色也难。”说到这里,带了沮丧:“不过一年功夫,二哥像是长成了大人似的,倒趁着我像是孩子了。”

  沈瑞摇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珏哥往返京城到南昌府一趟,行程数千里,比我多了一年的见识与阅历,这点我不如珏哥。”

  沈珏犹豫道:“二哥,既是回京了,明年我参加童试可好?”

  沈瑞笑道:“自然是好,你功课比我扎实,要是没出京,今年考也是差不离的,还犹豫什么?”

  沈珏这才笑了,道:“反正试试吧,总不能继续白身。连何泰之都是生员了,我怎么也要先混个童生……”

  第二百八十三章 双桂联芳(五)

  沈珏既要留京,少不得要找地方读书。

  按照沈沧之意,依旧是打算从翰林院那边寻关系,送沈珏去春山书院。

  不过沈瑞并不觉得沈珏现下应该去书院,眼下已经是冬月,离明年二月童子试就剩下四个月,中间还隔着一个除夕,即便是去了书院,也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功夫。

  就跟他似的,去年九月入学,今年二月应童子试,在书院读书的只有半年,可入学时沈家却欠了几处人情。

  能用银子办的事都是小事,偏偏春山书院的门路不是用银子就能撬开的。人情是负累,能少欠一份就是一份。

  加上沈瑞是主动离开春山书院,不要在自己身上打上书院印记,沈珏这里从一开始就不入也是好事。

  “父亲,还是等珏哥参加完童试再做打算。要是过了院试,就能直接进官学;要是卡在院试,再去书院好生读两年书也不迟。”沈瑞听闻沈沧的打算,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

  沈沧听了,觉得沈瑞说的也有道理,可又怕二老爷夫妇多心,沈珏与沈瑞是堂兄弟,没有堂兄去得,堂弟去不得的道理。

  沈瑞道:“这是珏哥自己的前程,要不先问问珏哥?”

  沈沧问了沈珏,沈珏早先虽对春山书院有些兴趣,可那是因沈全、沈瑞、何泰之等人都在那里读书的缘故。如今大家都走的差不多,他倒是无所谓。

  沈瑞今年才参加完童子试,对于县府院三试流程依旧记忆犹新。他便将自己的笔记功课都整理出来,整整有四大箱子文稿。

  “我去年就是在家备考,珏哥都这些先看一遍,再给自己定个章程,在家努力几个月。”沈瑞劝勉道。

  沈珏咋舌道:“这么多稿子?这手腕不得累个好歹……早晓得二哥勤勉,没想到竟到了这个地步,看来这‘案首,真是不能靠运气来……”

  沈瑞能安静下来,沈珏却是爱动的性子,想着自己要闭门苦读,脸上不由露出烦操,迟疑道:“要不就再等两年?反正现下二哥也得了功名,我早几年晚几年也没事。”

  沈瑞挑眉道:“是苦读四个月,拿个秀才功名出来,被当成大人,痛快肆意地游乐;还是磨磨唧唧地再读三年书,十七、八岁依旧被当成孩子管东管西的,你自己看着办。”

  一边是四个月,一边是三年,这还用选么?

  再加上今日乔家几位老爷对沈瑞与沈珏的区别对别,是个人都晓得有个功名的好处。

  沈珏来了斗志,右手握拳,击打左掌道:“当然要选前者不过是四个月,又有何难?”

  沈瑞笑着点头,这般有朝气,这才是真正的少年。

  他没有提醒沈珏,这四个月是开始,正经要拿到秀才功名,需要熬到六月中旬,那就是八个月,哈哈……

  过了几日,沈沧休沐。

  乔三老爷早已打听出来,提前递了帖子过来,这日就登门“致谢”。

  为人子女者,孝道是天大的事。且不说乔家惹上官非时沈沧的援手,就是沈沧夫妇帮忙发送乔老太太,乔三老爷也当感激涕零。

  正如徐氏所说,乔三老爷敢在沈瑞、沈珏面前试探,在沈沧这个向来严肃的大表哥面前却是老老实实的,从头到尾提也没有提沈琰、沈兄弟。

  沈沧便也只做不知。

  宗法姻亲向来以族亲为重,外亲次之,妻族最轻。

  乔家诸人,真正与沈家几位老爷有服的只有已故乔老太太与三位老爷。

  两下论起来是“从母之子”,两姨表兄弟,正服缌麻。

  到了沈瑞、沈珏兄弟这一辈,沈乔两家就是无服的远亲。

  沈沧看在亡母面上,虽不会对乔家人素手不理,可也要乔家人知趣。他本就上了年岁,能扶持沈瑞的时日有限,决不会因一时心软,给沈瑞留下什么负累。

  乔家兄弟之间闹了两回,乔三老爷知晓了当初隐情,对于胞兄埋怨中带了愤恨。不过也就如此了,家丑不可外扬,乔三老爷以后要继续走仕途,真要家中闹出忤逆案来,自己也要受到影响。

  不过因这个缘故,乔三老爷回京没几日,兄弟几个就分了家。

  乔家虽已经败落,几位老爷人前也不会少了教养,倒是做不出兄弟争产的嘴脸。请了几家族亲姻亲、各房太太的娘家做了见证,痛痛快快地分了家。

  只是如今在百日热孝中,加上寒冬腊月搬家不方便,几位老爷就分产不分居,议定好年后再搬家。

  乔三老爷料理完家事,便想起沈琰兄弟上学的事。之前他已经打听了一圈,最好的选择就是春山书院与南城书院,其他的书院就要次一等。

  春山书院需要的关系人情就大了,还是南城书院容易些。

  乔三老爷打算将沈琰、沈、乔永善三人都送到南城书院去,就给书院的老山长田老太爷下了拜帖,这一日要带几个孩子过去拜见。

  乔三老爷的授业恩师与田老太爷有旧,乔三老爷早年也常随恩师出入田家

  乔永德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三叔,也带了侄儿去……”

  乔三老爷听了皱眉,之前没有将乔永德算在内,本是故意如此。

  乔大老爷偷拿私房,乔大太太分家前旁敲侧击三房家底,这兄嫂两人的贪婪嘴脸,已经使得乔三老爷不耐烦。

  乔永德这个侄子,仗着是长房幼子,打小被长辈们娇惯,行事也不像话。真要论起长幼来,他比乔永善还要大半岁,可说话行事没有半点让着堂弟的地方;对于二房庶出的七哥,更是鼻孔朝天,没有半点友爱。

  与兄长们在一起,乔永德要求哥哥们“兄友”;与堂弟们在一起,又要求堂弟们“弟恭”。他自己则是处处抢在头里,好像小一辈只显着他一个。

  乔三老爷看不惯侄儿的为人行事,怕将自己儿子拐带坏了,是打定主意要将两人分开。

  “我是去拜见长辈,不是去游玩,怎么好临时加人?五哥想要出去玩,去找大哥、二哥去”乔三老爷板着脸不客气地说道。

  乔永德满面赤红,望向乔永善的目光带了祈求。

  乔永善犹豫了一下,小声对三老爷道:“爹……”

  看在乔三老爷眼中,就是儿子没有主见,唯堂兄眼色事从。

  他神色更冷,只当没听见,招呼沈琰、沈一声,大踏步出门而去。

  见着乔永德失魂落魄模样,乔永善虽有些不忍,可也不敢忤逆父亲,跟在后边走了。

  到了田家,田家太爷精神矍铄,待晚辈们也温和。

  待乔三老爷表明来意,想要送几个少年来南城书院读书,田太爷却道:“老了,老了,如今那边都是老大在打理,你且与他说去……”

  田山长并未一口回绝,可也露了为难。南城书院毕竟是私家书院,课舍规模有限,学生人数都有限制。如今年底,又不是招生的时候。

  乔三老爷晓得这办书院的最爱才,就将沈琰、沈兄弟夸了又夸。这兄弟两个一个少年举人,一个少年秀才,确实拿得出手。加上这兄弟两人虽父祖早逝,无亲族倚靠,可却是书香子弟,父、祖、曾族三代都有功名,是科举考试时的“热籍”。

  田山长听了,亲自考校一番,倒是有几分意动,就打算收下这兄弟二人。至于乔永善,少不得做个搭头。不过听闻这兄弟两个是“松江府人氏”,嘴边的话就又咽下去,只说自己想想法子,请乔三老爷过几日听消息。

  对于这个结果,乔三老爷虽有些不高兴,可也晓得如今是有求于人,只能按照这边的规矩来。

  能在京城书院做山长,且将书院发展的蒸蒸日上,田山长可不是不通世事的腐儒。

  乔三老爷一行走后,田山长就打发人去请了妹婿沈三老爷过来。

  “这是你们哪一房的子弟?如今到了京中,怎么不是你们这些族亲照拂,反而投了岳家?”田山长直接说了沈琰、沈兄弟的事,问道。

  世人眼中,最重宗族。越是读书人,越是爱追根溯源。

  不管搁在什么人家,这少年举人、少年秀才都为族人看重。即便本是偏房庶支,这个时候也当开始好生关爱教养。要是一直不接纳,除非是父祖有过失,不为亲族相容。

  沈琰、沈兄弟的事,沈沧夫妇知晓,沈瑞兄弟知晓,可三老爷偏偏不晓得。

  他摇头道:“还是真没听过此人。老家那边有八个房头,嫡支小辈就有数十人,旁支庶房更是数以百计,谁能记得清都有哪个?”

  田山长虽起了爱才之心,可是又担心这沈琰、沈的来历不清白。

  沈三老爷道:“我虽不晓得,珏哥当是知道的。”

  沈珏本是族长之孙,宗子之子,打小在松江长大,这次又是同乔家三老爷一道上京,对于乔家三老爷这“女婿”应该也知晓。

  沈瑞去了官学,沈珏被叫到田家,听说问的是沈琰兄弟的事,就有些傻眼

  二房出妇是沈家祖辈隐私,不足为外人道。

  他就含糊道:“听说他们祖上是外室子,祖辈、父辈都不在松江居住,沈琰他们兄弟也是丧父后才回松江,一直没有上族谱。”

  田山长听了,倒是觉得与自己猜测的差不多。

  沈家是书香望族,不能上族谱的子孙,多半生母身份不体面。不过这都几代人过去,沈琰父祖两代都有功名,就说明这身份不碍律法。

  田山长放心了,觉得可以收学生。

  沈三老爷却是不好糊弄,叔侄两个离开田家,就问道:“方才问他们兄弟是哪个房头下的子弟,珏哥怎么避而不答?莫非是宗房或二房的庶支?”

  为尊者讳,能让沈珏为难的也只有这两个房头的事。

  沈珏就将沈琰兄弟的身份说了,听得沈三老爷睁目结舌。

  三太爷早年移了户籍、孤身进京之事,沈三老爷当然知晓。不管是与本家几十年不往来,还是三太爷对于孙太爷的感激,都是此事的后续。

  惊讶过后,沈三老爷就添了忧心。

  那兄弟俩本就比沈瑞、沈珏兄弟年长,如今又都有了功名,要是因祖辈之事敌视二房,也不无可能。

  田家收了他们做学生,定会用心教导,那不是给沈瑞、沈珏兄弟培养仇人

  沈三老爷道:“你大伯怎么说?”

  沈珏道:“大伯说无须如临大敌,只要不招惹沈家,且谁他们去”

  沈三老爷听了,晓得大哥用意,这是要留沈琰兄弟做沈瑞、沈珏的磨刀石

  他不由羞愧,方才想到沈琰兄弟或许会对自己有敌意时,他想的是遏制兄弟两个的发展,这点就比不上兄长了。

  他看了眼沈珏,决定对这个侄儿教导的更用心些。有备无患,同为沈家子弟,总不能让沈瑞一个人支撑沈家……

  第二百八十四章 较长絜短(一)

  没几日,南城书院的田山长派人给乔家送了手书过去,上面只有几句话,赞了沈琰兄弟资质颇佳,对于他们入学书院之事荣幸之至。

  至于南城书院束惰几何、生员是走读还是住宿之类,乔家这边早就使人打听好了。

  读书的地方有了着落,沈琰就同乔三老爷提了出去典屋而居之事。

  乔三老爷倒是没有拦着,沈琰要在京备考,沈要求学,明年老太太周年后,两家还要办亲事,即便现下不寻屋子,明年等三房搬出去也得与三房分开住。乔家是嫁女,不是招赘,没有留女婿在家住的道理。

  乔三老爷便应了,打发管事去南城寻空宅院,那边出城近,往来书院也便宜些。

  南城书院并不在城里,而是在南边城下坊。那边街坊住宅价格虽比城中要便宜一半,可没有城墙围护,住的人鱼龙混杂,并不宜长期居住。

  沈家若是只有兄弟两个,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如今带了寡母在身边,明年还要娶亲,当然要门户严谨的地方。

  因到年根底,离京归乡的人多,空宅院还算比较好打听,乔家管事出去打听两日,便寻了个妥当牙行,挑出三、四处空宅院出来。

  其中三处是三进院,只有一处是两进院。

  这管事既得乔三老爷看重,自然也全心为主家思量。

  沈家母子三人,带了几个下人,拢共不到十口人,按理来说,两进小院就能住的极宽敞。可是家里小姐明年年底就要嫁过去,要是只有两进院,这住着就不便宜了。

  不仅需要跟婆婆挤在一个院子里,还同将成年的小叔子抬头不见低头见,未免委屈。

  因此管事叫牙行寻宅子时,就提了要三进的宅子,至于那进两进院并不在南城,而是在东南方向,与乔三老爷名下一处宅子在一个胡同里,且不是典租而是对外出售,管事的才多问了两句。

  等到明年年初,乔三老爷一家要搬的新居就是那边。要是沈家能在一个胡同里住着,两家也有了照应。

  不想沈琰问了问典房价格,却是一处都没有看上,原因无他就是京城的房价太贵了了,以他的家底委实典不起。

  现下想要搬家,可以选择买房、租房、典房。京城房价畸高,就是低品级的京官也多是租房、典房的人多;租房的话,还要去打听房东家的人品底细,否则就容易纠缠不清,房屋损毁修缮之类也容易扯皮;同买房、租房相比,典房就省事的多,约定好期限,拿出“典金”来,住起来也稳定。

  乔家管事寻的那几处三进宅子,都在南城,比东城、西城的房价要低的多,不过因是三进宅院,最小的一处也要值七、八百两银子,其他两处房舍稍多些的,则都是房价在千两银子以上。典房的话,即便不用拿出全部房款,按约定俗成的规矩也要拿出六成以上。

  沈琰要是拿出这些“典金”,手中虽还剩下些,以后的日子就要拮据。

  三进宅子他是考虑也不考虑的,只能考虑二进小院。而管事提及的那处二进小院,因是出售,不是典屋,需要全价买下,加上位置好,就要六百两银子,已经超了沈琰预算。

  乔家管事傻眼了,他晓得未来的大姑爷是寒门子弟,家无恒产,不过是有了功名后才有几个积蓄。

  不过自己老爷吩咐找房时,只让找大的,他本没想着沈琰会自己“典房”,才寻的都是三进大宅。

  乔管事没法子,只能去寻乔三老爷拿主意。

  乔家分家各房头虽没分多少银钱产业,可三老爷在江南任官多年,手中不乏积蓄,千把来两银子实不算什么。

  乔三老爷的本意,寻到合适的宅子,或典或买,都是他这边出钱。毕竟女婿是随他到京,他花钱帮着安顿也是应有之义。要是能买下,明年就直接给女儿做嫁妆。即便女婿以后有了官身要外放,京城的宅子也是不怕空着,或典或租都是贴补。

  如今沈琰却是要“自力更生”,乔三老爷想了想,倒是没有去勉强沈琰接受乔家的好意,而是叫管事随沈琰吩咐。

  他虽有心提挈女婿,愿意对沈琰好些,可也要沈琰乐意领情。否则就不是施恩,而是挟恩了。

  年轻人都有好胜之心,让沈琰自己“扑腾”、“扑腾”也好,知晓了世道的艰难,才能更晓得有一门好姻亲的益处,知道好赖;否则“升米恩、斗米仇”,不是养助力,而是就养白眼狼了。

  管事无法,只好再去寻沈琰,细问典屋的条件。

  沈琰看来心中也早有打算,想了想,便道:“房舍无需太多,内外院分别就行,典银不超过三百两,典屋年限在三年以上。需僻静,不能离坊市太近。

  管事听得木了脸,沈琰却是只能心中叹气。

  他并不道京城的房价,可在南京时却打听过南京的房价。听说早年秦淮河畔一间屋子不过几十两银子,不过近几十年来,翻了十几倍,已经六百两一间。不过这是特例,不能算是常态,不过南京房间之高,也可见一斑,二进、三进的院子,稍好一些,价值千八百两都是寻常。

  要知道在松江府,五进大宅也不过一千二、三百两银子。

  就算是南直隶的官员,除非做到堂官,否则也没有几个能买得起宅子的,多是典房或租公房。

  南京尚且如此,京城即便繁华比不上南京,可到底是天子行在。

  即晓得京城居、大不易,沈琰就没想过打肿脸充胖子。

  虽说他现下的银钱,也能典一处大房住,可那样的话以后怎么办?明年没钱预备聘礼,以后的日常开销也不是小数目。

  他要是想要生活奢华,那接下来的日子就要为银钱发愁,哪里能安心读书

  是生活安逸重要,还是读书重要,这压根无需取舍。

  要不是明年要成亲,年轻叔嫂需避讳,沈琰连两进宅院都不会找,找个四合院就心满意足。

  沈琰拿出个二两小元宝,递给那管事道:“家资寒薄,只能请管事费心了

  那管事拿人手短,加上到底顾及沈琰的举人身份,不敢摆脸色,谢了赏,继续找房宅去了。

  过了三、五日,这管事还真的寻了两处二进小院,都在靠近崇文门的明时坊。

  一处在坊北,因空置了半年,有些破败,院落也小,不过因离贡院近,附近住的读书人多,价格居高不小,典房价格正好是三百两;另外一处则是在坊南,刚腾出屋子,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带了九成新的家具陈设,房舍厢房也多,典银二百六十两,不过就是附近住的都是商贾百姓,邻里杂乱了些。

  沈琰听了介绍,就已经有了倾向,亲自随着管事去转了一圈,就选择了与贡院一街之隔宅院。

  对于乔三老爷挑的这个女婿,各房本说什么话的都有。

  有瞧不起他们,觉得是外地乡巴佬,厚脸皮攀权乔家;也有觉得沈家兄弟年纪轻轻就有功名,前程可期。

  不过听说沈家连房子也买不起,只能典屋而居,轻鄙的就多了。

  举人是体面,可穷举人就谈不上体面了。不管沈家兄弟以后前程会如何,明年小乔氏嫁过去吃苦却是一定的。

  “怨不得说穷酸,就爱讲究那虚头巴脑的骨气。亲戚里外的,住就住了,非要着急忙慌地寻房搬家。搬了这里,靠的就不是乔家了不成?”乔大老爷私下跟乔二老爷抱怨道。

  乔二老爷道:“上面无父祖可依,支撑门户的长子长兄,到底比旁人想的多些。年轻人吃点苦,不是坏事。”

  乔大老爷叹气道:“老三也算有先见之明,儿子不争气,女婿找补……”

  到底是羡慕的,长房年长的女孩们都嫁到官宦人家,嫁妆也咬牙预备的体面,可婆家多是势利人家,遇到事了都跑得远远的,压根靠不上。若是跟三老爷似的,当年也寻两个举人中女婿,施了恩义,还能多两门助力,嫁妆也能硬撑了。

  乔二老爷心细如发,早在沈琰、沈兄弟到京,听到这兄弟名字就觉得古怪,就悄悄叫人打听了兄弟两个的底细,即便不知他们是二房没上族谱的血脉,可也晓得他们就是松江人氏,心下就狐疑不定。

  等到沈瑞、沈珏兄弟陪着乔氏过来时,乔二老爷虽后来出去了,可还是叫人盯着客院那边。等到晚上回来,知晓乔三老爷只叫乔永德兄弟出来陪客,沈琰兄弟提也没提,乔二老爷就晓得这其中说头。

  他虽有些好奇,可也没有细究,却是悄悄吩咐妻子对于白氏母子敬而远之,无需亲近。

  对于丈夫的吩咐,乔二太太倒是没有多想。见过白氏一面,瞧她言行做派与自家小姑差不多,乔二太太心中就腻歪的不行,巴不得不去应酬。

  乔家人都以为沈琰这样仓促找宅子,如今既找到定会迫不及待地搬走。

  不想这回沈琰倒是不着急,拿了银子雇人将那边里外收拾了半月,处处齐全了,才别了乔三老爷一家,母子三人带了几个下人搬了过去……

  第二百八十五章 较长絜短(二)

  在搬进新居之前,沈琰、沈兄弟俩也开始南城书院求学生涯。

  说起求学,也不算全对。因为听说南城书院有了功名的学生可以兼职做讲师或是带师弟上小课,沈琰就将自家兄弟俩报了名。

  讲师按照讲课多少,书院这里有银钱薪酬;带学弟的话,收入能更高,不过需要双向选择。师弟选择师兄,师兄也选择师弟。课业的内容,也可以双方协商议定。

  南城书院之所以能留住不少寒门出身的举人与秀才,继续在这边求学,全赖这条规定。

  沈琰本就担心坐吃山空,早已打算搬完家后就想法子看能不能有赚钱的门路,让手中的银钱动起来,如今晓得书院这里可以兼职自然欣喜不已。

  至于沈,对于兄长的决定毫无异议。

  他虽没有赚过银钱,可并非是不知世事的富贵少爷。要是沈琰这几年不出去寻活儿,兄弟俩都闭门读书,一家人早就饿死了。

  大哥能做的,他这个当弟弟的怎么就做不得?

