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历史军事>大明望族【完结】>第一百章 羊狠狼贪(三)

  听了族长太爷这话,徐氏略带感伤道:“敏娘与二房的关系除了婚约之事不好提,孙老爷生前同先翁生前情比手足之事倒是无需瞒着。她要强,当年怕也存了怨气,这些年才对二房避而远之。为尊者讳,当年的事,我做媳妇的也不好评说……只是为了此事,先翁一直到死都不肯原谅先姑,直到咽气前还说对不起敏娘。先姑也不是不悔,否则也不会先翁走了几个月就郁郁而终。”

  当年孙氏婚配之事,本就是族长太爷得了京城二房三太爷托付一手包办,自是晓得其中缘由。

  说起来,不好计较对错,只能说孙氏与二房无缘。

  孙敏是浙南巨贾孙梦生老生女,又是独女。孙敏十来岁时,孙梦生已经年逾花甲,发妻已丧,便想要将这个女儿托付给至交老友三太爷。一是因与三太爷的交情深,舍得将万贯家财都做了嫁妆,而不是便宜旁人;二是孙家后继无人,将女儿嫁到外头怕自己故去后后女儿吃亏。

  三太爷与孙老爷渊源颇深,向来视其为兄长,自是愿意结为姻亲,两人就定下婚约。

  因孙家到底是商家,又无女性长辈在堂,孙敏就被送到京城,就被三太爷接进二房教养。

  孙老爷因年老体力不支,渐渐结束了南边生意,开始在直隶置产,就等着孙氏及笄嫁女。

  三老太太出仕宦之家,书香之族,死活看不上商户出身的孙敏。对于丈夫私自给次子定下婚约,大为不满。即便孙敏被接进二房,也没有得三老太太所喜。

  三太爷接孙氏到家里,本是为了让三老太太亲自教导孙敏,可三老太太不闻不问,一应事务都推给已经进门长媳。于是,孙敏便由徐氏带大。

  等到孙敏及笄,二老爷十六岁,已经中举,且在读书天分上,比大老爷更胜一筹。

  三老太太偏着次子,不愿他以后失了妻族助力,便私下与国子监祭酒家交换庚帖,给二老爷聘了自己外甥女。

  三太爷知晓,自是勃然大怒,自然要退了祭酒家亲事。

  三老太太为了次子前程,以死相逼,就是不肯退亲,闹得三太爷写下休书,夫妻两个眼看就要决裂。

  二老爷虽也觉得三老太太不承认沈孙两家婚约,给自己另定亲事背信弃义,可到底是自己生母,又是拳拳爱子之心,总不能看着父母反目,便去孙家负荆请罪。

  孙老爷知晓此事,去了二房,劝了三太爷一番,随后两家取消亲事,孙敏也被接了出来。

  三老太太本想要认孙敏为女儿,添些嫁妆,与她再说一门亲事,被三太爷爷骂了一顿,此事不了了之。

  三太爷打听了松江族中子弟一番后,便亲自往松江写了信过来,托族长太爷做媒,将孙氏说给了四房沈源。

  等到孙敏出嫁,三太爷虽没有亲自陪着孙老爷南下,长子又是职官不得轻离,却将长媳派了出来为孙敏打点出嫁事宜。孙敏的陪嫁,多是徐氏一手操办。

  孙老爷本已定好在京中养老,又因年近古稀,福地都已经选好,就与三太爷福地相邻,之前这几年同二房也是通家走动。发生了这样事后,他虽没有与三太爷反目,到底有些恼三老太太与二老爷作为,便又回到南边。

  直到去世后,孙老爷让人将灵柩送到京城安葬。直隶留下的产业,并没有留给女儿,虽没直接赠给三太爷,却点名馈赠给徐氏,以酬谢她当年对女儿的教养与照看。

  这份馈赠虽丰厚,徐氏并不肯收。她教养孙氏几年,不过是受三太爷吩咐行事,并不觉得自己当受这么份大礼。况且孙老爷有亲女在,这些本当留给孙氏。

  三太爷却叫长媳收下,提及孙老爷无嗣,孙氏远嫁,日后祭祀之事照看不到,就交给长子长媳。

  这万贯家财赠下,总不会只为了有人扫墓?

  徐氏便猜到孙老爷在京中置办这些产业,本就是打算以嫁妆的名义赠与沈家。两家亲事虽生变,可孙老爷还是没有改变初衷,这才另行给孙氏置办嫁产,京中产业依旧托付给三太爷打理。之所以指名给自己,应是对老太太与二老爷前事不满。

  这份馈赠明着是给自己,实际是给赠与沈家的,徐氏便要归入公众,又被三太爷拦下,只叫她以后多照拂病弱的三老爷。对于二老爷,则是提也没提。

  三太爷虽收回休书,可同三老太太夫妻情分也到头;就是对于二老爷,也感到失望。

  三老太太二次给儿子订婚不对,老两口也是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可二老爷的选择不是一个。他可以去跪求孙老爷,也可以去跪求亲姨父、亲姨母。

  且不说婚约本就有个先来后到,只说孙家是老父弱女,旁亲无依才将女儿托付给沈家,孙氏又在沈家生活了四、五年;而祭酒家小姐,父亲清贵,母家有靠,两家定亲之事又没有传开,即便退了这门亲事,也能找到其他好人家。二老爷本该去祭酒家请罪,取回庚帖,而不是去孙家。

  要是二老爷情急之下,一时不周全还不算可恨。偏生他去孙老爷家前,曾被大老爷所阻,却依旧执意去了孙家。

  不管二老爷是因青梅竹马与嫡亲姨表妹早生情愫,还是同三老太太一样觉得娶了孙氏就失了妻族臂助,或是觉得得罪一年老无亲族商贾要比得罪祭酒家后果轻,这样选择都失了道义。

  为这个缘故,二老爷一成亲,三太爷就分了家,将二老爷夫妇分了出去。三老太太出面拦着,也没有拦下。

  二房三兄弟,本不是住在一起的,原本只有大老爷与三老爷共居。

  直到三太爷故去,长房又无子,三老太太才叫二老爷一家回来尽孝,兄弟三房才又住到一块。

  后来三老太太故去,可三老爷病弱,即便成亲,一直依附长兄。大老爷不放心小弟单过,就没有提分居之事,三兄弟就这样分产不分家的过日子。

  徐氏这些年,始终惦记着孙氏,不过孙氏不肯主动与京中联系,京中能打探到的,都是她日子过的很好的消息。二房也不好太打扰她,毕竟她在二房教养数年之事,在京中不是秘密,要是两家早有婚约的事情泄露到松江,为难的还是孙氏。

  谁会想到得到她确切音信时,她已经过世了。

  想到这里,徐氏唯有苦笑。

  随着孙氏遗书送进京的,还有十万两银子庄票。她将儿子托孤给徐氏,请徐氏日后照拂沈瑞,等沈瑞日后成家立业,分家另过后,用这些银子帮衬一二。二房大老爷无子、三老爷也无子,可孙氏都不曾开口问及嗣子之事,显然是不愿沾二房便宜,牵扯太深。

  徐氏虽不知内情,可孙氏临死之前将嫁妆变卖,将儿子托孤给旁人,而不是丈夫、婆母,可见防的不是后妇,还有丈夫、婆母。沈瑞是唯一嫡子,孙氏却连分家另过都提及,显然另有安排。

  徐氏便与丈夫商议,想要接沈瑞进京。毕竟一个九岁大的孩子,没了亲娘,也叫人不放心。

  大老爷想的却周全,沈瑞有生父亲祖母在,没有旁人养育的道理。最好的法子,就是以过继的名义,将他从松江接出来。大老爷这里嫡房嫡支,有沈珞这个亲侄儿在,不方便过继嗣子;记在三老爷名下,却是正合适。

  京城二房家产,大头本就是孙老爷当年馈赠。将当年所得,回赠到孙老爷外孙上,也是应有之意。

  这夫妻两个都是厚道人,便作此打算,并且使人南下吊祭。

  待得了消息,晓得沈瑞遭遇时,夫妻两个义愤填膺,不过因由沈理照看,并没有急着提过继之事。沈瑞身为人子,为生母守孝三年,是人子之责。

  三老爷夫妇那里,徐氏也打好了招呼,只暂时瞒着二老爷夫妇。

  之前兄弟三人已经默认了沈珞日后兼祧,如今多出了沈瑞过继三房,不晓得二老爷夫妇会如何反应。与其为了此事,让大家都不痛快,还不如“先斩后奏”成了事再说。

  毕竟兄弟三人早已分家,长房与三房的产业都是自己的,别说是三老爷过继嗣子,就是的大老爷要过继,二老爷夫妇也无权拦着。

  谁会想到,就在沈瑞即将出孝,大老爷夫妇正打算安排人南下打理过继之事,沈珞在重阳节出游时坠马而亡。

  二房血脉断绝,伤心的何止是二老爷夫妇。

  大老爷这些年亲自教养侄儿,视若亲子,跟着大病一场。

  徐氏也不好受,一边要照看丈夫,一边还要去妹妹家安慰外甥女。沈珞虽没有成亲,可已经订下亲事,订的就是徐氏幼妹所出嫡长女。

  不想二太太魔怔了,一口咬定何家小姐命硬克夫,连徐氏都给埋怨上。还闹到何家去,逼着何家小姐死殉。何家小姐上了吊,要不是被家人拦下,早就香消玉殒。

  徐氏气恼得不行,可也晓得二太太伤心子亡,失了心智,与她计较也无益。

  不过二太太这个情景,过继沈瑞之事倒是不好就提。否则以她的想法,要是晓得长房三房早定好过继之事,说不定又将沈珞的意外归咎到沈瑞身上。

  而沈瑞到底是如先前打算的过继到三老爷名下,还是过继到长房名下,夫妻两人开始有些拿不定主意。即便欠孙家人情,可要是沈瑞是个不成材的,他们也不会让沈瑞到长房。即便是小宗宗子,也需要支撑门户,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血脉单薄的教训也让大老爷夫妇警醒。

  沈珞已经十八岁,得了举人功名,眼看娶亲生子,一个意外就没了;要是再守着一根独苗,那二房依旧是随时有血脉断绝之险。

  可三房都过继人选,要是小一辈兄弟不能齐心,那二房也难免败落。到底是过继一个嗣子兼祧,还是过继三人,夫妻两个始终犹豫不定。

  可沈瑞已经出孝,接他进京的事情不能再拖,便有了徐氏南下“省亲”之行。

  今日徐氏带了几个外甥,过来松江,并非偶遇起意,而是专程来此……

  第一百零一章 羊狠狼贪(四)

  酥炸鲫鱼,红油肚丝,酱香猪肘,葱香木耳,鸡丝粥,鹅油卷子,玫瑰馅蒸米饼,眼下这早食,堪称豪华精致,比沈瑾在家的时候还要远胜了一筹。

  沈瑞坐在餐桌前,笑了。

  柳芽在旁,掩嘴笑道:“婢子沾了二哥的光,得了厨房大娘们的一盒软糕,就是小桃也得了两把松子糖。来了这半月,还是头一回见她们这般殷勤。”

  小人畏威而不怀德,看来以后不用担心受小人之气。

  先前的账房,是沈举人心腹,因“密下”沈瑞份例,被沈举人发卖;如今这田婆子,是张老安人陪房,因到沈瑞这院子里“偷盗”,如今阖家都担了不是。

  不管那账房与田婆子之举动,到底是“胆大妄为”,还是“听从吩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与沈瑞对上后,这两人都成了弃子。

  早先看着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喜好,对沈瑾、沈瑞兄弟两个区别对待的奴婢下人,都一阵阵后怕,也庆幸不已。幸好她们并不曾太过分,引得沈瑞发怒,要不然说不得如今阖家被捆被卖的,就是她们。

  不过是一个晚上,四房下人心里对沈瑞的畏惧,已经超过了张老安人与沈瑾,仅次于家主沈举人。

  沈瑞笑了笑,却并没有用多少。过犹不及,大早上的本就食欲不振,眼前多是荤的,闻着是香,可吃几口便腻了

  想着田婆子那里,要是咬死了说没见过庄票,不知道张老安人下一步会如何应对。

  沈瑞便在出门前,悄悄吩咐冬喜道:“莫要露出欢喜来,总要做出些愁模样,账目那里,也添加几笔。”

  冬喜闻言,亦小声道:“账册那里,昨儿就添了一笔。”说罢,又掏了个帕子出来:“只当着二哥走了,婢子再‘哭。”

  她名义上是郭氏赠给沈瑞使唤的侍婢,又打理着沈瑞的钱财账目,虽说昨日她出门,这庄票遗失则责任并不在她身上,可要说保管不慎也能扯上边。

  等田婆子死活不认账,张老安人少不得疑神疑鬼,也要来这边打探一二。前边既做了,后头总要圆满,否则事情泄露,反而成了笑话。

  主仆两人默契一笑,倒是都想到一处。

  待沈瑞出了跨院,长寿与柳成已经在候着。

  长寿亦将昨晚打探的消息说了:“老安人是真恼了,田婆子家翻出不少东西,有老安人屋里宝石盆景,还有老爷书房的一对缠枝莲葫芦看瓶。这家人手脚还真是不于净。”

  有劣迹在前就好,越发辩白不清楚。

  想着田婆子还有个二儿子在城外,沈瑞便道:“找两个与田二交好的小厮透话过去,就说田婆子屡次偷盗主家财物事发,老爷要将他们阖家送官。因田婆子服侍老安人多年,老安人不愿送官,想要寻人牙子将他们全家卖到江北盐场去。”

  送官的话,非绞既流;发卖盐场的话,也是有死无生。田二想要活着,唯一的选择只有逃。

  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门房小厮格外殷勤,抱着条凳上前,在马车旁边摆好,躬身请沈瑞上车。

  沈瑞瞥了一眼,示意长寿打赏。

  长寿摸了几个钱给那小厮,那小厮如同捧了金元宝似的,躬身道:“谢二哥赏。”

  沈瑞轻哼一声,看着长寿道:“昨儿听全三哥说买了新书,我已经开口借了,你一会儿过去取家来。”

  长寿躬身应了,沈瑞方登了凳子上了马车,往族学去了。

  眼见马车走的远了,长寿方笑着对那小厮道:“你倒是讨巧,不过是抱个凳子,就得了五个钱去,这一月下来,岂不是就一百多个钱?”

  小厮面上虽恭敬,可心里到底有些不满,觉得这赏钱给的少,听了长寿这么一说,方反应过来,这给二哥抱凳子可以做成长期差事。要是每日都得几个赏钱,一个月下来也一百多文,赶上自己半月月钱。

  他立时真心欢喜,不过想到田婆子家的境况,忍不住一哆嗦,忙凑到长寿跟前,小声探问道:“长寿哥,我笨哩,怕是有服侍二哥不周全地方。求长寿哥指点,服侍二哥可有甚需避讳?”

  长寿低声道:“二哥是大娘亲生子,随了大娘软心肠,待下最是宽和,你不用怕。为了跨院里事,老爷与老安人虽大动于戈要狠发做田婆子,却不是二哥本意,二哥心里正不不忍。”

  田婆子家虽不是沈家世仆,可陪嫁到四房多年,儿女都是在四房婚配,这下仆之间的关系,也是联络有亲。就是这门房小厮,也是与田家有些瓜葛,听了这话,少不得问道:“老爷与老安人要怎发作田家哩?”

  长寿面露同情,四下里望了望,见无旁人,方贴着小厮耳朵,将那送官与卖盐场的两种处置方法说了。

  小厮吓得白了脸:“真的?”

  长寿轻哼一声道:“谁还扯谎不成?只是这话经了我口,入了你耳,换个旁人跟前,我是不认的……”

  眼见那小厮还在怔忪,长寿挑了挑嘴角,道:“我先去办了差事。”说完,便行了几步,堂而皇之地去五房报信去了。

  族学里,看着坐在沈珏身边笑吟吟的童子,沈瑞莞尔一笑。这两人昨儿还跟斗鸡眼似的,一晚上就和好了么?还真是孩子脾气。

  “沈家老祖宗当年随高宗南下,立足松江,书香传家,子弟累仕不绝,松江府志上,还能查到相关记载……只是后来蒙元南下,沈族亦遭大难……直到中兴祖入朝,家族才渐渐恢复生气,传承到为兄这一辈,已经是第六代。”沈珏没有看到沈瑞进来,正得意洋洋,将沈家的历史说了一遍。

  何泰之听得津津有味,何家也是仕宦之家,家族发迹却是只有两、三代。他祖父出身寒门,中进士后入了翰林,直到致仕,也不过止步与侍读学士。他父亲也是进士,要是没有娶个好妻子,也不过翰林院微末小官,可因娶了徐家九女,多了几个得力连襟做臂助,在官场才越走越远。如今不惑之年,就已经是四品位上,前程可期。

  何泰之原本因自己是京城人士,只觉得旁人是乡下土包子。可这叙起家族渊源上,还真的少几分底气。

  二沈学士,以书法见长,虽已经故去六、七十年,可士林提及,依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太宗皇帝可以称赞过大沈学士沈度为“我朝王羲之”,如今翰林院里用的“馆阁体”,就是从二沈之风。

  就是二房三太爷,当年十几岁移居京城,能得以立足,也是因有大沈学士曾孙身份,得了祖上余泽。

  旁人还罢,见惯沈珏忽悠人做派,依旧各自做各自的,沈琴忍不住上前凑趣道:“珏哥又在掰扯祖宗,几百年的芝麻谷子有甚好说?且让祖宗耳根子清静清静哩。”

  “这是沈字闪着光哩,身为沈家子孙,与有荣焉”沈珏挺着胸脯,骄傲地道:“我等也当勤勉攻书,勿要坠了祖上清名方是,虽有六族兄珠玉在前,我等兄弟亦不该懈怠。”

  何泰之脸上崇敬之情越盛,原有的那些许傲气早已收敛的于于净净,沈家除了有个大才的祖宗,还有当世子弟为状元,自己倒是越发拿不出手。

  平素最爱玩的就是沈珏,如今一口一个“勤勉攻书”的也是他,学堂上诸同桌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不过有外人在,也没人去拆穿沈珏。

  沈珏说话间,看到沈瑞,眼睛一亮,站起身走了过来:“瑞……瑞二哥来了……”

  沈瑞笑着看了何泰之一眼,对沈瑞道:“可同董先生打了招呼?”

  族学毕竟是传授学问的地方,要是随意带外人来玩耍,岂不是乱了套。因此有禁令,不许学生随意带人进入族学

  沈珏闻言,犹豫了一下:“瑞哥还不知?昨日董先生已正式辞了族学差事,今日起族学暂有流大叔暂时署理,等月底族中公议此事后,再定山长。”

  沈瑞听了,心中有数。

  沈家书香传家,子弟多应试下场,只凭有“秋实”班秀才,这主持族学事务的就起码得是个举人。

  沈流是举人不假,可会试落第几次后始终不曾放弃,加上还不到四十岁,再考两科也不算老,自然不会将思放在族学上,这接班董举人的最后人选,还得另寻人选。

  见沈瑞不于己事的模样,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你且莫要自在,有先前事在,怕是族老们不会再答应请外人,多半从族里的老爷里找。最有可能的人选不是旁人,正是源大叔,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沈族中水字辈的举人老爷并不算少,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四房沈源,五房沈鸿,八房沈流,都有举人功名。

  沈流要继续科举,宗房大老爷即便没有族长之名,也是有族长之实,全面接受家族庶务,不可能专门来管族学这一摊;沈鸿则是身体不好,五房家事是都是全托给妻子,即便近些年身体略好些,估计也不会出来接族中差事。最后的人选,是宗房二老爷与沈源。

  不管宗房二老爷学问人品如何,只凭着他是宗房一脉,其他各房怕是就不乐意他接手族学。

  如此一来,最有可能的人选还真就只剩下四房沈源。

  沈瑞听了,一时无语。既然能中举,那沈举人学问定是不差,可难道给族学里挑先生不看人品?

  沈举人虽不像张老安人声名狼藉,可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早年的“宠庶灭嫡”,现下的“纵情声色”,都不是能瞒得了人的。只有沈举人还天真认为,自己德行堪比君子,即便略沾女色,也是自家婢子,不碍什么。

  他若是年轻,不过一句“少年风流”,自不会有人说什么;要是无子,还可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旗号堂而皇之纳宠;可他坐四望五的年纪,两个儿子又以长成,加上之前端的架子又太正经,这一反差如何能不引得人侧目

  “族长太爷那里,应不会点头?”沈瑞眨了眨眼睛问道。

  沈瑞撇撇嘴道:“除了鸿大叔,就剩下我二叔,你以为三房老太爷会如何?且看八房太爷那里怎么说话,太爷怕是不好说甚哩”

  沈瑞想一想那位族长太爷,实是个明白人,虽说为了避嫌,不会贬低沈举人什么,可也不会真的任由沈举人来主持族学。说不得最后的差事,还是落到沈鸿头上。若是沈鸿受不得繁杂,只教导学生,另安排个人给他做助手便是。

  这样想着,沈瑞心里便踏实了。

  在家里张老安人一直“养病”,沈举人并不要求沈瑞定省,父子三、五日方见一遭。沈源真要到了族学,可是日日相对。沈举人见了他就一副训龟孙子的做派,虽是世间“父对子”的常态,可沈瑞还真是接受不能。

  见沈瑞旁边空座,沈珏才想起还没给何泰之安排座位,对沈瑞小声道:“让你小子与你坐半日,你可莫要跌了沈家子弟声势。那臭小子才九岁,就过了县试,怪不得走路尾巴都撅着”

  九岁过县试,沈瑞瞪大眼睛。

  县试毕竟不乡试,各种记录有迹可循。县试年年有,每年录取的童生数有数千人,到底年幼的多不多,最小的考生是几岁也无人说清。

  沈瑞只记得张居正是十二岁中秀才,杨廷和十二岁举于乡,他们参加县试的时间应该更早。

  由此可见,县试并不乏年幼考生,可参加考试,与过了考生可不是一回事。各地县试录取模式都一样,都是按照当地人口数与赋税比例,偏远地县城数个名额,中等县城十来个,富裕人口稠密的地方十几到二十。

  越是富裕地方,读书人口越多,报名考生多,录取比例越低。

  何泰之是北直隶人氏,录取比例之低,仅次于南直隶与山东,还能过了县城,可称之为“神童”。

  怪不得沈珏方才连祖宗都搬出来,显然是被刺激不轻。

  不管徐有贞这个曾经以武功封伯的英宗首辅到底是忠是奸,可家教应该不错,否则外孙里也不会这么多成才的。

  不过徐有贞史上留名的才子外孙共有三人,何泰之并不在其列,不是没有到长大,就是长大后泯灭众人……

  第一百零二章 风波再起(一)

  不要目光这样热切,难道自己脸上长了花?

  沈瑞被盯得心中直吐槽,不过面上只做不知,依旧专心听着夫子讲书,手上也没有闲着。

  何泰之视线顺着沈瑞的手臂,落在桌面上,一行行漂亮的小楷跃然纸上。

  何泰之也是记事起就握笔,可见了沈瑞的字,却是难免自惭形愧,连在课堂上走神也有些不好意思,便端了端小身板坐得正些,望向前面。

  这堂课的夫子正是沈琰,原本见夫子这么年轻,何泰之心中还腹诽不已。这么年轻,肚子里能有几分墨水?

  不过听了一堂课后,何泰之不得不承认,不管这夫子肚子里墨水几何,四书讲的还真是不错。

  转眼,到了课歇时候,沈宝忍不住过来,问道:“何表弟,老师他……”

  何泰之道:“祝表哥今日带了魏表哥去访友去了,就是你们族里的沈玥。”

  沈玥是宗房旁枝,松江才子之一,以画技出众扬名。

  昨日见着何泰之的只有沈瑞、沈珏四位,旁人并不认识他,这会儿功夫,少不得有人去跟沈珏打听一二。

  待听说是沈家二房姻亲,北直隶人士,随着二房大太太南下省亲,大家望着何泰之的目光,都生出几分羡慕。

  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京城到南直隶千里之遥,只这出行见识就先出大家一大截。要晓得,族学里的少年,有的甚至打出生到现下就没有出过百里之地。

  不过同窗里也有几个人,想到沈身上。沈自称“二房嫡裔”,如今真正的二房人来了,不知这沈兄弟如何自处。

  沈琰还罢,刚才在课堂上即便看到多了一个唇红齿白的童子,也没有想到京城二房头上去,只以为又是沈家哪房姻亲子弟附学,还有些奇怪为何这个年纪在东厢,而不是蒙童班。不过没有往心里去,毕竟除了给学生们讲书,还需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为了明年乡试备考。

  他却是不知道,他母亲白氏已经得了消息,而且被这个消息镇住。

  “二、二房大太太省、省亲?”白氏面上,满是惊愕。

  她一个寡妇妇人,如今全部心思都放在两个儿子身上,之前虽念念不忘让两个儿子出人头地后去京中二房,央求归宗之事。可听闻二房人南下,她第一个感觉不是欢喜,而是惧怕。

  公公与丈夫父子俩生前惦记的都是归宗之事,白氏也盼着,可为何要等到长子举业后再谈此事,不过是想着长子中了举、前程可期后,沈族这边的族老们肯定不会乐意出色子弟外流,会帮忙斡旋此事。

  单凭他们母子几个,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二房几位老爷点头归宗之事?

  如今沈琰只是秀才,搁在别门小户之家,算是出色的,可在沈族中算甚?就松江同辈,有状元沈理,才子沈玥,案首沈瑾,都是早有名气。只有早日中举,方能在同辈兄弟中脱颖而出。

  谁晓得二房几位老爷还记不记得当年宿怨,要是真的还记恨在心,晓得他们这一支回了松江,成心打压,那以后两个儿子的前途?

  他们这边是微末小民,是鸡卵;那边是高官显宦,是石头。直接对上,又哪里能落下好?

  见白氏慌慌张张小家子气模样,董沈氏实是瞧不起,嘴里依旧亲亲热热道:“妹妹怎就听到前面这一句,没留心后一句?二房独苗夭折了,二房大太太可是回来挑嗣子。”

  虽说徐氏只在与族长太爷的密议中提及过嗣之事,并未在旁人面前露过这个话。可“不孝有三,无后无大”,如今沈珞既没了,二房择嗣之日不远,自是引得各房头人心涌动。

  要是二房小旁枝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还可以招赘;可二房三位老爷都没有男丁,万没有让外星人传承嫡支血脉道理。

  “挑嗣子?”白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随着是一阵狂喜。

  二房与沈家外五房早出五服,只有内四房还是有服亲。

  二房几位老爷与她先夫是同祖父,血脉最近;其次才是二房几支旁枝庶房,与几位老爷同曾祖;沈家内房其他房头老爷,则是同高祖。

  看来,自家两个儿子认祖归宗之事不用急了,现下着急的怕是二房那头才是。

  随即,白氏又有些纠结。她只有二子,长子支撑门户,幼子是心头肉,舍了哪一个都不是她所愿。

  不过想着沈琰学业有成,举业在即,这也没有长子过继的道理,白氏的心还是偏向了沈,只觉得一阵阵不舍,眼圈已经红了:“我们二哥,打落地就没离开过我身边一日,这可怎生好,这可怎生好……”

  董沈氏闻言,面上一僵,眼睛里几乎要冒火。

  三房如今上下都谋划要沈珠过继之事,她这个亲姑姑得了消息,立时巴巴地赶到白氏跟前,难道就是为了便宜沈?

  想着沈打架闹得丈夫丢了族学差事,董沈氏更是对沈厌恶不已。

  若不是丈夫看重沈琰,女儿又独独看上沈琰,她早就想撇下这门亲事。如今天大机缘在眼前,便宜了侄儿,还不若便宜女婿。若是女婿成了侍郎府嗣子,以后自家两个儿子也能得臂助。

  可这白氏,真是个拎不清的。

  且不说他们这一支还没归宗,即便归宗,也是旁枝。主支过继的怎就不能是长子?

  二房三位老爷无嗣,嗣子说不得兼祧三房,担负传承血脉重任,有已经可以娶妻生子的沈琰在前,为何还要选个半大孩子?

  不过董沈氏并未与白氏掰扯,过嗣大事,本就不是后宅女人能插手的,不管白氏如何想美事,都没有什么用。倒是自家这里,两家虽就儿女婚事早有默契,可还没有正式定亲……董沈氏有些坐不住,立时起身告辞,回家寻丈夫商量去了。定亲的事,可不好再拖,否则沈琰被选了嗣子,二房那头另给他选门当户对的亲事怎办?

  白氏扶着小婢,亲送出来,便去了东厢。

  待看到沈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书,看的真入神,白氏泪珠子就滚落下来。

  沈察觉到有人立在跟前,抬头见是梨花带雨的白氏,嘴角不由抽了抽:“娘,这又是怎了?”

  白氏用帕子拭了泪,哽咽道:“叫娘如何舍得?这真跟挖了娘的心肝肉似的”

  沈不禁抚额:“娘是不是哭错,明年去金陵乡试的是大哥,不是儿子哩?”

  “若只是去金陵应试还罢……这北上京城,数千里路,这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再见我儿……”白氏越想越伤心,转眼又红了眼圈。

  “怎又扯到京城?好好的去京城作甚?”沈只觉得稀里糊涂,皱眉问道。

  换做其他女子哭成这梨花带雨模样,见之只有怜惜的,可眼前是亲生母亲,这做儿子的只有无奈。旁人家都是父母庇护儿女,他们家却是颠倒了个,反而是他长兄多受累,上安抚弱母,下照看他这个弟弟。

  待白氏哽咽着将二房血脉断绝、大太太回乡择嗣之事,沈听着听着就冷了脸。

  学堂里那次打架,对沈来说,不单单是同辈少年之间的意气之争,还迫使他迅速长大。

  二房嫡裔?他终于认清,连族谱都没上的嫡裔,不过是笑话。即便族中长辈认下他们兄弟又如何?只有上不了族谱,那他们兄弟的身份便只能含糊,比外室子强不到那里去。

  “娘,你莫要胡思乱想,二择嗣又于我们何事?”沈低着头,淡淡地说道。

  白氏摇头道:“你年纪小,还不懂,这选嗣之事早有成例,先是昭穆相当,随后便要按血脉远近。当年二房老太爷名下四子,只余了两个儿子,就是京城三太爷与你祖父,论序当从你祖父这一脉择嗣。”

  沈冷笑道:“论序当选又如何?难道二房的人死绝,就没有一个人能做主,要等着宗族这边按序推出嗣子?”

  只要二房有人做主,又怎会听从宗房安排。

  再说,就算“按序择嗣”,选的也不是他们兄弟。他们兄弟不在沈家族谱之上,即便姓了沈,可在律法上同沈氏宗族并无于系。

  听儿子这么一说,白氏有些拿不准,犹豫道:“难道二房择嗣,不按血脉远近来?”

  沈垂下眼皮道:“娘莫要再说论序当选,的话,没得闹出笑话,真要论序择嗣,也只会从宗房与四房择人,就是三房,血脉远了一层怕是也没资格,更不要说我们这些没有入族谱的外人……”

  五房,上房。

  郭氏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里面油润的羊脂玉镯,不由叹气。

  鸿大老爷正修剪一盆兰花,见状道:“要是觉得贵重,等沧大嫂子回京时多预备仪程便是了,作何叹气哩?”

  郭氏面露忧色道:“老爷,我瞧着沧大嫂子对瑞哥不甚亲近,心下不安。”

  沈瑞生父亲祖母都指望不上,如今能依靠的只有郭氏与沈理。可郭氏只是女眷,能帮着沈瑞的地方有限,沈瑞最大的指望还是沈理。可早有消息,沈理与京城二房关系较好。

  徐氏与孙氏虽有旧,毕竟多年未见,要是不喜沈瑞,怕是连带着沈理在照看沈瑞一事都要有所顾忌。

  鸿大老爷闻言,不由摇头:“娘子是关心则乱若不是为看瑞哥,沧大嫂子用专程走这一遭?你也不瞧瞧这是甚么时候,如今二房夭了珞哥,接下来说不得就要有择嗣之事,如今多少人盯着。沧大嫂子对瑞哥亲近,岂不是将瑞哥推到风口浪尖?”

  郭氏听了,重重地松了一口道:“如来如此,倒是忘了这一茬。”

  他们夫妻两个向来心正,加上晓得沈家九房,外房与内房又远了一层。即便徐氏这次真为择嗣而来,人选也在内房,倒是没有生出其他想法。

  只有郭氏,口中念着“择嗣”二字,想着孙氏三年前的遗书,生出几分怪异感觉。孙氏将嫡长子的名分让出去,莫非就是为的今日?

  第一百零三章 风波再起(二)

  董家,书房。

  董沈氏急急忙忙地从沈琰家回来,顾不得吃茶,便去书房寻丈夫,提了想要提前给女儿与沈琰订婚之事。

  董举人听完妻子的话,皱眉寻思了半响,方摸着胡子道:“沈家二房择嗣之事尘埃落定前,淑姐与沈琰定亲的事切莫再提起,等沈家那边的事情尘埃落定了在说。”

  董沈氏闻言,不由傻眼:“老爷这叫甚话?怎就提不得?不是老爷早就看好的,琰哥她娘那里也透了话,只等淑姐及笄在正式下定?”

  董举人摇头道:“要是沈琰真过继给侍郎府嗣子,那这门亲事还是就此作罢。”

  “为甚要作罢?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难道沈琰那小子一朝富贵,还敢忘恩无义、毁了这门不成?”董沈氏声音有些尖锐。

  娘家这边族侄中,董沈氏早先看上的并不是沈琰。沈琰虽是二房嫡脉,可是连族谱都没入,论起来还赶不上旁枝庶房。

  她给幼女选中的女婿人选是五房沈全。

  五房富庶,家风好,沈全又是嫡幼子,以后要分出去单过,新妇无需服侍翁姑。不过没等她托人带话,便出了三房、九房侵占四房孙氏嫁妆之事。五房太爷本就瞧不上三房行事,经了这件事后,更是远了三房。

  董沈氏是三房出嫁女,五房与三房嫌隙本不同她相于。她便托了族中老姑奶奶在郭氏面前透了话,郭氏那边却是一句“全哥命中不宜早娶”,婉拒了这门亲事。

  董沈氏愤愤,可也无可奈何,只好死了这个心思。

  至于四房沈瑾,即便是少年秀才,又寄名为嫡子,可是她却是看不上眼的。孽庶就是孽庶,只要有沈瑞在,沈瑾这个嫡子做的就没底气。更不要说生母还在,真要将女儿说给沈瑾,以后除了服侍继母婆婆,还要再服侍妾婆婆,里外不是人,如何自处。

  选中沈琰,是丈夫的意思,娘家那边老太爷似也放出话来,支持这门亲事。加上淑姐见过沈琰这位表兄兼师兄,也是有意,董沈氏方不情不愿地应了。

  没想到女儿及笄在即,眼看沈琰就要身价倍增,丈夫这里又改了主意。

  “齐大非偶那是侍郎府,长媳岂是好做的?更不要说是嗣媳”董举人皱眉道:“若是不兼祧还罢,牵扯不多,要是兼祧,说不得还要择顶房贵妾传嗣,这是一般人能应对得了的?”

  《大明律》上虽不曾提及兼祧之事,可民间早就有之。若是商户庶民人家,少不得就要口称“两头大”,娶了所谓“平妻”,分做两家,并不在一处过日子。就是上了族谱上,也不过分个前后,两房都能有个妻的名分。不过真要出了纠纷,闹到公堂上,认的只有前头原配,后边娶的只能为妾。

  仕宦书香人家,倒不会闹出“平妻”这样笑话,族规律法上承认的嫡妻只能有一人,并不承认“并嫡”,不过为了繁衍子嗣,迎娶二房贵妾传嗣,也无人能说出什么。

  董沈氏犹不死心道:“不管怎样,两家的亲事都是早说好的,只差下定罢了。就是侍郎府要着急开枝散叶,淑姐也当占了名分,这才正应早日下定。”

  董举人皱眉道:“切莫再说嘴。沈家就只有一个沈琰么?二房过来挑嗣子,各家乐不得将子孙推上去,二房作甚要从有婚约的子弟中选?要是因这门亲事,使得沈琰失了选嗣资格,说不得要埋怨淑姐一辈子。”见妻子不死心,少不得又软言安慰道:“你不要多事,沈琰是个知恩义的,要是他真被选中,无需我们开口,这门亲事他会主动提及。

  董沈氏闻言,意兴阑珊,没有正式婚约约束,去赌沈琰良心又有几分把握。说不得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白便宜了沈琰。若是如此,还不若盼着这承嗣好事由沈珠占了,那是自己嫡亲侄儿,总不会不认自己这个姑姑……

  宗族之间,到底不比外人,尤其是女眷登门,厚着面皮,寻点由头,便能做了“不速之客”不告而来。

  因听闻徐氏在,这日宗房女客络绎不绝。

  不过大家的殷勤算计统统落空,因为徐氏一早就离了宗房,去知府衙门拜访知府太太庄氏去了,只有宗房大娘子贺氏出面待客。

  除了四房、五房无人上门,其他房头的女眷脚跟脚的全到了。

  七房、八房女眷,因沈琴、沈宝的关系,早知晓徐氏与孙氏有旧,当年还曾过松江送嫁,闻言并不意外。其他几个房头的女眷,未免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房湖大娘子“咯咯”笑道:“这侍郎品级不是高于知府,怎不是知府太太来拜会沧大嫂子,反而沧大嫂子亲自过去了?”

  贺氏看着殷切切地三房与九房女眷,轻笑道:“看来诸位嫂子弟妇还不晓得,二房大婶婶娘家姓徐,与四房大婶婶有亲,早年四房大婶婶出嫁时,还是二房大婶婶过来送嫁。”

  此话一出,不少女眷都变了脸色。

  说起来,堂上众人半数比孙氏后进门,并不曾与徐氏打过罩面。可这已经绝了户的孙家,怎又同二房大太太牵扯上关系?

  其他房头还只是看个热闹,当年牵扯侵占之事的三房、九房女眷与宗房二太太,面上都不好看。

  贺氏心中也着恼,别人还罢,屈氏可是宗房媳妇,即便分家出去,当年的事情也抹不平。就为了他们两口子当年糊涂事,如今宗房上下在徐氏面前都陪着小心。

  幸好当年太爷果决,立时将二房分了出去,否则到了今日还真说不清楚,说不得就要被二房误会是宗房贪婪侵产

  徐氏昨日在没到宗房前,就使人往蒋知府家递了拜帖,显然对于当年之事情心中有数。

  如今徐氏以侍郎太太之尊,屈尊降贵地去拜访知府太太,不用说为了就是三年前知府太太在主持孙氏后事时曾出头。徐氏昨天在茶楼里待郭氏亲近,给福姐的表礼极为精致贵重,显然也是因此缘故。

  “恩情”眼看报了,那“仇怨”呢?

  这几房不说夹着尾巴做人,反而被却“择嗣”的幌子迷了心窍,个顶个地坐起白日梦来。就是自己这蠢妯娌,也跟着想入非非。

  只是旁人还罢,闹出笑话不于自家事,这屈氏还打敲打敲打,省的她行事糊涂,再次牵连到宗房。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应了侄儿、侄妇的请,在太爷面前为她求情,将她从家庙接回来。这才回来几日,又折腾起来,还真是不长记性。

  待上了送客甜汤,送了众妯娌离开后,贺氏便留下屈氏。

  屈氏比孙氏年长,当年孙氏出嫁时,她已经嫁到二房,见过当年过来松江送嫁的徐氏。当年被徐氏气势所镇,过后又抱怨商妇不知礼的,便就她一个。

  如今听闻沧大太太就是当年徐娘子,屈氏底气就弱了几分,加上有三年前那件旧案在,越发觉得心虚。

  不过被长嫂留下,屈氏却是心中生出几分指望来,透着惊喜道:“是不是太爷那里有甚吩咐哩?择嗣之事,我家三哥、四哥”

  贺氏轻哼一声:“怕是叫弟妇失望,太爷是有吩咐下来,可却是严令宗房一脉参合进二房择嗣之事……”

  屈氏听了,皱眉道:“这兴灭继绝本就是族中大事,太爷是族长,正当出面做主哩”

  贺氏见屈氏鬼迷心窍,懒得多说,垂下眼帘:“反正我将话带到,弟妇且看着办。太爷脾气,想来你也见识过。

  屈氏想着这三年被关进家庙的日子,浑身一哆嗦,面上露出几分惧意。

  不过见贺氏冷冷淡淡的模样,只觉得被打了脸,“唰”的一下站起身来,瞪着贺氏道:“真是太爷吩咐,还是大太太传旨意,?莫不是怕我们三哥、四哥占了巧宗,抢了二哥、五哥的好处,方借着太爷之名糊弄我这个傻子?

  贺氏见她胡搅蛮缠,怒极反笑。

  二房日子过的再好又怎样?宗房就差到哪里去了?

  难道为了二房如今声势高,人人就要舍了亲生儿子给旁人?

  想着丈夫昨晚与自己说的私密话,贺氏心里更是火烧火燎般的难受。不管旁人如何,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却是不肯过继给人。

  眼见着屈氏这模样,显然有着“大志愿”,贺氏反而有些懒得拦了。随她闹去,要是能“祸水东引”,未为不可

  何泰之出身仕宦之家,又比同龄的孩子早慧,除了最初的那点傲气令人不喜外,接人待物倒是无可挑剔。

  在族学混了半日下来,到了午歇时候,何泰之“表哥”、“世兄”的不离口,倒是混熟了大半。就是在小榕哥与小桂哥两个小一辈面前也有模有样,还让小厮预备了荷包给二人做表礼,引得小榕哥与小桂哥只好捏着鼻子管这个比自己还年幼的毛孩子叫“表叔”,看的大家直乐。

  不过何泰之最粘的还是沈瑞,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形意拳”,一得了空,便又悄悄与沈瑞提及此事,想要学习拳法的欲望就挂在脸上。

  这东西本就不是自己的,沈瑞又无敝扫自珍之心,便道:“本就养生健体的东西,想来也无坏处,何表弟想学就学。”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何泰之这个九岁小童生,现下看着身子骨虽还好,可苦读日子还在后头,有备无患也不算坏事。

  因与董双约定的是逢十的日子教授,沈瑞便又道:“我与昨日作伴的同窗约好了后日传他拳法,何表弟若是便宜,后日中午就跟我一起回家。”

  何泰之听了前边一句满脸欢喜,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后一句,不由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何泰之方小声道:“那位小娘子是瑞表哥青梅竹马?不是说南边风气更重礼教?这瓜田李下,瑞表哥怎不避嫌?”

  沈瑞听了,心下一沉。只是眼下不是说这个的地方,他便将何泰之带出东厢,去了盈园。

  正是因为江南一代礼教森严,沈瑞方在怀疑了几次后,依旧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反而相信了董双只是男生女相。不说远处,就是族学少年中,容颜姣好如女童,也不是一个两个。

  没想到何泰之一个九岁小儿,竟说的这般笃定。

  “何表弟怎瞧出来?那董双可是没有耳洞也没有缠足?”沈瑞道。

  倒不是他不知变通,只盯着这两条,实是如今缠足之风,依旧遍及大江南北,稍体面些人家,没有不给女儿缠足的,否则一副大脚,以后说亲的时候就难。

  董双家虽不算富庶,可那是沈家嫡房子弟比,有个举人大伯,读得起书,用得起书童,亦是书香人家。

  “谁说她没缠足?要是天足,走路怎会慢吞吞如老妪?那是在鞋子外头套了鞋子,中间又塞了软布,才瞧不出。走路姿势,与天足到底不同。至于耳洞,有女婴落地就穿的,也有父母舍不得等及笄前方穿的。又哪里分男女之别?”何泰之被沈家子弟的声势镇住,老实了一上午,眼见有有旁人不知的地方,便得意洋洋道。

  沈瑞见他尾巴都翘起,真想问一句“这辩人经验何来”,不过看他闷了一上午,终于有了笑模样,也不愿扫兴。仔细想了想,董双走路还真是慢的令人发指,有异与常人。

  董双家一家三口,上有寡母,下有病妹。既是董双是女儿身,那家中养病的就当是哥哥。

  董双隔府跨县地求学,做详尽课堂笔记,似乎也有了解释。只是那董家病子要是上学堂听课的体力都没有,那以后也走不了科举之途。何必要安排这一出?要知事情若是泄露,以江南风气,董双这辈子就别想找到好亲事了。

  想到这里,沈瑞露出郑重道:“何表弟,事关女子闺誉,此事还请何表弟只做不知。”

  何泰之家中几个姐姐,自是晓得女儿名声至关重要,连忙点头应了,不忘再次提醒:“答应的事虽不好翻悔,可瑞表哥到底要想个周全法子,莫要担了嫌疑……”

  第一百零四章 风波再起(三)

  因董双之事,沈瑞心情有些不好,不是因董双女扮男装之事厌恶她,而是晓得两人交往该止步。

  那是个要强的小姑娘,能为兄长进学冒如此风险,沈瑞心里也敬佩。不过何泰之提醒的对,自己与她搅合在一起,即便没有其他心思,可等到事情泄露,对董双的影响不好,对自己也有坏处,说不得被当成是轻浮无德之人。

  在礼教为上的大明,除非不想要在士林阶层立足,否则名声顶顶重要。

  沈瑞骨子里是成年人,即便到不了视族学少年为子侄的年岁,可也都将同窗们当成是小弟弟般看待。要说生出其他心思,那才是冤枉。

  平素沈瑞即便对董双亲近些,也是见他读书勤勉,为人又老实懂事,比较喜欢这种类型的孩子。

  可不管董双有什么苦衷,自己都不能陪着她“共患难”。

  那亲自教授她练拳之事更是不妥当,可董双对形意拳的迫切如在眼前。

  最好法子,就是写成了拳谱给她。

  两人本约好日子是后天中午,最好在那之前将形意拳谱做出来。

  原还想着董双如此用功,读书上又有天分,即便其年后归乡,以后在仕途上总有相逢的时候,没想到会是如此结局。

  为了董双好,董家人从此绝迹松江府才是上策,说不得就此做久别。

  这形意拳谱希望能真有些用处,能改善董家病子的身体,使得这一家姑母弱女有靠,也不枉两人同窗一场缘分。

  直到下学,回了家,看到长寿迎面过来,沈瑞方精神一震。

  他心底自嘲一笑,自己身体是十二岁,里头也跟着变小了么?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谈友情,还生出临别依依之心

  “田婆子家可有人召了?”沈瑞打发柳成先回去,低声问长寿道。

  长寿伸出大拇指,满脸敬佩:“正让二哥料中,田婆子咬死不招,可田升熬不住板子,便认了田婆子偷庄票之事。因田二没回来,从庄子里直接跑了,倒像是坐实此事。老安人气倒,下午还请了大夫过来。”

  这个结果,沈瑞并不意外。

  瞧着柳芽时隔三年,见了板子还冷汗淋淋,就晓得板子不是那么好挨的。

  书上有“屈打成招”这一词,疼到狠了,为了躲避痛苦,别说是偷窃,说不得杀人的罪名都忍不住会招。

  田婆子晓得轻重,又是积年老人,会咬着不招。她媳妇、孙子虽是下仆,可也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哪里能挨得住板子。偏生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这母子两个如今待下甚严,打板子已成惯例。田家家里抄捡出那么多东西在前,又有一千两庄票在后,这板子定不会轻挨。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庆幸。幸好自己留下冬喜身契,打着郭氏的名头,否则张老安人迁怒之下,冬喜这顿板子也跑不了。

  回到跨院,沈瑞便见几个婢子都是愁眉苦脸状,柳芽眼圈红红的,小桃、小杏两个也屏气凝神面带忧色。

  沈瑞没看到冬喜欢,不由心下一沉,忙道:“冬喜呢?”

  “姐姐病了。”柳芽哽咽道:“婢子本想请长寿小哥去请大夫,姐姐却死活不让,说如今老安人与老爷心里都不痛快,不能给二哥添事哩。”

  听说不是板子,沈瑞不由松了一口气。

  对于柳芽所说“病了”说辞,沈瑞倒是没往心里去。且不说早晨作别时,冬喜还好好的;只他交代过长寿留心这跨院里的事,长寿方才没有提及,那冬喜这病就有说法。

  不过想着田婆子一家之前的人事安排,沈瑞也不能保证小桃与小杏两个后头有什么相于。

  沈瑞面上,跟着带了几分担忧,只脱了氅衣,家常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去厢房“探望”冬喜。

  见着冬喜的第一眼,沈瑞吓了一跳。

  冬喜眼睛肿的跟烂桃子似的不说,这脸也白的没血色,口中咳个不停。

  沈瑞忙上前两步道:“这到底怎了?可是白日里不小心着了凉?”

  后世影视剧中,常见到有人冬日洗冷水澡求病,希望冬喜不是如此。

  冬喜看到沈瑞,咳声刚止,便看到柳芽几个跟着沈瑞身后过来,便又帕子捂着嘴,开始咳喘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冬喜方止了咳,嘶哑着声音道:“二哥,婢子没事……”

  沈瑞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早上冬喜即便当时取了浸过姜汁的帕子,沈瑞也当成她要装哭,谁会想到她会如此作践自己。

  沈瑞转过身,看着柳芽几个高声道:“都杵着作甚?快去大厨房那里讨了梨子熬止咳汤

  除了冬喜、柳芽,沈瑞与其他两个小婢平素交流并不多。如今见他发火模样,柳芽还罢,只有自责的,小桃与小杏两个则是战战兢兢,几人都下去弄汤水去了。

  冬喜见沈瑞恼了,便从床上起身,要下床来。

  沈瑞随手拉个只圆凳,对着床边坐了,冷哼道:“你既‘病重,还是好好养着。”

  冬喜在床边坐了,讪讪道:“二哥,那是一千两银子庄票,不是十两、百两,岂是婢子掉两个眼泪,老安人心中便不疑的?田家那边翻不出,少不得也得惦记惦记这边院里。如今婢子如此诚惶诚恐,吓了病了,这戏法也足了,总不能让二哥要死要活做不舍状。”

  沈瑞见她嗓子实是嘶哑的厉害,到底不忍心,起身倒了杯温茶给她:“这是怎做的假?怨不得你拦着柳芽不叫请大夫,这声势倒是吓人,不过脉象上骗不了人。”

  冬喜方才脸色苍白,并不是擦粉,而是因咳嗽的缘故。如今咳嗽止了,脸色又见了血色。

  冬喜抿嘴笑了笑,将手中帕子递给沈瑞。

  沈瑞只觉得触感毛茸茸,仔细一看,便见这帕子一角绣了只拇指大小的兔子,兔子身上缝着的是真正兔子毛皮。

  “这是敏症?”沈瑞皱眉道:“即便要装病,也当想想其他法子,如此咳喘,仔细伤了肺腑。”

  冬喜忙道:“不过是沾不得这个,喉咙痒痒方咳几声,哪里就至此?二哥且放心,婢子这是老毛病。之前在隔壁时,每年冬天大家换小毛衣裳时,都要引着犯上几次,过后吃些润喉的汤就好了。”

  沈瑞依旧皱眉道:“你又不是大夫,如何能晓得轻重。今日咳了这半日,已经足够,等会吃了止咳汤,便不许再咳。等过两日,只说你病好了,我再寻个由子请大夫过来给你好生看看。要是年年犯,显然坐了病根,莫要轻视这小疾,说不得一不小心就拖成大病。”

  冬喜还要再说,沈瑞面露不耐烦道:“勿要再啰嗦。我还指望你多照看我两年,要是你病倒,是来照看我?”

  冬喜这才不说话,身子前顷,挨着沈瑞耳边,小声道:“怕是老安人还要找二哥过去探话,二哥记得将大娘子抬出来,老安人那里就当有顾忌。”

  虽说晓得沈瑞早慧,可冬喜还是忍不住为他操心。在孙氏病故前,冬喜身为郭氏侍婢,跟随郭氏出入四房,是见过幼年时的沈瑞的。因此,她更清楚地看到沈瑞在失母后的变化,才越发觉得沈瑞孤苦堪怜。

  冬喜眼睛跟一对黑珍珠似的,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关切。

  沈瑞被这眼神看的心中一颤,只觉得心跟着“扑通扑通”直跳。他能察觉到冬喜将自己当成需要关爱的小主人,并且对自己也十足关切与忠诚,可他不是十二岁的孩子,里面是个成年人。少女的体香就在鼻间环绕,使得他身体一点点升温。

  对于董双的亲近,沈瑞生不出遐思;对于冬喜的爱护关切,却让他也不由自主地乐意去亲近她。

  同十来岁的董双不同,冬喜如今十八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时候。她相貌不是极美,性子却如水似柔顺,身上温柔与纯真并存,眉眼弯弯时,就让人移不开眼。

  对于冬喜与柳芽两人,沈瑞原本早有打算。柳芽那里,抬举柳成,往后也给柳芽寻个老实本分的丈夫,再厚赠一份嫁妆;冬喜这里,若是愿意外聘,他也陪送嫁妆;若是不愿外聘,则请郭氏帮忙,依旧是嫁回五房。毕竟冬喜打小在五房长大,熟悉环境也是那里。只因自己的缘故,才孤零零一个过来。

  相处半月,看着事无巨细、全心为自己谋算的冬喜,沈瑞心中早已生出几分舍不得。

  见沈瑞神色木木,眉头紧皱,冬喜担忧道:“二哥怎哩?可是担心老安人让二哥再跟大娘子讨要庄票?二哥莫要担心,有大娘子在,如今宗房大太太又回来了,二哥只推给长辈们就是。”

  眼见冬喜将自己当成童子,沈瑞有些无力。

  “嗯,晓得了。”他强笑着点点头,出了冬喜屋子。

  回了北屋,沈瑞往床上一躺,心中有些乱。

  想着冬喜放在在床上只披着夹衣,用帕子掩嘴时,露出半截雪白手臂,沈瑞便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他倒是没有什么收婢纳宠的想法,毕竟不是真正的大明人,再说那样想法对于冬喜也是轻贱。可想着方才少女的体香,这小弟弟确实有抬头的趋势。

  不过这身体有了反映,沈瑞原本纷乱的心,反而安静下来。他往身下瞄了瞄,在心里问候了一声老天爷。身为过来人,他自是晓得,自己这个小身体开始发育了,忍不住被女性吸引,开始生出欲望、性幻想、性冲动。

  他方才在冬喜面前的失神,只是欲望萌生的性冲动?

  沈瑞在床上打了个滚,脑子里闪出两个人,一个是沈举人,一个是王守仁。

  总不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爱打洞。

  冬喜是个好姑娘,又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性子,可惜两人年纪相差太远,又有身份所限,沈瑞盯着帐子顶,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便见柳芽进来道:“二哥,郝妈妈过来传话,老安人请二哥过去说话。”

  沈瑞坐起身,脸上添了不耐烦,不过等出屋子时,已经忧心忡忡状。

  顾不得同郝妈妈说话,沈瑞便“急着”问柳芽道:“止咳汤可好了?”

  柳芽道:“已经熬上了,小桃在看着火。”

  沈瑞这才点点头,看着郝妈妈道:“老安人寻我何事?”

  郝妈妈这半月乖觉,早早地暗下“投诚”,沈瑞也不是个心眼小的,当年挨的那几下掐,便不与她做计较,领了这份示好。郝妈妈心中有数,人前不做什么,可私下里通过柳芽给沈瑞传了不少消息。

  郝妈妈笑着回道:“是为了老爷收张家两位姐儿做养女之事。老爷说了,明日便要请舅太爷过来立契。老安人说,这不是小事,大哥不在,二哥也当先知晓。”

  沈瑞闻言,却是一愣。

  本以为是田婆子一事的后续,怎么又扯出张家两位小姐?

  沈举人收养女,还真是稀奇,平素并不见待他待见张家那两位,怎么就提起这话茬来?

  郝妈妈面上,却是欲言又止模样。

  沈瑞心中一动,便随郝妈妈从跨院出来,就听郝妈妈压低了音量道:“老爷这事不妥当,恐怕要出大事……”

  第一百零五章 风波再起(四)

  听了郝妈妈的话,沈瑞放缓了脚步:“可是老爷与张家两位小娘子有甚不妥当?”

  沈举人就是个老宅男,除了色令智昏之外,沈瑞想不到他还能闯下什么祸事。

  郝妈妈闻言,不由一惊,二哥这点年纪就知晓男女之事?她原本因沈瑞年岁小,怕与他说不清,还踌躇怎么跟他开口。

  不过惊讶过后,郝妈妈又觉得并不意外。

  若是跟在状元公身边三年,天真烂漫如寻常孩子,那也对不起状元公教导。她之所以如此识时务,暗中弃了旧主,不也是看重沈瑞行事稳重,像是能成大器的。

  “张四姐昨晚去了老爷书房,天色露白后才回来。”郝妈妈轻声道:“日子虽短,看不出什么,不过瞧着走路姿势,混不似室女……”

  尽管沈瑞表现的像个大人,可年纪在这里摆着,房里婢子又都是规规矩矩,郝婆子便将昨晚得了风声,半夜去书斋外探看,听了半响秽语淫声的事情掩下。

  她之所以这么迫不及待地便告知沈瑞,就是因沈举人在书斋那里行事太无忌惮。家中下仆又不是瞎子、聋子,沈举人与张四姐要是继续在书斋这般闹腾,哪里是能瞒得住人的?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

  虽想到男女之事上,可原以为是年长的那位,没想到是这个小的,好像不过十四、五岁,沈举人倒是能下得去手。之前与婢子仆妇鬼混还罢了,那些人身份都依附沈家,闹不出什么乱子。

  不过想一下郝妈妈那句话,他便晓得并非是沈举人摸进张四姐屋子,而是张四姐摸了过去,沈瑞嘴角不由抽了抽,这小娘子倒是不挑人。

  若说沈举人三年前,还是一个儒雅看着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的中年儒生;如今的沈举人,被酒色掏空身子,已经显了老态。

  有沈瑾那翩翩少年郎对比,这年将半百沈举人,张四姐就下得去手?

  还有沈举人,偷情便偷情,这同表侄女勾搭成奸还不算,还要收为养女。

  这是欲盖弥彰呢,还是要明目张胆呢?

  表叔奸表侄女不好听,这养父奸养女更容易惹人非议。

  他倒是没想到户籍上的养女、养儿可以视为奴仆这一条,毕竟张家两个妙龄小姐,给亲戚家做养女说得过去,做婢子下人则太罕见。

  他都能想到不妥当,沈举人却自欺欺人、视而不见,显然已是色迷心窍。

  沈瑞晓得郝妈妈为甚担心,要是搁在寻常人家,这种不在服亲内的尊长与卑幼私通,只算风月官司,与律法无碍。不过要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不是沈举人有功名在身,在仕籍,上头有学政管着。这风化官司要是坐实了,可也够他喝一壶,严重了举人功名都会被割掉。

  郝妈妈专程与沈瑞提及此事,自然担心的不是沈举人的功名,而是沈瑞会不会受牵连。

  女肖母,子肖父,这句话不是白说的。

  沈举人行事太不检点,沈瑞与沈瑾两个即便规规矩矩的,也会因是沈举人之子,被人质疑人品德行。

  这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说法。

  “我当如何,还请妈妈教我?”沈瑞轻声道。

  即便晓得沈举人行事不妥当,可他当儿子的,还能去打骂阻拦不成?抓贼抓脏,抓奸抓双。偏生这种事情只能大被掩了,绝不能揭开说。

  郝妈妈低声道:“能发话跟老爷说这个的,只有老安人。偏生老安人如今不管闲事,并不晓得此事,老奴也不敢将风声透过去。大哥后日家来,二哥瞧着,是不是私下告诉大哥?好让大哥去同老安人说道说道。老安人最疼大哥,说不得为了大哥,就将那两位撵了。”

  沈瑞深深地看了郝妈妈一眼,道:“这就是妈妈好主意?”

  回头得让长寿好好打听打听,这沈瑾没有得罪郝妈妈的地方。老子的事情沈瑞不宜出头,沈瑾就容易出头?事情泄露,被沈举人埋怨是小事,因了这些烦心家事,让沈瑾在读书上分心耽搁影响科试才是大事。

  记得三年前郝妈妈可是力顶郑氏与沈瑾,如今“投诚”还罢,这“出谋划策”,对付那边算甚么?

  郝妈妈坦坦荡荡,口气中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二哥心眼太实诚……二哥才是真正嫡子,作甚要被那边压了一头?老奴虽上了年岁,却愿唯二哥命之从,效犬马之劳”

  沈瑞面露感动:“谢谢妈妈。”

  他心中却是实在无语,这叫什么事?这只是个举人人家没错?为啥从郝妈妈身上看到“站队”与“夺嫡”的影子。难道在旁人眼中,自己就得跟沈瑾斗个乌鸡眼,将他彻底踩在脚下?

  说话功夫,到了张老安人院子里。

  张老安人头上包了帕子,靠在榻上,略带病容,不过精神倒是不错。

  沈举人坐在东侧椅子上,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吃茶。两个少女坐在沈举人对面的小凳子上,年长那个低眉顺眼,沉默不语;年少则是叽叽咋咋地同沈举人说话,一口一个“表叔”,引得沈举人的脸色也渐缓。

  张老安人看着眼前情景,自然是心满意足。她虽是沈家妇,到底也是张家女,还能真看着张家人去死?只是上了年岁,照顾不到,能照看这两个侄孙女,也算对得起娘家。

  虽不能将三姐给了沈瑾,略有不美,可正如儿子说的,为了孙子以后说房好亲事做臂助,这表姐贵妾还真是要不得。要是以后孙妇进门,有桀骜之处,另抬举旁人辖制就是。自己是做祖母的,有什么不能做主?

  只是那田婆子可恨,一千两庄票至今没寻找,已经打发在守在城里各大钱庄门口,就等着田二露面。

  若是田二贪财,还能落入瓮中;要是田二惜命,就此逃了,那可怎生好?

  想到这里,张老安人一阵心烦,就听二哥来了,连忙叫进。

  沈瑞跟着郝妈妈进来,张三姐见状,立时从凳子上起身;坐在她下首的张四姐却稳稳当当地坐着,笑吟吟地看着沈瑞,还拉了拉张三姐的衣衫。张三姐无奈,只好又坐下。

  沈瑞上前给张老安人请了安,又请沈举人安。

  沈举人轻哼一声道:“还不见过你两位表姐,没有规矩”

  过去只做张家姊妹不在,不允许沈瑾与沈瑞以“表姐”称呼是他,如今催着沈瑞行礼的还是他。

  沈瑞心中腹诽,只能上前,口称“表姐”,见过了张氏姊妹。

  两人都受了礼,起身回礼。

  张老安人笑眯眯道:“这表姐称呼,只这一回。明日衙门里过了契,你们就是姐弟,往后更应香亲。”

  她原想要问问沈举人这张三姐、张四姐序齿之事。既做了四房女儿,也没有按照张家那边排序道理,不过也不能叫“大姐”、“二姐”的排下去,张三姐比沈瑾大一岁,总不能让她借了排行,压在沈瑾头上。

  因此,她便笑眯眯地沈瑞道:“家里没有女儿,你们兄弟两个也孤单,如今老爷要收你两个表姐做女儿,二哥欢喜不欢喜?”

  沈瑞看向沈举人,就见沈举人面上肃着,眼风却不时扫向张四姐,便道:“只要老爷、老安人欢喜,我们兄弟也跟着欢喜。”

  沈举人到底心虚,听了这话,只觉得意有所指,立时望向沈瑞,见他正一脸孺慕看着张老安人,并不见什么异色

  张老安人笑得越发慈爱,招手吩咐沈瑞上前,拉着他挨着自己坐了,指了指张三姐道:“你鹃姐姐已到了花期,只因先前没有份体面妆卤,说亲方耽搁,如今既做了我们家女儿,我们家怕是又要多一门喜事哩。二哥是做兄弟的,也要记得帮衬一二。”

  沈瑞乖巧的点头道:“那是自然。等鹃姐姐婚期定了,孙儿便同大哥一道给鹃姐姐添妆。”

  张三姐早已是柔肠寸断,身子摇摇欲坠,坐也坐不稳。

  张四姐正留心她,忙上前扶住,掐了她后腰一把,随即笑嘻嘻地道:“安人先慢说,姐姐羞臊坐不住。”说到这里,又冲着沈举人福身道:“爹同二哥先吃茶,女儿先下去了……”

  沈举人只觉得张四姐媚眼如丝,勾得自己身上酥麻,又听到微带暗哑的这一声“爹”,差点当众丢丑。幸好冬日衣裳厚,他又是坐着,方堪堪遮掩住。

  想着昨日在张四姐身上放浪,沈举人不由望向窗外,开始盼着日暮。

  那从外宅取回的淫器春药,都是窑子里传出来的,花样百出。沈举人早先虽同那窑姐耍过,到底不曾尽兴。

  想着那窑姐是员床笫间老将,不知见识过不少雄风,论过多少短长,沈举人便刚强不起来,每每都需借了药力。在张四姐面前,他却是雄风大振,与张四姐一番好耍。昨晚还在张四姐身上用了“颤声娇”,一番引逗,使得张四姐吟啼半晚,连嗓子都哑了。

  男人的心,都是跟着“命根子”走,如今“命根子”既认准张四姐,沈举人这眼中便只剩下一个张四姐,连贺家那门亲事都一时撇在脑后。

  张老安人并未察觉沈举人异样,见张家姊妹退下,方与沈瑞说正事:“二哥,你鹃娘姐姐转年就十九,这亲事耽搁不得。如今咱们家给她置办嫁妆,别还好说,那家具摆设却是一时做不得。我同老爷的意思,是想要从你娘的嫁妆里,挑几件与她。二哥说可使的?”

  哪里是时间来不及,不过是想要省几个银钱,便打起孙氏旧家具的主意。

  沈瑞听了,心头火起。

  孙氏陪嫁家具,虽过了将三十年,样式都老了,可都是一水黄花梨。张姐姊妹也配使?

  别说张四姐如此不检点,就是这姊妹两个规规矩矩的,也同孙氏之间有“骗卖”嫁妆一层仇在。沈瑞身为孙氏亲生子,要是点头将生母的嫁妆贴补给张家姊妹,那传到外头,别人怎么看他?

  还有这老安人与沈举人的算计,难道他看不出?现下是开口讨旧家具,接下来呢?开了这个口子,往后任由他们索取?给了是孝顺,不给就是“忤逆”?