  等到他们兄弟搬家时,沈琰、沈已经在南城书院半工半读有阵日子,师兄、师弟们对这兄弟两个也渐熟起来。

  少年举人、少年秀才到哪里能会被人看重,听了兄弟俩几堂大课后,就有几个出身富裕的士绅子弟,报名了兄弟俩的小课……

  尚书府这边,沈沧也好,沈瑞也好,都有自己的生活节奏,早已经沈琰兄弟抛之脑后。

  倒是沈三老爷,因晓得沈琰兄弟就在南城书院,有意无意的就想要多打听打听兄弟两个的消息,想要看看兄弟两个品性如何。

  兄长豁达,沈瑞这个侄儿虽有功名,可年纪稚嫩,人心莫测,沈三老爷虽接触的阴谋诡计少,可奈何书中常见。

  待晓得兄弟两个已经搬出乔家,且在南城书院也是半工半读,甚至为了给学弟多上“小课”,时而留宿城外,读书也勤勉,沈三老爷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假若没有祖辈恩怨,大家都是近支堂亲,除了自家人是最亲的血脉。

  假若沈琰兄弟的祖父是真正的庶支或外室子,那二房这边为了沈瑞、沈珏兄弟多一份助力,别说是答应他们兄弟归宗,就是提挈资助他们兄弟读书也是乐不得。

  可惜了。

  不管他们兄弟多优秀,同二房也终不是也不能做一路人了。

  不知是为沈琰兄弟出现的缘故,还是因沈沧这两年的身体状况,沈三老爷不能再跟以前似的只拘在壳子里,生出几分忧患之心。

  沈珏的日子,可是“水深火热”。

  他是真正的十四岁少年,哪里有沈瑞的自制力?即便按照沈瑞教导的给自己弄了个读书计划表,可还是得需要人看着,否则能偷懒就偷懒。

  刚好沈三老爷被沈琰兄弟刺激到了,打定主要好生“敦促”沈珏,就开始盯着沈珏功课。

  不管是沈沧夫妇,还是三太太,本都担心沈三老爷因备考伤神,对于他重捡书本之事都是心情复杂。能求功名固然是好事,可身体却是顶顶要紧。否则功名到手了,人没了,才是得不偿失。

  沈三老爷为了儿子奋起,大家不好泼冷水,只能叮嘱再叮嘱,关切再关切

  如今沈三老爷自愿接手沈珏的功课,却是大家都巴不得的。大家并不怕教导沈珏会耽搁沈三老爷用功,反而觉得算是调节,让沈三老爷“劳逸结合”。

  至于二太太乔氏,从客房搬回西院后就告了病,闭门不出。

  徐氏请了太医过来,问诊以后,倒不是急症,不过是阴虚、血气不足、心思过滤等弱症,便开了滋补的方子,人参、燕窝不断顿的滋补。

  能用银钱解决的从不是问题,虽说从根本说两家早已分家,没有长房继续供着二房的道理,可徐氏却不会为这几个银钱计较。

  不过乔氏依旧是迅速地消瘦下去,茶不思饭不想,经常一顿饭一口也不动就撤了桌,精神也越来越不好。

  徐氏虽不喜乔氏,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妯娌有个三长两短,就过去开解:“二婶是不是放心不下二叔那边?要是实在不放心,等来年二月天气暖和了,就叫二哥送你去南昌府。”

  乔氏闻言,先是眼睛一亮,随即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光彩又慢慢地湮灭。

  她神色哀婉,拉着徐氏的胳膊,露出几分恳求道:“大嫂,我不去南昌府,我就留在京里……我……我只是太想珞哥了,日日夜夜的想,想的心都碎了。珞哥这辈子是看不着了,我能偶尔见见璐哥么?璐哥长得同珞哥小时一般无二,恁地惹人心疼。弟妹却防我同防贼,多看一眼都不能我只是想要多看看璐哥,解解心里的念想……”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乔氏虽不说实话,可徐氏做了三十多年的长嫂,怎么不晓得沈洲的脾气。多情是他,无情也是他。

  风花雪月抵不过财迷油盐,这夫妻两个早就从“相敬如宾”到“相敬如冰

  不过早年有珞哥在,两人又是表兄妹,二、三十年的夫妻情分,前人后依旧是恩爱夫妻模样。

  自打珞哥去世,乔氏癫狂,沈洲也彻底冷了脸,夫妻两个连面上情也淡了

  要是乔氏是个懂事的,用心笼络,夫妻感情未必不能回转;可乔氏这些年只长了岁数,说话行事越来越没无理可笑,这夫妻两个也难说到一块。

  要是乔氏提的是别的事,徐氏为了开解她,多半会成全,可听提及三太太与沈璐,徐氏不由皱眉。

  沈璐才多大点儿孩子,小孩子魂魄都不稳,最是需小心的时候。乔氏见了沈璐却跟老鼠见了蜜糖似的,搂在怀里就不撒手,嘴里神神叨叨,又哭又笑。

  沈璐虽是个大方不挑人的孩子,可也受不了乔氏这一惊一乍的,吓得也抽抽泣泣。三太太视儿子如命根子,虽没有明着埋怨乔氏,却尽量避免带沈璐到乔氏跟前。

  “二婶这样说,置珏哥与何地?珞哥已经没了两年多,你这样自毁伤身,只会让孩子在地下也跟着不安生。若是真疼他,就不要再扰了他。如今珏哥也是你的儿子,以后要给你养老送终。你要是稀罕小孩子,那也不难,珏哥转年就十五,这娶妻生子不过是一眨眼的事。等生了孙子孙女出来,你想要不抱都不行。”徐氏按捺住不快,劝慰道。

  乔氏放下徐氏的胳膊,眼皮耷拉下来:“大嫂没开过怀,不晓得做娘的心……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那是身上肉、骨中血,哪里是能说替就替?旁人的孩子再好,我也不稀罕,我只想我的珞哥”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

  徐氏本是好意过来开解,现下却被乔氏噎得胸口疼。

  乔氏又摆出这幅姿态,徐氏还能说什么?

  这乔氏挺脖子冷笑,虽说像是与谁置气似的,不过到底添了活气,添了精神,不再跟之前似的心灰意冷模样。

  徐氏气恼虽气恼,却也不再担心乔氏的“病”。

  直到回到正院,徐氏才开始发愁。

  沈珏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乔氏却不是个好嗣母,看来以后自己还是当多操点心,多看顾沈珏。

  沈珏本是宗房嫡孙,不低的身份,能过继到二房承嗣,就是二房的功臣,可不能委屈了孩子,叫他冷了心。

  “去厨房要道甜羹给三哥送过去,顺便看看三哥在做什么。要是读书读累了,就叫他歇一歇。”徐氏想到做到,吩咐红云道。

  红云应声去了,却是扑了个空。

  沈珏并不在自己房里,沈瑞回来了,沈珏去了九如居。

  九如居中,沈珏举着铜镜,摸着自己的下巴,唉声叹气:“这下巴尖的都能扎人了……”

  沈瑞闻言失笑:“真是夸张,不过是刚没了双下巴。”

  沈珏面带愁苦道:“二哥只顾着准备岁考,也不关心关心弟弟三叔最近是不是疯魔了?要我一日做三篇时文”

  沈瑞轻哼道:“没大没小,什么话都敢说三叔要不是疼你这个侄儿,用得着这般整日督促?我备考时不是也一日三篇时文?你就自觉些,做个孝顺的好侄儿,别累着三叔跟着费精神”

  沈珏想到三老爷,面色带了古怪道:“我在寻思三叔是不是靠训斥我下饭?这一个月下来,我每天被三叔念叨两回,弄得吃什么都不香,瘦了十来斤,三叔的脸盘子却大了一圈似的。”

  沈瑞是走读,每日都回家,与家人中日日见。沈珏不提没留意三老爷的变化,这么一提却是有些个意思。

  三老爷因身体不好,体态一直比较清瘦,脸颊也于枯无肉,这些日子脸上看着是圆润了些。

  三老爷是长辈,沈瑞总不能跟着沈珏一道浑说,摇头道:“这都哪儿跟哪儿?不过是因寒冬时节大家不爱动,身上长了肉膘。”

  沈珏丢开手中铜镜,往榻上一歪:“不管怎地,三叔精神渐好了是真,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二哥就帮我同长辈们求求情,放我两日假……再这样绷下去,我看到书就要吐了……”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眼见沈珏的耐性差不多到头,沈瑞也怕适得其反,便道:“等我考完岁试正好得闲,要不就请几个朋友到家里玩?何表弟、杨表哥他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

  沈珏听了,立时添了鲜活,坐直了身子:“二哥,叫人在花园泼冰,咱们到时候玩冰?”

  前年没到京城前,沈珏就听何泰之说过京城冬日冰嬉。不过阴错阳差的,沈珏一直没机会见识,这会儿读书读的狠了,不爱在屋子里闷着,只想要在屋外玩耍,就想起这个来。

  已经进了腊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冷时节,外头呵气成霜。

  泼水结冰本是容易事,沈珏又如此兴致勃勃的,沈瑞便点头道:“那就冰嬉,一会儿就跟母亲说去。到时再弄个汤锅,咱们刷羊肉吃……”

  “嗯,嗯”沈珏只想着,就笑得裂开嘴。

  第二百八十六章 较长絜短(三)

  沈瑞少年老成,一向懂事的不行;沈珏这些日子被三老爷盯着,每日做不完的功课。这兄弟两个携手过来,想要在家中请三五好友松快一日,徐氏哪里会拦着?

  徐氏点头道:“这几日正冷,能冻住冰。瑞哥、珏哥怎么想起冰嬉来?冰床还罢,要是滑冰你们可比不过泰之与杨家二哥……”

  沈瑞含笑不语,望向沈珏。

  沈珏“嘿嘿”一笑,道:“打小没见过,听着怪好玩的。这次回京,路过京郊时,也看到乡下顽童在冰上嬉闹。”

  徐氏打量他们兄弟一眼,道:“需叫人给你们做冰鞋,还要做一身厚棉衣裳,在冰上耍开头就要狠摔跤……”说到这里,看向沈珏,不免有些犹豫。

  沈瑞心思一动,明白徐氏顾虑。

  冰上玩耍极容易摔跤,摔到了肉只是疼,万一要是摔伤了骨头什么的,可就要耽搁沈珏童子试。

  沈瑞便道:“冰鞋就罢了,花园里拢共就能平整出六、七分大地方,想要溜冰也不爽快……孩儿早先在一本杂书上看过宋时冰嬉有一种冰壶的游戏。要不我们就请了人来尝试玩那个……”

  徐氏心中松了一口气,好奇道:“冰壶?倒是没听人说过过,想来民间早已失传了。”

  沈瑞不能说这是后世的冰雪竞技项目,源自万里之外的番邦,这才假托是杂书上看到的。

  冰壶的规则,沈瑞虽知道的差不多,可现下条件不够,也没必要弄的那么复杂,将精简了三言五语介绍了一下。

  “既然要分组,那就要比赛决胜负了”沈珏年轻好胜,摩拳擦掌模样:“到时可要寻些好东西做奖赏。”

  徐氏听着不过是投掷游戏,并不需要身体碰撞,不容易伤着,便也点头叫

  虽说沈瑞的介绍中,将冰壶游戏规则与游戏用具都精简了,可冰壶与冰刷这两个游戏道具是精简不了。沈瑞就要了纸笔,将冰壶与冰刷制作所需材质与大致规格写上了。

  徐氏看了一遍,道:“这是你们男子耍的,用的是大的。若是换做小壶,也可做闺中女儿戏。”

  沈珏点头附和道:“正好可以一道做出来,大伯娘没事也能三婶出去松松筋骨。”

  徐氏闻言失笑道:“我这个年岁,要是去玩,就要被笑为老不尊了。这是给玉姐预备的。冰场弄好了,等你们兄弟玩过,也让玉姐那丫头请几个闺中姊妹来耍。”

  九月初的时候毛迟离京回乡,在他走之前,依旧是何学士为大媒,沈毛两家正式过了婚书,定下了玉姐与毛迟的婚事。

  直到及笄前,玉姐都要在家备嫁。

  徐氏觉得她是个心中有数的孩子,不过行事太过拘谨,心思又敏感,少了几分大气。

  毛家虽是匠籍出身不假,可如今却是状元门第。

  毛迟之父现下品级不高,却是常出入禁中,为帝王看重,以后定会水涨船高。玉姐过去做长媳,当然不能小家子气。

  徐氏就想要让玉姐多露面交际,去了身上的拘谨劲。

  既然要请客,肯定要先预备帖子,总不能临时提溜人过来,那样也委实不恭敬。

  沈瑞与沈珏商量了一下,就拟了个名单出来。

  何泰之、杨仲言两个表亲是落不下的,沈全明年春直接去南京参加院试,现下还在京中,也要加上他。

  乔永德、乔永善堂兄弟两个不请,乔氏也挑不出理来,因这两人在孝中。

  杨慎年纪相仿,又是沈瑞未来的大舅子,还要算上他一个。他之前想要出京游学,最后也算得偿心愿,就是走的不远,只到了大名府,中秋节前就回来了。

  除了族亲姻亲,沈珏因在京城的时候没有出去读书,并没有结识外边的朋友,倒是沈瑞这边,外头的朋友有了好几个。

  人太多了乱,太少了冷清。

  沈瑞就在心中分了轻重,道:“上面就是四人,加上你我兄弟两个,我还结识了两个新朋友,都是相仿年纪,六月里也来过家里,这就八个人。小栋哥回乡去了,小林哥可是在,就再加一个小林哥……”

  旁人沈珏无异议,听提及小林哥不免犹豫道:“六族嫂一心望子成龙,咱们叫了小林哥来玩,六族嫂怕是不会放人。”

  沈瑞虽晓得正德初年几位阁老都被排挤出朝廷,尚书府这边与沈理之间也心照不宣地疏远了关系,可这并不代表他对沈理无情。

  三年庇护与授业的情份,沈瑞都记在心上。

  要不是沈理的身份既是谢迁门生,又是他女婿,委实是铁杆的谢党,撕脱不开关系,沈瑞早就想要劝他倒戈。

  早在六月里那次请客,沈瑞就想到过沈林。只是那时不清楚寿哥的脾气,沈林年岁又小,不如何泰之这样懂事,就没有叫他来。

  一般的男孩,都爱跟年长的哥哥玩,寿哥也有这个倾向;不过对于同龄或差不多的孩子,他也好奇观察中略为宽容。

  谢迁就罢了,已经是三朝元老、一代贤相,等到新旧交替时,即便被排挤回乡,权当退休好了,反正已经年过花甲。

  沈理却是正置盛年,要是因受岳父拖累,从此断了仕途,未免可惜。

  寿哥的性子,喜怒随心。要是与沈林有了交情,看在这份旧情上,即便罢黜了沈理,也不会彻底厌弃,总有起复之日。

  沈珏没想到沈瑞这是为三、五年后做打算,想着去年上半年这边与京城各房族亲其乐融融,不过等嗣子名分定下后,与沈理、沈械两家就渐渐淡了,只剩下五房沈瑛兄弟这边还算亲厚。

  倒不是说沈沧、徐氏夫妇防着嗣子嗣侄与原来的族亲亲近,而是沈理、沈械仿佛也像是避嫌似的,不再跟先前那样往来不忌。

  沈珏年岁小,想不到朝政时局上去,只当是人情避讳。

  嗣子与本家亲眷本就不宜太过亲近,否则到底算本家的儿子,还是嗣父母家的儿子?

  至于沈理,虽不是沈瑞的本家尊亲,可在之前却亦父亦兄的照顾沈瑞,如今退后一步,不再插手沈瑞的事,也是敬重沈沧夫妇。

  这样一来,沈瑞邀请小林哥是不是就不合时宜?

  沈珏想了想,还是劝道:“小林哥那边问一声就算了,能来就来,不能来也别勉强。不单单是耽搁他学习的事,到底是在外头玩,磕着碰着也不好同六族兄、六族嫂交代。”

  沈瑞听了,想到谢氏的为人行事,点头道:“咱们说的热闹,说不得六嫂压根就不让人来。罢了,递个帖子过去,顺其自然。”

  虽说徐氏安排了人手,并不需要他们兄弟两个做冰场,不过沈珏也每次往那边溜达一圈。帖子已经散出去,如今就等着请客了。

  等到沈瑞岁考完毕,徐氏这边也按照图纸叫人做出了“冰壶”与“冰刷”

  虽说比不上后世专业的冰壶,不过看起来也有模有样。

  冰壶分为两套,一套大的,每只冰壶将近三十斤;一套小的,则只有八斤,每套都是十六只。

  冰刷也分了两套,每套六支,都是马鬃做的,也分了大小号。游戏的时候,用四支冰刷,其他两支后备。

  东西做出来,不仅沈珏跃跃欲试,连三老爷都来了兴致。他这些年虽身体不好,可各项风雅玩乐都是精通的,如今遇到新游戏,也是十分好奇。

  不过冰场才结冰,还没有打磨平整,扔起冰壶来并不顺手。

  饶是如此,三老爷也察觉中这游戏的趣味来,追问沈瑞:“瑞哥是在哪本书上看来的?这游戏说的晚了,如今已经是腊月,要是冬月初就想起来,说不得现下就风靡京城。”

  沈瑞做沉思状,道:“是当年在开封的旧书铺看到的一本杂书,好像叫《汴京游记》还是《汴京札记》来着,有些记不清了……”

  弘治十一年沈瑞跟着王守仁曾随一位苦禅师徒步北上之事,这边长辈也是晓得的。

  听沈瑞这么一说,三老爷就晓得是那一回看到的了。

  开封府曾为宋京,在当地看到类似的笔记小说,也是寻常事。

  三老爷虽博览群书,可也不能说自己能知天下事,听着沈瑞的话,就晓得是偶读,只觉得可惜:“在京城倒是没见过着这本书,可惜了,有不少世情笔记,就被湮没了……”

  过了两日,岁考成绩下来,沈瑞毫无疑问地得了个“一等”。

  岁考与科考都一样,总共需做三篇文章,四书文两篇,经文一篇,文理非常通顺的为一等,一般通顺为二等,勉强通顺的为三等,有瑕疵较轻的为四等,有瑕疵严重的为五等,狗屁不通的为六等。

  如果是廪生,最差也要考到三等,四等的话停止补贴,五等取消廪生资格,六等的话生员功名也危险了。

  顺天府府学录取的生员,是一府之地的佼佼者,岁科考试鲜少出现六等,五等也少见,在生徒严重,四等就已经是极差的成绩了。对比之下,每年考过一等的人数就占了三、四成。

  沈瑞这个“一等”,虽不说泯灭众人,可也没有那么惹眼。

  不过沈瑞心满意足,空出了一日时间,准备次日在家中待客……

  第二百八十七章 较长絜短(四)

  之前发出去的几份帖子,除了沈林那张打发管事过来回话说来不了之外,其他的几处都给了肯定答复。

  对于沈林不来,沈瑞心中深感可惜,可是也不好再勉强。

  就在宴请前一日傍晚,杨仲言苦着脸登门。

  “有个朋友听说了这边有冰嬉,死活非要跟着来。我实是推却不得,可也不好直接带人过来,就过来问问便宜不便宜。要是不便宜,我明儿就想个理由,直接不过来了……”杨仲言问道。

  沈珏闻言,“哈哈”一笑,道:“杨表哥也太小心,不过是凑几个人游戏,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

  杨仲言神色一缓,望向沈瑞,目光中隐含期待。

  要是请客做东的是沈珏,杨仲言也不会走这么一遭。这次请客的却沈瑞,这个表弟杨仲言看不透,看似待人温和,可同各家都是不远不近,使得杨仲言心中颇为忌惮,不敢放肆。

  沈瑞本不愿节外生枝,不过想着杨仲言的性子,对方真要是仗势逼迫他,他也不会也专程走这一遭,定会直接就不来了。不是仗势逼迫他,又让他为难,那就是有几分真交情。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杨仲言虽吃喝玩乐样样喜好,是个地道纨绔,却是个大方爽朗的性子。

  沈瑞、沈珏刚入嗣尚书府时,旁的亲眷子弟多对他们兄弟观望,只有杨仲言这个便宜表哥主动贴过来,热热络络。

  想到这里,沈瑞便点头道:“珏哥说的是,多一个朋友也热闹,杨表哥太小心”

  杨仲言却是迟疑了一下,道:“两位表弟也不是旁人,我得将话说在前头,我那朋友身份有些尴尬。先前在国子监时,不少同窗都嫌弃。要是你们觉得麻烦,我就不带他来了。”

  沈珏好奇道:“国子监的荫生不都是勋贵与三品官以上人家么?怎么还有身份尴尬的?”

  沈瑞却是想起一人来,道:“莫非杨表哥那同窗好友姓徐?”

  杨仲言点头道:“就是徐五,虽说脑子不太灵光,可待人还算实诚。”

  徐五的身份,确实敏感。人人都晓得他生母是已故昌国公的外室女,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可是张家并不承认此事。

  沈瑞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麻烦。

  杨仲言见状,心中叹了一口气,倒是并没有怪沈瑞的意思。

  国子监的荫生不待见徐五,有畏惧张家的原因,也是因他生母是外室女,论起来不过是庶孽身份的缘故。

  沈家这边即便是文官,可也没有平白得罪皇后兄弟的道理。去年初沈沧为族侄冲撞建昌伯时曾去张家致歉,还引起非议。沈瑞行事素来稳重,交友仔细小心也是情理之中。

  见杨仲言神色黯然,沈瑞倒是一笑。

  人人都厌憎避讳徐五,杨仲言这圆滑的性子却能视之为友,可见对方也有可取之处。去年在通州码头时,杨仲言提及徐五时还一口一个“麻烦精”,连引荐都没有给大家引荐,如今却是视为友人的模样。

  不过是聚会,何必要事事想着寿哥,反而失了天然。

  “、明儿既是要冰嬉,杨表哥别忘了告诉你那朋友一声,最好穿厚棉衣,省的在外头玩冻着。”沈瑞道。

  杨仲言闻言大喜,忙不迭点头不已。

  沈珏带了几分得色道:“明儿还要比赛呢,大家可要出彩头的”

  杨仲言挑眉道:“要说耍别的我可不敢说,要是冰嬉的话表哥可不怕。要是这都比不上你们这才南边长大的,那也太废材了……”

  沈珏“哈哈”大笑道:“好,那就拭目以待”

  天色已晚,杨仲言不好久待,就匆匆离去。

  沈珏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道:“那个徐五,就是去年在通州码头里拦昌国太夫人轿子的那个?杨表哥先前不还嫌弃他来着,怎么同他做起朋友来?”