  沈瑞心中冷笑不已,“腾”的一声站起身来,小脸上满是愤怒道:“张家贱卖我娘织厂,如今又惦记我娘那点木头摆设?老安人请恕孙儿不孝,孙儿是绝不肯便宜了张家,那些物什即便砸了烧了,也不会与张家老安人若是想要帮那两位说话,只管与大哥说去?孙儿等着,看大哥如何行事”说罢,便怒气里夹了委屈道:“孙儿身上不舒坦,改日再陪老爷与老安人说话。”

  说罢,不待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反应,沈瑞便一溜烟小跑着离去。

  张老安人目瞪口呆,醒过神时,沈瑞早已没影了。

  张老安人皱眉道:“瞧瞧这混账行子,这是跟哪个瞪眼?你这当老子的,也不捶他”

  沈举人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对,泥人还有三分火气。

  张家与孙氏的旧怨颇深,要是沈瑞半点不记仇才是没心没肺。沈举人本不同意用孙氏嫁妆家具贴补给张三姐、张四姐,孙氏陪嫁过来的都是上等黄花梨,做了陪嫁也是可惜。不过因有张四姐在,想着以后要在外头养的,要是能趁机给她置下几件体面家具也使得。

  孙氏嫁妆里,除了雕花彩绘的一张拔步床外,还有一张红漆嵌螺钿花鸟纹罗汉床,价值千金,传家宝都当得,白堆在仓库里也可惜。

  只是因疼着张四姐,沈举人倒是一时忘了张家与孙氏旧怨。

  沈瑞气恼也应当,三姐、四姐即便名义上做了四房养女,到底是张家人。别说是沈瑞这孙氏亲生子,不会点头;就是沈瑾,如今记在孙氏名下,可不会应下。

  沈举人暗道两声可惜,就丢到一边。

  张老安人还在絮絮叨叨:“张家怎了?当年做错事的原是陈家小子与燕娘,张家人也受了牵连,还如此不依不饶,真是小性……”

  沈瑞满脸怒气地回了跨院,心里并不松快。

  去见了冬喜一遭后,他便带柳芽回了北屋,沉思片刻,低声吩咐道:“去郑姨娘那边,就说冬喜病的厉害,你心里没底,请她过来瞧一瞧……”

  第一百零六章 风波再起(五)

  听到柳芽请自己去跨院的理由,郑氏感觉很怪异。这打着婢子幌子,沈瑞想要瞒的除了那两位,还有什么人?她冷眼旁观,对于沈瑞行事多少也看出点什么。与幼年的顽劣倔强不同,现下沈瑞性格寡淡,待四房上下都不冷不热,并不生事,可也不怕事。

  总不会平白打发人给自己传话。到底什么事,需要背着沈举人与老安人?

  是继太太进门之事?沈瑞身后有沈理、有郭氏,宗房太爷那边也会看着,小贺氏进门能有什么作为?有可担心的

  郑氏一时猜不透,可还是随着柳芽过来跨院。

  跟着柳芽去厢房看了冬喜,随便搭了几句,郑氏便道:“既来了,我也瞧瞧二哥,二哥呢?”嘴上说着,身子却是不动。

  她不去见沈瑞,并非托大。她是长妾,沈瑞是没长成的嫡子,人前相见倒是无需避讳许多。只是沈瑞既要瞒着老安人与沈举人,那还不若在婢子这里说话便宜。

  沈瑞知晓郑氏过来,也掐了时间过来,正好听了郑氏这一句。

  冬喜披着夹衣,歪坐在床上,气色已经好许多。

  郑氏坐在凳子上,柳芽正奉茶。

  沈瑞看了茶杯一眼,对柳芽道:“眼见天黑了,吃了这茶容易走了困,你去厨房给二娘调一碗杏仁茶。”

  柳芽应声去了,屋子里只剩下郑氏、冬喜、沈瑞三人。

  沈瑞也不耽搁时间,对郑氏直言道:“老爷与张四姐有私,这两晚在书房胡闹,明日又要正式过契收张三姐、张四姐做养女,如此悖伦之事委实荒唐,请二娘给大哥捎个信,让大哥早些回来,看是不是能劝下老爷。这不是老爷一个人的事,要是泄露出去,与大哥功名怕也有碍。”

  郑氏脸上血色立时褪得于于净净,只余苍白。她站起身来,狠狠地盯着沈瑞,好像要确认他是否在信口开河。

  沈瑞见了郑氏反应,心里松快许多。

  紧张就好,都说“为母则强”,郑氏不管自己人品如何,能将沈瑾教养到如今这般,就不是糊涂人,且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沈举人的丑事闹出来,虽说对沈瑞、沈瑾兄弟影响都不好,可这影响也有大有小。沈瑞才十二岁,不管是进学,还是说亲,都得等几年。即便受沈举人影响,也因时过境迁,破坏力会小许多;沈瑾却不同,眼看要参加乡试,又倒了说亲年纪。四房丑事泄露出去,谁家敢将女儿许进来。

  冬喜在旁,听了此事,脸色骇白。

  郑氏瞪得眼睛发酸,移开眼睛道:“二哥是怎知晓此事?莫不是听了下人胡诌?”

  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已经信了。

  书斋那边这两日闹得不少动静,沈举人发作了兰草,还狠发作了小厮田升。发作田升还有田婆子的缘故,发作兰草时,郑氏心中也曾疑惑过。

  沈举人是个“喜新不厌旧”的性子,并不是能下得了狠心的。兰草也是他的宠侍,即便如今得了春月、冬月,也不至于就厌到如此,定是兰草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忌讳,才使得沈举人彻底容不下,不仅打了板子,还直接发配到庄上去。

  现下听了沈瑞这话,倒是与昨早兰草的事情对上。

  沈瑞当然不会说出郝妈妈,含糊道:“昨晚去书房取书,正好听了一耳朵。原还以为是老爷新收的婢子,并未放在心上。方才老安人使人来传,说了老爷要认养女之事。见了张家那两位,才认出声音来。瞧着老爷在书斋行事,并不怎避人,要是不想法子,怕是瞒不了几日。”

  郑氏只觉得心中乱成一团,看着沈瑞还罢,看到床边坐着的冬喜,眼中流出几分寒意。

  沈瑞见状,立时撂下脸,定定地看着郑氏。

  郑氏有些尴尬,讪讪道:“二哥年纪还小,不知此事轻重。这要是瞒着,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沈瑞轻哼一声道:“我这院子有我在,无需二娘费心二娘切早些给大哥送信,让大哥回来主持大局是正经”

  郑氏面上犹做镇定,脚上已经轻飘飘。

  这时,柳芽的杏仁茶已经充好,端茶上来。郑氏送到嘴边,吃了两口,就告辞离开。沈瑞又打发柳芽去送。

  冬喜忧心忡忡道:“二哥,这事闹开可怎好?”

  沈瑞摇头道:“且放心,闹不开,只等分晓。你不用为这个烦心,只当没听过,隔壁大婶子那里也无需提这一茬

  冬喜晓得轻重,忙不迭应了,沈瑞又返身回了北屋。

  他是个看的开的,如今将事情交代出去,便不放在心上。待到书房坐定,在脑子里将“形意拳”过了一遍,沈瑞便开始提笔,区区几笔勾勒一个小人出来,又在旁边写上注解。

  他写的全神贯注,不知不觉天黑了也没留意。

  柳芽带了小桃取了食盒,还去东厢找了一圈回来,才发现他在书房。

  “二哥摸黑写字,仔细伤眼哩?”柳芽见状,忙点了烛台送到书房。

  沈瑞揉了揉眼睛,确实有些于涩,不过看着十来张画好的拳谱,还是生出几分成就感。

  到了外间,小桃在安桌,小杏取了热水。沈瑞净了手,在桌子前坐了。眼前除了平素的两荤两素例菜之外,还有一道碗蒸樱桃肉,一道甜品。不用说,这是借了张家姊妹的光,沈瑞立时没了胃口,指了指那两道甜菜,对柳芽道:“这两道你们拿下去添菜。”

  被沈举人、张老安人这一“提醒”,沈瑞倒是想起如今在主院库房的那些物什。

  沈举人续娶在即,新人进门,那主院也要腾出来。与其让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惦记那些东西,还不若在新人进门前,借口腾地方将东西都处理了。不过如今孙氏名义上的儿子有两个,具体如何处置那些,还得等后日沈瑾到家后,两人商议一番再说。

  一夜无话。

  次日,沈瑞到了学里,依旧见何泰之过来同坐。

  不过何泰之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形意拳”上,而是在明日沈家宗房的宴会上。徐氏今日使人往各房派帖子,明日要借宗房地方宴请各房宗亲。

  一到了课歇,何泰之便忍不住开口道:“我姐姐还在苏州,姨母不放心,待姨母宴完客后,我们就要返回苏州。瑞表哥后日也得去宗房,到时乱糟糟,学拳之事只能先放下。等以后得空,我再同瑞表哥学。”

  小孩子兴趣本就来得快,却的也快,对于何泰之的反复,沈瑞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徐氏在松江逗留的时间这么短。孙氏与徐氏渊源他还糊涂着,看来先前还真是妄想。即便徐氏是孙氏故人又如何,时隔这些多年,要是徐氏有心照拂一二,不说前面,就说他守孝这几年也不会不闻不问。

  自己又不是真正的孩子,怎么反而开始指望起别人来?

  如此想着,沈瑞就淡定了。

  说完方才那番话,偷偷留心沈瑞反应的何泰之反而坐不住,忍不住问道:“瑞表哥怎不问一句择嗣子之事?”

  沈瑞看了何泰之一眼,道:“这都是、大人的事,哪里用得着我们操心?”

  他其实想说的是,那都是别人的事。

  虽说他上辈子出身二房,这辈子念念不忘的也是早日进京,可还真没有想过去争做二房嗣子。四房这里,上头两个长辈虽不着调,可孙氏已经给铺好了局面,只好他熬两年,借了科举仕途,离了这里便得解放。

  二房那里却是六个长辈,又有沈珞珠玉在前,嗣子岂是好做的?

  不能说“寄人篱下”,也需看人眼色过活,沈瑞求的不过是自在,才不愿让自己身上再束上几个套子。

  何泰之看着沈瑞事不关己的模样,倒是有些傻眼。难道眼前这个做事有模有样、学习勤勤勉勉,行事稳重的少年,只是个孩子?还说了什么“大人的事”?他自己只有九岁,都不觉得自己是孩子,这沈瑞可比自己还大三岁。

  看着何泰之目瞪口呆模样,沈瑞笑笑,继续整理笔记。

  形意拳拳谱昨晚写完大半,今晚在整理整理就完整,正好明日叫长寿连同从董双那里借来的笔记一起送过去,借着宗房宴客名义,正好回了学拳之事。

  何泰之可是真着急。

  要是沈瑞对嗣子之事没兴趣,过几日不跟大家走,那他跟谁学拳法去?

  想着这两日自家姨母私下里使人打听最多的都是四房的事,何泰之便觉得自己没有猜错,姨母属意的嗣子人选就是沈瑞。

  且先不论与已故孙氏交情到底几何,只说这沈族这些少年中,最适合挑嗣子的人选都在这班上。西厢那里都是毛孩子,年岁太小,要是长不成怎么好;耳房那几个秀才又年纪大了,不好教养;数来数去,还是东厢这些少年年纪最合适。

  要不然,他作甚来这里?还不是帮着姨母,悄悄查看查看诸少年品行。

  矬子里拔大个,就只有沈瑞与沈珏两人看着最佳。想到这里,何泰之有些为难。同沈珏厮混两日,两人也有了些交情。要是沈珏给自己做表哥,两人倒是能玩到一块去,他倒是也能接受。

  沈珏正好过来,就看到何泰之的包子脸挤成一团,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道:“这是想甚了?这般纠结模样?”

  第一百零七章 东道主(一)

  何泰之打掉沈珏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道:“珏表哥,非礼勿动”

  “哈哈”沈珏笑得不行:“捏你一下怎了?你小时挨捏的少了?”

  何泰之绷着小脸,一本正经道:“我已经不是孩子,珏表哥要尊重些。”

  沈珏原还想要再打趣他两声,不过眼见他绷着小脸,做小大人模样,便撇撇嘴:“晓得了,你都是小童生,自不是寻常孩子。”

  何泰之眨了眨眼,似有不解,这童生同是不是寻常孩子又有什么于系。

  沈瑞见沈珏又发酸,岔开话道:“明日沧大伯娘宴客,我们也要去么?”

  沈珏点点头道:“要去,贴子上写的是阖家。沧大婶子难得来松江,自然见一见族中晚辈。反正预备的是飧食,学堂里下了课再过去,也不耽搁什么。”

  两人说话,并未压低音量,沈琴、沈宝等人听了,便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明日宗亲聚宴之事。

  郭胜等姻亲外姓子弟,此事就不相于,不过徐氏是沈家身份最高的诰命,如今回乡,就是他们这些外姓子弟也多有听闻,也都竖着耳朵听着。

  虽说大家都晓得,徐氏此事南下,多半是过来是择嗣子的,心里也好奇,可有何泰之在,不好提及这个,便说的都是旁的。

  沈琴道:“如今已经是冬月,沧大伯娘难得回乡,是不是要等过了除夕大祭方走?”

  何泰之摇头道:“哪里会耽搁那么久?姨母明日宴客后,差不多就要张罗回苏州。”

  除了早已知晓此事的沈瑞,其他人多变了脸色。

  沈宝急忙道:“怎会这么仓促?作甚不多留几日?”

  何泰之笑道:“宝表哥要是舍不得祝表哥,随我们去苏州不就行了。”

  沈宝闻言,眼睛立时一亮,随即又黯了下去,抓了抓后脑勺道:“老师要准备应试哩,我哪里好去打扰。”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道:“现下是弘治十三年,去年春闱,下一科要在后年,可还有小两年功夫。你就算跟着去了苏州,难道还要住满两年?”

  沈宝胖乎乎的脸上立时有了光彩,不过还是略带扭捏道:“老师并未提此事,我做弟子的,也不好厚着面皮跟着

  何泰之拍了拍小胸脯道:“包在我身上,若是祝表哥不开口,我便请你陪我去苏州。苏州才子可不只祝表兄一人,苏州唐解元之名,想来宝表哥也知晓,他是祝表哥密友,才华横溢,书画堪称一绝。”

  南直隶一地,三年才出一个解元,士林关注,不过也仅是关注而已。可像唐寅这样倒霉的解元,第一次参加礼部会试就吃了官司,连带着除了仕籍的,还真是少见。这两年在南直隶地区,唐寅大名已经直追南直隶所出的几位状元鼎甲。

  他虽沾的是科举舞弊案,可倒是没有人质疑他会舞弊。要是一直省解元参加会试都需要舞弊,那就寻常举子怎么办?

  大家只是觉得这唐解元太倒霉,怎么就挑了那么一损友作伴进京,又安置在一处,受如此大牵连,真是命中劫难

  当然士林中人关注的是他除了仕籍,断了前程之事,寻常百姓则是乐意听些风月趣闻。这唐解元不仅丢了功名,听说连唐娘子也嫌了他,夫妻合离,带了嫁妆改嫁了另一位苏州籍进士。提及此事,有唾弃唐娘子不守妇道的,也有羡慕那新进士的。在乡试时被压了一头又如何,最后榜上有名的是他,连解元的娘子认的也是他。

  苏州与松江毕竟跟着几百里,传到这边的消息,越发走样,将那唐寅说成是落拓才子、古今第一悲苦人。

  眼见何泰之提及唐寅,大家都来了兴趣,打探起来。

  何泰之跟着姨母南下,在苏州虽住了几日,不过因徐氏娘家在苏州,姊妹也嫁到苏州的多,少不得走亲访友。何泰之不过见了唐寅两面,凑到跟前说了一句话罢了,不过显然是极为推崇唐寅,从表哥那里得来的消息,便在众人面前卖弄一番。

  “唐解元十六岁过院试,为当年的案首。要不是后来父母亲人接连故去,守孝耽搁也,也不会磋磨多年。”说到这里,何泰之想起自家祝表哥,似乎也因守孝错过了好几科乡试,便唏嘘道:“是也命也,要是唐解元家没有病故,说不得早举业,会试也不用遭此大劫。”

  沈环好奇道:“唐娘子真改嫁了么?”

  何泰之闻言,咬牙道:“勿要提那个小人,枉为唐解元密友,却不记得刂友妻、不可戏,的道理,大摆筵席娶了唐娘子做填房。祝表哥已与他割袍断交,苏州士人也多耻与他为伍。”

  沈桂道:“他既是敢摆酒,显然是不怕得罪人。想来也是,中了进士,就要选官,总要有熬到花甲老翁方回乡。

  何泰之嗤笑道:“此人有才无德,在京城也长不了。苏州籍官员任京官的不是一个两个,他一时猖獗,过于得意忘形,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被打回原形。”

  沈瑞看了何泰之一眼,这显然不是他能说出的话,应该是听大人们谈论过此事。

  不过那进士行事确实不当,官场上那些老油子,多是踏着科举之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又几个没有落第失败过。某进士在唐寅科场失意后,又夺他妻子,使得他破家,这触犯了文人相争的底线,绝对会引起大家的同仇敌忾之心,下场能好了才怪。

  十几、二十年考出来的进士,都禁不起折腾,何况沈源这个区区小举人。

  沈瑞有些好奇,不知道郑氏那里会如何应对沈举人的“荒唐”。早晨出来前打发长寿盯着那边,也不知盯的怎样

  他以为郑氏为了不让沈瑾分心,不会让沈瑾知晓才事,才有昨日说辞,想要促郑氏去了结此事。

  没想到到了下午没下课,长寿便匆匆赶来,沈瑞才晓得自己这这回沈瑞还真是料差。

  长寿这边自早晨沈瑞走了,就盯着郑氏这边。虽说沈瑞没有交代具体缘由,却告诉长寿,任由郑氏行事,要是她有什不便处,就暗中帮一帮。

  郑氏一早就去书斋沈举人跟前做了报备,借口去为沈瑾采购冬衣料子为名,出了沈家,直接到了府学,寻了沈瑾出来。

  母子两个在府学跟前茶楼里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出来,不知说了什么,沈瑾脸色很难看,母子两个似有争执。

  接下来,郑氏去了南街银楼,买了两副头面,就回了沈家。

  中午等沈举人与张老舅爷往衙门里立契时,郑氏带着张三姐、张四姐乘了马车,在衙门外候着。

  等沈举人与张老舅爷出来,张老舅爷自己家去,剩下一行人就去了南城,进了一处酒楼,就是在郑氏先前去的银楼附近。

  待用了午食,沈举人先行家去,郑氏带了张三姐、张四姐去了银楼。

  接下来,就是变故,等郑氏出来时,便只有一人,并不见张三姐、张四姐。

  而后不知怎地,郑氏与沈举人便在书斋吵了起来,甚至沈举人还动了手。沈瑾正好扶了张老安人过来,这才拦下

  接下来相信情景,是沈瑞下学回家后,郝妈妈抽空到跨院偷偷讲述。

  因张老舅爷今日过来,临时溢价,这过契银钱一时谈不拢。沈举人本答应给六百两,昨日与张老舅爷也说妥了。可张老舅爷昨晚被儿子、媳妇怂恿一番,今日又改口要一千两银子。

  沈举人咬牙答应了六百两银子出来,已经割肉似的,如今张老舅爷又反口,自是引得他大怒。

  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弟弟,张老安人只有两下安抚的。

  若非张四姐眼巴巴地盯着,沈举人早就佛袖而去。

  因此,直到郑氏过来时,张老舅爷与沈举人在老安人房里僵持。

  郑氏是得了消息,给张三姐、张四姐两个送头面做贺礼,见了这个情景,便笑吟吟道:“这如花似玉两个孙女,怨不得舅太爷舍不得。只是我们家老爷是好意,才要收做女儿,这舅太爷口口声声提银子可是伤情分哩。”

  到底是同沈举人相处小二十年,一句话便说到沈举人心中。

  在沈举人看来,张三姐、张四姐因没有嫁妆亲事耽搁,自己本是善心,才要收她们做女儿,为她们料理亲事。张家只有感激的,得几个银子也该满意,哪里有溢价的道理。

  再说了,张三姐与张四姐是银子打的不成,开口就加了四百两?

  张老舅爷晓得郑氏是沈举人二房,沈瑾生母,见她和气,便道苦道:“总不能两个姐儿进了沈家吃香喝辣,其他人都饿死。如今家里真的过不去,原还指望三姐、四姐身上聘资,这与了你家老爷做女儿,往后她们姊妹可确实同张家不相于了……”

  郑氏便为难道:“舅太爷也不容……”

  张老舅爷忙道:“是哩,是哩……但凡日子好过些,也不会让她们姊妹耽搁至今还没说上亲事。三姐已经十八哩

  郑氏面露不忍道:“这可怎么好……”

  第一百零八章 东道主(二)

  沈举人原还当郑氏是个懂事的,转眼见她口风又偏向张老舅爷,不由瞪向郑氏。

  郑氏不看沈举人,只拉着张三姐的手摩挲,满脸慈爱道:“瞧这姣花软玉般小娘子,叫人看了直爱到心里去。”

  张三姐一颗芳心本在沈瑾身上,心里视郑氏为婆婆的,见她这般喜欢自己,却是没有婆媳缘分,只觉得心中又酸又涩。虽晓得过契到沈家,自己想要嫁沈瑾的奢望就落空,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亲近郑氏,满脸羞涩小声道:“不敢当二娘夸赞。”

  见她这般纯良乖巧模样,郑氏微怔,随即笑道:“老安人,妾身这里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怕老爷不舍得。”

  一时之间,众人都望向郑氏。

  郑氏叹气道:“妾身只生养了大哥一个,如今大哥记在大娘名下,妾身倒是孤零零一个人。往后也是孤魂野鬼,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要是有了这样两个女儿,往后妾身身边也能热闹些。”

  她这话一说完,就有些冷场。

  张老舅爷与张老安人都面露不快,张家好好的嫡女给沈家做养女就罢了,还要给一个妾室做养女?

  沈举人倒是有些怜惜郑氏现下名下无子女,觉得这主意倒是不错,可张三姐还罢,认了郑氏为母没什么;张四姐他可是早有打算,以后要养在外处,多了郑氏这个养母,怕是还要碍手碍脚,便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郑氏只做不见,道:“两位小娘子已是花嫁之年,眼见就要张罗亲事。老安人需静养,老爷又管不得这些琐事,妾身便毛遂自荐为两位小娘子张罗如何?”

  听了这话,张老安人与张老舅爷脸色立时回暖。

  郑氏当年因照顾老母幼弟,家里贫寒,方做了妾室,陪嫁寥寥。不过因郑小舅后来接连中举、中进士,外放知县,郑家日子也渐渐过去来。郑老太太已经下世,郑小舅待长姐如母,即便远在千里之外当官,每年郑氏生辰也不忘打发人来给郑氏请安祝寿。

  数年下来,郑氏手头上也小有积蓄。

  张三姐、张四姐过契到沈家,总要给预备两副嫁妆。毕竟担着“沈家养女”的名分,要是太寒酸,也让人笑话,要是差不多的,一人也要几百两银子。要是郑氏应了,帮着置办嫁妆,倒真是“两全其美”。

  张老安人便笑着说道:“莲娘向来是个仔细人,有你帮着费心,也是她们姊妹福气。”

  张老舅爷则是有些着急:“那一千两银子……”

  沈举人在旁,眉头又皱起来,刚想开口,便被郑氏笑着打断:“妾身难得求老爷一回,老爷便忍痛割爱,将两个好女儿予了妾身”

  沈举人轻哼了一声,到底没有说话。

  郑氏便笑着对张老舅爷道:“舅太爷放心,老爷出了大头,剩下那四百两就包在妾身身上。只是可说好了,这两个小娘子既入了我们沈家,可从头发丝儿到脚底都是我们沈家人,往后聘资也好,嫁妆也好,很不同张家相于。”

  这本是昨日说好的,张老舅爷忙不迭点头:“理当如此。”

  张老安人眼见事成,只觉得舒心,笑着对那张三姐、张四姐道:“还不改口叫娘”

  张姐姊妹便起身,对着郑氏重新见礼,连“二”都省了,直接叫“娘”。张三姐叫的心甘情愿,面上也多了孺慕之色;张四姐却是心里直犯膈应,不过因晓得姐姐与自己的嫁妆要落在郑氏身上,便也甜甜糯糯地唤了两声“娘”。

  沈举人虽顺了郑氏的意,没有再反对此事,可面上依旧有些不痛快。

  张老舅爷正惦记银子,便道:“既是说妥了,那银子……”

  郑氏一手拉着张三姐,一手把着张四姐,笑道:“舅太爷勿急,等过契手续得了,自然将庄票与了舅太爷。我们老爷的人品,舅爷还信不过。”

  张老舅爷见沈举人神色,恐怕他反悔,便催着早些去衙门过契。

  郑氏则是看着先前拿来的那两副头面,则有些不好意思:“这两副头面是银鎏金的,戴着鲜亮,却不禁使。你们姊妹收起来,留着赏人。金宝楼这些日子刚进了新鲜样式的嵌宝钗、珍珠手钏一会娘带你们去挑。一人先添两套头面戴;衣裳也要添置些,家里并无鲜亮料子,咱们再去绣坊看看……”

  张三姐、张四姐的穿戴确实寒酸些,如此年纪的小年纪,哪里有不爱美的,两人脸上都添了欢喜。

  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也没有不愿的,既做了沈家养女,张姐姊妹总要穿戴起来,方不坠了沈家脸面。况且就算花些银子,以后充到嫁妆里,也不浪费。

  于是,除了张老安人在家外,其他人便都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讲到这里,郝妈妈歇了一口气。

  冬喜见状,立时奉了茶上前。郝妈妈接过,吃了两口,方继续说道:“老爷是用了午食回来了,大哥没一会儿也回来,来后院陪老安人说话。待听说多了两个姊妹,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欢喜的。老安人还以为大哥看上三姐,好生安慰了两句。约莫将申时,就有二娘身边婢子小梨过来寻老安人救命。说二娘回来了,与老爷在书斋争执,老爷动了手,还要写出妾书。”

  “大哥与老安人都着急,大哥先行一步,老安人随后也带了老奴等人去了书斋。书斋里,已是乱成一团。老爷不仅动手打了二娘,连大哥也打了。又叫人传板子,要对大哥行家法。”

  “老安人忙上前拦着,老爷便指着二娘骂‘毒妇。老安人追问缘故,老爷却不肯说;又问二娘,二娘也不开口。老安人无法,怕大哥吃亏,便叫大哥扶着二娘先下去。老爷又不肯叫她们走,老安人见事情不对劲,便打发婢子婆子们都出去,叫老奴在门口守着,这才开始追问老爷。”

  “老爷这才讲了缘故,原来二娘中午同老爷分开后,借着挑首饰的旗号带了张三姐、张四姐两个出去逛,回家时却是一个人。等老爷得了消息,打发人请二娘到书房后,二娘便直接拿了五十两银子,还有两张身契给了老爷。张家两位小娘子已经叫二娘给卖了,老爷这才恼,追问她卖到哪里去,二娘也不说,才动起手来。”

  “老安人听了立时傻眼,却是闹不清缘故,怒气冲冲地问二娘。二娘依旧蚌壳嘴,什么也不说。大哥便跪下,说主意是他出的,人是他卖的,不与二娘相于。还说张家门风不正,张家两位小娘子当不得沈家女儿,怕污了门楣。老安人还稀里糊涂,老爷已是气得跳脚,立时狠踹了大哥一脚,开口骂个不停,又追问三姐、四姐下处。”

  “大哥就是不说,老安人反应过来,便叫大哥扶了二娘先下去,然后问老爷是不是与两位表外侄女有私,老爷绝口否认,只不住口地咒骂大哥、二娘。老安人将老爷狠骂了一顿。骂得狠了,老爷方不耐烦地道‘自己摸过来的小淫妇,怎睡弄不得?白吃了我家三年饭,只睡三晚还亏了。老安人气得立时昏厥过去。”

  “等老奴等听到动静,扶了老安人回去,便听说大哥带二娘出去。老爷使人去问了两句,听说是去城外庄子,便喝骂两声,并没有叫人去拦。”

  讲述完事情经过,郝妈妈啧啧道:“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二娘平素看着温温柔柔,待谁都客客气气,从不与人红脸,这下手却是狠辣。张家四姐行事不检点,有了这个下场也不无辜;那张家三姐却是个老实人,平白受累。

  沈瑞回来前,已经听长寿说过,晓得郑氏是一个人回来,已经处理了张三姐、张四姐,可听了这详细情景,依旧觉得诧异。

  郑氏这般架势,不单单是要处置张氏姊妹,更像是要与沈举人决裂。

  “老爷真写出妾文书?”沈瑞想了想,问道。

  郝妈妈点头道:“写了,因这个老安人还念叨老爷好几句。毕竟二娘是大哥生母,不管做错了什么,看在大哥面上,都不当出妾。”说到这里,叹气道:“二娘这次太大胆,郑家又没人在松江,二娘离了沈家也没有活路。老爷似也后悔,不过面上过不去,总要过些日子才能松口。”

  沈瑞听了,却是不以为意。

  郑氏哪里会没有活路?有个当官的兄弟,亲生子名下也有产业,自己手中有私房,离了四房只有过的更好的。

  只是瞧着郑氏行事,用意颇深。

  沈瑾待老安人与沈举人向来恭敬,郑氏在儿子面前揭破沈举人的无耻嘴脸,使得这父子之间添了嫌隙。即便沈瑾为人孝顺,不会去斥责长辈过错;那沈举人知晓儿子晓得自己丑事,心里还能自在?一来二去,父子之间只会渐行渐

  郝妈妈不过怕沈瑞蒙在鼓里,这几日不小心触到沈举人与老安人火头上,方得空过来报信。该说的说了,便又匆匆忙忙回去。

  沈瑞不知为何,想起沈瑾过生日那晚郑氏与沈举人的私语。

  估计在那时开始,郑氏便生了离去之心,否则不会短短一晚,就又如此决断。

  只是这天下做父母的,多当儿女是命根子,这个郑氏倒是好魄力,真能舍得下沈瑾。这母子二人,真的是去城外庄子么?

  第一百零九章 东道主(三)

  管家赵庆拿着手中请帖,站在书斋外,犹豫不决。这是宗房那边使人来派送的请帖,二房大太太省亲,明日在宗房宴请诸族亲,请自家老爷阖家赴宴。这帖子上午就送来,门房老李外孙满月,回家吃酒,小厮又不知轻重,这帖子就耽搁。

  直到看到赵庆,小厮方想起这件事,将帖子给了管家。

  不想当时正赶上沈举人去衙门,管家不好越过老爷直接将帖子给老安人,便等沈举人回来。

  就在得知自家老爷回来后,管家往书斋递帖子时,又赶上沈举人与郑氏争执。大管家只听了一耳朵,便立时避而远之。

  沈举人私纳张四姐之事,瞒得了旁人,瞒不住赵庆这管家。

  做了这些多年管家,前院这点事都在他眼里。

  如今瞧着这架势,管家便晓得是“东窗事发”,哪里敢趟这浑水。

  避了小半日,眼见天近黄昏,管家想起这张请帖,不能再拖,只好硬着头皮又来到书斋。

  在书斋门口踱步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便见春月从东厢出来,面上带了几分忧色。

  管家轻咳了一声,走上前去道:“老爷作甚哩?”

  春月福了福身,难掩忧心道:“在榻上歪着,直道头疼,看着是气得狠了。又不许人去请大夫来瞧。”

  下午郑氏与沈举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留婢子在跟前。春月、冬月与郑氏侍婢小梨,都在院子里候着。直到沈举人动手,惊动了外头,大家才敢上前探看。春月只晓得老爷口口声声骂郑氏“毒妇”,郑氏却一副不知悔改的死样子,到底这夫妾两人为何翻脸却是不知。

  等到后来沈瑾与张老安人先后过来,她们这些婢子也被打发出去。

  等到大家陆续离开后,春月、冬月两个方到沈举人身边服侍。

  东厢里,沈举人躺在床榻上心情很复杂,当知晓郑氏作为那刻,他气冲斗牛,真是心疼够呛。一夜夫妻百夜恩,他与张四姐胡混了三晚,要说情深似海那是扯谎,可想到一个娇滴滴小娘子与自己约定终身,并且乐意变着花样服侍自己,他的心都跟着疼。

  不过他也不否认,当晓得郑氏卖了张家姊妹,而且死咬着不肯说下落时,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否则他不会只喝骂郑氏,追问张家姊妹下落不得后,也没有派人出去寻找。

  在迷恋张四姐的年轻娇嫩时,沈举人心中不是不怕的,只是男人起了花花肠子,有时候就什么都顾不得。

  与其说他恨郑氏卖人,不若说他恨郑氏竟然敢将此事告诉沈瑾,在儿子面前揭开他的丑事,半点面子都不给他这个做老子的留。而向来孝顺守礼的沈瑾,今日又跟倔驴似的,敢护着郑氏,与自己硬顶硬。

  除了怨恨,沈举人还生出几分沮丧。儿子大了,自己老了,她们母子两个才如此肆无忌惮。

  听到外头动静,沈举人翻身从榻上坐起,双手摩挲了一下脸,起身走到外间,冷声道:“赵庆么?还不进来?”

  “正是小人。”管家应声,进来,双手捧了请帖道:“老爷,宗房打发人送来请帖过来,二房大太太回乡省亲,明日在宗房宴请族亲。”

  沈举人本心烦,听到“二房大太太”却是一愣:“二房大太太回来省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管家为了报禀此事,下午早出去打听过,便道:“听说是前日到松江,昨日去了知府衙门拜会知府太太,今日往各房派请帖。”

  沈举人接了帖子,看上面的时间是明日下午,不满道:“这是哪里规矩?女眷请客,竟然不是午食,而是飧食?

  说着,他又望了望窗外,轻哼一声,道:“这个时辰方使人送请帖,是个什么意思?”

  管家见他黑着脸,自然不会说这帖子被门房耽搁半日又被自己揣在袖子里半日,便缄默无语。

  沈举人看到帖子上“阖家”几个字,便想到沈瑾,只觉得心火直窜。他将帖子往书案上一摔,吩咐道:“你亲自去宗房回话,就说明日我带了二哥过去赴宴。趁机也打听打听,二房大太太怎突然来松江了”

  管家应声去了,沈举人站在窗前,只觉得寂寥。

  二房大老爷比他年长不了几岁,已经是侍郎官;他却一事无成,连齐家都没有做好,真是呜呼哀哉。

  城西,一处客栈。

  二楼套房里,八仙桌上的酒菜已经凉透,郑氏与沈瑾母子坐在桌前,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沈瑾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道:“二娘作甚自作主张?儿子不是说了,一切交给儿子就好?”

  “大哥只需好好读书,好好做人,这种脏事我怎舍得叫让你沾手。”郑氏长吁了一口气道:“定要推出个恶人的话,还是我来。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

  “二娘……”沈瑾哽咽着,眼泪唰唰落下:“为甚要如此哩……为甚要自己逼自己……”

  郑氏没有跟着哭,反而露出几分笑来:“好大哥,莫要哭,你应该为我欢喜才是。贵妾也是妾,妾通买卖,只有离了沈家,我方能做回人。往后你也不用再唤我二娘,可以改口叫我声娘……”

  沈瑾只举得心如刀割,跪倒在郑氏膝,十七岁的少年,哭得跟孩子一样前:“娘……娘啊……儿子可有甚不是……为甚娘连儿子都不要?若是娘不愿在继续呆在家里,儿子奉娘去城外庄子过活。作甚要连儿子都不要……”

  郑氏看着儿子,心里跟针扎一般。儿子是她怀胎十月生养的,是她身上掉下的肉,眼见着他从小小一团长成这么大。儿子舍不得她,她又哪里能舍得下儿子。可是她晓得,新太太进门在即,为了沈瑾以后不受内宅辖制,她此时离开是最好的。就是儿子说亲,少一层生母庶婆婆,亲事也能说的顺利些。

  她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沈瑾头顶,轻声道:“好大哥,你已经长大,莫要再做小儿女态……”

  沈瑾抬起头,哭道:“娘若是要走,就带儿子一起走……”

  郑氏的手一顿,露出苦笑:“你是沈家子弟,沈家是你的根,离了根又哪里能活呢?”

  沈瑾还要再说,郑氏已经肃容道:“我也是将四十的人,难道还要等新人进门后去立规矩?妾是什么?妾是‘立女,要给主母定省,要铺床叠被,要服侍梳洗,要侍候三餐先头大娘子是个爱清静的,我也不去她跟前碍眼,两下里太平。谁晓得新人是个甚脾气,无需苛严,只需按规矩行事,我就得老老实实立规矩要是苛严些,我这大年纪,便也只能受其磋磨……到时候,即便你看不过眼,又能如何?你虽是我亲生的,可如今记在先头大娘子名下,哪里有资格为我说话?还是你指望我去同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争风吃醋,让老爷与我撑腰?”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且看好的,我只有你舅舅一个手足兄弟,自打他出去做官,十来年也不得见。如今趁着我还能动,我也想去看看你舅舅……”说到后来,已经放软了话:“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等过个一年半载,在那边住烦,还是要回来。到时就按你说的,去你名下的庄子里安置,也过过当家太太的瘾。”

  郑氏将话说的这个地步,沈瑾即便舍不得,也不会为了自己的不舍,就留着生母受委屈。

  只是郑氏说的容易,去山西探望做官的郑小舅,可一个女子出门在外,谈何容易?

  沈瑾想了想道:“那儿子送娘去看舅舅?”

  郑氏皱眉道:“胡闹这一来一往要小半年功夫,你明年要参加乡试,哪里能耽搁得?你若是有心,就全心温书,等过了乡试,早起启程上京,正可以、绕道山西。说不得我还能借了大哥之光,也跟着往京城里见识一番。”

  沈瑾听着前面本蔫头巴脑,听到后头却是萌生出满心期待:“娘说的是真的?若是儿子明年乡试过了,娘真随儿进京?”

  郑氏笑道:“作甚哄大哥?正好照顾大哥应考。若是大哥榜上有名,娘就随大哥往任上做老封君;若是大哥失手,娘就陪你在京城待下一科。”

  沈瑾本觉得绝望至极,才如此痛苦,眼见母子相逢有盼头,便添了精神,使劲地点头。

  这一刻,母子两人都没有提四房以后会如何,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以后如何……

  沈家,跨院。

  沈瑞用完晚饭,早早地掌灯,坐在书房将剩下的半套拳谱画好。待取了明胶与棉绳,将拳谱装订好,沈瑞又去整理笔记,零零散散的,足有七、八册笔记在。将这些都整理好,沈瑞便提笔写了一封短信,提及明日家中有事,旧约取消,奉上拳谱,让董双试练。又附送新书一匣,作为董双归乡仪程。山高路远,异日春闺场上再相见。

  刚将东西整理好,便听到外头有女声道:“二哥在么,老爷打发婢子来传话……”

  沈瑞挑了帘子出来,便见院子里立着一女婢,挑灯而立。

  沈瑞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来的正是春月,因亲见了书斋这几日变动,早没有早先张扬,见沈瑞出来,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老爷叫二哥明日中午午歇就家来,老爷要带二哥往宗房赴宴……”

  第一百一十章 东道主(四)

  沈家,书斋,东厢房。

  听了管家打听回来的消息,沈举人目瞪口呆。

  当年那个随着孙老爷来松江送嫁的徐娘子,就是二房大太太徐氏?这一个商户家嫁女,怎么同二房扯上瓜葛?还有那孙老爷同二房三太爷是至交好友的话,又是从何说起?

  京城进士出身的高官显宦,与浙南商贾,隔了这么远,身份天差地别,怎就能成至交好友?

  沈举人的心,乱作一团。

  随即沈举人想起一件事,自己与孙氏亲事是宗房太爷做媒。而二房三太爷移居京城后,似乎只同宗房一脉有些联系,两位太爷昔日还曾做过同窗。

  自己那岳父真是二房三太爷好友?

  沈举人对于自家岳父孙梦生了解的并不多,孙氏是老来女,当年出嫁时,孙梦生已经年逾花甲,即便亲来松江嫁女,可相应料理,都是同来的徐娘子出面料理,孙梦生露面的时候反而不多。

  沈举人当年应下亲事时,只当宗房太爷与孙梦生有旧,而后看宗房太爷为孙氏多有庇护,似正印证这点。万万没有想到,孙氏与京城二房有旧,而且看来渊源颇深。

  沈举人萎坐在椅子上,只觉得额头上冷汗直冒,问道:“二房大太太可知晓三年前之事?”

  管家小声道:“怕是晓得的,听说二房大太太前日在茶楼里偶遇鸿大太太母女,给隔壁小娘子的表礼甚重;昨日去知府后衙拜会,也是二房大太太主动前去。”

  沈举人闻言,有些傻眼。知府太太与郭氏,两个都是与四房有于系的?

  二房大太太这个是故去的孙氏张目?可时过境迁,已经过去三年,会不会太迟了些?

  自己当年似也有不妥当之处,如今续的又是侵占了孙氏织厂的贺家之女,沈举人眼神微闪,生出几分心虚:“二房大太太到底为何来松江?可打听到了?”

  管家道:“据二房大太太随从那边的消息,二房大太太本是带了外甥、外甥女回苏州省亲,来松江探访族亲是临时起意。”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还有一个消息,听说是二房大太太亲口所说,二房大哥九月里故去为了这个如今各房都猜,二房大太太这回来松江,是为二房择嗣子来的”

  沈举人原正想着明日是不是装病避过这宴请,便听到管家这一句,立时吓了一跳。

  二房大哥没了?为二房择嗣子?

  沈举人原本绷着的心,立时松了下来,对于明日宗房大宴,反而生出几分好奇。

  他摆摆手,打发管家下去,自己坐下又寻思了一回。二房大太太要是有心过问四房之事,岂是他一次回避就能避开。该来的总要来,看来此事还得老安人出面。当年之事,固然他疏忽了;可身为人子,又能如何?

  这样想着,沈举人便起身去了后院。

  张老安人被郑氏所为所惊,又被沈举人顶了几句,昏厥过去,即便后来醒来,精神也不足。这样的事情,不仅不能声张,还要替郑氏将此事掩住,真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郑氏的手段虽狠辣,可张老安人并不觉得过分。可恨的是张家那两个小贱人,恁地不知廉耻,竟然不过辈分去勾引表叔,失了伦理。要是事情泄露,四房上下都不用做人了。不过张家姊妹到底姓张,郑氏不同她商量私自处置;沈瑾那里口口声声说张家家教不好,也使得张老安人气恼灰心。

  听说沈举人过来,张老安人本打算不见,可没等使人去传话,沈举人便直接登堂入室。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刚要呵斥,便见儿子举了一张请帖道:“安人,二房大太太省亲,明日在宗房宴请族亲。”

  张老安人先是一怔,随即道:“莫非二房大老爷要择嗣?”

  沈举人很是意外,在椅子上坐了,看了张老安人两眼:“安人听说二房大哥夭了的事了?”

  莫非下人里还有不安分的,否则他都才知晓的消息,怎么就传到后院来?

  这下轮到张老安人意外:“二房大哥夭了?那可是二房单丁?”

  “应该是真消息。二房大太太来此,要不是确有其事,谁会平白造这个谣来得罪她?”沈举人点头道。

  张老安人惊愕过后,却是露出几分欢喜:“如此甚好正可将二哥送二房做嗣子”

  沈举人“腾”地一下身份,皱眉看着张老安人道:“安人莫非老糊涂了?二哥是孙氏独子,如何能过继他人?”

  “糊涂的是你孙氏名下可不单单二哥一个,还有大哥。二哥既是嫡次子,如何过继不得?二房择嗣,从远近亲疏看,本就首选宗房与四房那是侍郎门第,二哥真要过去做了嗣子,往后同大哥两个也是护卫臂助”张老安人面色潮红,腰板坐直,郑重其事地看着沈举人:“这是盼也盼不来的好事,你可莫要只顾着面皮,就要去拦着”

  沈举人见张老安人如此反应,心下狐疑不定,又坐下道:“平素倒是没瞧着安人这般疼二哥?若是过继为人子是顶好的事,以安人对大哥的疼宠,不是当先想到大哥?”

  张老安人一时被噎得无语,却挺着脖子道:“则选嗣子传承血脉,定是要挑家族嫡血。要是庶出血脉都可挑,那二房只要寻二房旁枝庶房便是,哪里还轮得到其他房头?大哥虽记名,到底不是孙氏亲生。”

  见她强词夺理,沈举人倒是想起一件旧事道:“二哥打落地开始就养在安人屋里,当年也见安人疼爱过,作甚后来就不喜了二哥?”

  张老安人皱眉,默了半响,方幽幽道:“二哥八字不好,刑克亲人。你看孙氏早先身子骨好好的,产子后便病弱,后来又病死了。”

  沈举人才不信这莫名其妙的理由,真要少年失母就是八字硬,那他这少年失父的、老安人这青年守寡的八字也软乎不到哪里去。

  张老安人却不愿说这个话题,岔开话道:“明日正可带二哥过去,二哥的年岁正好,已经立住,有没有婚约在身

  见她兴致勃勃的模样,沈举人想着明日还得张老安人出面,怕她没头没脑的出了笑话,便将二房大太太的身份说了,又提了孙梦生生前与已故二房三太爷有旧之事。

  张老安人显然也被惊住,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还同那边有牵扯”

  这一夜,沈家四房里,只有沈瑞好眠,其他人因各种缘故,辗转反侧。

  清早起身,沈瑞便在院子里耍了一遍形意拳,身上热乎乎的舒坦不少,早饭都多用了两碗粥。

  冬喜“病了”两日,今日终于好了,晓得沈瑞中午要去宗房赴宴,她便拿出一件没上身的素色大氅来,问道:“二哥是早上直接换好,还是等中午回来再换上?”

  沈珞十八岁身故,因不到及冠之年,本算是上殇,因已经订婚,所以不算殇,松江宗族这里得了消息,也当按制服丧。

  只是沈举人与二房几位老爷是同高祖的三从堂兄弟,还在五服内;等到沈瑞这一辈,与沈珞便已经出服,只算是族兄弟,并不用服孝。不过也不好穿得太艳丽,换上素服,总是没错。

  “直接穿了,省的中午再换。”沈瑞道。

  他虽已经出服,可并不喜艳色,郭氏给他裁制新衣,自也按照他的喜好,除了两件节庆场合穿的红衣外,平素衣服都是清雅淡素为主。

  因此,沈瑞即便换上素色氅衣,看着也与平素里装扮差别不算大。

  不过到了族学,已经到了的同窗少年,眼睛都落在沈瑞身上。

  沈瑞四下里一望,就晓得缘故,原来今日族学里几个本家同窗,齐齐换上素色装扮。

  何泰之已经来了,正坐在沈珏座位上,同沈珏两个嘀嘀咕咕。见沈瑞到了,何泰之便起身,与沈珏一道过来。

  “瑞表哥可得好生谢我与珏表哥”何泰之得意洋洋,举着手中的书轴,对沈瑞道。

  沈瑞眼睛一亮,立时接过:“这是祝表兄手书?”

  何泰之嗤了一声道:“沈表哥怎就认准祝表哥了?这可是松生的字”

  松生?沈瑞觉得有些耳熟,道:“这是八房老太爷的手书?”

  何泰之点头道:“连表哥都赞,宝表哥只拿来两副,一副祝表哥留了,一副让我同珏表哥抢来给瑞表哥,连魏表哥都没捞到。”

  沈瑞小心地将书轴打开,便见一副龙飞凤舞的狂草,上面不是唐诗宋词,而是一阕小令。

  这狂草挥洒的极大气磅礴,这小令却极为温婉缠绵。动静之间,让人莫名生出几分酸楚。

  沈瑞看的呆呆的,不知不觉入了神,直觉得天地之间,仿若只剩下自己一人,那难掩的寂寞与孤单,让人心里空落落的。一下子又回转到上辈子情景,耄耋之年的曾外祖父,温文儒雅的父亲,内柔内刚的母亲,满身学究气却有保留着挚诚之心的姐姐

  不知不觉,沈瑞已是泪流满面。

  见沈瑞如此反应,不仅何泰之与沈珏傻眼,连关注着何泰之的沈宝都觉得震撼。

  “瑞哥看懂了老太爷的字”沈宝有些沮丧,抓了抓头发,低声道:“或许瑞哥比我的天分强许多,该拜在老师门下的是瑞哥才是。”

  沈琴不懂书法,只觉得莫名奇怪,道:“至于么?看个字儿,还能看哭了?”

  沈宝叹气道:“昨晚老师看到这幅字时也流泪了。”

  听他这么一说,沈琴倒生出几分好奇:“到底写的是甚哩?我也瞧瞧去。”

  待沈琴凑到沈瑞跟前,沈瑞也醒过神来,直觉得脸上冰冷,用手一摸,湿了一片,忙用袖子抹了一把。

  沈珏咬牙道:“瑞哥到底看出甚了?这般伤心,看的我心里都酸酸的不得劲?”

  沈瑞长吁了一口气,方道:“我想起我娘来”

  “啊?”何泰之闻言,讶然出声道:“祝表哥昨晚看了这幅字后,也说了这么一句”

  沈瑞的视线落在这幅字上,有些移不开眼。

  沈宝跟在沈琴身后,也凑了过来。

  沈瑞见了,忍不住好奇问道:“当年老太爷是不是遇到极伤心之事?”

  沈宝看了沈瑞两眼,方垂下眼帘道:“当年高祖、高祖母去寺里祈福,老太爷本要护送前往,因友人到访,便没有同去,就由曾祖母带了祖父奉亲前往回来时,遇到了上岸的倭寇若不是祖母当时已有身孕,后又生下父亲,四房嫡支便要断绝”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东道主(五)

  倭寇,又见倭寇

  虽早就晓得倭乱贯穿整个明代,等到嘉靖朝出现鼎鼎大名的戚继光,可沈瑞还是从沈宝平淡的讲述中听到森森寒

  丧父、丧母、丧妻、丧子,八房老太爷的命比二房三太爷好不到哪里去。闻名南都的才子就此归隐,原是这个缘故。

  不过如今八房已经缓过人气,沈宝上有三兄下有二弟,老太爷有曾孙六人,曾长孙已娶亲生子,元孙也落地,不用再为血脉传承操心。与同样是单丁传嗣的八房相比,四房沈源只是有两个儿子,还真比沈流差上许多。

  “又是倭寇,真是该杀二房两位太爷当年如是,八房老祖宗们又是如此,都是他们下的毒手”沈珏咬牙道。

  华亭县就有守御松江千户所,上一级金山卫就在八十里之外,洪武年置,就是为了在防御倭寇。

  不过沈瑞没有天真的问,为何本地有守御千户所还有倭寇作乱。

  小股倭寇不会进城,千户所也不会主动出去迎敌,否则追上还好,追不上就是“败绩”,少不就得杀良冒功。而且倭寇不单单是倭寇,还有许多海匪冒充倭寇上岸劫掠。兵匪一家,古今通用。

  只是沈瑞又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松江不仅仅经济富庶,也是倭寇海匪看上的大肥肉,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上来咬一口。在书上看到的倭寇之乱,对于沈家人来说,却是真正的切肤之痛。

  气氛有些沉默,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将字轴卷起来,对何泰之与沈珏道:“何表弟与珏哥的心意,我愧领了。能有眼福得见此字,我已心满意足。这字毕竟是八房老太爷倾情所书,当传承后世子孙,我却是不好私留。”

  何泰之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一幅字竟然还有这般渊源,也有些讪讪道:“是小弟鲁莽,昨日不该硬磨了宝表哥讨要。定是叫宝表哥为难了?委实对不住。”后一句,是对着沈宝说的。

  沈宝摇头道:“这字是老太爷与我的,并无不舍之意。老太爷前几日见了老师的字,极为喜爱,当晚就写了幅条幅出来。待晓得昨天下午我去宗房拜会老师,老太爷便又翻出这幅字,同那幅条幅让我一起带给老师。那条幅老师留了,这幅字老师说‘望而伤情,不敢收藏。”

  沈瑞见过八房老太爷几面,只晓得他看上去颇为慈爱,除了与三房老太爷针锋相对时,其他时候开口并不多。七房、八房视他为老祖宗,他处事也公正,使得七房、八房两个房头日子蒸蒸日上,子孙家教也甚好。

  想着八房老太爷昔日遭遇,又想想八房如今子孙繁茂的情景,沈瑞道:“祝表兄可是说老太爷的字如今锋芒内隐,返璞归真?”

  沈宝望向沈瑞目光越发敬佩:“让瑞哥说着了,老师说的虽不是这个话,却正是这个意思。”

  沈瑞心中不由一叹,沈家不愧为书香之族。除了子弟举业,在士林上也有一席之地。前有八房老太爷,现有被称为“松江才子”的沈玥。可沈家人行事素来又低调,除了三房因行商贾事过分张扬些,其他房头多谨慎内敛。

  若不是祝允明提起,谁会晓得八房老太爷四十来年前还是个大才子;也没有人会晓得,偶尔来给他们上一节书画课的族兄沈玥,在整个南都画坛都小有名气。

  何泰之与沈珏虽不反对沈瑞将八房老太爷书作“物归原主”,可沈宝却不肯收。

  “老太爷既将此字轴拿出示人,便已放下那些陈年旧痛。瑞哥看懂了这幅字,亦为老太爷知音,这幅字在瑞哥手中,也不至于蒙尘。”沈宝诚恳道:“瑞哥就收下。想来就是老太爷跟前,老太爷也会将这幅字赠与瑞哥。”

  沈瑞确实极爱这幅字,见沈宝如此,便不在推诿,先谢了沈宝,次又谢了何泰之与沈珏。

  他都快成了一个没心肝的木头人,有这幅字画牵着,倒生出几分生气。

  前世家人已生离死别,不复得见;今生他会娶妻生子,重生为自己营造一个家。

  沈珏这半月常与沈瑞在一处,立时发现他的不同,见他周身冰雪消融,嘴角微翘,忍不住笑道:“方才还说‘不好私留,这会儿就抿嘴直乐既是喜欢,作甚还唧唧歪歪?”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道:“君子不夺人所爱瑞表哥,君子也。珏表哥,你呀,也难知瑞表哥所想……”

  “好啊,骂我是小人么?不就是昨晚分核桃蘸多吃了一口,这就记仇?”沈珏拍了下何泰之的大脑门,轻哼道:“到底是小孩,这个都计较”

  何泰之腮帮子鼓鼓地瞪着沈珏:“珏表哥就不是小孩?都老大不小,还与我抢糖吃,恁地不知羞?”说到后来,还刮了刮脸。

  沈珏抬头看着屋顶,嘟囔道:“谁抢了你哩?我比你大三岁哩,个头都高了一截,饭量也大,还不能多吃一口?

  瞧着这两人为了一口核桃沾引发的口水官司,旁人几个人都面面相觑,深感无力。

  沈珏还真是不长记性,他因嗜甜常常牙疼,被家里管着不叫吃糖,自己牙疼的厉害时也赌咒发誓再不吃糖,如今却借着何泰之的光又开始吃甜的。

  前日还在何泰之跟前装望族公子架势,这才两日功夫,怎就原形毕露?

  沈珏与何泰之还在纠结那一口核桃蘸,沈瑞与沈宝、沈琴几个则说起下午将去宗房赴宴之事。

  二房大太太虽只请了各房头嫡支,又不是祭祀之时,可这是六十年来沈族九房宗亲首次齐聚,意义非凡。

  二房连坟茔地都在京城另设,早已同松江本家井水不犯河水意思,可如今二房绝嗣,情况有变。不管二房择了谁做嗣子,二房与松江本家的关系都撕巴不开。

  想到嗣子之事,沈宝与沈琴两个都望向沈珏与沈瑞。两个房头的长辈已经说了,二房大太太最后可能择的人选就是沈珏与沈瑞,嘱咐他们多与两个族兄弟交好。

  “琰大哥与二哥呢?”沈琴的心里,却不知为何想起那两人:“那两个才是二房老太爷亲曾孙。”

  要是按照血缘远近来说,不是当从沈琰、沈兄弟两个中择嗣么?只因他们这一支不在族谱上,就没有了资格。可是正如沈所说,他们才是二房嫡裔,其他房头多是远堂族亲。

  忽然之间,原本闹呼呼学堂,立时就安静下来。

  沈珏与何泰之察觉不对,不再争论。

  众学子都望向门口,门口一神情消瘦的少年,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眼睛正定定地望向何泰之。

  何泰之被盯得打了个哆嗦,往沈珏身后避了避,小声问道:“珏表哥,这是哪个?我没见过他,怎就得罪了他,眼神恁怕人?”

  沈珏将身子挪了挪,将何泰之遮住,皱眉看着门口。

  沈琴看着少年腋窝下拄的拐杖,面上闪过愧疚之色,上前几步,欲搀扶道:“二哥怎来了?大夫不是嘱咐卧床休养三个月?”

  来人正是沈,依旧是一席红衣。不过平素丰神俊朗模样,因清减显得有些病弱;眉眼间尖刻,也淡了许多,像是一下子长大几岁。只有一双丹凤眼,依旧带了几分神采,使得他颓废中,依旧风姿不减,相貌俊秀得惊人。

  沈冲沈琴点头致意,却没有接受他的搀扶,自己挪动走拐杖,直直地走到沈珏跟前,看着他身后探出头的何泰之,道:“你就是二房大太太的外甥?”

  何泰之听着沈琴方才称呼,晓得眼前这不良于行的俊秀少年也是沈族子弟,心中惧意便去了,挪步出来道:“正是小弟,不知仁兄何人?”

  人都有爱美之心,何况这俊秀少年身体又有不全之处,自是容易引得人心软。

  沈默了半响,方沉声道:“我亦姓沈,家祖为沈家二房出妇子请尊驾代我兄弟陈情与二房大太太尊前,祖父、父亲漂泊异乡多年,念念不忘的就是落叶归根,只因无名无分,至今不能入土为安。恳请二房长辈仁爱,允我祖父这一支以庶房归宗……”

  这是沈第一次在外人跟前承认自己兄弟两个出妇子后裔身份,并没有他想想中的那么艰难。

  就在这二房选嗣的传言沸沸扬扬时,沈琰、沈兄弟本不好露面。可瞧着白氏不死心的模样,兄弟两个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看不住白氏做出点什么。

  如今参合择嗣之事,且不说会不会引得二房几位老爷想起宿怨,就是一心惦记推自家子弟为嗣子三房与九房那两个,也要生生得罪。还有最有可能出嗣子的宗房,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

  他们母子三人得以还乡,立足松江,本就受了宗房大老爷的照顾与三房庇护。要是将这两处都得罪,以后日子怎么过?

  与其让白氏上窜下跳,将那几个房头都得罪了,还不若他们兄弟亮明车马,早日搭上二房大太太。他们倒没有奢望过二房会点头让他们父祖归宗,不过是想要早日得一句拒绝,也让其他人明明白白地晓得,他们兄弟无力也无资格去争那个嗣子之位……

  第一百一十二章 荟萃一堂(一)

  直到看着沈举人上了马车,沈瑞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前往宗房赴宴的,确实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没有张老安人,也没有沈瑾。对于这个结果,沈瑞有些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二房大太太身份显贵,固然各房头都要捧着,可有孙氏旧事在前,四房即便凑过去也落不下好。倒是沈瑾,沈举人提也没提一句,看来是真的因郑氏之事迁怒沈瑾。

  沈举人在车上坐定,黑着一张脸,瞪着沈瑞道:“磨蹭甚哩?还不上车来。”

  沈瑞应了一声,也上马车。

  车帘撂下,马车缓缓前行,沈举人耷拉着眼皮,道:“前几日庙会上二哥见过宗房大太太?她可对你说甚了没有

  沈瑞摇了摇头:“不曾说什么。后来见了鸿大婶子,沧大伯娘倒是与鸿大婶子说话的时候多。”

  沈举人轻哼了一声,不再开口。

  他使人打听了一上午,得的消息也不过是二房大太太见过族中几个少年,给了一模一样的表礼,并未同沈瑞单独说话。不过因心中惊异不定,到底忍不住开口再次确认一回。

  或许徐氏当年送嫁只是面子情,否则这二十多年也没见孙氏与京城有往来。

  不过到底有些忐忑,沈举人心中不由埋怨上张老安人。

  张老安人是长辈,见见二房大太太又能如何?即便二房大太太心中生怨,还能当众对族中长辈无礼?

  如今张老安人病遁,沈举人即便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赴宴,否则如此宗亲齐聚的场合,四房却没人露面,也惹人非议。

  想到二房绝嗣之事,沈举人眼神微闪,看着沈瑞:“二哥与珏哥交好?”

  沈瑞点了点头,这并不是秘密。回来这大半月以来,沈瑞与沈珏两个虽不至于形影不离,可也常凑到一块。

  沈珏虽偶有骄纵,可到底是族长太爷教导出来的,并不惹人生厌,又有一副软心肠。

  沈举人稍加思量,又问道:“珏哥在学堂里功课如何?可提了明年县试下场之事?”

  “虽不算勤勉,可胜在天资不凡,经书都已背熟吃透,已定下明年应县试。”沈瑞不知沈举人作甚开始留心沈珏,不过这问的并非什么不能说的,便如实回道。

  沈举人点点头,又沉默下来。

  沈瑞亦不开口,耳边便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

  沈氏族人聚族而居,四房与宗房的距离并不算远。

  马车走了没一会儿便到了,没等马车停稳,便有门房看见,往里通禀。

  等沈瑞下了马车,宗房二哥沈带着沈珏出来相迎。

  沈上前,亲自扶了沈举人下了马车。

  沈举人问道:“都哪房来了?”

  “三房、六房、九房都到了。”沈回道。

  “三房老太爷这早就来了?”沈举人有些意外。六房当家沈琪辈分最低,早来一步还说的过去;九房破落户,太爷爱钻营;这三房作甚这般殷勤?

  平素里三房老太爷自持辈分,族中有什么公议之事,都是姗姗来迟。

  沈点点头,神情颇为微妙:“三房是头一个到的,嫡脉阖家齐至。”

  沈举人听了,晓得沈为何如此神情。

  三房老太爷在世,早年长子病故后,怕其他儿子压着长房孙子们,曾分过一次家;等到长房沈湖等四孙长大,并没有分家,还是一处过活,如此嫡曾孙、庶曾孙辈兄弟十数人,元孙也有几个。加上女眷与未出阁的小娘子,嫡脉齐至的话,得坐十来辆马车。

  同三房相比,四房只来父子两个,人丁太过单薄。

  沈望了望沈举人身后,好奇道:“源大叔怎就带了瑞哥一个?叔祖母与瑾哥呢?”

  沈珏同沈举人见了礼后,便将沈瑞叫到一边,此时事也正压低音量,小声问这个:“老安人同你大哥怎没来?可是晓得沧大婶子身份,吓到了,心虚不敢来?”

  虽说二房几位老爷不在,只有大太太一人来此,发的帖子也只是宴请各房嫡脉,可是收了请帖的各房宗亲,即便不是阖家齐备,也多是差不多。

  倒不全是巴结与奉承缘故,也不是眼皮子浅为了图一份表礼,而是二房三太爷搬走后,二房首次有人回乡,也有两下认亲之意思。

  似四房这样就父子两人赴宴,看着委实太单薄些。不过像三房老太爷那般劳师动众,则又有些喧宾夺主之嫌。

  沈瑞摇摇头,亦小声道:“老安人那里不好说,大哥那里……课业要紧,我们老爷并未使人去叫,应不知宴客消

  沈珏听了,嗤笑道:“是怕耽搁你大哥读书,还是怕沧大婶子因三年前之事迁怒你大哥?源大叔这心偏的真是没边了……”

  说话功夫,后头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沈珏认出五房马车,对沈道:“二哥,是五房马车”

  沈见了,便道:“你引了源大叔进去,我去迎鸿大叔他们。”

  沈举人先时同宗房关系亲近,常来常往,闻言便摆摆手道:“你们兄弟且留下迎客,我自己过去便是。”

  沈瑞本想留下,迎一迎五房等人,可眼见沈举人瞪着自己,便抬腿老实跟上。

  沈亦不敢轻慢,忙吩咐旁边管家引路。

  宗房老宅,还是当年沈学士旧居,是按照五品官住宅营造。

  正门三间三架,堂厅是五间七架。

  正堂中间三间敞厅,北墙是一面雕花木板,前面是一架八尺阔、五尺高的描金大理石屏风,上面是寿山福海横波图。

  屏风前,设一张退光黑漆方桌,上面摆了一对红铜兽炉,香烟缭缭。两侧是一对交椅,上面铺陈半新不旧锦绣坐垫;东西对列四对交椅,中间是方几隔断,交椅上面亦是同样铺陈。靠着东西隔墙边,又贴墙各陈交椅八把。

  因宗房一脉始终为族长,常有宗亲聚会宴饮,便在五间正堂后,又接了五间后堂。中间用八仙过海的雕花木板隔开,只留下一个月洞门,赶上大祭宴饮时,酒席就摆在后堂。

  后堂出去,就是中厅前天井。

  宗亲宴饮时,各房官客之席在后堂,女眷之席开在中厅,既阖族同庆,又不至让男女混坐。

  沈瑞随着沈举人到敞厅时,族长太爷正陪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说话。

  三房老太爷坐了东边客位首位,九太爷坐在其下首。族长太爷虽辈分比三房老太爷低,可依是稳坐上首主坐,并未到客坐相陪。

  三房沈湖与九房沈璐并未列正客位,而是坐在东墙边那排椅子上,宗房大老爷在作陪。另有几个中年人,长相与沈湖相似,应是沈湖的三个兄弟。

  再看玉字辈兄弟,除了九房沈璐外,就只有六房沈琪有座,他坐的是正客位的次末位。其他玉字辈子孙,不管是成丁,还是没成丁的,都是站位。即便屋子里还空着十来把椅子,也没有人逾越。

  沈瑞扫了一眼,心中有数。

  这座位排列,除了长幼尊卑之外,还有兼顾各房头。中间正客位的八把椅子,应该只有各房当家人坐的。三房与九房如今房长虽是沈湖与沈璐,可因两位族老来了,他们就要退后一步。

  二房没有官客在松江,否则以沈琪辈分,应该坐末位。

  沈瑞跟着沈举人,上前见了一圈礼。

  三房老太爷与九太爷对沈瑞都极为亲热,跟看亲孙子似大。

  三老太爷满脸慈爱,感慨道:“瑞哥越来越像源大娘子,只是你是男人,到底当刚性些,切不可学你娘性子绵软。要知道,你才是四房唯一嫡子,以后四房还要靠你传承下去。”

  九太爷也跟着说道:“就是哩各房头都是嫡血传家,沾了个庶字就混了血脉,四房自也不好乱了嫡庶。假嫡非嫡,没有孽庶掌家顶门的道理”

  三老太爷听了第一句时还点头,听到后头脸色不由得发青。

  沈家内四房里,三房是沈度庶子一脉,九太爷这话,可是将三房老太爷也骂进去。

  三老太爷怒道:“庶支怎就混了血脉?难道老朽活了七八十年,今日倒成了杂种?”

  九房太爷讪讪道:“吉大叔,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沈举人在旁,面上也难看。

  沈瑾记名嫡子,是孙氏遗命,这两个老头子夹枪带棒、重提旧事,所为何来?口口声声说沈瑞是四房唯一嫡血,这是怕四房去争嗣子?

  这二老还真是可笑之极,二房择嗣,首选宗房,又哪里有三房、九房的事?宗房还没提防四房,他们两家倒是先着急上。

  这边两个老爷子没等吵起来,沈兄弟引着五房沈鸿父子进来,这父子二人,跟沈举人父子方才你一般,又是一圈请安见礼。

  沈举人已经落座,就是与九房太爷相对的西数第二把椅子。西边首位留着,应该是留给八房老太爷。

  沈鸿见了礼罢,则是在九房太爷下首落座,沈湖、沈璐、沈琪等早已起身,又过来见了沈举人与沈鸿,方又各自落座。

  少一时,七房、八房到了,族长太爷得了消息,领了宗房大老爷亲自出迎。

  八房老太爷已下了马车,身边除了七房沈溧、八房沈流,后边还跟着几个嫡曾孙。

  这边刚将八房老太爷等人迎进中堂,宗房大门外就又来了一辆马车。

  看着马车上下来的人,门房管事刚想要进去通禀,就被叫了回来。

  来的正是二老爷夫妇,二老爷下了马车,还有些犹豫。二太太屈氏低声念叨了两句,夫妻两个方进了大门。

  三间敞厅,五代同堂,挤得满满登登。

  族长太爷便请几位族老移步东稍间,又吩咐曾孙小桐哥带了木字辈去了西稍间,敞厅上方松快些。

  各房当家人,序齿辈分重新落座,宗房大老爷坐在客位首位陪客。

  族长太爷不在,他这宗子身份,在族中不亚于各房房长。

  水字辈其他几位叔伯,也在后面一排椅子上坐了,玉字辈中的年长者,序齿也多有了座位,只有几个年幼的没有捞到座,去西稍间寻各家侄子耍去。

  敞厅上二十六把椅子,只空着主位上的两把,坐满了二十四人,加上东稍间的族长太爷与三位族老,西稍间的十多个六岁以上童子,这就有四十多人。

  这还只是各房嫡支宗亲小宴,等到正经宗亲大宴时,要设在祠堂,否则压根摆不开那么多席面。沈氏一族子孙繁茂,可见一斑。

  按辈分来说,二房大太太既来本家省亲,当主动去拜见各房族老长辈。如此一个帖子,就将各房头请来,委实托大。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老太爷因由所图,并无不满;八房老太爷却有些不快,若不是看在曾孙沈宝份上,今日本不想来。

  眼见着各房头齐至,二房大太太还没动静,八房老太爷不耐烦道:“帖子收了,人也来了,怎地徐氏还不露面?难道要让咱们做叔祖的,去与她孙媳辈的见礼?”