  沈瑞道:“谁知道……不过既是杨表哥的朋友,明日只当初见……”

  沈珏点头道:“晓得了。管他到底是不是皇后的亲外甥,在咱们眼中,只当是表哥的朋友就好……”

  次日,难得晴朗天气,碧空如洗。

  沈瑞换上了厚棉衣,这个“厚”是对比之前的衣服说的,倒无外头庶民百姓那种几斤棉花做一套棉衣棉裤的臃肿。

  之所以更加御寒,是因为里面的棉絮,一半是棉花一半是丝。在手肘、膝盖、臀部的位置,徐氏都专门叫人加厚。

  因为年节将近,这棉衣就用了红色。

  另外还有配套的包耳棉帽子,还用白貂毛镶了边。

  沈瑞穿了新棉衣,看着结实了一圈,不过衬着人唇红齿白,倒是显得人小了好几岁似的。

  沈瑞对着镜子看了看,俨然一个大福娃。

  虽说沈瑞对于红色、绿色的衣服向来敬谢不敏,可也没有要脱下身上衣服的意思,既是徐氏吩咐做的,穿上了权当彩衣娱亲。

  至于另外一套宝蓝色的,就留着当替换。

  沈瑞没有用早饭,直接去了上房。

  见沈瑞这个装扮进来,沈沧不由讶然。

  沈瑞腼腆一笑道:“今日嘴馋,过来蹭父亲的汤喝了……”

  沈沧上了年岁,体弱畏寒,入冬以来每早都要喝一碗枸杞当归羊肉汤。沈瑞、沈珏少年血热,羊肉性燥,菜单上就没有这味汤。

  徐氏眉眼间带了笑意,忙叫人去厨房传话。

  沈瑞时常寻了各样借口来正房用早饭,不过是孝敬之心。徐氏哪里不晓得,对沈瑞看的更重。

  看了两年,她也瞧出来,沈瑞是个心软的孩子。

  年轻人又是读书,又有新朋友,哪里会寂寞?寂寞的,是她这个内宅老妇

  这次专心叫人给沈瑞做了红衣,徐氏也没想着他会穿,不过就是心血来潮

  沈瑞平素跟小大人似的,让当父母的都有些使不上劲的感觉。徐氏既欣慰沈瑞的懂事,又有些遗憾不能看顾他更多。

  沈瑞在沈沧下首坐了,沈沧打量了好几眼,点头道:“还是头一回见二哥穿红色衣裳,看着还真是喜气。”

  沈瑞低头看了身上两眼:“不显稚嫩么?”

  沈沧摸着胡子道:“你才几岁?平素稳重过了,也不要心思太重,露出点孩子样来你母亲更高兴……她巴不得你跟她撒娇……”

  沈瑞只能讪笑,不好接话。

  时而来陪陪徐氏,他能做到;要真像个孩子似的撒娇,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

  徐氏笑吟吟地白了沈沧一眼:“瞧老爷说的,倒好像我盼着瑞哥不懂事似的……瑞哥的学问、品貌、性子、行事,处处妥当,外头打听打听,谁不夸咱们瑞哥是个好孩子……”

  沈沧闻言不觉欣喜,反而皱眉,沉思了片刻,道:“金无赤金,人无完人。哪里有人会处处都好?就算夸起来,也显得假了,说不得被人看成是生性诡诈……二哥,你也掂量掂量,莫将性子压得太狠,总要露出些小毛病在外头,才显得接地气……”

  沈瑞起身听了,并且这这一番话听了进去。

  他如今就在府学与家中两地往来,与外人接触的不多,可只有要寿哥在,总有人会关注他。

  他要是表现的十全十美,那正如沈沧所说,落到旁人眼中说不得就觉得自己城府深。

  只是他毕竟不是十四岁少年,离真正的少年时代有隔了太远,有些为难道:“父亲教导的正是,可是儿子鲁钝,一时难思量周全,父亲可有什么好建议

  沈沧被问的怔住。

  沈瑞的为人行事都落在他们眼中,要是真要挑毛病的话,除了过于老成,少了少年朝气之外,其他还真是挑不出毛病。

  “二哥自己想想,这小毛病不是露一次两次,总要你自己信了,旁人才信。装三五日容易,装三五年难。”沈沧想了想,道。

  沈瑞一时没有头绪,徐氏笑道:“要说瑞哥的身上的毛病,也不是没有…

  沈沧、沈瑞齐齐望向徐氏。

  徐氏笑道:“瑞哥这长兄做的太周全了,珏哥不过比你小一日,倒让你当成孩子似的关爱。玉姐那里也是,不过是相差一岁的兄妹,却为她处处打算周全。四哥还小,又有三婶看着,倒是一时还不显……”

  沈沧闻言,若有所思。

  沈瑞则有些尴尬,想着自己是不是过界了?沈珏那边,本当是小二房长辈关爱;玉姐既成了长房女儿,那自然有徐氏为她操心。自己之前,是不是操心,惹人讨厌了?

  沈沧开口道:“虽说在外人眼中过犹不及,可在我同你母亲心中,却乐观其成……照我看,这样的就很好。就算行事过头,旁人看不惯,可细究起来依旧是好品格,说不出坏来……”

  徐氏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瑞哥平素做的就很好,只是人前太过周全了些,以你的年纪,偶尔出了小纰漏,也不过是一时意气。”

  这夫妻两个只想着让沈瑞如何去为人处世,在人前有个好印象,却没有真的因他少年老成就将他当成是冷心冷肺有城府之人。

  这般淳淳教导,使得沈瑞十分感动。

  一家三口用了早饭,沈瑞亲自送沈沧到大门口。

  回到九如居没一会儿,沈珏就过来了。他身上也是簇新棉衣,却不是红色的,而是素色。

  乔老太太去世,沈珏这个外孙,按制需服小功五个月。这也是为何沈家这次小宴,是沈瑞独自发的帖子,而不是堂兄弟两个联名的原因。

  沈珏眼睛放光道:“二哥,咱们先去冰场练练手……”

  第二百八十八章 较长絜短(五)

  沈瑞自然无异议,就随沈珏去了花园。

  花园虽在东路,可有个角门与中路这边相连,倒是无需经过三老爷所在东院。

  冰场在花园北侧,总共是一丈半宽、七、八丈长的一块空地,经过几日不间断泼水,形成了一寸半高的冰层。

  上面又叫人铲平打磨,看着倒是平整如镜。

  冰场两侧,是用石灰水、墨水、朱砂水浇出来的圆圈,外圈是白色的,中圈是黑色,内圈是红色,看着倒是有模有样。

  冰场内侧距离两头圈垒七、八尺远的地方,各有一条横线做边线。

  十六只石体木把手的冰壶在搁在一边,还有几支新的鬃刷。

  同后世冰壶竞技相比,这场地偏短,冰壶石材也不标准,不过在几日准备下就能如此,看起来已经像一回事了。

  沈珏带了几分兴奋,取了一只冰壶,居边线蹲下,向圆垒滑掷。

  边线虽距一次圈垒只有七、八尺距离,可是距离另外一次就要远了,投掷的时候,是向远的一侧圈垒投掷,足有四、五丈的距离,冰壶经过滑行,要用足了力气才能压了圆垒边线。

  “哈哈”沈珏站起身来,得意地大笑。

  被他的好心情带的,沈瑞脸上也多了笑模样。

  沈珏道:“二哥,咱们拿什么出来做彩头?”

  “一块歙砚如何?”沈瑞想了想,道。

  这等场合,来的都是亲戚好友,沈珏觉得金银等物俗物是拿不出手的,文玩之类,倒是人人适用。即便是学武的高文虎赢去了,或是自用或是送人,也都体面。

  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二哥可千万别啊好不容易松散一日,看到笔墨纸砚不是叫人头疼么?”

  沈珏反问道:“珏哥准备的是什么?”

  沈珏面上有些飞红,哧哧地笑了一声,从荷包里拿出一物,塞到沈瑞手中:“就是这个”

  沈瑞低头看了,一阵无语。

  两寸半长的白玉美人,雕刻的是唐仕女,坦胸露乳,丰腴可人。

  沈珏目光闪烁,道:“二哥没瞧见过这样的好物件吧?还是在南昌府时,府台衙内给的,我看着精致就留下了。”

  这白玉美人带了包浆,看着油润,一看就是常被把玩的。

  沈瑞瞥了沈珏一眼,道:“既是你喜欢的,就好生留着,做了彩头输出去岂不可惜?”

  沈珏挺了挺胸脯道:“反正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输了也没有输给别人去……我玩了有些日子,也有些腻了……”

  话虽这样说,看他眼神黏糊的模样,还是舍不得的。

  拿了心爱的东西出来做彩头,对输赢也能更专注些。

  同这精巧可爱的白玉美人相比,沈瑞之前想到的歙砚做彩头就未免无趣了

  今日邀请的客人,除了沈全年岁稍长些,其他都是半大不小的少年。像沈珏这样半遮半掩对男女之情颇为好奇向往,也是人之常情。

  沈瑞将自己的私藏琢磨了一圈,也没有类似与白玉美人这样的东西,也就决定不“东施效颦”了。

  “我那里有只紫金狮子把件,也可以当挂件使,就用那个做彩头……”沈瑞道。

  沈珏道:“那可是二哥心爱物,二哥看来是心里有底了……”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小婢找了过来。

  何泰之来了,先往正房给徐氏请安去了。

  兄弟两个就出了花园,去了正房。

  何泰之也是才到屋里,他不仅如请帖上注明的穿了厚棉衣,还穿着厚厚的直毛氅衣,看着跟个球似的。衣服颜色也是一身红,与沈瑞站在一处,倒像是亲兄弟俩了。

  沈珏见了,看了自己浑身素色,一点颜色都没有,就跟徐氏道:“伯娘,明年春衫我同二哥做一样颜色的衣裳……”

  徐氏点头道:“好好到时候鲜亮颜色儿的多做几套,你们兄弟两个一起穿出来……”

  沈珏笑着点头,冲何泰之得意地挑挑眉。

  何泰之在县学上了半年,接触的同窗都是年长的多,身上也少了几分跳脱,笑嘻嘻地看着沈珏,也不与他斗嘴。

  沈珏撇了撇嘴道:“何表弟快别这样笑……看着跟二哥似的,小孩儿装大人样……”

  何泰之正色道:“三表哥,我不是小孩了,我已经有字了,三哥以后直接唤我的字仲安就行了……”

  沈珏郁闷了。

  眼前这两人都有功名,正式取了字,只有自己没有。早知如此,自己去年是不是就不该随二老爷出京?

  要是今年试一试的话,随着二哥一起读书,说不得沾了好运气也过了院试了。

  几个小辈陪着徐氏说说笑笑,就有婢子来报,杨家大少爷到了。

  沈珏与何泰之都望着沈瑞笑,沈瑞起身道:“母亲先与两位弟弟说话,我去迎迎。”

  徐氏道:“让他们两个随你去吧,不用一个一往这边来,长辈们跟前他们也拘谨。等客人到的差不多了,过来照个面就行。”

  沈瑞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招呼沈珏、何泰之一起出来。

  杨慎已经到了,被小厮迎到客厅奉茶。

  沈杨两家已经定亲,杨慎就是未来的舅老爷,沈家下人无人该怠慢。

  在没有见到杨慎前,因沈瑞一口一个“状元之才”,沈珏对杨慎的印象并不算好。十二岁过院试了不起?定是个爱出风头的臭小子。

  不过见了杨慎,看着他白白净净的长相,比自己矮了两指的身材,沈珏心中的排斥就减了几分。看着还算老实,估计是肚子里真有墨水的,要不也不会得了兄长那般推崇。

  沈杨两家既皆为姻亲,杨慎对于沈家几房的情况也知晓的清楚。

  对于沈珏,没见其人前就已知晓其名。

  与沈瑞同为尚书府嗣子,与沈瑞同来自松江本家,族兄弟变堂兄弟,且兄弟两人感情深厚,早先沈珏没离京时,兄弟俩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去年随沈二老爷夫妇南下,本月初奉嗣母回京奔丧。

  沈瑞本人并不是爱玩的性子,这次却请人来家中冰嬉,多半是为了陪这个堂弟。

  同预料的差不多,沈珏果然是活泼好动的性子,与沈瑞全然不像。不过或许正因为有沈瑞那样的兄长在,才有会沈珏这样天性烂漫的弟弟在。

  要不然身为嗣子,身份尴尬,一般人都是战战兢兢。

  像沈瑞、沈珏这样从容自在,与人为嗣子的,还真是少见。

  没一会儿,沈全与杨仲言等人也到了。

  虽说徐五面生,第一次来沈家,可实际上除了杨慎与何泰之,沈氏三兄弟都见过他,且印象深刻。

  不过沈瑞、沈珏因先前有准备,并未露异常;沈全年长,已经能做到不动声色,倒是并未让徐五察觉出不对劲来。

  大家年岁相仿,聊上几句就熟了。

  沈珏见人来的差不多,就迫不及待地将新游戏冰壶大致介绍了一遍,又提了彩头的事。

  之前沈瑞的帖子中,提了冰嬉,请大家穿厚棉衣。比赛的事情虽没有直接在帖子上说,可大家都是官宦子弟,随手拿出个彩头也不是难事。

  杨仲言看了看人数,道:“出单了,这怎么分组?”

  他心中有些惴惴,要不是他多带一个人过来,正好是六人,可分为两组。

  沈瑞道:“还有两个朋友没到。全三哥与何表弟也认识,就是高文虎与寿哥。到时候九个人,正好我做裁判……”

  沈全笑道:“还有文虎啊,那我可要拉着他一伙就他那大块头,这掷壶游戏也输不了……”

  何泰之与沈全都是参加过沈家上次聚会的,自然记得高文虎与寿哥这个组

  何泰之捂着嘴巴笑道:“这回寿哥不敢再穿百衲衣了……那次他穿百衲衣出来做客,回去就被拘了两个月,直到六月了才放出来……”

  沈全则道:“要是冰壶真有二十斤重,寿哥与仲安耍起来可就费劲……”

  在场众人,除了沈全、沈瑞、何泰之,其他人都没有见过高文虎与寿哥。

  沈珏只知晓这两人是沈瑞上半年交的新朋友,还曾邀请来过家中。

  杨慎听着“寿哥”、“寿哥”的,觉得耳熟,生出个念头来,不过又压了下去。东宫偶尔微服一次前往东宫属官家不算稀奇,要是常常混迹宫外,呼朋唤友的未免太扯淡了些。听着何泰之的意思,那个寿哥与他们的交情不浅,相见不是一回两回,那就应该是旁人了。

  杨仲言倒是对没来的新朋友兴致平平,在亲戚朋友中,沈瑞这个少年案首无人不知。今年上半年正是他应童子试的时候,结交的新朋友定是读书人。

  亲戚还罢了,休戚与共,总要好生相处;旁的人不过萍水相逢,不用太留

  至于徐五,对于这姗姗来迟的客人,心中满是好奇。

  要知道眼前这这些人,都不算是寻常人。除了沈全之外,其他都是京官子弟,且都是出身清贵之家。

  其中沈瑞、杨慎、何泰之三个,小小年纪就有了功名,已经是生员,是他们这国子监荫生提起来要体面的多。

  如今不管是杨慎这大学士家公子,还是杨仲言这大理寺卿家少爷,都已经到了,那姗姗来迟的客人是什么牌位上的?

  与其说高文虎与寿哥姗姗来迟,实际上是旁人早到了些。

  沈瑞的帖子上写的时间是“巳正(上午十点)”,高文虎与寿哥俩就压着点来的,旁人是来的早了。

  门房小厮来禀告,沈瑞就叫大家稍坐,自己迎了出去。

  待他将高文虎、寿哥带进客厅,沈珏、杨仲言、徐五的视线都落在高大魁伟的高文虎身上,杨慎却一下子落到旁边的华服小少年身上……

  第二百八十九章 较长絜短(六)

  要说上次相见,已经是一年前,可寿哥的身份摆在那里,见了一次就足以叫人记忆深刻。

  杨慎瞪大眼睛,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

  沈瑞已经开口道:“大兄,徐五哥,珏哥,这是我的朋友高文虎与寿哥,一个十三,一个十二,比咱们都要小些……”

  说到这里,他又对高文虎与寿哥道:“这是我内大兄,这是杨表兄的同窗徐五,这是我弟弟珏哥,兄弟行三……”

  杨慎站了起来,强忍下不安,对高文虎与寿哥点头致意。

  寿哥眼神流转,对杨慎颇有意味地笑了笑。

  沈珏则是看着高文虎的身量,啧啧道:“文虎才十三?本以为我二哥就算个子高的了,文虎比二哥还高了半头……”

  徐五的视线从高文虎身上,转到寿哥身上。

  高文虎虽块头大,可这穿着打扮怎么也不像是富贵公子;反而年岁小的这个,扬着下巴,气势颇为不俗。国子监中那些出身公侯府邸的荫生,在人前也多是这个模样。

  不过瞧沈瑞的介绍顺序,这小少年又不像是出身高的,这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自己有些瞧不准了。

  不过厚着面皮过来蹭交际玩乐,他也没资格势利,便随着杨仲言后边,听着大家说笑。

  倒是寿哥,听说徐五是国子监生,父亲是致仕归乡的礼部尚书徐琼,就多看了两眼。

  徐五察觉到寿哥的打量,心中有数,这寿哥还真是官宦子弟,否则也不会听过自家父亲的名字。

  客人都来全了,沈瑞就带了众人去正房打了个转。

  因徐五是初次上门,徐氏少不得也给了一份表礼。

  徐五平素虽有些混不吝,不过眼见大家对他并无轻鄙歧视,徐氏这个长辈也慈爱温煦,便也规规矩矩,十分乖巧老实。

  等到分组时,大家就都乐意与徐五一组。

  他的年岁在众人中属于偏大的,个头看着也不错,比杨慎、何泰之、寿哥几个看着强多了。

  徐五因身份缘故,在家中被嫡出兄姊压着,在国子监也被同窗敬而远之,这般热络的对待还是头一回,就有些激动。

  他也拿不定主要要进那个队,只觉得两队都好,也怕拒了后被人讨厌。

  沈瑞见他为难,便道:“既是要比赛,总要势均力敌才好,要不然实力一边倒的话,就没什么趣味了……”

  他打量了众人一圈,道:“这样,全三哥、文虎一组,杨表哥、徐五哥一组,大兄与珏哥一组,仲安与寿哥一组。每组剪刀石头布,胜的为一队,输的为一队,正好四人一队,我就做个裁判。”

  大家无异议,按组分了胜负。

  结果出来,沈全、杨仲言、沈珏、寿哥一队,高文虎、徐五、杨慎、何泰之一队。

  因沈珏张罗要赌彩头,沈瑞就叫小厮端了两个托盘上来,每队一个,大家一人往里放了一样东西。到了高文虎这里,因身上只有荷包在,沈瑞就将紫金狮子放上,算是代他出了彩头。

  寿哥看了沈瑞一眼,没有多说。

  沈全拿出的彩头是一个玉马坠,杨仲言的金戒指,沈珏的就是那个小巧白玉美人,寿哥是一枚羊脂玉平安无事牌;徐五的是身上摘下的一挂金锁,杨慎是串沉香手珠,何泰之的是两只金花,高文虎的就是沈瑞代出的紫金狮子。

  沈珏兴致勃勃地上前,给大家做了个投掷示范。

  在正式比赛前,大家也都上前试了两回。

  二十斤分量的“冰壶”,对于何泰之与寿哥这两个孩子来说,还真的不算轻。

  不过同何泰之的力气相比,寿哥明显力气要大的多。

  他尝试投掷了两次,第一次没有压线,第二次就压了外圈。

  冬日游戏种类本就少,眼前这游戏又是初见,大家不管平素爱动不爱动的,都来了兴致。

  沈瑞看大家都上了手,相继试投过了,就招呼一声,开始正式比赛。

  十六只冰壶,在上面的木质把手上做了区别,八只红色,八只绿色。

  沈全这队就选了红色,算是红队;高文虎那队选了绿色,算是绿队。

  计分方法与后世竞技的一样,一人两壶投掷完,距离中间最近的队伍算赢,计分也是按照输方压线前赢方冰壶的多少算。十局是一次比赛,按照分数计算输赢。

  沈瑞早已直接做了个简单的计分板,也是分了红绿两方,每方都用纸板做了零到九可翻页的折纸。

  虽说大家试着投掷时,玩得都很不错,不过等到真正开局时,却是惨不忍睹。

  直接投掷到圈外,或是挤了旁人的,两壶都滑走了,都是常事。

  冰刷大家用不惯,都闲置了。

  结果第一局下来,红队零分,绿队反而得了两分。

  何泰之得意地“哈哈”大笑,杨慎也不再关注寿哥那边,看着圈垒,计算着输赢法子。

  高文虎憨厚地抓了抓后脑勺。

  徐五的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欢喜。

  杨仲言跺脚道:“你们队得了文虎,占了大便宜。方才若不是文虎的那只壶挤走了红心中的红壶,就是我们队赢……”

  徐五与大家相处了这一会儿,也没了拘谨,说话放的开了,笑道:“有文虎在,是我们运气好。运气来了挡不住,这有什么法子……”

  他笑的贱嘻嘻,却对了何泰之的脾气。

  何泰之点头道:“就是,就是,运气来了挡不住”

  沈瑞这个裁判,在看完分数后,已经在旁边的计分板上翻页,一边是零零,一边是零二。

  寿哥轻哼道:“别得意,还有九局呢”

  沈珏则是想起旁边的冰刷的作用来,取了两只,跟队员说起这个来。

  等到第二局开始,红队就开始用起来冰刷,不过因刚开始用的缘故,手忙脚乱的,作用有限。

  绿队看样学样,也拿起冰刷来。

  同红队相比,冰刷对绿队的作申更大。杨慎与何泰之都是文弱少年,力气不足,投掷的冰壶连压线都困难,有了冰刷后,往前滑行的长度又长了,就容易进了圈垒。

  不过冰壶的计分,不是按照圈垒中冰壶多少计算的,而是最靠近中心的队伍赢,运气实在很重要。

  因此第二局,在绿队没有了好运气后,就是红队赢,而且是三比零。

  不过随着大家对比赛计较的掌握,红队、绿队都是穿插着赢。

  大家用冰刷也熟了,投掷力气大小反而不是主要的,投掷技巧越来越重要

  场上因“势均力敌”的缘故,比赛气氛也十分浓烈。

  九个少年,加上几个人跟进院子服侍的小厮,热闹声音传到了东院。

  三老爷这两日早来过冰场投掷冰壶,虽觉得这游戏有趣,可毕竟不是比赛,玩了两回也就丢开了。

  现在听着花园里热闹,三老爷就踱步出来。

  圈垒内外,已经有十多只冰壶,场上正轮到何泰之投掷,三老爷就走到前来。

  之前虽早听沈瑞讲过规则,可也没有眼前真正比赛看着真切。

  何泰之蹲下身来,目视前方,长吁了口气。

  徐五与杨慎两人一人拿了一支冰刷,在何泰之前方一丈外相对站着,全神贯注做准备。

  因何泰之所投掷的,是本局最后两只冰壶,要决出胜负来,所以旁人也都专心望着场上。

  一时之间,倒是无人察觉三老爷过来。

  沈瑞已经站在圆垒旁边,看了看上面的冰壶位置,现下靠近中心是红色冰壶,绿色冰壶的位置都比较靠外。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哎呀”一声。

  原来何泰之一紧张,将冰壶掷歪了,即便杨慎与徐五两人忙着刷冰,冰壶也跑偏了,连压线都没有压着。

  何泰之使劲敲了自己脑门一下,又拿起第二只冰壶。

  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奇迹。

  虽说这只冰壶压了线,可这局依旧是红队赢,而且是大赢了,三比零。

  至今已经是七局完了,红队赢四局,积分八分;绿队赢三局,积分五分。

  沈瑞将计分板重新排好,才看到三老爷站在一旁,忙过去道:“三叔”

  三老爷笑道:“原来是这个玩法,眼见着了比听着时更有意思。不过你们年岁小,几丈的距离就够了;要是大人玩,这赛道是不是需再长些才好?”

  沈瑞点点头:“现下赛道四丈,要是换做大人游戏,可以延长道六丈到七丈……”

  旁边众人,也都看到三老爷,纷纷上前见礼。

  只有高文虎、寿哥、徐五三人,是头一回见三老爷,落在众人身后。

  三老爷第一眼不是被魁伟的高文虎吸引,而是望向金光闪闪的徐五。

  徐五耳边簪了金花,手上戴着好几个金戒指,腰带上挂着的玉佩也是镶了金边的。

  这番打扮在京中倒是常见,只是与沈瑞的朋友中却不记得有这样“富丽堂

  杨仲言见三老爷望向徐五,忙道:“三舅,这是甥儿国子监同窗徐五,今日随外甥过来玩……”

  三老爷含笑点头:“原来是言哥的朋友,倒是像了你小时候。”

  杨仲言听了讪笑,徐五生怕旁人瞧不起他,只觉得这样打扮是郑重,恨不得将身上贴满了金子,看着像是乡下地主家少爷,哪里有尚书公子的模样?杨仲言早年也爱这些,这两年大了,才不这样穿戴了。

  三老爷说完话,目光才移向高文虎与寿哥。

  高文虎虽是布衣,可三老爷并无轻鄙。

  他虽初次见高文虎,可眼见这少年身高异于常人,便也能将其对上号了:“这定是瑞哥常提起的文虎了……”

  高文虎憨憨一笑,躬身作揖:“小子高文虎,见过沈三叔……”

  三老爷笑着扶了,仰头道:“真是个好孩子,这身板去学武事,定是事半功倍”

  沈瑞见三老爷落下寿哥,怕他面上抹不开,忙道:“三叔,这是寿哥,同文虎一道过来,也是侄儿上半年认识的好朋友……”

  三老爷望向寿哥,心中惊疑不定。

  他虽早就晓得侄子新交的朋友中有个“寿哥”,可也没想到此“寿哥”竟然是彼“寿哥”

  十来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年多的时间,童子长成少年,变化颇大。不过去年那次相见,对三老爷触动颇深,使得三老爷记忆犹新,委实不敢相忘……

  第二百九十章 白龙鱼服(一)

  要说寿哥看见杨慎时,还有些在意会不会被揭破身份;看到三老爷时,却是压根没想起这一茬来。

  杨慎是杨廷和之子,算是他半个便宜师兄,他去杨家时还专门给了见面礼;三老爷当时不过是杨家座上宾之一,寿哥虽见过,却是有留意。

  三老爷觉得后背发僵,不过活了三十好几,再怎么也不会在几个少年跟前失态。

  他随意招呼了一声,就将视线转移到冰场上,道:“我不过来看看热闹,你们继续……”

  旁人没发觉,只有三老爷自己知道,他嘴巴里发于的厉害,强作镇定声音才没有颤音。

  还有三局,虽说现下红队领先,可绿队也并非无扭转希望,因此大家见过三老爷之后,就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冰场上。

  剩下的三局中,绿队先赢了一局,不过得分是小比分,只得了一分。

  第二局是是红队赢了,也是小比分,如此场上比分就是九比六。

  最后一局决定胜负,要是红队赢了,不管什么比分都是最后胜利;要是绿队赢了,只有比分在三分以上才能不输,小比分的话结果依旧是输。

  如此一来,大家投掷起来,就都带了小心。

  三老爷站在旁边,忍不住又飞快看了寿哥一眼,随后望向沈瑞。

  原来这举是侄子交的新朋友,瑞哥真的没有怀疑过寿哥的身份么?

  可沈瑞的心思都在比赛场上,对于这些小伙伴,也不见有另眼相待的地方

  伴君如伴虎,这储君就是小老虎。齿爪虽未长成,可心性也没定性,更是不好琢磨。

  再看杨慎,全神贯注地盯着冰场上,时而与队友说话,压根就没望向寿哥

  三老爷忧心忡忡,不敢继续在这边呆着,生怕自己露出不对头来,引得寿哥不快,趁着大家不注意低声跟沈全说了一声,就离开了花园。

  沈瑞装作随意的模样,看了三老爷的背影两眼,就移开视线。

  他心中也在嘀咕,晓得三老爷八成是认出寿哥了。

  去年沈杨两家定亲时,三老爷是见过寿哥的。

  不过瞧着寿哥模样,应该是对三老爷没印象。

  如此也好,要不然真要揭破寿哥身份,以后怕是不能这样相处了。

  就在这时,就听沈珏高声欢呼一声,原来他投掷的第二只冰壶超过了绿队成绩最好的高文虎的冰壶,一半压在圈垒中间红色小圈上。虽不是在圈垒正中心,可是这个冰壶的位置已经是极佳,且位置正正当当。

  别的冰壶想要超过他的位置,除非将它挤走,可是绿队剩下没投掷的两人是杨慎与何泰之。

  这两人都是力气不足的,冰壶即便能滑掷出去,撑死了顶一顶沈珏的冰壶,想要彻底挤开却是不容易。

  红队其他人也看出这点,脸上都露了欢喜。

  这是提前迎来胜利?

  绿队的人脸上则带了沉重,都是年轻人,都是喜胜不喜败。

  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徐五则是跺脚叹气,何泰之脸上带出几分绝望来。只有杨慎,外柔内刚,带了韧劲,却是不肯轻易言败。

  他并没有着急去投壶,而是在圈垒旁边看了半响,将现下已经投出的冰壶位置都留心了一下,方叫了徐五与高文虎过来,低声嘱咐了两句。

  至于何泰之年幼体弱,还要在杨慎之后投掷,杨慎就没想着用他。

  见杨慎这般郑重,红队诸人脸上都收了笑,望向场上时也带了认真出来。

  杨慎已经站在边线上,长吁了口气出来,随后拿起一只冰壶。

  高文虎与徐五已经拿了冰刷,站好了位置。

  冰壶投掷了出去,力气并不大,冰壶缓缓向前滑行。

  高文虎与徐五的冰刷刷的飞快,冰刷摩擦冰面,使得冰壶顺着他们刷过的冰面前行。

  红队的几个人都笑了,因为高文虎刷歪了,冰壶擦着沈珏的冰壶停下,比沈珏的冰壶距离中心少半个壶身。

  何泰之在旁,露出惋惜。

  杨慎这只冰壶是绿队位置最靠前的,却依旧差了那么一点距离。

  杨慎蹲在边线外,这次运气的时间要比上回多了许多。

  依旧是高文虎与徐五刷冰,第二只冰壶一下子就滑掷出去,从速度就能看出来,这次投掷的力气比上回大多了。

  高文虎与徐五按照直线刷冰,大家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只冰壶,向着前面红圈前挨着的两只冰壶中间撞了过去。

  前两只冰壶都被推上前,左右分开,中间的冰壶又滑行了几寸,正好是正中心位置。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拿着冰刷站在圈垒外的徐五已经丢了手中冰刷,手舞足蹈,大笑出声。

  何泰之后知后觉,忙凑了过来,看了一眼,就跟着欢喜起来。

  杨慎脸上神采飞扬,不过左手却是在揉着右肩。方才最后一投,他也是憋了吃奶的劲,肩肘用力过度,过后都觉得发麻。

  圈垒中绿队领先,红队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投手寿哥。

  寿哥之前的成绩,可是不稳定,偶尔投出一个好位置,都是凭了运气。

  他面上带了郑重,拿着冰壶就迟疑起来。

  沈全见了,便道:“寿哥随意投就好,即便绿队赢了,照现下的位置看,也不过是一分,最后还是咱们胜”

  寿哥却不这样想,连杨慎这个文弱书生都奋力一搏,为绿队争取一线生机;自己自然也要发挥发挥,为红队尽尽力。

  不过是几丈的距离,他虽年纪比杨慎小,可要是比力气可不怕。

  杨慎那家伙,在场上用计谋,自己就不能用么?

  杨慎是将第一个冰壶挨着红色冰壶,第二个冰壶从中间撞过去,一半靠的是巧劲,一半看的是运气,两者缺一不可。

  如今圈垒中间的红圈中,绿冰壶在正中间,左侧是红色冰壶,右侧是绿色冰壶。红色冰壶的位置在第二只冰壶位置前,这也是沈全淡定的原因。因为按照现下场上的分数看,绿队只能得一分。

  现下红队是九分,绿队是六分,绿队得了一分也徒劳无益。

  如今红队就剩下寿哥不假,可绿队剩下的是力气更弱的何泰之。

  在沈全与杨仲言、沈珏几个看来,眼下绿队虽掷出得意的一壶来,可胜负已定,寿哥的成绩无关紧要。

  寿哥却是开始认真起来。

  同红队其他三人相比,他算是比较弱的一环,之前也没有给红队争得几个积分。

  如今还要含糊过去,他自己都不乐意。

  他便也请沈全、杨仲言两个出来刷冰,目标就是正中间的绿冰壶。

  沈全、杨仲言虽觉得没必要,不过见他满脸斗志,便也听了招呼出来刷冰

  结果一只冰壶出去,看着是攒了力气的,沈全与杨仲言也手忙脚乱地刷冰。不过因最初的方向就瞄歪了,这只冰壶连圈垒中的红色内圈都没碰上,离了好几尺远,勉强停在了最外头的白圈与黑圈之间。

  寿哥瞪着眼睛,满是希望地看着,结果成绩如此,小脸说不上是羞还是怒,憋的通红。

  沈珏拍了怕他的肩膀道:“急什么?不是还有一只冰壶”

  寿哥点点头,脸上越发认真。

  第二只冰壶投掷前,寿哥瞄了好一会儿,才憋了一口气,将冰壶投掷出去

  他是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打小爱武事,力气要比同龄人大不少。

  这一只冰壶出去,压根就不用沈全、杨仲言刷冰,就迅速地冲圈垒滑去。

  不过将到红圈时,被距离中心第二远的绿冰壶挡了一下,转了方向,向左边滑去,正好撞到沈珏先前那只红冰壶。

  可见是用了大力气,即便是扭转方向后,冰壶的推力使得两只红色冰壶继续往前滑了几尺远,别说是离中心红圈远了,就是中间的黑圈都滑出去了。

  不管是红队诸人,还是绿队诸位,都齐齐地傻了眼。

  场上大逆转,红圈之内,一只红色冰壶都没有,却有两只绿色冰壶。在距离中心最近的红色冰壶直径内,还有两只绿色冰壶。

  不是平局,而是绿队可以得四分,累计十分超过了红队的九分

  “这……这……寿哥你到底是哪队的呀?”沈珏想着自己的白玉美人,满脸心疼道。

  杨仲言“呵呵”两声道:“看来赛场之上,不到最后,还真是难说胜负…

  沈全见寿哥脸上发青,眼见要恼了,忙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等下回再玩赢回来就是……”

  寿哥没有接沈全的话,而是望向沈瑞道:“下午再比一回”

  沈瑞不假思索,直接摇头道:“那可不行本来大家冬日里活动的就少,这冰壶玩的时候没什么,可实是费肩肘,这比一次下来,每人就要投掷二十次,现下没什么,明儿肩膀定要酸的。不歇一歇再玩下去,就要拉伤筋了……”

  寿哥虽不甘不愿,可也晓得沈瑞说的有道理。

  现下连他都觉得肩膀、手腕累了,更不要说杨慎、沈珏、何泰之几个这几个看着就文弱的。

  他回头看了看沈全、沈珏、杨仲言几个,面上带了几分不自在道:“是我不好,连累大家跟着输了比赛,真是对不住……”

  这几人都不是小气的人,哪里会因这个气恼?

  相对的,因寿哥这大方认错,倒是引得这几位生了好感。

  毕竟寿哥先前的表现,是个臭屁的熊孩子,不加掩饰的傲慢,说话行事并不讨喜;如今这半是羞愧、半是委屈的模样,倒是显出几分稚嫩可亲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白龙鱼服(二)

  沈全笑着道:“没关系,权当让他们。要不是凭借运气,早在几局前绿队就输得没机会翻盘了……”

  杨仲言先去摸了摸寿哥的头,随后勾了肩膀,笑嘻嘻道:“不过是输了几个小玩意儿,寿哥要是再念叨就显得咱们小气了。”

  沈珏虽心里有些舍不得那白玉美人,不过既是肯拿出来最彩头,就有了输的准备,便也点头道:“就是,又不是旁人得了去,不过是几个彩头……”

  绿队的几位,都已经兴高采烈地庆祝胜利了。

  只有杨慎,经过最初的兴奋后,有些冷静下来,不由自主地留心寿哥反应

  如此“弄巧成拙”,别说是寿哥,换做旁人也会羞恼。

  沈全还罢了,年长大家几岁,说话也宽和厚道;杨仲言这个小胖子直接动手动脚,又是摸头,又是勾肩搭背,这也太自来熟了。

  稀奇的是,寿哥不仅不恼,神色反而缓下来,拉着杨仲言、沈珏两个小的,已经商量什么时候再比一回了。

  难道这白龙鱼服,还是经常事?东宫真要在宫外半点闪失,牵连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

  杨慎觉得自己额头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他望向沈瑞,就见沈瑞正笑着恭喜高文虎、徐五等人。何泰之这小子,更是可气,美滋滋地逗寿哥道:“寿哥,你可帮了大忙了我赢的东西,分你一半如何?”

  寿哥下巴一抬,嗤笑一声,道:“我就算帮了倒忙,起码心意是好的,也有力气,这次不过是力气用过了谁跟你似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十局下来,你得了一分没有?”

  何泰之被揭了短,满脸不服气道:“我这不是年纪小,得意什么?你比我大呢……”

  “才大几个月而已,你要是拿年龄说事,那以后只能跟小娃娃比力气了”寿哥轻蔑地看了何泰之一眼。

  何泰之被说的恼了,看着沈瑞道:“瑞表哥,以后我跟着你练拳,旁人便罢了,我就不信以后力气比不过寿哥”

  寿哥力气虽比何泰之大,不过看起来并不比何泰之结实,反而显得略单薄

  “好,只要你有毅力就行”沈瑞道。

  “什么拳?”寿哥与徐五不约而同地问道。

  沈瑞笑道:“寻常的养生拳罢了。”

  沈珏得意洋洋道:“才不是,瑞表哥这套拳不仅强身健体,打架也不怕呢

  寿哥与徐五听了,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沈瑞无奈道:“大家跑题了,既决了胜负,那先分了彩头。有什么话,一会儿回屋里说去。”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大家在外头待的时间挺长了。方才游戏时,不觉得什么,这一停下来,就觉得冷了。

  大家无异议,沈瑞就让绿队先将自己的彩头收回去。至于沈瑞那只紫金狮子,他拿了出来,就不准收回去,就直接送高文虎。高文虎本推迟不要,被沈瑞说了两句才收下。

  红队输的彩头都搁在一个托盘上,因绿队高文虎出力最多,大家就让他先选。

  拢共是四样,玉马坠,镶宝石金戒指,白玉美人,羊脂玉平安无事牌。

  要是眼光好的,自然能看出那羊脂玉平安无事牌材质最好,玉马坠次之,白玉美人是把件材质就差些,不过因块头大,雕工精细,倒是不比玉马坠便宜;宝石戒指看着华贵,实际上价格并不高,要不怎么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呢。

  高文虎出身庶民之家,这两年因认识寿哥有了些奇遇,也是在拜师习武上,家境并无什么变化,眼光就也是没长进。

  在他看来,宝石金戒指最贵,白玉美人次之,玉马坠再次之,羊脂玉平安牌牌连个花也不雕,肯定是最便宜的。

  眼前都是官宦子弟,高文虎怕他们嫌弃寿哥的东西不好,就直接捡了平安牌出来,憨笑道:“我选这个……”

  除了杨慎眉毛跳了跳之外,心中拿不准高文虎是运气好、还是晓得寿哥之外,徐五与何泰之都没异议。

  要是按照出力多少,第二个该轮到徐五,不过他迟疑了一下,道:“还是杨世兄先选,要没有你奋力一搏,咱们也赢不了。”

  杨慎摇头道:“徐兄就赶紧挑了吧,外头这么冷,大家还等着。”

  徐五这才看向托盘,倒是没犹豫,直接抄了那白玉美人拢在袖子里。

  沈珏正盯着白玉美人,见状低头哧哧地笑。也就是徐五能选这个了,他无法想象一脸方正的杨慎拿了那白玉美人会什么样子;至于何泰之,即便有了字又如何?毛没长全,还是小孩子罢了。

  正院,后罩房。

  徐氏坐在临窗榻上,看着玉姐做针线,时而还指点一句。

  玉姐手中拿着是鞋帮,是一双素面薄棉男鞋,只在圈口用一圈暗线绣了万字纹。至于鞋底,玉姐力气不足,就由专门的针线人纳了。

  这双鞋是给沈珏做的。

  去年沈珏没走时,玉姐与沈珏是兄妹,如今沈珏回来,两人成了堂兄妹。

  饶是如此,玉姐也没有就此疏远了沈珏。

  沈家小一辈拢共就四个孩子,堂兄妹与兄妹又有何区别?况且玉姐心里也明白,要是论起感情深厚来,沈瑞与沈珏之间要比自己更亲厚一层。

  玉姐想好了,反正都是兄长,两面都敬着,总是不会错。

  否则她要是真的亲近沈瑞、远了沈珏,二房长辈不高兴不说,连沈瑞也未必领情。

  徐氏道:“你二哥今日请客,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到底都请哪家小娘子,可有了成算?”

  玉姐取了一张花笺出来,上面用簪花小楷列了几个名字:“女儿就想到这几个,母亲您看看……”

  头一个就是杨家二姐,今年十二岁,是杨镇的庶女,杨仲言庶妹,不过去年冬记在嫡母名下,随后就定下了亲事。定的不是旁人,正是杨廷和的庶出二子杨悍。

  杨悍虽是庶出,今年不过十岁,不过美姿容,才思灵敏,是不让嫡兄杨慎的神童才子,让杨镇看上眼,舍不得放手,这才将庶长女记嫡,主动提了这门亲事,求了这个女婿。

  第二个是三太太的侄女,田家四姐,今年十三岁。

  第三个是夏御史家的大姐,今年十二,与沈家在一个胡同里,是街坊。

  第四个则是何家三姐,是何泰之的堂姐,今年十三岁。

  徐氏点头道:“怎么不多叫几个小娘子?人多热闹些。”

  玉姐抿嘴一笑:“这些不算少了,还有一位客,女儿不知当请不当请?”

  徐氏莞尔一笑:“可是你二哥央求你什么了?”

  玉姐掩嘴而笑道:“正是,二哥说要是便宜让女儿也往杨家递份帖子,还说杨姐姐年龄尚幼,就此拘在家中太可怜了。”

  按照年纪,玉姐比杨恬要大三岁,不过因为对方是未过门的大嫂,只能以姐呼之。

  徐氏轻哼道:“瞧瞧,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还没娶呢就此护上了。”

  玉姐起身,到了徐氏身边,压低了音量道:“母亲可知二哥说过什么?”

  徐氏好奇道:“说了什么?”