  他这般说辞,并非不避男女大嫌,实是各族老的年纪年轻的也是古稀,稍长的也是耄耋之寿,徐氏也是五旬妇人,已经到了无需避嫌的年纪。

  族长太爷听了,也有些皱眉,伸手唤了个小厮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

  少一时,小厮过来回道:“二房大太太回来了,正往客房换衣裳,说稍后便来拜见几位族老。”

  听了这话,不仅八房老太爷越发不快,连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脸色也不好。

  三房老太爷冷哼道:“不是徐氏发的帖子么?客人都来了,她不说出迎,反倒出门去了?”

  九房太爷也不满:“即便是三品诰命,未免也太托大,恁地不知规矩。”

  族长太爷面上倒是淡淡的,道:“徐氏一早出城去了,去拜祭孙氏。”

  八房老太爷依是皱眉,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神色讪讪。

  三房老太爷眼神闪了闪,摸着胡子道:“既是拜祭孙氏,怎自己个儿去了,也没带上瑞哥?是不是瑞哥有甚不妥当处,惹了徐氏不喜?”

  族长太爷看了他一眼:“不是自己去了,请了五房大娘子作陪。”

  东院客房里,徐氏净了面,依旧眼圈泛红。

  郭氏在旁见了,劝道:“沧大嫂子勿要太伤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有沧大嫂子照拂,瑞哥也算是苦尽甘来

  徐氏叹气道:“是我来的晚了,这瑞哥受了这些个委屈,不怪孩子心冷……只是我瞧着瑞哥是个有主意的,怕不会乐于随我进京,还得请弟妇帮我劝一劝……”

  第一百一十三章 荟萃一堂(二)

  因族长太爷使人催促,宗房大太太早使人留心客院这边消息,晓得徐氏回来,立时低声吩咐次媳待客,自己移步到客院来。

  徐氏已经与郭氏说完话,便随宗房大太太去前厅东稍间,与各位族老见礼。

  八房老太爷什么也没说,只吩咐人上了表礼。不管徐氏什么身份,年岁几何,都是族孙媳妇。

  礼数到了,便也是了。至于能不能与二房结下善缘,无须强求,儿孙自有儿孙福。

  三房老太爷满脸温煦,倒问了好几句,问徐氏何时从京中动身,在苏州待了几日,苏州还有几门姻亲,云云。

  九房太爷见三房老太爷絮絮叨叨个没完,有些着急,便插嘴道:“珞哥怎说去就去了?前年他中举消息传回来,我还叫小子们去放了一串炮仗理哥也真是,他在京中,也不回往族里报个信”

  屋子里立时冷场。

  三房老太爷瞪了九房太爷一眼,也唏嘘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珞哥是个好孩子,是沈家没福气留住他,只盼着他能转生到好人家……”

  八房老太爷与三房老太爷都曾历过失子之痛,尽管时隔多年,可想到己身,两位老人家心里也闷闷的。

  三房老太爷为了三房以后前景,本想要舍了最器重的曾孙沈珠给二房做嗣子,孙子沈湖也赞同,可沈珠本人却反对。为了这个,沈珠已经绝食两日,三房老太爷只当他小孩子倔强不听话,要给他个教训现在提及沈珞夭折之事,三房老太爷生出几分不舍,对于过继之事有些意兴阑珊。

  九房太爷也一时无语,他儿子也没了。要是真能转世投胎,那也该长大成人。可逝者已矣,总要看顾活着的人。要不然他们这几个老不死硬撑着,为了何来?不还是想要多给孙辈、曾孙辈保驾护航几年?

  见众人都静默,九房太爷便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夫妻若是年轻几岁,我们这些老的只会劝你贤惠些,多纳几房妾求子;可你们如今也不年轻,珞哥又没站住,这子嗣之事可不好再拖。”

  身为宗族长辈,九房太爷有资格这样说,可是如此直白,听着到底刺耳。

  徐氏不见恼色,反而点点头道:“我家老爷也是这样说,只是京城离松江千里之遥,我家老爷又是职官不得轻离,委实不知族中子弟良莠。”

  见她送了口风,九房太爷只觉得精神一震,直了直腰身道:“你这次省亲,不是正好见见你侄儿们?这择嗣可需郑重,守重人品。最要那孝顺本分的孩子,往后才能少操心。不是老朽自夸,我家琳哥,最是个敦厚老实、孝顺知礼的好孩子。”

  族长太爷与八房老太爷还在寻思琳哥是哪个,三房老太爷已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敦厚老实,那是愚笨好不好?十四岁,还混在蒙童班,别无所长,一点也没读书天分,九房太爷也敢奢想让他做侍郎家嗣子?不过九房子孙确实拿不出手,这琳哥也就胜在老实听话上。不过听得是九房太爷与胞兄沈璐的话,要是真去做了二房嗣子,那二房与九房往后可就扯不清。

  徐氏只笑着听了,听完还应和道:“是么,那一会儿妾身可要留意看看。”

  三房老太爷见状,不免又有些心动,道:“我家九哥十七,今年已过了院试,得了功名,如今正预备明年乡试。

  “十七岁就过院试,可真是难得”徐氏亦赞道。

  族长太爷见徐氏做派,倒是有些糊涂。不是已经决定带沈瑞北上?又透出这话锋是什么意思?

  宗房大太太在旁,心情颇为复杂,有些放心,又有些失望。或许正如丈夫所说,幼子要是能过继二房,以后前程上就有二房提挈看顾,即便不能大富大贵,日子也比家里过的好。她本以为徐氏即便真的择选嗣子,也是首选失母又与其有渊源的沈瑞,没想到徐氏也会留心其他人选。

  九房太爷兴致勃勃,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叫孙子赶紧来见徐氏。

  不过徐氏与各房老爷尚未见面,还轮不到小一辈请安,九房太爷便对族长太爷道:“是不是该让各房当家人与水字辈的进来认亲?”

  族长太爷点头称是,打发人出去传话。

  少一时,宗房大老爷为首,引着各房当家人与其他四位水字辈的老爷进来。

  看到宗房二老爷沈江赫然在列,族长太爷的眼中多了寒意,强忍了方没有变了脸色。

  水字辈的十位老爷中,除了宗房两位老爷是大伯外,其他都是小叔。

  在宗房大太太介绍下,徐氏先给两位大伯执礼,随后又见过诸族叔。虽说在与沈举人见礼的时候她多看了一眼,可也没有说旁人。

  等到诸位老爷都退出去,再进来的才是玉字辈,先是沈琪与沈璐两个房长单独来拜见,随后进来的却是沈、沈珏兄弟。

  看来宗房大老爷是按照房头,依次叫玉字辈子侄进来请安,沈、沈珏兄弟是宗房子孙,排在两位房长后倒也说的过去。

  不过到底有些惹眼,除了八房老太爷不于己事之外,其他几位族老脸色都有些难看。

  徐氏却颇为喜爱沈珏,待两人请了安后,招手将他叫到跟前:“婶娘借了你家地方待客,倒是烦劳你爹娘,听说你方才随着你二哥迎客,跟着受累了?”

  “没有没有,都是二哥张罗,侄儿就跟着后头跑跑腿,并未受累。”沈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

  “好孩子,倒是不贪功。”徐氏笑道。

  见徐氏如此,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望向沈珏的目光,开始射刀子。

  沈珏只觉得被瞪得头皮发麻,疑惑地望向二老,面上带出几分无辜来。瞧那样子,就要开口问这两个作甚盯着他

  族长太爷见状,哭笑不得,忙摆摆手道:“还不快下去,莫要耽搁了其他人来给婶娘请安”

  沈珏这才闭嘴,老实地跟着沈退了下去。

  宗房大太太坐在徐氏身边,见幼子一个眼风都没有给自己,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脸色也淡了下来。

  再进来的,就是呼呼啦啦一群人。

  三房的嫡曾孙、庶曾孙都在这里,足有十几人,年长的二十出头,年幼的便只有六、七岁,足足排了两排。沈珠在其中,确实鹤立鸡群,一眼便让人注意到。

  宗房大太太倒是博闻强记,对于隔房的子侄辈,都能叫得上名字,一一给徐氏介绍到。

  因三房老太爷方才盛赞了沈珠,徐氏见了众人后,便独留下沈珠,问了几句家常。

  沈珠垂着眼帘,中规中矩地答了,神色之间却不亲近。

  三房老太爷瞪着宝贝曾孙子,急得要跺脚。

  沈珠却至始至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半点欢喜。

  九房太爷见状,不由嗤了一声。作甚清高模样?难道还以为嗣子非你不可?如此在长辈面前撂脸,太不懂事。

  徐氏见状只是笑笑,并无计较之意。

  三房老太爷长吁了一口气,学着族长太爷,开口叫沈珠退下。

  再进来的,正是沈瑞。

  虽说几日前,徐氏已经与沈瑞见过,此回已经是第二次相见,可徐氏依旧是看了沈瑞好一会儿,叹气道:“瑞哥眉眼,真是与你娘一般模样……”

  沈瑞无法接话,便唯有默默。可几位族老目光烁烁,实是盯得人难受,使得他忍不住往上首扫了一眼。

  三老太爷面上挂着笑,可眼神冰寒;九房太爷耷拉着眼皮,直接黑脸;族长太爷与八房老太爷看着严肃,不过看人的眼神倒是暖的。

  就听徐氏接着说道:“你娘是我带大的,她虽不姓徐,可我心里当她同亲妹妹一般无二。只是没想到她去的这么早,不过幸而留下你这点骨血。你外祖父福地在京城,你以前年纪小,不好与你提这个。如今你已经十二,是不是也当代你娘去拜祭一二?”

  沈瑞还是头一回听到此事,不由意外:“侄儿外祖父不是温州人氏么?福地怎在京城?”

  徐氏温煦道:“孙家太爷生前与我家太爷是八拜之交,因太爷定居京城,孙家太爷也移居京城,后来两位老人便一起选的福地。你娘嫁的远,这些年都我同我们老爷在打理孙太爷福地。只是我们毕竟不是孙太爷后人,你也当代你娘去尽尽孝。想来老人家地下有知,也盼着见一见唯一的血脉后人。”

  沈瑞闻言,眉头微蹙。

  虽不知晓徐氏用意,可显而易见想要带自己去京城,还不容他拒绝,方将已故孙太爷都抬出来。

  沈瑞念念不忘去京城,可却不愿以这种被勉强的方式。毕竟这不是寻常做客,明年二月就是县试之期,要是进京,童子试就要耽搁一年,说不定还要被卷到二房择嗣的麻烦中。

  偏生孝道之下,他又不好回绝,便有些怏怏。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见徐氏亲近沈瑞,开始是忌惮,后来则是傻眼。

  孙梦生与二房三太爷的交情这么好,孙氏又成了徐氏带大的,那对于他们这些三年前“趁火打劫”的族亲,真的就不记仇?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有些坐不住。

  徐氏却恍若未见,又依次见了剩下几房子弟,那日酒楼里见过的沈全、沈琴、沈宝几个,都留下问话;对于九房太爷提过的琳哥,徐氏也留下,叙了家常。

  到了木字辈,徐氏则是一道见了,并未仔细问询。

  等孩子们都下去,徐氏说了一句话,叫几位族老统统都傻了眼……

  第一百一十四章 荟萃一堂(三)

  “族长太爷与诸位族老,年节将近,妾身回苏州后也要准备返京,想要邀各房侄儿进京做客,不知几位长辈可应允?”徐氏缓缓说道。

  “邀各房子侄进京?”族长太爷看着徐氏,神情凝重,满脸不赞同。

  没有人会将这个看成是寻常邀请,在现下二房三兄弟无嗣的情况下。身为一族之长,族长太爷想的深远,委实不愿各房头为了二房过嗣之事起了嫌隙。

  沈家九房传承几代,本就因出了服亲亲缘渐远,关系不那么紧密,要是再为了过嗣之事闹起来,就要成一盘散沙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却是意外之喜。

  见着方才徐氏架势,显然与已故孙氏极为亲厚,那要因旧事是迁怒到三房、九房身上,别说是承嗣,怕是以后都要小心被压制。两位老爷子正不安,就听了徐氏这话,如何能不欣喜。

  见族长太爷有阻拦之意,三房老太爷忙开口道:“小哥们都没见过二房几位叔伯、叔伯母,早当上京请安。如今随着侄孙媳妇过去,倒也便宜。”

  九房太爷亦迫不及待地开口:“侄媳妇,我那孙儿琳哥可也去?”

  方才各房子弟进来请安时,每房头徐氏都留人说话,不能说被留下子弟个个芝兰玉树般出彩,不过相比之下,沈琳确实平庸了些。

  徐氏轻笑道:“琳哥确实如太爷所赞,是个敦厚本分的孩子,甚好。”

  九房太爷立时欢喜,眼神闪了闪,扫了一眼族长太爷:“就算要安排小哥们进京给叔伯请安,也不用去那么多哩。眼看就要过年,总不好让小哥们闹哄哄的吵了你们。我看年长的几个去便是了,年纪小的那几个,出门家里也不放心哩。”

  族长太爷稳重如山,只做未听见。宗房大太太坐在旁边不动声色,心里却乱作一团,不知该为九房太爷的话松了口气,还是该埋怨九房太爷倚老卖老不要脸。

  三房老太爷知晓这是针对沈珏,心里思量一下,被徐氏留心少年中,也就数沈瑞、沈珏两个对孙子的威胁大,便跟着应和道:“是哩,是哩……小哥们都没出过门,就是瑞哥那里,即便要去京城祭扫,也不差这两、三年,还是等他略大些,拖家带口的说不定孙太爷地下见了也欢喜。”

  徐氏淡笑听二老讲完,没有应答之意,而是对族长太爷道:“族中这一辈子弟,成才者多。在京几位族侄,我们老爷都见过,对于年岁小的这些品性资质,我们老爷也曾打听过。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些大事,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主。还有我家二叔、三叔那里,皆膝下荒凉,想来也乐意见一见族中小辈。”

  徐氏这句话说完,不仅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都竖起耳朵,连八房老太爷与族长太爷等也跟着意外。

  这话中之意,可是直言选嗣之事,并且还有三个房头各选一人之意。

  虽早就晓得二房要择嗣,可大家都以为他们既兄弟共居,之前又只有一根独苗,这次选嗣多半也是选一个,谁想到徐氏却是这个意思。

  一时之间,大家心思各异。

  二房三位老爷,老大为户部侍郎,老二为翰林侍讲学士,沈三为举人。看似三兄弟成就各异、门第天差地别,可二房人丁单薄,即便真的被过到二老爷、三老爷膝下,沈沧这个大伯对侄子还能不提挈照顾?

  别说本就存了念头的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越发心热,就是原本冷眼旁观的八房太爷都怦然心动。

  八房沈流如今也不过是举人门第,儿子却有六个。沈宝虽为嫡子,可上有嫡兄,下有嫡出幼弟,排行在中间,素来不得父母看重。他虽在书画上颇有天赋,八房太爷也顷身相授,可在书法字画上,本就当博采众家之长,再从自己找到适合自己的技艺。

  沈流一心想要走科举之路,对于儿子们教导也是以读书举业为主,对于沈宝“不务正业”本就不喜。若不是有老太爷支持,他早就要让儿子收心苦读。如此之下,哪里会用心给沈宝择师。沈宝不俗天赋,可至到前些日子才终于有了老师传承,正是为这个缘故。

  二房三位老爷情形,八房老太爷也大致晓得。

  大老爷沈沧二甲进士出身,如今在正三品户部左侍郎位上多年,极有可能再进一步;二老爷沈洲亦是二甲进士出身,差一点就是三鼎甲,为二甲传胪,后为庶吉士,散馆后就一直为翰林官,如今为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三老爷身体不好,只参加一次乡试,得了举人功名后便没有再下场。不过根据传到松江的消息,三老爷之才并不亚于其两位兄长,只因被身体拖累,才没有更进一步。

  大老爷、二老爷都在官场,定也会择读书资质好的孩子为嗣子,却是不知三老爷会如何。

  宗房大太太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忑忑,心中犹疑不定,心里仿佛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道:“五哥要是被大老爷、二老爷选上,即便不是亲生,可身为传承血脉的嗣子,也能得尽照拂疼宠。”另一个道:“若是大老爷、二老爷还罢,要是被三老爷看上,可怎么好?三老爷自己就是病秧子,哪里有精力教导嗣子?五哥本就性子散漫,要是没长辈盯着,怕是会耽搁了。”

  族长太爷原本悬着的心却跟着放下,并不是人人都舍得将自己子孙过给旁人,要是三房选三个嗣子的话,那相争应会小许多。

  看着旁边神思不属的宗房大太太一眼,族长太爷心中轻哼一声,倒是没有再反对徐氏提议的意思。

  不过有些事情早点问清楚好,省的各房头人心不稳,平添事端,族长太爷便道:“携哪几个子弟进京,侄媳妇可是有定夺?”

  徐氏便道:“沈家九房本休戚相连,妾身之意,便一家一个侄儿。若是年纪大的,有课业功名在,不好耽搁学业;要是年纪尚幼,正如两位族老所言爹娘也舍不得走远路。太爷您看,就妾身方才留下的那几个小哥如何?”

  方才徐氏留下的沈家子弟,为宗房沈珏、三房沈珠、四房沈瑞、五房沈全、七房沈琴、八房沈宝和九房沈琳。

  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忌惮沈珏、沈珏两个,可生怕节外生枝,也不好说什么。

  族长太爷道:“落下了六房。”

  “琪哥没有嫡兄弟,旁枝庶房子弟这次便罢了。”徐氏轻声道。

  听了这话,众族老都点点头,没有异议。

  毕竟这于系择嗣之事,自然是以嫡血为主。要是二房真有心从旁枝庶房子弟择人,那也不用去其他房头选人,二房嫡支虽血脉断绝,庶房也有几家。

  至于三房祖上是庶出,到底该怎么论,现下倒无人去计较。

  若是计较三房血脉不纯,那五、六、七、八、九房血脉还太远呢,剩下能择选嗣子的就只有宗房同四房。

  这被选中七个少年,分属七房,有族长太爷与三位族老在,直接能做得了其中四房的主。

  族长太爷便道:“五房与七房那里,侄媳妇你还得问问两位当家人。”

  至于四房沈举人,亏待孙氏母子在前,方才进来见礼时,心虚得都不敢抬头,当不会有那个胆子回绝徐氏提议。且不论三年前是是非非,徐氏抬出了已故孙太爷,又有一个孝字在。

  徐氏点头道:“太爷说的正是。五房那里,侄媳已同弟妇提过,弟妇早有心送全哥进京游历,如此两下正便宜;剩下七房叔叔那里,还得问一句。”

  此话一出,旁人还不会多想,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少不得腹诽一二。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平素看着五房人清高,以后他们不会参合此事,没想到接着郭氏是女眷,同徐氏往来便宜,已经先一步走到大家前头。

  八房老太爷平素虽当得了两个房头的家,可这涉及到出继骨肉之大事,自不会插手。

  少一时,七房沈溧被单独请了进来。

  听徐氏提了欲携族中子侄进京的话,沈溧愣了半响,方醒过神,面上有些惊疑,求助地望向八房老太爷。

  这同二房结个善缘与让出一个嫡子给二房,可不是一回事。要知道儿子过继,以后自己就成了族叔,两下不相于。骨肉虽非死别,却是生离。京城同松江又是千里之遥,这如何能舍得?

  八房老太爷见状,便安抚道:“沈宝也跟着去。他们这个年纪能出去走走见见世面,总是好事。不过是去拜会族中叔伯,即便在京城逗留的日子长些,半年一载也回返了。”

  沈溧的心,一下子落地。

  不过是进京,又不是就定了名分,其他房头那几个少年,可都是个顶个的出色,自家儿子虽好,可在族兄弟面前也不出彩,哪里就能选上?真是杞人忧天。

  如今族老们都不反对此事,自己这一房作甚出恶人?

  这般想着,沈溧便道:“且听沧大嫂子吩咐,只是犬子顽劣,怕是要给沧大嫂子添麻烦了。”

  徐氏赞了两句沈琴,便又提了请四房沈举人。

  真如族长太爷所料,待徐氏提及要带沈瑞进京为孙太爷祭扫之事,原本有些惶惶不安沈举人立时应下,一点异议都没有……

  稍间里,徐氏与族老们已经有了定论,敞厅里少年们,还不知他们未来一年半载的生活已经被安排好,并且说不得下一步面对的就是人生第一次重大转折。

  沈瑞一出来,沈珏就察觉他脸色不好,凑了过来,低声问道:“瑞哥怎哩?”

  沈瑞露出苦笑:“外祖父福地在京城,沧大伯娘要我代母亲进京祭扫,明年县试怕是要耽搁。”

  “耽搁甚哩?”沈珏翻了个白眼:“真是服了你了,能跟着出门还是去京中,你不欢喜还愁闷?难道你就不想六族兄?”

  沈瑞道:“可是我原本打算好的,明年下场县试、府试,要是去了京里,倒要耽搁一年。”

  沈珏轻哼一声道:“你呀,平素看着是个明白人,这回还真是身在局中、关心则乱即便明年过了县试、府试又如何?院试不还是得等到后年才开。只要你别将功课丢下,分作两年考童子试同后年一鼓作气又有何区别?还是你羡慕何泰之,想要先捞个童生名头听听?”

  沈瑞闻言,醍醐灌顶。

  倒不是没想到后年院试之事,而是因四房越来越乱,沈举人又迎娶继室在即,他想要过了县试,府试,便往南京寻家学院附学,这才不愿意耽搁一年。

  可是去南京也是去,去京城也是去,都能离了四房这泥潭,他又计较什么?京城有沈珏与王守仁,又能趁机查一查孙家同二房到底什么渊源,如此隐晦,时隔多年,孙家人都死光了才露出来。

  说到底还是成年人思想作怪,沈瑞对徐氏不提前商量就直接做出带他北上的决定有些反感。可在徐氏眼中,他只是十二岁孩子,长辈拿主意反而是正常……

  第一百一十五章 荟萃一堂(五)

  徐氏同几位族老议完正事,便有宗房大太太陪着往中厅见族中女眷去。

  东稍间里,只剩下几位族中长者。

  三房老太爷将徐氏提名的七个少年在心里过了一遍,心里就踏实。沈珠不管是品貌,还是读书资质,在七人中都是翘首。

  若是二房三兄弟只过继一人,那三房老太爷心里没底,毕竟有同二房渊源更深的沈瑞在前,还有个年岁身份都比较做嗣子的沈珏在;如今既要过继三人,那以自家曾孙资质,怎么都会榜上有名。

  如今他要做的,就是等宴后回家好生开解开解,莫要让沈珠不情不愿。否则如此冷着面皮不讨喜,二房几位老爷怎么会选他?

  九房太爷则是患得患失,要是彻底没希望,也就死了心;如今自家嫡孙也在进京名单中,资质却是不出挑,可上可下。

  反而是八房太爷最为淡定,沈宝能选上是好事,选不上也没什么,嗣子哪里是那么好做的?骨肉生离,即便是为了孩子好前程好,心里也难舍。

  族长太爷则有些怅然,不是想着到底舍不得自己教养大的嫡孙过继旁人,而是感叹像这样将族中出色子弟跟大白菜似的让断嗣小宗挑挑拣拣,归根结底还是如今二房势强、宗房势弱的缘故。

  换做别的家族,若是族长一脉强势,这些兴灭继绝之事,多是族长一言堂,按照昭穆相当、服亲远近给安排嗣子

  只是族人毕竟是族人,不是仇人,计较起来也没意思。

  虽说徐氏一介妇人,如此应对择嗣之事过于强硬,可各房头当家人多心甘情愿,宗房插嘴反而没意思。

  且不说徐氏在中厅如何同族中女眷寒暄应酬,沈带了管事,将后堂里席面已经安好,同宗房大老爷过来,请族长太爷与几位族老入席。

  后堂里,共开了六席,族长太爷同三位族老入了首席,宗房大老爷同各房当家人做了次席,宗房二老爷同三房三位水字辈老爷、玉字辈几位年长成家者坐了次次席。剩下的玉字辈少年、木字辈童子,分坐了三席。

  今日发帖子宴客的虽是徐氏,可她毕竟是女眷,没有到男席待客道理,便请宗房大老爷父子帮忙待客;她自己则在中厅,同宗房大太太一起招呼各房女眷。

  沈瑞、沈珏、沈宝等人序齿相仿,关系又好,自然就同席而坐。

  沈宝眼见满堂都是族亲,并无外客,便道:“先生同何表弟哩,怎么还不见?”

  沈珏无奈道:“听说是沧大婶子安排,只叫人给客院单独预备席,并未叫他们过来吃席。”

  沈琴不解道:“又不差那几个座位,怎还单独设席?”

  沈珏四下里看了看,道:“许是因今日是沈家族宴。几位表兄表弟过来,也多不认识,长辈又多,两下里都不自在。”

  沈宝就有些坐不住,低声说道:“珏哥,我们快点下了席,去见先生他们啊?”

  沈珏有些犹豫,今日他可是背负任务,要同父兄一道陪客。首席上不用说,有族长太爷在;次席上宗房大老爷在陪客;次次席上,宗房二老爷虽在,可出面陪客的是沈,毕竟二老爷已经分家出去,回来宗房也算是客;剩下的三席少年同童子,则都得沈珏看顾。

  “一会儿下席带你们先过去。”沈珏见沈宝满脸期待,犹豫过后依是点头道。都是族兄弟、族侄,又没有外人在,应该没人挑理。

  他们这席族兄弟之间其乐融融,沈珠、沈全所在那一席,几个子弟却面面相觑,有些冷场。他们的席面,正挨着次席,次席上长辈说话又没有掩声。于是,他们就晓得了将有七位族兄弟随着二房大太太一道进京去拜会二房几位老爷。他们这张桌子上,就有两个,三房沈珠同五房沈全。

  沈珠脸色已经黑的能拧出水来,沈全却浑不在意。父母早就打算叫他去京中游历,趁着二房大太太返京随同前往,也是两下便宜之事,也能让父母少操心些。

  沈全压根就没想到择嗣之事会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不过却是晓得沈珠为何不痛快。

  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都盯着二房嗣子之位的事,本不是秘密。沈珠向来心高气傲,在家里众星捧月,肯定不愿意去巴结二房。

  沈瑞这一桌上,族兄弟之间说着话,便提及沈瑞将随二房大太太进京之事,引得众人一阵羡慕。

  沈瑞想起王守仁同沈理两个,生出几分期待。对于五百年前的京城,更是充满好奇。

  沈宝见状,蠢蠢欲动,问沈瑞道:“瑞哥是跟着去苏州,还是等大伯娘从苏州折返在跟着北上?”

  沈瑞想了想苏州同松江的地理位置,还有徐氏今日大宴族亲,道:“应是跟着到苏州,苏州有运河码头。”

  沈宝闻言,眼睛一亮:“那……那……那我能不能随你同何表弟去苏州?等送了你们登船,我再回来?”

  沈瑞闻言,有些无奈。

  这种小孩子出远门的事情,不是得先经过家长同意么?瞧着八房老太爷行事做派,怕是不会愿让曾孙去打扰并不相熟的二房大太太。

  沈宝显然想到这点,神情转为黯淡,自嘲道:“何表弟头午不过说句孩子话,我倒是有些当真了。长辈们怎会答应?”

  沈琴见状,也跟着无奈。

  换做其他房头的长辈出门,沈宝实是想跟,打声招呼也能跟去;二房大太太这里,与各房头委实是不相熟。即便沈宝现下拜在二房大太太外甥名下,可也不好死皮赖地跟着。毕竟苏州那里,只是二房大太太的姻亲,并不是二房大太太自己家。

  因为这一小小插曲,席面上始终有些沉闷,没有热闹起来。

  热菜一道道上来,堂上就安静下来,只有落筷之声。

  因惦记带沈宝去见祝枝山,沈珏用了一碗饭就撂下筷子。眼见沈瑞、沈宝几个也差不多,他便同同席几个族兄弟高声罪,又沈打了个招呼,带了三人去了客院。

  何泰之正同祝允明、魏校同何泰之吃饭,见他们几个来了,立时欢喜地起身相迎。

  祝允明、魏校两个,也撂下筷子。

  沈珏见桌子上的饭菜还没动几口,忙道:“两位表兄同何表弟先吃饭,我们先去花厅坐着。”

  祝允明等人也都带了小厮服侍,便吩咐叫人上茶。

  何泰之心急,吃了两口饭,便撂下饭碗,跑到花厅与众人说话。

  “你们宗族大宴热闹不热闹?”何泰之好奇道。

  何家发迹不过两代,乡下虽有两门老亲,可也不过是每年打打秋风,并不怎么往来。

  沈珏笑着摇头:“这不过是各房嫡支小聚,只能算是小宴,哪里能叫宗族大宴?”

  何泰之只晓得一下午前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马车,听说这族宴还分大宴与小宴,便道:“那总共多少人,开了几席?”

  沈珏在心里默数了一下人数,道:“曾祖辈、祖父辈四人,叔伯辈十人,族兄弟二十四人,侄子辈七人,脸上宗房上下,总共四十五人,开了六席。”

  何泰之听了,不免咋舌道:“这么多人还是小宴?那大宴得开多少席?”

  “四、五十席,反正年末宗族大祭一顿饭,就要用到豚两头、鸡鸭百只。”沈珏回答。

  何泰之听得瞪大眼睛:“你们沈家人真多”又有些懊恼:“可惜后日我便要随姨娘离开松江,见识不到这种热闹场景。”

  沈宝依依不舍道:“后日你们就走?就不能再待几日么?”

  何泰之好奇地看了沈宝一眼,道:“宝表哥怎这么问?你不是随我们一道去苏州么?”

  “啊?”沈宝惊诧出声,讪讪道:“何表弟上午不是在说笑?苏州离松江也不近,怎好说去就去了”

  何泰之闻言,忍不住笑出声,视线在沈家诸少年身上转了一圈,笑道:“表哥们还不知道么?姨母说携你们进京做客,今日应该就同各家大人说了。”说罢,又掰着手指道:“你们四位,加上全表哥,还有两人,总共是七人。”

  这回连沈瑞都跟着意外,他看了一眼沈珏,又看看沈琴、沈宝,实没想到二房弄出这么大动静。他本以为徐氏这回即便是真的来探查嗣子人选,这最终人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定下。等徐氏看的差不多,回到京城与二房大老爷商议后,方会再敲定最后人选。

  而这个人选,最有可能的就是沈珏。除了远近亲疏还,还有何泰之这几日对沈珏的亲近,话里话外带出盼着以后也一起玩耍的意思。

  沈琴、沈宝两个都有些傻眼,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沈珏却是欢喜出声,一把搂了沈瑞肩膀,“哈哈”笑道:“太好了我能同瑞哥一起去京城了”

  他个子比沈瑞小半头,压得沈瑞身子一趔趄。

  沈琴、沈宝两个则是被他的动静闹得醒了神,沈宝立时笑得开怀,眼睛成了一条缝;沈琴则疑惑道:“若是每房都有子弟跟着进京,我家怎不是我大哥,而是我哩?”

  沈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其他沈姓少年,得意洋洋道:“我们几个多大,你大哥多大?年长族兄们,要忙着说亲、忙着应试,或是帮长辈们打理庶务,能轻易脱得开身、出得了远门的也就我们这些半大小子”

  沈琴想想也是,操着公鸭嗓笑了两声:“我还没出过远门哩松江距离京城可不只千里,这回大家伙是要见大世面了”

  一时间,气氛正好,沈瑞看着这些天真烂漫的少年,脸上也带了笑意……

  第一百一十六章 高飞远走(一)

  坐在马车里,沈举人阖眼,耳边是车轮声,还有“呜呜”风声。

  外头天已尽黑,刮起北风来,沈举人心情,如同这阴寒冬日般阴郁。

  虽说在几位族老前对于徐氏提及携沈瑞进京之事,他毫不犹豫的答应,可过后一直后悔至今。

  对着徐氏,到底有甚心虚的?

  夫妻二十余年,他没什么地方对不起孙氏。即便后来没保住孙氏嫁妆,那也不是他的缘故。四房因此破财,损失亦是不小。

  其他房头进京少年,都是各房嫡次子或嫡幼子,一看就是二房嗣子候选。沈瑞如今名义上嫡次子,可谁不晓得他是四房唯一的真嫡子。

  要是徐氏不过是寻借口携了沈瑞进京,过后就将他留在京城怎么办?

  沈举人一时觉得徐氏“居心叵测”,要拐了自己儿子去;一时又觉得自己想多,有沈珏在前面,二房当不会看上沈瑞。

  沈举人心中纠结不已。

  虽说心头偶尔闪过老安人说过的话,可他还是没有动过将唯一的嫡子过继他房的念头。那样的话,外人不知会怎么戳他脊梁骨,怕是他要坐实“宠妾灭嫡”的名声。

  沈瑞坐到一旁,那里会去管沈举人心中纠结。他向来是个爱未雨绸缪性子,如今进京之事打乱他之前规划,接下来当思量清楚。

  冬喜、柳芽、长寿、柳成四人,长寿同柳成两个是要跟着的,冬喜同柳芽两个却不方便跟着。出门在外,带了小厮书童还罢,婢子也跟着,看着就太不像。

  在张老安人同沈举人眼中,这两婢身契并不在四房,倒是好安置,直接托付给郭氏就行。

  跨院本没什么值钱东西,细软冬喜早就收好,到时可以直接带出来。留下空院子,直接叫小桃小杏看着就行。细算算,他不过回来大半月,除了衣服书箱,也没有置办过什么。

  出门行李无需归置太多,关键是银钱要带足。三年前随着王守仁出远门,沈瑞也是有些经验。钱带上几百文应应急就够,散碎银子要多些,主要需要带的是金子。等到了苏州或是京城后,在银店里兑成银子花销也方便。

  这父子二人,各想各的,一直到下了马车,都没有人开口。

  直到进了大门,沈举人停下脚步,皱眉道:“明日让管家去给你办路引,你也吩咐下人将行李收拾起来。东西要预备齐全,莫要等出门后因这等小事烦扰长辈”

  沈瑞垂手听了,口中应了。

  沈举人见沈瑞这恭敬模样,心里直堵。似乎隐隐约约有些印象,这个儿子小时乐意亲近自己,每次自己去老安人院子,便往自己身边凑。自己只觉得他顽劣,怕他被老安人惯坏,每次见了都要训斥一遭。不知不觉,沈瑞在他面前就只剩下恭敬,不复幼时亲热。

  等到孙氏故去,因那顿板子,父子之间越发疏离,甚至他都觉得儿子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这一路纠结,难道就只是为了怕徐氏要沈瑞做嗣子会影响自己名声?

  做了十多年父子,人心都是肉做的。

  当年因孙氏十来年不孕,他对嫡子嫡女已经绝望;可对着沈瑾时,也不是不遗憾。嫡支断绝,庶子承门户,本就不妥当。

  等到孙氏有妊,他也曾患得患失,也暗暗祈祷添个嫡子;等沈瑞“呱呱”落地,他还因得嫡子而欢喜得酩酊大醉

  自家两个儿子,长子翅膀硬了,越来越有主意;次子越来越老成,对自己这个父亲只有恭敬没有亲近。

  沈举人长吁了口气,原本板得直直的腰身,瞬间弯了下来。

  “二房大太太携你们族兄弟进京,多要牵扯到择嗣之事……二哥可有甚想头?”沈举人踌躇片刻,开口问道。

  沈瑞看了沈举人一眼,摇了摇头。

  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了四房,可也没有想过去做二房嗣子。

  嗣子岂是那么好做的?孝道、恩义、规矩,稍有一个不到,就浑身不是。

  如今二房势大,族中无人能略其锋芒。他在四房,身为元嫡之子,有个留有善名的生母在,又可以“狐假虎威”借沈理之势震慑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即便他们能仗着长辈身份,给自己添堵,可因护着的人多也不会伤筋动骨;对于二房来说,沈理则不够分量。

  要是成了二房嗣子,长辈如何管教都是合乎法理人情,还去哪里找靠山?

  如今可是礼教时代,三纲五常最为紧要。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世道,女子生活不易,做儿子的也不容易。

  杀人者死,有一种情况下例外,那就是父母杀子。

  《大明律》上,写的清清楚楚,尊长打杀卑幼,关系越亲近,罪名越轻。

  虽说父杀子这样的极端情况少见,这种担忧也杞人忧天,可父对子的那种从生到死绝对掌控力却让人窒息。

  四房这有三年前旧事在,又有孙氏余恩护着,沈举人这“父纲”在沈瑞跟前振不起来。

  到了二房呢?他要做个乖儿子,按照嗣父母安排,过一辈子?

  上辈子沈瑞曾在红学论坛里看到一种推论,贾赦非贾母亲生子,乃嗣子。即便记在贾母名下为嫡长,是荣国府爵位继承人,可依旧要让出正房,偏居一隅。否则荣国府长幼不分,往来的四万八公却无人觉得不对,就有些说不过去,毕竟越是权贵人家,越是重长幼嫡庶。

  贾琏这名义上嫡长孙,打理荣国府庶务,却成了帮二叔管家;王熙凤这长房嫡长媳,也要奉承王夫人。

  又有贾府规矩,弟弟在哥哥面前极畏惧,如同贾环在贾宝玉面前,战战兢兢,并不只是嫡庶之别,还有长幼尊卑

  贾政在贾赦面前却向来从容,没有对兄长的恭敬,反而视若无睹。他自己是儒生,嘴上挂着四书五经,对于窃据荣禧堂却毫无愧疚之心。最大的底气,不是贾母偏心,而是自身为荣国公亲生子。

  而贾赦年过半百,身为一家之主,在贾母跟前每每被训斥的像孙子似的,也不单单是“孝”字压着。只因他以嗣子身份承爵位,在世人眼中已经占了大便宜。即便住在偏院,手中没有管家之权,可因得了爵位,荣国府对他就是仁至义尽。只要他对贾母有一丝不顺从,就是“忤逆”;只要对二房有半点排挤,就是“忘恩负义”。

  且不说这种推论到底有谱没谱,可对于嗣子尴尬地位却是点的明明白白。

  民间对于“嗣子”有个约定俗成认知,那就是在嗣父母眼中,嗣子只是嗣子,不是身上的肉就养不熟,永远都不是亲生子。没有几家嗣父母会放下身段与嗣子贴心贴肺,多是客客气气,他们会将关爱放在嗣孙身上,所谓“嗣子非亲子,嗣孙为亲孙”。

  所谓嗣子,说白了不过是为了繁衍家族血脉,选出的“人种”。

  二房门第是高,过继为嗣子以后在仕途上大有助益,可是去做个“人种”,生完儿女给嗣父母养着,自己被当成客人般,一辈子做个像贾赦那样的孝子,沈瑞还真不稀罕。

  沈举人没有再说旁的,摆摆手打发沈瑞自去。

  沈瑞却不好先走,直到看着沈举人往书斋去了,方回了跨院。

  刚进了院子,便见北屋点着灯,沈瑞本以为冬喜、柳芽在,却见冬喜、柳芽两个从厢房出来。

  “二哥,大哥吃了酒过来,说要寻二哥说话,进书房等二哥回来,待了有一阵子。”冬喜道。

  柳芽小声道:“婢子先时送醒酒汤过去,就见大哥坐在书桌前‘啪嗒啪嗒,掉眼泪,看着叫人心里发酸。”

  冬喜轻声道:“是不是郑姨娘那里有甚不好?郑姨娘同老爷在书斋争吵,惹怒老爷被送出府之事今日在下人中已经传遍。”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又能有什么不好?”沈瑞叹气道。

  沈瑾心里难受,借酒消愁,估计并不单单为郑氏,也是为沈举人昨天对他们母子的绝情。

  沈瑞可看的真真的,不管是郑氏面上的巴掌印,还是沈瑾身上挨的那一脚,力道可都不轻。

  沈瑞以为沈瑾既是吃了愁酒,肯定睡过去了,没想到进书房一瞧,沈瑾睁着眼睛坐在那里对着灯台走神。

  沈瑾脸上泪痕已拭去,只剩下木然。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他抬起头来,见是沈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她走了……”

  沈瑞没有装傻地问谁走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短暂分别会早日再见的安慰话。

  自晓得郑氏将张氏姊妹这件事上处理这么决绝,沈瑞便看出郑氏心生离意,会离开四房,并且感觉她不会再回来了。

  但凡给自己留一丝余地,郑氏都不会摆明车马同沈举人翻脸。

  沈瑾只是想要与人倾诉,继续喃喃说道:“我晓得她哄我,她说等我中了举,可以去接她一道进京,以后照顾我……可她在哄我,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却只能装不知道……”

  沈瑞叹气,不管郑氏到底是善是恶,可对于沈瑾却是个合格的母亲。

  她这妾室生母在四房一日,就像世人提醒沈瑾是假嫡,实际是妾生孽庶。只有她走了,沈瑾庶出身份才会渐渐淡

  这天下做母亲的,有几个能割舍下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一百一十七章 高飞远走(二)

  沈宅,跨院。

  因远行在即,需要准备的事情多,沈瑞便使人往族学请了假,没有去学里。沈瑾昨晚就直接回府学,沈瑞都没来得及与他说离开之事。

  “二哥,这些冬衣得带着,可没有薄夹衣,到换季时怎好?”冬喜带了几个婢子,给沈瑞整理行装,将衣物收拾了一半,为难道。

  沈瑞是入了冬后方除服,新缝衣服里最薄的也是丝绵夹衣,并没有春秋衫。可现下启程去京城,得腊月底方能到,转年就是开春。

  沈瑞笑道:“金银都备足,还怕没衣裳穿?别忘了将庄票都给收拾出来给长寿,让他去钱庄兑出来。”吩咐完,想到得先去隔壁一趟,便离了跨院。

  宗房客房,徐氏也正在提及钱庄。

  祝允明看着眼前厚厚一叠庄票,翻了一下,一水千两面值面额,足有百十来张,不由有些傻眼:“姨母,这是多少银子?”

  “十万两。”徐氏回道。

  祝允明虽也出身仕宦之家,打小锦衣玉食长大,可还真是头一回见这么多庄票。也只有苏松富庶之地,钱庄底气足,才有这种大额庄票。

  “姨母,这都要兑出来?”祝允明问道。

  徐氏点点头道:“我前天使人去钱庄打了招呼,叫那边预备好金子。明早就要启程回苏州,今日就得先取回来。

  祝允明听说要兑的是金子,不由松了一口气。

  十万两银子,就是六千多斤;真要想要取回来,管拉银子的大车就要先预备七、八辆;兑换成金子,只有六百多斤则便宜许多,一辆马车就够了。不过即便是六百多斤黄金,携带也不方便,稍有不慎露出风声出,说不得就要招来匪患。

  想着这一行从苏州过来,除了徐氏身边侍婢妈妈,还有几个书童小厮外,护卫男仆不过六、七人,祝允明便道:“姨母要携了这一大笔金子离开?是不是请沈家安排些人手护送?”

  徐氏摇摇头道:“很不必,金子不全带走。你分作两次取了,三千两送到沈家五房,交五房大娘子收讫。剩下七千两运回来,其中五千两交由宗房大老爷收讫,余下两千两直接带这边来。我同这两家已经打好招呼,你只看着将文契收了就好。”

  祝允明见徐氏已安排妥当,便带了人离了宗房,尊吩咐行事去。

  徐氏坐在罗汉榻上,则有些怔忪。

  当年孙氏嫁妆就是她帮着张罗置办,各种产业加起来足有十几万两,另有两万压箱银。

  虽说时下有厚嫁之风,可这份嫁妆别说是嫁到举人家,即便是嫁到高门显宦之家,也算丰厚异常。

  就是徐氏自己,当年嫁妆除了家具衣物等,大头不过妆田五十顷,压箱子三千两,别院铺面四处,这在自家九姊妹中,已经是第一人。只因自家老父罢相入狱后,同僚中只有寥寥几人肯伸以援手,其中就有自己公爹一个,这才许为姻缘,又给她置了双倍于姊妹的陪嫁。

  当年徐氏代孙氏置办嫁妆时,也被孙太爷的大手笔所震,以为孙太爷是顷家嫁女。直到后来管家,她才知晓同孙太爷家财比起来,孙氏嫁妆不能说是九牛一毛,可也只是小头。孙太爷在直隶留下的地产,数倍于此。这也是为何后来徐氏得了遗赠却不敢收下的原因之一。

  等孙太爷故去后,依照遗赠,那些产业到了她们夫妻手中,可两人心中多有不安,总觉得亏了孙氏。可又不好明晃晃地往松江送银,银子这东西,有时候多了反而是祸根。

  孙氏嫁妆,在松江本以够惹眼,只因族长太爷护着,才没人打主意。

  因这个缘故,大老爷夫妇商议后,便先将孙太爷这份情记下,想着以后等孙氏有了儿女,就回报她儿女身上。正因如此,大老爷才会知晓孙氏托孤之后,明知会影响家中和睦,还定下过继嗣子之事。

  孙氏成化八年适沈家,距今三十来年。若是她好好经营的话,嫁妆产业出息攒下十万两银子,也不是难事。

  可是据徐氏所得消息,孙氏生前一直在做善事,又信释教,即便自己不曾亲往各大寺院烧香拜佛,每年暗地里往寺庙庵堂里送的布施都不是小数,俨然善财童子一般,银子如流水般的花出去。

  换做其他人晓得孙氏此举,怕是都要骂一声“败家妇人”,徐氏想到这里,却只有一叹。

  那还是三十多年前,孙氏还养在沈家时。有一年秋天,孙太爷同三太爷去香山郊游,遇到一个大和尚。那大和尚神神叨叨为孙太爷解命,说他“命犯天煞,六亲无靠、四海飘零之命,后又沾宿孽因果,冤魂缠身,难得善终,死后亦无血脉祭拜”。

  孙太爷并没有放在心上,三太爷将大和尚骂走,气恼了半日后,就有些伤心,甚至还在妻儿跟前念叨两回,说等孙氏同沈洲成亲有了次子后过继孙家,省的孙太爷无后人祭拜。这也是老太太同沈洲悔婚后,三太爷那般恼怒的原因之一。

  对于自己公公反应,徐氏当时心中还不以为然。僧道之流信口胡诌,哪里就信得?自家公公也是两榜进士,并不是无知妇人,怎么也信起这些胡话?

  直到数年后,孙氏已嫁,孙太爷故去,灵柩送到京城,三太爷哭的险死过去。孙家太爷,是横死在外,正应了当年大和尚的话。

  三太爷悲痛不已,就是徐氏同沈沧心里都不安生。

  孙太爷早年本移居京城养老,若非沈家毁婚,也不会再次南下,这因果委实是说不清。

  连沈沧夫妇都隐有愧疚,何况三太爷?

  三太爷料理完孙太爷后世,大病一场,从夏拖到入冬,一场风寒就谢世了。

  孙氏知晓大和尚当年那段话,从她后来往京城的信中,也能看出她晓得孙太爷的真正死因。就是从那时,孙氏开始信上释教,常年在寺院里布施供奉。

  孙氏做尽善事,布施四房,前些年应是为已故孙太爷积功德,好使孙太爷洗清宿怨早入轮回;后十来年当时为了沈瑞平安。

  沈瑞是孙太爷外孙,即便不是同姓,也是孙太爷血脉后人。孙氏彼时,父母兄弟具无,成亲十多年才得了独子,可有大和尚那些话在前,诚惶诚恐之心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徐氏不禁有叹了一口气。

  要是三年前沈瑞没有熬过去,孙太爷血脉可不是就此断绝?

  孙氏虽玲珑心肠,处处都想到,可只这一个疏漏,就差点送断了沈瑞小命。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孩子即便不亲近自己,可眼眸清正,言语谦和,当是个好孩子……

  五房内院,上房次间。

  看着铺陈了一桌子绫罗,沈瑞无奈道:“婶娘,何必如此劳师动众?离换季还有好几个月,等到了京城再找人缝制便是。”

  郭氏摇头道:“以后缝制是以后的,总要先预备些,到时换洗也便宜……”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世人都长了势利眼,敬人先敬衣即便你去的是族中长辈家,有族伯、族伯母看顾,到时也会使人为你们裁剪新衣,并不少了你们穿戴。可你们就算带了金银傍身,在侍郎府执事下人眼中,你们依旧吃穿都用着侍郎府,说不得心中就将你们看成是打秋风的穷亲戚,看轻慢待。”

  “春秋夹衫,昨晚开始已经叫针线房缝制……夏衣料子家中库房没有,早上才去绸缎庄寻了来,你挑两匹可心颜色。只剩下半日功夫,怕是缝制不了几套。我叫人将你三哥今年春衫夏衣找了几套出来,都是没上过身的,也按照瑞哥身量吩咐人改了几套,混在一处,连带着这两天赶制的,也能装满两衣箱。冬衣那里,幸好有之前添的,应也能装两衣箱,四箱衣裳差不多够一时换洗了。”

  郭氏并不是多话的性子,可此时絮絮叨叨,为沈瑞尽数想到。

  沈瑞虽觉男人出门只衣服就带着四箱太麻烦,可在郭氏拳拳慈心下,拒绝得话实说不出口,便道:“不过是应景,时间这么赶,没必要裁新的,三哥像我这么大时的旧衣挑几套就是,倒是累的婶娘费心。”

  郭氏听了,莞尔一笑:“你三哥当年的衣裳我都替他收着,可他早年爱艳色,四季衣裳多是大红的。瑞哥若是肯上身,婶子立时叫人去翻来”

  沈瑞闻言,忙摆手道:“还是不劳烦婶娘了。”

  穿上一身红衫,挂个金项圈,打扮得跟大阿福似的,怎么看怎么傻。沈全如今温文儒雅模样,倒是使人忘了小时福娃模样。

  虽说爱穿红的童子少年不少,可能像沈那样不显土气的,还真没有几个。

  针线房妈妈在旁立等着,待沈瑞指了两匹淡素料子后,郭氏便叫人去缝制,又叫人将剩下绸缎抱下去。

  又有婆子进来禀事,道是沈全行李都装好,拢共两口箱子,一箱子衣服,一箱子常用物什。

  沈瑞在旁听了,却是一怔。

  等那婆子下去,沈瑞问道:“婶娘,三哥到了京城,不随我们一起住么?”

  要是都往侍郎府去,没道理郭氏为沈瑞筹划到了,却不管沈全。

  郭氏点点头道:“你大哥、二哥都在京中,也置了房宅,你三哥自然要回家住。到时添减衣裳,有你大嫂、二嫂在。就是你这里,若是在侍郎府有什么不便宜去,也只管去同你大哥大嫂说。”

  五房老大、老二因走科举仕途常年在外,前年因祖父丧回来奔丧后曾在松江守孝一年,沈瑞见了几次。老大平和儒雅,老二热情风趣,都是极好相处的人。大嫂是郭氏亲自挑的长媳,性子宽和周全;二嫂蒋氏温和柔顺,是知府蒋升堂侄女,自小养在知府太太身边,当年这门亲事还是孙氏给做的媒。

  同素未平生的二房长辈相比,五房几位兄嫂算是熟人。

  沈瑞不由心动,凑到郭氏跟前,道:“婶娘,侄儿到了京里,要是在侍郎府住不惯,能不能也去大哥家住……”

  第一百一十八章 高飞远走(三)

  “瑞哥想要去大哥家住?”郭氏闻言一怔,随即挥挥手,将旁边两个侍婢都打发出去,面色转为沉重道:“瑞哥这是不愿随你沧大伯娘进京?”

  沈瑞见郭氏面带担忧,忙摇头道:“愿意,能出去见见世面本是好事,京中有族兄们在,更不要说还是随三哥、珏哥等人作伴同去……只是侄儿笨拙,又不曾见过二房族伯、族叔们,怕住着拘谨。”

  郭氏沉默了一会儿,方幽幽道:“还没同瑞哥说,昨日婶娘陪着你沧大伯娘出城去了,是去你娘坟前拜祭。在你娘坟前,你沧大伯娘仔细问起你们娘俩这些年境况,婶娘多嘴,尽数说了……她虽没哭出声来,可那难过模样却不是假装……”

  莫名其妙掉下个生母故人,或许她没有恶意,可那种因是长辈理所当然安排安排他如何如何的架势,委实让沈瑞无语。

  就算她真心为孙氏生前境遇伤心难过,沈瑞也无法感同身受,闷声道:“那沧大伯娘可说过,为何我娘没了三年都没有音讯,现下才想起侄儿来?”

  有沈理这个同二房有音讯往来的族侄在乡守孝,要说二房不知孙氏故去音讯那才是假话。

  若是徐氏与孙氏渊源真深,在知沈瑞失母后,不是该多有照拂,就如同郭氏与沈理似的。

  三年不闻不问,直到二房绝嗣,徐氏回乡择选嗣子时,才说与孙氏渊源,可在人前人后并未对沈瑞另眼相待之处

  她虽待郭氏母女颇为亲厚,也主动去拜会了曾照顾过沈瑞的知府太太,看着有些为孙氏张目之意。

  可对于沈举人当年“宠妾灭妻”,孙氏嫁妆曾被张家贱卖、被族亲与贺家染指之事,徐氏却是提也没提。

  沈瑞这几日也想过,徐氏会不会说为何这三年没动静,是否有什么难处顾忌,可同徐氏见了两面,徐氏压根都没提这话茬。

  或许是在人前忌惮的缘故?那私下里,会不会同郭氏说一句?

  郭氏摇了摇头:“这个倒是没说。不过婶娘虽同她只见了两回,却瞧出她是个心胸磊落、大方宽和之人,想来定是有什么隐情。”

  沈瑞也有几分眼力,也瞧出徐氏不是那种晦暗算计性子,是个能为人着想的。

  就比如就说昨日宴客,徐氏做东道,祝允明、魏校、何泰之几个亲外甥出面代姨母陪客,也说的去。

  徐氏没有叫他们出来,除了体恤外甥们、不愿让他们拘谨之外,也是不愿麻烦各房族人。

  祝允明还好,即便辈分低,可年过不惑,表礼省了也说得过去;魏校弱冠之年,何泰之更是童子,这两人出来拜见,沈家这些长辈表礼却是省不了的。

  沈家松江八房,不是每个房头都富庶。日子富庶的,只有宗房、三房、四房、五房几个房头,六房、七房、八房、九房虽也是耕读传家,可日子只比寻常人家略强些。

  沈理早年对沈瑞提及京中二房时,对于沈沧夫妇为人行事也是极称赞。

  这也是沈瑞觉得徐氏来的诡异,对于她的安排不痛快,却也无法对其人生出恶感的原因。

  想到这里,沈瑞原本有些烦躁心情就安生了。

  不管徐氏与孙氏有什么不可言会的渊源,逝者已矣,瞧着徐氏这里如今对孙氏只剩下愧疚,应该也不会出现什么为难自己之事。

  不过想着二房如今是择嗣节骨眼,沈瑞便问道:“婶娘,沧大伯娘那里可提过什么时候送我们回来?”

  郭氏笑道:“瑞哥这是没走,就开始想家了?千里迢迢过去,怎也得住个一年半载。不过瑞哥不用担心,你三哥后年要参加院试,最迟明年年底就会折返,到时你同他一路回来就是,不会耽搁你后年下场。”

  沈瑞闻言,松了口气。看来徐氏并未在郭氏跟前流露过让自己久留京城之意,自己这两日深思不安,倒是自作多情。

  不过眼见各房头都盯着二房嗣子之位,郭氏却全无此意,沈瑞打心里敬佩。

  换做其他人,大好机会在眼前,说不得就找了借口,“幼子出继,往后也拉帮扶两兄长”或是“全哥读书资质不佳,有了侍郎府子弟身份,走萌恩入仕也是出路”,林林种种,理直气壮地为了富贵,割舍了骨肉。

  并且正如上面各种借口所说,对于有两个儿子走科举仕途的五房来说,舍了一个读书资质不甚高的儿子换二房对五房帮扶,利益最大。

  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像郭氏这样,骨肉为重,不起贪心。

  就是沈举人昨晚回来,对他犹犹豫豫地问了那一句,也透出点什么。若是沈瑞点了头,说想要做嗣子,说不定沈举人便“无可奈何”、“爱子心切”地推波助澜要“成全”他。

  郭氏见沈瑞缄默无语,道:“瑞哥可是在想二房择嗣之事?”

  沈瑞点点头:“虽不知沧大伯娘到底何意,可携了各房少年进京,怕是到了京城,会有一番热闹,侄儿担心殃及池鱼,才想着是不是随三哥去叨扰大哥、大嫂。”

  郭氏闻言,不由沉思。

  方才沈瑞提及想去大哥家住时,郭氏并不赞同,是因顾忌二房颜面。

  毕竟族中子弟是被二房邀请进京,沈瑞生母又同徐氏有渊源,要是住在外头,倒显得不乐意同二房亲近似的,怕徐氏多想。

  可沈瑞的担心,不无道理,郭氏低头权衡下利弊,便点头道:“你是四房唯一嫡血,二房择嗣之事很不同你相于,不过谁晓得旁人如何想。说不定因你沧大伯娘亲近你,有心谋嗣子之位的那些人就忌惮你。要是侍郎府太平还罢,你就跟着族兄弟们安安生生做客;要是真有什么动静,你也莫要忍着,搬出来去你大哥家随你三哥同住。我之前给你大哥的家书上,让他帮你三哥留心书院。你到时便以随你三哥读书的名义出来,想来即便是二房长辈们也不好拦你。

  后路也有了,沈瑞心里越发踏实,想起冬喜、柳芽两个,道:“虽说劳烦婶娘许多,可侄儿还厚着面皮再麻烦婶娘一遭。出门在外,不好带那么多人,冬喜同柳芽两人,能不能让她们来这边?”

  郭氏闻言,想到沈举人这几年行事做派,眼中亦添厌恶,晓得沈瑞此举用意。

  两家几辈子比邻而居,下人之间常通有无,这些日子四房闹闹哄哄,打人撵人戏码,轮番上演,郭氏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有当着儿子说老爷不是的道理,便只能当不知道。

  “不用来这边,你出门在外身边也要人使唤,带了她们两个去。你才多大?起居洗漱哪里不要人照看服侍?只带两个小子顶甚用?也不用羞臊,你三哥这里也要带婢子服侍起居。”郭氏笑着说道。

  沈瑞犹豫道:“婶娘,这不方便?要是人人都带了四、五人服侍,那得多少人跟着进京?”

  郭氏摇摇头道:“岂止四、五?不说旁人,就说瑞哥这里,除了你身边常用的,你爹最少也得安排两人跟着。一是说得上话的管家,一是老成妈妈。二房同宗房远了六十来年,终于肯同各房互通有无,你们几个小的又是代表各房头去请安认亲,自然要跟着老成家人过去送正式礼单;还要妥当妈妈看顾你们,约束着不让你们淘气给族亲添乱。”

  中华本就是礼仪之邦,这大年下过去,又是疏离几十年后头一次往来,却是没有空手道理。

  想着沈举人既爱面子又吝啬的性子,这备礼之事怕是又要肉疼,沈瑞便心情大好。至于派的婆子会不会指手画脚,沈瑞是不担心的。有账房同田婆子两家的下场在前,四房下人里当没有谁有胆子他跟前张狂。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沈全进来道:“娘,祝表兄来了,说是尊沧大伯娘之命过来送东西。到底是甚哩?呼啦啦小厮、男仆十来人护着。”

  郭氏起身道:“你沧大伯娘昨日同我说,想要在松江重新置田产,寄放一笔银钱叫我帮忙留心看着买地。”

  沈全好奇道:“二房不是户籍都落在京里?怎还回来置产?难道以后沧大伯他们还会回乡不成?”

  三太爷当年进京前,将二房祖产尽数变卖,决绝之心可见一斑。如今竟要重新在松江置产,确是令人意外。

  沈瑞在旁听着,立时想到“狡兔三窟”这个词。

  大明文人治国,可文人之间倾轧也最厉害。又要夹杂厂卫势利,内廷连着外朝,沈沧官职做的越高,处境就越是危险。历数明朝阁臣,多是宦海沉浮,善终者少。

  就像徐氏之父徐有贞,因“构陷”于谦有反心无行迹,丢官罢职不说,又被后世之人比之为“秦桧”,背负千古骂名。

  实际上身为首辅,皇帝想要收拾于谦,谁还能拦住?不过是同秦桧一般,做了皇帝的替罪羊。

  岳飞念念不忘北上抗金迎回二帝,高宗不能容,就有十二道金牌,有“莫须有”之罪,处死岳飞,出来顶缸的是首辅秦桧。

  当年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蒙古人挟其兵临城下,文武大臣束手束脚,汉人江山危亡在即,于谦力挺景泰帝即位,遥尊英宗为太上皇,使得蒙古人失了依仗;又带领军民,进行北京保卫战,最终逼退了蒙古人。

  对君臣百姓来说,于谦救国救民是功臣,景泰帝随后对其也极为倚仗,京城防卫尽相托付。

  对于英宗皇帝来说,于谦却是眼中钉、肉中刺,复辟成功后,就以“策划迎立襄王之子为太子”的罪名将于谦问“谋逆”之罪,闹市处死并弃尸街头。

  等到百姓们都说于谦冤枉,群情涌动,英宗皇帝便也“后悔”,这屈死忠良的罪名,自然由臣下背了。

  论起来,将徐有贞比之秦桧还真是贴切,这两人都是给皇帝背黑锅的。

  眼见郭氏同沈全去收点财物,沈瑞便先告辞,回了家里。

  既要带了冬喜与柳芽两个同去,也要让她们开始准备。沈举人那里,若是有安排,也该使人找他。

  刚回跨院,沈瑞还没同冬喜、柳芽两个说话,沈举人便打发人来传。

  等沈瑞进了书斋厢房,便见管家赵庆也在,侍立在旁边。

  待沈瑞请了安,沈举人便道:“族亲之间早年疏离,如今既走动起来,当尽了礼数。为父已使人预备节礼,明日让管家随你同往京城,代四房送礼。”

  方才已经听郭氏提过这个,沈瑞并无意外,老实应了。

  沈举人又指了指书案上一锦包:“这里使人兑了五十两金子,你仔细收好,到了京城若有花销处,兑了来使,且不可吝啬小家子气,惹人笑话”

  如此大方,倒是令沈瑞意外,想想沈举人性情,爱面子这条应是在吝啬上。

  不过将金子让沈瑞自己保管,而不死交给管家,这管家应是送了礼就回来,不会滞留京中。

  沈举人想着礼单还有眼前这五十两金子,确实觉得肉疼,交代完后,便摆摆手道:“老安人那里还有吩咐,你且去”

  五十两金子不过三斤多些,拳头大小一包。

  沈瑞拿了锦包退下,没有急着去内院,而是先将金子送回跨院,叫冬喜收了,又对冬喜、柳芽道:“婶娘说可以多带人进京,你们俩行李也可以收拾起来。”

  柳芽闻言,喜形于色;冬喜面上,也带了欢喜。

  两人之前虽都在五房住过,可如今都是沈瑞之婢,再去五房也成寄居,反倒不如在沈瑞身边名正言顺,来的自在

  沈瑞笑了笑,往后院见张老安人去了。

  内房上房,张老安人坐在罗汉榻上,正同旁边侍立的郝妈妈说话。

  见沈瑞来了,张老安人满脸疼爱地将他招呼到身边,拉着他的手道:“眼见就要出远门…真是叫人舍不得哩……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二哥这点岁数就走这么远,怎能叫人不跟着悬心?换做其他人,祖母就是舍了面皮也拦着,可开口的是侍郎太太,连族长太爷都不敢说甚,咱们家也只能听着……”

  老太太脸上依带了病态,可眼睛锃亮,看着十足精神,口中一连串不舍的话,话里话外都有徐氏依仗着权势逼人、四房无可奈何之意。

  絮叨到动情之处,张老安人还红了眼圈,俨然一舍不得孙子离家的慈爱祖母。

  同郭氏的精心相比,张老安人这“慈爱”则轻飘飘的,只是嘴上说说,半点不落到实处,连沈瑞行李是否打包,准备得东西是非齐全,她也没想起问上一句。

  沈瑞心中嗤笑,只冷眼看这老太太做戏,想来前头铺陈这么多,肯定后头有正文。

  果然,张老安人絮叨半盏茶的功夫,听得沈瑞耳边都“嗡嗡”直响,老太太神情一肃,戏肉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高飞远走(四)

  “二哥既随长辈出去,且不可淘气,要是惹出是非在族亲跟前闹了笑话,我同你老爷可不依”张老安人板起脸上道。

  沈瑞起身道:“安人放心,孙儿只随族兄们行事,绝不敢妄行自专。”

  张老安人神色微霎,道:“京城繁华之地,二哥这点年纪,身边又没有老成人跟着,若是被那些坏心肠的引诱,祖母实是安心……”说到这里,指了指旁边侍立的郝妈妈道:“这是我身边得用老人,最是个妥当不过的,就让她随你进京,代我看着二哥。”

  这般口气,看来是要派郝妈妈做“钦差”。

  如此一来,要真是个孝顺知礼的好孙子,定是会将郝妈妈供起来,言听计从。长辈赐的婢子都要格外相待,何况是长辈身边的老妈妈?

  只是沈瑞这个好孙子,怕是要让张老安人白折腾。

  不过指的是郝妈妈,而不是旁人,还是少些麻烦,沈瑞心中很满意,面上却露出几分不情不愿,道:“安人,老爷那里安排了管家跟着……”

  张老安人唬着脸道:“赵庆不过是跟着各房管事进京送礼,到了京城就回转,到时候将二哥孤零零地留在京城,这不是挖我同你老子的心还是你想着没了长辈约束,就能跟着宗房珏哥胡闹,精致地淘气?”

  这般唱作俱佳,变脸跟玩似的,看的沈瑞心中暗笑不已,面上依旧老老实实道:“孙儿不曾这般想的,谨遵祖母吩咐便是。”

  张老安人脸色这方好些,又吩咐沈瑞坐下,看着他目光悠远,好一会儿方道:“听你老爷说,你外祖福地在京城

  “是。正是为此缘故,沧大伯娘方叫孙儿代娘北上祭拜。”沈瑞回道。

  对于张老安人知晓孙太爷之事,沈瑞并不意外。昨天徐氏在众族人面前,就是用这个借口让他无法回绝,沈举人回家应该会同张老安人提及。

  张老安人叹了口气道:“可怜你外祖家就此断了传承,往后连祭扫的人都没有。你娘最是孝顺不过,怕是在下边也难安生。孙太爷真是可怜,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如今寒冬腊月,也不是冷了没?饿了没?”

  沈瑞心中十分古怪,张老安人怎么绕到孙家这话茬上么?竟然不是怂恿他去争二房嗣子?