  “二哥说,杨家太太到底是继母,年岁又轻,自己都没生养过,怎么会教导女儿?要是杨姐姐能来咱们家,由母亲教导就好了……”玉姐道。

  徐氏失笑道:“这才是孩子话呢……又不是乡下,连童养媳都出来了……

  玉姐笑道:“二哥会心疼人,倒是巴不得杨姐姐来咱们家童养媳。”

  杨恬今年十岁,孙敏当年进沈家时也是十岁。

  徐氏心中叹息一声,要是当年二老爷对孙敏有现下沈瑞对杨恬的一半怜惜,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男人心肠软总比心肠硬要好的多。

  “既是你二哥提了,就加上吧……你这小姑子请客,杨家那边也不好拦着恬姐出来……”徐氏道。

  玉姐点头道:“好,就按母亲说的办,之前我还担心会为难了杨姐姐,正拿不定主意……”

  徐氏看了看外头天色,叫了红云:“打发人去前头瞧瞧,看看二哥他们回了屋里没有?外头冷着,可不敢多待。”

  红云应声去了。

  这时,沈瑞带了一行人,没有去前院客厅,而是直接去了九如居。

  方才在外头站了一个来时辰,又是用手抓东西,脸上紧绷绷的,手上也不于净,沈瑞就带大家过来净手净面。

  加上天冷,前面客厅比不得这边,沈瑞打算将席面也摆在这边。

  在户外玩耍,沈瑞也担心大家吹着冻着,早就叫人预备着滚热的姜茶。眼前众人,不单单寿哥一个尊贵,其他人病了,沈瑞也不落忍。

  大家到了屋子里后,一人先来上一大碗姜茶驱寒。

  柳芽、春燕带了两个小婢,端了热水进来服侍。

  徐五看了两眼,面露怪异,低声对杨仲言道:“怪不得你这表弟能得‘案首,这家中长辈看的是不是也太严了……”

  杨仲言使劲捶了他一下道:“胡思乱想甚呢”

  杨慎也看了看柳芽、春燕两个,脸上却是隐隐露出笑意。

  沈全、何泰之他们过来都是登堂入室,倒是不见外,因屋子里热气迎面,就直接去了外头氅衣,帽子也去了。

  高文虎与寿哥上回来是在客厅,没有到这边来,高文虎带了拘谨,寿哥则是满脸好奇打量开来。

  九如居里陈设十分简洁,百宝格隔断上也只有几件木石摆件,不见金玉之物。

  不过简洁并不简陋,墙上就挂着两幅名人手书。

  等大家净完面,席面也摆上了,除了六冷六热十二个碟外,主菜是四道锅子,羊肉白菜锅,山鸡香菇锅,于锅黄鱼,砂锅煨鹿筋。

  摆了满满一桌子,上的酒水,就加热过的米酒,管饱却不醉人……

  第二百九十二章 白龙鱼服(三)

  九个半大少年,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在外头又活动了半响,热腾腾的饭菜上来,立时顾不得旁的,吃吃喝喝要紧。

  等米酒吃了一碗,菜肴也风卷残云过了大半,肚子里有东西,身上暖和了,大家也开始张罗起旁的来。

  “这样多无趣,当行个酒令”杨仲言撂下筷子道。

  坐在他下首的徐五也道:“就是,这酒也太淡了,是不是也上醇酒?”

  寿哥也嫌弃地看着眼前的米酒道:“这哪里是酒?比糖水差不多了……”

  沈瑞并不赞成未成年人喝酒,可在世人眼中,在座众人中除了寿哥、何泰之还算年幼之外,其他人都不算孩子了。

  他就唤春燕过来,整理了桌子,将吃的差不多的菜撤了,又吩咐上些小菜于果佐酒。

  不过他没有让人上清酒,而是让人上了二斤一坛的状元红。

  在座诸人,除了杨慎与沈瑞之外,其他人都不是斯文性子,自然不肯用那些文绉绉的酒令,就直接要了骰子来比大小。

  一圈下来,大家有输有赢,脸上都喝得红扑扑的。

  沈瑞与沈珏两个穿着是厚棉衣、厚棉裤,先就受不了,告了一声罪,下席去换了轻薄的家常衣裳过来。

  旁人还罢,何泰之与杨仲言两个素来不见外,已经去了外头棉衣,只穿着里头的薄棉坎肩,衣服袖子也撸起来了。

  这边热热闹闹,东院书房里,三老爷坐卧难安,心里如同滚油似的难熬。

  东宫微服,要是甩开所有的侍卫随从,那可是要出大事;要是没甩开侍卫随从,那沈家现下是不是就被厂卫的人盯着?

  只要一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偏生满心忧虑,三老爷又不能跟三太太说去。三太太知晓后,除了跟着担心,徒劳无益。

  方才午饭时,三老爷食不下咽,怕妻子担心,才故作寻常。为怕三太太看出端倪来,他用完午饭,就急匆匆借口读书来了书房。

  是等兄长落衙回来,还是去寻长嫂?

  三老爷犹豫再三后,还是起身去了正院。

  大嫂与寻常妇人不同,自有一番见识,是沈家的定海神针。

  正房里,徐氏用完午饭,撤了饭桌下去,吩咐周妈妈主仆两人正在说话。

  “听红云说二哥那边要了酒?这样的天气,吃酒是暖身,可过犹不及。你过去盯着些,别叫他们吃多了。酒后怕吹风,醒酒汤先备着,别让他们再到外头来。到底来做客,要是吹着冷着,倒是咱们家的不是。”徐氏仔细吩咐道。

  周妈妈应了,挑了帘子出来,正与三老爷碰了个正着,忙屈膝:“三老爷

  “周妈妈起……”三老爷脚步顿了顿,道:“大嫂可用完了午饭?”

  周妈妈道:“刚撤了饭桌,三老爷快屋里请。”

  徐氏在屋里听到动静,打发红云出来相请。

  三老爷面带沉重,进了屋子。

  徐氏本还奇怪三老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见他的模样,似是忧心,又似急迫。

  徐氏心中一激灵,立时想到四哥身上,忙道:“这是怎么了?”

  四哥入冬来虽没大病,可徐氏心中始终放心不下,生怕他重蹈覆辙,走了三老爷幼年的老路,汤药不断。

  三老爷并未作答,而是侧过身子,看了红云一眼。

  徐氏心中诧异,摆摆手打发红云到门口站着。

  三老爷长吁了口气,压低音量道:“大嫂可见了瑞哥的客人寿哥了?”

  徐氏点点头,皱眉道:“可是他身份有什么不妥当?”

  别的孩子都是知根知底,寿哥的身份却是遮遮掩掩。不过沈瑞并未追问,徐氏相信沈瑞择友的眼光,便也没有当回事。

  毕竟人的衣服可以更换,浑身气度却是换不了的,寿哥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少爷,规矩教养不差,京城勋贵又多,不管是哪一家的,长辈与沈家有无渊源,孩子们的交往也犯不了什么忌讳上。

  听三老爷提起这个来,徐氏的心却跟着提了起来。

  她心中隐隐后悔了。

  三老爷又望向门口一眼,声音压的更低,道:“大嫂,这个寿哥就是去年沈杨两家过帖时下降杨家的贵客”

  徐氏听了这话,变了脸色。

  去年东宫微服去杨家之事,徐氏后来也听大老爷说了。

  不说别的,只从这个就能看出杨廷和与东宫关系亲厚。沈瑞之前对将来朝局的预测,也正应了此处。不管是阁老朝臣,还是勋贵外戚,与东宫之间都隔着皇帝,只有内官与詹士府属官,是东宫能毫不避讳接触的人。

  等到变天之时,别人前程都不好说,詹士府那边肯定是水涨船高。

  沈沧找了关系,将沈瑛送进詹士府,也是想到了此处。

  “看准了?”徐氏正色道。

  三老爷点点头,道:“长相名字都对的上,哪里能错了?”

  姑嫂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棘手。

  “瑞哥……当是不晓得的?”三老爷迟疑了一下,道。

  “那是当然瑞哥行事最是稳当,要是知晓贵人身份,哪里会请到家中?”徐氏点头道:“况且今日又是以游戏为名。东宫已出阁讲书,要是让外头知晓了,谄媚东宫、引诱东宫嬉戏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三老爷皱眉道:“那可怎么好?瞧着贵人模样颇有兴致,与诸少年相处得也融洽,要是扰了他的兴致,难保引得他不快;要是任之由之,万一有半点闪失,阖家都要跟着受累……”

  徐氏沉思片刻,道:“杨家小哥是什么应对?”

  三老爷苦笑道:“八成是玩的高兴了,分了两队相争,都争出心火来,只见摩拳擦掌,倒是并未见他顾及尊卑”

  徐氏听了,反而松了一口气道:“东宫能微服几次?就算外头晓得他认识瑞哥,也定是以为通过杨家那边。杨大学士是个仔细人,劝诫也好,禀到御前也好,都轮不到咱们家这边动作。静观其变,省的画蛇添足。”

  三老爷也晓得,对于少年东宫的心血来潮,沈家确实不好应对。

  除了担心家人,他还不放心侄子:“会不会影响到瑞哥?”

  木秀于林,风必吹之。

  沈瑞虽不过寻常生员,可既与寿哥成了朋友,那肯定在御前挂号。君心难测,谁晓得是福是祸。

  徐氏道:“不会。瑞哥行事端方,不容易被挑出错处。”

  叔嫂二人担忧的同时,也隐隐晓得这是沈家的契机。

  历朝历代,储位之争都比较惨烈。大明虽是嫡长子继承制,可围绕储君也不乏有争议之时,弘治朝却无这个忧患。

  谁让天家只有东宫这一根独苗,真要与东宫有旧谊,说不得就是沈瑞的大机缘……

  九如居,酒桌上。

  沈瑞鼻尖上都是汗,脸上红扑扑的,眼睛明亮非常。他站起身来,手中端着酒杯,道:“珏哥不胜酒力,这酒我替他吃了……”说罢,举杯饮尽。

  沈珏坐在他下首,醉眼朦胧模样,傻笑道:“瑞哥才醉了,我没醉”

  连哥哥都不叫了,这还没醉?大家望向沈珏的目光,一阵鄙视。

  方才吃的不过是酒酿,如今换了状元红也没过几轮,寿哥与何泰之两个小的还坐的稳稳当当的,沈珏反而歪着了。

  沈全怕旁人误会沈珏没大没小,笑道:“大家不晓得,珏哥与瑞哥两人同年同月出生,生日就差半天。虽说瑞哥先落地,可因他是提前大半月早产,珏哥就一直不服气,只说自己当是哥哥呢……小时两人凑到一处常争着谁是哥哥,这会儿珏哥喝醉了,估计又当自己是哥哥了……”

  徐五看了眼沈珏,又看了眼沈瑞,道:“这两人真是一般大?委实看不出瑞哥白白净净,面相看着倒像是南边人,可真身量真不低,说是十六、七也有人信。”

  杨仲言瞥了徐五一眼,道:“你也不看看瑞哥是谁的弟子?要是你当瑞哥是文弱秀才,那可是看错人了……瑞哥的老师是王余姚的长子,那可是文武双全的人物”

  徐五带了兴奋道:“真的?就是十几年前打遍四九城无敌手的‘京城一霸,王家老大?”

  杨仲言点头道:“当然就是他,谁还哄你不成?瑞哥没进京前,在南边跟在王家老大身边好几年,学文学武,身手定不一般……”

  听了这话,不仅徐五兴奋,连高文虎、寿哥、杨慎几个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带了好奇。

  只有知晓内情的沈全,觉得杨仲言的话,未免夸大说辞。

  要知道王守仁在松江驻足,前后也不到一年功夫,沈瑞跟谁学习三、五年去?

  另一个知情人何泰之,则有些纠结。

  “京城一霸”这好像不是褒奖的话?还打遍四九城?那个时候王华不就是一个翰林小官么?自家姐夫一个翰林的儿子,真的那样嚣张?

  他不知该纠结姐夫年少时的张狂无忌,还是该暗暗庆幸自家姐夫既是习过武,身子骨应该比看起来的结实。

  高文虎已经带了几分雀跃,憨声道:“沈二哥,要不咱们比比?”

  沈瑞也想要看看高文虎现下的身手,便点头道:“好不过今日吃了不少酒就算了,改日你得闲了过来,咱们一起练练……”

  第二百九十三章 白龙鱼服(四)

  等到两斤一坛的状元红喝到底,大家都带了醉意。

  除了酒量不佳的沈珏外,年岁最小的寿哥与何泰之两个虽说方才又是划拳又是摇骰子与沈珏拼酒,可因胜的多败的邵,喝的并不多,喝的最多的是反而是今日的东道主沈瑞与初次来沈家的徐五。

  沈瑞是因为先前要看顾沈珏,代他喝了不少杯。

  他脸上酡红,醉眼朦胧的,沈全看着都不放心,忙叫春燕上醒酒汤。

  实际上沈全多虑了,沈瑞这身体虽是鲜少喝酒,不过他心中有分寸,只是这身体容易上头,看着才像醉了。

  至于徐五,则是太高兴了。

  没人表面奉承、暗地里嘲讽,也没人有意无意地提及嫡庶尊卑来提醒他的出身。就好像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人。

  都是爹生娘养,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本来就是差不多的人。

  为何要分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出来?

  就是他平素最讨厌的书呆子类型的杨慎,现下他看着都觉得亲近。

  他拍着杨慎的肩膀道:“别以为自己是秀才就瞧不起监生要知道不管乡试还是会试,常有监生做魁首”

  杨慎点头道:“知道,知道今年春闱三鼎甲中,状元榜眼都是国子监生,二甲传胪也是”

  徐五听了,吓了一跳:“这么厉害?”

  杨慎疑惑道:“徐兄不知道这个?”

  徐五在国子监不过是混日子,除了认识多年的杨仲言外,与其他同窗的关系也不好,还真不知此事。

  徐五讪笑两声道:“当然知道,就是一时忘到脑后了。”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既然你不嫌弃国子监生,那以后大家出来玩,可不许拉下我”

  杨慎实不明白嫌弃国子监生与大家玩乐有什么于系,不过见徐五眼巴巴地看着,就迷迷糊糊地点了头。

  杨仲言坐在旁边,正好听到这两人说话,就抬着眼皮看了徐五一眼。

  徐五之父当年虽不是状元,却是榜眼,可徐五这个纨绔却真不是读书的材料。国子监虽能人辈出不假,可里面肯定不包括徐五。徐五的外号是“徐草包”,可不是白来的。

  不过想想自己的课业,大哥也别笑话二哥,杨仲言闷闷地将眼前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身为文官子弟,杨仲言当然晓得科举的重要,可是他委实不是读书的材料

  如今堂上伙伴都是少年,意气相投,并不计较出身。可十年二十年后,就要分出高低立下来。

  自家大姐夫应了几次礼部试,到了三十来岁才中了个同进士;自己兄长考了几次,卡在乡试上,到了自己这里,更是连童子试都没把握,才直接入了国子监。

  自己父亲一个大理寺卿,看到杨大学士家十来岁大的庶子,主动求做女婿,为的不过是自家后续无人。

  想到这里,杨仲言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顾不得手中的是醒酒汤,直招呼着:“再来一碗”

  大家连醒酒待歇息,到了申初(下午三点),除了沈珏还呼呼大睡之外,其他人的酒气就散得差不多了。

  冬日天黑的早,大家就没有再久留,告辞离去。

  旁人还好,杨慎想到寿哥的身份,犹豫怎么提醒沈瑞。寿哥最是机灵,早想起这茬来,正盯着杨慎,就凑了过来,闹着要与杨慎一起走。

  杨慎无法,只好有些内疚地看了沈瑞一眼,被寿哥拖走了。

  徐五打小缺朋友,方才跟挨着坐的杨慎说了以后相约的话,临走临走还不忘拍着胸脯对沈瑞道:“我与杨二是打小一处长大的好朋友,他表弟就是我表弟,以后瑞哥有事尽管说话别的地方不管用,就东城这一片,只要有我在,不会叫人欺了你去”

  他这话虽有几分狂妄,可也不是信口开河。

  虽说张家没有承认他的身份,可是昌国公去世后,除了张家兄弟被加封之外,受惠的就是徐五的老子,数年之间升迁到礼部尚书位上,即便遇到官非,也太太平平地保全,全身而退,就能看出皇上对徐琼的优容。

  徐琼致仕还乡,将庶幼子留在京城,且得恩旨入监读书,也是在告诫旁人莫要落井下石,今上仁慈。

  沈瑞能听出徐五这话是真心实意,便也领情,道:“嗯,记下了,保不住什么时候就麻烦徐五哥。”

  杨仲言在旁,觉得面上滚烫。

  难道徐五将沈瑞当成国子监里那些爱争强好胜的纨绔?一副要帮着打架的模样。这两人压根就不是一路人。这徐五今日太聒噪了。

  出了沈宅的杨慎,被寿哥拉倒一边,低声道:“大家都是朋友,凑到一起乐乐呵呵的,说旁的就没意思了”

  杨慎听了,眉头拧着,对这话不置可否。

  天子是“寡人”,东宫为“孤”,旁人对他们来说只是臣民,哪里会有朋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寿哥身上担着社稷江山。要是这样经常出宫,万一有半点不好,天下就要动荡。

  寿哥眉头已经挑了起来,面带不豫:“师兄不会想要扫兴?”

  杨慎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他心中有些乱,决定回家后与父亲商量了再看如何应对。

  寿哥只当杨慎“识实务”,带了几分得意与旁边的高文虎说起冰壶比赛来

  经过大半年的习武,高文虎的手眼都得到锻炼,这也是他一个人带了几个废材队友,却依旧能与红队抗衡的原因。

  “要是冰壶做的再简单些,或许能传到街头巷尾去,如今看着虽是石头做的,可一套下来,也要不少银钱,寻常人也弄不起。”高文虎带了可惜道。

  寿哥“哈哈”笑道:“外头寻常人弄不起,可厂卫里却不缺银子,高大哥你就放心,肯定有你玩的时候。”

  高文虎点点头,道:“那就好,今日没掷够呢……要是下午也玩一次就好了”

  寿哥揉了揉肩,怏怏道:“谁说不是呢,说到底还是何泰之与杨慎他们太废材了,沈瑞也太婆妈……”

  高文虎看了杨慎一眼,觉得寿哥这样在背后说人不厚道,可晓得他脾气大,又不敢劝他,就憨笑着岔开话。

  送走了所有的客人,沈瑞暗暗松了一口气。

  想到三老爷,沈瑞的脚步有些迟疑。

  既是之前就在长辈面前装作不知寿哥的真实身份,如今只能装到底,否则也没法解释为何先前不告知长辈。

  这样想着,沈瑞就又回到九如居。

  沈珏依旧在里屋呼呼大睡,堂屋里酒味、饭菜味混杂在一处,十分难闻。柳芽正开窗通气,春燕抓了两把檀香点上。

  沈珏见状,就去了书房,随便拿了一卷书在手中,可却是看不进去。

  三老爷会怎么说?自己当怎么应对?

  若是长辈们告知了,“知道”寿哥身份,以后在寿哥面前的应对也不能再如此随意。

  在今日请客之前,沈瑞就想过这个,也想要借此与寿哥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省的关系太亲近,掌握不好分寸,也容易惹人忌讳。

  这时,就见红云过来:“太太请二哥过去说话。”

  沈瑞听了,披了件大氅,从九如院出来。

  原本晴朗的天色,变得幽暗起来,看着像要下雪的模样。

  沈瑞紧了紧身上的氅衣,随着红云去了正院。

  “母亲可是有事寻我?”沈瑞问道。

  红云摇头道:“婢子不知……”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不过之前三老爷来了一趟,看着脸色不大对劲……”

  提醒这一句,倒不是红云背主,而是沈家上下都晓得,沈瑞是以后的当家人,不仅管家、周妈妈这些老家伙识时务,就是红云等婢子也各有思量。

  沈瑞听了,心里反而踏实了。

  少一时,两人到了正院。

  徐氏在稍间坐着,见沈瑞进来,并未急着说话,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道:“听周妈妈说你们吃了一坛子状元红,这不是胡闹么?仔细头疼。”

  沈瑞先请了安,随后揉了揉太阳穴道:“是有点脑袋沉,孩儿实是被他们闹得没法子,先前只打算给他们吃甜酒来着,后来他们嚷着要酒吃……”

  见他如此,徐氏不由懊悔,不当着急忙慌地叫他过来。

  不过想到关系重大,她便打发红云下去,叫沈瑞到身边坐了,正色道:“瑞哥,你到底是怎么结识寿哥的,仔细讲一遍。”

  沈瑞做直了身体,不安道:“母亲,可是寿哥身份有甚不妥当?是不是孩儿给家里惹麻烦了?”

  徐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你先同我说说你们认识的事,咱们再说其他。”

  沈瑞就做沉思状,想了一会儿,将二月里赴高文虎邀请去城下坊、顺便认识寿哥的事情仔细讲了一遍。

  这些事他当初也给徐氏提过,不过没有讲的这么仔细罢了。

  徐氏听了,心里明白寿哥微服出来想要结交的伙伴应是高文虎,与沈瑞这里只是“机缘巧合”。

  一个屠家子弟,得了这份青睐,真不是是福是祸。

  见了几面,徐氏对高文虎的印象颇佳,不免也为他担心一二,可最重要的还是关心沈瑞。

  “除了这次与家中做客的两次,你还见过寿哥几次?”徐氏追问道。

  “就一次了,是簪花宴那日,寿哥与文虎去寻我们去了,大家就在外头吃茶说话了。”沈瑞道。

  徐氏在心里算了算,从二月到现下将近十个月,沈瑞见了寿哥四次。

  对于寻常朋友来说,这么长的时间见四次面未免疏离;可对于本当在皇城里的东宫来说,见沈瑞的次数又太多了。

  虽说其中两次沈宅小宴都是沈瑞请客,可要是东宫没是想要与沈瑞亲近,压根就不会上门来。

  自己都晓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即便相信沈瑞的交友眼光,可还是会琢磨、亲眼验证沈瑞的新朋友,生怕他遇到心思诡异的人被欺了去,那世上身份最尊贵的那对父母呢?