  见沈瑞无动于衷,张老安人眉头微皱,只觉得真是个冷心冷肺小子,待人只是面上情,跟他那死了的娘一般模样

  郝妈妈在旁,却忍不住腹诽,孙太爷谢世时二哥还没落地,对这外祖父见也没见过,听着不是跟生人一般。老安人这般装模作样,看了真是好笑。

  张老安人唠叨半天,见沈瑞还是懵懵懂懂,口气便有些不耐烦:“也是你娘生前疏忽,以孙家这样绝嗣人家来说,你娘即便是出嫁女,也是你外祖父的独生女,早该张罗为你外祖父过继嗣子嗣孙,承了香火才应当。当年你外祖父过身,过来报丧的人只拿了封你外祖的信过来,说是老爷子有交代,让你娘在家守孝,无需奔丧。孙家那边后来到底如何,谁人料理丧葬事务,我当年也追问过你娘。你娘只说你外祖父老友全权料理。这种大事哪里能交代外人?如今看来,你娘当年说的人就是二房三太爷……又不是旁人,何必藏着掖着二哥到了京里,仔细留心,看你外祖那边还有什么人没有……你外祖虽操商贾贱业,可当年往来也仆从如云,听说在南边闯下一副好大家业……总不会人没了,便都跟着烟消云散……”

  说到这里,她又露出几分无奈道:“看来二房这些年不曾有动静,就是因这缘故了……只是二哥才是你外祖血脉,即便你外祖留下什么本当也是你的……只是他们势大,又隔了多年,说起来也意思。只是二哥也要心中有数,莫被当成了傻子糊弄……”

  听到这里,沈瑞心中勃然大怒。

  京城距离松江千里之遥,孙太爷又没了二十来年,即便真留下什么被二房收下,四房就是惦记也是白惦记。

  张老安人可恨的是,说这番话不是并非是心生贪念去惦记孙氏遗财,而是要在沈瑞心中插根刺。

  换做沈瑞真是十二岁少年,即便对这些话半信半疑,可对二房也会心存芥蒂。要是见二房富庶,就会想是不是他们贪了自家外祖父的遗财;要是二房长辈对他好,就会想他们是应当的,因为他们侵占了本属于他的遗财。

  长期以往下来,小孩子不是因愤愤不平生了怨恨,就是因理所当然不感恩惹人生厌。

  二房长辈固然不会跟晚辈计较,可也不会对他有好感。不管徐氏同孙氏早年有什么交情,也不会对沈瑞的不懂事一直容让下去。

  如今各房头都奉承二房,所谓何来?不还是见二房大老爷、二老爷仕途正好,盼着往来亲密,子弟前程得他们提挈。

  孙老安人这里,却是反其道而行,生怕沈瑞同二房关系近了,要从沈瑞这边,绝了沈瑞与二房的渊源。但凡有半点真心,怎么会舍得让他去得罪二房这“庞然大物”,绝了一条臂助?

  固然晓得张老安人不喜自己,可这自己临走临走,还拐着弯地设计一把,还真是可笑。

  只是她有耐心做戏,沈瑞可没耐心听了,立时“腾”的一声起身,面带愤愤道:“安人放心……孙儿定会弄个明明白白……孙儿还要使人收拾行李,先不陪安人说话……”

  张老安人见沈瑞如此反应,嘴角微翘,却依面带关切道:“财帛动人心,二哥也勿要气坏了身子。你心里有数就好,这世上总有说理的地方。”

  沈瑞“勉强”笑了笑,便俯身作别,大踏步地出了屋子。

  直到出了张老安人院子,沈瑞方长长地吐了一口胸口浊气。

  怎么会有这么心狠的老人家?他到底是四房子孙,就算因孙家与二房有旧得了提挈,得便宜的不是四房?半点也不盼着他好,生怕他出人头地似的。

  瞧着张老安人这架势,明年二月里能放自己安生县试才怪。这一刻,沈瑞倒是庆幸徐氏南下,得以多一份倚仗。

  张老安人房里,郝妈妈有些不解,道:“安人不是想让二哥出继……”

  张老安人轻哼一声道:“二哥到底是四房子孙,即便真过了继,也不能真亲了那边,不认本生……”

  郝妈妈听了,不由有些担心,便道:“明早就要往宗房去哩,也不知二哥那里行李收拾的如何,要不老奴代安人去瞧瞧?”

  听郝妈妈提这个,张老安人才想起这么这茬,点头道:“去,将二哥身边的事接了,对那两个婢子也别太抬举

  “那是自然,老奴可是安人指的人。”郝妈妈知晓张老安人喜欢听什么,笑着说道。

  张老安人果然心情大好:“你到了京里,就按我先头吩咐的,二房择嗣时就推二哥一把,全力促成此事。”说到这里,亦是有些不舍道:“只有这两个孙子,我哪里就舍得予人?可四房数代单传,别无旁枝堂房,想要寻人拉扯都寻不到。大哥明年就要乡试,以后前程也需人看顾,偏生因二哥的缘故,沈理同宗房一脉都不亲近大哥。二哥若了侍郎府嗣子,也是天大福气,往后兄弟之间也能多个臂助……”

  如此这般,她又跟郝妈妈絮叨好一会儿,方放郝妈妈去了。

  出了张老安人院子,郝妈妈就忍不住撇撇嘴。

  二哥可是四房唯一嫡子,二房即便要过继嗣子,也会选子嗣多的人家,从嫡次子、嫡幼子里选人。难道那孽庶记了名,就成真正嫡长子了不成?委实可笑。

  连她这做下人的都明白这个,老安人却是如此想当然,真是老糊涂。

  回到跨院时,沈瑞心情已经平复。

  他又不是真正小孩子,会为张老安人一次蛊惑就去得罪二房,权当她放屁。只是这老太太心思太恶,要是不回报一二,反让人憋闷。

  刚好见长寿兑完庄票回来,等他将兑来的金银同冬喜交接完,沈瑞便将他招呼到一旁,低声吩咐一二。

  长寿闻言,有些迟疑,道:“二哥,会不会将大哥扯进来?”

  这般多嘴,长寿倒不是关心沈瑾,而是见沈瑞平素同沈瑾关系还算亲近,怕他一时出气过后后悔。

  沈瑞指了指后院方向,嗤笑道:“有那疼孙子的好祖母在前面,火烧不到大哥身上……”

  两人正在院子里说话,便见郝妈妈过来。

  沈瑞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妈妈可是代安人过来看顾我?”

  郝妈妈忙道:“这奴就是奴,哪里能代得了主?老奴是想着二哥身边的大姐们应没出过远门,怕有甚准备不周全处让二哥不便,方过来瞧瞧,二哥别嫌老奴爱操心便好。”

  见她如此知趣,沈瑞便也客气道:“如此,就劳烦妈妈多费心了。”

  郝妈妈却没有急着进屋收拾行李,而是看着沈瑞欲言又止模样。

  沈瑞心中一动,挥挥手打发长寿下去……

  第一百二十章 高飞远走(五)

  郝妈妈近前一步,压低声道:“二哥,方才听的那番话都是没影子的事,万万信不得。当年孙太爷压了半船银子到松江,谁不晓得孙太爷是破家嫁女?是见不得二哥同二房亲近,要让二哥心生芥蒂……二哥可不能上当……”

  沈瑞心里虽早敞亮,可郝妈妈能专程来提点这一番,这人情也是要领的。

  沈瑞便道:“听说妈妈家老大在老安人庄上当差?”

  郝妈妈不知沈瑞为何问起这个,老实地点点头:“也是个笨的,除了侍候庄子,甚也不会?后被田家老二挤了下来,成了副手。田二跑了,老安人又迁怒到他身上。还是老奴舍了面皮求饶,方没有担不是,还不知以后如何。”

  儿女都是孽,说到最后,老人家也带了黯然。

  沈瑞淡笑道:“妈妈是个通透人,当时是有后福的……我名下那些产业,不好老劳烦婶娘代我管着,总有接回来时。我这里可没有人手,到时少不得还得劳妈妈操心一二……”

  郝妈妈眼睛一亮,立时腰杆也直了,嗓门也亮了,脸上开了花:“二哥放心,但凡二哥有用到老奴处,老奴自是尽心尽力,定为二哥预备的周周全全……”

  郝妈妈同冬喜、柳芽两个收拾行李去了,沈瑞则去了书房。

  昨晚没来得及同沈瑾提起出门之事,总要知会一声,沈瑞便简单几句写了,进京的理由就用徐氏所提的那个。瞧着沈瑾对生母那般依恋,当不至于会不会生出为何叫他去不叫我去之类的想法。

  如今郑氏、沈瑾母子生离,不知他们后不后悔沈瑾记名嫡子之事。

  只是三年前的情景,也没人会去管他们心里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孙氏遗书在族亲们跟前一出,妾室庶子要是反对,则就是不知好歹了,以后也无法立足。

  不得不说,沈瑾顺利记名到孙氏名下,确实使得沈举人与张老安人对郑氏没了顾忌。

  否则以他们母子对沈瑾看重,只为了沈瑾出身,在孙氏故去后想的当也是扶正郑氏,而不是续娶填房。

  “母以子贵”,当没有了儿子,自然也就贵不起来。

  见识一次郑氏的果决狠辣,沈瑞不得不佩服孙氏的“未雨绸缪”。张家俩姊妹危及沈瑾前程,郑氏能下得了这般狠手;对于沈瑞,要是有了纷争冲突,又有什么可容情处?

  不管这对母子醒过味来会不会心生怨恨,沈瑾名利双收好处却是实打实,但凡露出不满形迹出来,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正想着,就听到外间柳芽惊讶道:“妈妈,怎叫人从厨房取了这些罐子?还没到吃午食的时候,妈妈可是饥了?

  “我的小大姐,这出远门,旁的东西都可落下,这些物什却往往不可拉下”郝妈妈道。

  沈瑞心中也好奇,挪步出来,就见外间桌子上摆着四只径高都七、八寸的陶瓷罐子,郝妈妈、冬喜几婢都围在桌

  见沈瑞出来,冬喜、柳芽两个侧开身,让出桌前。

  罐子已经打开,两个是满的,两个是空的。怪不得柳芽问郝妈妈是不是饿了,满的两只一只装了切丝榨菜,一只装的盐津梅子。

  榨菜性温,梅子止呕,这两样应该是防止晕车船的。上辈子就听过一种古时传下来的偏方,出远门携了家乡水土带了,到了异地水土不服时,用这两样熬水喝。那两个空罐子,八成是用来装水土的。

  沈瑞心里猜个大概,不过见郝妈妈隐有得色,几个婢子也满脸好奇,便也凑趣道:“妈妈,带这么罐子作甚?”

  郝妈妈面露得色道:“这离乡背土,哪里又如在家里自在?别的都不怕,就怕身子不舒坦。这晕车晕船,看着不过是小事,可这千里迢迢,路上就要一个多月,大人身子熬得,二哥哪里吃过那般苦楚?这榨菜、梅子看着是寻常东西,可晕车晕船时用了,顶顶用哩。就算不晕车晕船,吃不惯外头吃喝,用这个佐粥也能开胃。”

  说到这里,她又指了指那两个空罐子:“这草木挪了地方尚且水土不服,何况人来?这两个拿到井边去,一只装井边土,一只装井水。等到了京里,二哥若是水土不服,用这个熬了便能治。”

  一席话,听得冬喜、柳芽都敬佩不已。

  冬喜扶着郝妈妈道:“到底妈妈是积年老人,婢子等只顾着收拾二哥衣裳常用物什,哪里晓得这些个?幸而妈妈来了,要不可是耽搁大事?以后还得赖妈妈多操心。”

  柳芽也笑嘻嘻道:“有妈妈在,冬喜姐姐与婢子心里也踏实了。”

  郝妈妈自是晓得这两婢身份不同,管着沈瑞身边事,原还怕自己过来这两人会忌惮防备,眼见这两人都亲亲热热的,心里也跟着踏实了。

  她六十来岁人,如此寒冬腊月,哪里会乐意出远门?

  只是这未曾不是个机会,倒不是她想着会尊张老安人吩咐如何如何,而是借此服侍沈瑞一回,给儿孙留份善缘。这二哥看着虽清冷,可只瞧他对沈瑾都和和气气,待自己当年不恭也没有找后账,就晓得他是个大度心软的。这不自己不过唠叨几句,便立时得了应承。

  同张老安人那几顷地的小庄相比,沈瑞名下的三个庄子,个顶个都是好的。二哥转年就十三,等十五、六说了亲事,娘子进门,产业自然接回来,到时候自家儿孙生计便都有了着落。

  想到这里,郝妈妈笑得越发开怀:“我也是当年跟着家里的服侍老爷去了两趟京里,要不也不晓得这些。这虽都是寻常人家贱法子,可顶用就是好。老爷当年第一次进京,因水土不服是遭了大罪,病了一个半月,差点连春闺都耽搁。等到第二遭,我从在外跑生活的一个老亲处打听了这个法子,就依此形式,老爷恁事没有哩”

  沈瑞虽没亲身体会过那“家乡水土”的妙用,不过能传承到后世,民俗也当尊重。

  想到郭氏那里不曾预备这个,沈瑞便吩咐冬喜道:“你去隔壁走一遭,跟婶娘说说这个。婶娘没出过门,两位族兄在外只会报喜不报忧,怕不知晓这个。”

  冬喜应声去了,郝妈妈见沈瑞不仅采纳自己提议,还如此重视,心里熨帖,笑容越发真切。

  之前沈瑞对于郝妈妈随行不以为然,现下却有些重视。

  现在不是五百年后,风俗民情各异,郝妈妈出过门,去的又是京城,有她跟着确实是好事。

  沈瑞叫柳芽取了五两金子过来,送到郝妈妈跟前:“妈妈上了年岁,却因我之故再历车马劳顿,我心里也不安生。这中间隔着大年,让妈妈骨肉两处,这几两金子提前予妈妈做个年礼。”

  郝妈妈月钱每月不过二两银子,这五两金子折五十两银子,可是顶她两年多月例。

  固然郝妈妈服侍张老安人大半辈子,略有积蓄,不缺这几个银钱,可也被沈瑞的大方惊住,诚惶诚恐推迟一番,方感激地收了。

  少一时,冬喜回来,对沈瑞道:“大娘子可是惊住,早先并不曾知这些哩说多亏二哥身边有了妥当老人,方能预备得周全。”说罢,拿出一个荷包来,塞到郝妈妈手中,笑着道:“沾了妈妈光,婢子也得了大娘子赏,这份是大娘子赏妈妈的。”

  郝妈妈跟着张老安人紧巴了几年,眼见小小一件事,便得了两次赏,真是欢喜不已。

  眼见行李预备得差不多,她便带了冬喜、柳芽两个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又指了两处纰漏。直到天色将午,这边色色差不离,她方告辞离开。因是出远门,她也需回家收拾行李。

  冬喜亲送了出去。

  屋子里柳芽忍不住对沈瑞道:“幸好来的是郝妈妈,换个人,没出过门,哪里晓得这些哩……”

  一夜无话,次日四更天,跨院这里就便有了动静。

  内外点灯,连小桃、小杏都跟着忙起来。

  两小婢不能跟着出门,略有沮丧,不过沈瑞一人赏了二两银子,又说下回出门大家轮着去,这两婢便也生出期待欢喜来。

  这日早饭,又比平常丰盛几分,粥品两道、点心四色、各色荤素小菜八碟,摆了满满一桌子。

  沈瑞便招呼几婢近前:“一道用罢,一会儿你们也有得忙乎。”

  冬喜、柳芽还罢,小桃、小杏未免战战兢兢,沈瑞看着也不自在,便指了一盘点心,两碟小菜,让她们下去自用去。

  用了早饭,穿戴齐整,沈瑞去了张老安人院子。

  张老安人已用完早饭,郝妈妈穿着外出衣裳,同几个婢子侍立在旁。

  见沈瑞过来,张老安人又一出祖孙情深,再三叮嘱他懂事,有事多问问郝妈妈,云云。

  沈瑞唯唯应诺,张老安人又对郝妈妈道:“老身这宝贝孙孙就要交给你照看,你可要尽心尽力、照看得妥妥当当的,若是你偷懒耍滑,使得二哥有半点不顺心,老身都唯你这老货是问”说到最后,带了厉色。

  郝妈妈忙跪下道:“安人放心,老奴定将二哥服侍得妥妥当当。老奴最是忠心不过,又不是那种刁滑的,哪里敢违了安人吩咐?”

  郝妈妈这里,张老安人早仔细吩咐过,不过是再敲打一二,便摆摆手叫她起来,跟着沈瑞出去。

  沈瑞又到书斋,沈举人已经穿着外出氅衣等着,板着脸道:“这次与你同行都是族中兄弟,年少气盛难免有口角处。且不可斤斤计较,露了小家子气,也不可去跟着胡闹,学那些豪奢之举”

  沈瑞依是垂手乖儿子状,听着沈举人喷了半盏茶的口水,父子等人才从书斋出来。

  大门口停着四辆马车,除了沈举人那辆,其他三辆都要跟着去苏州,两车坐人,一车载行李年礼,管家与长寿、还有几个男仆都穿的厚厚实实,牵马在旁。

  郝妈妈带了冬喜、柳芽上了后边的马车,沈举人该吩咐的吩咐完,自坐去了,沈瑞便上了第二辆马车,看柳成跟在外头哆哆嗦嗦的,便也招呼他上来同坐。

  蒙蒙亮中,一行车马往宗房驶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鸟飞鱼跃(一)

  松江府,西城门。

  随着“吱呀”声响,几个守门兵卒打着哈欠推开城门。远远乌压压过来好多辆马车,旁边还有不少骑马仆从。

  一方调职过来的年轻兵卒站在城墙上,看着不远处的车队,倒吸一口气:“娘哩,好多辆车,这是府尊大人出行

  话音未珞,他脑门上挨了一下,旁边一个中年兵卒道:“莫要胡吣府尊大人出来,即就算摆全套仪仗,也没听说用马车?长得记性,竟让人笑话。瞧着架势,这是城中哪家大户人家出远门,才会跟了这些人。”

  年轻兵卒揉了揉脑门道:“谁家哩?好大声势,瞧着足有十来辆马车……”

  中年兵卒仔细眺望了一会儿道:“左右不是沈、贺、陆、徐那几家,旁人家也凑不齐这些马车……”

  待出了城门口,一行车马仆从,便顺着官道,往西行去。

  在他们后边半里路开外,跟着一辆马车,车旁几个健壮男仆骑马相随。

  少一时,后边又快马追来一骑,到了车厢跟前方勒住缰绳。

  车帘挑开,里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贺二老爷贺南盛,皱眉问道:“可打听清楚,沈家这些车马是往哪去?”

  来人侧身回道:“回老爷话,是沈家二房大太太携各房族侄回京,听说从苏州登船,应是先往苏州府去。”

  “苏州啊……”贺南盛点点头,吩咐车夫继续跟着前头,便撂下车帘,倒是不急了。

  前些日子山西来了个豪商,订了几船布,过几日在苏州装船,因是初次买卖,他想着要仔细周全,便打算亲自去苏州走一遭。没想到还没出城,便见沈家浩浩荡荡车队,心中疑惑,便使人打听一二。

  侍郎太太省亲,这并不是沈家一族一姓之事,这几日大户与城中职官家多留意沈家动静。职官女眷,也有送礼递拜帖的。

  徐氏与已故孙氏有旧,曾亲自拜会知府太太之类的风声便也传出来。至于二房断嗣,回来择嗣之事,沈家各房内传的沸沸扬扬,松江各家自是也得了消息。

  贺南盛并不担心徐氏找贺家麻烦,有宗房大老爷保媒,使得贺家与沈家四房结亲,不能说前嫌尽弃,也是将旧怨抹了。侍郎太太再翻前事,就是多事。那样扫的不仅是贺家面子,还打了宗房大老爷与四房沈举人的脸。

  果不其然,侍郎太太在松江府逗留这几日,并无为三年前的事翻后账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侍郎太太会带这么多人回京,这是真的要择嗣?

  贺家与沈家同处松江,世代联姻,自是晓得沈家各房来历。

  同别人一样,贺南盛也想到沈珏身上,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松开。

  沈珏虽是他亲堂外甥,可向来不亲近贺家。偏生最亲近舅家的沈年岁大了,已经娶妻生子,当不会在嗣子人选

  由沈珏想到沈瑞,贺南盛神情一怔,挑了帘子,对方才来人道:“追上前面车队,打听打听,四房可有子弟跟着进京?若有,问清楚了是哪个?”

  骑士应诺,策马去了。

  贺南盛撂下车帘,摸了摸下巴,这侍郎太太既与孙氏有旧,不会借口沈举人续娶在即、嫡子可期,选了沈瑞做嗣子?

  前头车队,一辆簇新马车中,沈珏看着宽敞车厢,四下里摸了两把,啧啧两声道:“三哥这马车可真敞亮,这三日弟弟就过来同三哥、瑞哥混了”

  苏州府距离松江二百里路程,快则三日、慢则四、五日也到了。因徐氏打算在年底前抵京,便按照三日的路程安排此行,这才一开城门就出了城。

  沈全笑道:“还不是托了瑞哥的福?当年我二哥往返金陵,我娘也没说给他弄个这么宽敞稳当的马车。”

  沈珏晓得这是沈瑞之前上学坐的马车,搭着沈瑞肩膀道:“之前就有鸿大婶子疼爱,如今又来个沧大婶子,瑞哥倒真是可人疼”

  沈瑞见他又犯酸,翻了个白眼,不予他计较。

  郭氏与徐氏对他另眼相待是因孙氏缘故,像郭氏这样将他视为亲子、面面俱到则是因为怜他失母,生父亲祖母又是指望不上的。

  沈珏亲爹亲娘俱全,即便再招人喜欢,也不会有隔房婶子越俎代庖地为他打理什么。这份羡慕,也是白羡慕。

  沈珏也不过是随口念叨一句,便又想到别的:“三房是不是太劳师动众?节礼就装了三车,跟着珠九哥进京的婢子仆从十数人,听说其中两个管事还是三房远支族亲。幸好都留下来,没有都跟了来,要不声势也忒大些。也真是的,不过出趟门,书童、小厮、婢子、婆子,一应俱全,倒真是骄奢公子做派”

  沈瑞听了,却是有些脸红。

  早上一行人到宗房后,宗房那里就陆陆续续汇集了二三十多辆车,各房头安排的随行家人加起来数十人不止。

  族长太爷见了,便发话将送节礼的车都留下,直接从松江启程,陆路进京。各房子弟只带近身服侍人手,只因到了苏州后,为了赶在年底前进京,徐氏要借搭官船北上,随从太多不方便。

  众人随侍都减为一、两人,只有沈瑞这里,除了赵庆留下之外,依旧带足了五人。

  沈瑞本想要先留下柳芽姐弟,让他们回家过年,等年后再跟着宗房的人进京,可族长太爷发话,说他年纪小还是多带两人。

  有沈珏在,沈瑞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小?可族长太爷发话,又是在众族亲面前,沈举人应了,沈瑞只有接受安排的

  沈珏说完,反应过不对来,忙对沈瑞道:“哎,瑞哥,我方才可不是说你你年岁小,离不开人服侍,珠九哥可都十七了……”

  沈瑞咬牙道:“我年岁小?瑞哥可还比我小一天”

  说起这个,沈瑞幽怨地看了沈全一眼,沈全是带了婢子不假,可只带了一人,另外又带了一个书童总共才两人。

  昨日郭氏说话架势,使得沈瑞以为沈全这里也会多带几人,才毫无负担地决定将冬喜、柳芽都带上。幸好有个财大气粗的三房在前头顶着,要不然沈瑞今早可是要闹笑话。

  沈全伸手摸了摸沈瑞的头,道:“瑞哥莫要不好意思,珏哥与我不多带人,到了京里也有人使唤;你若是带少了,到时要使唤亲戚家的人不成?”

  沈瑞挪开沈全的胳膊,无奈道:“三哥,我不是小孩了……”

  想到沈珏长兄也是京官,在京城有宅邸,沈瑞犹豫一下,问道:“珏哥到了京里是住侍郎府,还是往械大哥家去

  “当然都住了”沈珏毫不犹豫地回道:“既是跟着沧大伯娘进京做客,肯定要在侍郎府留些日子。可大哥、大嫂在,我也不好老住外头,还是得回那边……瑞哥放心,不会落下你,到时你随我同去便是……”

  说到这里,沈珏兴奋道:“这不说没觉得,一说起来在京的各房族人还真不少哩二房诸位长辈且不说,我家大哥在,全三哥家两位族兄也在,三房在京城有布庄好像是玲二哥在京里打理,九房有六族兄在。”

  见他开始数人头,沈瑞倒是想起一事,好奇道:“珏哥代沈传话给沧大伯娘了么?大伯娘怎么说?”

  听到这个,沈珏神色有些古怪。

  沈全在旁,也生出好奇:“沈让珏哥传什么话?”

  沈瑞便将沈所求父祖以庶支归宗葬入二房墓地的话说了。

  沈全摇头道:“连族谱没没进,就提到祖坟墓地?有已故二房太爷遗命在,大伯娘应了他才怪。”

  沈珏点了点头:“让全三哥说着了,大伯娘不仅没应,还说”说到这里,却是欲言又止。

  “到底说甚了?”沈全追问道。

  沈珏叹气道:“说要是有人任意冒充二房后裔,宗房不查明教训二房就会出面惩治。”

  这是不仅没应沈请求,连他们母子三人二房后裔的身份也不承认。

  想着沈琰、沈兄弟,车厢里一阵缄默。

  沈珏嘟囔道:“沧大婶子未免太不尽人情,沈琰、沈兄弟本就是沈家子孙,就算祖上有过错,隔了几代人,以庶房归宗又碍什么事哩?”

  沈瑞沉默一会儿,道:“人心本贪,欲壑难填。大伯娘此举,为的不是积仇宿怨,应是防微杜渐。”

  沈珏犹自不解,沈全已是想到了,点点头道:“正是这个缘故。若是二房珞大哥没出事,沈琰、沈归宗之事说不定还有些指望。珞大哥没了,二房嫡血断绝,要是认了这支庶房回来,以后怕要说不清。”

  “有甚说不清的?”沈珏依旧云山雾罩,只觉得沈全与沈瑞话中颇有深意。

  沈全道:“今日他们兄弟只想以庶房身份归宗,明日说不得就想要再求嫡系旁枝身份,后日说不得就自诩为二房正支。”

  “啊?”沈珏吃惊道:“不会,瞧着沈琰不像是那没廉耻的人?”

  沈全轻哼一声道:“沈不是自诩二房嫡裔么?要是爹娘长辈没念叨,他怎会这么觉得?沈琰与他是同胞兄弟,看着谦和守礼,可谁晓得心中作甚想。瑞哥说的正好,人心本贪,欲壑难填……”

  第一百二十二章 鸟飞鱼跃(二)

  那边沈珏拉着沈瑞混在沈全马车上,这边沈琴则是一开始便同沈宝一辆马车。

  只是平素叽叽呱呱不停的少年,难得得沉默下来,这都出城一两个多时辰,还没有半点动静。

  沈宝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恍然未觉。沈宝推了他一把:“琴二哥,怎了?”

  沈琴摇头,笑容却勉强:“没事,昨晚睡晚了,犯困了。”

  族兄弟两个同庚同窗,打小相伴长大,沈宝哪里能瞧不住沈琴神思不属,皱眉道:“昨日琴二哥收拾行李时不还是欢欢喜喜么?今儿怎就不高兴了?”

  沈琴耷拉脑袋,沉默了半响,方抬头正色道:“宝哥,你说,随大伯娘进京几位族兄弟中,将来真要留下三人在京中么?”

  沈宝见他如此,脸上也添了郑重:“琴二哥想要做嗣子?还是溧二叔说了什么?”

  “我爹说……我是外房子弟,离二房血脉远,读书又没天分,即便择嗣多半轮不到我……可又说不准,宗房、三房人口多、牵扯太多,四房子嗣单薄,九房琳二哥笨拙,说不得的二房反而乐意五、七、八这几房是非少的人家择嗣……”沈琴冷着脸,继续说道:“我爹说要是选上我,也是我的福气……我倒是不知,有亲爹亲娘,却要予人做便宜儿子,这算甚福气?”

  沈宝苦笑道:“溧二叔不过说了几句实话,琴二哥这就恼了?七房、八房是什么境况,二房是什么境况,恁是叫谁说都会觉得能去做嗣子是好事。就是我爹我娘,这两日旁击侧敲也是这个意思。我娘那里,没见有什么舍不得我的,仿佛我占了大便宜似的,差点就要留下我让六哥代我进京,被老太爷骂了一顿,才安生了。”

  沈琴咋舌道:“这嗣子一过,生老病死可就不于本生何于了。伯娘平素将六哥当成眼珠子,这回倒是舍得?”

  沈宝嗤笑道:“怎舍不得?只念叨六哥是个有福气的不当在家里苦熬,又抱怨爹儿子生的多,以后六哥成亲少聘银。”

  沈琴撇撇嘴:“你家六哥今年才七岁,伯娘这急得也太早了……”

  沈宝抱怨两句心中舒展多了,不好再多言父母之过,便将话题转了过来,问道:“琴二哥,你到底想不想做嗣子

  沈琴讪讪:“要说不想是假的……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说远近亲疏,就是按资质挑也挑不到我头上……我心里不安生,是担心你被挑上。到时我们可就两处,我要是以后能中举人还好,还能往京里走一遭,要不说不得这辈子都见不上面……”

  沈宝松了口气,道:“且放心,轮不到你,也轮不到我,我们不过是陪客。能得此机会出门见世面就该感恩知足,要是生出其他妄想来只会自找不痛快。”

  沈琴眼睛里生出几分好奇,道:“是不是老太爷说了什么?老太爷可瞧出,大伯娘到底属意谁做嗣子?”

  沈宝买起关子,笑眯眯地道:“琴二哥猜猜看?”

  沈琴瞥了他一眼:“大伯娘挑中的不外乎珏哥与全三哥两个,听说二房三小房要分着过嗣,那两外两房人选呢?

  沈宝摇头道:“你也说二房许是要分头过继,那大伯娘怎好当了那两家的主?如此劳师动众携我们回京,不还是要让二房几位长辈亲自看看我们兄弟。”

  沈琴还是糊涂着,追问道:“那老太爷怎就说轮不到你们?”

  沈宝没有再卖关子:“之前老太爷不晓得四房源大伯已经说了填房之事,没想到瑞哥身上。昨儿听说了,便对我说沧大伯娘当年能南下送嫁,如今又亲口承认曾‘养大,源大伯娘,可见不是寻常渊源,若是源大伯这里没有续娶之事,二房要四房唯一嫡子过继说不过去;源大伯续娶在即,以后不缺嫡子,又有个记名嫡子已经得了功名,能支撑门户,那瑞哥过继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太爷又说二房润三叔身子不好,向来依附长兄长嫂,许是不会单独择嗣,二房最有可能选两子,一人兼祧小长房、小三房,一人承继二房。有大伯娘的缘故,瑞哥许会记到小长房,小二房夭了的珞大哥少年才子,二伯、二伯母肯定也会挑读书资质好的嗣子,多半是珏哥或珠九哥。”

  沈琴听了,心里有怪怪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沈宝道:“老太爷没有将话说死,我心里本也半信半疑。可早上情景你眼见,精简随从连珏哥都不例外,怎就瑞哥独一份,将身边服侍的人都带了?瑞哥……正应了老太爷的话,当不会再回松江了……”

  松江府,沈举人宅,大门口。

  张老舅爷拄着拐杖,面红耳赤,对着拦在前面的门房吼道:“睁开狗眼瞧着,太爷是谁?太爷是你们安人亲兄弟,是你们老爷亲舅舅,竟拦太爷的道?太爷往来沈家大半辈子,今日怎就进不得了?”

  后边张家几位表舅、表少爷,亦是怒气冲冲,簇拥着张老舅爷要往里头闯。

  门房脑门子上汗都出来,他自是认识眼前是哪个,可老爷特意交代,不许张家人进门,他能怎么办?自己方才都说了老爷不在,安人也不在,这老爷子还硬生生往里冲。

  瞧着情势不对,门房立时缩回身子,“吱呀”一声将大门关上,嘴里忙不迭叫小厮拿门闩闩好大门。

  一小厮咋舌道:“张家怎换了这般嘴脸?往常都是低三下四、带了巴结,这回倒是有了底气”

  门房抹了一把汗,瞪了那小厮一眼,呵道:“胡吣甚了?好生看着,勿要让外头顶了门,我去禀告老爷”说罢,急匆匆往书斋去了。

  大门外,看着两扇紧闭大门,张老舅爷气得直跳脚,怒喝:“沈源,你给老子出来?你们这些黑心肝的,到底将我家三姐、四姐弄到哪里去了?出来给老子说个明白”

  虽还不到正午时分,可路上也有行人,因张家祖孙三代这兴师问罪架势,早有人停在不远处瞧热闹。

  听了张老舅爷这一句,好奇的人越多,慢慢汇了不少瞧热闹的人。

  张老舅爷不住嘴的谩骂,可大门依旧没有动静。

  五房与四房相邻,早被惊动。

  沈鸿在前院书房静坐,为了幼子远行本有些感伤,可被外头动静扰得心烦,就打算要使人出门驱散,可听说是张家人在闹事,反而不好插手,只好闷闷地进了内宅,跟妻子抱怨道:“源大哥到底怎了?容得张家人如此上窜下跳,还不出来应声?外头看热闹的人站了半条街,多少人都在看笑话”

  郭氏闻言,也是皱眉,随后又展开:“还能有什么?有是有理,早出来撵人,多半有什么不妥当处,落到张家手中。幸而瑞哥走了,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想起沈举人那门外亲,沈鸿都替他头疼,便撂下此事,道:“胜哥昨儿来,说同窗们走了大半,学堂里闷,以后不想去沈家族学附学了,求我往学里说一声。他爹娘那里还没话过来,我没有应承他,是不是打发人去舅子家问问?

  “这孩子,恁地任性”郭氏无奈,只好招呼一个婆子过来,吩咐了几句,打发她往娘家去了。

  沈举人家大门外,张老舅爷骂骂咧咧,嘴里越来越难听:“这是甚狗屁日外甥?亲娘舅上门,连大门都不给开,势利眼见不得穷亲戚还是怎地?如今人模狗样装做举人老爷,小时拖着鼻涕往我家蹭年糕吃的日子混忘了?这没良心白眼狼,老天爷怎就不长眼,没有收了去烂赌鬼的孙子,肺痨鬼的儿子,根子就是坏的,惯是白眼狼,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谁也比不得可怜孙大娘子,菩萨般慈善人,万贯家财地贴补着,都叫你们逼杀了这是要得报应的”

  沈家坊附近,住的不是沈家各房族人,就是姻亲故旧,多是联络有亲。

  张家人到沈家四房闹事,先前虽有不少人看笑话,可也没有太当回事。谁不晓得张家就是破落户,儿孙都不争气,靠着沈家四房过活。

  不过四房大门关的这么严实,张老舅爷如此高声,使得不少人窃窃私语。

  瞧着阖家齐来、祖孙上阵的架势,不像是来打秋风啊?

  四房到底怎惹了张家,使得张家吃了熊心豹子胆地上门恶骂?

  有听得久的,影影绰绰听明白两句,“嘿嘿”笑了两声道:“好像是念叨什么三姐、四姐来……四房如今没个主母在,爹壮儿长,一对黄花闺女送进去,谁晓得出了什么新鲜事……”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时,张老舅爷已经骂道沈举人宠妾灭妻、凌虐嫡子上:“甚叫黑心肝,这才是真正黑心肝虎毒尚且不食子,那却是连嫡亲儿子也容不得吃了孙家娘子的、喝了孙家娘子的,孙娘子才咽气,就要打杀嫡子,真是丧心……”

  话没说完,就听沈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仆从婢子簇拥着一个精神抖擞老太太出来。

  “闭嘴老身还没去找你们算账,你们是先上门倒打一耙,如此颠倒黑白,到底要脸不要?”来人正是张老安人,怒视着亲弟弟喝道。

  张老舅爷向来怕这个姐姐,立时有些萎了,随即想到什么,脖子一挺,冷哼道:“姐姐不用先骂我,且先将我们三姐、四姐叫出来,咱们再说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万万没有两个小娘子说没了就没了的道理……”

  第一百二十三章 鸟飞鱼跃(三)

  为了张三姐、张四姐之事,张老安人这两日本就不自在,听张老舅爷此话,直觉得越发恼火,怒道:“甚了你家三姐、四姐?既过了契生死就是我们沈家人,又与你们家有何于系?”

  张老舅爷先是一愣,随即则是跌脚坐在地上,惊道:“这么说来,你们真治死了我家三姐、四姐了?”

  一时之间,围观看热闹的也都惊住,胆小怕事的已经开始散开。

  真要是引出人命答案,沈家四房不落好,他们这些旁观的说不得也得被拘到衙门里做个人证。

  张老安人气得满脸通红,却也得了教训不敢放任张老舅爷在门外继续信口胡说,转了身去,对后头那些男仆小厮道:“还挺什么尸舅太爷犯癔症,还不快扶了他进来?”

  “呼啦啦”出来五、六男仆小厮,就凑过来拖张老舅爷。

  张家儿孙在旁,自然不肯让,两下里就斯巴起来。

  张老舅爷嘴里喊着“说清楚了再进去”,可身子并不十分抗拒,到底半推半就,被拖进了大门。

  张老安人没有立时回去,而是冲围着的那些人郑重道:“老身这兄弟犯了癔症,扰了邻里族亲清静,老身这里代他与大家赔不是”说罢,便推开旁边婢子搀扶,对众人福身下去。

  她如此年纪,辈分又高,大家哪好受她的礼,纷纷避开。

  有嘴快的闲汉忍不住问道:“老安人,张家两位小娘子到底哪去了?不会真有个万一?”

  张老安人闻言,立时唬了脸,瞪着那人,喝道:“坏事名声如害人性命,你上嘴皮搭下嘴皮来的便宜,这是要诬陷沈家?张家两位小娘子过契沈家,婚嫁任由沈家安排,还需同哪个报备?你要是觉得不热闹,直管往衙门里首告,看看到底能不能查个万一出来”

  那人不过是一时嘴快,别说沈家不可能真如张老舅爷所说弄出人命案子来;就算张家姊妹真没了,又于他何事?

  衙门岂是好进的,沈家四房虽没有人当官,沈举人却是仕籍,后边还有一个恁大沈氏家族顶着,谁会吃饱了撑得得罪他家?

  那人讪笑两声,寻了个由子,一溜烟跑了。

  张老安人发作这闲汉,明显是“杀鸡骇猴”,围观众人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张老安人轻哼了一声,在婢子婆子簇拥下,转身进了大门。

  大门立时关上了,那些驻足瞧热闹的没了热闹看,都三三两两散去。

  不过对于四房八卦,大家都有些上心,又生出各种揣测。

  那张家两个小娘子到底哪里去了?谁不晓得张老安人最是糊涂,向来偏着娘家人,眼下怎就闹翻?

  虽不知张家两位小娘子到底犯了什么忌讳处,可这张老安人还真是心狠的。

  没有几个人会认为四房真杀人,因着有“过契”之事,便猜着那张家两位小娘子当是被张老安人胡乱嫁了。

  为甚说“胡乱嫁”?要是亲事体面,何必瞒着张家,张家上下只有感激的,哪里会如此闹腾?

  四房大门外,随着众人散去,回归于平静。

  内院张老安人院里,却是一番好热闹。

  “我就要我家三姐、四姐?这人哩?”张老舅爷进了屋子,便大喇喇往主座上坐了,趾高气扬道。

  张大爷、张二爷也扬着下巴,坐在张老舅爷下首。张家几位小哥过了几年穷日子,家里养娘婢子都没了,眼下眼睛就有些不够使,不是打量张老安人房里的陈设摆件,就是黏在上茶侍婢身上移不开眼。

  张老安人虽有些心虚,可更恨张家人不给自己脸面,来家门外闹事,冷哼一声道:“你是老糊涂了?一千两银子予了你,这才几日功夫,就不认账?要是舍不得孙女,你就将庄票退回来,再来领人”说到庄票,老太太立时添了底气:“去外头打听打听,如今这人牙处买一个人要几个银子?一千两银子,银人也能打一尊,快快退了庄票来,再说其他”

  张老舅爷听到“一千两”,眼神有些慌乱,旁边的张大爷、张二爷都讶然出声。

  “不是五百两么?”

  “大哥说三百两啊”

  父子兄弟都鼓着腮帮子,互相眼瞪眼。

  张老安人越发从容,吃了一口茶道:“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原看着三姐、四姐年岁大了,连一分嫁妆也没有,耽搁了花嫁,我这做姑祖母的看不过才认了做孙女,为她们姊妹操心,倒是让你们蹬鼻子上脸有甚话说不得,要去大门外嘈嘈嚷嚷?如今你们住着我的院子,吃的我帮济的米,却来同我算账?那就好生算一算”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厉色。

  张大爷、张二爷本是欺软怕硬性子,打小又是阖家倚仗着张老安人这姑母过日子,见老太太厉色,都不敢应声,只望向张老舅爷。

  张老舅爷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深深运了一口气,在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来,取出几张庄票,一把拍到旁边几案上,咬牙道:“姐姐非要见了庄票方让我们看人是?这是五百两庄票,不管三姐、四姐,姐姐先唤个出来,就算是就此退还我家,我也认了”

  这一下惊的是张老安人,张家姊妹早被郑氏卖了。

  为了遮住自家儿子的荒唐事,防东窗事发,郑氏肯定会将人卖得远远的,哪里找得回来?

  张老舅爷说完那番话,就盯着张老安人瞧,两人做了六十多年姐弟,最了解张老安人的非张老舅爷莫属。

  见她脸上发僵,眼神闪烁,明显地透着心虚,张老舅爷立时心里踏实。

  今日上门来闹,他心中本没有多少底气。

  两家既在衙门过了契,那张三姐、张四姐如何都是沈家说了算,本生不得与无资格过问。可法理不外乎人情,他不过是家贫无力为孙女置办嫁妆方将孙女送外甥家做养女,又不是卖为婢子,怎就过问不得?

  他没底气的缘故,是不确定两个孙女到底还在不在沈宅。

  要是还在沈宅,他闹上这么一出,就成了笑话,怕也要惹恼了这个胞姐;只有确实如传言所说惹恼了张老安人,让张老安人送外头去,这文章方能做的。

  那两个孙女,一个温柔腼腆,一个活泼机灵,这几年都奉承得老安人好好的,哪里就会突然恼了?连张家人都瞒着,可见其中有不妥当地方。

  不管哪里不妥当,只要张老安人忌惮,张家以后就有了指望。否则瞧这母子两个越来越面酸心狠,哪里还理会张家人死活。

  张老舅爷板着脸,看着张老安人,催促道:“姐姐快收了庄票,打发人叫三姐、四姐”

  张老安人已收了恼意,露出几分无奈:“三姐、四姐错了规矩,我送她们姊妹去庄子里学规矩去了这才去了两日,折腾个甚来?等过些日子规矩学好了,我自会打发人去接回来”

  张老舅爷冷哼道:“我好好俩孙女被姐姐接进来教导,倒教出两个不懂规矩的?那姐姐说说看,她们姊妹到底错了什么规矩,使得姐姐下了狠心管教?”

  张老安人只觉得脑子里“嗡嗡”,面上难掩怒意。

  这两日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肠子都要悔青。她待张家姊妹如亲孙女般疼爱,这两个却要祸害死沈家。为了她们姊妹,闹得儿子出妾,宝贝大孙子也挨了打骂,至亲骨肉之间生嫌隙。

  也就是郑氏出手快,换成是张老安人知晓,也不会再容张家姊妹在家里。

  想着不是儿子起了色心,而是张家姊妹摸过去勾引尊亲长辈,张老安人眼中张家人就都成了仇人。

  她瞪着张老舅爷,火冒三丈道:“你还有脸问?教出俩不要面子小贱人出来,老身好吃好喝供养,她们却忘恩负义,闹得我阖家不安生换了旁人,早一顿板子敲死;不过是念在她们姊妹姓张,方便宜了她们不去找你算账,你倒有脸上门来闹?”

  张老舅爷虽早猜测这里头定有不对劲处,可毕竟只是猜不到到底是何处纰漏,见张老安人怒火不似假装,声音也低了:“是去招瑾哥了?这表姊妹兄弟间,亲热一二,又有甚来?”想到那日郑氏热络大方,便想到旁处:“可是郑氏不许?她一个妾,姐姐也太抬举她”

  张老安人方才不过是怒火攻心,方说漏了嘴,心中已是悔了。

  听张老舅爷扯到宝贝大孙子头上,她自是不应,立时撂下脸,不快道:“不甘大哥之事,你莫要胡说坏大哥名声

  这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本就是女子吃亏,与男子来说不过是风流韵事。

  张老舅爷只当两个孙女与沈瑾有了首尾,方被郑氏不容。

  按理来说,张老安人本来是有心让侄孙女给孙媳的,当不会如此反应。能让张老安人与郑氏都惊恼防范的,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瑾十一月初除服,如今还不到月末,这最让张老安人与郑氏担心的是什么?

  张老舅爷只觉得自己立时清明,猜到“真相”,看着张老安人,理直气壮道:“本是沈瑾孝期不谨、逼良成奸,怎就成了我家三姐、四姐的错处?”

  张老安人被这“罪名”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醒过神来,指了张老舅爷鼻子道:“好好的,一个劲往大哥身上扯什么?这要命的话也是能胡乱说的?”

  张老舅爷却是坐得稳当:“你们家就这几口人,不是去招惹瑾哥,还是去招惹瑞哥不成?”

  张老安人闻言,眼眸微暗,咬牙道:“正是说着了,就是四姐那没脸没皮的去招惹了瑞哥瑞哥身边是隔壁大娘子与状元公安排的人,这丢人都丢到亲戚家,我才气得使人送她们姊妹到庄子上。”

  她说得信誓旦旦,张老舅爷“腾”的一下子起身,冷笑道:“姐姐将污水往瑞哥身上推,亏心不亏心?瑾哥多大,瑞哥多大?毛都没长的娃娃,怎个勾引法?姐姐是将旁人都当成傻子?若是姐姐还这般说,那就去隔壁对质要是隔壁大娘子应一声确有其事,那是我张家家教不好,没教好女儿,去祸害瑞哥身子,我再不啰嗦,她们姊妹两个任打任杀姐姐可敢同我去?”

  张老安人被顶了满脸涨红,浑身直哆嗦。

  这本就是遮着的事,方才大门外张家爷孙父子闹了一出,说不得会引得什么闲话。再去隔壁闹腾,难道郭氏是个性子软乎的?

  以郭氏对沈瑞的疼爱,要是晓得她将此事扯到沈瑞身上,定是不依,要查个明明白白。

  这事情,哪里禁查?

  张家人还不知详情,已经借此要挟,那件事是万万不能露半点口风。可是就这样任由张老舅爷将屎盆子扣在自己宝贝大孙子头上,张老安人又觉得要呕血。

  屋子里僵持住,张老安人傻在那里。

  张家父子爷孙,脸上却都跟着放光。

  沈瑾是谁?沈家小才子,老安人命根子。

  明明是庶孽出身,却是得了天大福气,记名嫡子不说,连带着继承一份丰厚产业。

  张家众人本有心与之亲近,那小子却是个势利眼,客客气气,不过面子情。

  以庶子之身记名嫡子又得了嫡母嫁妆,却在嫡母孝期逼奸表姊妹有妊,这要是闹出来,他的秀才功名不用要了。

  张家众人都看着张老安人,想起昔日富贵生活,对于这张老安人一肚子埋怨。

  骗卖孙氏嫁妆固然是张家不对,可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些产业还是回来四房。被沈家族人抢了产业的是张家,连祖田都被逼卖的也是张家。

  张老安人不说不体恤娘家,贴补一二,反而越发吝啬起来,连亲戚之间的走礼都免了。

  张老舅爷眼中添了得意:“姐姐怎么……”

  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沈举人黑着脸摔了帘子进来,看着张老舅爷道:“到底为止,勿要再啰嗦到底想要讹多少?开出价来?”

  眼见张老舅爷目露贪婪,沈举人冷哼道:“只是开价前,舅舅要先掂量掂量,会不会撑死?四房因张家被折腾得如何,账面上到底剩没剩银钱,旁人不知道,舅爷可别装糊涂?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又不是只有大哥一个儿子”

  张老安人在旁,死攥着拳头,咬紧牙根才没开口,却是眼前昏黑,身子一头栽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鸟飞鱼跃(四)

  张老舅爷听了沈举人的话,犹疑不定,便望向张老安人,正好瞧见她身子栽下去,忙一把摆住,惊呼道:“姐姐

  张老安人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昏厥过去。

  张老舅爷吓的一激灵,差点松手将张老安人摔倒地上。

  沈举人也变了面色,忙唤仆婢进来,将张老安人送到里间,便叫人去急请大夫。

  张大爷、张二爷都不敢再坐,几个小哥眼睛也不敢再乱瞄。

  要是因张家人缘故,真将张老安人气死,那两家不仅断了渊源,还成仇敌。张家又有什么资格,与沈家相争?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坊间药铺的坐堂老大夫被请了过来。

  看了脉象后,老大夫出了外间,写了方子,道:“老安人这是忧虑过重,这几日饮食不思,少眠无力,身子才虚了,又赶上惊怒攻心乃至昏厥。先吃几副药,用些温和补汤,身子无大碍,可心病还须心药医,老人家上了年岁,容易多思多想,做儿女的还是当多多宽慰。”

  沈举人瞪了张家众人一眼,又回转过来问了大夫医嘱。

  这老大夫来过四房几遭,晓得张家与四房渊源。眼见沈举人如此举动,就晓得是张家人闹腾,气病了张老安人。

  他交代完遗嘱,受了诊金,带了药童出去,想着张老安人境况与方才半屋子张家子孙,摇了摇头。

  前日因、今日果,张老安人一心贴补娘家,倒是养出一屋子废物来,自食恶果……

  依旧是张老安人外屋,依旧是张老舅爷带了儿孙,对峙沈举人。

  只是张老舅爷没有先前那般有底气,张大爷、张二爷即便再次坐下,面上也陪了小心。

  沈举人铁青的一张脸,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张老舅爷讪讪,端起茶盏,吃了口茶。

  茶水早已凉透,却也无人添茶,张老舅爷只觉得没意思,耷拉下眼皮道:“张家本也有屋有田,其中就算有姐姐后些年贴补的,可前头祖产虽微薄也是有的。可因孙氏嫁妆,外甥不敢得罪族亲,就扔了我家出来,家产殆尽,连祖产也没保住。这张家老少十来口人,便只能喝西北风过日子,不厚着面皮来你家打秋风,还擎等着饿死?”

  “我晓得你心里瞧不起舅舅,嫌弃张家是破落户。可当年姐夫那富贵病,耗尽家财,张家也出过救命银子;姐夫走后,你们母子生活不易,张家钱米上也从没吝啬。就是你当年下场,姐姐不放心旁人,也是我这舅舅鞍前马后,四处打点,拜人做保,后曾陪你去过金陵,跑过京城……”

  张老舅爷脸上不见方才贪婪与得意,只剩下颓废:“如今你是举人老爷,家业翻了数倍,有争气大儿子,前头娘子留下丰厚嫁财,要续进门的也是大户人家小娘子,儿孙日子只有越来越好的。可瞧瞧你舅舅我,再瞧瞧你两位表弟还有这几个表侄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死后都不知往哪里埋啊”说到这里,已是嚎啕大哭。

  张家几个小的都耷拉下脑袋,张大爷、张二爷也抽抽搭搭,抹起眼泪来。

  沈举人听着前头想起旧事还有些心软,不过看到张大爷、张二爷这跟女人似的抽搭,立时恶心住了,冷笑不已。

  张老舅爷还罢,六十来岁的人,到了养老的年纪。张大爷、张二爷正值壮年,又识文断字,到哪里混不了一口吃喝,却只知吃喝嫖赌,半生正事不做。还有那几个小的,也多尽长成了,出去做活计学徒,怎就养活不了自己?

  说来说去,不过是馋懒奸滑,不肯吃苦罢。

  沈举人的心,立时硬了。

  他知道自己不心硬不行,张家如跗骨之蛆,要是让他们盯上来,以后可斯巴不开。

  张老舅爷老脸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嗓子嚎得响于,也不见外甥宽慰自己,便泪眼模糊地望向沈举人。

  见沈举人满脸冷笑,透着几分不耐烦,张老舅爷心下一沉,慢慢收了泪,道:“舅舅也不求旁的,只求外甥高抬贵手,予我们父子爷孙一口饭吃……你娘城南那处庄子,本也是从张家陪出……”

  沈举人嗤笑道:“舅舅是真发了癔症?当年张家陪的是一百二十亩地,那庄子如今是六顷庄子”

  张老舅爷面上有些羞红:“姐姐嫁过来四五十年,陪嫁庄子添些孽息又怎地?”

  “舅舅是瞧上安人的陪嫁庄子?那不不会给张家,舅舅就不用想美事了”沈举人丝毫不容情,一口回绝道。

  “你”张老舅爷恼羞成怒,也没了好脸色,刚想要说话,就听沈举人又道:“不过正如舅舅所说,总不能看着舅舅一家老小去喝东北风。舅舅家搬到庄子上去住,那处庄子就请舅舅代为管着。”

  有句话说的好,叫“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张老舅爷本想要撕破脸,恶语威胁,被沈举人这一松口,又勾得心动:“那庄子里每年出息?”

  张老安人名下那处私产,除了张家早年陪嫁的那一百二十亩薄田外,其他陆陆续续添的都是上田中田,不少还是经得张老舅爷的手,他自晓得那边出息不少,一年下来三百多两银子是有的。

  沈举人道:“只要舅舅约束好表弟表侄,勿要生出什么是非,惹得我家安人气恼,那出息便孝顺了舅舅。”

  张老舅爷犹有不足,道:“那田契……”

  沈举人皱着眉,犹豫半晌,方道:“等舅舅百年后,老安人早年从张家陪出来的那百二十亩地,就与了两位表弟。其他的,还请舅舅免开尊口。”

  张老舅爷还要再说,沈举人已不耐烦,站起身来:“舅舅若是觉得不够,只管去学官那里去告抓贼抓脏、抓奸抓双,难道你空口白牙,还能夺了大哥廪生功名不成?学官也要掂量掂量,到底敢不敢得罪沈家。沈家各房在官场的不是一个、两个,我就不信有人敢平白都得罪了”

  一年三百两出息,死后还能有百二十亩地留给子孙,同现下不名一文比起来,已是天差地别。

  张家已经“竹篮打水一场空”过一次,如何还敢折腾第一遭。

  张老舅爷忙不迭点头道:“够,够,就按外甥说的法子只是口说无凭……”

  这舅甥两个,舅舅觉得外甥心狠,外甥觉得舅舅奸滑,彼此都信不着,立契反而心里都踏实。

  沈举人便吩咐人送上纸笔,一式两份地写了。

  张家阖家搬到庄子上去住,那庄子依旧由沈家管事打理,张家人只有监看之责,不能直接插手。等到每年年底产息出来,若是张家子弟无人惹事,这产息便孝敬张老舅爷;若是张家子孙闹事,小错一次扣五十两银,中错一次扣百五十两,沾染官非为大错此契终止。

  对于舅舅一家,沈举人是真怕了麻烦,这次是下狠心将他们一家拘住。

  张老舅爷看的有些傻眼,吹胡子道:“甚是大错小错?”

  沈举人便指了指纸上:“舅舅眼花了,这不都写的明白?不违反律令引人非议,又同沈家不相于的为小错,同沈家相于的为中错,违反律令、沾染官非的是大错。”

  一式二份写好,沈举人也不着急,对张老舅爷道:“要不舅舅再思量几日?”

  张老舅爷强笑道:“不用麻烦二遭,如此正好……只是后街那宅子……”

  沈举人冷了脸道:“那宅子虽记在老安人名下不假,却不是从张家陪来的。舅舅若是混忘了,直管寻了安人嫁妆单子出来对质”

  张老舅爷见沈举人没有通融余地,到底不敢惹恼了他,通快地签字,按了手印,招呼着儿孙们走了。

  至于他曾掏出的那五百两庄票,自然在张老安人昏厥时,早就趁乱又踹在怀中。

  这又是一笔烂帐,他同张大爷说的是得了五百两,张大爷同张二爷说的是三百两,这父子兄弟之间还有的墨迹。

  沈举人只叫下人送客,自己回书斋懊恼去了。

  为了个张家姊妹,前头舍了一千两银子,后边又是一个庄子出息,使得四房境况越发紧,沈举人如何能不悔?

  张老安人直到黄昏时分,才睁开眼,喝了药后,立时打发人去请沈举人。

  婆子婢子都打发出去,张老安人问追问张家之事解决法子。

  当知晓张家去了城南庄子,沈举人又应下张老舅爷百年后将那百二十亩陪嫁送还张家,张老安人呆坐许久,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罢了,送还张家就送还张家……早清早了,以后也再无瓜葛……”

  不过张老安人现下最恨的却是儿子,拉了沈举人胳膊,使劲地捶打沈举人:“你这当老子的恁是心狠,那要命罪名你也往大哥身上推?”

  沈举人一时不急,后背被狠捶了几下,一把推开张老安人,皱眉道:“安人不心狠?怎就睁着眼睛将屎盆子往二哥身上扣?”

  张老安人憋得满脸青白,指着沈举人道:“还不都是为你遮羞,倒成了我的过错不成?”

  沈举人冷哼道:“若没有老安人引狼入室,如何会闹成这般模样?还是在安人眼中,大哥前程好就是好孙子;儿子与二哥不中用,就不是好儿子、好孙子了?”

  张老安人听他口气不善,知晓这父子之间嫌隙已深,刚思量如何开解两句,沈举人已摔了帘子出去。

  张老安人看着那犹自晃动的门帘,想着儿子眼中的厌恶,还有城南自己几十年费心巴力用私房添增的那庄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

  第一百二十五章 鸟飞鱼跃(五)

  出门在外的新奇,使得沈珏、沈琴等人充满兴奋,尽管做了一日马车,依然精神头十足模样。

  等到了客栈,众人熟悉毕,被徐氏唤到一处,用了晚饭。

  等饭桌撤下去,这小兄弟几个就脑袋瓜子凑到一起,叽叽咋咋说个没完,提起什么都觉得稀罕。

  沈全、沈珠两个年长的,都是出过远门的,倒没有几个小的这般兴奋。

  只是沈全察留心着沈珠的不对劲,族学中那个八面玲珑的少年秀才,恍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沉默起来,只见他手中抓着一本书,神色木然地坐在旁边,同这欢快气氛格格不入。

  沈全与他既是族兄弟,同年入的族学,早年也是常在一处耍。只因后来一个春风得意,一个榜上无名,才渐行渐

  不管沈珠愿意不愿意,既然已经随着长辈出来,还如此作态,恁地不讨喜,最后哪里能落得了好。

  沈全望了眼徐氏,便见徐氏笑眯眯地听着沈珏、沈琴两个说话,并未留心这边,便凑到沈珠身旁,小声道:“珠哥这般没精神,可是坐车坐乏了?”

  如此说辞,不过是提前沈珠,要是不爱坐,便可以借口乏累回房了。

  沈珠木木地看着沈全好一会儿,道:“全三哥以前不狠下力气读书么?如今怎么连书本都不见你拿?”

  沈全看了他手中书本一样,想着这一日途中小憩沈珠每次都手不释卷,皱眉道:“珠哥在马车上看书了?再急着看书也不差这几日这马车晃来晃去,眼睛还要不要?”

  沈珠说完方才那一句,又成了蚌壳嘴,耷拉着脸。

  沈全少不得低声劝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出门,既是跟着出来了,便软和些。”

  沈珠嗤笑一声,低下头,低声道:“怎软和?跟珏哥、琴哥似乎的耍猴戏?”

  沈全见他情绪不对,寻了个由子,拉了他出来,转到角落处,低声劝道:“你耍甚脾气?你爹娘都不在跟前,谁会哄着你、宠着你?除了二哥同我,其他那些都比你年岁小呢,也没个做哥哥的样子”

  沈珠抬起头,神色有些狰狞:“全三哥,我实不晓得自己念了十多年书到底是为了甚了?”说到这里,晃了晃手半新不旧的《四书集注》,苦笑道:“自打沧大伯娘到松江,我就一个字也看不见去,明明先前背过记过的东西,也全然陌生,就好像没学过一般模样”

  “啊?”沈全惊讶出声:“是不是你心思重,一时失迷了心窍,方如此?你切莫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这择嗣之事都没影,就将自己生生憋闷坏,你就不能出息些?”

  沈珠木然道:“打小我娘同我说,好生读书,为她赚个凤冠霞帔、诰命夫人;我爹同我说,好生读书,以后出去做大官、权财齐得;曾祖父同我说,好生读书,转换三房门庭、光耀门楣。我便老实听了,从记事就开始读书。”

  “旁人是十年寒窗,我今年十七岁,却已经学了足足十三、四个年头。可沧大伯娘一来,他们又说读书无用,齐齐推我去做嗣子,说到时岁试科试考不好没关系,可以直接去国子监;以后乡试会试不合心也不怕,可以恩荫入仕。

  “我这十几年算什么?那些书都白读了?他们只想着我要是成了二房嗣子,以后提挈本生,就没想过问一句我愿意不愿意?当年他们哄我读书时,我才三岁,无需问我愿意不愿意,如今我还是三岁么?平素万般疼宠都是空,用得着我读书之时便哄我去读书,用的着我去做嗣子之时便哄我去做嗣子,这儿孙生下来,难道就是拿来谋好处的?”

  听着前面的话,沈全也为沈珠感叹,听到最后,却是摇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太三房长辈那里,不是说就此弃了你,或许在他们心中,你即便真入嗣二房,也依旧是他们亲子亲孙,以后自也是盼着你帮衬三房……”

  沈珠冷笑道:“可见真是生养我一场,便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当乖乖顺顺地听话一辈子二房几位长辈是傻的,选个一个劲贴补本生的嗣子碍眼堵心?但凡他们为我着想一分半点,我都不会这般难受可个顶个只惦记没影的好处,只当我如同泥塑木偶一般摆布”

  沈全倒是不知如何相劝,这件事说跟到底还是三房长辈生了贪心,又想的简单。

  即便沈珠真如他们的心,成了二房嗣子又如何?松江距离京城千里迢迢,他们还能阖家登门不成?二房那些长辈都正值壮年,并未到七老八十,嗣子要是想当家做主,恐怕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后,谁晓得又是什么格局?就算沈珠还念着生恩,顾及本生,他妻儿呢?会任由三房打着本生之名上门讨便宜?

  这也是三房长辈将生恩看的太重,在沈珠面前连掩饰都不掩饰。换个圆滑的,先用为了沈珠前途好的由子哄得他过嗣,过后再水磨工夫,沈珠还能真不管本生爹娘不成?

  只是沈珠这钻牛角尖的架势,委实看着让人不放心,沈全只能道:“书读了,受益的是你,学问进了肚子,旁人也抢不走,总不是坏事;这嗣子之事,你要是不愿意,虚以为蛇,走个过场,也没人强逼着你,何苦见天自己鼓一肚子气”

  “谁说我不愿做嗣子?我偏还真要争一争”沈珠身子挺了挺道:“我这前十七年就是木偶,以后却是想做人律法族规在,我倒要看看,他们到时还怎么摆布我?”

  这回意外的是沈全,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珠,半响道:“原来你是愿意的?那你先前这不情不愿?”

  沈珠目光幽暗:“这就是所谓‘人心易变,全三哥是个实诚人,我只盼着你我兄弟一直都好好的”

  沈全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忙道:“嗣子不嗣子的同我可不相于,到了京里我也往大哥家去,你别可将我当对手

  沈珠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全三哥还真是赤子心情,叫人羡慕”

  屋子里,众人都听到了沈珠的大笑声。

  沈珏对沈瑞挤了下眼睛,低声道:“珠九哥总算是笑了……这黑了一天脸,都跟换了个人似的……”

  沈瑞笑着听了,并没有多言。

  接触次数不多,可瞧着沈珠是个颇为圆滑的人,当不会继续这样不知趣下去。

  沈琴在旁,却是忍不住偷看沈瑞。

  大家年岁相仿,早年都是蒙童班同窗,沈瑞当年性子倨傲,为人又骄横,委实不讨喜。谁会想到,短短三年,他就如同换了个人似的。

  沈琴、沈宝等族兄弟背后提起此事,也只能感慨一声没娘的孩子命苦。

  这番磨难,却将沈瑞这瓦砾打磨成了美玉。瞧着沈瑞平素读书那用功劲头,就像个能成才的模样。如今大家都说笑着,他却是个大人似的稳重,半点也不见淘气。

  徐氏抬头望了眼门口,对陪坐在一边的沈道:“全哥年岁不大,却是个细心懂事的好孩子,你鸿大婶娘教的好

  这次徐氏带沈家众少年回苏州,宗房这边也安排人护送,领队的就是沈。

  要是赞的是沈珏,沈自要谦虚几句,赞的是沈全,便只有跟着夸的:“全哥是不错,性子敦厚平和,身为幼子,丝毫不娇气……三年前源大婶子过身,瑞哥拖着病体在灵堂守孝,鸿大婶子不放心,让全哥以代福姐之名陪着守灵。这寒冬时节,全哥守到最后,一直都发丧都代福姐送了殡,半句抱怨都没有,待瑞哥更是尽心尽力,照顾得周周全全”

  关于孙氏去世后详情,徐氏自是打听得清清楚楚,晓得沈全守灵这一段,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想当年他自己不过是十四岁半大孩子,确实不容易。

  如此良好教养,除了五房谨慎家风外,就是多赖郭氏这个出色母亲。

  “我在京里见过五房大哥、二哥,都是两个齐整好孩子,你鸿大婶子会教子。照我看,沈家这些伯娘婶子,就数她同你娘两个是拔尖,又有子孙福。”徐氏颇有感触道。

  沈哪里好接这话,只有默默。

  徐氏醒过神来,自嘲道:“是婶娘糊涂,怎同你念叨这个来?跟着侍从人手多,还需要你四处盯着,哥别陪我磨牙了,且去忙。”

  明日又要大早出行,沈需要留心杂事是多,便起身告罪,从屋子里出来。

  刚出的门来,沈便见贴身小厮过来:“二哥,二堂舅老爷也下榻这边,听说二哥在,打发人来请呢。”

  “二堂舅也在?”沈面露欢喜,忙吩咐小厮领路。

  沈亲舅舅去世的早,同外家亲戚往来最多的,反而是贺家长房几位堂舅。贺二老爷待小辈向来又大方和气,外甥侄儿都乐意同他亲近。

  沈到时,贺南盛这里才叫了酒菜过来,见着沈,招招手道:“哥来了,快过来,天冷呢,陪舅舅吃两盅

  沈先请了安,才坐了,笑道:“不知二舅也出门,否则就做一路,二舅家马车可比外甥的舒坦。”说罢,把盏给贺南盛斟满酒,自己也斟了一杯道:“二舅既吩咐,本当多陪舅舅吃个尽兴,可我护送着一帮族弟出门,需要看顾的地方多着,又有长辈尊亲在,不好醉酒,只能陪上一杯,略表心意……”

  第一百二十六章 鸟飞鱼跃(六)

  贺南盛闻言却是一愣:“到了忘了这茬,你可是随你那族婶出来……那舅舅是不是当去递个拜贴?”

  沈望了望窗外天色,摇头道:“不用了?这个时候,又是在外头。”

  贺南盛不过一说,也不勉强,只道:“那就算了,明早过去拜会便是。”

  舅甥俩都是宗长房嫡次子,打理本房庶产,平素在场面上遇到,也常在一处吃酒,倒是比一般舅甥少了拘谨。

  “这都进九了,二舅怎还出门?”沈问道。

  “往苏州府去见个朋友。”贺南盛笑着说道。

  沈闻言大喜:“二舅也往苏州府去?太好了,正好与外甥同路”

  贺南盛“哈哈”一笑:“又惦记舅舅那马车?明日过来与舅舅同坐,有你陪着说话,也省的我一个人无趣”

  因这一段小插曲,次日沈家一行中,就多了一辆马车,七、八个健仆。

  贺南盛是宗房姻亲,又是沈、沈珏兄弟亲堂舅,在出发前过来拜会,徐氏还是见了,寒暄两句,虽神色淡淡,并不热络,可以她的身份,如此走个过程已经是个贺家面子。

  贺南盛心里踏实下来,见沈瑞与沈珏在一处,便笑着招呼他们两个道:“瑞哥、珏哥,要不要来二舅车里坐?”

  他说的自然,沈瑞却只是笑,看着沈珏作答。想要做舅舅,还是等小贺氏进门再说。

  沈珏忙摆手道:“不去叨扰堂舅了,外甥与瑞哥要听全三哥讲书哩”

  贺南盛见他们不来,也不勉强他们,招呼着沈上车去了。

  等沈珏拉了沈瑞到沈全马车前,就见沈全指了指马车里,无奈的笑。

  沈珏一时没反应过来,车帘已经掀开,沈珠大喇喇地坐在里头:“全三哥,怎还不进来?”

  “啊?”沈珏看着车厢里,有些不明白沈珠怎在这这里头。

  沈珠笑吟吟地看着沈珏道:“珏哥怎么了?舌头被猫咬了?我要同全三哥背书,你们且去寻琴哥、宝哥耍。难为全三哥,整日里陪着你们这些小的粘牙”

  沈珏磨牙道:“珠九哥,这凡事可有个先来后到”

  沈珠灿烂一笑:“珏哥说的对,九哥我这不就先来了么?”

  沈珏瞪大眼睛:“我同瑞哥昨儿可就来了。”

  沈珠做不解状:“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珏哥这是睡迷瞪了?”

  沈全在旁,见这两人针尖对麦芒,忙给沈瑞使眼色。

  沈瑞忍了笑,上前拉了沈珏离开,去了沈珏的马车。

  进来马车,沈珏就哀叫一声:“呜呼,全三哥的五尺车厢就这么归了旁人,我想要再躺着上路都不能”

  沈瑞翻了个白眼:“昨儿坐了一整天,也没见你躺上一刻钟”

  那车厢虽宽敞,可马车那么颠簸,坐着还觉得忽悠忽悠,躺在车厢上,车轱辘声更是吵人。

  沈珏依旧做哀怨状,做着做着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哈哈,真好玩,珠九哥还有这样赖皮时。想要同全三哥亲近就说,还说要背书,车厢里空落落的,哪里看的书本来?”

  虽说他们两个同沈珠都不怎么亲近,可队伍中有个要死不活、整日黑着脸上的,看着也叫人扫兴。沈珠如今回转过来,沈瑞、沈珏两个都是乐观其成。

  “剩下两日,就你我兄弟两个混了。叫我一个人坐辆车,一憋一整日,我可受不得……”沈珏正说着,便听到马车外有人道:“瑞小哥,珏小哥……”

  沈瑞挑了帘子,便见一个精于利索的妈妈站在马车前,看着有些面善,正是这两日随侍徐氏身边的吴妈妈。

  “妈妈怎过来?可是大婶娘那里有吩咐?”沈珏问道。

  吴妈妈笑道:“太太打发老奴过来请二位小哥过去同坐。”

  沈瑞与沈珏闻言,对视一眼,便下车随吴妈妈过去。

  沈珏怕拘谨,颇为不情愿,不时对沈瑞挤眉弄眼。

  沈瑞却是早想要去徐氏马车里见识一番,得了这个机会反而心中暗喜。

  世面上常见的车多为独轮车、双轮车,徐氏所乘马车却是四轮马车,七尺长车身,轿厢高大如居室般。

  对于四轮马车,沈瑞后世只在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上看过记载,“量可载五十石,骡马多者十二挂或十挂,少亦八卦”。

  沈瑞本以为明朝没有四轮马车,还想着以后自己能做主时弄上一辆。因此见到吴氏的马车时,便非常意外,恨不得立时进去参观一圈,只是尚没得着机会。

  一于队伍已是休整的差不多,马上就要出发,沈琴正趴在车厢小窗前四下张望,见沈瑞、沈珏上了徐氏马车,微微一怔,随即撇撇嘴,打着哈欠,越发意兴阑珊。

  沈宝将一床被子堆在车厢角,招呼沈琴道:“快来这里歪着,这择席的毛病可要不得!晚上要份促眠的汤,往京城去,路上还得好些日子。”

  沈琴身子歪了过去,舒服地呻吟一声:“哪里需那么麻烦?熬两日困狠了自然就晓得睡了……”

  “吱呀”、“吱呀”车轮声响,车队启程。

  徐氏马车里,沈珏只觉得眼睛不够使,咋舌道:“婶娘,这马车怎么弄得跟屋子似的?”

  五尺宽,七尺进深的车厢,正如居室一般,后面是一床罗汉榻,车厢东西侧有固定的条凳,条凳中间是一张折叠小方桌,小方桌四个柱脚都是卡住的地面上,使得它固定住。

  沈瑞则是轻抚马车,心中也是惊讶不已。因为这马车车厢用的都是红檀木。虽说车厢奢侈整洁,看仔细看看,便能看出这车厢年份不短,少说也得有个几十年。

  徐氏南下当是乘船,这马车总不会是京里来的,当是苏州府这边的。

  这般大气奢华的马车,主人除了当年被罢相后寄情山水的徐有贞,不做他人想。

  沈瑞将已知的徐家消息在心里拢了拢,徐有贞九女,祝枝山亡母行五,徐氏行六,魏校母行七,何泰之母行九。那个写下“切瓜诗”,十几岁就夭折的神童才子,不知还在不在世,生母行几。

  其中祝母、魏母嫁到苏州,徐氏、何母嫁到京城,看来这仕宦人家联姻,多半如此,不是在任上,就是在原籍。

  前日族亲在宗房吃宴时,沈瑞无意曾听人提起一嘴,说是沈珞生前定下的未婚妻子是徐氏亲甥女,早年还曾被徐氏接到身边养育,与珞哥亦算青梅竹马,两家订了亲事后,方被接了家去待嫁。

  加上贺泰之早先念叨的姐姐在苏州之类的话,那沈珞未婚妻子多半是那位何家小娘子。否则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正当贞静为主,闺中待嫁,怎会随着外亲长辈出远门。

  徐家这样仕宦人家,嫌少有招赘的,如今继承徐家香火的,也是嗣子嗣孙。

  车厢里,除了徐氏、沈瑞、沈珏外,还有个十来岁小婢。

  徐氏一边乐呵呵地与沈珏说话,一边吩咐小婢预备吃食。

  条凳下有抽屉,里面东西倒是齐全,炭炉、吃食,还有各种打法时间的小玩意,如九连环、孔明锁之类的。

  “这马车倒真像是出远门使的。”沈珏感概道:“要是坐这样的马车出远门,都不用入客栈驿馆,错过了宿头也不怕了。”

  徐氏笑着摇头道:“这马车是出门使的不假,可却离不得驿站客栈。人好糊弄,这拉车的马却不能含糊,需预备备马,每日最少要换两次缰,需精心照看,喂足了豆子,否则也拉不动。”

  “这么费事?”沈珏道:“那还不如寻常马车方便呢,原来是中看不中使。”

  徐氏笑问道:“珏哥就没察觉出点别的好处?”

  “什么好处?不就是宽敞么?”沈珏不解道。

  徐氏便看向沈瑞:“瑞哥可晓得了?”

  沈瑞点点头道:“这马车稳,车开起来,也不觉得颠。”

  口中说着,沈瑞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以后一定也订制一辆四轮马车。

  同颠簸难忍的二轮马车比起来,这四轮马车真是太给力。

  对于马车的好奇一过,沈珏想起沈瑞提了好几次的唐解元,又想起前天先行一步离开的祝枝山等几位表亲,问道:“婶娘,咱们在苏州停几日?”

  徐氏摇头道:“日子赶得紧,那边已经订好了官船,明天下午直接到苏州码头登船,后日一早就行船北上。”

  沈珏吃惊道:“这么赶?怪不得祝表兄他们要提前一步回去”

  沈瑞闻言也呆住,不过算算日子,现下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三,想要在除夕前赶到京城,还真是耽搁不得,要不然大家只能在船上过年。

  运河行程,北上顺水,南下逆水。北上的话,倒是比走陆路要快的多。不过也仅限官船,出入闸口时,耽搁的时间短,民船入京,这段水路要走两个来月。

  沈珏因沈瑞对唐解元的推崇,怕他失望,安慰道:“这次错过,下回来见就是。苏州离松江又不远,总有能见着时。到时咱们厚着面皮去扰祝表哥与魏表哥,他们俩还能将咱们轰出来?”

  沈瑞点头道:“嗯,那就下次请贺表哥帮忙引荐……”

  徐氏在旁,听这族兄弟两个说话,好奇道:“瑞哥很是推崇唐解元?”

  “久仰大名,想要见识一番。”沈瑞道。

  五百年后,大家没有几个会记得弘治皇帝是谁,正德、嘉靖是什么关系,可又有几个没听过“四大才子”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段子,知名度不亚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梁山伯与祝英台”,大家耳熟能详。

  徐氏不由深思,道:“瑞哥想要做才子?”

  沈瑞摇头道:“侄儿不想做才子……心哀则鸣,这世间才子多有坎坷波折处,侄儿还是盼着自己做个平平碌碌的庸人……”

  第三卷 神京风流堆锦绣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顺水行舟(一)

  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远去运河码头,沈瑞心中颇有激荡。

  再有一个月就能到京城,现下京城到底是什么样,沈瑞生出几分期待,又带了些许彷徨,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若是自己到了京城,在白塔寺、潭柘寺这些传承到后世的地方,埋下个木头天体模样,五百年后被人发现,会不会有科学家将此归于五百年前“天外来客”带来的外星文明?

  要是自己留下一个羊皮卷,指名给五百年后的亲人,会如愿么?

  沈瑞脑袋里天马行空,最后归于静寂。

  五百年不是五十年,实在太遥远。五百年后的世界还是原来的五百年后么?

  旁边沈珏、何泰之两个凑到一起,正在眺望船队前方的黄马快船。

  如今是浅水期,又是冬日,南下的船很少,运河上的船只多是北上。除了沈家众子弟搭成的这只船队外,其他船只都是靠右同行,让出中间水路。

  顺水行舟,前头又无船只遮拦,这只船队的速度行驶起来非常快。

  “这船行驶的好快”沈珏惊叹道:“一个时辰下来得走多少里?”

  何泰之南下时就是坐船,对船速也了解些,答道:“风力够的话,一个时辰五、六十里。”

  “风力?”沈珏抬头望向船帆,今日虽风和日丽,可依旧能瞧出轻微偏北风。

  “现下是顺水逆风,不过船速也挺快的。”沈珏瞧了一遍道:“苏州到京城总共两千多里水路,那要是顺当岂不是十多天就到了?婶娘怎么赶路还这么急,一日也不歇?”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指了指队伍前面那六、七嗖船头、船身都箍了铸铁的护卫船:“珏表哥瞧瞧那些是什么?”

  沈珏望过去:“不是护卫船么,在前头开路的”

  何泰之却是卖起关子,不肯立时就说。

  看到沈瑞在旁,若有所思的模样,何泰之道:“瑞表哥可知晓?”

  沈瑞点点头,道:“那是破冰船。等到了山东,运河里有浮冰,需要用这个清开冰凌。不过就算有破冰船跟着,水路也只能走到山东。出了山东,北运河该冰冻了。”

  不知现下的京城,同后世的京城气候差多少。

  后世的京城,每年公历十一月底河水结冰上冻,算成阴历就是十月中旬后,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下旬,这水肯定冻实了。

  沈珏笑道:“倒是忘了,北边是冷的。怪不得大婶子曾说过了山东换陆路,原来是这个缘故。”

  水面上本就湿冷,又是这个时节,船行起来又带着风,三人在甲板上站了站,便被徐氏唤回屋子。

  他们这次搭乘的船队,总共有十四、五艘船,除了三艘贡船外,还有六、七艘护卫船,剩下五、六只大大小小的官船,都是跟在贡船后边蹭水路的。

  运河上,行船有先后,贡船为先,漕船为次,官船再次,民船最后。

  为防有人借贡船谋利,朝廷有律令,从江南往京城运送皇贡的贡船“不许载诸人,不许载诸物”,在沿途水闸,对于贡船的搜查也极为严苛。

  可是上有政策,下游对策。

  南京本就是冷衙门,捞油水的地方少,这隶属南京各衙门的九百九十八只贡船,就成了摇钱树。

  贡船上不许载人,那就不载;不许载货,那就不装,可贡船船队中,可以塞只官船之类的。

  沿途司税太监之流,看在南京司礼监面上,对于这些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一来二去,这成为贡船队伍的潜规则,往来人员货物,几乎明码标价。

  为了配合贡船速度,随行船只都不算大,可也委实不算小。

  沈瑞等人搭乘这一只官船,船长二十七丈,船阔八丈。

  船上搭乘的,除了徐氏领着外甥、外甥女并一于沈族子侄晚辈之外,还有原品致仕还乡的南京工部侍郎一家,进京升转陛见的三位南京六部司官,还有来苏州公于完毕返京的御用监少监,南京锦衣卫受命进京的一千户、一百户。

  御用监少监是从四品,锦衣卫千户是正五品、锦衣卫百户正六品。

  大明朝权利中枢,名义上之掌握在皇帝与阁臣手中,实际上是皇帝通过厂卫行独断之权。

  因厂卫的存在,内官与锦衣卫气焰熏天,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

  在这艘官船上,甲板上共有三层楼舱,顶层舱层便由那少监与两位锦衣卫用了,二层是徐氏与沈家诸子所在一层,一层是那位致仕侍郎一家,几位司官则在甲板下一层。

  因楼上是厂卫,楼下有官宦女眷,徐氏便约束小辈,除了停船时去甲板上放风,其他时间就在二层带着,省的冲撞了旁人,节外生枝。

  因徐氏的诰命身份在,又有礼部侍郎家的女眷递帖子拜会,又有南京几位司官递帖子问安。

  众小辈中,年长的如沈全、沈珠,已经十七岁,就被徐氏提溜出来,跟着二房管家出面打理庶务交际往来;剩下几个年少的,则被徐氏带在身边,或是读书,或是摸牌游戏,一日里倒有小半日功夫相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两、三日下来,徐氏对于沈家子弟的资质品行就又多了几分认识。

  在读书勤勉上,沈琳最用功,沈瑞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则是最懈怠。

  遗憾的是读书最勤勉的沈琳资质最差,属于那种木头脑袋不开窍的,拿着书背半天,可是问他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背的是什么意思。

  在牌桌上,沈珏最活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琳与沈瑞两个最安静。

  面对输赢钱财,沈琳最上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瑞与沈珏两个最淡然。

  平时接人待物,沈瑞最稳重,沈琳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最活泼。

  沈瑞并不在族兄弟跟前抢尖争风,懂事的跟个小大人似的。

  看着这样寡言稳重的沈瑞,徐氏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软。

  当年孙氏初进二房时,比现下沈瑞年岁还小些,刚刚十岁出头。

  徐氏自己不过是刚进门的新妇,身份长媳,上敬公婆,中要服侍丈夫,下要照拂两个小叔子,已经提着十二分小心。彼时徐家已还乡,她在京城就只有几个年岁相差很大,往来并不亲近的姐姐在,心中带了几分惶惶。

  大学士府出身的徐氏,即便中间经历父亲罢相外放入狱除官流放,可还是被很好的教养大。

  原本对于孙氏的到来,徐氏心中是存忧虑的。

  一是孙氏出身商贾,商贾人家的教养与仕宦人家的教养不同,两人年纪又差了好几岁,怕多有摩擦;二是孙氏是三太爷亲自择的儿媳,又专门接进门教养,如此疼宠之下,要是个任性的,徐氏与之相处也要陪着小心。

  一接触孙氏,徐氏就发现她是个娴静乖巧小娘子,并不掐尖要强,也没有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那种寒酸小气。

  徐氏在家虽不是长姐,可下边也有妹妹,见孙氏如此乖巧,便去了那份小心试探,也将她当妹妹般待。

  因这个缘故,等三老太太发话让徐氏教养孙氏时,徐氏也是甘之如饴,尽心尽力。

  孙氏就如同沈瑞一般,学东西非常勤勉,资质也好,学什么都快,又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容易骄傲自得。

  三老太太在背后常道“商贾粗鄙,重利少情”,可孙氏身上从没有商贾人家的恶习,对于钱财等物,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徐氏本当她天真浪漫,不知世情的缘故,才不将金银放在心上;直待为孙氏置办嫁产后又接手孙太爷诸多产业,徐氏才知晓,孙氏眼下无尘,不是不知晓银钱的重要,而是自小富庶,从不缺这个,才不将这个当回事。

  有孙氏在,四房日子早年也平顺,近些年虽有些不如意,沈瑞一时半会影响也不大。

  想到这里,徐氏不担心沈瑞会被京城繁华眯了眼,倒是有些担心他不知生计艰难。

  虽说孙太爷留下的产业,足够沈瑞享用一辈子,可人生境遇,谁也说不好,难保有三起三落的时候。

  沈瑞前几年虽吃过苦头,可也只是长辈一时苛待,离民生经济还远着。如今银子足足的,他如此从容,若是银子没了呢?他会如何?

  顺境时候,人都会表现自己良好的一面;只有到困境,才更容易暴漏短处。

  徐氏在悄悄观察沈家诸少年,沈珠也在偷偷留心徐氏。

  刚被徐氏提出来与沈全一起陪着管家往来交际时,沈珠心中曾暗暗窃喜,跟着管家行事也尽心尽责。可他向来聪明,没过两日便发现不对劲。

  徐氏留意试探那几个小的,却将他们两个年长的完全撇开。

  这是连探查都不探查,就将他们摒弃在嗣子人选外?想一想,似又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俩年纪最大,过嗣后嗣父母也教养不了两年就大了。

  反不如几个年岁小的,嗣父母好生教养几年,再放出来进学做官,嗣父母与嗣子之间感情也深厚些。

  沈珠心中酸涩,难受了半日。

  不过想一想爹娘长辈的贪婪嘴脸,沈珠还是不死心,想要突破困境,又不愿低三下四去徐氏身边逢迎。

  到底该怎么办?

  乱糟糟中,沈珠看到了何泰之,想到他差点成了沈珞的小舅子,再想想内舱里一直闭门不出的那位徐家小娘子,立时醍醐灌顶……

  第一百二十八章 顺水行舟(二)

  二层船舱,何泰之房。

  “珞表哥是个极聪明的人,四岁会背《百家姓》,五岁能写尺方大字,八岁能作诗,十岁开始做时文。”提及故去的沈珞,何泰之伤感中带了骄傲:“若不是去年姨父让珞表哥压了一科,说不得珞表哥去年就能中进士。大明朝十七岁的举人常见,十七岁的进士又有几个?除了成华年出的那个十六岁进士,其他十八、九中进士都算年轻的。”

  沈珠感慨道:“尝在书上见‘慧极必伤,四字,珞大哥许正应在此处。”

  何泰之虽不过十来岁,可对于生死也生出恻然来,黯然道:“难道聪明人,都不长寿么?”

  沈珠向来自诩聪明人,听了这一句,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十七岁过院试,在族兄弟中已是佼佼者,可昨日到运河码头,随着祝、魏两家来码头上送行人中,还有一孱弱少年,十三岁的蒋焘,是何泰之八姨母家的表兄,也是今年六月过的院试,论起来还是他的同年。只是他排名在中后,蒋焘却是第二,为苏州府学廪生。

  在年岁相仿的沈家子弟中,他前头还压着沈瑾。出了松江,更是泯灭众人。

  不说十三岁的蒋焘,还有眼前这小童,九岁能过县试,自己当年四书还没读通。

  何泰之想起沈珞与身体不好的蒋焘,心里难受,便也当沈珠的缄默是难过,劝道:“珠表哥也别难过……珞表哥转世投胎去了,说不定多少年后,还能碰上……”

  不过是长辈拿来哄他的话,他便来劝慰沈珠,心里哪里不晓得,安慰话只是安慰话,人没了就是没了。

  沈珠长吁了一口气:“珞大哥是二房单丁,伯父、叔父们定寄予厚望。如今这失子之痛,也不知要伤心多久。”

  何泰之想起沈珞故去后自家那场纷乱,还有船舱里暮气沉沉的胞姐,只觉得头皮发麻,小脸团成一团:“还是早日振作为好。逝者已矣,其他人还得活着。”

  沈珠晓得何泰之这感触当时为了他胞姐,却不好将话题问到小娘子身上。

  徐氏与何泰之姨甥两个,都没有提过何家小娘子就是沈珞的未婚妻,可大家多猜到。

  身为徐氏外甥女,何小娘子同沈家表兄弟见一面并不逾礼。可那天下午在苏州码头上船时,这何家小娘子一身素服,脸上也罩着纱,丝毫没有与大家见礼之意。到了船舱后,也不曾出过屋子,一应事务都有养娘婢子出面。

  就是徐氏房间,因有众少年出入,何小娘子也避嫌不来。

  沈珠便将话茬又扯到正题上:“我从没出过南直隶,不知北边是何风气?珞大哥生前都是怎么过的?”

  何泰之打小就是沈珞的小尾巴,对于沈珞的事情知晓得倒是详尽,听到沈珠问起,也只当他是因要进京而忐忑,便将知晓的尽说了。

  沈珞如何入监读书,如何与朋友交际往来,喜欢穿什么样式的衣裳,读书闲暇会与朋友进行什么消遣,一一讲到

  沈珠面上只做闲话的样子,心里却将这些仔细记下,原本焦躁不平的心情,不知不觉跟着平复下来。

  瞧着徐氏行事,更亲近宗房、四房与五房。

  她所在是一房长支,要是严格论起远近亲疏择嗣,倒也说得过去。

  那样一来,不是沈珏就是沈瑞,其次才有可能轮到三房。要是不按远近亲疏来择嗣,还有五房的沈全在前头。

  沈全虽表明没有入嗣之心,五房沈鸿夫妇也是不贪不抢性子,可真要徐氏选上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五房怎么拒绝?

  兴灭继绝,本就是族亲之间的义务与责任。

  虽不知沈沧脾气秉性,可瞧着徐氏行事,俨然能当家做主的模样。

  如此一来,长支无望,自己为何还要往长支费心?

  徐氏舱室里,徐氏将一贯钱输的于净,晃了晃空匣子,笑道:“钱匣子空了,牌局便散了。今日我吃斋,就不留你们兄弟在这边吃饭,各自去。还是那一句,不许淘气。等晚上停船后想要去甲板透风,也要同全哥打声招呼,让全哥带着,不许往水边去,也不许与人起争执。我将你们好好的带出来,可都要好好的,别让我同你们爹娘没了交代

  沈家诸子都起身听了,齐声应诺,从舱室里退出来。

  沈珏、沈琴两个,齐刷刷盯着沈全。

  沈全只做不见,四下里望了望,自言自语道:“珠哥怎没见?”

  “在我们房里。”沈琳闷声道。

  这层楼舱里,大的舱室只有中间几间,两头的舱室都比较狭小。

  除了徐氏与何家小娘子一人一间舱室外,其他八个少年,便两人一间,占了四间舱室。

  沈家七子中,沈琳年岁不上不下,到成了单个的。虽说族兄弟在一起时,大家也会顾及他,说话会带上;可这行动之间,却是各自有伴当。

  安排舱室的时候,沈琳也毫无争议地落单,同何泰之安排在一处。

  何泰之性子活泼,爱交朋友,即便之前同沈琳并不相熟,可有机会住到一块开始时也欢喜,只当多交一个朋友。

  不想这两人性子,一个机灵古怪急性子,一个老实木讷慢吞吞。

  沈琳不仅笨嘴笨舌接不上话,这脑子也笨的转不过弯来,何泰之与他说话,鸡同鸭讲,自己急了办脑门子汗,沈琳这里还不没听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一来二去,何泰之也不乐意唱“独角戏”,话少多了。

  船行这几日,何泰之很忙,除了同沈家诸少年作伴玩耍外,还时不时地去陪姐姐说话。

  这日他早上去了胞姐那边,回来时就有些怅怅,这才没有到徐氏那边。

  沈琳出来时,正好见沈珠过去,晓得这两人在一处。

  沈全听了,便要过去沈珠,被沈珏、沈琴两个一人一条胳膊拉住。

  “全三哥,这都憋了三日,到底甚时候能去甲板上透气?”沈珏哀叹道。

  沈琴跟着也道:“全三哥,弟弟们都要在舱里憋死了。”

  沈全轻哼一声道:“你们两住的舱室都有窗户,开着窗户,外头多少气换不来?”

  沈珏苦着脸道:“哪里能比得上甲板上阔朗?”

  沈琴则是微有不忿道:“全三哥,大伯娘都没拦着,全三哥可都拦了三日?”

  沈全正色道:“大伯娘虽慈爱,我等兄弟也要自律,不可为了一时任性给长辈添麻烦。这船上住的没有百姓,固然以大伯如今品级未必说就要畏惧这个那个,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有”说到这里,用手指指了指上头:“有那几位大人在。这几日,我虽拦着,没有带你们去甲板透气,可也始终安排人手盯着甲板。”

  “每晚停船后,那几位大人出来的最早,散步透气约莫有两刻钟功夫,其次是一楼官眷。他家淑人晕船,每晚也由儿孙们搀扶到甲板上透气,时也有女眷出来,我等兄弟也当主动避开一二。至于下舱几位司官,没带家眷,倒是无需避讳。如此算下来,你们想要出去溜达,就要在戌初(晚上七点半)后出去。”

  沈珏、沈琴两个早憋坏了,能出去透气就心满意足,哪里会管时间早晚,都小鸡啄米似的应道:“戌初就戌初

  就听沈全接着说道:“水面湿冷,夜里风寒,就算出去,最长也不能超过两刻钟。否则见了风、受了寒可怎好?这大年下的,又是上门做客,我们兄弟可万万不能与人添麻烦”

  沈珏、沈琴两个虽觉得时间短,不情不愿,可也晓得沈全说的是正经,便都老实应了。

  沈瑞在旁,见沈全将族弟们管得服服帖帖,十分佩服徐氏用人。

  诸少年都是沈家各房嫡子,只有沈全这细心人缘好族兄管着,大家才服管。

  徐氏年岁在那里摆着,精力不济,一个人盯着一堆小辈又哪里盯得过来;至于二房随着南下的几位管事,到底是下仆,身份所限,也不好约束大家什么。

  只有沈全,年岁在族兄弟中为长,又得了徐氏交代,名正言顺地看顾、约束起的族弟们。

  不过沈全也确实细心周到,并没有因怕麻烦就想着死拘着族弟们,而是去观察甲板上的情形,得了结论做出更稳妥安排。换做其他人,哪有这样耐心?

  徐氏隔壁舱室,何小娘子船上居处。

  徐氏看着桌子上四道素菜,叹了口气,道:“颖姐执意如此,姨母也不再拦你。只是可要与你说好,最多只能守一年……你是姨母看着养大的,你同珞哥相伴长大感情是好不假,可早年也跟兄妹一般。你们都是规规矩矩好孩子,又有养娘婢子环绕着,没有私下里说话的时候。青梅竹马情愫暗生,那都是话本子里的说法。正经家的小娘子、小哥,哪个不是自小学礼?你们开始议亲不过这两、三年功夫,就算这两年你将心都放在珞哥身上,难道就能顶一辈子?你让你爹娘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顺水行舟(三)

  何家小娘子,名颖之,堪堪十五岁年纪,脸上却没有少女娇嫩,苍白面容,双眼凹陷,整个人木木的,如木偶泥塑一般,全无半点生气。

  听了徐氏的话,何颖之眼帘一垂,一行清泪落下:“姨母,早在知表哥凶信,我便当舍身相陪,苟且偷生至今已是不应该。死不能相随,生……便守着,亦是应有之义。若非我之故,表哥也不会……”

  “什么应有之义?你不要信二太太胡嚼,她是没了珞哥迷了心窍,说的都是疯话珞哥没了是意外,又于你何事?若你真命硬,你爹娘兄弟怎都好好的?我时常接了你来身边,也没有被你碍着,怎么就会碍了珞哥?”徐氏皱眉道:“你打小也读书学礼,并非乡下无知愚妇,怎会信起这个?你只觉得自己是珞哥未婚妻,当为他要死要活要守的,可你还是你爹娘的女儿。你爹娘生养了你十五年,疼在心坎上,你就这般糟蹋你自己,对得起谁?难道还要他们为你操心一辈子?你看看泰之,丁点儿大的孩子,这几日都惶惶不安,不见开怀,还不是为了心疼你这个姐姐的缘故?”

  “你只觉得自己伤心,毁哀至脱骨之像,难道还想要这样伤心至死?父母生养之恩未偿,你又有什么资格如何糟蹋自己?还是你真要做不孝女?”说到最后,徐氏已是带了厉色。

  何颖之泪如雨下,哆嗦着嘴唇道:“爹娘跟前,尚有大哥与弟弟……”

  徐氏冷哼道:“你是捡来的,还是抱来的?你娘没有受十月怀胎之苦?你爹没有将你视若掌珠?你受了你爹娘十数年疼宠,轮到你尽孝时,你倒说爹娘跟前有兄弟?这就是你的孝顺?为了你先前要死要活,你娘大病一场,你爹也因精神恍惚在衙门差点出纰漏。我带你出京,不是让你静下心来去念叨三从四德,而是要让你看看这外头世界天地何其大,离了京城,谁晓得何家是哪家,谁晓得你爹娘是谁?”

  说到这里,她的口气变软:“姨母知道,你待自己这般苛严,不单单是为了珞哥缘故,也是为了你爹娘。只是你傻了,难道你爹娘会为了虚名舍了亲骨肉?朝廷重教化,推崇女子贞烈不假,每年礼部也都有贞节牌坊赐下。可朝廷是男人的朝廷,他们只嚷着叫女子守贞,为何不让男人守义?说到底还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私欲,速束缚女子行事。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真疼女儿的人家,谁舍得用骨肉去换牌坊?至于有些为了牌坊逼死孀妇的狠心人,不说不问罪,反而还能得了牌坊免税银,只能说天理昭昭,疏而不漏,迟早有一日会得报应”

  何颖之听得有些傻眼,看着徐氏喃喃道:“姨母怎这般说?”

  这些话简直是大放厥词,质疑礼教。

  “规矩都是人定的,规矩本不该凌驾与人心之上。人活在世间,有些规矩守得,有些规矩却无需理会。只要心正,坦坦荡荡做人,就该理直气壮地活着。”徐氏握着何颖之的手,轻声说道。

  徐氏的声音不大,可何颖之只觉得一下下敲在自己心上,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身……

  沈瑞与沈珏舱室内。

  看着冬喜、柳芽两个摆好饭桌,不仅沈珏的脸耷拉下来,沈瑞也微微地皱了皱眉。

  一道清蒸河鱼,一道蒸火腿,一道素炒小油菜,一道香菇豆腐。

  两荤两素,看着搭配也不错,可味道委实不敢恭维。

  船上只有一个大厨房,就在甲板下二层,是几个大灶。虽说徐氏这里不吝打赏厨娘,可船上为了节省材炭,多是蒸菜,偶尔有一道炒菜,也是大锅菜,跟水煮的差不多。

  虽说行船每晚都要靠岸,可这隆冬时间能补给的食材不多,这菜品翻来覆去也就这几样。

  冬天的河鱼带了土腥味,要是用煎炸烹饪方式,说不定味道还好些,这直接清蒸,腥味挥之不去,味道甚是难闻。

  还有那火腿,同他们在家里吃的,用高汤喂过后烹制的也不同,烹制手法粗糙,很很浓的烟熏味。

  小油菜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除了咸没有什么味,只有一道香菇豆腐还不错,可架不住每顿都有这一道。

  沈珏摸了摸肚子,哀叹道:“瑞哥,没胃口了,要不让冬喜抓两把钱去要一份桂花糖年糕?”

  沈珏虽带了小厮上路,可到了船上后,这层留下服侍的都是婢子与婆子,小厮都打发到甲板下二层去。大家平日打水之类的活计,都是徐氏身边两个妈妈带了两婢照应。

  因沈瑞这里有冬喜、柳芽在,便没有用徐氏的人,沈珏也毫不见外地使唤起冬喜、柳芽来。

  沈瑞瞥了他一眼:“你中午吃的就是那个,不怕牙疼了?”

  沈珏苦着脸,盯着餐桌运气,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沈瑞摇头,对冬喜道:“将炒米了,榨菜装一碟子。”

  这是沈瑞临出门前想起来,本是为长寿、柳成两个准备的,想着他们两个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容易肚子饿。可出门在外,沈瑞要吃的还好说,为两个下仆要吃的,一回两回的也说不过去,倒是没想到自己有用着的一天。

  所谓方便粥,做法很简单,就是吩咐厨房那边准备五斤粳米,用素油加盐炒熟,在用擀面杖碾碎,需要吃的时候,直接用开水了,就是一碗粥了。

  舱室里就有热水壶,须臾,两碗方便粥好,一碟子红油榨菜也上桌。

  米香红油香,立时满满一屋。

  沈珏使劲吸了吸鼻子,迫不及待地端起碗。

  虽只有一粥一辅菜,看似极简单,可米粥带了油盐香味,红油榨菜又开胃,倒是比旁边半桌子中看不中吃的船菜好多了。

  沈瑞连着吃了三日船上饭菜,嘴上虽没抱怨,可也倒足胃口,一口气喝了两碗粥,同沈珏两个将一碟榨菜吃的于于净净。

  吃完后,待漱了口,族兄弟两个大眼瞪小眼,就有些为难。

  这榨菜、炒米看似简单粗陋,但不可否认吃起来委实不错,不说就此顶了正餐,可每日换着吃,日子也好过些。

  只是既是可吃的,那就没有吃独食的道理。

  “瑞哥,这炒米与榨菜有多少?”沈珏问道。

  沈瑞道:“榨菜还好,三哥那里也有一罐子,就算大家都吃也尽够了。这炒米当初总共就弄了几斤,现在剩下……”说到这里,看向冬喜。

  冬喜道:“长寿同柳成两个觉得这个香,每天饭后都要了两三碗吃,不过三日功夫,已吃出一半,只剩一半了

  “这可怎么分?”沈珏皱眉道:“这么多人,还有婶娘与那何家表姐呢……”

  沈瑞稍加思量,摇头道:“不用分,去全三哥那里,请他安排人去厨房那里炒些出来不就都有了。不过费一次事,多给几个赏钱就有了,总比因饮食不调大家熬病了好”

  这层舱室格局,中间最大一间住的是徐氏,徐氏一侧住的是何家小娘子,何家小娘子紧邻的一间住着徐氏身边仆妇还有何家小娘子的养娘。倒不是她们格外得脸,实是男女有别,为的是让何家小娘子与沈家少年能隔开住,再邻着的是何泰之与沈琳居处。

  徐氏舱室另一侧,就是沈瑞、沈珏舱室,其次是沈琴、沈宝舱室、最边上是沈全、沈珠。

  另有角落里叫小舱,则是由随行女婢、婆子等分住。

  沈瑞让冬喜装了半碗炒米,同沈珏一道去了沈全舱室。

  这边刚撂下筷子,有个婆子带了小婢撤桌子。

  看到沈瑞手中碗,沈全好奇道:“这是什么?”

  沈珠也凑过来:“粳米?瑞哥端半碗米作甚?”

  沈瑞向婆子要了热水,为二人演示了一把什么是“方便粥”。

  闻着这满室米香,沈全与沈珠两个,都是眼睛一亮。

  这两人在家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吃得惯船菜,不过是年岁在这里摆着,身边服侍的又是徐氏身边的人,不好挑食抱怨。

  沈珠手快,先一步端了粥碗,送到鼻子下吸了一口,陶醉道:“米香四溢,虽未入口,亦可知为佳品。”

  沈全瞪着沈珠磨了磨牙,轻哼了一声,看着沈瑞道:“瑞哥,这还有多少?我瞧着琴哥、宝哥这几日也没胃口,宝哥都瞧着见瘦了,琴哥精神也不好。”

  沈珠那边已经喝了一口,点头道:“有盐津,不错,就是微淡了些,有佐粥小菜更佳。”

  这边说着,他喝粥的速度却是不快。

  沈全侧目,脸上尽是鄙视状,不过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声,彻底出卖了他。

  沈瑞还罢,只在心中偷笑,沈珏却忍不住捧腹大笑,被沈全瞪了一眼,方笑道:“三哥怕是饿狠了,我这就去给三哥也取一碗。”说完,笑着出去取了。

  沈全坐下,看着沈瑞,无奈道:“实是没法子下筷,只能净饿着,权当清肠胃。想着等饿的狠了便也能吃得下。

  沈珠连吃了小半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方才应先分一半予三哥,幸好还有。”又对沈瑞抱怨道:“有这东西,瑞哥也不说早拿出来,这两日可将我们都饿狠……”

  第一百三十章 顺水行舟(四)

  关于沈珠其人,沈瑞在学堂半月也看的差不多,是个口舌伶俐极又爱出风头的。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爱贬人。

  如同大半月前,沈瑞刚到学堂那天,明明是沈挑起是非,到了沈珠嘴里,倒像是沈全如何如何。

  今日沈瑞本是好心,将这东西送来了,解大家饮食不调之苦,沈珠却看不到好处,不说感谢,只觉得沈瑞拿出来的晚了让自己爱了饿。

  后世这种人比较多,说的好听叫自我,说直白了就是自私。别人对他好是应当的,别人对他不好就是对不起他。在他眼中,世界应该围着他转。

  沈瑞瞥了他一眼,没有与他做口舌之争,对沈全道:“三哥,这种炒米炒制法子非常简单,是不是叫厨房那边炒制些,每个屋子都预备了,大家胃口不好的时候,也能调调味?”

  沈全点点头道:“那这么着,在船上要过半月,可不是三两日。早先没出过远门,倒是忘了饮食不调这事。”

  沈瑞道:“婶娘不是也给三哥预备了榨菜罐子了么?用哪个佐粥正好。”

  沈全笑道:“没人晕船,倒是忘了那个,也算正当用,没白带上船一回。”

  沈珠在旁,见沈瑞不搭理自己,目无旁人模样,立时失了胃口,只觉得嘴巴里发苦,面上也清冷下来。

  沈珏已将炒米拿来,还有一碟子榨菜。

  沈全没有急着吃,像婆子要了几个碗,将沈琴、沈宝等人都招呼过来。

  除了何泰之垂涎欲滴、大呼美味之外,其他人反应倒是平平。

  胃口不好的沈琴不过尝了尝,对于“方便粥”不以为然,对于红油榨菜倒是颇为青睐,特意开口跟沈全招呼以后来他这里讨;沈宝则是觉得都不错,用了半碗;沈琳因晚饭用的多的,便只用了半调羹水,当茶水吃。

  何泰之则是一口气吃了一碗半,然后又厚着面皮要些。

  八个人无形之中,就被这炒米试出不同来。

  家境优越这五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胃口最娇弱;家境寻常那三人,粗茶淡饭,反而适应的最快。

  大家这才也知道,沈琴看着没精神,不是饮食不调,而是择床缘故,这两晚已经开始能睡着了。

  沈全并不需要亲自去厨房,使人去请了吴妈妈过来,说了炒米的事。

  吴妈妈闻言,神情微讶,随即笑道:“全少爷倒是同太太想到一块去。太太旁晚也吩咐厨房那边炒面茶,那个当不得午食、飧食,做早点宵夜却是顶好的。”

  沈全摇头道:“我可不好贪功,是瑞哥想的法子……”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既是大伯娘已吩咐厨房那边预备吃食,这炒米要不就算了,省的麻烦……”

  吴妈妈摆摆手道:“不麻烦,这船上饭菜本就粗糙单调,多两样吃食,换换胃口总是好的。”

  吴妈妈往大厨房去了,何泰之吃多了粥,肚子里不舒坦,便过来拉沈瑞、沈珏两个,想要往甲板上消食。

  沈珏说了沈全交代的话,何泰之虽面上有些不情愿,可却没有再张罗出去。

  沈珠也是才听说此事,对沈全低声道:“三哥是不是太小心?就算上层住的是内官与锦衣卫,品级又不高,何至于此?还有那致仕工部侍郎家,不过是沧大叔平级,又是已致仕,哪里就需要退让这许多?”

  听着沈珠不以为然的口气,沈全不由皱眉,正色道:“内官与锦衣卫,天子近臣,如何能论品级?若是他们身份真如同品级似的不高不低,也不会被安置在三层。小心无大错,要是因我等随意给大伯添了麻烦,悔之晚矣。至于工部侍郎家,虽已致仕,可年岁资质在那里,别说我等只是沧大伯族侄,就是沧大伯在此,定也会礼敬。”

  沈瑞虽对沈全的说法差不多认可,可依旧嘴硬道:“不管怎样,既是三哥如此说,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就听着,晚些出去便是。”

  舱室本就不算宽敞,大家都在这里,便显得拥挤。

  沈琴同沈珏约好了一会儿甲板上见,便拉着沈宝先回房去了。

  沈珠刚要开口招呼何泰之下棋,何泰之已经拉了沈珏胳膊道:“珏表哥,走去看看你们屋子”

  沈珏便同沈全打了声招呼,与沈瑞、何泰之回房去。

  沈全、沈珠这里,只有个沈琳还在这里。

  看着沈琳高高壮壮地杵在那里,满脸木讷,沈珠微微蹙眉,随即笑道:“都这晚了,琳哥今日功夫可做完?”

  因大家都在读书,徐氏也吩咐沈全、沈珠两个大的,看着些族弟们的功课。

  沈琳老实地摇摇头:“还有两篇论语没抄完。”

  沈珠摆摆手道:“快回去抄,省的熬得太晚,伤了眼睛。”

  沈琳满脸感激地应了一声,回房去了。

  沈珠冷哼一声,坐在床沿上,不忿道:“瑞哥也太目中无人还是他以为有大伯娘撑腰,就能不将我同三哥两个做哥哥的放在眼中?”

  沈全摇头道:“瑞哥只是话不多。你也太爱挑理,就是方才对瑞哥也抱怨的没道理。瑞哥又不是小气人,这几日大家多在大伯娘屋里用饭,谁能想起这个来?”

  沈珠闻言,皱眉道:“都是族兄弟,三哥也太偏瑞哥三哥可别忘了,同三哥做了十年同窗、相伴长大的是我,可不是瑞哥”

  沈全晓得沈珠没有大毛病,却是被家人惯得爱耍性子,忙不迭道:“珠哥放心,忘不了,我这不是多同你一处……瑞哥年岁小,处境又可人疼,你做哥哥的本当大度些,同弟弟们计较起来可没意思……”

  听着前头,沈珠还欢喜,听到后边,连忙讨饶道:“三哥,真是服了你,可别再说教,我就听不得这个,都记下了还不成……”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道:“不过瑞哥变化还真大,若不是面上还能瞧出原来模样,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换了一个人。三哥忘了,当年瑞哥刚入族学时,与珏哥争锋相对不说,对族兄们也不逊,还因在盈园里放风筝与我吵了一架。还不到桌子高的小娃,气势却足,那跋扈任性模样,比珏哥还胜三分……”

  沈瑞前后变化,都在沈全眼中。

  正是因为这种强烈对比,才使得沈全心存好奇,去探查四房不为人知的隐情,结果却是沉甸甸的。五房长辈慈爱,小辈孝顺,沈全是顺风顺水长大的,从不知家人之中还存着看不见的杀机与凶险。

  不管沈瑾曾多谦和可亲,也不管沈瑞幼时多骄横不懂事,沈全是站在孙氏这边的,最终选择了亲近沈瑞,渐渐疏远了沈瑾。

  眼下听沈珠提这个,沈全想起三年前旧事依旧是心里沉甸甸,可也不愿拿四房的事情说嘴,便道:“谁小时都有调皮时,瑞哥长大了,又被六族兄管了几年,长进不奇怪,不长进才奇怪。”

  沈珠默默,没有再说话。

  他不否认自己对沈瑞莫名不喜,之前这种不喜隐藏着,此次同行才显露出来。沈珠本以为是因沈瑞生母与徐氏有旧得徐氏另眼相待的原因,可刚刚沈全提及“六族兄”,才拨云见日般明白过来。

  自己对沈瑞的不喜,源于嫉妒,源于沈理对沈瑞的另眼相待……

  沈瑞与沈珏舱室。

  被何泰之央求的不行,沈瑞只好在室内演示形意拳。

  前几日何泰之的心思都在胞姐身上,倒是忘了这一茬。如今见姐姐听了姨母的劝,精神略好些,便又开始惦记起这个来。

  只是屋子里逼仄,哪里是练拳的地方。

  沈瑞不过脚下移了两步,就回转不开,只能收手。

  何泰之看的不痛快,道:“瑞表哥,一会去甲板上耍?”

  这黑灯瞎火的,沈瑞闻言,未免犹疑。

  沈珏在旁,也来了劲:“瑞哥练,我同何表弟正好跟着学。整日里拘在屋里,再不动弹动弹胳膊腿,人都要僵了”

  沈瑞闻言,想起一件事,问何泰之道:“那晚魏表哥来送行时,问我这拳法是不是真的能养生,后来也是欲言又止。当时人多事乱,魏表哥后来同大伯娘说话去了,我也没顾得上仔细问。魏表哥是不是想要讨拳谱?”

  何泰之闻言,亦双手合十,面露祈求:“就是魏表哥不说,我也要求瑞表哥的。瑞表哥,这拳法能不能撰一本拳谱出来送人?”

  沈瑞之前就画过一本拳谱给董双,自是没问题,点头应了。

  何泰之欢喜道:“太好了。魏表哥是给蒋表哥要的……”

  沈瑞心中一动,道:“就是那日跟着魏表哥来送行的那个少年?他看着倒是有些不足,可是娘胎里带的弱症?”

  何泰之摇头道:“好像不是,听说本是身子结结实实的,去年冬染了风寒,过后虽好了,却落下咳症,身子也渐弱。”说起这个,亦是唏嘘:“今年院试,八姨母都狠命拦着,到底没拦住,过后养了两三个月,可是将姨母吓坏了,连府学里也请着长假,不叫叫他读书……今年的岁考也没有参加,要是身子一直调理不好,应不会赴秋试了……”

  沈瑞听了,莫名惊悚。

  所谓风寒,就是感冒。按照何泰之所说的,蒋焘应该是感冒后转成重度肺炎,免疫力也低了。

  这个蒋焘,在历史上可是早夭的。

  沈瑞不由反省,自己出服后是不是太懈怠,这拳练的也不如过去勤。

  不管自己有多少规划计较,身体都是顶顶紧要的,看来健身强体这件事不能懈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顺水行舟(五)

  冬日天黑的早,如今又是月末,天上只有浅浅勾月。

  戌初时分,外头便已经乌漆抹黑。

  客船早已临岸停泊,因是官渡,岸边影影绰绰,偶尔有巡丁经过。甲板上,高悬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落下零碎浮影。

  “哈哈,这个时辰甲板上真没人哩”沈珏四下里望了望,带了兴奋道:“那我们不是可以一直在这里耍?”

  何泰之已是莫不及待,拽着沈瑞袖子道:“瑞表哥,快教我们耍拳”

  沈瑞好几日没舒展拳脚,身上也锈了,便在灯下寻了开阔地。

  何泰之与沈瑞都凑了过来,沈瑞便将形意拳的基本套路与招式要点,与两人说知。

  为了让两人看的真切,沈瑞一边讲解,一边比划着,一招一式说的很是仔细详尽。

  男人除了身子弱的,没有几个不爱勇武的。

  沈珏与何泰之两个眼睛闪亮,学的全神贯注。

  沈瑞开始还一招一式,而后来了兴致,便从头到尾地耍了一遍。

  一盏茶的功夫,一套形意拳练完。

  沈瑞自己耍的热气腾腾,额头都渗出汗来,浑身也觉得热乎乎。

  “瑞表哥好厉害”何泰之拍手,满脸崇拜。

  沈珏也与有荣焉的笑道:“到底是岳武穆传下的拳法,瑞哥这拳耍得不错,对付三、五个人应没问题……”

  话音未落,就听到“噗嗤”一声,角落里传出笑声。

  沈珏立时竖起眉头,怒视过去。

  沈瑞也望过去,心中微沉,听着动静,离他耍拳的位置,相隔不过四、五丈远。自己自从跟王守仁学过道家吐纳功夫外,耳力向来不弱,可都没有听出那边有人。

  阴影处,走出来一人。

  沈瑞看了,心中惊诧,似有些不敢相信,仔细又看了两眼。何泰之在旁,也已经呆住。

  沈珏却是无知者无畏,质问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你躲在暗处偷看人练拳都已经不对,怎还笑话人?”

  那人看上去同沈瑞、沈珏等年岁相仿,不过十二、三岁大,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他穿着大氅,里面露着锦衣,腰间挂着牙牌。

  乍一眼看去,像个富贵人家小公子,仔细看着,方透着点不寻常。

  对于沈珏指责,这少年倒是不恼,耐心解释道:“咱家是先来的,听到舱门口有动静,以为是孟侍郎家眷,方退避到一旁,并非有心窥视。”

  一层住的致仕侍郎山东人氏,正是姓孟。

  沈瑞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要再说,立时被沈瑞呵止:“珏哥,住口不许对中官大人无礼”

  “中、中官大人……”沈珏有些傻眼,望向沈瑞,有些懵懂。

  虽一时没反应过来“中官”是什么官,可能当得起“大人”称呼的都是品官。

  眼前这年级同自己相仿的文弱少年是品官?

  那少年看着沈瑞,轻笑道:“这位小哥倒是好眼力,请问是孟侍郎家子弟还是沈侍郎族亲晚辈?”

  眼前少年虽客客气气,可沈瑞却不敢轻慢,老实回道:“小子沈瑞,沈侍郎为小子族伯……”说到这里,又指着沈珏、何泰之道:“这是小子族弟沈珏,这是族伯内甥何泰之……”

  若非看到这少年内侍腰间挂着牙牌,他也不敢相信这少年内侍品级不低。

  明朝宦官人多等级多,称呼不同,四品以上称“太监”,有品级者称“中官”,杂役称“火者”。这少年内侍虽穿着常服,可腰间牙牌,正好是正六品以上中官等级饰品。

  那少年中官略过沈珏,看了何泰之两眼,点头道:“怪不得咱家觉得有些面善,原来是何学士家小公子。”

  素来调皮的何泰之,此时规规矩矩:“小子何泰之,见过中官大人。”

  沈珏虽还有些迷糊,可见沈瑞、何泰之两个都郑重,便也跟着道:“小子沈瑞,见过中官大人。”

  少年道:“咱家是司礼监典薄刘忠,如今在旅途中,几位小哥又同咱们年岁相仿,不必如此拘谨。”

  沈瑞听了,心中越发惊讶。

  明代宦官多,鼎盛具体人数到底有多少,后世各种专家得出的数字也各异,有说是一万多人的,有说十万人的。

  不管总的基数是多少,这其中多是底层宦官,有品级的少。

  司礼监典薄,正六品,看似品级不高,上面还有正四品的太监、从四品左右少监、正五品左右监丞。

  可这是司礼监,二十四衙门之首,有批朱权、票拟权,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的东厂、西厂也由司礼监管辖提督

  这少年内侍十二、三年岁,就能在司礼监六品典薄位上,除了自身有才学素养之外,靠山肯定也不一般。难得丝毫不乖张跋扈,反而这般温煦和气。

  沈瑞便也放下提防,道:“方才小子族弟并非大放厥词攀扯岳武穆,实是早年传授小子这套养生拳法的老师就这么说的,小子这样说与族弟,他自是信了我的……”

  刘忠忙摆手道:“咱家并不是笑这个,小哥勿要误会。咱家是觉得小哥这拳耍的虽好,可到底年少,身量未足,气力有限,或许有强体健身之效,真要对敌之时倒是两可间。”

  沈珏在旁,有些不服气道:“瑞哥对付不了三、五人?他很轻松就撂倒我了?”

  刘忠笑道:“小哥也是少年啊……”

  说话之间,大家倒是去了拘谨。

  刘忠见大家说话之间,还称呼自己为“大人”,便道:“你们又不是官场中人,如今又在私下闲话,何必称呼这个?咱家别号栖岩,小哥们不见外,可以此呼之。”

  沈瑞是后世来人,对于男人女人中性人之类的都能接受,对于宦官也没有什么歧视的。五百年后虽没有皇帝皇后,可去医院给自己来上一刀就此变了性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说到底跟寒门子弟读书以科举进身出人头地一般,这个时候宦官职业也是贫寒无依着一种晋身途径。

  不过眼前在这少年,情形又似有不同。他说话带了南音,行事说话带着很好教养,不知为何进了宫廷为宦官。

  何泰之则是年纪尚幼,只晓得内官是宫中人,天子近臣,势大可畏。可刘忠年纪这么小,说话又和气,他心中畏惧便去了几分。

  至于沈珏,宫廷宦官之类的事,与他来说太过遥远,知之甚少,顾忌便也最少。

  这刘忠本出身广东望族仕宦之家,因幼时变故,方没入宫廷为宫侍。

  这次来苏州府,是他入宫廷后第一次出门,对于外头世界充满好奇与怀念。可是他身份在此,旁人见了他不是奉承巴结,就是畏惧躲避的,像沈瑞等人能将他当寻常人看待说话的,还真是没有。

  刘忠心中既是新奇,也觉得欢喜,与众人话起读书做学问来。

  听说何泰之九岁就过县试,刘忠道:“青出于蓝。”

  又因沈瑞、沈珏两人都是状元沈理族兄弟,刘忠道:“沈家子弟人才济济,闻达士林之日不远矣”

  沈珏实按捺不住好奇心:“栖岩说话文绉绉,看来读了不少书,是不是因学问深方年纪这么小就得了做了六品?

  此事亦是刘忠得意事,便道:“不敢说学问如何,咱家不过喜读儒书,当初又被分到乙字库,里面是书籍名画,清点之间倒是别旁人占了些便宜,数年下来,得了晋身之资。”

  几人谈的正投机,便听到舱门口有人喊道:“瑞哥、珏哥,你们出来好一会儿,快回舱室来,莫要贪玩吹了夜风

  是沈全在舱门口喊人,沈瑞看了一眼刘忠,有些犹豫。

  刘忠笑道:“咱家出来许久,也该回去。”

  听他这般说,众人便走向舱门。

  方才刘忠站在沈瑞等人身后,沈全并没有看到,如今见多出一少年,倒是一愣。

  刘忠对沈瑞、沈珏道:“明晚你们还出来么?”

  沈瑞见他隐含期待,点头道:“自是出来的,也是这个时辰,栖岩要是不嫌我们兄弟无趣,不妨也下来一会。”

  刘忠眼睛弯了弯:“那就明晚再会。”说罢,冲众人点点头,上楼去了。

  沈全拍了下沈瑞道:“行啊,瑞哥,一会儿功夫交了新朋友。这栖岩是孟家的?”说到这里,想起不对来:“怎么往上走,是不是走错地方?”

  舱门口,不是说话地界,沈瑞便含糊着,一行人上了二层。

  沈全在楼梯口顿了顿,往三层瞅了瞅,面上多了郑重,直接跟到沈瑞、沈珏舱室……

  三层舱室,最大的一间。

  看着刘忠露出欢喜模样,旁边一三十出头的中年宦官笑道:“就这么欢喜?”

  刘忠点头道:“旅途无聊,多认识几个人说话总是好的。”说到这里,又道:“张少监,方才那形意拳您也瞧了,觉得怎么样?要不明晚您也随小的下去耍耍?”

  那中年宦官道:“瞧着倒是颇有章法,要是大人练了,应也有制敌之力。明晚你打听打听,可有什么渊源忌讳,若是不碍的,咱家也练着玩玩……”

  刘忠点头道:“嗯,小的明日就跟沈瑞好好问问。瞧着他能同时教沈珏与何家小子,应不是不能外传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顺水行舟(六)

  “瑞哥,方才那少年是内侍?”一进舱室,沈全便正色问道:“到底是什么人?”

  “是有品级的中官,正六品司礼监典薄,好像是来苏州公于的。”沈瑞回道。

  听着这品级,沈全吸了一口冷气:“竟也是位中官,不是那少监身边随侍?那之前的‘乡仪,倒是少送了一份。

  原来自行船后,沈全曾随着二房管事预备过几分“土仪”,分赠三楼舱室的几位,还有楼下孟侍郎家。

  因之前只晓得三层住着一位少监,两个锦衣卫武官,沈全与二房管事便按照三份送的,没想到这里出了纰漏。

  这并不是徐氏这边有心讨好哪个,实际上是官面上人情走动,同船同路,这遇上了也是缘分,以后官场寒暄也能多分说辞。

  就是孟侍郎那里,也给徐氏这里准备了礼。

  孟侍郎虽致仕,却也儿孙在官场上,多一份人脉关系总是好的。

  徐氏这里送出的东西之外,除了丝绸、檀香扇之类,自也要带些黄白之物。

  沈瑞想着刘忠自言“喜读儒书”,便道:“船队那边没声张,又不是这边故意怠慢,刘忠应不会记恨。不过如今既晓得了,早日补上一份也好。他是个爱读书的,为人也颇风雅,祝表哥不是送来几盆玲珑石盆景么?三哥可以送那个做赔礼。”

  沈全点点头,随即想起正事,看着沈瑞皱眉道:“瑞哥向来懂事,这回怎失了稳重?既知对方是中官,怎还敢与之相交往来,理当避而远之。”

  沈瑞无奈道:“本是无意碰上,对方又有心相交,若是避讳太着痕迹,说不得反而得罪人。”

  虽说在宫廷里生活的人都不会太单纯,可刘忠身上还真看不出什么阴沉的地方。他也没有跟大家摆架子,就像一个孤单的小孩,羡慕一群小伙伴,凑上去想要融入,说话都陪了小心与隐隐地热络。

  沈瑞虽知道中官身份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面对这样的刘忠,也狠不下心来拒绝他的亲近。

  对于明朝的太监,后世广被人知的委实不少,有“三宝太监”郑和、有为了回乡省亲带来亡国之祸的王瑾、有正德年间“八虎”,有“九千岁”魏忠贤。

  这个刘忠,还真是不曾听闻,便也少了几分忌惮。

  何泰之见沈全责怪沈瑞,忙道:“全表哥不用担心,这刘忠认识我爹,也知道六姨父,不会为难我们的。”

  沈全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中官也是人,熟人总比生人好。

  不过他还是劝几人道:“虽说那刘中官年岁不大,可毕竟不是寻常少年,却不过面去小心应付一下还罢,切不可深交。交好时什么都好说,要是因这个那个恼了,谁晓得会如何,到底需小心谨慎。”

  何泰之与沈珏两个心中都不以为然,不过见沈瑞点头应了,便也跟着应了。

  沈珏后知后觉,才想起没看到沈琴,起身道:“我去瞧瞧琴哥,他说好了晚上也要去甲板上耍的,却是没去,不会是哪里不舒坦?”

  听他这么一说,沈瑞、何泰之也露出担心。

  沈全拦下道:“不用急着过去,琴哥没事,是珠哥过去给琴哥、宝哥两个讲四书,琴哥才没去甲板上……”

  这一日,就像个分水岭。

  每日晚饭后,沈瑞、沈珏与何泰之都到甲板上转一圈,刘忠每天也下来。

  几个人凑到一起,或是跟着沈瑞练拳,或是天南海北地胡诌,倒是越来越投契。

  刘忠表现同寻常士绅少年并无不同,又博览群书,提什么都能讲出一二三四来,使得沈珏、何泰之俩敬佩不已。

  何泰之向来以自己九岁过县试为荣,可认识刘忠后,反而开始羞愧自己没有信心去应府试。只觉得自己同博学的刘忠比起来,浅薄的像的不知书的粗人,懊恼的不行,连两人之间差了四、五岁之事都忘了。

  沈瑞则是在同刘忠的相处中,一日比一日诧异,并非诧异他的素养与博学,而是诧异他的性子如此开朗敦厚,丝毫不见阴暗面。

  对于寻常少年来说,这样性子是正常的,可这刘忠良好的出身教养与现下的身份如此矛盾,只能说明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不是正常途径入宫。

  宫廷内侍,主要来源两方面,一种是寒门无依着,私下净身到京城找门路,通过二十四衙门或礼部或其他内侍引入等方式,进入宫廷执役;另外一种,则是犯官家眷,没入宫廷。

  从官家公子到宫廷内侍,翻天覆地变化,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刘忠身上却不见阴霾。与大家闲话时,他也不避讳谈及自己差事,就像是差事只是差事,将宦官当成一种职业般很平常地对待。

  正是因他这种平常的对待,使得沈珏与何泰之俩也淡去了去内侍的畏惧,大家相处得越发融洽。

  同时沈珠那边,一下子成了关爱族弟功课的好兄长,每晚都会在沈琴、沈宝舱里为两人讲四书,沈琳后来也被叫了去。一来二去的,白日里这几人也多在一处。

  沈珏见了,不免撇嘴,私下对沈瑞抱怨道:“珠九哥才想起做好哥哥,是不是晚了些?”又颇有微词:“既做好哥哥,怎将瑞哥同我排除在外,所为何来?大伯娘说让他同三哥看顾大家伙的功课,难道就不包括瑞哥与我?”

  沈瑞看着沈珏道:“瞧着你这些日子同何表弟两个都玩的坐不住椅子,这会儿想读书了?请三哥给讲书也是一样的。三哥虽没有过院试,论起功课扎实来,未必就差了珠九哥。”

  沈珏忙摆手道:“可饶了我船上摇摇晃晃,哪里是读书的地方?左右明年不参加县试,不差这半月,等到了京城再说”

  他不肯安静下来读书,沈瑞却不懈怠,依然按照自己习惯,每次里抄书,隔日一首诗词,三日一篇时文。白日里除了去徐氏跟前点卯之外,回到舱里就是那些。

  至于沈珠那里的小动作,沈瑞是不担心的。

  沈琴虽是大大咧咧性子,没有什么心机,沈宝却是个聪明人。不管沈珠想要算计什么,有沈宝在,也无需担心他们俩会吃亏。

  可沈瑞一学习,沈珏只觉得闲得无趣,也开始怏怏地拿起书本来,倒是越发盼着晚上甲板上放风光景。

  随着河流流向的变化,船队不单单是顺水,也有逆水的时候。两岸有服役的纤夫拉船,行程变得缓慢;遇到闸口时,又要耽搁时间。

  船上日子实在无聊,沈瑞、沈珏等人与刘忠的交往,就从晚上也延伸到白日。

  刘忠请沈瑞等人上过三楼,沈瑞在同徐氏打了招呼后,也回请了刘忠。

  不过因刘忠身份所限,沈瑞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将他介绍给所有人,还是只有他们三人作陪。

  沈珏专门拿了炒米出来,显摆一二,没想到正合了刘忠胃口,走的时候讨了一小口袋过去。

  沈族众子都是二楼,舱室都隔得不远,沈瑞、沈珏这里来了外客,又哪里能瞒得住人。

  这边沈瑞才送走刘忠,这边沈珠就带了沈琴、沈宝、沈琳几个过来。

  沈琴满脸好奇,拍着沈珏肩膀道:“珏哥,阉人到底是甚模样?听说阉人因下边不齐全,身上都是尿骚味,你们几个也受得了?”

  沈珏赤子之心,已经将刘忠当成朋友,听到这话,便撂下脸道:“琴二哥还请慎言,勿要恶语伤人”

  何泰之也不高兴,鼓着腮帮子道:“栖岩兄身上才没尿骚外,琴表哥不要人云亦云”

  沈琴被顶的有些恼,沈珠在旁已冷笑道:“琴哥哪里说错?难道你们这些日子交往那人不是内侍?你们都出身书香人家,如此没有气节、谄媚巴结权宦,不以为耻反而为荣么?”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气得沈珏直跺脚:“珠九哥这是什么话?不过是交给朋友,怎就扯到气节荣辱上?”

  沈珠哼了一声道:“既知对方是内官,就当避而远之,你们几个反而凑上去,不是谄媚巴结是甚了?”

  沈珏气呼呼的,没等再次反驳,就听门口有人轻声道:“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中有屎,看人即屎。”

  是沈瑞送客回来,在门口看到这出闹剧。

  沈珠这动不动就话中贬低旁人的毛病不是一回两回,这回更是毫不忌讳地将何泰之这外姓人都说在里头,真要论起来才是真失礼,让人笑话。总算他还有点脑子,知道些顾忌,没有跟沈琴似的口无遮拦一口一个“阉人”。

  众人都望向门口,神色各异。

  沈瑞一脸平静地走进来,对沈琴道:“内侍同你我都是一样人,只是生计所迫,境遇不同。就如同江南水患,那些流民投身大户人家为奴;内侍多也是家境贫寒,无以果腹,为求生路,方损身投身宫廷为皇家执役。”

  沈琴本是恼的,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笑两声道:“是我方才不对。倒不是诚信恶言恶语,实是有些好奇,一时嘴快……”

  沈珠在旁,满脸涨红。上回沈瑞是对他视而不见,这次沈瑞是直接骂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接风洗尘(一)

  沈珠等人一离开,沈珏便迅速地关上门,先是捂着嘴笑,笑着笑着,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珠九哥脸都憋青了,可瑞哥没指名道姓,他总不好承认自己心中有那个……怕是他就是憋死了,也说不出那个字眼来……”

  “是啊,是啊他望着瑞表哥眼睛里都要冒火,可也什么都没说。”何泰之亦笑眯眯地说道。

  方才沈珠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何泰之心里也不痛快,嘴上连表哥都免了。

  且不说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有徐氏这个长辈在,轮不到沈珠来于涉他们的交际往来。

  不过这两人笑过之后,何泰之还罢,沈珏明显地带了心事。

  沈瑞看在眼中,待何泰之离开后,便劝道:“不要听珠九哥胡说,刘忠只是六品中官,轻易离不得宫廷;我们又不是官场中人,谈不到什么谄媚巴结上。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等到了京城,或许这辈子都见不着。”

  沈珏面色有些古怪,目光闪烁,犹豫了好一会,方凑过来,小声道:“瑞哥,这内侍净身……到底割的是甚地方?”