  不过看着沈瑞,徐氏提着的心又放心。

  将奇装异服、随心所欲的寿哥与规规矩矩、勤勉向学的沈瑞放在一处,谁是“墨”、谁也“朱”一眼可见。

  这么长的时间,都没人遏制寿哥出宫交际,或许正是因这个缘故?

  “母亲?”见徐氏沉思不语,沈瑞唤了一声。

  徐氏看着沈瑞,沉默了半响道:“瑞哥,要是寿哥的身份极尊贵,你还想要与之继续往来么?”

  沈瑞眨了眨眼,并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反问道:“母亲会允孩儿继续与之往来么?”

  徐氏叹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不过老爷那里或许会反对。”

  沈瑞心里晓得,徐氏这话不是假话。

  沈沧是正统文人,即便有私心,可在江山社稷安稳同儿子与东宫培养私交上,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这样做,也是为了更好的保全沈家与沈瑞,否则落在皇帝眼中,说不得就要将沈氏一门都看轻了。

  沈瑞想了想道:“若是那样,就不要再继续往来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白龙鱼服(五)

  见沈瑞这般于错,徐氏倒是一愣:“瑞哥不是与寿哥玩得很好么?这两年来你结交的新朋友,也不过就这三、两位……”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虽不知其中有什么厉害关系,不过父亲的见识肯定比我强就是了。父亲这样做,定是为了我好。”沈瑞带了几分黯然道。

  徐氏本要直接在沈瑞面前揭开寿哥身份,见此倒是生出恻隐之心。

  沈瑞平素跟个小大人似的,同高文虎、寿哥等人在一处时,才露出几分孩子模样。如今即便是孝顺长辈,听话乖顺,可心中定是舍不得新朋友的。

  徐氏就将嘴边的话咽下,安抚道:“你不要多想,或许你父亲也说不定会变通……劳乏了一日你回去歇着,晚上叫厨房上热汤驱驱寒气,到底在外头待了半晌……”

  沈瑞应了,从上房出来,心中带了愧疚。

  自己心血来潮,将寿哥请到家中刷好感是不是吓到徐氏了?

  仔细想想,自己也确实鲁莽。

  寿哥要是不来沈家,大家聚在外头,即便有了闪失,那也是随行侍卫的责任,自己跟在旁边撑死了被迁怒;寿哥来了沈家,那安危之事沈家可就跑不了于系。

  什么投毒暗杀这样的手段太玄幻,轻易碰不到,不过就算是吹风了、吃坏了肚子之类的,说不得都会害的沈家被皇帝皇后记上一笔。

  三老爷与徐氏的惶恐,可以理解。

  反而是自己,因还没有尝过皇权的厉害,竟耍这些小聪明,将沈家置于险境。

  与东宫这点少年情谊,能维持几年?

  要是自己十年八年中不了举,中举后三次、五次过不了会试,别说正德朝会有什么作为,说不得一杆子就混到嘉靖朝了。

  果然是“小三元”后,就有些飘飘然,有些本末倒置了。

  眼下最关键的,还是科举。

  沈瑞这样想着,回到九如居后,就又拿起了书卷。

  即便晓得乡试不容易,可是他还是打算后年搏一搏。如此算下来,就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

  等沈珏睡醒,口于舌燥,揉着眼睛从卧房醒来,迷迷糊糊地穿过堂屋,走到书房,就见沈瑞正提笔写着什么。

  “大家都走了?”沈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怎么睡过去?”

  沈瑞撂下笔,轻哼一声道:“是谁非要多吃几盅酒的,拦也拦不住?”

  沈珏讪笑一声道:“不是看寿哥那小子得意么?就好像他会吃酒,旁人没吃过酒似的还有何表弟也真不够意思,还是咱们表弟呢,却同寿哥和在一处灌我……”

  沈瑞摇头道:“不管什么原因你自己都当掂量着,要晓得适可而止,幸好醉了只是老实睡觉,要是跟旁人似的闹起酒来,就要丢人丢大发了以后出去,可不许在胖别人家拼酒”

  书桌上有水壶,沈珏自己给自己倒了半盏茶,一饮而尽,笑道:“这不是在二哥跟前么?我才喝的欢快,要是我自己一个,我才不会这样喝。”

  沈瑞看着沈珏,微微皱眉。

  方才在酒桌上,别人没发现,沈瑞却是看的清清楚楚,沈珏是故意引得寿哥与何泰之斗酒。

  他想要喝醉。

  有些事情只能等沈珏自己想通了。

  沈瑞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快回换衣服,这一身酒臭都能熏死人了

  沈珏抬起胳膊,低头闻了闻,也觉得受不了,忙道:“那我先回去了”说罢,急匆匆地走了。

  沈珏的心事,沈瑞也能猜测得到,不外乎是思念本生亲人。

  这两年来,沈瑞已经适应了嗣子身份,心中也将沈沧、徐氏视为亲人,对于四房本生亲长,没有任何思念。

  倒不是他记仇,只念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的不慈,而忘了生养之恩;而是他毕竟本主,有自己的认知,来到大明朝后与四房血脉亲人相处的时日又有限,实生不出什么感情来。

  沈珏却是不同,父母俱在,宗房大太太即便偏心,可也是亲娘,不是后母;亲爹亲祖父又将他当成心尖子似的宠爱,祖孙、父子情厚。

  沈洲、乔氏夫妇之间,这两年都比较紧张,夫妻两人的事情都掰扯不清楚,对于沈珏的疏忽也就不令人意外。

  不管是对松江本生亲人的思念,还是京城沈械一家对沈珏的客套疏远,都让沈珏觉得痛苦。

  对于本生血亲与嗣亲之间的关系,沈珏也总要有个认知,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到了日暮时分,天上开始飘起雪花来。

  沈沧从衙门回来了。

  “希望这场雪能下的大些,解了明年春旱。”沈沧一边脱了官服,一边对徐氏道。

  北直隶十年九旱,每年春天朝廷都要祈雨。沈沧现下虽是刑部正堂,可到底在户部多年,忍不住关注农耕民生。

  “这还没进腊月呢,按照往年的年份看,腊月前下雪少,腊月里反而能下几场大雪……”徐氏道。

  待沈沧换了衣裳,净了手,夫妻两个相对而坐。

  沈沧端着茶盏,抬头看了妻子一眼道:“夫人心神不宁,这是什么了?”

  徐氏将婢子打发出去,低声道:“老爷,三叔今日认出来瑞哥春日里新交的朋友寿哥是宫里那位小贵人”

  沈沧正低头吃茶,闻言差点呛住,连咳了好几声。

  徐氏忙站起,将沈沧手中的茶盏接了,放在一处,去拍丈夫的后背。

  沈沧又咳了几声,方止了咳。

  他的眉头皱起,眉心中是深深地川字纹。

  “杨家大哥今日不是也为二哥座上宾?他是何反应?”沈沧想了想,问道

  徐氏道:“我问过三叔,三叔说孩子们玩高兴了,倒是看不出尊卑顾忌。

  “夫人没同二哥说”沈沧的口气是肯定。

  沈瑞表现的再像个大人,也是个孩子,这样的事情直接揭破,说不得会吓到他。

  徐氏点点头道:“我原想要直接告诉他,后来寻思还是等老爷回来再说。这可不是小事,总要老爷先拿了主意,再教二哥如何应对。”

  沈沧想也不想,道:“二哥以后要走仕途,名声顶顶要紧。佞臣这嫌疑是如何都不能沾……我宁愿他脚踏实地凭科举晋身,也不愿他走终南捷径却落下口舌把柄”

  徐氏皱眉道:“我哪里不晓得这其中厉害关系?不过瞧着瑞哥好不容易得了两个玩伴,怕伤了孩子的心……别人家这样大的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瑞哥却懂事的令人心疼,难得遇到几个相投的伙伴儿,露出几分童真,要是再有变故,又要成了木头人了”

  沈沧摇头道:“夫人虽是一片慈心,可眼下却顾不得。别说事情传出去旁人会作何想,就是宫里至尊说不得也在盯着我们夫妻的应对”

  谁都晓得亲近东宫的好处,可有几个敢私自往东宫身边凑的?不说皇上皇后盯着,就是朝臣的嫉妒也不是一般人也能应对。

  如今看来,沈瑞与小贵人的交往似乎是秘密,并不为人所知;可实际上只要有厂卫在,这哪里是能保密得了?

  皇帝知道了,在宫里就不是秘密;在宫里不是秘密,离传到外头就不远了

  想到这里,沈沧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来,道:“我虽是刑部本堂,可除了朝会,面君不易。这事又不是能写进折子里的,还是去杨家一趟,看看杨介夫怎么说……”

  屋子里已经幽暗,眼看就到了掌灯时分,徐氏却没有啰嗦,立时吩咐人去准备马车,又取了大毛衣裳给沈沧换上。

  不这么急迫,如何能显示出沈家对贵人下降臣舍的惶恐?

  杨家,书房。

  杨廷和落衙回来,就被儿子堵住,请到书房说话。

  “什么事情这般急躁?”杨廷和有些神色不豫道。

  这个儿子性子孝顺,才思敏捷,就是有些时候行事太刻板,喜怒行之于色,城府不够。他之所以压着长子,不让其早早应乡试,就是想要多磨练他几年

  否则杨慎才学再好,这样的脾气,也不敢叫人放到官场上去。

  杨慎神色郑重,长吁了口气道:“爹,今日沈家小宴,寿哥亦是座上宾

  “寿哥?哪个寿哥?”杨廷和问完,自己才反应过来,一下子站起身来:“什么,寿哥?”

  杨慎点头如捣蒜似的,点头道:“嗯,就是寿哥听说还不是头一回去沈家,上半年还去了一次瞧着他们的样子,一直有往来,且交情不浅。”

  “怎么会?”杨廷和诧异道:“他们怎么会认识?沈瑞进府学前,不是一直闭门读书?”

  今日在沈家,杨慎虽没有冒着寿哥不快对沈瑞提点寿哥身份,可是也旁敲侧击地问了两人的渊源。

  杨慎道:“两人不是直接认识,是沈瑞在县试时帮了一个少年,后来应邀去那家做客,才认识了寿哥。那少年叫高文虎,是寻常百姓人家子弟,不过十三岁,与寿哥同进同出,关系甚好……”说到这里,顿了顿道:“瞧着寿哥与众人相处,与这高文虎的交情似排在第一,何学士家的二公子何泰之次之,随后才是沈瑞……与其他人倒是无甚交情的模样……”

  杨廷和面色沉重,道:“沈瑞什么反应?你瞧他可像是知晓寿哥身份的模样?”

  杨慎摇摇头道:“当是不知,瞧着瑞哥真正看重的像是高文虎,对于寿哥像是顺带交的朋友,倒是不曾主动亲近。不过寿哥与何泰之、沈珏两个玩到一处时,沈瑞也没有拦着的意思。”

  杨廷和闻言好奇道:“这高文虎到底是什么人物?怎么寿哥、沈瑞两个看重的反而是他?”

  杨慎举起胳膊,比量了一下高文虎的身高:“看着比寻常大人还高半头,足有这么高,身材也魁伟,不过性子质朴、待人憨实,让人厌不起来。别说是寿哥与沈瑞,就是儿子也觉得这文虎挺可亲的。”

  杨廷和虽没见到高文虎,可听儿子描述,也明白他的优点在何处。

  寿哥虽年幼,可宫里哪里有真正的孩子,浑身的心眼子也不嫌多;沈瑞更是少年老成到,让人一眼看不透的地步。

  他们都看重高文虎,多半是因高文虎没心眼罢了。

  聪明人防心甚重,高文虎毫无心机,让他们交往中也不用费心。

  如此看来,寿哥与沈瑞的行为处事倒是有些相似。只是不知这二人是相互排斥,还是引为知己?

  不过白龙鱼服,总不是好事。

  杨廷和眉头,想着当如何就此事劝谏。既是知晓了,装糊涂是不行的,可如何不让东宫生厌也要想个妥当法子。

  父子两个正说着话,就见管家进来禀道:“老爷,沈家大老爷来了……”

  杨廷和先是一怔,随即对杨慎道:“随我去迎接沈大老爷。”

  外头天色越发幽暗,雪势渐大了,地上有了积雪。

  父子两个饶过影壁,走到大门口时,沈沧已经下了马车,拱手道:“今日做了不速之客,还请介夫勿怪”

  杨廷和忙回礼道:“沈兄能来,蓬荜生辉,说旁的就客套了。”

  宾主两个寒暄两句,就去了客厅。

  眼见杨廷和还穿着官服,沈沧道:“我来的太仓促,要不介夫先去更衣,咱们在说话?”

  杨廷和在心里算了下时间,刑部衙门在西城,沈沧应回家得了消息就匆忙过来。

  贵人下降,自己听着都下了一跳,更不要说沈沧这个当家人。

  外头冬雪飘飘,正是留客天。

  杨廷和便道:“如此弟就先告罪更衣。”说着,又吩咐杨慎道:“先代为父陪你世伯父说话,为父稍后就回。”

  杨慎垂手听了,老实应下。

  杨廷和就离了客厅,去了正房。

  俞氏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家中有客至,不由诧异道:“亲家老爷怎么这个时候登门?”

  杨廷和道:“有事商量,叫厨房加几道菜,一会儿送到前头去,别忘了再烫一壶好酒。”

  俞氏应了,杨廷和换了衣服,没有继续逗留,又匆匆回到前头。

  沈沧正与杨慎说话,倒是没有提东宫,而是问起他们白日里的玩乐。

  杨慎虽心中有惶恐,不过想想上午冰壶比赛的逆转,也觉得好笑,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第二百九十五章 慈母之心(一)

  “他们那边全三哥、杨仲言、沈珏、寿哥四个人,除了沈珏稍差些,其他人没有拖后腿的;我们这边就不行,只有高文虎一个能顶住,徐五就已经勉强,到了小侄与何泰之这里,就是跟着凑数的。比赛拢共是十局,九局下来,比分是九比六,眼见着红队稳赢,小侄不甘心束手就擒,就想方设法掷了个好位置出来。不过即便如此,也该是我们输的,不想寿哥最后发力,将他们自己的冰壶给顶了出去,反而让我们得了个四分,一下子使得我们以一分之差胜了比赛”杨慎即便稳重,到底是少年,说到中午得意处,也不禁眉飞色舞起来。

  沈沧本含笑听着,见杨慎的话中没有提及沈瑞,就晓得沈瑞并未上场,应该是做了比赛的“仲裁”。

  这冰上新游戏本是沈瑞琢磨出来的,要是他心里不喜欢,也不会折腾出来;可喜欢了却能忍着不上场,可见主动张罗这次宴请沈瑞并不是为了玩耍。

  是为了沈珏。

  沈珏回来前,沈瑞满心都是读书,什么时候想过玩耍?

  沈沧心中既欣慰,又无奈。

  欣慰沈瑞有长兄之风,懂得看顾堂弟,无奈的是其中牵扯了宫中贵人,沈家就要有麻烦。

  杨廷和更衣回来,正听了杨慎讲的后半截,问道:“那寿哥岂不是扯了个大后腿?挨埋怨了没有?”

  杨慎见父亲进来,站起身来,等杨廷和坐了,才回道:“就是扯了大后腿了。不过他们那组全三哥性子宽和、杨仲言为人豪爽、沈珏也是个大方的,倒是无人与寿哥计较,我们这边,则是得了大便宜,赢了比赛还得了彩头。”

  杨廷和本想要立时打发儿子下去,不过听提及今日冰嬉,就让他坐了,又问了几句。将今日比赛与宴饮的详情问了一遍。

  冰场上动了真火的是杨慎与寿哥,酒桌上喝的热闹的是沈珏、何泰之与徐五,都没有沈瑞的事。

  不过没有沈瑞的张罗与安排,就没有今日这样的小宴。

  “恒云就没想着跟着一起玩?”杨廷和问道:“既是早就打算比赛,为何没请双数的人?还是有谁是临时过来的?

  杨慎想了想,道:“恒云应该是早准备一起玩的,还准备了紫金狮子把件做彩头,因为临时出了单的缘故,恒云才做了仲裁,那个徐五是初次来沈家,之前与恒云他们都不认识,应该不在恒云的邀请名单上。”

  杨廷和听了,这才打发杨慎下去。

  “皇上太宠溺东宫了……”杨廷和无奈道。

  要是东宫临时出宫,跟着那个高文虎去沈家做客,还能说宫里的皇上、娘娘或许不知情;可既是沈瑞提前数日就下了帖子,寿哥与高文虎都是在宴请名单上,那就没有宫里不知道的道理。

  既是知道了,还不拦着,不是宠溺是什么?

  沈沧皱眉道:“以前不知殿下身份,小儿难免有不敬之处,虽说不知者不为罪,可到底失了尊卑。至于以后如何,我心乱如麻,想要听听介夫的意思。

  杨廷和抬眉看了沈沧一眼,道:“殿下年岁还小,宫中又没有手足兄弟为伴,到底孤单了些,才出宫交两个伙伴,或许沈兄不必如此担忧。”

  沈沧摇头道:“殿下虽没有手足兄弟,却有年纪相仿的小皇叔在宫里。殿下正是当读书学政的年纪,如此出宫游乐,要是被言官知晓又是一番口舌官司……今上只有殿下一子,肩挑社稷……”

  其余未尽之言,沈沧没有明说。

  不怕万一,就怕一万。

  今上身体不好,膝下只有东宫一人,要是有藩王存了坏心,摸清东宫出宫规律,那天就要塌了。

  杨廷和担心的却不是这个,他是想着这一年宫里的诡异流言。

  是有人在离间天家母子,还是张娘娘真的“阴夺人子”?这都是没法说得清,除非正经八百地将此事当成一个案子去查,才能得出个是非对错、水落石出来。

  可皇帝怎么会允许有人动摇东宫正嫡的身份?

  虽说皇帝只有东宫这一点骨肉,不管东宫是不是嫡出,都当得起太子之尊。放出这流言的人,其心可诛,且是白折腾,伤不到东宫根本。

  可要是二皇子没有夭折,东宫身份存疑,那太子之位是否能保全还是两说

  这也是使得东宫与皇后生嫌隙的原因之一。

  放出这流言的人,到底是针对东宫,还是针对张娘娘?

  不管幕后人到底是何用意,东宫与皇后的关系渐疏远却是真的,连带着对张家两位舅舅东宫都不甚亲近。

  相对的,皇帝那边对东宫却越来越疼宠,似有补偿之意。

  一时之间,就连时刻关注东宫动态的詹士府诸官都迷糊了。

  或许那流言是真?东宫真是张娘娘抱养的宫人子?

  不管流言到底是真是假,都不能再继续纵容下去,否则天家母子反目,最为难的还是皇帝。

  杨廷和想到此处,心中越发觉得为难。

  他在詹士府几年,作为给东宫讲书的几位的老师之一,对于东宫的脾气秉性也都看在眼中。

  即便知晓东宫微服出宫,杨廷和也不想直接摆出老师的架子去劝诫东宫读书,为的是怕引得东宫不快。

  东宫地位尊崇,随心所欲,心情不好了连张家人的面子都不给,更不要说他们这些詹士府属官。

  如今东宫出宫的根源在宫廷流言上,这却是涉及天子家事,不是当臣子能开口的,不过却未必不是机遇,只是这机遇伴着未知风险。

  今上是仁君,待臣子向来优容。

  自己本是东宫属官,为了东宫之事御前陈述也是恪尽职守。

  想到这里,杨廷和紧张中隐隐地带了兴奋。

  见杨廷和皱眉不语,沈沧就不再说那些江山社稷的大话,直言道:“偶出宫游乐对于东宫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可却是于系到瑞哥名声与前程。沈家又不是什么不能动的人家,要是被言官揪着这件事不放,即便皇上现在不厌瑞哥,也终迁会怒不喜。还有内廷中人,富贵系与贵人一身,想来也不愿东宫与旁人亲近,怕是会视瑞哥为眼中钉。”

  杨廷和已经醒过神来,点头道:“沈兄说的正是,从恒云前程看,确实不宜与东宫关系太近……”

  沈沧迟疑道:“介夫可想到劝诫东宫勿要出宫的法子?”

  杨廷和叹气道:“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也是身为臣下应有之义”

  沈沧看了杨廷和一眼,颇为意外。

  他来之前已经想着如何欠杨家一个人情,可听着杨廷和的意思,却全无私心,没有趁机示恩沈家的意思。

  不管杨廷和是真厚道还是假厚道,这样的处事方法确实让人少了几分沉重,多几分轻松。

  沈沧投桃报李,稍加沉思,道:“介夫本是詹士府属官,这样越过殿下直接与陛下言及此事,是否妥当?”

  杨廷和闻言一愣。

  沈沧摸着茶杯,轻声道:“听杨贤侄方才所讲东宫乃性情中人,要是知晓属官倚重的不是自己,恐心生不喜。”

  杨廷和闻言皱眉。

  他当然晓得东宫的脾气,可既然属官管不得寿哥身上,不是正当知会皇帝由皇帝管教约束么?

  东宫虽与中宫疏远,可与皇帝之间的父子感情却日渐深厚。

  杨廷和看着沈沧,似要看透他未尽之意。

  沈沧低声道:“禁宫流言纷纷,殿下年少,惶恐之心怕是难以平复,才日渐浮躁,正需忠臣良言暖心……”说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杨廷和只觉得醍醐灌顶一般,眼睛烁烁如星……

  沈宅,西院,屋子里已经点灯。

  乔氏满脸怒气,道:“什么?沈珏不仅跟着沈瑞嬉戏,还跟着吃酒了?”

  她面前一个吊眼梢的婢子面带犹豫道:“三哥在花园那边嬉戏倒是大家都看到的,吃酒倒是没人见。不过三哥一直在九如居,客人走时都没露面,晚饭前才回自己院子。”

  饶是如此,乔氏依旧是怒不可赦。

  她虽在徐氏面前口口声声说不稀罕沈珏这个嗣子,却不允许沈珏对她这个嗣母有半分不恭敬。

  乔老太太去世未满百日,沈珏这个名义上的外孙就嬉戏吃酒,这也太不将她这个嗣母放在眼中。

  沈瑞安排这样的宴请,就是在打她这个长辈的脸。

  什么东西?