  沈瑞被问的一愣,随即往沈珏胯下瞄了瞄。

  沈珏只觉得胯下一凉,忙退后一步,伸手遮住。

  大家都是读书人,总不好说的太浅白,沈瑞想了想,道:“《古今韵会》上云卜肾为势,宫刑男子去势。”

  “外肾?肾还分内外?”沈珏显然没读过这本书,摸索着肚皮,不解道。

  沈瑞翻了个白眼,只好直白道:“卵子就是外肾,精关所在,去了那里,子孙根不能勃起,便也无法行房。”

  “啊?”沈珏意外道:“小鸟还留着?我以为割的是鸟……”

  沈瑞便耐心讲道:“子孙根连着尿道,要是去了,那可要正如琴二哥所说尿骚逼人……那样味道我们都受不了,何况宫廷里贵人?只是民间对于宫廷里的事情好奇,多有猜测,以为割的是子孙根。

  至于将下边全部割掉的净身方式,好像只有清朝才有。

  明朝皇帝将侍侍视为家仆,用为耳目或是倚为心腹,投身宫廷为侍成为穷人的一种晋身之路。

  该说的都说了,眼见沈珏还要刨根问底的架势,沈瑞皱眉道:“大概明白就行,好好的琢磨这个作甚?要是你一直这么好奇,那以后就别见刘忠,在他面前露了形迹出来,没得得罪人。”

  沈珏忙道:“不问了,不问了……我这不是一时好奇么……正如瑞哥所说,他们都是苦命人,但凡有其他生路,谁又能狠心让自己挨上这一刀……”

  沈瑞没有再邀请过刘忠下来,赶上外头天气不好,不能到甲板上的时候,便与沈珏、何泰之两个直接去楼上。

  期间,还碰到过那个张少监两次。张少监三十多岁,身材颇魁梧,除了白面无须之外,同寻常男子差别并不是很大。

  都说阉人因没了子孙根,断绝女色,就会比较吝啬贪财。

  这个张少监却是个出手大方的。初次见到三小时,他以刘忠长辈自居,还给了众人荷包做表礼。沈瑞这里,则是双份表礼,为了答谢那套形意拳。

  沈珏、何泰之两个,并不觉得意外,这见朋友长辈得了表礼是正常的,不得才不正常,毕竟大明是礼仪之邦。

  沈瑞却是感受到了刘忠的诚意,若非看在刘忠面子,一个司礼监少监哪里会搭理几个毛孩子。

  荷包沉甸甸的压手,等回到二层,众人打开荷包,里面是两对海棠如意金锞子,每个足有二两,一个荷包就是八两金子。

  虽说沈珏、何泰之出身良好,可见了这两对金锞子,也都觉得精巧可爱。

  何泰之拿着跟姐姐献宝去了,沈珏虽有心显摆一下,可除了在沈全跟前提了两句“内造”,对于其他人也没有提起。

  越往北去,气候越发寒冷。

  每晚甲板上活动,也都取消。

  等船到济宁,众人下船时,已经是腊月初十。三九严寒,正是最冷的时候。

  孟侍郎原籍就在济宁乡下,孟家女眷与徐氏作别,还乡去了。

  二房管事早有人行陆路,快马加鞭走在前头,雇好马车与车夫。

  贡船也停泊靠岸,船上贡品转为陆路进京。

  按照规矩,南边北上的贡品本应赶在运河上冻前抵达京城,可因御用监差事之前出了纰漏,贡入了劣次品,这次安排人重新南下督办,赶在年底补送一批贡品进京。

  连下船前,张少监打发人邀徐氏同路进京。

  徐氏有些犹豫,可心中算了一下日子,济宁距离京城一千二百里,要是跟着钦差贡品,一路官道官驿,年底能到京城;要是不跟着钦差,多半要在路上过年。

  徐氏思量一番后,便应了张少监邀请,与之结伴进京。

  如此一来,接下行程,徐氏就省心多了,带了外甥侄儿们,随着钦差队伍行进就是。

  除了中间赶上一场暴雪,耽搁了一日路之外,沿着官道,每日路程都在七、八十里开外。

  腊月十一从济宁出发,到了腊月二十七,就到了通州。

  陆路哪里有水路自在,每晚不同馆驿,也比不上官船上舱室,众人早已劳顿不堪。身子最孱弱的沈琴,更是病怏怏的,没了精神气。

  徐氏见状,便决定在通州休整一晚,也打发人往城里送信。

  贡车却不停,沈瑞、沈珏、何泰之几个同刘忠作别。

  双方都没有相约下次再见的时间,只是沈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即便自己与沈瑞年后回了松江,等以后过了乡试,也会来京城参加礼部会试,大家总有相逢之日。

  刘忠面上虽带了不舍,可也没有再啰嗦什么,同张少监进城去了……

  京城,正阳门内,沈宅。

  沈沧看完妻子手书,神色渐缓,看着前面管事道:“太太还有甚交代没有?”

  管事躬身道:“太太说明日回城时,先去何家送了表小姐与表少爷回去约莫要午后才能到家里。

  沈沧点点头,摆摆手打发管事下去。

  沈沧慢慢坐下,晓得众族侄即将来访,本当是欢喜的,却也生出满心悲凉。

  书房里一片死寂,不仅如此,整个侍郎府也都失了生气。

  虽说沈珞没了已过百日,可每每想到,沈沧依旧是心如刀割。

  沈珞是在侍郎府出生,在侍郎府长大。等沈珞年岁渐大,沈沧已是年将不惑,绝了生子念头,更是将侄儿当成亲子般教导疼爱。

  眼见沈珞成才,马上就要娶妻生子,却又一下子没了,使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侍郎府生机,也跟着沈珞身故溜走,只剩下一团死气。

  如今沈族众族少年将至,会给这府邸带来生气么?

  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从书房里踱步出来。

  侍郎府是五进大宅,分了两路,主院这边是老宅,西路则是后买了邻宅,扩到一处的。沈沧夫妇住了主院这边,沈洲夫妇住西南一个三进院,沈润夫妇住着西北一处两进院。

  京城各衙门小年前就已经封印,放了年假,因此沈沧兄弟两个都在家。

  在路过西南院时,沈沧虽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而是直接去了西北院。

  早有婢子看到,急急向里通禀。

  沈沧进了院子,走到廊下时,沈润已经披着大氅衣迎出来。

  沈沧见了,忙疾行几步,上前道:“快回屋子,你才好几日,仔细见了风又咳”

  沈润笑道:“哪里就至如此了”

  三太太亲奉了茶,便避了出去。

  “大哥,是不是大嫂将到了,今儿可都二十七了?要是耽搁在路上可怎么好,大嫂也上了年岁,又是寒冬腊月赶路?”沈润满脸关切问道。

  他与两位兄长相差十几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岁。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时,他还不到十岁,是长兄长嫂带大的。

  兄弟之间之所以一直没有分家,不单单是三老爷身体不好,大老爷、大太太不放心;也因三老爷对长兄长嫂依恋甚深,不愿离开。

  他因为身子病弱,过了乡试后便没有继续下场,只在家里读书作画为乐,性子也颇为单纯。

  大老爷笑着点点头:“方才跟着的管事回来报信,已经到通州,明日午后就能到家来……你大嫂厉害,不单带了瑞哥回来,各房族侄带了六、七人过来,以后家里能热闹些。”

  沈润轻哼一声道:“哪里是大嫂厉害,分明是二嫂厉害,大嫂担心她迁怒瑞哥,方多带了人回来

  大老爷叹气道:“她也是因珞哥没了难过,无需与她计较。”

  沈润皱眉道:“我晓得大哥素来疼珞哥,可也不能再纵容二嫂……求娶颖姐之事,大嫂当年就不应,还是二嫂想东想西的,死活非聘了颖姐,后来又闹那一出,让大嫂多为难。何家与咱们家也是两辈子的交情,颖姐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这叫什么事?这些天也是,大嫂早来了家信,让家里安排院子,二嫂只做不知,拖了好几日。直到大哥亲自过问,方不情不愿地安排人手……二嫂是不是过糊涂了?这是侍郎府,不是学士府难道就因珞哥没了,以后大家都要看她脸色过活……”

  第一百三十四章 接风洗尘(二)

  通州,客栈。

  沈瑞痛痛快快地了个热水澡,周身劳乏立时消减了许多。

  明日就是腊月二十八,半日功夫到京城,半日功夫接风洗尘,当不会有空闲出来。

  再有两、三日就是除夕,沈理那儿需要去见,王守仁那儿也需要去拜,五房大哥、二哥那里也得过去看看。还有宗房大哥那边,也不好落下。

  沈瑞在想着二十九那日行程如何安排,便见何泰之气鼓鼓地推门进来,后边跟着满脸无奈的沈珏

  “怎么了?口角了?”沈瑞笑问道。

  何泰之白了沈珏一眼,轻哼了一声。

  沈瑞便望向沈珏,只见他满脸无辜道:“瑞哥,我可没说甚,只告诉何表弟族亲在京中不少,咱们年岁又小需得各处拜会到了……”

  何泰之撅着嘴巴,控诉道:“是我先邀珏表哥与瑞表哥的?”

  沈珏对沈瑞眨眨眼,大家本在投机,一路感情有渐深不假,可这大年下的,没有长辈领着,登门造访也太冒失。沈珏没有应,多是因这个缘故。

  沈瑞心中了然,便对何泰之道:“正月里各家定是少不得走亲访友,到时何表弟不过来?又不是分别许久,我同珏哥一时半会也不回乡,相处日子还长着。”

  何泰之苦着脸道:“可我过完十五就该去上学……跟着六姨母在外松快了两月,回来我爹、我大哥还不知怎地操练我?”

  听他提及上学,沈珏不免好奇道:“是家塾还是族学?同窗都好相处么?”

  何泰之摇头道:“都不是,是崇教坊一处私人书院。山长是位致仕老翰林,因其子任京官,致仕后边没有回乡,闲暇又无事排解,便开了所书院,收了几十个学生,多是翰林院子弟。”

  沈珏闻言,不免心中一动道:“那珞大哥早先也读过这书院?”

  何泰之点头道:“正是呢。”

  想着何泰之九岁过县试,沈珞十四过院试,沈珏即便不爱读书,对那翰林院子弟云集的书院也生出几分好奇。

  一夜无话,次日众人的行程就从容多了。

  辰时从客栈出来,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午时将过,已经能眺望到前面巍峨城墙。

  “真的到京城了,跟在梦里一般”沈珏挑开车帘,望着远处感慨道:“两千多里路,真就这么走过来,心里还总是不踏实,总觉得一睁眼醒来,还是在松江似的。”

  沈瑞看着这陌生的城墙,心情颇为激荡。

  时隔五百年,他终于又回来。

  这虽然是全然陌生的京城,与五百年后的繁华都市截然不同,可这到底是京城。他这个身体是松江子弟,可客居的灵魂却难对松江有什么归属感。

  只有到了京城,即便透过五百年的距离,这里也是沈瑞所认可的故乡。

  朝阳门外,马车随着蜿蜒的车队缓缓前行。

  沈珏已撂下车帘,扭头望向沈瑞,不由惊讶道:“瑞哥,你哭了?”

  沈瑞被沈珏这一打岔,收起激荡心情,拍了他脑门子一下:“好好的哭甚?”

  沈珏揉着脑门嘀咕道:“还嘴硬呢,瑞哥方才模样瞧着比哭还难看”说到这里,打趣道:“是不是想家想的哭了?快与我说说瑞哥没出过远门,一时想家也是有的,我不会笑话你的,不用在我跟前强憋着。”

  沈瑞白了他一眼:“既去族亲长辈家做客,珏哥规矩是不是也当守起来?省的让长辈们笑话我们不知礼。”

  沈珏虽不甘不愿,可还是点头怏怏道:“晓得了,瑞……瑞二哥……”

  车厢里的世界再次清静了。

  马车缓缓启动,通过了城门,传来道路两侧喧嚣声。

  又过了有两刻钟,车厢外喧嚣声渐消,马车放缓了速度,吴妈妈过来传话:“太太先去何家送表小姐、表少爷回去,吩咐小哥们不必下车,改日再带小哥们过来拜会亲戚。”

  沈瑞、沈珏应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

  沈珏心中好奇,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往外望去,只看到两侧高门林立,不远处大门外一堆婆子婢子簇拥着一对中年夫妇,旁边站着一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再有就是何泰之与那位依旧带了面巾的何家小娘子。

  因大门外不是寒暄地界,随行的又有千里迢迢来的远客,徐氏将一双外甥交到幼妹手中,便同何家诸人作别,携了族侄们往家里去了。

  目送着徐氏一行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口,何家一家人方回转。

  小徐氏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幼子,满脸心疼不已。

  待一家人回到上房,何颖之已去了面巾,对着父母福身下拜道:“女儿不孝,累及爹娘跟着操心了”

  小徐氏早已红了眼圈,扶了女儿起身,一把搂在怀里,哽咽道:“儿女都是债,老爷同我都是欠你们的。不求别的,只求你们兄妹几个都平平安安,莫要剜这做父母的心。”

  旁边坐着的何学士,因骨肉重逢也颇为动容,仔细打量女儿两眼,见她面上隐有憔悴,身子也单薄可怜,不过这周身精神气却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不由心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便不去打断妻女,只望向小儿子,见他身上去了昔日浮夸与骄狂,眉眼间稳重不少,心中酸酸涩涩。既是欣慰儿子懂事,又是感叹天意弄人。

  沈珞之夭,对沈家来说是天塌地陷,对于何家影响也巨大。

  幸而女儿出了一趟远门,心思回转过来,否则何家以后哪里还有欢快日子。

  儿女出门这两个多月,他们夫妻两个跟着提心吊胆,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

  小徐氏身边,何颖之掏出帕子,亲自给小徐氏拭了泪,又起身,对着何学士下首的年轻人拜下去:“因小妹之故,耽搁了大哥的好日子,妹妹给大哥赔不是。”

  这年轻人正是何学士与小徐氏长子何泉之,本是定好十月底娶妻,因沈珞之夭,何家也乱成一团,成亲日子只能延后。

  何泉之摸了下妹妹的头,道:“快起,大哥还会恼你不成?成亲甚时候不成,为了我妹妹,别说只是延后几个月,就是延后一年半载又有甚打紧?”

  何泰之在旁“噗嗤”一声,刮脸道:“大哥这话,也敢去嫂子家说去?”

  这厢一家团聚,骨肉天伦,其乐融融;沈宅这里,气氛却颇为古怪。

  沈家一大早就打发人去城门口守着,因此马车刚进城,就有人回来送消息。

  三老爷已经裹了直毛氅衣,携妻子过来迎接长嫂归家。三太太亦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外柔内刚,同三老爷夫妻琴瑟相和,对于大伯与长嫂也恭敬有加。

  大老爷劝不住,便只好允了两人也留在前厅,又吩咐人添炭盆。

  三老爷忙摆手道:“别加那劳什子,这屋子地下都有地龙,缓缓呼呼的,哪里就冷了?闹得一屋子里燥热,大嫂与侄子们一会儿打外头回来,这一冷一热的,再激出点病来。”

  大老爷瞪了他一眼道:“莫要逞强,今冬好不容易才安生些,要是折腾病了,再请大夫下方子时,定要让他加上半两黄连”

  三老爷虽说打小喝药长大的,可还是十分畏苦,不由求饶道:“大哥可饶了我,大年下的,弟弟还想着吃些好东西,没得倒了胃口。”

  下首坐着的三太太见丈夫心情颇好,大伯也有了笑模样,眉头也舒展不少。

  这些日子,家里的日子实是太过压抑。

  即便他们夫妇向来闭门不出,可也晓得家里气氛不对劲。

  并非他们夫妇冷心肠,不疼沈珞,只是逝者已矣,不管心中有多悲痛,余下的人到底还要活着。沈沧与徐氏都是五十来岁的人,哪里能跟年轻人似的伤心熬神。

  虽都是骨肉至亲,到底也有远近亲疏。

  在他们夫妻眼中,沈沧夫妇如同父母般,自然更在乎这边一点。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婢子见来禀道:“老爷,二太太来了。”

  厅上气氛立时凝注,兄弟俩的交谈戛然而止,沈沧道:“请二太太进来……”

  有婢子挑了门帘,门口进来几道素白身影。

  随行的婆子婢子浑身缟素不说,扶着婢子进来的中年美妇亦是一身素白。

  沈沧的脸一下子撂下来,直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

  三老爷与三太太早已起身候着,见这中年美妇如此装扮,三老爷勃然大怒:“二嫂,你这么什么意思?”

  来人正是沈家二太太。

  中年美妇闻言,摇摇欲坠,垂泪道:“三叔为甚气恼?珞哥才走了不到四个月,我这当娘的就要换下孝衣,穿红着绿不成?”

  按照礼制,不但晚辈对长辈有服,长辈对晚辈也有服制。

  “珞哥已过了百日,今日大嫂又回来……”三老爷皱眉说了一句,就被大老爷打断。

  “够了”大老爷轻喝一声,打住三老爷话头,又望向门口站着的二太太,冷声道:“乔氏,你大嫂省亲归来,你就打算这样迎你大嫂?老二呢?”

  沈沧待兄弟、兄弟媳妇向来和蔼可亲,鲜少有这样冷言冷语的模样,二太太面上有些惴惴,小声道:“我们老爷身子不好……”

  大老爷定定地看着她,看透了她的小把戏,心中生出几分不耐烦,对着旁边侍立的婆子婢子道:“二太太也没精神,还不送了她回去”

  旁边婆子婢子听了,立时去架二太太。

  这些日子,徐氏不在家,二太太没少折腾下人,大家早已憋着火。

  二太太没想到大老爷会如此不留情面,不由愣住。

  直到被架到门口,她方醒过神来,立时嚎啕道:“珞哥,你怎么就走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接风洗尘(三)

  看着站在前厅门口,高声哀嚎的孝服女子,随着徐氏刚转过影壁的一于沈姓少年,齐齐地傻了眼

  徐氏面带寒霜,却没看向二太太,而是眼含忧虑,疾行几步,绕过二太太快步挑了帘子进了厅上

  厅堂上,三老爷脸色灰白靠在椅子里,呼吸急促。

  大老爷在旁,喝道:“不许气不许恼”口中厉声喝着,面上隐带焦急,手上动作却是分外轻柔地,轻抚着三老爷胸口。

  三太太在旁,面带惊恐地看着自己丈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到徐氏进来,三太太立时仿佛找到主心骨,哀声道:“大嫂,您可回来了……”

  三老爷听到动静,望向门口,面上露出欢喜,可情绪波动之间,原本有些平稳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徐氏冲着三太太安抚地点点头,对三老爷怒道:“平日里让你抄了多少佛经,怎么还跟孩子似的惊惊乍乍?我这才两三个月没在家,三弟倒是脾气见涨”说到最后,到底不忍苛责,口气已不由地变软。

  三老爷面上笑着,微微阖眼,心里默念《心经》,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二太太站在门口,并没有留心厅上动静,反而抽泣着止了声音,望向被徐氏扔在影壁前的一于沈族少年。她略过身量不足的沈瑞、沈珏,又略过木讷憨实的沈琳、麻杆似的沈琴,圆冬瓜似的沈宝,直直地落到沈珠与沈全身上。

  他们两个正是十七、八岁年纪,相貌长得好,收拾得又体面,俨然一对翩翩少年郎。

  二太太的神情先是惊讶,随即是呆滞,而后转为悲伤,最后是愤怒。若是眼睛里能射刀子,沈珠、沈全两人定要千穿百孔。

  沈珠见这势头不对,心里直打鼓;沈全也被瞪着头皮发麻,可还是侧身一步,将沈珠挡在身后。

  几个小的,也都察觉出不对来。

  虽说大家都晓得沈珞没了,可二房有这么多长辈在,如今又是大年下,这一身孝服也太刺眼,多犯忌讳。

  还有这妇人瞪着众人的目光,冰寒刺骨,恁地瘆人。

  二房总共三位太太,眼前这人无人介绍,可瞧着年纪与这穿戴,也不难猜测其身份。

  沈全心中已经是后悔不已,不晓得这人怎么瞪着自己与沈珠。若不是身后还有这些个族弟在,恨不得立时转身就走。

  他随着徐氏一起进京,本就是顺路,还有就是受郭氏吩咐好生照看沈瑞。如今大家平安到了地头上,可瞧着二房这气氛也委实诡异了些。要是只有他与沈瑞两个进京,他还能寻个由子,带沈瑞去大哥家;如今这么多族兄弟在,各房又是冲着二房嗣子来的,他想带旁人也不跟他走。他身为众人之长,又不好将族弟们留在这里。

  沈瑞与沈珏两人本走在最后,瞧着这架势,心里也不太舒服。

  旁人还是自愿来的,他这里可是徐氏用一顶“孝道”的帽子给压来,可这二房也不像是肃静地方,大家好像是做了不速之客。

  沈珏最是受不得憋闷,小脸绷得紧紧的,拉了下沈瑞袖子,低声道:“要不跟二房长辈请了安后,瑞二哥随我去大哥家?”

  虽晓得沈珏是好意,可徐氏既然将一群半大孩子带出来,就不会放大家随意离开的。沈珏的提议,只是空想。

  二太太似醒过神来,转身挑开帘子,冲着厅上尖声道:“大嫂,珞哥尸骨未寒您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带人回来,要让人顶了他的位置么?这就是您对珞的疼爱?”

  眼见三老爷脸色又要不好,不等徐氏开口,大老爷便冲着门口怒道:“还不送了二太太回去”

  门外婆子们眼见势头不对,哪里还敢再耽搁,半拖半驾地将二太太带了下去。

  三老爷再睁开眼时,呼吸已经平顺下来,带了几分虚弱地笑了笑。

  徐氏瞪了他一眼道:“还有脸笑?三天不骂,上房揭瓦。你都多大了还不知轻重?她闹她的,自有老爷与我说他,轮得着你来发作?”

  三老爷被训得讪讪,小声道:“谁叫她对大嫂不恭敬”

  徐氏闻言,脸上淡淡道:“且让她闹,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想要做甚?”

  若说当初穿着孝服去何家闹,还能说是失子之痛,一时迷了心窍方进退失据;如今沈珞故去已经过了百日,乔氏这当娘的还有精神头这般闹腾,不管是为了发泄不满,还是其他,总不会没有缘由。

  大老爷见弟弟好些,悬着的心才放下,看着门帘道:“侄子们还在外头?”

  徐氏点点头,看着三老爷,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三老爷忙求饶道:“大嫂,我再也不敢了眼见侄子们进来,大嫂还是给弟弟留些脸面。”

  徐氏轻哼道:“记得自己是叔叔就好,以后每天将《心经》多默一遍。莲子芯茶加两碗,给他败败心火”后一句,是对三太太说的。

  徐氏安排完,方转身出来,站在廊下,招呼众少年上前,低声道:“方才我心急,倒是怠慢几位侄儿……”说到这里,到底有些不放心,低声交代道:“你们三叔身子不好,喜怒惊骇都受不得,你们做侄儿的,就多担待些,我同老爷会感激不尽。”

  众人虽心思各异,可面上都是齐声应了,随着徐氏进了屋子。

  看着眼前七个少年,大老爷面上有了暖意,三老爷迅速地在众人中搜寻一番,视线在沈瑞、沈珏身上时顿了一下,最后落在沈瑞身上,眼神闪亮。

  三太太站在三老爷旁边,看着众少年,最后视线也落到沈瑞身上,手中帕子紧了紧,心中激动中带了忐忑。成亲十几年,要是她有孩子,也该这么大。并非没起过过嗣的念头,只是有沈珞在,长房都没有提嗣子之事,他们夫妇又怎好提?

  自从沈沧、徐氏夫妇同他们夫妇两个提及想要将与自家有渊源的族亲晚辈安排做三房嗣子,三太太便常与丈夫念叨起将到的嗣子,恨不得早日使人去接。

  可对方在孝中,这为生母守孝也是应有之意,知道对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他们夫妻两个只有更欢喜的。要是连生恩都不念,以后又哪里会念养恩。

  三太太盼嗣子进京,盼了整整三年,虽不知对方高矮胖瘦,可估摸着身量,四季衣服已经缝了整整一箱子。

  房间也早选出来,就在他们前院东厢,三间屋子,已经早使人收拾出来,陈设摆件这几年也陆陆续续收拾好。

  徐氏先招呼沈珏上前,对沈沧等人道:“这是宗房海大哥家幼子珏哥。”说罢,又对沈珏说了三人身份。

  初次相见,跪礼是少不得的,早有婆子在地上摆了锦垫。

  沈珏进来厅上前,心中还多有不忿,不过见着沈沧时,立时老实了。

  沈沧久居官场,自有威仪,沈珏倒不是惧怕,而是觉得沈沧这清瘦肃容模样,有点与自家祖父相似,便自然而然地带了敬,见面礼行的也结实,口气也透了亲近,倒是透出几分虎头虎脑地活泼。

  沈沧见状,不由失笑,虚扶一把,叫起了,问了两句家常。

  三老爷、三太太晓得二房与松江本家那里,只有宗房最亲近,有见过沈珏的大哥沈械,对沈珏也多有好感。

  随即见礼的三房子弟沈珠,长辈们虽面上依旧慈爱,眼神都有些复杂。

  沈珠年纪与沈珞接近,两人高矮胖瘦都仿佛。眉眼之间那种少年人的骄傲,也依稀如故人。

  沈珠自是察觉到长辈们对自己似乎不如对沈珏热络,却也没有放在心中。松江沈氏各房族人,谁不晓得二房不怎么亲近族亲,只同宗房最亲近。

  只是自己之前的那个计划,真的顶用么?方才那人就是二太太,似乎对于则嗣之事颇为抵触,这可如何是好?

  沈珠心里还在忐忑难安,已经轮到沈瑞见礼。

  大老爷叫起后,吩咐他去给三老爷、三太太磕头。

  三老爷还罢,即便隐有激动,到底晓得轻重,不敢在兄嫂跟前放肆,隐了欣喜,只微笑着点头:“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三太太则是红了眼圈,恨不得立时就将沈瑞拉倒自己院子里去。

  尽管从面上看,沈瑞、沈珏等人年纪相仿,可三老爷、三太太夫妇还是都不约而同地认出哪个是沈瑞。

  几个少年中,有的憨实,有的机灵,有的活泼,有的斯文,有的敦厚,只有沈瑞,周身尽是冷清,如同旁观者,跟个小大人似的安静,叫人心疼。

  想着听说过的沈瑞遭遇与处境,这夫妻两人,满心心疼,都是恨不得立时带入爹娘角色,多给这个孩子些关爱。

  沈瑞虽觉得三老爷与三太太望着自己的目光太过炙热,里面充沛的感情似要溢出来似的,三太太更是满脸满眼慈爱,像是看着个小可怜似的看着自己。

  他哪里会想到这两位已经带入爹娘角色,只当又是孙氏故人,爱屋及乌罢了。

  因徐氏方才在进院子后表现的急迫,还有在廊下低声的嘱咐,沈瑞也不免有些好奇三老爷到底是什么病,听着倒像是心脏病的禁忌。

  看了三老爷几眼,沈瑞心中有数,瞧着这位唇色隐隐发青,八成真的心脏病。

  徐氏与大老爷自是察觉出三老爷与三太太的情绪变化,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沉重……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接风洗尘(四)

  若说沈珠身量神态略似沈珞,那沈全则是言行气度肖似。

  因这个缘故,即便沈全上前给众人见完礼,沈琴、沈珠等人也陆续拜见,三老爷与三太太的深思都有些恍惚,大老爷面上的笑容也有些苦涩。

  沈珠在旁,一直仔细留心,自是发现其中异样,心里不由地跟着提了起来,对于沈全越发忌惮。

  落到沈瑞、沈珏眼中,则是二房长辈待族侄们太过冷淡。

  除了宗房的沈珏与四房沈瑞,因长辈与二房有旧,似得了个笑脸外,其他房头的子弟,长辈都有些敷衍。

  沈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迟疑不定,毕竟千里迢迢才至,不好立时开口请辞。不过眼前这二房长辈们的态度,确实令人心里不舒坦。

  见过礼毕,徐氏就命管事先带沈家诸子入客院梳洗。

  客厅上,只剩下几位老爷、太太。

  三老爷道:“大嫂,怎让瑞哥住客院去了?我那边屋子,早就收拾好了。”

  三太太望着徐氏,也面带不解。

  徐氏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当年三老爷说亲时,以徐氏之意,是想要给他说一门厉害能当家的妻子。以后三老爷不用操心庶务,也有妻子给他打理得整整齐齐。有了子嗣,有个刚性的母亲言传身教,也不用三老爷牵扯太多精力。

  大老爷却心疼弟弟,怕说了心气高的妻子,一心催促丈夫上进,不顾及弟弟身体。最后按照三老爷的心意,寻了一宿儒家颇有才名的长女田氏。

  田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打小是三从四德熏陶出来的,又因是长女的缘故也会体贴照顾人。嫁入沈家十几年,田氏同三老爷也算琴瑟相和,举案齐眉。只是这夫妻两人,因向来有长房护着,又都是不爱往来交际的性子,都有些天真烂漫。

  “家里如今不安生,过继瑞哥之事,暂且不急着拿到台面上说。左右瑞哥也到了家里,不会让他再回去。”徐氏对三老爷、三太太说道:“你们二嫂总不会平白就闹腾,事情总有平息一日。到时候再说,省的这个时候让瑞哥惹眼,使得她平白迁怒到瑞哥头上。”

  三老爷、三太太虽有些不舍,可向来顺从,见大嫂发话,便也点头应了。

  大老爷在旁皱眉道:“我知道老二家的想要甚么,前些日子顺天府丞家的幼女病夭,她得了消息,想要给珞哥配阴婚。”

  徐氏闻言,不由大怒:“她是真想要逼死颖姐么?”

  为未娶早夭的儿女配阴婚,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实不宜在这个时候提及。这说阴婚,亦要媒妁俱全,以后两家也会当姻亲走动,可沈珞与何家早有婚约过了婚书的,要是这个时候配阴婚,就要先退了何家亲事。

  事情一出,不管是何家小娘子守了“望门寡”,还是被死人退亲,这事情都要再让世人嚼舌说嘴

  大老爷道:“我已经骂了老二,老二之前并不知情。为了上次的事,他已经去过何家请罪;再闹一出,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何学士?”

  二老爷与何学士都是翰林官,同品级,又是姻亲,是多年的老友至交。

  三老爷、三太太还是头一回听此事,三老爷咋舌道:“要是过个三年五载,二嫂这提议还算有谱,现在提及这是要与何家结仇么?”

  三太太犹豫道:“若真配了阴婚……接下来是不是得过继嗣孙,承继珞哥香火?”

  大老爷点头道:“老二家的正有此意,不是老二没答应。老二也是望五的人,真要过继给奶娃娃过来,谁晓得站不站的住……”

  西南院,二太太拿着帕子,遮了脸,对着丈夫嘤嘤地哭。

  二老爷头上缠着包头,半倚在床上,看着妻子,面上露出几分无奈。

  十三岁的小娘子,这般作态是可爱;二十三岁的小娘子,如此模样是娇憨;三十三岁的小娘子,这般梨花带雨是风韵犹存;四十三岁的半老妇人如此小女儿态,却让人头皮发麻。

  当年那个天真浪漫,娇娇嫩嫩小表妹,真的是眼前这人么?

  夫妻将三十年,见识过妻子的浅薄与小性后,想起那个端庄秀丽的身影,二老爷不是不悔的。只是人是他自己选的,脚上的是自己磨的,他哪里有后悔的资格,唯一能做的便是咬牙坚持,与表妹做一对“恩爱”夫妻,要不然自己当年的坚持就成了笑话。

  幸好后来添了儿子,二老爷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教子上。

  虽因自己当年不孝一直不得父亲原谅,可他延续了二房血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此说来,他这个不孝子对二房还是有功的。

  二老爷只觉得养好儿子,自己到了地下也能有脸往老父跟前请罪,谁想到又有这番变故。

  今日徐氏归来,二老爷并非装病不去迎接长嫂,实是病体无力。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日,二老爷心中憋闷,出城去了坟茔地,在老父与长子坟前自斟自饮,吃了半坛子酒,又见了风。为怕家里人担心,他没敢回来,在外院躺了三日才回来,依旧精神不足。

  知晓徐氏午后到家,二老爷打发妻子过去,谁会想到她又闹这么一出。

  看着妻子一身缟素,二老爷眉头紧皱,眼中露出几分苦楚,随即道:“莫哭了阴婚之事,即便你磨着大哥大嫂应了,我也不会应”

  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决。

  二太太不由怔住,举着帕子,神情有些呆滞。

  她容貌娇美,向来最是爱惜颜色,若然年过四十,可之前看着不过如三旬妇人;可眼下蜡黄脸,眼角细密鱼尾纹,已是难掩老态。

  二老爷不免心中一软,道:“若是你想要给珞哥配婚事,也不用这般着急忙慌。等过几年,再寻妥当人就是”

  二太太又嘤嘤哭道:“可珞哥在地下,没有人陪多孤单冷清?何家那贱妇既不肯身殉夫主,还不许我们珞哥另寻妻室?”

  二老爷直直地看着二太太,冷声道:“你若实在舍不得珞哥,要不你我夫妻去陪他?”

  二太太被噎住,见鬼似的看着二老爷道:“这天下只有夫死妻殉的,哪里有子亡父母殉的?”

  二老爷垂下眼皮道:“这世上最亲者莫过于父子之亲、母子之亲,要是珞哥真想要有人陪着,肯定最希望的也是父母至亲。”

  二太太有些怔忪,好半响,方饮泣道:“老爷切莫吓我,珞哥最是孝顺,定是盼着老爷与我都平平安安的……我们怎么能让珞哥走的不安生……”

  二老爷没有再说话,眼中却多了嘲讽。

  这就是他的好妻子,不管做什么,都能给自己找到理直气壮的理由。

  她是爱儿子不假,可是她也爱自己。看来自己无需担心妻子因丧子而郁郁寡欢了,她总会给自己找到事情做。

  今日得罪大哥、大嫂,明日么?

  二老爷往床头一靠,直觉得意兴阑珊。

  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如此了,还能坏到什么样呢……

  沈宅东南处,客院。

  这处客院挨着前院,是处三合院。

  三间北房,一名两暗结构,两侧是卧室,中间共有一个小厅。东厢三间是小书房,西厢两间是仆婢下屋。

  同白墙灰瓦的江南建筑相比,京城的建筑更加阔朗,开间进深更大,庭院里也宽敞。

  院子东南有一颗石榴树,树下有一对空着的大鱼缸。

  院子里,长寿、柳成等人随着二房仆从将沈瑞、沈珏的行李送过来。

  沈瑞依旧与沈珏分在一处,两人安置在这处院子,除了冬喜、柳芽跟进来服侍外,徐氏另安排了两个侍婢、两个婆子照应着。

  见冬喜要带人拆行礼,沈瑞还没说话,沈珏已越主代庖吩咐道:“只挑铺盖与几套换洗衣服出来,其他的暂时先不必等,等过后再慢慢收拾。”

  冬喜闻言,便望向沈瑞。

  沈瑞点点头:“先按珏哥吩咐的来。”

  因沈珏没有带侍婢出门,他那边的行李物件,沈瑞也吩咐冬喜帮忙料理。

  冬喜、柳芽带着人在北屋收拾两人卧房,沈瑞将沈珏拉倒东厢书房:“珏哥想要走?”

  沈珏点头道:“不走留着作甚?咱们只是凑数的,难道谁稀罕与人做便宜儿子?瑞哥只管随我去,大哥、大嫂还能委屈了咱们不成?到时候你实住不惯,就去六族兄家,总比在这里让人嫌弃强”

  沈瑞犹豫道:“可我外祖祭祀之事……”

  后日就是除夕,明天还得出门拜会族亲,没有大年下祭祀的道理。

  正月里也不好提这个,最早也要出了正月,才能行祭祀之礼。

  沈珏皱眉道:“实是不行,出了正月再回来。咱们是应了沧大婶子的邀请来做客,又不是来做受气包你瞧方才那二太太模样,跟要吃人似的,要是她真发起疯来伤人,大家岂不是冤枉?就算不伤人,那副模样也叫人心烦,咱们又不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作甚被人瞧不起?”

  沈瑞摇头道:“只怕大伯娘那里不会应”

  徐氏是个有主意的人,能顺着他们几个少年的心意才怪。

  即便沈珏有亲长兄在京,可众少年既是徐氏带进京的,那徐氏自然会看顾照看,不愿大家有半点闪失意外。

  沈珏显然也想到这点,挠了挠头,寻思了一会儿道:“既然不好直接告辞,那咱们就不直接说,到时候只叫大哥托词接咱们过去小住,先出去了再说。要是这边去接咱们,咱们就再去六族兄家,反正都是亲戚,也没跑到外头去住……”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到门外道:“好啊,枉我还惦记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既打算开溜,都没想着带哥哥一起……”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接风洗尘(五)

  是沈全来了。

  沈瑞起身,招呼沈全坐了。沈珏眼睛闪亮,盯着沈全道:“全三哥也觉得二房这边不妥当?”

  沈全苦笑道:“你们两个是唯二受了好脸色的两个,都闹着走,我这挨了脸色的自然是更不愿呆的。早知如此,进京后就该央了大伯娘直接打发人送我去大哥家。这种主人不高兴,客人不自在,两下里不便宜,又有什么意思?”

  沈珏闻言,讪讪道:“全三哥就是说了,婶娘也不会依。总要接个风、洗个尘之类的,年后能放大家出去就算早的……”

  沈瑞在旁,见沈全隐隐地面露不快,稍加思量道:“或许是二房长辈瞧见全三哥与珠九哥,想到已故珞大哥身上,方不开怀,并非是对三哥不喜。”

  沈珏在旁听到这一句,只觉茅塞顿开。

  徐氏都能对大家一视同仁,二房其他长辈自不会幼稚地将远道而来的族侄们分个三六九等。

  方才堂上几位长辈的失神冷淡,或许真是因沈珠与沈全年纪同沈珞相仿,使得他们想起逝者的缘故。那个二太太狠盯着众人时,不也是重点看沈全与沈珠么。

  沈珏向来心软,想着二房现下处境,感叹道:“二房长辈们也不容易。沧大叔、大婶娘都是明白人,可都上了年岁;洲二叔人虽人没见着,可老来丧子还不知多难过,二婶子是个脑子不灵光的;润三叔那身子骨看着委实单薄,三婶子瞧上去也柔弱。这边宅邸虽大,仆从婢子也不少,可却四下里只觉得冷清。”

  沈全皱眉道:“那就早定嗣子呗……珏哥也好,珠哥也好……”

  沈珏闻言,吓了一跳,瞪眼道:“全三哥提珠九哥还罢,作甚还提我?我有爹有娘的,可没想过当什么嗣子?”

  见他炸毛模样,沈全疑惑道:“珏哥竟然不晓得?你是众人之中最有可能过继二房的那个,族长太爷没与你说知?”

  沈珏已经听得傻眼,愣愣地道:“太爷只说二房有心与本家和解,每房都要有一人进京,我代表宗房,压根没提过嗣之事会与宗房有关系啊……”

  沈全想了想,道:“太爷即是这么说,那多半是晓得二房择定的人选是谁……不是珏哥,是谁哩

  说话间,沈全陷入深思。

  沈珏嫡幼子的身份虽合适,宗房与二房也亲近,可是沈珏不足之处就是与宗牵扯太深。族长太爷抚养大,祖孙情深;宗房大老爷待幼子也宠爱有加,父子感情也好。上面还有两个同胞兄长,是助力也是牵扯。

  二房是需要掂量掂量,过继沈珏做嗣子,是不是就将二房交到宗房手中,成为宗房的傀儡。

  二房父子两代人,开创这般家业,定是不希望如此。

  要是按照这个方式排除,那沈珠、沈琳希望都不大,因为不管他们资质到底如何,他们背后都有着贪婪的长辈。

  七房、八房之前家风口碑倒是好,不过那是在清贫的情况下。

  若是七房、八房真出来个继承侍郎府的嗣子,那剩下的亲眷还能耐得住清寒,不上前攀附么?谁也保不准。

  如此说来,同本生亲长关系最寡淡,日后牵扯最少的,岂不就只剩下一个沈瑞?

  想到这里,沈全后知后觉地忆起徐氏到松江后的蛛丝马迹,望向沈瑞,恍然大悟道:“原来大伯娘择定的嗣子竟然是瑞哥”

  这回傻眼的多了一个沈瑞。

  “三哥怎会想到我身上,四房可是数代单传,子嗣不繁?”沈瑞不解道。

  既是过继嗣子,自然要从子弟多的族亲中选;四房如今虽有兄弟两个,可数代单传,人丁本就单薄。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他是孙氏独生子。

  即便如今沈瑾记在孙氏名下,可是从徐氏提也没有提一声,就晓得她对于“记名嫡子”的不以为然。

  古人不是最重是香火继承么?过继他房后,孙氏名义上就是他的族婶,以后不能再受他拜祭

  沈瑞就是因这点,才没有将嗣子的事情想到自己身上。他只是想着,徐氏携自己进京后,估计会想个由子将自己留在京城,就近照拂。

  从临出行那日,别人的侍婢随从多精简,他这里一人未减也能看出来。

  对于那种可能,沈瑞心中并不反对,京城有沈理与王守仁,能留在京城读书,自然是好的。

  沈全道:“你上面也有长兄,继母又即将进门,下边弟弟说不得过两年也有了,怎就不能出嗣他房?沧大伯娘既与源大伯娘有旧,自然乐意过继你到身边照顾你。说起来,还是源大伯这几年太过荒唐,但凡沧大伯娘回松江后仔细打听,都不会放心继续将你留在四房……”

  听到这里,沈瑞默默。

  沈举人这几年置外宅、纳美婢、私通仆妇,确实闹出不少笑话。偏疼长子,不待见原配嫡子也不是新闻。

  或许在徐氏眼中,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最重要。有什么比用过继的方法,将他留在京城更名正言顺?

  如此一来,三老爷与三太太对他的格外留心,也就有了解释。那两位多半是徐氏给他选的嗣父母,这两人眼中的怜悯疼爱就有了缘由。

  一时之间,沈瑞心乱如麻。

  虽只见了一面,可他对三老爷、三太太的印象并不坏,那两位并不是什么精明人,高兴不高兴的都在面上挂着。

  只瞧着那两位见着他时的关注与迫切,对他应也是满意的。

  想着沈举人行事越来越没有底线,张老安人的各种恶意,郑氏走了以后沈瑾的阴郁,沈瑞对于出嗣之事怦然心动。

  不过想着三老爷行三,上面有四位兄嫂,又是三小房兄弟共居,沈瑞就又迟疑。

  以大老爷与徐氏对三老爷的呵护,说不得以后管教嗣子之事都代劳,而二老爷、二太太又占着兄嫂名分,也能对三老爷这边的事情指手画脚。

  如此一来,成了三老爷嗣子,也就代表头上会顶着六个长辈。

  从徐氏能领这些人进京,就能看出来,二房应不会再将传承血脉之责放在一个嗣子身上,多半会各小房单独择嗣。

  那也意味着,沈瑞成了三老爷嗣子后,在六位长辈之外,还会多出两位嗣堂兄,可以对他“发号施令”的人一下子成了八个;好处则是,大家都是嗣亲,不管是从人情,还是从世情看,都要多几分客气,少几分随意。

  棒责亲生子,是当老子的管教严;棒责嗣子,则要顾忌会不会引起非议。

  见沈瑞沉着脸,沈全只当是自己失言,引得他不快。即便两人关系亲厚,可这当着儿子说老子,到底不尊重,忙道:“是三哥嘴快了,瑞哥别与三哥一般见识。”

  沈瑞摇头道:“三哥误会了,我没生三哥气。是三哥的话点醒了我,确实有这个可能,我心里有些乱。”

  沈珏眼睛亮亮地看着沈瑞道:“怪不得出发那日太爷对瑞哥另眼相待,这下找到缘由”说到这里,不由笑道:“好,好,瑞哥,你就做侍郎府嗣子,让源大叔后悔去,让你那大哥眼红。他抢了四房嫡长子之名又有甚了不起,二房嗣子可是比那金贵……”

  见他说话声音越老越高,沈全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道:“小祖宗,轻声些。到底只是咱们猜测,要是张扬开了,倒好像瑞哥攀附他们。”

  沈珏忙捂了自己嘴巴,“嘿嘿”笑了两声:“珠九哥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想着二太太见着众人后的一嗓子,明显对二房择嗣之事极为抵触,要是这个时候被推出来做嗣子,还不知她会闹腾什么。沈瑞皱眉想了想,觉得择嗣之事估计还有的拖。

  沈珏见沈瑞皱眉模样,只当他排斥过继之事,忙劝道:“瑞哥,你可莫要愚孝源大婶子在世还罢,有她护着你,这过嗣之事自然没意思;如今婶子不在,你孤零零一个人,还不知以后会受多少冤枉气。源大叔本就不疼你,等继婶子一进门,说不得你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这因后母不慈发生的各种人伦惨剧,何曾少见?”

  沈全到底年长,想的颇多。

  沈珏只想着沈瑞过继出来,能避开四房长辈的不慈,却没有考虑真要过继后,二房长辈不好相处后当如何应对。

  在四房,沈瑞是名正言顺地元配嫡子,即便有了兄弟,身份也诸兄弟之间也最高;成了嗣子,需要忍气吞声的地方也未必比在四房少。

  沈全想了想,道:“最关键的还是要先弄清楚源大婶子与大伯娘到底交情有多深厚。真要是如大伯娘所说过的,情如姊妹的话,又是什么原因使得两下里断了往来……若是当年不过是误会之类的,两下失了往来还罢,是个有依靠的长辈。成了嗣子,以后有大伯娘照拂,也不会受气。要是真牵扯到恩恩怨怨这些,一时愧疚会对瑞哥好,可难保心中没有芥蒂。待愧疚过后,再不待见瑞哥怎么好?”

  沈珏惊讶道:“不会……瞧着沧大婶子不是那等小气人……”

  沈全想起方才三老爷、三太太对沈瑞的热络,摸着下巴道:“不是指大伯娘,谁晓得其他人呢……大伯娘在松江没有提嗣子之事,还能说是防着源大叔拦着;到了京城,还是将瑞哥隐于众人中,肯定有什么缘故……”

  书房门外,郝妈妈扶着手中茶盘,蹑手蹑脚地退下去。

  并非她故意偷听,不过是瞧着冬喜、柳芽她们都忙着,不好意思闲着,往沈瑞跟前献殷勤罢了,没想到听到这了不得的话。

  老妈妈有些傻眼,之前张老安人吩咐她“推波助澜”促成沈瑞为嗣之事,她心里只当是张老安人老糊涂,没想到还真有这回事……

  第一百三十八章 接风洗尘(六)

  来的都是沈家族侄,并非外姓亲朋,接风宴就设在内院上房。

  不过在众人入席前,由徐氏打发吴妈妈们带沈家诸子去西南院,去见了二老爷。

  大家想着以二太太露面情景,不晓得会不会看到满眼素白,幸好西南院的装饰与下人服侍,虽不是艳色,可到底没有白茫茫一片。

  二老爷是被小厮扶出小厅来的,披着氅衣,虽不像大老爷那样清瘦,可神容惨白难掩病态,不过对族子们倒是和蔼,也随口叙起家常,过问功课之类。

  沈珏、沈全等厚道人见状,不免各自惴惴,只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前竟疑起二老爷装病,实是不应该;像是沈珠则是越发思量的多,只觉得小二房一个疯癫,一个病弱,这失子之痛,看似还没缓过来。

  在对答之际,沈珠便少了几分拘谨,多了些许自在随意,果然引得二老爷侧目。

  听说沈珠已经过了院试,二老爷神情越发慈爱,赞了好几声。

  二老爷开始时并未留意到沈瑞,直到他上前请安,吴妈妈口中点出他四房嫡子出身时,方有些失神。

  四房嫡子?四房沈源之子?孙氏之子

  二老爷神情有些僵硬,看着沈瑞眉目,只觉得眼熟,又觉得陌生。

  实在是隔的太久,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二老爷本以为自己心里是记得的,可见到沈瑞那刻,发现自己记忆已经有些模糊。那个身影似清晰又似遮了一层迷雾,或是他从来没有记清楚过。

  二老爷抬了抬胳膊,叫沈瑞起来,看着他温和地问道:“你父母年纪同我相仿,你行二,那你大哥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了?”

  沈瑞闻言,心中惊讶,这位二老爷对四房情况全然不知。

  沈瑞回道:“因之前在服中,小侄兄长尚未议亲。”

  “服中?”二老爷很是意外道:“是你父还是你……母……”

  看来这二老爷对四房之事还真的半点不晓得,沈瑞心中纳闷,孙太爷若是与三太爷两人是生前密友,那不应当只有徐氏与孙氏有旧,二房几位老爷应该也都认识孙氏。瞧着大老爷、三老爷几人神态,对于孙氏之逝也是知晓的,怎么二老爷这里全然不知?

  “是家慈三年前因病离世。”沈瑞轻声回道。

  二老爷闻言,有些茫然,叹气道:“好孩子,少年失母,苦了你,幸好还有胞兄护着。你外祖生前与我家太爷是生死之交,你到了这里也莫要外道。”

  沈瑞晓得他误会,以为自己上面的兄长也是孙氏所出,可不好解释。毕竟沈瑾已经记名,从宗法上说,确实算是沈瑞胞兄。

  沈珏自打晓得徐氏选中的嗣子人选可能是沈瑞,就不再张罗走,有心要帮沈瑞促成此事,借此离了四房。

  眼见二老爷误会,沈珏便凑过来,“小声”道:“要是瑞二哥真有同胞兄长,源大婶子就不会走的不安心,生怕瑞二哥碍了旁人的眼,不仅将庶长子记在名下,连嫁妆也没敢都留给瑞二哥,生生地分了一半出去……饶是如此,有个打小养在老安人跟前,伶俐懂事、十四岁就中了廪生的长兄比着,瑞二哥笨口拙舌、又不会讨好人,自然不如旁人讨喜,打骂冻饿都是轻的,若非族亲长辈看顾,怕是早就没了……”

  沈瑞的下巴顶到胸口上,脸上只觉得发烫。

  之前只觉得四房母子是白眼狼、狠心肠,并未想过自己如何如何,可这话从旁人嘴里出来,自己这身份俨然就是地里的“小白菜”啊。

  且不说二老爷听了这几句如何脑补,沈珠在旁,直觉得牙根恨得直痒痒。

  沈瑞还没上前卖乖,沈珏就忙乎开了,这是要“示人以弱”,激起二老爷怜悯心?

  打骂冻饿?

  当年是闹了那么一出不假,可过后骗卖孙氏嫁妆产业事情出来,四房老安人与沈举人不还是闹得灰头土脸。沈瑞在外头自在三年,得状元族兄亲近教导,才回家带了大半月就又被徐氏带出来,能受什么委屈?

  从沈珏嘴里出来,倒像是被磋磨了几年似的。

  二老爷失子,对着这样一个失母之子,如何能不心生怜惜?

  偏生沈珠不能插嘴去解释,否则要是沈珏念叨起三年前孙氏嫁妆被骗卖之事,那三房与九房也是一身腥。

  沈珠望向二老爷,二老爷面上果然转为沉重,脸上说不出是痛是悔。

  不用人细说,就沈珏方才那几句,已经能让人想到许多。

  孙氏若在世已经四十几岁,可儿子才十岁出头,成亲十余年无子,对于一个娘家人都没了的女子来说,日子得何其艰难。后来虽有了儿子,却也等不到儿子长大就不行。如斯安排,全是为了保全骨肉。但凡有娘家人可以托付,也不会让嫡子受如此磋磨委屈。

  二老爷想起当年三太爷写休书后自己要去求孙太爷,被大哥拦住的情景。

  大老爷曾问他:“二弟,你可想明白了?孙伯父是因后继无人,方将敏娘托付我家……你这样一去,可是为难孙伯父,陷父不义……”

  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他当时心里是认可了母亲的话,觉得孙家将女儿送进沈家是“挟恩求报”,也担心以后自己会有这样一门不体面的妻族而被人嘲笑,才默许了母亲给自己另定亲事。

  即便孙敏十来岁就被送到沈家,有出身相府的徐氏亲自教导,言行并无失当之处,可是一想到她的出身以及会带了的万贯家财,年轻气盛的二老爷都觉得心里跟扎刺一般。甚至他能都想象的到,待成亲后别人会如何指指点点,笑话他因贪图妻子嫁妆娶了商户女。

  他是这样回答大老爷的:“孙伯父既同父亲亲如兄弟,定不会愿意因孙家缘故,闹得咱们家阖家不安……”

  他是那般厚颜无耻,将家中纷乱的缘由,推到孙家父女头上。

  他又跪在孙太爷跟前,说了一番诛心之言:“并非家母背信弃义,实是慈母心肠。因小侄心仪表妹,方行此事,并非有意违逆父亲…对不起孙伯父与孙家妹妹之处,小侄一力承担。还请孙伯父念在家母为父亲生养了大哥与我,又抚养三弟与三妹,并未有失妇德之处,勿要让家母大归,让我兄弟等人失母……”

  孙太爷当时直直地看了他半响,问道:“敏娘已经进你们家五年,你不知婚约之事么?”

  二老爷不屑扯谎,依是理直气壮道:“小侄与表妹志趣相投,情难自禁,还请孙伯父成全。”

  他选择了十三岁的小表妹,放弃了许婚五年的孙敏娘,当时当地没有半点愧疚。

  他一个少年举人,本就当匹配仕宦之女,举案齐眉;娶了商户女做妻子,难道要坐在一起打算盘,算计铜子多少么?

  在他看来,即便自己放弃这门婚约,以孙家的万贯家财,孙敏也不愁嫁。自己老父又视孙敏如亲女一般,以后自然会照拂,根本没有必要非要娶进家来。

  婚姻大事,还是门当户对的好。何必明晓得母亲不喜,还强作亲事,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孙太爷听了这一句,就去了沈家,退了这门亲事,带走了孙敏,“成全”了他。

  他心中来不及窃喜,就被三太爷打了一个耳光。

  “不孝不义”,父亲只骂了他这一句,而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他满心委屈,去跟大老爷诉苦。

  大老爷提了一件事,他才晓得两家的婚约可以追溯到更早。

  原来他三岁时,孙太爷就曾在京城小住过,三太爷打算将他送给孙太爷做儿子,孙太爷因沈家子嗣来的艰难,三太爷当时也只有两个儿子,又怕在出身上委屈二老爷,便说要他以后做半子。

  二老爷闻言很是傻眼,晓得父亲将亲生子都能舍出去,便知他多感念孙太爷早年恩情,自己退亲之事真的激怒父亲了。

  他不敢再觉得委屈,一心读书,想要早点成才让父亲重新再看重自己。不想欲速则不达,临下场前一场风寒,使得他耽搁了春闱。

  他正失落,三太爷那边已经吩咐开始为他张罗亲事。

  他当时还以为父亲是心疼自己,为了开解自己,方让自己早些成亲,弥补不能应试的失落。毕竟乔表妹当时才十四岁,还不到及笄之年,本当再等一年再提嫁娶之期。

  他娶得心仪的妻子,成亲次日美滋滋地去叩谢双亲时,三太爷却在祠堂里见的他们夫妇。

  待吃了媳妇茶,三太爷便立时叫管家送来账册,立时分了家。

  他被这惊雷炸的稀里糊涂中,就连同小妻子一道被“树大分枝”分了出来。

  三太爷甚至连儿媳妇“三朝回门”都不等,可见他心中不仅埋怨妻儿,连带乔家也怨上。

  若是三老太太给儿子定的是旁人家的姑娘,三太爷许是不会迁怒;可乔家是沈家姻亲,三老太太与乔太太又是同胞姊妹。要说乔家不知晓二老爷身上本有婚约,那才是扯谎。

  三太爷并未去指责乔家如何如何,可也没有与乔家会亲家的意思。

  二老爷当年不过十七岁,带着十四岁的小妻子,被管事们送到城西南的一处三进宅院。

  三太爷看来是真厌了这个儿子,沈家在京城正东偏北方向,二老爷的新宅就卖在城西南角。

  二老爷当年愤愤中带了羞恼,不肯求饶,一心要在功名上有建树,下一科与大老爷同科下场,会试为亚元,殿试为二甲传胪,比大老爷名次都高。

  二老爷骄傲地回老宅,希望能得到三老爷一句夸赞,也希望三太爷能看在他出息的份上原谅他,让他们搬回来。

  三太爷只道:“做官就是做人,你不会做人,也做不好官,不过翰林院又添一酸儒亦是天下之幸,使你不得负君负民”

  二老爷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只觉得一盆冰水迎面泼过来,心都寒颤颤。

  他当时不服气,只觉得自己未必比大哥差,一心惦记封阁拜相,可二十几年过去,他正如三太爷所说,依旧混迹在翰林院,不曾做过掌印官。

  又过了几年,孙太爷在南边故去,孙家管事尊主人遗嘱扶灵北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接风洗尘(七)

  孙家在京有旧宅,可孙太爷是暴毙,属于“外丧鬼”,不能在家里发丧,只能在寺庙治丧,好为亡人祈福。

  孙敏早已远嫁江南,孙家没有第二个能主事人,后事全部由三太爷料理。

  大老爷、大太太为孝子孝妇,年幼的三老爷与三娘亦是戴子侄孝,孙太爷的灵柩在柏林寺停灵治丧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三老太太欲前往祭拜,被三太爷喝骂回去;二老爷听闻,与妻子换了素服,前往吊祭,也被三太爷撵回来。

  待到孙太爷下葬,三太爷精气神也差不多。一场风寒下来,就卧床不起,渐渐不支。

  二老爷是真的悔了。

  他没想到三太爷会怨他这么多年,没想到三太爷一直都不肯原谅他,没想到孙太爷离开京城后竟然真的“不得善终”,引得三太爷这般愧疚。

  在三太爷床榻前,二老爷哭的似的孩子,祈求父亲原谅自己年少时的轻狂与轻率,发誓一定会供奉孙太爷香火,照拂已出阁的孙氏,不让孙太爷走的不安心,绝对不辜负孙家对沈家恩情。

  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孙家老父弱女,父已丧、女已嫁。

  三太爷直直地看着次子半盏茶功夫,一个字也没有说,反而对旁边侍立的大老爷交代道:“子不类父。永不许他去祭拜你伯父,永不许他去扰敏娘不安生”说罢,便闭上眼睛。

  这是三太爷在世的最后一句话,没有原谅发妻,也没有叮嘱长子如何,也没有不放心幼子幼女,而是留下了四个字点评次子,留下了两个“永不许”。

  逝者已矣,二老爷却是在悔恨中留下永恒遗憾。

  直到沈珞出生,沈家终于有了第三代,二老爷心中方告诉自己,“子不类父”但“孙可肖祖”。自己这辈子让父亲失望了,一定要好生教导儿子,让他成为三太爷喜欢的那种子孙。

  几十年的情景,恍如梦幻。

  二老爷闭上眼,要是当年……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做出那样选择,会是什么情景?

  孙太爷不会离京南下,不会暴毙而亡,父亲也不会因愧疚郁郁而终,母亲也不会跟着去了……孙敏……孙敏会成为像大嫂那样贤妇……自己没有珞哥,却会有像瑞哥一样的孩子。

  为什么自己当年会那样愚蠢?真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他算是什么?怪不得父亲会对他失望。

  他为自己找了种种理由,却不能掩饰他的“不孝不义”。

  如今落得老来丧子的下场,是不是老天爷予他“背信弃义”的报应?

  二老爷慢慢张开眼睛,肩膀一下子耷拉下来。

  即便在接下来请安见礼中,他神色依旧和蔼,口气依旧亲切,可众人都看出他的虚弱。

  二太太始终没有露面,沈全年纪最长,少不大问一句道:“二伯,二伯娘那里,我们是不是也当见礼?”

  二老爷摇头道:“你们二伯娘精神不好,过些日子再见,反正往后日子还长。倒是你们大妹妹,该出来见见族兄们。”说罢,便吩咐旁边侍婢道:“去叫大姐过来。”

  那侍婢应声下去,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带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一身素服,眉眼极精致,头上梳着双鬟,倒是个落落大方模样。

  众人便知晓,这是二老爷庶女。

  虽是庶出,这大姐却也是独女,倒是不能当成寻常庶出看。

  二老爷便对众人道:“这就是你们大妹妹玉姐,今年十一,比侄儿们都小些。”又对沈玉姐道:“来给你诸位族兄见礼。”

  大家互相见过,二老爷面上早已劳乏不堪。

  沈全便带了大家起身,与二老爷作别,又随吴妈妈回到内院上房。

  这边席面已经摆好,分了两桌,三太太与大太太一桌,沈家诸子与大老爷、三老爷一桌。因是家宴,众子又是没成家的小辈,便也没有设屏风。

  沈家众子这桌,大老爷居上位,左手是三老爷,右手是沈全、沈珠等人序齿排列,最后是沈珏。

  饭菜倒是精致,煎煮烹炸一应俱全,一半淮扬菜,一半是北方风味特色菜。却没有上酒,到底是在沈珞丧中。

  不管诸子之前心中作何想,从二老爷那里回来后,情绪都有些低沉。

  除了沈瑞之外,其他六人,不约而同地想家了。

  儿女对父母来说是身下掉下的骨肉,父母对于孩子来说也是顶天立地的倚靠。

  出远门的兴奋,随着千里跋涉已经淡去;对于京城的好奇与渴望,在进入京城后也弱了许多,剩下的就是想家。

  大老爷与三老爷都不是话多的人,大家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这顿“接风宴”吃的有些沉闷。

  因大家是远道而来,旅途劳乏,用完晚饭,大老爷与徐氏便打发人送他们回去。

  待梳洗完毕,沈瑞躺在床上,抱着被子舒了口气。

  同样是冬日,松江的冬日看似天空挂着暖阳,可实际上湿冷湿冷,屋子里即便点了炭盆,可被子总像是捂不热似的;京城的屋子,因是地龙与火墙的缘故,则要暖和多了,穿着中衣都丝毫不觉得冷

  不管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自己果然更习惯京城的气候。

  可像沈珏晚饭前说的那样,充当个小可怜似的凑到二房避难,真的好么?

  子不言父过,自己这里是什么都不能说。可沈珏说的又太多,将四房丑事摊开来,固然有太安人与沈源不慈,可也显得孙氏愚笨,连唯一骨肉都没有护住。

  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即便没有二房过嗣这回事,以孙氏之前安排,沈瑞以后也会过的很好,只要他在科举之上走的顺当些,就能尽快离开四房。自己私产有了,靠山也有了,真的要给自己找一对名义上的父母?

  沈瑞没有去想同为族人“兴灭继绝”的责任与义务之类,更多的是考虑得失。

  他已经十二岁,转年就十三,徐氏可以以“孝道”的名义压着他进京,却不能勉强他过继。

  就从沈珠、沈琴等人的反应看,这二房嗣子之位还真不缺人选。

  即便徐氏真的属意他,只要他坚持摇头,就没有人会勉强他。

  可相对于张老安人的恶意与沈举人的龌蹉,这三老爷、三太太做嗣父母,似乎并无什么不可接受的。

  从三老爷说话行事看,他是个直爽安静的人,三太太也娴静温柔,不像爱多事的。

  沈瑞闭上眼,决定顺从自然。

  至于大老爷深思、二老爷哀痛之类,还是不用去探究那么许多。

  半梦半醒之间,沈瑞却觉得不对劲,只觉得眼前床幔帐在动。

  沈瑞睁开眼,便见一个黑影影影绰绰,出现在床边。

  沈瑞立时惊起一阵白毛汗,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沈瑞瞧出不对劲来,试探地问道:“珏哥……”

  “瑞哥,我睡不着……”沈珏带了哭腔道。

  沈瑞坐起身来,道:“这是想家了?”

  沈珏耷拉下脑袋,道:“我方才做噩梦,梦见我跟珞大哥似的没了,祖父与老爹都病了……”

  半夜三更,听到这样话题,实是令人不舒服。

  沈瑞忙道:“梦是反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想祖父了,想我爹了,我想回家……”沈珏嘟囔道。

  沈瑞摸了摸他的头道:“明日你不是就去械大哥家么?咱们才到京城第一日,即便你再想的厉害,这中间隔着一个大年,也不能立时回去。”

  说到底沈珏是个真正的小孩子,即便平素看着懂事,可这头一次离开父母家人,心里自是不安。二老爷下午时露出的病态,又让沈珏跟着心惊。宗房大老爷的年岁,可比二老爷还年长好几岁。还有宗房太爷,将八旬的人了。

  沈珏现下恨不得立时飞回松江,立时守着太爷与自己老爹过日子,看着这两位平平安安的才能放

  可松江距离京城,不是一、二百两路,是两千多里远。

  沈珏拉着沈瑞的胳膊,闷声道:“瑞哥,等出了正月,不管这边嗣子出来没出来,我都想要回家,怕是不能陪你了……”

  沈瑞想了想道:“这里可是京城,有国子监,有皇城根,你来之前不是说都想要去见识见识?千里迢迢折腾这一回,不四处见见就回去,可甘心?”

  沈珏被引得有些心动,纠结道:“可是祖父年迈,我爹年岁也不轻了……”

  十二岁的孩子,对于死亡有了懵懂的认识,存了畏惧之心。

  沈瑞拍了他一下道:“轮得着你惦记太爷与大伯身体……械大哥是长子嫡孙,要是长辈真有不舒坦,定会立时使人与械大哥送信,用得着你在这里杞人忧天?”

  沈珏的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想起自己听过的京城景色,又跃跃欲试起来。却是死活不肯回去睡,最后抱了被子过来,与沈瑞一块挤了。

  屋子里本就暖和,被褥铺设的又厚实,加上沈珏挤来挤去,倒是睡得沈珏出了一身汗。

  不过旅途劳乏却是消减不少,次日起来,沈瑞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是暖呼呼的……

  第一百四十章 万象更新(一)

  一大早起来,沈瑞便到院子里练了一遍形意拳,身上越发舒展开来。经过一晚休息,长途跋涉带的疲惫消散的差不多,剩下的就是对这五百年前古都的好奇。

  如今京城,就是九城门内,就是后世二环里的位置,还有南边扩出来的半圈外城,总共面积不过六十多平方公里。

  那就是说,如今京城,从东到西,不过十余里路,从南到北则是二十来里。

  同后世挤了上千万人口、城区面扩数十倍的京城相比,如今的京城精致可爱,人口也不如后世稠密。

  根据弘治初年的丁口统计,北直隶总人口数在三百四十万,京城人口则占到其中四分之一。

  如今虽过去十年,可人口大概数应不会增减稍多。

  京城区域划分,是按照坊为单位,每个坊里有数条或是数十条大大小小的胡同。

  沈家所在宅邸,位于京城正东偏北方向,名为仁寿坊,距离皇城根只隔着一个坊,在安定门大街东南角。

  仁寿坊距离六部衙门并不算近,可也不算远。好处就是距离国子监不算远,附近住的也都是清贵人家,并不像城区东南片那样都是王公府邸,豪奴如云。

  徐氏昨晚吩咐过,叫他们不必早起过去请安,等用了早饭再过去。

  沈瑞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不敢让沈珏再睡,唤他起来梳洗。

  食盒送来,冬喜带人摆好,兄弟两个落座。

  顾及到他们都是南方长大,这粥品小食还是以南边口味为主,不过加了两碟奶油小花卷。婴儿拳头大,看着暄暄软软。

  就是沈珏这样吃不惯面食的,也觉得这点心味道好,两人倒是吃了个于净。

  用完早饭,两人便出了院子,便见沈琴、沈宝站在隔壁院子门口。

  沈家七子入住客院,分住在沈宅主宅前头东西跨院。

  其中西跨院两处,都是小小三合院,不过七八间屋子,挨着二老爷家,沈瑞、沈琴等四个年纪小的,两人一处,分别住了;东跨院则是小小的两进院,房舍也多些,沈全、沈珠、沈琳三人合住,还有一个锁着的角门,可以直接通到外头。

  见沈瑞、沈珏出来,沈琴、沈宝便走过来。

  “两位哥哥是等瑞二哥与我?”沈珏好奇道。

  沈琴“嘿嘿”笑道:“也不知全三哥、珠九哥他们去了上房没有,我同宝哥怕去早了,扰了大伯与伯娘,又担心去晚了不恭敬,便想着等你们出来一道过去。”

  沈珏摆摆手道:“用的着这般小心,沧大叔与大婶子又不是那等爱挑理的。”

  话虽这样说着,众人也没敢再耽搁,结伴往后院上房去了。

  沈全、沈珠等人并不在,大老爷也不在。

  徐氏招呼大家坐了,问了几句起居可还适应,饮食可还对胃口之类的,云云。

  众人都起身答了,徐氏点点头道:“莫要外道,有什么不合心处,不管与伯娘开口。”又道:“你们虽多有兄弟长辈在京,可也不必着急出去,你们在京的几位族兄听说你们要来,早使人打听着,今日上午都会过来。”

  沈珏闻言,立时带了欢喜。

  沈瑞则是不免犹豫,天地君亲师,他既到京城,就当先去拜会王家。今日腊月二十九,登门还情有可原,明天可就是除夕年夜,实不好登门。

  年后的话,又隔的太久,有失恭敬。

  “你们三位哥哥方才已经来了,随大老爷去了前院书房,你们几个也去。”徐氏与众人说完话,便叫了一个婢子,引他们去书房,又道:“瑞哥先留一步。”

  待沈珏、沈琴等人出去,徐氏对沈瑞道:“你写个帖子,一会儿伯娘安排人送到王侍郎宅,等你见了族兄们,再去拜会也不算迟。王侍郎家宅邸就在保太坊,离咱们家并不远,只隔着一条马路,就是步行,两盏茶的功夫也到了。”

  这正解了沈瑞为难,沈瑞道:“谢谢伯娘。”

  徐氏也没放他回去,早已吩咐婢子预备了笔墨上来。

  沈瑞提起笔,稍作思量,便提笔写了两行字,最后署名:“不肖弟子瑞顿首拜”。

  “瑞哥真是一手好字。”徐氏在旁,笑着赞道。

  沈瑞忙道:“不过不丢丑罢了,不敢当伯娘夸赞。”

  徐氏叹气道:“伯娘也不知到底是对是错,王伯安确实有大才不假,可因其父缘故多为朝中诸公压制,留在京城恐难有所建树。去了地方想要再回转也是不易。除非朝中有甚大变动,否则王伯安另辟蹊径,否则怕是宏图难展。”

  沈瑞听了这繁华,心中诧异。

  倒不是为王守仁境遇,而是徐氏对朝局时事的了然于胸,还有这颇有前瞻性的预言。

  王守仁后来宦海沉浮,还真是另辟蹊径,以文官充武事,又赶上宁王造反,得以树定国安邦之功

  不过想想徐氏出身,又久居京城,是沈家当家主母,有点眼力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听这话的意思,王守仁能收自己为弟子,还有二房渊源在里头。

  “伯娘,老师收侄儿为弟子,可是伯娘请托了先生?”沈瑞问道。

  徐氏摇头道:“不是我,是你大伯。王侍郎与你大伯是好友,是你大伯听说王伯安避居松江禅院,托了王侍郎,想要王伯安教导你一二。当时并未提及拜师收学生上。王伯安后来能收你做学生,还是因看重你资质的缘故。”

  沈瑞一愣,讪讪道:“侄儿以为是六族兄……”

  徐氏点点头道:“理哥确实也托了王伯安,只是王家小子惫懒,若不是王侍郎压着,怕也不耐心仔细教你。”

  那岂不是说,三年前二房就开始关注他,只是不知因何缘故,没有露面。

  这人情岂是好欠的?三年前他不过一九岁稚子,又素有顽劣之名。

  徐氏说没有提及拜师一事,可只要有了师生之实,即便不能列入门墙,以后按理也应视王守仁为先生,奉王华为师祖,状元徒孙这光环,就可以借光。

  即便王华在朝中被诸公压制,不得入内阁,可对于沈瑞这个年纪来说,影响都不大。

  那些大学士都是花甲古稀年纪,等沈瑞长大后入朝,他们也都换的差不多。

  等到了那时,王华能入阁是好事,不能入朝也有满朝门生故旧,可以为关系网。可中间差了一辈,关系毕竟远些;而王守仁这个老师,又因早年锋芒外漏,为人为忌,实际上对于沈瑞在助力或许没有那么大。

  因此,徐氏才说不知道当年请王守仁帮忙教导沈瑞到底是对是错。

  除非不走科举仕途,否则师生关系,在仕途上亦是亲族之外的最大臂助。

  不过瞧着沈瑞如今模样稳稳重重,一手好字也拿得出手,可见这拜见拜的还是好的。至于沈瑞早年顽劣之类的话,徐氏则是压根不相信,孙氏是个明白人,怎么可能将儿子教成不懂事的混小子。

  待拜帖于了,徐氏拿住一张礼单,递给沈瑞:“你初次上师门拜会,总不好空手,伯娘就越俎代庖,帮瑞哥预备,瑞哥看看是否需要添减。”

  “劳烦伯娘破费……”徐氏准备的这般周全,沈瑞真有些不好意思。

  既早知进京后要拜会王家,沈瑞自然也有准备。只是他预备的那些东西,同徐氏预备的这些相比,则显得过于寒酸,拿不出手。

  倒不是沈瑞吝啬,实是以他的年岁与身份,能卖到的东西有限。

  只是这礼单上除了文玩雅物,怎还有绫罗绸缎等一应女子用品,还有成对的陈设摆件之类?

  沈瑞看着看着,瞪大眼睛,道:“伯娘,老师他……续娶了?”

  怎么在之前的信中,没提过王守仁提及此事?还是他觉得除了学问功课,朝政报复,这等家事私事不愿与学生提起?

  只是身为弟子,要是老师真续娶,沈瑞身为弟子,还正应为老师预备一份新婚贺礼。

  徐氏笑着摇头道:“不是你老师续娶,是王侍郎今春娶了继室。”

  沈瑞默默,王伯安都将而立之年,王华年岁听说在五旬开外,这个年纪娶继室……还真是一枝梨花压海棠。

  不过五十多岁的鳏夫,又是侍郎官,续娶正常,不续娶才不正常。

  “侍郎府那边人口也简单,除了你师祖与新进门的师祖母外,还有你老师与他上一任继母所出的一个妹子,其他人都不必理会。”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家,徐氏便道:“咱们家人口也不多,你大伯与我早年为了求子抬举过几个侍妾姨娘,到底未能如愿,后来便也绝了念想。那几个侍妾通房,便也让他大伯遣嫁;你二伯那里,除了你二伯母,还有两妾室,都是良家子出身,一个是玉姐生母,还有一个虽没有开怀,这几年也颇得你二伯看重,不过妾就是妾,上不得台面,也没资格凑到你跟前,心里晓得就行了,无需理会;你三叔那里,因他身子骨不好,打小都是叫他修身养性、清淡着过来,除了你三婶,并未另纳内宠……”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万象更新(二)

  书房里,大老爷便要考校众人功课,让他们将各自读书或琴棋书画上拿手的说一说。昨日见礼时,虽也提及此事,到底来不及细说。

  沈家乃书香之族,翰墨之家,子弟人品是首要不假,可这资质也很重要。品性再佳,要是在科举上不开窍,成就也有限;相对,读书资质再好,人品有瑕疵,以后到底如何也不好说。

  科举仕途,固然能一跃冲天,飞黄腾达,可也能零落成泥,家败人散。

  要是心志不坚着,与其宦海沉浮,还不如做个太平乡绅。

  旁人还罢,沈全简直要无地自容,下巴垂到胸前,自己转年就十八,连院试都没有过,还好意思提什么拿手不拿手;沈珠虽跃跃欲试,可又怕自己先出头,显得轻浮急躁,只不时地盯着沈全。

  沈琴则想着徐氏单独留下沈瑞,还有三老爷、三太太对沈瑞的热络,颇有另眼相待之意,到底有些不死心,小声道:“大伯,珠哥善字画,三岁起随八房老太爷学字画,上月里又拜了祝先生做老师

  “哦?”大老爷听了,看着元宵一般身材的沈宝,颇为意外。

  倒不是以貌取人,实是沈宝看上去老老实实模样,敦厚有余,不像是个有灵气的。

  “老太爷早年曾名扬士林,如今有了传人,宝哥当要让大伯见识一番。”大老爷想起八房老太爷,摸着胡子道。

  要是单说八房老太爷,大老爷只是小时曾提三太爷提过,到底如何也是耳听为虚。可有祝允明在,这是不一样。

  祝允明每次乡试都住在沈家。他比大老爷小十来岁,大老爷同这个内甥关系也亲近,自是晓得他的性子,热心是热心,却不是随便收弟子的。沈宝能得到他认可,定是笔力与资质不俗。

  沈宝偷偷地掐了沈琴一把,倒是没有推辞,上前在书案后站了。

  书案后,一色笔墨纸砚俱全。

  沈宝拿了一支小号狼毫,吃饱了墨汁,在纸上写下龙飞凤舞地写起来。

  是一首五言绝句,陶渊明的《四时》。

  诗云:

  春水满四泽,

  夏云多奇峰。

  秋月扬明晖,

  冬岭秀寒松。

  大老爷近前看了,颔首道:“有点意思。以宝哥年纪,如此笔力已经是难得。”又问:“四书可通读了?学做时文了么?”

  沈宝撂下笔,腼腆道:“四书已通读了,时文也学了,只还粗浅,不堪入目。”

  大老爷虽与松江本家往来不多,可对于各房头的情况多少也知晓些。

  八房老太爷是举人,其孙沈流也是举人,沈宝祖父当年意外身亡前,虽不是举人可也是生员,正准备举业。八房几代人耕读传家,家风甚好。

  瞧着眼前沈宝,这一手字到底有些灵气。只是他这模样,将灵气都遮了。

  大老爷道:“你润三叔平素喜好这个,以后在家里,你没事多往你三叔那边走走……你润三叔少年时曾拜在名家门下,也有些文名,只是不指望这个为生,权当消遣……”

  沈宝闻言,不胜欢喜,眼神烁烁:“大伯,真的可以去叨扰润三叔?会不会会不会扰了润三叔清静?”

  他志不在科举,只好写字作画,好不容易得拜名师,没得什么指教便又匆匆北上。若是三老爷真如大老爷说的那般,他能得其指点,也总算没白来京城一遭,给自己找了事做。

  大老爷笑道:“你润三叔巴不得你这样喜欢文墨的少年过去叨扰呢……你润三叔身子虽弱些,戒嗔戒怒,可宝哥是个好孩子,想是也不会平白去引得你三叔恼怒,只管去。”说到这里,想到沈瑞身上,又有些踌躇。

  这时正好沈瑞过来,门口小厮进来禀告,大老爷便开口叫进。

  沈宝虽被沈琴推出来出了一把风头,得大老爷点头去造访三老爷,欣喜之余不免忐忑,怕沈珠嫉恨,也怕沈珏、沈全等人误会,见沈瑞进来,心思一转,开口说道:“大伯,瑞哥在字画上颇有天分……曾祖父早年草书,侄儿看着只是懵懂,瑞哥却能体会其中深意,反应同老师差不离。”

  对于沈瑞学业进展,通过王守仁与沈理,大老爷早已了然于胸。不过对于他其他技艺,却是知晓不多。

  眼见沈宝如此说,大老爷不免心中好奇,便吩咐沈瑞上前写一副字。

  沈瑞瞥了沈宝一眼,便见他露出几分祈饶之态,

  再看书案上一副墨迹未于的草书,沈瑞哪里有不明白的。

  沈宝这是“祸水东引”,用得着如此么?眼前都是族兄弟,并没有什么惹不得的人物,即便沈宝因善书出了大风头,又有什么可避讳的,值得他这般小心?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沈瑞只有听命的份。

  想着大老爷为自己请托,沈瑞对于大老爷只有感激的。

  尽管徐氏担心王守仁仕途坎坷,不能给沈瑞臂助,可沈瑞却晓得能得这样一个千古大儒为老师,对自己来说利大于弊。

  想着一会儿就能见到族兄们,下午就能去拜会老师,沈瑞心里大好,从笔筒里捡了一支中号狼毫,落笔道:“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略为俗气的劝学诗句,不过落到纸上,用行书写出来,不能收力透纸背,可看着依旧十分飘逸。

  大老爷在旁看了,心中微诧。

  即便方才听沈宝赞称赞,大老爷心中也并不觉得沈瑞真的会比沈宝写的好。

  沈宝家学渊源,四房沈举人却是资质寻常。

  而且他从沈理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过,晓得沈瑞读书虽勤勉,资质也不错,可幼年时到底被耽搁,九岁时蒙书都没学完。

  可沈瑞这手字,还真不像是只练过三年的。没有日积月累,下笔哪里会如此从容。

  沈珠眼见沈宝、沈瑞都出了风头,便有些沉不住气,对沈全道:“全三哥,弟弟们都在大伯跟前露了一手,也当轮到全三哥,全三哥莫要再谦逊了。”

  沈全气得翻白眼,谁愿意去出风头谁就去出,拿自己做筏子算甚?

  一个多月同住同吃,他本以为自己同沈珠已经关系回转,沈珠以后当不会再跟先前似的,没事就贬低自己抬高他自己,没想到沈珠依旧这个德行。

  眼见大老爷与众族弟都望向自己,沈全强忍下怒气,讪讪道:“大伯,侄儿琴棋书画都不过是略知皮毛,哪里能献丑……诗词与时文,做的也不怎样,院试考了两次都没有过去……”说到最后,已带了黯然。

  大老爷摇头道:“想要走举业以科举晋身的,落第本是常事一路上顺顺当当地考到进士的有几个?每科取士三百,少年进士寥寥无几……不说旁人,就是大伯我,院试也落榜过两次,到了乡试也是第二次才中……使得我心里惴惴,连会试都不敢参加,这回倒不是怕落第,而是怕落到同进士里,压了三年才考……倒是运气,勉强列在二甲里……”

  沈全听了,未免有些傻眼。

  这提及大老爷,松江本家提及只有赞的,说是少年举人、少年进士,继承三太爷衣钵,官运亨通

  没想到大老爷竟然也有落第时候,沈全原本沮丧低迷的心情立时生出几分希望。

  大老爷肃容道:“开始时落第无需怕,学无止境,随着读书年头越长,这课业只有更娴熟,应试成绩自然一次比一次会好……只是天下读书人这么多,功名却有数,科场总有人得意、有人失意……五十老童生,三十少进士……不管应试结果如何,这学问学到肚子里,总是自己的,勿要太计较考场得失……”

  沈全垂手听了,满脸羞惭道:“是侄儿浮躁了。”

  沈瑞在旁,却是在心里推算了一下大老爷当年应试的年纪。

  大老爷与徐氏同庚,今年五十,二老爷比大老爷小四岁,今年四十六。因沈瑞曾听沈理提过一嘴,所以记得这两位老爷是沈理岳父谢大学士谢迁同年进士。

  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状元,当年的会元与探花,也不是旁人,正是祝允明的老师王鳌,如今的吏部右侍郎。

  这样算下来,就是二十五年前。

  大老爷当年二十五,二老爷当年二十一岁。

  大老爷中举后还停了一科会试没下场,那中举的年纪就要往前推四年,就是二十一岁。

  又因乡试曾落第过一次,那他过院试的年纪,不是十六岁就是十七岁。

  继续往前推,他院试曾落第两次,那首次下场院试的年纪只有十三岁或十四岁。却也说明,在他十三岁或十四岁时,已经过了县试、府试。

  而从二老爷中进士的年纪看,他当年也是少年举人,少年秀才。

  二房祖孙三代在这读书天分与科举运势上,还真是一般人比不得。

  大老爷虽不苟言笑,不过从他用自己当年的失利来鼓励沈全,就晓得是个心软慈爱的长辈。

  还有三年前,远隔千里,却惦记为自己寻个好师门,即便是看在孙沈两家故交上,可沈瑞依旧在心里领了这份好意……

  第一百四十二章万象更新(三)

  沈家在京诸子中,沈理与二房最熟来的也最早,其次是宗房大哥沈械,五房大哥沈瑛、二哥沈琪随后便也到了。

  沈理与沈械都年过而立,沈瑛二十七岁、沈琪二十四,也比这次进京的沈家诸子年长许多,同这次进京的沈家七子之间,好多都是头一回见面。

  就是沈瑞,即便同沈理、沈瑛、沈琪相熟,可对于宗房大哥沈械,还是初见。

  沈械比沈理年岁还略大些,三十五、六岁年纪,弘治六年二甲进士,没有考入庶常院,入了六部听政,如今是正五品刑部郎中。沈瑛是弘治十二年二甲进士,考入庶常院,如今在翰林院学习。沈琪是弘治十一年举人,十二年会试落第便留在京城,准备下一科。

  这三人妻妾家眷,都在京城。

  宗房老宅就在崇教坊,紧邻国子监,沈家二房隔了一个坊,倒是不远。后来五房兄弟进京置产,沈械便也请人帮忙,在同一坊给他们寻的宅子。

  只有沈理,因是状元及第,有赐宅,紧邻着皇城根,却是在西城安富坊,离二房所在的仁寿坊,要有一段距离,需要绕过皇城,才能过来。

  沈理等人倒是并未急着与众小闲话家常,见完大老爷,便又去见了大太太,又往二老爷处、三老爷处都请了安,方又回转过来。

  三老爷也跟了过来,他的年岁本就比沈械、沈理大不了几岁,同这两位族侄倒是相熟的。

  书房大书案上,沈瑞、沈宝方才写的两幅字还没有收起。

  正被三老爷看见,三老爷知晓其中一幅字是沈瑞所书,很是关注,眼中带了几分欢喜;待见了沈宝的,则是惊艳。

  惊艳的不只三老爷,连沈理、沈械等人见后,对于沈宝这个小族弟也连连称赞。

  沈宝被众人赞得不自在,想要避又无处可避,圆滚滚脸上,露出几分腼腆。

  大老爷摸着胡子笑道:“莫要再夸他了,宝哥都操了……”又对三老爷道:“瑞哥与宝哥在字画上都有些天分,以后让这两个小的去找三弟,三弟也多指点指点侄儿们……”

  三老爷微笑道:“那倒是好……看到两个好苗子,我心里也痒痒呢……”

  沈珠在旁,见众人视线都集中的沈瑞、沈宝身上,心中后悔不及。

  早知道方才自己就不该顾三顾四,也该一展所长才是。可想想琴棋书画中,自己样样都会,曾自诩精通,可不过是蒙蒙不懂行的父母曾祖父,真还拿不到台面上来。如此一来,方才自己安安静静,也算是没丢丑。

  他虽向来自傲,可在族伯、族叔与几位族兄面前,也不敢露出些什么来。

  如今大老爷与徐氏这里似乎都关注沈瑞,大老爷似乎还有意将沈宝往三老爷处推,二老爷那里始终无人提及。

  二太太的精神虽不好,行事瞧着也有些异常,可二老爷风度却极好。

  沈珠心中这样想着,满心嫉妒才消减许多,原本急躁的心情也平复许多。

  族侄们难得这么全乎,大老爷与大太太自然是预备了席面,留他们用了午饭。

  玉字辈十一子,外加上大老爷、二老爷,分作了两席。

  看着眼前众子,大老爷既是心酸又是欣慰,欣慰的是沈家书香之家、翰墨之族,子弟一代比一代兴旺;心酸的是优秀的子弟都是别的房头的,要是沈珞还在就好了。

  等到用完午饭,沈械与沈瑛便提及想要接各自胞弟回家过除夕之事。

  明日就是除夕,沈珏与沈全都有兄嫂在京,自然也想着手足团聚。至于二房这里,反正初一还要过来拜年。

  大老爷应了沈械与沈瑛的请求,沈珏与沈全两个看着旁边的沈瑞,都有些着急。

  沈珏低声对沈械道:“大哥,瑞哥同我住一起呢,也接了他去,省的留下他一个怪孤单的。”

  “有沧大叔、沧大婶子在,会照看好瑞哥,勿要多事”沈械低声斥责道。

  倒不是他因初见沈瑞,与沈瑞不熟才将他落下,实是半月前接过祖父手书,提了二房择嗣之事二房大老爷、大太太选定的嗣子就是沈瑞,吩咐他以后在京城能照拂就照拂一二。

  沈械将祖父交代的话记在心中,今日对沈瑞的印象也尚可,不过如今二房冷冷清清,选定的嗣子虽进京,正是相处添人气的时候,自己这个时候提接人可就太不知趣。

  沈全这里着急虽着急,可看到沈理在,心里便又踏实了。

  等出了二房,沈全随着大哥、二哥上了马车,开口一问,果不其然,沈瑛没有提接沈瑞之事,是因之前沈理已经露过接人的口风。虽说五房两位兄弟也有心与沈瑞亲近,却不差在这几日,没必要非要与族兄抢着接人。

  沈全想起关于嗣子之事,有些犹豫道:“怕是六族兄也接不出瑞哥来……”

  沈瑛沉思一下道:“三弟觉得,沧大伯、大伯娘选中的嗣子是瑞哥?”

  沈全点头道:“多半会如此,要是只为让瑞哥给孙家太爷祭扫,等几年瑞哥大了又何妨?而且二房长辈既与孙家有渊源,自不会忍心看着瑞哥以后日子难过……”

  沈琪点头道:“也就瑞哥了……行事既稳重,读书又刻苦,二房这样门第,择嗣子首要要看资质……要是资质不好,以后连乡试都过不去,难道还要恩荫入仕不成?就沈珠那样的虽也算是读书种子,可满肚子小算计都挂在脸上,小家子气十足。沧大伯与大伯娘能看重他才怪,其他几个,看着也不像……”

  沈全虽之前隐隐猜测到,可听两位兄长也这般说,就有些不自在。

  对于沈瑞来说,能借着过嗣之机从四房跳出来是好事;可对于走了的孙氏来说,沈瑞毕竟是唯一亲骨肉,过继他房,以后也享不了香火供奉。

  沈全心里,虽偏生沈瑞,可也记挂着孙氏:“那源大婶子香火……”

  沈琪道:“源大婶子慈母心肠,定是乐意瑞哥过继……以瑞哥的资质与勤勉,若真入嗣二房,以后锦绣前程,定是没问题。”

  沈瑛摇头道:“瑞哥为嗣,锦绣前程是跑不了……可要说源大婶子乐意,那倒是未必。二房子嗣单薄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源大婶子若是真有心出继瑞哥,早就着手安排……以源大叔与四房老安人两个,想要拦着源大婶子筹划,怕也是不能……”

  沈宅,书房。

  在宗房与五房子弟离开后,大老爷也吩咐人将沈瑞等人送回客院,只留下沈理说话。

  沈理未免疑惑,他方才也提出想要接沈瑞回家过除夕之事,大老爷却不置可否。这单独留下自己,所为何来?

  大老爷并没有与沈理卖官司,直接将一封信递给沈理,正是孙氏病故前留给徐氏那封信。

  沈理疑惑地接过,看着看着,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

  原来孙氏留下的遗书,共有两封,一封是明面上的,托付给知府太太庄氏,处置嫁妆与将庶长子记名;一封是暗地里的,留给二房大太太,将沈瑞与十万两银票托付给徐氏。

  “三年前收到孙氏的信,我与你婶娘就打发王寿疾驰往松江奔丧原想要直接接瑞哥回来,可名不正言不顺,便想着安排瑞哥过继在你三叔、三婶名下,接他进京教养。因你在松江,瑞哥又守母丧,便不急着使人接他。想着等他出服后,再正式议此事……后来赶上珞哥出事,就耽搁了,如今人虽接来,却不好一时半会儿就提这个。”除了孙氏与二老爷曾有婚约,在沈家教养之事,其他的事情,大老爷都没瞒着,都给沈理说了。

  沈理撂下信,半响方道:“沧大叔,依是打算将瑞哥过继给三叔么?”

  大老爷摇摇头道:“我与你婶娘商量了,想要让瑞哥过到我名下。”

  二房小长房嗣子

  沈理听了,不由心动。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读书读的再好,考中进士,也未必就代表有了前程。沈理即便是状元及第,若没有岳家提挈,也不会年纪轻轻就熬到这个位置上。

  大老爷如今在侍郎位,明年京察还有可能再进一步;大太太那边,娘家徐氏虽已沉寂,却有好几门得力姻亲。这样的嗣父母,带给沈瑞的会是一条坦途。

  “四房源大叔那里……”沈理有些迟疑:“瑞哥到底是源大叔唯一嫡子……”

  至于沈瑾,记名就是记名,做了嫡子也是“假嫡”。

  大老爷皱眉道:“他已经同贺家长房结亲,贺家小娘子明年就要进门,以后应不会缺嫡子。即便以后没有嫡子,前头不还是有个得用的庶长子么?”

  “贺家?”沈理闻言,不由带了怒气,咬牙道:“贺家真当沈家没人?这是想要借着婚姻抹平前事?当年侵占了源大婶子嫁产的,就是他们家。竟也敢称书香门第,行如此不义之事”

  大老爷皱眉道:“他们家大老爷,如今正谋了李相门路,明年若是无差,怕也要升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万象更新(四)

  都说状元都文曲星下凡,可这三年一个,文曲星也太多了些。见到王华的时候,沈瑞莫名地想起这个来。

  要是按照平均三十岁中状元,平均寿命六十岁算的话,当世的状元,总要有十个、八个。沈理是一个,王华是一个,沈理的岳父谢大学士是一个,沈瑞知晓姓名的就三个。

  能生出王守仁这个美男子来,可见王华姿容亦不俗。即便已经年过不惑,不过看上去如同四十来许人。

  他穿着半新不旧的道服,待沈瑞这个隔代弟子,还算亲切,寒暄两句后,便挑着四书中生僻的地方,提了几处,考校沈瑞。

  沈瑞自是一一答了,王华点头道:“尚可。”

  瞧着他神色,对沈瑞也无甚不满意处,沈瑞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据他所知,王守仁目前正式收的学生只有他一个。即便王华这里,早先使人捎带过给他这个隔代弟子见面礼,可闻名不如见面。自然是王华这个师公满意自己方好,否则自己不仅丢王守仁的脸,也丢了沈家的脸。

  与王守仁的随性不同,王华看似温煦,却是个立身极正、极正统文人。这也是为何阁臣们压制他,却无法从他本身攻讦他,只能借打压其子来打压他的缘故。

  王华即便休沐,在除夕将至,家中也有安排,能抽空见沈瑞,除了看在儿子与沈家面上,也是有心想看看沈瑞为人。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长子已年将而立,王华依是忍不住为这个长子操心。

  沈瑞是同僚好友托付的小辈,儿子是受自己要求,方接受此人。

  偏生这沈瑞同长子一般,少年丧母,又曾受磋磨,王华惭愧往事之余,不免担心沈瑞心情。若是师生两个臭味相投,王华真不知是该哭该笑。

  眼见着是个稳重守礼的好孩子,不似王守仁少年时那般任性随意,王华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又使人送了一份表礼。

  陪着王华一起见沈瑞的继室填房,正如沈瑞所想想的那般年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即便装扮的比较庄重,可到底年纪在那里。

  幸而是个温柔腼腆的,对于沈瑞这个“徒孙”,即便眼神中带了几分好奇,可也没有说什么。

  明日就是除夕,这老夫少妇都有事要忙,见完沈瑞,王华开口留了晚饭,便打发他们师生自去说话。

  王守仁就直接领沈院回了自己的居处,是位于宅邸东路的二进小院,前院是书房。后院应是女眷所在,如今王守仁之妻诸氏病故,后院并没有女主人。

  五宣早已领着长寿下去,寻老家人叙旧去了,书房有有十来岁的小厮奉茶。

  虽说王华方才已经考校过沈瑞,可到了王守仁这里,依旧没有落下。

  他随口提了句四书,让沈瑞破题。

  沈瑞本是应试教育过来的,这几年也是如此要求自己,只将八股当成议论文来做。又得沈理提点,紧咬着“忠君为民”这六字为骨,又将经书典故做肉,做出来的时文,即便有的地方依旧略显生硬,做不到行云流水般通畅,不过看似华丽又不显空洞。

  时文通篇不到四百字,比后世动辄万八千字,小论文也要三千字相比,字数虽不算多,不过格式要求更严,其中有些句式还要求对仗,写起来并不容易。

  沈瑞即便一气呵成,从提笔到收笔,也用了半个时辰。

  虽说早在师生早先的通信中,曾见过沈瑞的文章,可眼见他半个时辰就破题解题,且还破得有模有样,王守仁面上亦带了欢喜。

  不过仔细再看一遍,王守仁觉得有些不对头,从书桌抽屉出翻出一封沈瑞先前的信来,将其中的时文与现下这一篇一对比就看出蹊跷来。

  虽是不同命题,可这两篇文章换汤不换药,甚至中间有几句对仗句式都大同小异。

  师生两个这两年半虽一直通信,可的王守仁对于学生的教导也是循序渐进,这大半年才开始给他讲解时文。

  之前一两月一篇看不出什么,如今这一对比却瞧出沈瑞的取巧之心。

  不是说这样的时文不好,相反这样的时文,并不显得空谈,反而显得很平实。

  要是不知沈瑞品行,只看文章,也会觉得少年充满朝气。这样文章,经过润色,就是院试也可一试。

  只是王守仁这个老师晓得,自己这个学生,并不是那种忧国忧民的热血少年,甚至有些过于冷清

  文不对人,这时文格式做的再整齐,用词再华丽,也显得有些生硬。

  王守仁将两篇文章都放下,抬头看着沈瑞,不由皱眉。

  沈瑞只有十二岁,若无人影响,怎么会有这样的行文风格?

  能影响到他的,不是旁人,定是状元沈理。

  尽管对于沈瑞这种做文章时的讨巧,王守仁心中不以为然。可想到教导他如此的是沈理,王守仁反对的话就说不出口。

  文为心声不假,可在科举之途上,确实这样讨巧的文章才更容易入考官的眼。

  自己当年曾不屑一顾,总想着“言之有物”,结果就有了第一次、第二次落第。

  王守仁心中默默,道:“瑞哥以后有甚志向?”

  沈瑞闻言,并未立时作答,而是陷入沉思。

  十三岁的王守仁是立志做将军,荡平关外蒙古人。十三岁的沈瑞,应该立什么志向?

  早先的沈瑞,志向是早日成为士,入了仕籍,为了在这个不自由的时代争得更多的自由。不过宦海沉浮,岂是那么容易的。以他的年岁,正德间出仕,嘉靖年间能熬出头就不错。

  想要随心生活,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去改变规则,一条是去适应规则。

  可规则哪里是那么好适应的?即便一心向上,登阁拜相又如何?说不定得罪个阉人,就要被罢相。严嵩权倾天下,代价是给皇帝做刀,还附带着试药丸,最后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

  改变规则虽是一条更艰难的道路,可接下来正德皇帝是历史上最任性的皇帝之一,未尝不是机会

  “老师,弟子不求为国为民流芳千古,亦不会祸国祸民遗臭万年,只想要科举入仕,尽微薄之力,在其位、谋其政,不做尸位素餐之辈,对得起王门弟子之名。”沈瑞挺了挺胸脯,掷地有声。

  至于自己能不能走到最后一步去改变规则,那是后话,现下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不能让现有的规则束缚压制自己,要学会掌握与利用规则。

  王守仁虽比沈瑞年长十六、七岁,可依是存了报效国家百姓之心,否则也不会将工部观政这样旁人避之不及的坏差事,做的尽心尽职。

  沈瑞这话并没有像他文章里提及的那样,将“忠君爱国”摆在前头夸夸其谈,甚至有点走一步看一步的意思,不能说是什么志向。

  不过王守仁却甚为满意,因为他听得出来,沈瑞口气中的自傲。

  眼前这少年,不仅望向自己的目光一直带了崇敬,确实也以能为自己的学生为傲。

  王守仁的心中,不由一暖。

  这两年他的日子并不如给沈瑞信中提及的那么轻松,身为侍郎之子,二甲出身,连庶常院都没进去不说,六部观政都是六部之末的工部,要说心中不受打击那是自欺欺人。

  不过王守仁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为国为民”的想法,想法竟是同沈瑞所说不谋而合,那就是“在其位谋其政”,而不是同旁人那样一心钻营混日子。

  这个少年只有十二岁,心智如此成熟,回想起自己少年时,则是轻狂自傲不自知。

  或许,他会比自己走的顺当。

  王守仁面色肃穆,对沈瑞正色道:“你既随徐淑人上京,对于侍郎府择嗣之事如何看?可想过去争做这嗣子?”

  话题转的这般块,沈瑞想了想,方回道:“弟子不被家中长辈所喜,若是能借此避居到京城,也是一条出路。只是此事本是当二房长辈安排,没有小辈自谋道理,还是看缘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沈瑞没有清高地说自己留恋生恩,对侍郎府的权势富贾不屑一顾;也没有凭借着生母与侍郎府渊源,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嗣子之位非自己所属。

  他只是很直接地告诉老师,将过继他房当成是一条出路。对于这条路,自己渴望,却不会去行手段夺取。

  王守仁闻言,不免愕然。

  看着沈瑞小大人似的性子,倒是忘了他还是个需要长辈庇护的孩子。

  自己虽少年失母,当年却有疼自己为命根子的祖父,还有慈爱的祖母,即便父亲一时疏忽,也不是是非不分。自己这弟子,失母时比自己当年还年幼,家中长辈又不慈,如今能“避居”的事都想到了,可见从西林禅院回家后依是难以融洽。

  如此看来留在京城对于沈瑞来说,还真是有益无害。

  王守仁稍加思量道:“侍郎府之事毕竟是沈家内务,外人不好插嘴。不过即便侍郎府没有选你做嗣子也无所谓,有我这老师在,留你在京城,也不是难事。”

  天地君亲师,又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老话,要是王守仁这个老师开口留沈瑞在身边教导,还真是名正言顺……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万象更新(五)

  沈宅,客院。

  沈珠拿着书,坐在小书房里,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沈珏被宗房大哥接走了,沈全被五房大哥接走了,三房也有人在京中,却是连侍郎府的门都没登过,自然也不会如那两家一般早得了消息,来接他离开去过除夕。

  倒不是他真的想要离开,而是莫名地觉得难堪起来。

  从大老爷待沈理、沈械等人的态度看,俨然相熟,可为何松江那边却一直没得消息,只当二房依旧疏远本家。

  想到这里,沈珠不由冷笑。

  看来是宗房、五房与沈理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了同二房的亲近,不过是怕别的族人也同二房亲近,得了二房青睐去。

  五房兄弟看着倒是无心参合过继之事,他们兄弟都是同母所出,家境又殷实,两个哥哥又争气,同二房本就有关系,即便不借嗣子的光,照样与二房亲近往来,嗣子不嗣子的自是不重要了。

  宗房那里,沈珏走的也于脆利索。

  倒是沈瑞,莫名地又出来个在京城的老师来。

  还有沈宝,午饭被三老爷带去了三房,也不知回来没有……想到这里,沈珠有些坐不住。

  他便从小书房出来,穿过前院,到了西跨院客房。

  沈琴正百无聊赖地发呆,见着沈珠,忙站起身来。

  沈珠四下望了望道:“宝哥还没回来,这去了可有一、两个时辰了……”

  “可不是么?定是乐不思蜀了。”沈琴怏怏地说道。

  族兄弟两个向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可三老爷并不知晓,只叫了沈宝一个过去,沈琴也不好硬跟着过去。

  沈珠面露担忧道:“宝哥沉迷书画不是坏事,可润三叔身体不好,宝哥这样不周全,润三叔不会说什么,说不得要引得三婶娘不痛快。”

  沈琴点头附和道:“就是,我也这般担心。到底不是自己家了,要是做了‘恶客,被人厌烦可不好。”

  沈珠见他只说话,却不提开口去找人的事,皱眉微皱,随即道:“要不,咱们去接宝哥回来?”

  沈琴却摇头道:“还是再等等,到底咱们初来,各处不熟,随便走动也失礼……”

  话音未落,见听到院子里有动静,随即进来一个婢子道:“琴少爷,三太太打发那边的青荷姐姐来传话。”

  沈琴闻言,虽不知青荷到底是哪个,可能被婢子们恭恭敬敬叫姐姐的,肯定是三太太身边得意人,也不敢怠慢,忙道:“快请进来。”

  这婢子应声下去,随即就带了一美婢过来。

  这婢子不过十四、五岁,体态婀娜,容颜秀美,身上穿着绫罗,对沈琴笑吟吟道:“婢子奉我们太太之命,过来请琴少爷过去。”

  沈琴闻言,不由微怔,迟疑道:“三婶娘那里,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这都是要饭时了,三老爷那边不放沈宝回来不说,三太太怎么又将自己提溜过去。

  青荷笑吟吟道:“是我们太太要留宝少爷飧食,想到琴少爷这边一个人也无趣,便打发婢子来请琴少爷过去。”

  长辈传召,自是没有不去的道理,只是沈珠还在这里……沈琴有些想要问一句,三太太可否还请了沈珠、沈琳,又怕没有的话让沈珠下不来台。

  沈珠却是知趣,起身道:“琴哥快去,勿要要润三叔、三婶娘久等,我回去看看琳哥……”

  沈琴见他并无恼色,便点了点头,随着青荷去了三房。

  三房后院上房稍间,已经摆了炕桌。三老爷坐在炕上,旁边坐在沈宝,叔侄两个正头碰头地说什么。三太太笑眯眯地坐在炕桌另一侧,听丈夫与沈宝说话。

  沈琴随着青荷进来,视线自然就寻沈宝。

  沈宝身上已经不是中午那身装扮,已经换了簇新青妆花斗牛绒衣。

  沈琴虽没有绒衣,家中母亲却有一件,这种衣服看着不显臃肿,却又暖和,最适合做秋冬衣裳。一匹寻常不带细花纹的丝绒料子,都要三、四两银子,更不要说沈宝身上穿着这妆花斗牛纹。

  沈宝见沈琴进来,起身要下炕,被三老爷按住。

  “琴哥,你也来炕上坐。”三老爷招呼沈琴上前。

  “润三叔,三婶娘。”沈琴见先了三老妇夫妇,方挨着炕边坐了。

  方才沈琴进来留意沈宝衣裳,三太太看在眼中,便笑着道:“你们大伯母虽吩咐人与你们准备新衣,可到底仓促,年前每人能轮个一两件就差不多。你们在南边常穿的衣服,到了北边未必合意。婶娘就多事,寻了你三叔未上身的衣服使人改了几件给你们兄弟。不仅宝哥有,琴哥也有。琴哥要是不要,就是嫌弃你三叔、三婶娘了。”说罢,使婢子捧上一件衣裳。

  南边温度虽不如北边酷寒,可南边湿冷,屋子里只有炭盆,家常穿戴衣服都是直毛皮子与丝绵,衣服都是厚实保暖;京城外头虽寒冷,可屋子里都有地龙与火墙,反而温暖如春,穿不住厚衣裳。

  三太太给沈瑞预备了一箱子的衣服,因晓得他出孝后已经是冬日,冬天衣裳预备得尤其齐全。

  可嗣子之事没议定,众族侄面前,三太太也不好厚此薄彼,就想起这么个主意来。使人连夜将三老爷的衣裳改了几件,打算分送沈家诸子,这样沈瑞的衣服送过去,也就不惹眼。

  长者赐,沈琴自是躬身谢了。

  沈宝虽被三老爷拦着,没有下炕,可依是挪了三老爷下首位置给沈琴。

  沈琴这才留意到,三老爷家常衣裳也是妆花绒儒衫,且款式颇为宽松。怪不得改了后,沈宝那肉墩子似的身子也能穿的。

  再细看三房这上房稍间,看似收拾得简单,可多宝格上摆着宝石花盆景,桌子上立着双面绣炕屏,色色都透出不凡来。

  三太太打扮虽素淡,并未穿金戴银,可头上别的两支珠钗,珠子足有莲子大。就是三太太身边侍婢,都是绫罗上身,收拾得不俗。

  沈琴看着旁边沈宝,不知当不当欢喜。

  或许在二房三小房头中三老爷这房这弱,三老爷自己只是举人功名,三太太的娘家也不过是读书人家,可同沈家七、八房来比,三老爷这里也是强出许多。

  要是沈宝能入嗣三房,终是好事。

  只是唯一的不好,就是三老爷同大老爷、二老爷相比,年纪太轻,谁晓得以后会不会有亲生儿女。若是做嗣子做到一半,下边再添了小兄弟,那可是两面没着落。

  沈宝哪里想到沈琴会想这么多,正是乐呵呵地与三老爷讨论某种书画技法。

  实没想到,三老爷最擅长的竟然是美人图。

  二房三兄弟中,二老爷长得最好,大老爷最有威仪,三老爷反而相貌略寻常些。

  不过从三太太花容绮貌,还有这满屋俏丽侍婢,就晓得三老爷是个好颜色的。只是此好色非彼好色,否则夫妻两也不会如此恩爱,一个侍宠都没有纳。

  三老爷虽爱沈宝之才,可显然看不得沈宝这肉墩墩身材。

  等到婢子上来摆饭,三老爷便吩咐将其中两代素菜都摆在沈宝跟前。

  沈宝看着眼前的芝麻菠菜还有鸡蛋青瓜片,只觉得胃口大开。冬日里青菜少,松江即便比京城好些,也不过是白菘、小油菜之类。

  北上这一路,他们更是发现青菜难觅,一路鸡鸭鱼肉下来,大家早倒了胃口。

  到了京城这两顿,每餐虽也能见得新鲜绿菜,可众目睽睽之下,沈宝也不好往远处夹菜。

  只是如今都摆在自己跟前,沈宝欢喜之余,又有些不安:“谢谢三叔,不用尽放侄儿跟前。”

  三老爷轻哼一声道:“你当我是疼你?我这是要饿你呢。好好的孩子,眉眼也清俊,都被一堆肥肉给掩了。要不然是我眼力好,还真瞧不出你本来模样。”

  沈宝闻言,不由苦了脸:“三叔,侄儿打小就这么胖了……并非饮食之故……”

  三老爷扬眉道:“不管你是怎么胖起来的,眼下都要先瘦下去。以后举业也好,做名士也罢,都不能这般模样。即便你有十分才气,只这憨愚样子出去,旁人也是不认。”

  沈琴在旁,现下好奇:“三叔,宝哥这不是本来模样么?”

  他与沈宝同庚,自打他记事起,沈宝就是这肉圆子模样。

  三老爷面露得色:“只有我这眼力,方能瞧出宝哥瘦下来模样。”说到这里,倒是并不急着抬筷子,吩咐旁边侍婢道:“去书房取了我刚才绘的小像来。”

  婢子应声而去,没一会儿捧了一画卷回来。

  沈宝面露腼腆,三老爷已经打开画卷,给沈琴看。

  三太太也生出几分好奇,探过身来瞧,却是不由怔住。

  “这……这不是二哥么……”沈琴瞪大眼睛,惊诧道。

  这话一说,三老爷不由好奇道:“哥?哪一房的子弟,正同画中人相似么?”

  沈琴方才脱口而出后,便开始后悔。

  不过三老爷既问了,他只能回道:“哪一房都不是……是二房曾伯祖父当年出妇子之孙……”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万象更新(六)

  “二房伯曾祖父出妇子之孙”,三太太明显是听得糊涂。

  三老爷在脑子里转了一个圈,明白过来是哪个,原来是二房六十多年前的出妇邵氏之曾孙。

  三老爷神情立时淡了下来,道:“琴哥怎么称他‘二哥,这是打哪里论起?要是我记得不差,当年我们老太爷曾留下话,不许那一支上族谱。”

  沈琴虽有些同情沈兄弟处境,可到底没胆子为其分辨什么,惴惴道:“之前在族学中,大家都是同窗。”

  三老爷看了眼手中画卷:“他与这宝哥长得相似?”

  沈琴摇头道:“倒是瞧不出像宝哥来,倒是更像这画像,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平素喜着红衣,神采飞扬。”

  三老爷直直地看了画卷一会儿,又瞥了一眼沈宝,然而对沈琴淡淡地道:“那一支涉及二房早年过往,琴哥以后还是记得不要提及,省的你大伯、伯娘心里难过。”

  沈琴老实应了,心中不无后悔。他并非是想要为沈辩解什么,实在是瞧着这画像与沈十分相似,才忍不住脱口而出。

  随着徐氏回松江省亲,沈兄弟那一支的过往自是被翻了出来。

  早先三房、九房虽看在沈琰成才的份上,对他们兄弟格外亲近些;可随着沈珞夭亡,徐氏来挑嗣子,三房、九房最忌惮的也就是沈琰兄弟。

  六十余年前邵氏恶性被翻出来嚼舌,还夸大了十倍不止。在大家口耳相传中,邵氏俨然就是天下最恶毒的继母。

  害死原配两个年长儿子不说,年幼的三太爷也被她故意苛待,坏了身子骨。二房嫡支子嗣不繁的罪魁祸首就是邵氏,再无旁人。

  早先还有些旁枝族人觉得二房嫡支太霸道,毕竟沈琰兄弟这一支也是沈家子孙,很是同情他们兄弟。甚至不乏有觉得他们是二房老太爷亲孙,是京城嫡支近支堂亲,最有资格承继二房。

  等邵氏早年行事传开,早先同情沈琰兄弟的族亲都闭了嘴。对于二房嫡支不许沈琰父祖这一支归宗之事,非议的声音也少了许多。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邵氏这般恶毒,害死前面两个嫡子,将三太爷也折腾的病弱,要是让她的子孙过继二房,还真是没有天理。以三太爷生前刚烈脾气,怕是再地下也要气个半死。

  因提及沈,到底有些扫兴,接下来气氛就有些压抑。

  眼见三老爷面上也带了乏色,用完晚饭后,沈琴、沈宝两个就告退,回了客院。

  沈琴有些不安,待回了客院后,便对沈宝道:“宝哥,是不是我提及二哥,惹得润三叔不快?

  沈宝安慰道:“润三叔不是那般小气人,只是乏了,琴二哥无需担心。不过邵氏子孙毕竟涉及二房早年惨事,我们听着不过是无关痛痒的陈年旧闻,对于二房长辈来说确实刺骨之痛。不是你我小辈当提及的,琴二哥以后记得别再提了就是。”

  沈琴吐了下舌头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以后一定长记性”

  沈宝笑了笑,岔开了话。

  他没有对沈琴说的是,下午三老爷在书房对着他做完那副小像时,神态也三太太看那副小像时神态差不多。

  三老爷曾说道:“宝哥这眉眼长得得好,倒是比瑞哥、珏哥他们几个还像珞哥。”

  当时沈宝只觉得小像有些新奇,想着自己瘦下来竟会这般俊秀,旁的倒是没有多想。

  待听了沈琴的话,沈宝方想起沈来,确是与画中人相似。

  这倒也不奇怪,沈与沈珞毕竟是同曾祖父的从堂兄弟。

  不过瞧着三老爷的意思,显然想要隐下沈肖似沈珞之事。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沈宝都不愿意多事。

  三房稍间,三老爷歪在炕枕上,有些意兴阑珊。

  三太太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亲自奉茶,坐在炕边,道:“老爷还在想那邵氏曾孙?”

  对于邵氏之事,三太太也晓得些,毕竟二房与原籍本家不亲近,总要有个说法。对外人是一个说辞,对于三太太这嫁进来的沈家妇,自是不会瞒着。

  三老爷接了茶盏,在嘴上抿了一口,点点头道:“沈肖似珞哥这个消息可万不能让二嫂晓得。珞哥没了这几个月,她已经魔怔了,要是知晓此事,谁晓得会闹出什么来?”

  “有大哥、大嫂在,何须老爷担心?再说二嫂糊涂,二哥可是明白人,不会节外生枝。”三太太安慰道。

  三老爷道:“且不说当年恩怨,只看大嫂这次带了七个族侄回来,却提也没提那一支,就晓得她与大哥的意思。二嫂去何家闹腾已经惹了大嫂不痛快,不过是瞧在珞哥面上,无人与她计较;要是她再闹一回,怕是大哥也容不下她。”

  听三老爷这么一说,三太太安静下来。

  三老爷见妻子半响没动静,抬头望过去,就见她神情怔忪。

  “想甚呢?”三老爷问道:“可是下午我带宝哥回来,扰了你清静?”

  三太太忙摇头道:“我这里有什么好扰的?能有人陪老爷说话,我欢喜还来不及……”说到这里,有些迟疑:“老爷怎忽然对宝哥热络起来?要是让孩子误会了,总是不好。”

  三老爷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伸手将妻子的手握在手中:“这次来京诸族侄中,瑞哥不仅资质佳,为人又稳重,与本生尊亲关系又疏离,实是嗣子不二人选。”

  三太太看着丈夫,脸色一点点转为苍白:“老爷……”

  三老爷沉声道:“当年孙姐姐离开咱们家时,我已经记事,本是咱们家受了孙太爷大恩在先,又对不起孙姐姐在后。大哥、大嫂受太爷遗命,祭奉孙太爷香火,对于照看孙太爷唯一这点骨肉自是责无旁贷。早先想要安排在咱们名下,是有珞哥兼祧长房,到底顾及着珞哥。如今珞哥已故,长房无嗣。这两日,我也看出来瑞哥心性坚韧,专心举业,又拜得名师,以后定要要走科举仕途。与其让他在咱们这房,还不如去承继长房。这道理我能想得到,大哥、大嫂自也能想得到。不过是怕扫了咱们兴致,方不好与咱们说知。”

  三太太闻言,不免黯然,不过看着丈夫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立时精神一震,强笑道:“我没事,老爷不必担心我……若是老爷喜欢宝哥,那就选宝哥,正好以后也能多个人陪老爷。”

  三老爷摇头道:“除了瑞哥剩下诸族侄中,宝哥心性最通透,人也聪明,又是个荣辱不惊的。要是能被二哥选上,好生教导几年,即便比不过珞哥,举业应没问题。他又长相与珞哥三分相似,说不得也是缘分。”

  三太太闻言,不由皱眉:“二房之事,大哥、大嫂都不插手,老爷也省省心,随二哥、二嫂去了就是。”

  她这般说,倒不是嫌丈夫多事,而是担心他多思多想累的自己。

  三老爷道:“咱们总共就兄弟三个,不管二嫂怎么闹腾,瞧着二哥模样是不愿离开老宅。以后小一辈兄弟过来,也是要共居。要是二房选了爱淘气的,说不定又生出是非。至于咱们这房……”

  看着妻子的脸,剩下的话,三老爷有些说不出口。

  三太太与他做了十几年夫妻,哪里瞧不出丈夫为难,反手握着丈夫的手,轻声道:“咱们这房,就让瑞哥兼祧……”

  三老爷见妻子如此平静地提及此事,不由动容。

  三太太笑了笑道:“连老爷与妾身都赖大哥、大嫂照看,再多添了嗣子,也不过是给大哥、大嫂多找麻烦而已……”

  “是我对不住你……”三老爷低下头道:“若是你当年嫁给旁人,说不得早已……”

  不待说完,已经被三太太伸手止住。

  三太太满脸恬淡笑容:“老爷这样自责,难道也要妾身跟着自责早年不曾为老爷纳妾?这天下福气,总不能一个人享尽……我没有儿子,却有一个好夫君;老爷没有女儿,却有妾身这个妻子……如今不要嗣子,等过几年却有嗣孙,又有什么不美……”

  沈瑞只想着自己或许会承继三房,还不晓得大老爷夫妇与三老爷夫妇都不约而同地有了决断,自己的身份逐渐明朗。

  在状元府用了晚饭后,沈瑞便同王华夫妇辞别,被王守仁亲自送回沈家。

  保太坊与仁寿坊本就挨着,步行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王守仁便没有叫人预备马车,师生两个并肩而行,踱步回来。

  王守仁想起沈瑞破题的速度那么快,问道:“你这半年常做时文?”

  沈瑞点头道:“隔一日做一篇,依是有些不顺手。”

  王守仁道:“解题立意还罢,典故成语贫乏,用词单调生硬。改日我列个书单给你,以后除了四书五经,你再多通读些史书典籍。”

  沈瑞老实应了。

  王守仁又道:“当年你师公中了状元后,我便随着进京,算是在京城长大,也有三五好友,还有交好同年。等过了初五,你抽出两日时间,我带你出去访友。”

  这是要将沈瑞这个学生,正式介绍出去。

  沈瑞再次应了,心中不免雀跃。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王守仁这千年大儒认可的知交好友,当也不是俗人。

  说话功夫,师生两个已经走到沈宅大门外。

  王守仁止住脚步,对沈瑞道:“你代为师同沈侍郎、徐淑人转告,就说天色将晚,我就不冒昧打扰,过几日再来与二位拜年。”

  沈瑞应了,在王守仁的目送之下,带了长寿进了沈宅大门。

  他打发长寿下去歇着,自己没有回客院,而是去了书房。

  他既是客居,出门回来,总要与长辈打个招呼。

  大老爷不在书房,沈瑞便又去了二门上。

  二门上的婆子态度倒是恭敬,倒是没有提什么需禀告方放行之类的话,看来是早得了吩咐。

  到了上房,吴妈妈正在廊下与婢子说话,见状忙迎过来,笑道:“太太方才还问起瑞少爷,担心瑞少爷回来晚上吹了夜风,刚要吩咐人去车接。”

  眼见天色昏黑,沈瑞也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同老师说话,一时忘了时间,回来了迟了。”

  吴妈妈忙道:“老奴可不是唠叨少爷,瑞少爷同先生一别好几年,这到了一起可不是有说不完的话。”说话的功夫,亲自挑了门帘,又扬声向里头禀道:“老爷,太太,瑞少爷回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元复始(一)

  大老爷与徐氏正商量明日年夜饭之事,到底是丧中,即便有族侄们在,也不好太过喧嚣。

  不单单是顾及二老爷、二太太,就是他们这做伯父、伯娘的,想到珞哥也不好受,不愿太热闹。可又不宜太冷清,众族子千里迢迢地过年,都是半大年纪,过节时候难免想家,总要让大家多些欢喜才好。

  见沈瑞过来,大老爷与徐氏都住了话茬。两人问了几句王家做客的事,沈瑞也转述了王守仁的话

  大老爷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这王伯安,从瑞哥这里论起来,倒是长了辈分。”

  徐氏也笑道:“待到了王侍郎跟前,这辈分还是只能各论各。”

  大老爷点头道:“王伯安少时持才傲物,这些年看下来倒是踏实下来。如今分到工部观政,亦是尽心尽责,倒是比寻常新进士强上许多。”

  他能称赞王守仁,沈瑞身为弟子,却不宜点评师长,只能安静听了。

  王守仁眼下这点挫折同他以后的境遇相比,实不算什么。等到正德登基,刘瑾弄权,才是王守仁的苦日子。只是自己既已知晓,难道还让眼睁睁地看着王家父子因得罪权阉而贬流?说不得要想个法子,帮助王家父子避开此劫。

  外头天色渐黑,到了将掌灯时分。

  眼见沈瑞还穿着外出衣裳,显然一回来就过来,徐氏与大老爷与其说了几句话,便打发吴妈妈送他回去。

  郝妈妈、冬喜、柳芽等人都在,见沈瑞回来,冬喜、柳芽上前服侍沈瑞梳洗,换了家常衣裳。

  吴妈妈在旁,则是拉着郝妈妈问起的沈瑞这两日起居可否有不便宜处,饭菜可用的妥当之类。

  郝妈妈都一一答了,吴妈妈看了冬喜、柳芽一眼道:“瑞少爷身边的小大姐看着年岁都不小,以后如何安置瑞少爷可提过?这两个小大姐服侍瑞少爷倒是实心实意,身契这里用不用太太与那两家说一声?”

  哪里有送人不送身契的?多半是那两处长辈,不放心四房,方将身契留下。

  如今这两人服侍得既忠心,沈瑞与之相处又好,自是将身契收到手中,方是长久之道。

  郝妈妈与大家一起北上,与两婢早就熟了,听着话两人口气中,俨然奉沈瑞为主。

  郝妈妈也有些拿不准这两人身契是不是真的如沈瑞早先所说依在旧主手上,迟疑道:“两位小大姐以后安置倒是不曾听二哥提过,这两人身契之事需不需麻烦大太太,老奴可不敢多嘴。”

  吴妈妈服侍徐氏回南,又受徐氏吩咐,对于沈家四房之事格外留意,自然早晓得郝妈妈是老安人吩咐下的人,不过见她一路上乖觉,待沈瑞也殷勤周道,便晓得是个明白人。

  见她如此谨慎,并不倚老卖老替沈瑞拿主意,吴妈妈只有满意的,笑道:“老姐姐服侍瑞少爷北上,也是辛苦,我们太太都在眼中,先前还与我夸老姐姐忠心仔细来着……”

  “哪里敢当大太太的赞,不过是尽本分罢了……”郝妈妈满脸堆笑道,后背却直冒冷汗。

  幸而自己没有老糊涂,去听老安人的安排,倚老卖老辖制小主人,否则别说沈瑞会不会忍下,就是徐氏也不会饶了她。只是二房选定的嗣子若真的是沈瑞,那她先前的种种算计都落了空,未免有些

  郝妈妈前脚刚走,后脚三太太那边便打发青荷过来送了一包裹过来。

  还是对沈琴、沈宝那番说辞,什么怕针线上忙,新衣裁的不多,担心大家家常换洗衣裳不宽裕,便改了三老爷未上身衣裳,请侄子们莫要嫌隙,云云。

  沈瑞自是叫人收了,又有郝妈妈上前往青荷手中递了荷包。

  看了看窗外黑的差不多,沈瑞便对青荷道:“天色晚了不好去扰婶娘休息,劳烦姐姐回禀婶娘,明日早饭后我再过去亲自道谢。”

  青荷是三太太贴身近侍,自是晓得三太太话这么说,实际上要送的正主就是眼前这少年,越发客气,笑吟吟应了,回去复命。

  冬喜将包裹打开,便见里面是两件簇新夹棉衣裳,一件平绒蝙蝠面的,一件素缎暗葫芦纹面,摸着都不厚,倒是正合适在屋子里穿,又正对年节。

  “这衣裳倒是精致,二哥快来比一比长短。”柳芽摸着衣服料子,道:“到底是侍郎府,家常衣裳都用这么好的料子。”

  冬喜向来仔细,看了看衣裳袖口针脚,只觉得细密,绣的暗纹亦是浑然天成,道:“二哥,这倒是瞧不出是改过的。”

  沈瑞点点头道:“婶娘既这么说,咱们就这样听着就是了,想来其他几位族兄那里,婶娘也都有馈赠。”

  一夜无话,次日就是年三十。

  用了早饭,沈瑞换上那件平绒蝙蝠面夹棉新衣裳,想起一件事,吩咐冬喜预备荷包。

  这荷包是连冬喜都有份的,冬喜倒是不好自专。

  沈瑞想了想,道:“郝妈妈那里十两,剩下你们四个每人五两。”

  冬喜闻言,忙道:“二哥,是不是赏了太多?二哥还不知在京城多久,手上银钱还是当省些花。

  沈瑞摇摇头道:“就这样,难得来一次京城,你们手中也富裕些好。等过了初六,市面上的铺子开张,叫长寿领你们上街。”

  他这里并不缺银钱,先前换的庄票就有几百两银子,又有沈举人给的金子,还有郭氏预备的一份。今日头午沈理过来,又留了庄票给他。

  冬喜见状,接着问道:“那粗使婆子与两个小丫头那里?要不要使人问问其他几位少爷那里的打赏?”

  沈瑞想了想道:“不用费事,直接问问她们在二房这里月例是多少,按一个月月例赏就是。”

  说到这里,想起沈琴、沈宝、沈琳这三个都不是富足的,沈瑞拍了拍脑门道:“这两日忙的事情多,倒是忘了这一茬。一会儿你将碎银子拢一拢,分出些来,我去谢了三婶娘后,往各处送一些。”

  冬喜闻言,笑道:“怕是不用二哥费心,大太太瞧着是个周全人,当不会忘了此处……”

  话音未落,便见柳芽进来道:“大太太打发人来送东西。”

  来的不是吴妈妈,是另一位周妈妈,也是徐氏身边得用人。

  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婢,一人手中托着一个托盘。

  周妈妈笑着说道:“这是我们太太使针线上缝的新衣,因匆忙,只有两套。我们太太说了,请诸位少爷们先穿着,等过些日子再补。还有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两贯新钱,给瑞少爷零花使,其他少爷也是一样的。”

  郝妈妈接了,少不得又递上荷包,亲送了出去。

  冬喜看着那两套新衣裳,迟疑道:“二哥用不用换衣裳?”

  沈瑞摇头道:“今日就这么穿,明日再换那个。”

  虽说三太太是长辈,可沈瑞不爱白收东西,向来习惯“礼尚往来”,便使冬喜寻了回礼包好,主仆两人一道去了三房。

  三老爷、三太太夫妇两个,昨晚便听了青荷传话,用了早饭,就依旧留在屋子等沈瑞来访。

  这道谢还罢,实没想到沈瑞会预备“回礼”,而且又合了两人心意。

  三老爷所得,是一幅唐寅所绘美人图。

  是之前何泰之分给沈瑞的,沈瑞因昨日听三老爷爱画美人图,就想到这幅画。虽说有几分舍不得,可想想凭着沈宝与祝允明的关系,以后自己去吴县四大才子跟前求字画也有了渊源,便也忍痛了。

  三太太这里,则是一块歙砚,是沈瑞在松江淘换到的。不过因太小巧,更适合闺中用,便也只做个收藏。这次进京,除了金银等物,沈瑞所收集的这些文玩雅物不放心留在家里,都带了上路。

  去年唐寅虽落第,可其才名在京城也颇有传扬,又是祝允明好友,三老爷自然也是晓得其名。

  见了这幅美人图,三老爷便如珍似宝,有些舍不得移开眼。

  待看了题记,晓得其绘者是去年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唐解元,三老爷不由叹道:“只从这幅画就能瞧出唐解元才名名副实归。可怜交友不当,白白地折了功名。”

  说到这里,三老爷肃容对沈瑞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这个道理,不过也有唐解元自己行事猖狂、放荡不检的缘故。前人之鉴后事之师,瑞哥当引以为鉴,宁可少交友,不可交损友;行事当谨慎本分,即便得意处亦不可张扬太过。”

  沈瑞站起听了,道:“侄儿谨遵润三叔教诲。”

  三老爷为幼弟,早先虽有个侄子在,有两个兄长在前,也轮不到他来教诲。眼见沈瑞乖巧听话,三老爷心中生出几分欢喜,摆摆手叫沈瑞坐了,侧过身去看三太太手中砚台。

  三太太见状,就将砚台递过来。

  三老爷接了,把玩了一会儿,道:“砚料一般,雕工平平,也这样式还算是精巧难得。”

  三太太闻言,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从三老爷手中手中抽了砚台过去,抿嘴一笑:“不管老爷怎说,反正瑞哥这份礼,是送到我心坎上了。婶娘很是欢喜。”后一句,是对沈瑞说得。

  夫妻两个昨晚已经说开,三太太心里本还有些惆怅,可眼见沈瑞不曾因自己这房声势不如小长房、小二房就失了尊重,心中也熨帖。

  她早使人留心着沈瑞那边,自是晓得长嫂早上使人往客院送了衣服与金子过去。

  原本她还想着,沈瑞会不会先去了长房再来这边。若是从长幼上论,那样的谢法,倒也不算离谱

  没想到沈瑞依旧是先来的三房,且还穿着她昨日使人送过去的衣服,而不是针线上新裁的。

  沈瑞并没有久坐,又陪着三老爷、三太太说了几句话,便告退离了,又去徐氏那里道谢去。

  三老爷、三太太看着各自得的“回礼”,会心一笑。

  沈珏、沈全两个被各家长兄接走且不说,单说剩下的沈家五子,昨天都得了三太太的衣服,今日得了大太太的衣服与银子,可选择先到三太太处致谢的,只有沈瑞一个。

  这是一个仁义的好孩子,不枉他们夫妇惦记他一场……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元复始(二)

  二房家祠设在主宅东路,一处三进院中,正祠堂里面只供奉大老爷往上三代尊亲神主。

  除夕这日,最主要的事情是祭祖,其次才是年夜饭。沈瑞等人都是沈家血脉,即便不是二房子孙,二房祖上尊亲也是他们的堂亲族亲长辈,自然是少不得跟着二房几位老爷叩头。

  一直没有露面的二太太也出来,没有收拾的一身白,不过也是素服,和和气气,同前日怒视众子时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大老爷奉香到父祖神主前,心中不无愧疚。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三房只有沈珞一根独苗,早就该想着传承之事。即便他偏心侄子,想要让沈珞兼祧长房,也当想着为三房另择嗣子,多一条血脉传承。却是贪心,也为了省事,默认了沈珞兼祧三房之事。

  独苗难养,要是三房早有嗣子,即便遇到变故,也不至使得二房众人如此绝望。又想到孙氏与二房渊源,转了一圈,她的独子依旧来了二房,倒也有几分命中注定之意。

  沈家诸子,站在三位老爷身后,心思各异。

  沈瑞是看着前面的神主,想到自己前一世,生出几分荒唐之感。上辈子他就是二房后裔,自己入了二房,是要给自己做祖宗?

  不过看了看身边众人,沈瑞又淡定了。

  早先二房三小房由沈珞兼祧,那是因沈珞是亲侄子,又资质出众,大老爷与三老爷心疼侄子,才愿意让其兼祧;沈珞既身故,三位老爷受了血脉凋零之苦,定会各择嗣子。

  自己是内定的三房嗣子),不知长房与二房有没有人选。

  若是让沈瑞说,沈珠、沈宝等人各有不足,还是沈珏、沈全两个最合适。即便他们两个与宗房、五房本生亲人亲近,可事情有弊有利。当二房决定从本家过继嗣子时,同族里的关系就联系起来,哪里是能撇的清的。

  在大老爷、二老爷在时,自是不用担心宗房与五房会向二房插手;大老爷、二老爷若是不在,沈珏、沈全两个要是年岁大了,自然会有自己主意,不会去受本生父兄摆布;要是年少的话,在受本生父兄约束时,也是多了一份依靠。

  五房父子压根不是多事的人,绝不会出现坏了规矩,让沈全为难的事;宗房大老爷父子,即便有小算盘,可谁叫他们是宗子宗孙,行事多少人看着,也不敢行事太离谱。在说,宗房大老爷是宗子,离不开松江;宗房大哥只是本生兄长,对沈珏的约束也有限。

  站在沈瑞前面的沈珠,虽不知沈瑞心中所想,可显然另有一番见识。

  在他看来,小长房看中沈瑞,小三房多半是看中沈宝,剩下沈家诸子中,沈全、沈珏跟着各家胞兄离开,也是一种放弃嗣子身份的姿态,以二房几位老爷的秉性看,怎么会去强求嗣子?二房嗣子的人选,自然从剩下人中选。

  他与沈琴、沈琳两个站在一处,只要不是瞎子,就不会挑错人。

  这般想着,沈珠原本焦躁的心,反而踏实下来,行事也不再像先前那么焦躁,反而多了几分从容

  不得不说,瞎猫碰上死耗子,这回沈珠倒是与二太太的想法不谋而合。

  二太太前日闹腾了一场,这两日虽托病不出,可到底有耳目在,早使人盯着客院这边。

  不过显然同二老爷相比,她对沈瑞的身份认识还不足,只晓得他是沈家四房嫡子,嗣子候选人之一,因他年岁小,反而没怎么在意,注意力都在沈珠、沈全两个身上。

  沈全随着胞兄离开,在二太太看来也是放弃嗣子之位的意思,剩下的沈珠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现下沈珠表现得越是从容洒脱,言谈之间也带了珞哥的某些影子,可落到二太太眼中却是越发刺眼,只觉得沈珠“东施效颦”,虚假作态,面目可憎。

  待祭完祖宗,众人各自回去换常服。

  一回到二房,二太太就忍不住对丈夫道:“老爷既不许我过继嗣孙,那就算了。老爷说的也是,老爷与我都不年轻,照看一个小孩子又哪里是容易的?又有何家在,选了嗣孙后,她就得抱着牌位进门。只是那这嗣子之事需二房先挑,就那几个人,要是等长房、三房都挑剩下,谁晓得身下什么歪瓜裂枣?”