  她虽过的窝窝囊囊,上面被大伯妯娌压着,中间二老爷又硬了心肠,可到底还是沈家二太太,轮不到隔房的侄子来给她没脸。

  “去将那混帐给我叫来”乔氏竖着眉毛道吩咐旁边的一个婆子道。

  那婆子应声下去,从耳房取了灯笼,出了西院,嘴巴里却直泛苦。

  乔氏的陪嫁早让二老爷处理的差不多,现下身边的都是后选上来的本分人

  今日是长房二哥请客,三哥即便露面,也不过是被叫去做了陪客。

  乔老太太名义上是三哥的外祖母不假,可外祖母与外孙不过是小功,不是重孝,难道还要整日盯着?

  若是真要论起来,那二太太身为出嫁女,是不是也当茹素守孝?

  二太太自己都做不到,如今却对嗣子吹毛求疵。真要闹出来,难道旁人会看着她磋磨三哥?

  心里嘀嘀咕咕,这脚步就有些迟疑,不过她是二房下人,没有不遵从主人吩咐去寻旁人的道理,这婆子还是去了沈珏院子。

  沈珏已经梳洗完毕,正披散着头发,身后一个婢子拿了毛巾,在给他擦头发

  第二百九十六章 慈母之心(二)

  听说二太太打发人过来,沈珏颇为意外,直接叫请。

  见是这婆子,沈珏没有托大,起身道:“毛妈妈。”

  毛妈妈是沈家世仆,丈夫毛奎是二老爷身边当用的管事,这次“护送”二太太回京,就是他们夫妻两个。他们两个的儿子女婿,如今都跟二老爷在南昌任上当用。

  毛妈妈倒是客气,对着沈珏先屈膝道福,随后才道:“三哥,太太请三哥过去说话。”

  沈珏看了眼外头天色,不由皱眉。

  外边已经天黑了,还下着大雪,二太太怎么这个时候找他?

  沈珏身边的婢子春鹦素来机灵,瞧着不对,早拿了荷包出来,一边扶了毛妈妈,一边塞了毛妈妈手中,“低声”问道:“这么晚了还劳烦妈妈过来,莫不是二太太有什么事吩咐三哥?三哥才沐浴完,这外头还冷着,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哩?”

  一个婢子打听主人的事情是逾越,不过旁边少爷看着,还轮不到毛妈妈来管教。

  毛妈妈也怕二太太闹起来不可开交,亦“低声”道:“有人在太太跟前下蛆,说三哥嬉闹吃酒了,太太恼了……怕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是不是去寻二哥说一声……”

  后一句虽是对着春鹦说的,实际上问的却是沈珏。

  沈珏脸涨的通红,说不是是羞还是愧。

  今日中午吃席时,沈瑞开始并没有给他酒吃,后来被他央磨得不行,才叫人给他加了酒杯。

  沈珏心中难过,故意多吃了几盅,让自己醉了一场。头脑发热,压根没想到守孝这一茬,如今看来却是要给沈瑞添麻烦。

  以二太太的脾气,不单单会教训他一顿,怕是要借题发挥,连沈瑞都要落不是。

  成为二房嗣子这一年半的时间,沈珏虽与乔氏相处的不多,可是也发现她对小长房存了敌意、对小三房带了轻鄙,跟谁都不亲近。

  “有人看到我吃酒了?”沈珏冷着脸道。

  中午小宴设在九如居,能进屋子服侍的只有柳芽与春燕。沈珏当时是醉了不假,可直接去了沈瑞的卧房歇着,并没有出来,沈珏不信闲话会传到外头来

  毛妈妈道:“听说是看到三哥在花园里耍了旁的事情,多半是误会。二哥打发人从厨房要了状元红,这是上下都晓得的……”

  其他的,当然只有当事人沈珏、沈瑞自己知道。

  沈珏年岁在这里,被堂兄叫出去陪客也牵扯不到不孝上,孝期酗酒就不妥当了。

  听了毛妈妈的话,沈珏眼睛眨了眨,心里放下心来。

  若是今日不是沈瑞请客做东,他会心甘情愿地在二太太跟前认罪,什么处罚都愿意接受,毕竟是他的疏忽,忘了自己身上还带了小功的孝,酗酒确实有失孝顺之道;可关系到沈瑞,沈珏就不能认这个错。

  他没有避讳毛妈妈,低头嗅了嗅身上,因刚沐浴过的缘故,身上酒气早已经散了。

  沈珏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自己怎就不长记性?大伯娘刚告诫过自己要孝顺亲长,就让自己全然忘到脑后。自己任性不说,还连带着兄长跟着担了不是。

  “既是太太传召,那就走吧。”沈珏道。

  春鹦见状,忙抱了连帽披风出来,带了几分担忧道:“三哥头发还湿着…

  沈珏接过穿了,道:“没事,不过几步路。”

  话虽如此,不过从温暖如春的屋子出来,沈珏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毛妈妈见状,忙加快了脚步。

  北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至,在寒冷寂静的夜中,“嗒嗒”的脚步声越发分外清晰。

  毛妈妈与沈珏刚进西南院,乔氏就听到外头动静,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几分肃穆。

  这嗣母子之间本就不亲近,彼此之间向来都是客气守礼。

  沈珏就在廊下站了,由毛妈妈先进屋通禀。

  早有婢子上前,接了毛妈妈手中的灯笼。

  毛妈妈顾不得弹身上落雪,躬身道:“太太,三哥来了,在外头候着。”

  乔氏却不急着叫进,皱眉道:“你可瞧仔细了,他到底吃酒不成?”

  毛妈妈道:“许是误会,老奴瞧着三哥的模样不像是吃了酒的……”

  乔氏神色稍缓,随即冷哼道:“若是中午吃的酒,也当醒的差不多了……

  毛妈妈不好再接话。

  乔氏摆弄着手指,只觉得这些日子气色不好,连素来修长白皙的手指也看着不顺眼了。

  “就算他没吃酒,玩乐嬉闹之事没有冤枉他吧?”乔氏漫不经心地说道。

  毛妈妈眼见她还不叫人进来,心中担忧,忙道:“要不太太叫三哥进来骂他?”

  外头寒风凛冽,又夹着雪花,沈珏刚沐浴出来可不好在外头多待。

  乔氏闻言,脸上生出几分厌恶。

  她原本是带了心火,想要将沈珏提留过来骂一顿;可这心头火儿,来的快,消的也快,这会儿她已经懒得骂人了。

  而且她向来自负美貌,对于男子向来避讳,沈珏即便只是少年,且是她的嗣子,不过她心中也生出瓜田李下之嫌,不想让沈珏进屋。

  要是就这样放沈珏回去,乔氏又不甘心。

  她摆弄着手指,脑子里想的是出京这一年的日子。

  要是沈珏这嗣子有半点孝顺之心,都不会任由二老爷那么对她。她却是不想想,夫为妻纲、父为子纲,沈珏如何能做的了二老爷的主?

  不过是迁怒罢了。

  毛妈妈站在那里,心急如焚,却是不敢再多说。

  虽受了二老爷重托,回到京城后大太太也将二房庶务都托付给他们夫妇,可他们两口子到底是奴不是主。

  该说的好话为沈珏已经说过了,要是再啰嗦乔氏可不会容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乔氏似才想起沈珏还在外头候着,抬头道:“去代我问问他,可晓得错了,我当不当罚他?”

  毛妈妈应了一声,忙转身出来。

  外头风雪越发大了,廊下的灯笼被吹得东摇西晃。

  虽说沈珏站在廊下,可依觉得寒风刺骨。

  毛妈妈看着风雪中伫立的沈珏,满脸担忧,可只能扬声道:“太太问三哥,可晓得错了,太太当不当罚三哥?”

  沈珏见毛妈妈扯着嗓子,先是一愣,随即见毛妈妈抬手指指了指正房。

  沈珏就也抬高了音量道:“孩儿知错了,既是太太身体不豫本该过来侍疾,不当跑去花园见表哥表弟,还请太太责罚。”

  看着沈珏小脸冻的发青,毛妈妈心中叹了一口气,拄拄脚又挑了帘子进屋

  隔着门窗,乔氏已经听到沈珏的应答,却是不满意。

  明明是沈瑞错了规矩,拉了守孝的堂弟出去陪客,这会儿倒是全成了沈珏自己的过错,不与沈瑞相于。

  想着徐氏将沈瑞当成宝似的,比珞哥在时还要多看重几分,乔氏就满心不忿。

  “既是晓得错了,就在外头跪一个时辰清清脑子,想想什么是为人子的本分”乔氏听出沈珏对沈瑞的维护,冷冷地说道。

  毛妈妈听了,变了脸色,忙道:“太太,外头下着雪,三哥过来前又是才沐”

  话说到一半,就被乔氏打断:“怎么?如今这家里我这太太说话不作数了?还是你这老奴自诩有二老爷吩咐就觉得能辖制我这个太太?”

  这诛心的话说出来,毛妈妈哪里还敢说旁的,忙跪下请罪。

  乔氏指着旁边那婢子道:“去外头传我方才的话”

  旁边那婢子正是今日凑到乔氏跟前告状的那位,本是被二房留京看屋子的二等婢子,自打乔氏回来,一心往乔氏身边钻营,才主动做了耳目。

  眼下得了吩咐,她便趾高气扬地出去,将乔氏的话传了一遍。

  沈珏并不觉得乔氏故意为难自己,毕竟今日是他有错在前,到了这边后又因要将沈瑞开脱出去认错态度不端正。

  跪一个时辰,也让他想一想到底什么是嗣子之责。

  这样想着,沈珏就“噗通”一声,老实跪了。

  那婢子见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沈珏身上也落了不少雪花,脚步迟疑,心中就有些不忍。

  她这么巴结二太太,为的不过是升一等,要是能被太太送到沈瑞院子里那是再好不过。

  因沈瑞的九如居婢子少,沈珏那边就不肯多要侍婢,可两个少爷年岁渐大,总要多添人手服侍的。

  等转身回了屋子,看到依旧跪在地上的毛妈妈,这婢子就将嘴边的话又咽下,不肯多说,只道:“太太,婢子传了话过去,三哥已经跪着了。”

  听说沈瑞服顺,乔氏只觉得心里的火才消了些,却是依旧不肯吩咐毛妈妈起来。

  先前的日子,她伤心母亡,无心与这老奴计较,以后可不想再纵容……

  主院院子里,红云紧了紧身上衣裳,拉着春鹦进了厢房,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是三哥有什么事?”

  春鹦放下灯笼,满脸担忧道:“方才二太太叫毛妈妈叫了三哥过去,听着说话意思是二太太恼了三哥白日去花园玩,还有人说我们三哥吃酒,我心里委实不踏实,过来寻姐姐拿个主意,看是不是求太太过去瞧瞧……”

  关系到二太太还有沈珏,红云也不敢自专,道:“二太太是三哥之母,想要教训三哥几句又有什么打紧?你也太大惊小怪,且先等着,我去回了太太,看太太怎么说”

  春鹦满脸感激道:“劳烦姐姐……”

  红云转身出去,进了上房。

  徐氏正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抬头道:“可是老爷回来了?”

  红云摇头道:“老爷还没回来,是三哥身边的春鹦来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慈母之心(三)

  听了红云的话,徐氏并没有叫春鹦进来。

  “糊涂二太太是三哥的母亲,叫三哥过去,不管是训斥还是其他都名正言顺,哪里轮得着她一个婢子瞎操心?”徐氏皱眉道。

  沈珏身边的婢子养娘,本当乔氏安排,不过去年乔氏精神不足,不爱操心,二老爷就全托付给徐氏。

  徐氏就在家中二等婢子中挑了两人送过去服侍,其中一个就是今日来的春鹦,另外一个叫春鹤。

  为了避嫌,这两个婢子虽是家生子,可都不是正院服侍的。

  春鹦自作主张私下过来说这些,已经是犯了忌讳。

  徐氏虽是沈宅内主母,却没有拦着乔氏训子的道理。

  同之前的视若不见相比,徐氏宁愿乔氏待沈珏管的严厉些。本就不是亲生骨肉,要是不闻不问,只会两下里更疏离,哪里一家人相处的长久之道?

  乔氏中年丧子,夫妻离心,要是能唯一的嗣子也疏远了,那晚景也可怜。

  因此,对于乔氏愿意主动走出这一步,徐氏还是乐观其成的。

  “三哥的事不要往这边报,这次念在她是初犯,罚她一个月月钱,再有下回就不用在三哥身边服侍了……”徐氏淡淡地说道。

  红云应了一声,又挑了帘子出去。

  春鹦站在厢房门口正等着,见红云出来,忙迎上前,低声道:“姐姐,太太怎么说?”

  红云被冷风激的张不开嘴,进了厢房才将徐氏的话说了。

  春鹦听得白了脸。

  春鹦家与红云家都是沈家世仆,两家虽不是亲戚,可因都在一处排房住着,两人也相熟。

  红云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的额头道:“你也太实诚,就算担心三哥,也不该大喇喇地跑到这边来,作何不去九如居?三哥即便遇到难处,也当是二哥出面说话,哪里轮得着你来出头?还是你觉得如今在三哥跟前有了体面,可以一句话就劳动了太太?”

  春鹦羞愧道:“我一着急,没想那么多……”

  这会后悔也晚了,徐氏既发话罚了她,不许她“操心”,小长房也无心插手小二房家务,她哪里还敢再自作主张去寻沈瑞?

  红云在她脸上掐着一把,笑道:“别苦着脸了,或许你真是瞎着急,说不得这会儿三哥已经回去了……”

  春鹦点头道:“嗯,借姐姐吉言,我这就回去……”走到门口,又回头,满脸纠结道:“姐姐,要是三哥还没回来怎么办?”

  红云看了看外头天色道:“戌初(晚上七点)都过了,又不是白日里,二太太不会留三哥多久……”

  春鹦听了,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心里也就安了几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大惊小怪,倒是劳烦姐姐跟着费心……”

  红云抿嘴一笑,低声道:“你这尽心尽力的,可是心里有了长长久久的打算?”

  春鹦霞飞双额,道:“姐姐变坏了,尽打趣人……”说罢,扭身走了。

  看着春鹦的背影,红云有些怔忪。

  她不过是开口探问一句,可春鹦却全无遮掩的意思,这是得了三哥的应诺,还是这妮子自觉情分够了?

  当初徐氏为了怕婢子不安分引得少爷们淘气,挑的都是性子老实本分、相貌中平的婢子,不只九如院的春燕如此,沈珏身边的春鹦与春鹤也如此。

  这才一年多的功夫,春鹦这样老实的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打算,是心生贪念,还是三哥多情?

  想着沈珏平素嘴甜人活络,同沈瑞两种性子,红云倒是有些看不准了。

  春鹦急匆匆回了西北院,要进屋子时还带了几分忐忑,她自作主张去求太太,会不会引得三哥不快?

  不过待进了屋子,看到沈珏不在,春鹦心里就沉甸甸的。

  春鹤手中拿了针线,面上也带了担忧,见春鹦回来,忙起身道:“太太怎么说?可打发人去看三哥?”

  春鹦叹气道:“太太没见我,只说二太太教子是正经事,无需我们操心。还嫌我不懂规矩,罚了一个月月钱……”

  “怎会这样?”春鹤睁目结舌道。

  春鹦忧心忡忡道:“三哥到底是二太太的儿子,不是太太的儿子,太太也确实不好插手,是我先前糊涂了……这去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了,许是快回来,要不我提着灯笼过去迎迎?”

  春鹤晓得春鹦对三哥上心,便也不与她争抢,只叫她披件厚袄子,不要去接人再将自己冻着了。

  春鹦提着灯笼,又往西南院去。

  走到西南院门口,春鹦脚步就慢了下来。

  身为婢子,没有主人传召,她也不敢随意闯进去,就在西院门口外候着。

  她一边寻背风的地方站了,一边提起耳朵听院子里的东西,盼着沈珏早点出来。

  可因风雪的缘故,除了呼啸的北风,其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她又不敢往门口凑,怕被里面的人看见,只能于着急。

  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春鹦觉得手脚都被动麻了,就忍不住放下手中灯笼,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门口。

  院门虚掩着,并没有关。

  春鹦凑了过去,偷过门缝往里探看,不过因阴天浮云遮了星月,天色十分幽暗,即便地上有积雪,可因漫天风雪的缘故,什么也看不真切。

  春鹦哆哆嗦嗦地回到角落里,提了灯笼在手,挣扎了半天,还是回了北院

  因身上带了寒气,春鹦进了屋子就猛打了两个喷嚏。

  春鹤见她头上衣服上都是积雪,忙取了鸡毛掸子给她弹雪。

  “三哥怎么还没回来?”春鹤道。

  春鹦又打了两个喷嚏,方道:“许是二太太留着三哥说话,要只是训斥三哥,也不用这么长功夫……”

  春鹤点头道:“多半是如此,要不三哥早该回来了……”

  西院廊下,沈珏跪在地上,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积雪。

  寒风刺骨,吹得他脸都木了。

  可沈珏却是莫名地想笑。

  “饥寒交迫”,他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个词来。

  活了十四年,过了十四年锦衣玉食的富足日子,今日算不算长了见识?

  中午因吃酒的缘故,压根就没动几筷子菜;晚饭时则因没胃口,他只吃了几口豆腐汤,如今倒是饥肠辘辘。

  他氅衣里头是屋里穿的薄夹衣,走路的时候并不觉得冷,可在外头待了这许久,就觉得从里到外都冻透了,感觉不到半点暖和气。

  尤其是头上,即便有氅衣的连帽遮着,可到底不严密,未于的头发都硬邦邦地结了冰的,头皮都冻得僵住了似的。

  浑身发冷,肚子里又空着,沈珏感觉十分难熬。膝盖与地面之间虽隔着皮毛氅衣,可因跪的久了,只觉得寒气从膝盖一直往上蹿。

  是他自作自受,谁让他忘了自己嗣子身份,压根就没想起乔家来?

  这样的过错就算是在松江本家时,老太爷知晓后也会罚他。不过老太爷的处罚法子与二太太的不同,就算是舍得罚他跪,也多半是去跪祠堂,沈珏苦中作乐地想着。

  九如院中,上房。

  沈瑞撂下笔,揉了揉手腕,走到窗前。

  灯火噼里啪啦乱爆,春燕听了,忙寻了一把剪刀,上前取了灯罩,将灯火剪了。

  沈瑞神色有些沉重,沈沧落衙回来随后又匆匆离家的消息他是晓得的。对于沈沧的去向,也猜到多半是杨家。

  这样让沈沧与徐氏担惊受怕,是不是他太过分了?

  可是不管是徐氏还是沈沧,在他面前都是一句责怪都没有。

  想到这里,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声,沈瑞坐不住了。

  他拿起挂着的大毛披风,在身上穿了,又抱了一挂蓑衣就出了九如居。

  等到了前院一问,沈沧确实是天黑前乘马车离的家门。

  沈沧去了这么久,这是杨家留饭了?

  沈瑞不知该安心还是不安心,就没有回九如居,而是在门房等着。

  过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外头有人扣大门。

  沈家的马车回来了,沈瑞随着门房出去,上前几步亲自扶了沈沧下马车。

  沈沧神色还好,见了沈瑞过来,还颇有欣慰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雪怎么还出来?”

  沈瑞取了蓑衣展开,给沈沧披挂上,方带了歉意道:“是不是儿子今日处事不当,为父亲父母添麻烦了?”

  沈沧挑了挑眉道:“瑞哥觉得自己哪儿错了?”

  “不该请不知底细的朋友来家耍……”沈瑞道。

  至于没拦着沈珏吃酒,沈瑞心里虽也明白这事不妥当,可是就不好当着沈沧说了,否则就要牵扯到沈珏身上。

  外面漫天雪飞,父子二人转过影壁,相伴往内宅而行。

  “莫要想太多,不管有什么事,还有我与你母亲呢……”沈沧道。

  北风渐渐小了,雪花已经簌簌落下。

  夜晚静寂,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二更天。

  将沈沧送到正院门口,还没等沈沧进去,就听到西南传来一阵喧嚣声。

  父子两个齐齐住了脚步,往西南眺望。

  西南处,正是小二房的院子。

  沈沧听着这声音不对,忙对沈瑞道:“赶快去看看,那边怎么了?”说罢,匆匆进了院子,去寻徐氏。

  “夫人,二房那边动静不对,快打发人去二房看看,是不是乔氏有什么不好?”沈沧道。

  他是大伯子,不好直接过去,要不然方才也不会打发沈瑞一个人过去。

  徐氏闻言,吓了一跳,忙道:“还是我过去一趟……”

  沈沧点点头,道:“如此也好,要是乔氏有个不好,也没法跟二弟交代…

  夫妻两个都不喜乔氏,可都不能真的不管乔氏。

  等徐氏出了正院,就见迎面急匆匆奔来一人,见了徐氏,顾不得行礼,带了哭腔道:“太太,快打发人去请大夫,三哥昏倒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慈母之心(四)

  来的人是毛妈妈。

  “三哥怎么会晕过去?”徐氏听了毛妈妈的话,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嘴里问着,脚下却没停。

  “我们太太因三哥今日玩耍,罚三哥跪了一个时辰。”毛妈妈带了哭腔道

  徐氏脚下越发急促,皱眉道:“三哥身子结结实实的,跪一个时辰就晕了

  毛妈妈哽咽道:“是……是罚在院子里跪着……”

  说话的功夫,一行已经到了西院门口,正好与沈瑞对了个正着。

  沈瑞背着昏迷不醒的沈珏,乔氏跟在后边,声音带了焦急,道:“二哥这是要背三哥往哪里去?莫要胡闹,快将三哥扶到屋里去”

  “瑞哥,三哥真是怎么了?”徐氏见状,忙问道。

  沈瑞道:“母亲,珏哥冻着了,是不是该请大夫过来……儿子先背他回他那边,在这边养病也不便宜……”

  徐氏顾不得仔细问,忙吩咐人去请大夫。

  乔氏含泪站在门口,看着徐氏委屈道:“大嫂,我真没想到三哥会挨不住

  徐氏瞪了她一眼,却晓得眼下不是与之计较的时候,忙带了人随沈瑞去西北院。

  春鹦与春鹤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迎了出来,看到一动不动覆在沈瑞背上的沈珏已经傻眼了。

  “准备浴桶再去个人赶紧去大厨房要热水,要快”沈瑞冷着脸吩咐道

  春鹤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

  毛妈妈跟在徐氏身后,见沈瑞直接将沈珏背进北屋,迟疑道:“二哥,三哥是冻着了,是不是当用雪好好揉揉手脚?”

  沈瑞直接背着沈珏去了卧房,将他放在炕上。

  “不必,冻伤用温水沐浴更妥当”沈瑞道。

  上辈子他也误以为冻伤后需要用雪揉,后来到了京城,有一年深秋与几个师兄弟郊游,有两个师兄非要爬野长城,与大部队走散了,赶上降温下雪,在野外冻了一晚,一死一伤。

  惨痛的代价,也让沈瑞知记住了一些冻伤后的抢救知识。

  炕上,沈珏双眼紧闭,脸色青白,手脚都冰冷,浑身硬邦邦的。

  徐氏听说沈瑞要热水,怕大厨房那边不足,立时吩咐人去正院的小厨房提热水。

  这两处倒是都没耽搁,没一会儿就有当值的粗使婆子抬了热水过来。

  这会儿功夫,沈沧也得了消息,直接过来这边。

  浴桶里的温水已经兑好,沈瑞就请徐氏回避,父子两个将沈珏剥了个精光,抬到温水中。

  徐氏在外间,已经低声从毛妈妈口中问出详情,又怒又悔,怒的是乔氏如此不慈,这隆冬时节、大雪纷飞的,竟让沈珏跪在外头;悔的是自己不该只想着顾及乔氏颜面,不插手小二房家事,没有早点过去。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徐氏气的浑身直哆嗦。

  这哪里是教子?

  就算沈珏今日白日嬉戏不对,确实犯了错,可也不当这样惩戒。

  沈珏生前也曾有淘气的时候,乔氏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过;如今却是这般硬心肠。

  不是肚子里出来的,这真是不心疼啊。

  想着方才沈瑞小脸紧绷的模样,这沈珏要是没事还罢,要是真有个好歹,沈瑞定要记仇的。

  毛妈妈想着沈珏昏厥不醒、生死不知的模样,眼泪也是止不住。

  沈珏虽不是二老爷与二太太亲生,却是上了族谱的嗣子,以后要支撑小二房门户。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可怎么跟二老爷交代?

  沈珏在浴桶里了有两刻钟,脸上见了红润,原本僵硬的手脚也软了下来

  沈瑞探了探浴桶里的人,见里面水不温乎了,就将沈珏扶了出来,擦拭干净,又放回到炕上。

  用温水了后,沈珏手脚还好,可膝盖因跪的久了,依旧是乌青一片。用手摸着,只觉得从里到外一个劲的冒寒气,显然已经是寒气入骨。

  沈沧眉头拧成一团,直咬得后槽牙疼。

  好好的孩子,这是造的什么孽?

  这寒气入体可是大事,沈珏身子还未长成,要是坐下病根,就要受罪一辈子。

  沈家常请的大夫就在同坊,这会儿功夫管家已经请了大夫过来。

  因去的时候,管家就直接说了冻伤,大夫就拿了两瓶外敷的药膏过来。

  等给沈珏把完脉,大夫就开了驱寒清热的方子。

  沈珏身上转暖过来后,开始发起热来。

  沈沧又叫大夫看了沈珏的膝盖,大夫常来沈宅,知晓沈珏身份,只当是受了沈沧的“家法”,不赞成地看了沈沧一眼。

  沈沧心中越发堵得慌,可也不能拉着大夫解释不与自己相于。

  “这膝盖可不单单是冻的,这淤血得揉开,要不然过后要遭罪。”大夫又取了一瓶药酒出来,倒了些在手心中,使劲地沈珏膝盖上揉起来。

  沈珏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呻吟出声,不过因烧得迷迷糊糊的,依旧是闭着眼睛。

  大夫揉了足有一刻钟,屋子里都是浓浓的药酒味。

  “今晚需仔细看着,许是要高热,用热毛巾擦拭,这退热的药三个时辰用一副,三副药下去要是还不退烧,就再使人去接我。”大夫起身擦了手,嘱咐道。

  等大夫走时,已经是三更天,眼见沈沧与徐氏都面带乏色,沈瑞就催沈沧夫妇回去:“明日父亲还要去衙门,赶紧回去歇息,儿子在这里看顾三哥就行;还有母亲也随父亲回去,这边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

  徐氏满脸羞愧道:“都是我的不是,知晓三哥被叫过去后就当过去瞅瞅,也不会让珏哥遭了这番磋磨。”

  沈瑞忙道:“关母亲什么事?谁会想到她……谁会想到呢……”

  想着看到沈珏冻的昏厥,脸上不见半点愧疚、反而哭哭啼啼满脸委屈的乔氏,沈瑞觉得厌恶的不行,连“二婶”也叫不出来了。

  徐氏拉着沈瑞的胳膊,满脸关切道:“你要留下看顾珏哥,我也放心,只是不许你逞强;如今珏哥已经病了,要是你也跟着倒下,可不是要我们的命么?”说罢,叫了周妈妈与毛妈妈过来,吩咐道:“我就将二哥、三哥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周妈妈与毛妈妈忙应了。

  不过在走之前,徐氏问毛妈妈道:“先前在二太太跟前嚼舌头的婢子是哪个?”

  “是秋香。”毛妈妈提心吊胆地回道。

  徐氏听着这名字耳生,就望向周妈妈。

  “是良乡庄子上二管事的丫头,前年进府的,之前在客院做扫洒,后分到二房。原是三等,二老爷、二太太出京时,被留下来看院子,才提了二等。”周妈妈道。

  徐氏听了,没有在多问,随沈沧回正院了。

  沈瑞坐在炕边,看着烧满脸通红的沈珏,对用湿毛巾降热这法子有些不放

  想着这个时候已经有白酒,沈家酒窖里也有,沈瑞就对周妈妈道:“烧酒外擦能退烧,劳烦妈妈去取两坛烧酒来……南藩烧酒与京城这边烧酒每样都拿一坛……”

  周妈妈虽觉得这法子新奇,闻所未闻,可见沈瑞说的笃定,便也不罗嗦,叫了个小婢提灯笼,往大厨房酒窖寻烧酒去了。

  毛妈妈心中忐忑,见沈瑞寒着脸,只指使周妈妈,不用自己,越发不安。她却是不敢啰嗦,只战战兢兢站在一旁。

  沈瑞与沈珏关系好,对于这边也是熟的,认识春鹦与春鹤两个屋子里服侍的近婢,至于几个粗使小婢则是不熟。

  他看了几个婢子一眼,又看了看毛妈妈,道:“珏哥身边虽离不开人,可也不用一窝蜂都在这屋里杵着,就分作两班……春鹦带个小丫头留下,随我与周妈妈算作一班;剩下的人先去睡觉,两个时辰后过来换班。”

  毛妈妈虽心中放心不下,秋鹤也不想走,可沈瑞与沈珏不同。

  沈瑞去年进春山书院前,曾协助徐氏管家,在沈家下人眼中颇为威仪。如今他既然开口吩咐,毛妈妈与秋鹤就应了,带了两个小婢下去。

  没一会儿,周妈妈带了烧酒回来。

  见屋子里人少了一半,她还诧异,听闻是沈瑞将人手分作两班,连连点头道妥当。

  倒不是她倚老卖老,生怕累着自己,而是担心沈瑞不管不顾的熬下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珏冻了这一场,不是一日两日能好的,要是沈瑞只顾着兄弟情分、不爱惜自己,阖家都要跟着不安生。

  在周妈妈眼中,沈瑞可比沈珏金贵多了。

  沈瑞将两坛烧酒都打开了,分别用手指蘸了舔了舔。

  怪不得有酒商千里迢迢从南藩贩酒北上,同样是白酒,南藩白酒要比京城这边的白酒更醇。

  他就吩咐春鹦去寻了空盆,将这坛南藩白酒倒了小半盆出来,用这个投毛巾给沈珏擦身……

  西南院,北房。

  乔氏坐在榻上,不停地抹着眼泪。尽管夜已深,可她却不敢歇下。

  她不过是小作惩戒,并不是存了坏心,谁想到平素健壮得如小牛犊似的沈珏说晕倒就晕倒了。

  如今闹成这样,她有理也成了没理了。

  想着沈瑞满脸森寒,还有徐氏挟怒的那一眼,乔氏即便觉得自己没错,心中也不免惶惶起来。

  她既不睡觉,小二房的婢子们就都提心吊胆地旁边侍立。

  乔氏想要知晓沈珏的情况,可又不敢打发人去问,知晓毛妈妈跟着过去了,就打算等毛妈妈回来。

  就在这时,就听到外头有动静。

  乔氏“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忙吩咐身边人道:“快去看看,可是毛妈妈回来了?”

  婢子应声出去,却是带了几个人进来,不是毛妈妈,而是红云并两个粗使婆子。

  “二太太。”红云屈膝道:“我们太太打发婢子来传话”

  乔氏揉着手帕道:“可是大太太有什么事情吩咐?”

  红云起身道:“我们太太问,秋香是哪个?”

  乔氏听了,望向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俏婢。

  那婢子白了脸。

  乔氏用下巴点了点头道:“就是她”

  秋香见红云面带不善,吓的一激灵,跪了下来。

  红云道:“太太说,这等在主人跟前尽谗言、挑拨二太太与三哥母子情分的贱婢不能留,叫打了板子关柴房里去”

  二太太闻言一愣。

  秋香已经反应过来,忙膝行两步抱了乔氏的腿,哀嚎道:“太太救命”

  乔氏忙一把踢开,后退两步。

  红云已经示意两个仆妇上前,堵了秋香的嘴,拖了出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慈母之心(五)

  乔氏躺在床上,一直到天亮都没合眼,眼前都是徐氏的冷眼与秋香的嚎叫

  当秋香被拉下去时,她脸上滚烫,想要开口留人,又底气不足,任由红云一个婢子在二房主仆上下大发雌威。

  秋香的板子,就是在二房院子里挨的。

  一下下的,哪里是打在秋香身上?这是在打她这个二太太的脸。

  可她眼下却只能忍着。

  见毛妈妈还没回来,乔氏神色憔悴,嗓音嘶哑地吩咐道:“去看看毛妈妈回来没有?”

  二房的一等婢子依旧是紫字辈,却早已不是之前的那些人,自打南下时在码头上险些“走散”,乔氏身边的人就让二老爷换了个于净。

  如今的两个婢子,都是在二老爷后来安排的家生子,老实不机灵,胜在本分。

  乔氏却向来不喜欢笨拙的婢子,这才瞧着秋香机灵,想要抬举秋香。

  人人都说秋香要体面了,可小二房上下的婆子、婢子没想到秋香的“体面”日子这么短。

  平日里大太太给二太太面子,不插手这边庶务不假,可遇到不对的地方,却是半分不留情面。

  本就被二老爷整治了一回的下仆,这下更老实了。

  大家都看出来,乔氏这个二太太是个靠不住的。先前那些被二老爷发落的近人,有不少都是乔氏的陪房,服侍她半辈子,也不进她怎么护着,更不要说后来这些人。

  秋香一个婢子盯着少爷的行踪是不对,也不应该跑到太太面前告刁状,可要不是二太太有心,她一个婢子怎么敢踩着少爷巴结太太?

  结果事情出来,二太太却只是哭,满脸无辜模样,对于秋香连一句护着的话也没有,任由大太太发落秋香。

  秋香是家生子,被当家太太厌弃,哪里有好下场?说不得连一家子都要跟着连累到底。

  二太太却问也不问一句,撒手不管。

  这下小二房的下仆算是看明白,即便有上进之心,也不敢再往二太太身边使劲,谁晓得下回二太太再犯糊涂,顶缸的是不是自己?

  婢子去了下房,没有找到毛妈妈,回话道:“太太,毛妈妈还没回家……

  二太太听了,只觉得头疼,连早饭也推到一边,又解了衣裳,回到床上歪着。

  因昨晚熬了一晚上的缘故,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来。

  当毛妈妈黑着眼圈、满脸乏色地回来,想要与二太太禀告三哥病情时,就看到二太太酣睡正香的模样。

  毛妈妈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外头天色。

  大雪已经停了,日上三竿。

  虽说昨晚沈珏给大家排了班,可毛妈妈因身上带了于系,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熬到五更天,带了几个婢子去换了班。

  沈珏高热了一宿,擦了半坛酒,天亮后倒是渐渐降了下来。

  沈瑞小憩后醒来,用了早饭,就打发毛妈妈先回来,让她晚上再过去轮班

  沈珏身上是冻伤,体内却是外感风邪,白日里还好,晚上就容易高热。毛妈妈与周妈妈是经年的老人,有她们两个晚上坐镇,也叫人放心些。

  毛妈妈从西北院出来,顾不得先回家,就先回二太太这边,就是想着向二太太禀告三哥的病情。

  没想到,看到的是这个情景。

  毛妈妈即便是下人,也难免腹诽,摇着头从北房退出来。

  早有伶俐的婢子,上前悄悄说了秋香之事,话中不乏兔死狐悲之意。

  毛妈妈闻言,却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秋香固然是自己错了规矩,可大太太直接插手小二房家务,这般不给二太太脸面,她们二房的下人以后少不得也要夹着尾巴做人……

  西北院,北屋。

  沈瑞拭了拭沈珏额头,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即便人还没醒来,可只要不持续发热总是好事。

  不过看到沈珏红亮亮的手指、肿了一圈的耳朵时,沈瑞心中满是愤怒,最想要骂的不是乔氏,而是沈珏。

  平素最是机灵不过的人,这回却犯蠢,这么冷的天,说跪就跪了,难道就不知变通?

  沈瑞还想要骂自己。

  读书读傻了么?

  明明昨天看见沈珏素服时,还想着他身上有孝,可等到中午吃酒时为何不拦着他?

  要不是中午吃了酒,身上带了酒气,沈珏也不会大雪天里洗澡。

  沈珏之所以老实听话的跪了,定也是因吃酒心虚。

  终了一圈,害得沈珏遭了大罪的,竟是自己。

  因骨子里对皇权的无所畏惧,使得他看了寿哥后,觉得“奇货可居”,使得沈家从中立的立场变得敏感;因对礼法孝道的不以为然,使得他面上沉稳,实际上行为不谨,让二太太抓了沈珏的错处。

  沈瑞反省过后,越发觉得羞愧。

  就在这时,就听身后有人道:“三哥还没醒?”

  是三老爷夫妇得了消息,来了。

  沈瑞忙起身,道:“三叔,三婶。”

  三老爷脸色十分难看,三太太则是满脸担忧模样。

  沈珏既睡着,三老爷夫妇在床前站了站,大家就退到外间说话。

  昨日还活蹦乱跳的孩子,过了一晚上,就这样半死不活模样。

  三老爷气的脸色煞白,沈瑞见状,忙亲自奉茶道:“三叔勿要太担心,珏哥已经退了热,没大碍了……三叔要是因担心珏哥伤了身体,珏哥醒来后也不安”

  三太太也担心丈夫,开解道:“是啊,老爷……出了这样的事,大哥、大嫂本就够操心的,别在让他们担心老爷……”

  三老爷倒是怒极反笑,嗤道:“这还是真是为尊者讳?就因她是长辈,做了这混帐事,我就生不得她的气,你们也说不得她一句不好?”

  沈瑞与三太太都闭着嘴。

  沈瑞是从昨晚之事,明白了什么是礼法。

  就连沈珏这活泼不逊的性子,对于乔氏罚他跪雪地都毫无反抗,那就是因礼法所致。

  一定要占着理。

  即便他心中厌乔氏厌的不行,可贬低责怪乔氏的话却不能从他嘴里出来,这就是长幼尊卑的道理。

  三太太是贤惠妇人,自然更是恪守为妇之道,不肯错了一步。

  看着这婶侄两个,都成了闭嘴葫芦,再想想里屋昏睡不醒的沈珏,三老爷就坐不住,起身道:“这个家里,总有人能治她”说罢,抬腿就走。

  三太太随之起身,本要跟上,迟疑了一下,复又坐下。

  三老爷这是往正房寻徐氏做主去了,定要讨伐乔氏的不是。乔氏有再多不是,毕竟是嫂子,有些话小叔子能说的,小婶子却说不得。

  三太太就细细问起沈珏的症状,听闻耳朵与手足都冻伤,道:“要说治冻疮,我这里还有个偏方,等三哥过几日病好了,就可以用用。”

  沈瑞听了,忙道:“什么偏方?这冻疮听说不好去根儿,稍处理不好以后就年年犯……”

  “待会叫人给你送过来。是从我娘家那边带来的,本以为用不上。”三太太唏嘘道。

  当娘的管教儿子天经地义,可也没有这样的管教法。

  乔氏看着一团和气,却是个狠心肠的。换了其他人,哪里舍得这样重罚一个孩子。

  正院,上房。

  三老爷挟怒而来,不等开口,就让徐氏立眉训了一顿:“心平止怒平素里让你学佛又修道,遇到事情还这样毛毛愣愣没轻没重你今年还是十几岁么?”

  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倒是骂得三老爷熄了火。

  他满腔怒气倒是散了,只剩下无奈,道:“大嫂,您就管束管束二嫂吧,真要任由她随心所欲,这回是磋磨珏哥,下回说不得就要去东院偷四哥了”

  徐氏只觉得头疼,皱眉道:“混说什么?她就算稀罕四哥,也是见四哥与珞哥幼时相似爱屋及乌的缘故,哪里就扯到偷孩子上去了?”

  三老爷苦着脸道:“大嫂,不是我诋毁二嫂,只是她向来同一般人想的不一样……要不是露了行迹在外头,我也不敢与大嫂说这个。”

  徐氏听了,神色严厉起来,道:“到底怎么回事?”

  三老爷迟疑了一下,叹气道:“原不想让大嫂跟着操心,才没有与大嫂说,前些日子二嫂使人找了马氏。”

  马氏是四哥的乳母,也是沈家世仆,不过她祖母是三老太太当年的陪嫁。

  徐氏当家,将家中倚老卖老的陪房长辈“恩放”出去不少,不过那些指了婚的丫头小子就同沈家下人混为一体,并未特别区分,要不然倒像是她这个儿媳妇容不下婆母使唤过的旧人。

  “头一回拐弯抹角地打听四哥的状况,还赏了马氏五两银子。马氏胆子小,回去就跟四哥他娘说了……前几日又找借口叫了马氏,话里话外都是禅寺香火旺,哪个和尚批命灵验……”三老爷皱眉道。

  “你既有了提防,可是打听清楚了她想要作甚?”徐氏忍了怒意道。

  她这些日子精力不济,又是年节将至,一时看顾不到,没想到乔氏就要搅风搅雨。

  要说昨日沈珏受罪还是乔氏心血来潮,算是意外,那将手脚伸进三房就是心怀叵测。

  三老爷带了讥讽道:“还能有什么?不过是妨亲寄养之类,那些和尚道士,多有靠这个糊弄女眷骗银子的。大嫂不用去查别的,只将门房叫来,问问二房这些日子哪些人出去就能看出端倪来。”

  三老爷之猜测,令人心惊。

  徐氏却不能凭三老爷空口白牙就给乔氏定罪,即便有马氏作证受了乔氏的赏银,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伯母疼爱侄儿,忍不住私下多打听两句,这并不是罪过。

  不过要是勾结僧道之流,想要骗养四哥,那可就是过了。

  三老爷、三太太成亲十几年,才有这一点血脉落地,视之若命根子。这要以“小儿难养”的名义,让三老爷、三太太将亲生骨肉送出来,也太过卑鄙下作。

  “既有痕迹,那就查只要她做了,总有蛛丝马迹在外头”徐氏冷着脸道。

  见徐氏气的狠了,三老爷倒是不安,忙道:“或许只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嫂先别恼,要是我杞人忧天,岂不是劳烦大嫂白跟着生一场闷气”

  徐氏却是不想继续姑息,家族传承,子嗣最重。

  四哥又不比沈瑞、沈珏已经十几岁,不过一岁大的奶娃娃,要是乔氏真要在四哥身边做手脚,那可是防不胜防。万一有了意外,说不得三老爷三太太也跟着去了。

  徐氏是当家主母,沈家向来门禁又严,想要查近期各房出府的下人,不过是吩咐一句的事,随后就有门房拿了登记册子过来回话。

  乔氏回京这些日子,只打发身边人出府一次,可随后珞哥的乳母却入府三次。

  珞哥乳母是乔氏的陪房丫鬟,后来配了沈洲的长随,等珞哥落地后,又选做珞哥的乳母。

  等珞哥不吃奶了,这乳母就留在珞哥身边当养娘。

  一直到珞哥出事,乔氏迁怒到这养娘身上,才撵了她出去,连带着一家都没留在府中。

  不过二老爷念旧情,让她们夫妻去城南二房旧宅看宅子。

  乔氏身边旧人,被二老爷“恩放”了两回,换了个于净,这养娘一家倒是“漏网之鱼”。

  “出入可带了东西?”徐氏问道。

  “来的时候空手,走的时候倒是都哟赏赐。”沈家这样的仕宦宅邸,能选作门房的下人,眼力记性都是顶顶好的:“有二太太身边的大姐送出来,倒是将赏赐都报备过,有一对花瓶,还有一个旧梳妆盒,听说是这养娘闺女要出阁,二太太赏的压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