  二老爷听着前面的话,还觉得宽慰,听到后头,却觉得不像,皱眉道:“长幼有序,即便正式择嗣,自然也要大哥、大嫂选挑人,哪里有我们争先的道理?”

  说着话,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少年身影,只觉得心中酸涩不已。

  不过想到三太爷临终前那句话,还有早年那段往事,他即便面对沈瑞再愧疚,也没有脸去跟长兄、长嫂提想要择沈瑞为嗣的话。

  又看了看妻子,眼下如此平静并未对沈瑞“另眼相待”,二老爷晓得,这是因妻子还不知他是孙氏之子,要是知晓后,即便不折腾,也亲近不到哪里去。

  沈瑞可以入长房,也可以入三房,却注定与二房无缘。

  被丈夫喝了一句,二太太已是“嘤嘤”地哭了起来,用帕子抹着眼泪道:“长房先挑就先挑,只是有一人妾身是死也不愿他进沈家。每每看了,就勾得我想起珞哥,心如刀绞似的疼。就是大哥、大嫂跟前,我也是这个话。我晓得因着何家的事,大嫂恼了我,连带着大哥都不待见我。若是大家都不顾及我,我就去别院待着,省的碍了大家的眼。”

  二老爷听了,却是一愣。

  他一下想到沈瑞身上,妻子这话中虽有威胁之意,可是这话只能威胁自己,威胁不到长兄、长嫂身上。若是那两位立定心思要择沈瑞为嗣,别说是妻子,就是自己出面拦着也拦不住。就是自己,对于妻子的纵容也不过是习惯,并非是不能狠心拒绝。

  只是大过年的,真要让妻子因择嗣之事闹起来,也会引得大家不痛快。

  二老爷便皱眉道:“几个族侄我也见了两回,怎么没瞧出到底哪个像了珞哥?到底是谁碍了你的眼,让你这么不待见?”

  “三房沈珠”二太太咬着牙根说道。

  二老爷想了想,点点头道:“长得虽不像珞哥,年岁与珞哥相仿,可行事作态是有些珞哥影子……只为这个,也不至于就让你这般不待见?”

  二太太想到儿子,流泪道:“我就是看不得他,凭甚珞哥就去了,他就巴巴地随了大嫂子过来,想要占了珞哥之位……”

  二老爷叹气道:“总要有人承继香火,这嗣子总要挑的。沈珠是诸族侄中唯一有功名之人,大嫂能带他上京,即便不会过在长房,多半也会留他给三弟支撑门户。”

  二太太哽咽道:“那岂不是要锥我的心?”

  二老爷冷眼看着妻子,道:“在我跟前,你也不说实话?到底因何看沈珠不顺眼总要说与我知,即便我去大哥、大嫂跟前探话,也要心中有底。”

  二太太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我就是见不得这满肚子算计的东西旁人年岁还小,跟着大嫂出远门多是遵从家中长辈吩咐;沈珠却是十七,又有功名在。明年就是乡试之年,连备考都弃了,巴巴地跟到京城来,所为何来?这般急赤白脸奔着嗣子之位来的东西,我如何能容得下?”

  二老爷闻言,不由默默。

  他方才虽与妻子说沈珠是嗣子人选,可心中并不这么认为。且不说沈珠年岁颇大,就说其背后的沈家三房,即便二老爷远在京城,也听过其不妥当之处。

  二太太说完那番话,也在偷偷留意丈夫。

  做了沈家二太太几十年,她自然晓得大伯与妯娌的脾气,不是自己能劝住的。可二老爷不同,大老爷待两个弟弟极亲厚,只要丈夫肯出面为她说项,大老爷那里说不得就能应了。至于大太太,虽然平素厉害,可向来“贤良”,此等大事,自然不会与大老爷意见相左。

  二老爷沉默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方抬头看着妻子道:“淑芬,你可要想好,关于嗣子之事,我可要去跟大哥去张一回嘴,可也只有这一回。是去跟大哥说不要沈珠入二房,还是先在诸侄中选个人来承继咱们这一房,这两条只能选一条。就是长房、三房有其他人选出来,再怎么不合你的意,我也不会再多言。”

  想着不单单长房、三房会过继嗣子,就是自己这一房,为了早日给珞哥传承香火,这嗣子也当早定,二太太瞬间又红了眼圈。

  不过关于自己这一房的嗣子人选到底是谁,对她来说都无甚差别,只要以后有了嗣孙,过继到沈珞名下,她就别无他求。

  因此,二太太便柔柔道:“我又不是糊涂人,哪里会让老爷为难两次?只有这一回,实是我无礼了。”

  二老爷想着接下来的年夜饭,还有最近几个月家中的沉闷,生怕二太太晚上又出事来,闹得大家都跟着不痛快,便摸了摸妻子的肩,软言道:“前日……大嫂即便没说什么,一会儿咱们去给大嫂陪个不是……大嫂也是五十岁的人,大哥这几个月精神也不好,我晓得你难受,可日子总要过下去……

  二太太自是晓得,前天的事情,自己不占理,丈夫好言好语地商量,她便也痛快地点头道:“是我犯了混,一会儿就去给大嫂赔罪……”

  有二老爷提前这安抚,等到去了上房后,二太太就先给徐氏赔了罪,言谈中也带了几分懊恼与后悔。

  不仅徐氏与三太太齐齐松了一口气,就是另外一座的大老爷、三老爷提着的心也放下来,心情舒展了不少……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元复始(三)

  女眷那一桌,不用说,阖家全算上,不过是三位太太加上一位小娘子。屏风外这桌,三位老爷加上沈家五子,倒是坐满一张圆桌。

  大老爷居正位,左手依次是二老爷、沈珠、沈琴、沈瑞,右手边则是三老爷、沈琳、沈宝。虽然吃饭讲究个“食不言”,可因这是年夜饭,又是不同。几位老爷便也和和气气,时而与族侄们闲谈一两句。

  沈珠进京三日,终于挨上二老爷的边,如何能不雀跃。

  在二老爷与他说话时,他便不由自主地带了讨好,望向二老爷的目光也满是崇敬。不过在二老爷过问功课学问时,又不由自主地带了得色,提起族兄弟时,话里话外带了傲气。

  看着如此得意洋洋的沈珠,二老爷挑了挑嘴角。当年自己自诩少年举人、当世才子时,在他人眼中是不是也这般浅薄可笑?

  他倒是并不厌恶沈珠,反而还多关注几眼,只觉得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二太太担心大老爷夫妇会选择沈珠,二老爷却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一点。

  对于这种绣花枕头似的少年,只有二太太才会只看到其表面,觉得他优秀与其他人,大老爷、大太太能看中才怪。

  想到这里,二老爷不由自主地望向沈瑞。

  因座位是按照尊卑年齿拍下来,沈瑞的位置离三位老爷最远,他不用陪着说话,反而专心在席面

  在松江时,四房饭菜也算是好的,鸡鸭鱼肉都不缺,大荤的菜也有猪肉。可京城毕竟不同地方,这边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许多食材都是松江不曾见的,例如黄雀、黄鼠、野鸡、狍子等野味。还有几道凉拌小菜,看着寻常,却是用春夏存储起来的野菜做的,这个时节用,别有一番滋味。

  除了菜肴色香味俱全,器皿也精美,用的是成套的漆器香色碗碟。搁在五百年后,都是古董级宝贝。

  只是留心归留心,到底有良好教养在,沈瑞倒是没有露出什么不当处。对于满桌子佳肴,即便偶有觉得对了胃口的,也不过多夹一筷子,就住了手。

  同他的从容自在相比,其他几个沈家子弟也表现得可圈可点。

  尽管各房家境不同,不过到底有基本教养在,又都上了多年书,不至于为了几口吃食就出丑露怯。只是在几位长辈面前,到底拘谨,即便动筷子,也不过是顾着眼前一、两盘菜。

  三位老爷都是不约而同地留意沈瑞,自是越发觉得此子养气功夫好,透着不俗。

  一顿年夜饭,即便用的有些冷清,也算平安无事地用完。

  席面撤下去,因要守岁,大老爷没有放大家回去,吩咐大家就在这里守岁,便带了大老爷、二老爷去了东厢内书房。

  徐氏安排婢子上了于果鲜果,叫婢子拿了围棋、双陆棋、牙牌等给他们兄弟耍,吩咐周妈妈带了两个婢子服侍,便携二太太、三太太去了西稍间说话。

  屋外寒风萧瑟,晚饭前还洋洋洒洒地下去雪,不过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

  大家都没有打牌下棋的兴致,沈琴想家了,拉着沈宝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沈珠则是有一句每一句地与沈琳说话;沈瑞坐在旁边,想到沈珏、沈全两个,不由有些走神。

  每逢除夕,最有年味的除了祭祖、年夜饭,就是放炮竹。

  自打晚饭前后,远处隐隐传来的炮竹声就没有断过。对比之下,越发趁着沈宅的冷清。几位老爷固然都神色温和,可也难掩黯然。

  估计二房的阴郁气氛,等沈珞出了周年方能回缓。

  沈瑞不是小孩子,自然察觉出在晚饭时几位老爷所有若无的视线,心中不免觉得怪异。他望了望窗户,二老爷、二太太既出来,那是不是二房几位老爷该提起承嗣之事?

  三位老爷中,沈瑞自是觉得三老爷亲近,倒不是先入为主,因晓得自己八成会过继三房,而是因三老爷这不染世俗的文人品格,与上辈子的老爹极为相似,使得沈瑞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心。

  东厢书房中,几位老爷正如沈瑞所想,第一次兄弟三个凑到一起,提及嗣子之事。

  二老爷并没有如二太太所想的,提及沈珠如何如何,而是直接问道:“侄子们来了有几日,大哥可有属意的嗣子人选?”

  大老爷看了眼三老爷,道:“别人且不说,瑞哥先算一个且不说这孩子资质却是不凡,就是看在孙太爷与敏姐昔日情分上,我们也当接他来京中照看。”

  二老爷听了,便又看向三老爷:“老三,听说你昨日带了宝哥回去?可是瞧上了宝哥?”

  三老爷闻言,忙摆手道:“二哥误会,我不过是觉得宝哥在书法一道上颇有天分,见猎心喜罢了……我同蓉娘商量过了,就连我们自己都由大哥、大嫂照拂,哪里能去照看好一个孩子?小三房无需另外择嗣,等大哥选了嗣子,兼祧三房就是。”

  大老爷皱眉道:“怎么又想起兼祧来?三弟妹那里,可是早盼着养个孩子,不会是你自作主张

  三老爷忙道:“大哥可莫要冤枉人养个孩子,又不是养个小猫小狗,那里那么容易?需要操心的事情多着,蓉娘哪里做的了这个?”

  大老爷摇头道:“独苗难养……这兼祧之事,还是容后再议。”

  三老爷皱眉道:“这回又不是要人兼祧三房,大哥与二哥各自则嗣就是……至于我这里,难道侄子就不是骨肉?等大哥、二哥各有了嗣子,我这个做叔叔的擎等着孝敬又有甚不好?”说到最后,情绪颇为激动。

  大老爷见状,心里担忧,忙喝道:“急什么?好生说话”

  三老爷稳了稳心神,沉声道:“我意已决,大哥勿要再劝。我这身子骨,自打落地就拖累家里,人参鹿茸吃得没数去……爹娘去后,又是大哥、大嫂当我是儿子似的养,要不是大嫂嫁妆贴补着,这家底都让我折腾于净……我本不该厚颜苟活,可蝼蚁尚且贪生,到底还是想要活着,才厚着面皮贴着大哥、大嫂……即便我这里过了嗣子,以我的身体也无暇去教养,还是要劳烦大哥、大嫂,何苦费事扒拉的?”

  三老爷是早产儿,除了有心疾,还有先天不足之症,打小真是拿人参来养出来的。就是现下,人参、燕窝也都是日常滋养着。

  听到这话,大老爷看了二老爷一眼,苦笑道:“真要说起来,老三需要感激的不是你大嫂,而是孙太爷。咱们沈家又欠了孙太爷一条命”

  有些话他顾及二老爷面子本不想说的太明白,可沈瑞过继在即,总不能让二老爷心中存了疙瘩,大老爷还是选择对两位弟弟如实相告。

  二老爷心下一颤,三老爷却不解道:“怎么扯到孙太爷身上……孙太爷不是没了二十多年了?”

  大老爷道:“你大嫂虽是相府嫡女,可出嫁时徐家已经离京城,嫁妆也是有数的,当年我起复时又花了不少……她名下那些大庄子与收租的铺面,都是孙太爷当年进京时置办的,原是要给敏姐做嫁妆,后来没用上,便转赠给你大嫂,酬谢她教养敏姐。”

  京城居,大不易。

  三太爷当年独身来京,后置办的产业本就有数,后来还分了一部分给二老爷夫妇。三老太太虽也有嫁妆留下,可也是有数的。毕竟当年三太爷即便顶着沈学士曾孙名头进了京城,也不过是一新科进士,即便得了沈学士故人青睐,妻之以孙女,可不过是书香门第,并非显赫人家。

  偏生三太爷、三老太太去的又早,大老爷、二老爷即便都已经入仕,可一个六部主事,一个是翰林,都是微末小官。

  父母双亲的孝期,连着守下来,就是五、六年的功夫。

  人走茶凉,沈家想要继续立足京城,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少不得各处打点。

  三老爷虽没有入仕,并无官场上花销,可这调理身子的银子也如流水一般。

  孙太爷那份产业,大老爷夫妇早年都是没动的,后来三老爷调理身子需要的开销越来越多,实是周转不开,才开始用那份银钱。

  三年老爷听得有些傻了:“难道这些年,我花费的那些银子都是孙太爷留下的……”

  大老爷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你嫂子怕你多想,早就想要告知你实情,是我拦着没让……孙太爷生前视我们兄弟如亲侄一般,哪里会与我们计较这许多。”

  三老爷苦着脸道:“就算那些铺面是孙太爷留下的,既馈赠给大嫂,自然就是大嫂私产。归根结底,还是我拖累了大哥、大嫂,要不然以大哥、大嫂的秉性,当不会去动那些银钱,说不得还打定主意要归还给敏姐姐。”

  大老爷不愿引得弟弟多想,道:“你莫要多想。当年刚收到那些产业时,你大嫂确实不想收,想要给敏姐,不过太爷没许。如今瑞哥失母,境遇不好,咱们这边又要择嗣,我与你大嫂便想着让瑞哥过继长房,你大嫂名下产业,也能名正言顺传给他,也算是日原主。”

  三老爷听明白缘由,对于沈瑞不能过继三房的最后那点不舍都抛到脑后,点头道:“理应如此…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元复始(四)

  几位老爷在书房说完话,转回到上房时,沈珠正拉了沈琴坐在炕边下象棋,沈瑞、沈宝、沈琳等三人在旁围观。

  见三位老爷回来,沈家众子都站起身来。

  三老爷畏寒,即便在屋子里也手足冰凉,便与大老爷一道往炕上坐了。二老爷坐在炕边,看了看棋盘上,一方已是长驱直入,杀得对方就剩下残兵败将,眼看就要将军。

  二老爷想了想方才沈家众子的位置,笑着对沈珠道:“珠哥这是要赢了?这棋力凌厉,倒是不俗

  沈珠谦道:“不过胡乱下的。”

  他这一谦虚,却是将沈琴给埋进去。

  他胡乱下都赢得大开大合,那沈琴的棋得下的多烂。

  沈琴在旁讪讪,耷拉着脑袋有些不自在。

  方才大家都没兴致玩耍,只有他不愿抹了沈珠面子,方做了陪客,却没落下好。

  三老爷得了婢子递上的炕枕倚了,招呼沈瑞与沈宝两个年岁小的近前,道:“离子夜还有一两个时辰,你们也别在地上杵着,都到炕上来。”

  沈瑞点头应了,去了鞋靴,挨着三老爷坐下。沈宝也拉了沈琴过来,围着三老爷坐了。沈珠与沈琳两个到底年岁了,不好做孩子态,就坐了方凳,陪着大老爷、二老爷说话。

  三老爷看看沈宝、沈琴,又看看旁边的沈瑞,还是觉得沈瑞看起来最顺眼。虽说他依是嫌弃沈宝胖,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提起这个,便道:“沈家诗书传家,子弟多要举业,你们几个可曾想过以后自己会走到哪一步?”

  三人中,沈琴年齿最长,沈瑞与沈宝两个便不作答,都望向沈琴。

  沈琴抓了抓后脑勺,操着公鸭嗓道:“侄儿读书资质寻常,心无大志,不过胡乱混日子,以前虽也读书,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过了院试,就算对得起爹娘……这次进京,见了几位伯父、叔父,还有几位留京的族兄,见贤思齐,倒是生出博功名的念头来。侄儿以后会专心读书,勤能补拙,再也不敢懈怠。”

  这是他的心里话,见了几位优秀的族兄,沈琴不免心生自卑,就生了好好读书的念头。

  对于寒门学子来说,一举成名天下闻;对于沈家子弟来说,功名是非在身,也是个分水岭。

  宗房、二房声势为何最盛,是因为这两房子弟功名不绝;五房为何风声鹊起,也是因这五房大哥中了进士,立时换了门庭的缘故。沈理本是九房旁枝,族中长辈原本都不曾留意过的小人物,一朝成了状元公,连宗房太爷都要客气应对。

  三房富饶,可为何被族人所鄙,那就是因这房几代人都没有功名,当家人身上只能顶个监生名头

  七房、八房家底薄,之所以能在族中有一席之地,不单单是因两房同气连枝,也是因为这两房子弟耕读传家,即便没有出进士,可举人、秀才不绝。

  三老爷对于沈琴原印象平平,沈琴无貌又无才,实是不合三老爷眼缘。可眼下沈琴这几句话,却使得三老爷对他生出些好感,点头道:“你转年才十四,立志始读书亦是不晚。”说罢,又看向沈宝

  沈宝不自在地挪了挪胖乎乎的身子,掰着手指头,小声道:“三叔,侄儿实是不耐烦看四书。也不是看不会,就是没有兴致,死记硬背地背下些,却是学不进去……待见了字画书法,脑子方清明了

  三老爷轻笑道:“我少年时也同你一般,瞧不上功名,厌恶读正经书,只觉得学自己心爱的就好,你们大伯见状,便带我出去转了转。我方知晓,同样是书法字画好,有功名的人被称为‘大家,没有功名的人被称为’匠人。大家的字画千金难求,偶尔流出一张出去,润笔银子也够锦衣玉食;匠人从早到晚,累个半死,也不过勉强糊口……宝哥,你专心书画不是坏事,可你以后长大,总要思量生计之事,总不能一直吃爹娘的,是做‘大家,还是做’匠人,你自己思量……”

  当年三太爷、三老太太向后病故,三老爷随着大老爷、大太太长大,这兄嫂二人因心疼他小小年纪,饱受病痛折磨,对他甚至宽容,不过在读书一事上却从来没有妥协过。

  大老爷早就与三老爷说的明白,不让他去考进士,起码要中举人,得了功名,入了仕籍。即便以后大老爷、大太太老了,或是大老爷仕途不顺,三老爷凭借举人身份,也能有一席之地。

  大老爷并没有让三老爷费事巴拉去考童子试,直接给他捐了监生功名,让他准备乡试。

  三老爷当年心中虽不以为然,可因向来听兄嫂的话,还是老实地读书,最后直到大老爷点头,觉得他火候到了,方下场一试,一次就中了举人。

  不过就那一回,也使得三老爷送了半条命,足足卧床三、四个月。

  大老爷、大太太当时自责不已,可始终没有说后悔让三老爷下场的话。

  等三老爷年岁渐大,也终于体会兄嫂的苦心。

  要是他没有正经功名,只顶着监生混日子,即便是真的身体不好,只能静养,外头也只会觉得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不会给予尊重;他得了正经功名,即便不再继续一步,也无人再轻鄙,反而会感叹造化弄人,使得他前程止步举人,要不然兄弟三进士,也是士林佳话。

  沈宝听了三老爷这一席话,却是陷入深思。

  为了书画耽搁读书,他从小挨了多少打骂。之所以越来越学不进去,也有这些缘故在里头。

  他想到了上个月新拜的老师祝允明,之所以被称为才子,为南直隶士林所知,除了他字画书法确实好之外,也因他本身是士人,是士林的一员。与他齐名的另外三个才子,也都是读书人身份。

  正如三老爷所说,书画技艺再好,没有士人身份,便只是“画匠”、“字匠”,真正的读书人,哪里能会去接受称赞他们?

  “侄儿早先误了……”沈宝正色道:“幸好三叔这一席话,点醒了侄儿,侄儿晓得以后该怎么做

  三老爷露出几分笑意,道:“等过了子夜,就是新一年,是乡试之年。等到新举人出来,你老师也会随着新举人进京应试,算下来不到一年的功夫,你愿不愿意留在京里,等你老师进京?当然,在你老师进京之前,你也别想着闲着,跟在我身边,我也过一过教导弟子的瘾”

  沈宝闻言大喜,又有些迟疑:“会不会叨扰太久,太劳烦长辈们?”

  三老爷掐了一把沈宝的胖脸,“哈哈”笑道:“你若是怕吃穷了你大伯、大伯娘,以后每餐就少用一碗饭,也正好减减这肉膘”

  沈宝涨红了脸,小声道:“可侄儿吃四碗饭吃不饱……”

  三老爷闻言,瞪着眼睛道:“可这两回同你一道吃饭,你都吃了三碗?这么说,竟是五碗的饭量

  沈宝讪笑道:“在长辈们跟前,不好意思放开了吃。”

  三老爷摇头道:“这样下去可不行,这饭量还是得减下来,要是再胖下去成什么样子?明儿开始,一餐不许超过两碗。”

  大老爷、二老爷那边,早就安静下来,听着三老爷他们说话。

  三老爷虽是好心,可族侄上门做客,掉了分量回去,等回去后倒像是二房在苛待族侄。

  大老爷忙咳了一声,道:“宝哥还小呢,正是长身体时,哪里能饿着?等过几年身子长成了,饭量自然就下来了”

  三老爷心中虽不认同大老爷的话,可向来没有与兄长顶嘴的习惯,便无奈地对沈宝道:“既是你大伯说了,那宝哥五碗就五碗……”

  沈琳在旁,羡慕地看着沈宝。他的饭量也是五碗,可是因怕人笑话,出门后就减成三碗,开始时饿了不行不行,身上也轻了不少。可是因他长得五大三粗,平素又少言寡语的,旁人一时也没留意的。如今沈琳的胃口生生地饿小了,想要再吃五碗也吃不动。

  在他看来,能吃是福,沈宝是有福的,才会在诸族兄弟之间,第一个得了准话,留在二房。

  沈琳笨拙,将三老爷的“邀请”与则嗣当成一回事,沈瑞、沈琴几个却都不是笨人。

  听着这意思,不仅三老爷自己不会过继沈宝,其他两房也没有这个意思,即便留下沈宝,也不是三老爷的“爱才之心”。

  沈珠心中惊诧不已,沈瑞因以为自己是三房嗣子的缘故,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沈琴则是想起沈宝昨晚的话,沈宝昨晚就曾提过,三老爷虽对他亲近,却不关选嗣之事。可是沈宝留在京城,他就要回松江么?沈琴面色苍白,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沈宝瞧着他神色不对,迟疑了一下,刚要开口,就听三老爷笑着道:“琴哥不是立志要读书么?要是不嫌弃你三叔只是举人,也随宝哥留下,入了我门下,随我读书如何?”

  第一百五十章 一元复始(五)

  三老爷的话,不仅惊呆了沈琴,连沈瑞都有些纳罕。

  收族侄做学生?三老爷所为何来?要知道沈琴资质在沈家诸子中只是平平。

  沈宝心中虽也讶然,却是反应的快,忙拉了拉沈琴后襟,低声道:“琴二哥,还不快谢三叔”

  “啊?”沈琴方醒过神来,满脸激动:“润三叔,侄儿……侄儿……”

  三老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可也说好了,三叔我精力有限,能教导你的时间不过是一年半载;等宝哥回乡时,你也跟着回去。既是立志科举,就莫要存了取巧的心,还是从童子试一级一级考下来方是根本。”

  沈琴忙不迭的点头,眼睛亮亮的,满脸感激地看着三老爷。

  他出来之前,家里父母就教导过,让他安心做陪客,不要起什么心思。因为对于无缘嗣子之事,他并不意外,三老爷肯收他做学生却是意外之喜。

  他晓得自己多半是沾了沈宝的光,三老爷真心想要收的学生应该是沈宝,可是沈宝已经有了老师

  不管怎么样,能同沈宝一道留在京城,还有个举人叔叔做老师,对于沈琴都是欣喜不已。

  被三老爷这“神来之笔”闹得,大家原本有些昏昏沉沉的,立时也精神许多。

  外头四面八方传来的炮竹声越来越响,子夜时间将至。

  徐氏同二太太、三太太从西稍间过来,几位老爷、太太重新落座。

  等到子时一过,就有婢子往地上撂了锦垫,从最年长的沈珠开始,沈氏五子依次给诸长辈叩头,拜了早年。

  几位老爷、太太这里,早使人预备了装有金银锞子的荷包,散给众人做压岁钱。

  大家又年长一岁,众长辈少不得也说些勉励劝进的话,就是二太太,眼圈虽有些泛红,可对于族侄们也面带慈爱。

  守岁到这里,告一段落。

  三老爷这里,被大老爷、大太太盯着,裹上厚厚的连帽貂皮大氅,与三太太携手回去;二老爷夫妇也在婢子们送走诸少年后,同大老爷与徐氏作别。

  自来到大明,沈瑞向来早睡早起,除了孙氏出殡前那晚,还没有熬到这么晚的时候,就有些走了困。

  眼见郝妈妈带了冬喜、柳芽,苦等着自己,眼皮都在打架,沈瑞回到客院后,便打发她们下去歇了。

  屋子里点着灯烛,沈瑞穿着中衣躺在炕上,却是睡不着。

  三老爷留下沈宝,又要收下沈琴,倒像是在拉拢沈家七房、八房。

  为什么要弄的这么复杂?

  有大老爷、二老爷在,松江本家那边的人情有没有又有什么重要?

  沈家七房、八房除了有个族老在之外,就是因两房子弟读书不绝,仕途有望,所以旁人不敢轻视

  可对比沈家二房,七房、八房实不算什么。

  按照二房早先作风,同族中关系不是牵扯越少越好么?如今不单单要收嗣子,连弟子也收了,牵扯的房头却是越来越多。

  三老爷即便说话有些直爽,可绝对不是糊涂人,这样行事定有用意。

  是为了……平衡之道?

  沈瑞莫名地想到这个上,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坐起身来。

  就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人隔着门道:“瑞哥歇了么?”

  是沈珠的声音。

  沈瑞皱了皱眉,站起身来,趿拉着鞋,披了件衣裳,走到门口开门道:“珠九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沈珠没有带人,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披风上有些雪花,笑着道:“扰了瑞哥了。”

  厢房里听到外头有动静,就有人掌灯,沈瑞见状,扬声道:“是珠九哥过来,你们自歇着,不用过来。”

  厢房里有人应了一声,又吹了灯。

  夜风袭来,雪花打在脸上,沈瑞打了个寒颤,忙将沈珠让到屋里。

  茶壶里的水还温着,沈瑞兑了半壶热水,给自己与沈珠各倒了一杯,请沈珠炕上坐。

  沈珠灭了灯笼,弹了弹身上雪花,解开身上披的狐皮斗篷,撂在一边,方往炕上坐了。

  沈珠捧着茶杯,吃了几口,方道:“这雪倒是越下越大,都能没了脚面……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雪……”

  “瑞雪兆丰年”沈瑞笑着接了一句:“早先只在书上见过,如今这不是正是了。”

  北直隶地区向来十年九旱,又不像江南那样水道纵横,能普降大雪,对于民生来说总是好的。

  “各家来给二房长辈们请安送礼的管事,应该快到了。”沈珠若有所思道。

  沈瑞在心里算了下路程,那些人走陆路,并不会比他们慢多少,十五之前怎么也会到京城,便点点头道:“毕竟有个送节礼之名,应会赶在正月十五前。”

  沈珠抚摸着杯子,低声道:“琴哥与宝哥受了润三叔邀请,会留在京城;你我兄弟这等没有受邀请的,等管家过来,是不是当随管家回去……”

  沈瑞闻言,却是想到祭祀孙太爷之事。

  不知道徐氏与大老爷会安排什么时候,让他去祭拜孙太爷。

  对于自己这位外公,沈瑞想起此人,并没有生出什么骨肉之情,反而总隐隐地觉得有违和感。

  孙太爷总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孙家就连一个族人都不曾听闻,连后事都托付给朋友三太爷?父族、母族、妻族,都死绝了不成?

  别说是古人,就是五百年后的人都讲究“叶落归根”,孙太爷既是温州府人氏,怎么就将福地设在京城?

  沈珠将沈瑞沉默不接话,只当他心中也担心,道:“大伯娘可提什么时候让瑞哥祭拜外祖?”

  沈瑞摇了摇头,道:“大年下的,估计不好说这个。”

  沈珠犹豫了一下:“全三哥与珏哥明儿都会过来拜年?”

  “那是自然,二房几位伯父叔父都是长辈,族兄们自然要先来拜年。”沈瑞道。

  如此一来,他们几个做族弟的倒是也省了事,无需再往各位族兄家跑一趟。沈瑞这里,只需往王守仁家拜个年就行了。至于沈理、宗房大哥与五房大哥,少不得要随族兄弟们过去小聚,不过具体时间,也要看各家安排。

  前日几位族兄临走前,都提了这个话,至于沈理那里,本还说想要接沈瑞过去,后来不知为何又改了口,说等他拜祭完孙太爷再过去小住。

  沈珠闻言有些不自在,自嘲道:“我二堂兄也是京城,怕是连侍郎府大门向哪里开都不知道。”

  沈瑞没有接话,他心中原也奇怪,早听沈珏提及京中族人时不只是前日来的几位族兄,还有三房沈玲,可到了京城却无人提及。

  不过想一想,二房与宗房有往来,宗房大哥又在六部当差,与二房有往来说得过去。沈理则在翰林院,与二老爷同衙门,岂有做陌路的道理。

  五房兄弟即便早先与二房没有往来,可因沈理的关系,开始与二房有了走动也说的过去。

  反而是三房,即便到了京城,也是行商贾事。京城与松江毕竟不同,三房在松江背靠沈家,能将生意铺陈得开,到了京城却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即便他们早先想要依附二房,也没有门路,应是另有托庇之处。

  见沈瑞这么沉闷,沈珠有些百无聊赖,想起一件事道:“源大伯年前应过了聘礼,不知这婚期定的什么时候?咱们回去时,不知能不能赶得上?”

  沈瑞想起没了的孙氏,走了的郑氏,被卖的张三姐、四姐,对于即将进门的小贺并无恶感,只觉得又一朵鲜花插了牛粪。

  这沈珠恨不得在脸上都刻上“想留下”三个字,却口口声声提回松江的事,也是有趣。

  沈瑞便笑道:“二月里倒春寒,办喜事的人家不多,最快也要三月里……要是咱们过了元宵节就离京,应该还来得及赶上……”

  沈珠只觉得沈瑞笑着没心没肺,皱眉道:“继母进门,瑞哥怎就不担心?”

  沈瑞依是一派天真烂漫:“担心甚?宗房大伯做媒,说的又是宗房大伯娘的堂妹,并不是旁人

  沈珠恨铁不成钢地道:“这天下后母要是有良善的,当年二房也不会闹出人伦惨剧你是源大伯发妻嫡子,即便前面有瑾哥顶着。可是他已经长大,又有功名在身,岂是好算计的?等你那继母进门,首先容不下的就是你要是娶的外姓女还罢,瑞哥受了委屈,还能求族中长辈庇护,可你继母既是宗房大老爷的姨妹,那旁人顾忌宗房,谁人会为你出头?”

  沈瑞有些明了沈珠用意,面上淡了下来,垂下眼皮道:“继母亦是母,为人子者,自然要孝顺为先”

  沈珠摇摇头:“平素看你也是个聪明的,恁地不开窍?沧大伯娘既与源大伯娘情分深厚,你又到了京城,不是正应求沧大伯娘怜惜?你呀,跟宝哥、琴哥好生学学,在长辈跟前循规蹈矩是好事,也可要学会讨喜。”

  在沈珠看来,沈瑞过继二房小长房之事,十有八九,可不知为何大老爷、大太太一直没有与沈瑞明说。沈珠这里乐意取个巧,到沈瑞跟前卖个好,做个好兄长。

  即便沈瑞入嗣的是长房又如何,长幼有序,他比沈瑞年长,等入了小二房,也是沈瑞堂兄。他又已经有秀才功名,以后在仕途上也比沈瑞快一步,以后沈家二房第三代,到底谁是当家人还真是说不

  想到这里,沈珠又是有些窃喜,又是有些不安。

  窃喜的是嗣子候选人终于少了沈宝、沈琴两个人,不安的是明日沈全、沈珏就会回来,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从今晚年夜饭上看,二老爷对他很是亲切,守岁时也常与他闲话家常,对于其他人反而不见热络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元复始(六)

  内院上房,大老爷、大太太并没有睡,也在提起嗣子之事。

  “老三说什么也不肯择嗣……”大老爷道:“他的意思,是让瑞哥兼祧大房、三房。”

  “三弟妹私下也与我说了,他们夫妻两个说是顾不上……哪里是顾不上,多半是担心另外选了嗣子麻烦,毕竟长房、三房一直没有分家……”徐氏叹气道。

  徐氏与大老爷都不是在钱财上计较的,即便以后真的与三老爷分家,也不会委屈了三老爷夫妇。不过若是沈瑞不过继三房,徐氏名下产业就没有分给三房的道理,还是会完完整整地传给沈瑞。

  之所以明明晓得会让三老爷、三太太白欢喜一场,夫妻两个在看过沈瑞资质依旧决定将沈瑞留在长房,除了觉得沈瑞性格稳重能支撑门户之外,还有就是免了以后的财产纠葛。

  要是长房过继其他人为嗣,沈瑞入了三房,即便徐氏将那些产业的渊源讲了,可钱帛动人心,谁晓得会不会使得长房嗣子心里留疙瘩。与其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因为钱财坏了骨肉情分,还不如沈瑞直接留在长房,名正言顺地继承徐氏名下产业。还有就是三老爷、三太太想到的,沈瑞喜读书,入嗣大老爷名下,对于其以后前程也是助益。

  “二弟选了珏哥过两日我便给族长太爷写信,族长太爷那里应不会有异议;倒是瑞哥那里,怕是要有麻烦些……”大老爷道。

  徐氏对于二老爷的选择并不意外,只要二老爷晓得沈瑞身份,心中对孙家存愧疚之心,就不会选比瑞哥年长的嗣子:“二弟妹那里还有的磨叽。听她今日话茬倒是并不忌讳择嗣之事了,不过却是急着抱嗣孙……瞧她话里话外很是厌恶珠哥,倒是打听全哥来着……”

  大老爷道:“五房的侄儿们教养都不错,全哥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人心易变,就因为他们与瑞哥关系亲近,反而不好凑到一家做堂兄弟……人皆有私心,五房弟妹即便再感恩,怜惜瑞哥,也不会疼过亲子去……”

  正如徐氏所料,二太太乔氏还真就在沈家诸子中选中了沈全。

  虽说在初见时,她对沈全、沈珠两个印象都不好,不过随着沈全随着两位胞兄离去,二太太便将这恶感全部都转到沈珠身上。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惦记自己家的东西,越是有人想要越是不想给;对自家东西没兴趣的,反而心甘情愿地想给了。

  最主要的是,在来京的沈家诸侄中,沈全年纪最长,已经十八岁,到了能娶妻生子、支撑门户的年岁。

  二太太在年夜饭后,就试探过大太太,听着她的意思并不怎么对沈全上心,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怕大老爷与自己考虑的一样,为了子嗣传承选择沈全。

  等回了二房,二太太便与丈夫提及此事:“老爷,明日宗房与五房的几个族侄都会过来拜年……五房全哥,老爷瞧着怎么样?”

  二老爷瞥了二太太一眼,道:“是个稳重孩子,就是读书资质平平。”

  二太太闻言,未免有些犹豫。

  传承血脉是大事不假,可沈家是仕宦之家,二房的嗣子也不能碌碌无为。

  “乡试也困难么?”二太太问道。

  就算读书资质平平,要是能过了乡试,也可以捐官入仕,只是不如正途官前程好罢了。

  二老爷道:“运气好两三科就中举也是有的,运势不好的好,就保不齐了。”

  二太太算了下夫妻两个的年岁,就算沈全入嗣小二房,出服后就娶妻,生子又得延一年,等到自己丈夫年到花甲时,嗣孙已经十来岁大,并非不可取。

  二老爷道:“大嫂不是说了,五房日子过的不错,族弟与弟妹并无过继亲子之意,你怎么又提及全哥?”

  “越是这样规矩人家出来的孩子,以后才越省心。五房两个哥儿自己争气,家底也不俗,就不会想着借着兄弟来占二房便宜。真要小门小户的,后头一溜穷亲戚等着打秋风,以后也是没完没了的官司。”二太太柔声道:“说到底,咱们真过继了全哥,还能不多看顾他两个胞兄,对于五房也是好事

  二老爷摇头道:“这过继本是两厢情愿之事,没有明知旁人不愿还夺人骨肉的道理……我同大哥说了,咱们这房选宗房的珏哥……”

  “啊?”二太太诧异出声:“老爷怎会选了珏哥?要是我没记错,来京诸侄中他年岁最小……”说到这里,想着沈琳、沈琴、沈宝三个,一个都没看上眼,沈珠又是打心里厌的,便道:“就是四房瑞哥也比珏哥大啊珏哥后头还有族长一房,反而不如四房省心”

  二老爷看了妻子一眼:“珏哥与瑞哥同年同月份,只是晚了一天。十三了,也不算小。”

  二太太意外道:“倒是没瞧出来,瞧着瑞哥比他高半头,还以为要大上大半岁。”

  祭祀孙太爷之事,原本要安排在元宵节前,不过几位老爷商议过后,觉得还是将日子延期,等沈瑞正式入嗣二房后再随同大老爷、大太太一起去祭拜孙太爷。省得使得二太太晓得沈瑞身份,又要节外生枝。

  大家并不会因她闹腾改变主意,只是家和万事兴,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几位侄子我都考校过,珏哥聪敏,读书有天分,即便比不得珞哥,以后举业是不用担心的……他是宗房骨血,也不都是坏处……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大哥与我都上了年岁,以后珏哥有本生兄长为助力,总是好事……”二老爷说道。

  “就是年岁太小了”二太太还是有些不满意。

  二老爷道:“他入了二房,出孝就是年底,转年参加完童子试,就可议亲,不过两三年功夫。”

  二太太心中虽有些不情愿,可见丈夫拿了主意,便也不在啰嗦,不过想到剩下的沈家诸子后知后觉道:“既是老爷去与大哥说了沈珠不行,全哥家里又舍不得,珏哥归了我们这一房,那大哥、大嫂莫非选的是四房瑞哥?”

  这三兄弟昨晚年夜饭后在书房已经订了二房嗣子人选,商议妥当,等过了十五衙门里开印,二老爷便请假回乡,办理过嗣之事。因此,二太太这里也没什么瞒的,便点头道:“就是瑞哥,大哥大嫂爱其稳重。”

  二太太听着丈夫话风,这嗣子是长房先挑的,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也觉得沈瑞看着比沈珏稳重,可嘴上却要强道:“我怎没瞧出瑞哥好来?瞧着闷闷的,跟个小大人似的,哪里有珏哥机灵懂事?”

  二老爷道:“大哥大嫂都不是爱热闹的人,瑞哥这性子也是同他们有缘……”

  二太太不晓得三老爷邀请沈琴、沈宝留京那段,打着哈欠道:“三叔那里不用说,选的定是宝哥,看着倒是个喜庆的孩子……”说到后来,已是含含糊糊,半睡半醒。

  二老爷没有接妻子的话,躺在那里,睁着眼睛,脑子越来越清醒。

  元宵节后,他回松江,不单单是为了嗣子之事,还有回去置办祭田。

  今年是京察之年,以大老爷这几年政绩,定是要升一升,只是未必能留在户部。不过不管去哪一部,都是掌印官,越是高位,越是凶险。

  今上虽政治还是清明,待臣下也优容,又值盛年,本无需担心后来事。可是京官消息灵通的,谁不晓得今上身体不好,这到底能圣寿几何,却是谁也说不好。

  每到朝廷新老更替时,京里都有要大变动,要是品级低的京城还不怕,不过是跟着混日子,品级越高反而越凶险。

  大老爷行事谨慎,在朝中向来中立,鲜少涉及党政。可在侍郎位上,几位阁老还允许他中立,成了掌部尚书,想要继续保持中立却是不容易。

  换做外地官员,遇到朝中风波,还能寻个由子致仕还乡,沈家二房早年去迁到京城,入籍在京城。安排他回松江重新置办祭田,也是给二房留个规避朝廷动荡的退路……

  客院中,沈瑞依旧与沈珠对坐。

  沈珠精神依旧比较亢奋,可在他各种“淳淳教导”下,原本不困的沈瑞反而有了睡意,哈欠不断

  沈瑞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趁着沈珠喝茶润嗓子,揉了揉眼见,做受不住模样,道:“珠九哥,我熬不住,得先歪一歪,今儿是大年初一还得早起。”

  沈珠虽意犹未尽,可眼见沈瑞如此,也只能道:“是太晚了,该歇了……我就不折腾,在瑞哥这里挤一晚。”

  如此自来熟,使得沈瑞有些无语,可半夜三更的,又不能开口撵人。

  眼见沈珠要与自己抵足而眠的架势,沈瑞忙道:“珠九哥随意,我是不惯与人同睡的。”

  这里只有一个被子,沈瑞可没有与旁人同被窝的习惯。就是沈珏之前过来挤他,也是另抱了被子过来。

  沈珠听了沈瑞这一句有些不快,沈瑞却打着哈欠,往铺盖上一道,扯了被子,闭了眼睛。

  沈珠看了沈瑞半响,到底拉不下脸上前挤。幸好京城屋子多是火炕,其他地方也能睡,只是没有幔帐被褥罢了。

  沈珠只好扯了氅衣,在身上盖了,却是觉得身下太硬,炕上只有羊毛毡子不够软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之前来过沈瑞这边,自是晓得西屋卧室是沈珏居所,有铺盖在。

  犹豫了一会儿,沈珠还是起身,趿拉着鞋子,举着灯火,去了西屋。

  在他身后,沈瑞睁开眼,不由皱眉。

  虽说西屋也是客房,可毕竟先前归了沈珏暂住,如今沈珏不在,沈珠就这么大喇喇去了,实是无礼。沈珏素来有洁癖,晓得沈珠睡了他的铺盖,定要恼一番。

  沈瑞后悔方才没有直接送客……

  第一百五十二章 时来运转(一)

  正月初一,为正旦,有朝贺,有爵勋贵与品官都要进宫朝贺,三品以上命妇也要进宫。这也是为何,沈家诸子昨晚过了子时,就先拜了早年的缘故。

  昨晚沈家诸子守岁散去时,徐氏便交代他们朝食自用。沈瑞没有偷懒,早早醒了。西屋沈珠那里倒是睡得实,一直没有动静。

  因为王守仁也要进宫朝贺,沈瑞倒是并不着急出门。

  郝妈妈带了冬喜、柳芽等给沈瑞磕头,两个分到这边的小婢如意、扣儿也随着后头,又有长寿与柳成也过来。

  从郝妈妈开始,众仆婢依次给沈瑞叩头拜年。

  沈瑞既沾着特权的光,过着呼奴使婢的生活,自不会惺惺作态说什么“人人平等”的话,只是对于上了年岁者,到底多几分尊重,吩咐冬喜、柳芽搀了郝妈妈起身。

  荷包昨儿就已经装好,沈瑞示意冬喜挨个赏了。

  沈瑞待身边服侍人向来大方,连有些惦记松江儿孙的郝妈妈惦着荷包的分量都心满意足,只觉得不白随着上京来一回。两个小婢也是欢喜,才分到客院就赶上过年,原想着沈瑞年岁小,八成想不到年赏上,没想到竟得了。

  众人都欢欢喜喜地起身,不管沈宅其他地方如何,这客院里有了些过节的喜气。

  “听说城市各处有庙会,不过这两日这府里上下应会忙,我们既是客居,还是省些事。等到了初四、初五,看看能不能要了马车,让妈妈带你们出去转转。”沈瑞看了一眼郝妈妈,笑着对冬喜、柳芽道。

  冬喜面带欢喜,柳芽则是欢呼出声。

  大家自进京就进了宅门还没有出去过,冬喜、柳芽两个自是意动,如意、扣儿两个脸色也带了艳羡,郝妈妈笑吟吟地奉承着,暗地里却留意沈瑞与冬喜、柳芽相处。

  沈瑞已经十三岁,这个时候有屋里人也不算早。

  不过瞧着沈瑞神态温煦,可看上冬喜、柳芽两个的目光并无淫邪,郝妈妈不由心中唏嘘。

  早年为张老安人心腹,主仆两个自是同仇敌忾,没有在背后说孙氏坏话,可凭着良心说,孙氏是个良善人,对待下人从不朝打暮骂。在郝妈妈看来,沈瑞肖母,看着冷冷清清,可待下人真不坏,心肠还是软的。

  若是沈瑞真的过继二房,总比在松江要强多了。只是不晓得,老安人那里“心愿得偿”后,会不会真欢喜。只是那边大哥以后怕是难熬,就算功课再好,一路举人、进士考下去,前程也未必比得了二哥。

  “瑞哥这里好热闹”刺耳的公鸭嗓响起,是沈琴、沈宝两个联袂而至。

  沈瑞忙起身让座,郝妈妈带了众仆见过两位少爷,就退了下去,冬喜留下奉茶。

  “听说两位你伯父与大伯娘要中午才能回来,这一上午无事,咱们请了珠九哥、琳二哥去三叔哪里耍?”沈琴兴致勃勃地提议。

  沈瑞指了指西屋道:“珠九哥昨晚过寻我说话,后来就在西屋歇下。”

  沈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道:“都要晨正,怎地九哥还高卧?咱们过去瞧瞧”

  沈瑞想想时辰,也察觉不对,起身带了沈琴、沈宝两个过去。

  沈珠身上卷着被子,如蝉蛹一般,不过面上却潮红。

  “九哥睡得倒是香甜,这是多晚才睡?”沈琴轻哼着,面上有些犹豫,看来是拿不准是不是上前唤醒沈珠。

  沈瑞却瞧出不对劲,上前几步,走到炕边,伸手去试了试沈珠额头,烧的滚烫。

  沈琴、沈宝见他动作,觉得不对劲,都凑了上前。

  沈瑞忙一把拦着:“九哥昨晚顶雪过来的,估计是吹了夜风受凉琴二哥身子向来也单薄,别过了病气”

  这家伙瞧着是感冒了,谁晓得过不过人。

  沈珠已是烧的迷迷糊糊,沈瑞叫了两声“九哥”,也不见他睁眼,只嘴里含含糊糊地胡乱接话:“怎还叫九哥,叫二哥”

  沈瑞一时没反应过来,沈珠已经一抓了沈瑞袖子,唧着嘴:“娘,再来半碟白糖糕……”

  他平素在学堂里端着族兄的款对于族弟们指手画脚,这一路共同进京也没少摆兄长的架势,如今却跟个幼儿一般,又是喊娘、又是喊糕的,沈瑞、沈琴、沈宝几个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沈瑞拉了拉衣袖,却是沈珠抓的紧,只好小声哄道:“九哥,先放了我,一会儿使人给你做糕…

  沈瑞手松下,嘀咕道:“以后留在京城,吃不着白糖糕了……”

  要是前头那句“二哥”还莫名其妙,加上这一句却是对景。

  沈瑞嘴角抽了抽,沈琴、沈宝看着浑浑噩噩的沈珠,神色也有些奇怪。

  别的暂且不用说,眼下请大夫是要紧的。

  沈瑞便同沈琴、沈宝两个出来,立时吩咐人去告诉管家请大夫。

  按理来说,即便大老爷、二老爷与徐氏入宫,沈宅还有三个主人在。可二太太与三老爷都是病怏怏的,只有三太太一个精神人。可是要惊动三太太,少不得也会惊动三老爷。外头雪虽停了,可倒是比昨天还冷,三老爷出来一回都被大老爷夫妇叮嘱再叮嘱的,这些事还是不要麻烦他的好。

  沈琴的神色渐平缓,只觉得沈珠病着睡梦中都念叨嗣子之事,可笑又可怜,望着西屋不由担心:“九哥怎这时病了?不会有事?”

  沈瑞心里也拿不准,想着西屋的地龙虽也烧着,同东屋一样暖和,沈珠这感冒应不是睡觉着凉。至于昨晚沈珠来时,也是裹了大氅,能吹着多少风?

  想到这里,沈瑞心里就有些踏实下来。

  沈瑞情形,瞧着像是夜风诱发的感冒,不过根子却不是夜风,而是这一个多月的劳乏。

  沈珠是三房骄子,这连着赶路,也够他吃一壶。

  沈宝也想到路途劳烦上,道:“应该无大碍,前阵子九哥精神头绷得太紧,路上大家又累,如今一场病诱发出来,多休养些日子也是好事……”

  过了将一盏茶的功夫,不仅管家匆匆而来,周妈妈也着急忙慌的赶来。

  管家还好,得了准信,知道病了的是沈珠;周妈妈那边,得了一耳朵消息,还以为病的是沈瑞。

  眼见着沈瑞好好的,也弄清楚病的是沈珠,周妈妈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她巴结沈瑞,看不上沈珠,是因为沈瑞年长,身体自然结实些;另外就是沈瑞是二房选中的嗣子,要是有了闪失,几位老爷、太太怎么受得住。

  管家得了消息,并没有立时使人去请大夫,这大年初一家家都过年,大夫难请不说,这请大夫上门也晦气。他怕沈瑞年纪小,不知道轻重,看到族兄弟身子不舒坦就“大惊小怪”,所以过来瞧一瞧

  眼见沈珠真病了,而且烧的又厉害,管家哪里敢耽搁,立时安排马车出去请大夫去。

  等大老爷、二老爷与徐氏从宫中回来,大夫已经来给沈珠诊过脉,下了方子。

  一回府,就有管家将沈珠生病的事情禀了几位老爷、太太。

  大老爷夫妇与二老爷连礼服都没有换,直接去了客院。

  周妈妈在这里照应着,沈瑞、沈琴、沈宝都在,见几位老爷太太来了,都起身相迎。

  虽说徐氏心中疑惑沈珠怎么会歇在这里,可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待听了周妈妈的话,晓得沈珠不过因之前赶路累着,身子发虚,引得外邪入体,只需用药好生调理几日,补补元气,并无大碍,徐氏与大老爷、二老爷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同松江族人虽不亲近,可几个族侄到底是徐氏带着北上,又是为二房择嗣之事来的,要是沈珠真有个不好,他们心里也难安生。

  二老爷刚病过一场,大老爷也有些虚弱,这朝贺又折腾一上午,兄弟两个都有些受不住,徐氏便催他们各自回去换更衣。

  徐氏留下,看了看沈琴、沈宝道:“晓得你们关心族兄,不过也别在这里守着,仔细过了病气。你们也大了,当晓得爱惜自己,别让长辈跟着担心。”

  沈琴、沈宝两个老实听了,乖乖地回去。

  徐氏又望向沈瑞,却是犹豫。

  依照她的意思,即便沈珠病中不好挪动,也应该将沈瑞挪出去。这依旧在住一处,过了病了怎么办?沈瑞年岁比沈珠少许多,也是一路奔波过来的。

  可是该往哪里挪?

  东跨院客院?还是主院跨院?还是别处?

  主院跨院空着许久一时没法住人,别处也是一样的,东跨院客院那里,沈全之前住的屋子倒是空着。

  沈全虽去了胞兄家住,可也是她邀请进京的小客人,如今连屋子都要占了,倒好像是在撵人。

  沈瑞能想到感冒传染拦着沈琴、沈宝两个,如何能猜不到徐氏想法,忙道:“伯娘,侄儿这里没事,这里分东西屋呢……”

  徐氏闻言皱眉,还是有些不安心:“要不瑞哥先挪到内书房歇几日?”

  沈瑞是去过徐氏上房,自是晓得所谓“内书房”就是主院东厢房,那岂不是要在大老爷与徐氏眼皮底下?

  沈瑞忙道:“伯娘,这不用费事……要不,等今儿六哥与几位族兄过来,我跟着他们去叨扰两日

  徐氏想到沈瑞守孝这几年都是由沈理照顾着,沈理年前便打算接沈瑞,便点点头道:“听说你们亲近,过去认认门也好……”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时来运转(二)

  大老爷等人已从宫中回来,那王守仁父子也当回来。沈瑞便与徐氏打了招呼,带了长寿、柳成两个去王家拜年。

  王华状元郎出身,先是翰林院,后入礼部,在京城的门生故旧不可胜数,自是有不少人登门。沈瑞过来拜了年,就没有再逗留,回了沈家。

  王守仁这里则是与他约好,过了初五带他去访友。

  虽说正月里都是拜年请酒,可也分了远近亲疏,亲戚族人自然是前头,朋友之类宴请都要押后。

  沈宅这边,沈家在京诸子,除了沈琦之妻因重身不能出门外,沈理、沈械、沈瑛都阖家齐至,沈珏与沈全两个自是也跟过来。

  沈珏虽因沈理用了他的铺盖,跟沈瑞嘀咕了两句,不过想着他大过年生病,又有些不忍心:“这趟出门,珠九哥也不容易,打小也是金尊玉贵的长大,抬抬手指就有人服侍,这一路上却是跟大人似的,即便没看顾上我们什么,到底也曾为我们费心……”

  沈全也道:“他向来要强,这年节口偏又病了,心里定是不自在,大家也多宽慰他些。”

  沈珠喝了药,依旧睡着,沈瑞便随着沈全、沈珏等人到徐氏上房。

  徐氏这里的上房,挤了一屋子人,女眷在一处说话,男人去了内书房,沈瑞、沈珏等半大孩子,则同小一辈一起,依旧被放在东稍间里。

  沈理是两男一女,三个儿女;沈械带了两女一男,听说家中还有一不及周岁的庶子;沈瑛是一儿一女;沈琦成亲本就晚,中间又守孝一年,因此还没有儿女落地。

  八个孩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两、三岁,坐满了一屋子。

  沈瑞、沈珏等人都成了叔叔辈,徐氏这里,早已帮他们预备好了荷包,给侄子、侄女们也发了压岁钱。

  沈瑞与沈理家的几个孩子都是相熟的,如今分开数月,两下里没有生疏去;对于沈瑛的儿女,沈瑞之前也见过;倒是宗房大哥家的三个孩子,此时还是初见。

  两个小姑娘还罢,一个八、九岁,一个六、七岁,乖乖巧巧,已是小淑女模样。给诸位族叔都见了礼,拜了年后,就同其他两个小姑娘一道,被玉姐带暖阁玩九连环去了,东稍间这里只剩下一群小子。

  对于宗房大哥长子,沈瑞却是多看了两眼。这不单单是族长太爷曾嫡孙,还是沈家未来宗子。

  沈械嫡长子名栋,今年也是十三岁,不过月份比沈瑞、沈珏大半年,站在那里端端正正,看着比沈珏稳重多。他虽没有像何泰之那样九岁就下场,不过听说读书也读的甚好,估计今年年底就该回原籍,准备明年童子试。

  见沈瑞看自己,沈栋恭恭敬敬道:“瑞二叔可是有事吩咐侄儿……”

  对于这个称呼,沈瑞倒是处之泰然,笑道:“听说京城正月里不少地方有庙会,我心中好奇,想要与栋哥打听打听……”

  沈栋闻言,面上却赧然:“侄儿很少出门……只听说过隆福寺庙会,具体如何倒是不晓得……”

  沈理长子沈林在旁听了,笑嘻嘻道:“瑞二叔,侄儿晓得,待会瑞二叔随了我家去,明儿侄儿领瑞二叔去……庙会可好玩了,有耍百戏的,还有各种吃的……”

  沈珏在旁,听得心动。

  他虽去了胞兄家,可兄弟两个年岁隔的太大,实是说不到一块去;有个年纪相仿的侄子,又是个书呆子,将沈珏憋得不行。

  “小林哥真要领瑞二哥去庙会,也知会我一声,我随你们同去”沈珏兴致勃勃道:“琳二哥、琴二哥、宝四哥你们也一道来,到了京城,总不能只闷在院子里。”后一句是对几位族兄说的。

  沈琳、沈琴几个都是半大少年,没有不爱热闹的,听了自然意动。

  沈瑞的确想要去庙会,不过看了看沈林个头,心中疑惑,拉他到跟前,小声问道:“林哥当真去过?”

  沈林今年不过十岁,三年前只有七岁,那么大点的孩子,家里会带他去人多的地方?

  沈林闻言,果然涨红了脸,小声道:“侄儿当年在京时还小呢……不过表兄们都去过,今年我也大了……”

  别人家是严父慈母,沈理家却是严母慈父。

  谢氏因是状元之妻,又嫁状元为妻,对于长子向来寄予厚望。沈瑞可不敢勾着小侄子玩,去得罪谢氏。

  沈瑞便摸了摸沈林的头,将话题从庙会上岔开,问起沈林上学的事。

  沈林因已经十岁,年后要送到书院读书,就是何泰之所在那一处翰林院子弟学校,与何泰之将是同窗。

  沈瑞是晓得郭氏安排,知道沈全会留在京城读书,想到这一处翰林院书院,应是他们所知最好的学校。

  “瑛大哥那里可是提过,年后安排三哥往何处读书?”沈瑞道。

  沈全道:“大哥说想要求六族兄帮忙,看是否能进春山书院。”

  春山书院,就是沈瑞的那翰林子弟学校,在京城各书院中,颇有名气。

  沈珏算了下时间道:“三哥要是在京中入学,那岂不是明年才会回乡?”

  今年是乡试之年,停院试,明后年才有院试。

  沈全摇头道:“大哥说我要是能进学院,就好生读两年书,不用着急下场。等过了两年,功课扎实了,院试也就水到渠成总比这样一回回考下去,每次提心吊胆没底要强。”

  沈珏点点头:“瑾大哥、琰大哥今年都要下场,不知到时结果会如何,说不得沈家又出两个新举人”

  倒是没人提沈珠,沈珠既随徐氏来京,就放弃了岁考、科考。不经岁考、科考的生员,无法评定等级,也就没有乡试下场资格。

  少一时,席面齐备。

  周妈妈过来,领着众小入席。

  今日席面设在中厅,摆了整整五席,倒是比昨晚的年夜饭用的还热闹些。

  方才在书房里,大老爷已经与沈家诸子说了想要过继沈瑞、沈珏之事,沈理、沈械两个并不意外,五房沈瑛兄弟之前猜测过,也觉得是意料之中,只是心里还有些不安。

  在旁人看来,沈瑞入嗣二房,是从举人门第到侍郎府,是往高处走;在兄弟两个看来,沈瑞却是从四房元嫡之子到了处境尴尬的嗣子,以后自处谈何容易。就算二房几位长辈向来慈爱,可这对侄儿与对嗣子岂是能一个样?

  这是二房家务,除了四房之外,旁人也没有多嘴余地。连沈理这个沈瑞身后的大靠山都不反对,自也轮不到他们兄弟说话。

  若是沈瑞还是四房唯一嫡子,那过继之事无论如何也扯不到沈瑞身上;沈瑞既成了嫡次子,又有孙家与二房渊源在,这过继之事也就顺理成章。

  孙氏三年前留下那一封让庶长子记名的遗书,到底是无心安排,还是为了今日?

  兄弟两个暗暗思量,倒是有些拿不准。

  沈械是早已收过父祖家书,晓得对于二房择嗣之事,祖父不置可否,父亲则是心动。

  如今二房选中的人选中果然有沈珏,沈械不知该欢喜父亲“心想事成”,还是该惆怅胞弟要变成族弟。隐隐的还有些觉得不足,觉得沈珏要是入嗣小长房才是更加圆满。不过小长房嗣子以后要顶门立户,牵扯的多,大老爷、二老爷他们不选沈珏多半也是防着宗房插手二房事务。

  女眷这里,二太太既晓得丈夫定下的嗣子是沈珏,自是开始留意械大奶奶行事,心中暗暗挑剔。不过沈械之妻是沈家未来宗妇,当年千挑万选出来的大家嫡长女,端庄贤良,也不会露了错处在亲戚家。

  二太太便又留心谢氏与瑛大奶奶,瑛大奶奶亦是出身官宦人家,都是同械大奶奶跟一个模子出来的似的,不像是族妯娌,倒像是亲妯娌,接人待物都在规矩内。倒是谢氏,因是家中幼女,父兄娇宠,说话行事更爽利些。

  二太太眼神这么活,几位奶奶早被盯得不自在,不过碍于她是长辈,也不好与她计较。

  徐氏瞧着她实不像话,暗中不停使眼色,方让她安生了。

  三太太并不插手两位嫂子的眉眼官司,只同谢氏说话,话里话外将几个族侄都夸了一番。谢氏虽随着丈夫回松江守孝三年,不过对于沈家族人还是不熟,这几人中,也同沈珏、沈全相熟,不免也将这两人提出了夸了又夸。

  沈全是二太太心中之前选的嗣子人选,如今没得到,反而越发觉得沈全好,便也随着谢氏、三太太的话头称赞沈全。

  直夸的瑛大奶奶这个亲嫂子有些坐不住,众人才换了话头。

  械大奶奶也晓得些过继风声,不过身为长嫂,倒不好同丈夫提及此事,否则倒像是容不下亲小叔似的。

  用了席后,沈瑞并没有随沈理回去,而是先跟着沈珏去了。

  明日是正月初二,京中习俗,出嫁的女儿、女婿要回娘家拜年,沈珏怎么好去沈理家添乱;反而械大奶奶娘家在松江,并不需要回娘家。

  待从侍郎府回家,听丈夫提及二房嗣子已定之事,械大奶奶不由诧异:“竟是瑞哥与五弟?前头在席面上,听着二婶子、三婶子都在夸五房全哥来着?”

  沈械闻言,不由沉思。

  从血脉远近来看,二房选沈瑞、沈珏为嗣子正是合情合理,可五房的血脉也内四房也差了不远。同从宗房子弟择嗣相比,自是择五房子弟,更能免了是非。

  沈全年岁又长,到了能娶妻生子的年岁。

  听着妻子的话,那边二太太、三太太也是觉得沈全好的,那为何还舍沈全选了沈珏?

  唯一的理由,就是沈珏比沈瑞年纪小,不会以有个堂兄压在小长房嗣子头上。

  沈械想到此处,生出几许好奇来:“当年孙家到底与二房有何大恩,使得沧大叔不仅要收瑞哥做嗣,还用心良苦地瑞哥打算这么多……”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时来运转(三)

  松江,沈家坊。

  白氏额头上包着帕子,脸色青白,躺在床上,眼睛肿的跟烂桃似的,眼泪跟流水是的止不住。

  沈琰坐在床前凳子上,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递上帕子,道:“娘,亲事不成就不成……”

  白氏“呜呜”地哭出声来,拉着沈琰的胳膊:“我的儿,竟被他们如此嫌弃,原只当董家是好的,谁想到他们也是这般势利。早先本是董家娘子先示好,如今反悔的也是他们,都不是个好的”

  别人家的新年,都会热热闹闹,对于沈琰、沈兄弟家,却是风雨飘摇。

  除夕宗族祭祀,没有他们兄弟的份。往年也是如此,只是今年更让人绝望。二房大太太传出的话,不容他们以庶支归宗,邵氏旧事又翻出来,连宗房也没有法子再让他们这样不明不白地以族人的名义混日子。

  沈琰、沈兄弟对于这个结果,并非不能接受。

  当时沈厚着面皮承认自己出妇子孙的身份时,就做好了被二房嫡支不待见的准备。原想着这样一来,身份明了,也省的想要推嗣子出来的宗房、三房、九房等忌惮。

  只是没有想到,不仅归宗不成,连沈氏族人这个名头都保不住,沈琰的亲事也有变。

  董沈氏见沈琰归宗无望,连沈家旁枝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两姓旁人,名声又被长辈连带坏了,便不顾董举人阻拦,开始相看旁人。

  今天是大年初二,董沈家回娘家的日子,白氏便早早地去了三房,董沈氏却是只做没瞧见她。

  白氏不死心,估摸董沈氏从娘家回来,又去了董家,却是连大门都没进去。

  白氏回来就倒下,沈琰晓得亲事有变,虽是黯然,也是舍不得同董举人师生情谊,对于董家那个性子略带娇蛮的师妹,倒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强扭的瓜不甜,既是师母不愿,这门亲事以后不提也罢……娘莫要再哭了,等儿子中了举人,给娘说个更好的媳妇。”沈琰轻声劝道。

  白氏拭了泪,眼中满是恨意:“都是义庆堂子孙,作甚嫡支要如此容不下我们?他们是怕哩,担心我儿一飞冲天,去寻他们不是,才如此打压我儿,又故意搅合黄了你的亲事,好让你分心,不能专心备考。都是黑心肝的东西,活该生不出儿子来大哥可莫要中了他们的奸计,专心准备乡试就好……董家那丫头又懒又馋,我倒是要瞧瞧,他们家能攀上什么高枝去?”

  看着满脸怨愤的母亲,沈琰心中苦笑。

  二房嫡支远在京城,连各房族人都懒得理会,哪里会将他们这支弃子放在心中。还出手打压他、搅合他的亲事?沈琰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自不会信了白氏的胡乱猜测。

  他苦笑是因为对于今年的乡试,压根没有把握。

  他虽也是四、五岁启蒙,读了十多年书,可读书人家子弟,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可也没见得个个都是举人进士。

  他早先是曾想着等到考中举人后,就去京城二房求父祖归宗之事,然而二房独子身故,却彻底断了这个可能。

  二房嫡支子嗣断绝,追根溯源也有当年邵氏恶行的缘故。那边没了子孙,这边他们身为邵氏曾孙,想要归宗,如何不碍眼?

  又劝了好一会儿,吩咐婢子服侍白氏歇下,沈琰才从北屋出来。

  刚到屋门口,就沈跟柱子似的站在那里,脸色十分难看。

  沈琰见状,不由皱眉,低声呵道:“哪里学来的坏习惯,鬼鬼祟祟地学会听壁角?”

  沈看了北屋一眼,拉着沈琰回到东厢。

  “大哥,是不是我做错了事?是不是我不该去学堂里将二房的隐私摊开说?”沈满脸愧疚:“是我错了……连累大哥被退婚……”

  沈琰摇头道:“不于你的事,就算你不去学堂,三房、九房那边也会将曾祖母的事传出来……我们兄弟毕竟同京城血脉更近,他们为了稳妥,自然想着先断了你我过继的可能……”

  “可是董先生怎么能出尔反尔?他不是向来看重大哥么,就任由他娘子胡闹?”沈愤愤道。

  沈琰叹了口气,道:“不怪老师……老师到底是沈家姻亲,总不能因我的缘故,将沈家都得罪了

  沈琰、沈兄弟是二房发了话不认的,董举人要是再执意做亲,就是得罪沈家二房。董举人的两子都入仕,自然顾忌也就多。

  沈咬牙道:“原当沈家三房是好人,没想到烂了心肠的就是他们,怪不得沈家没人待见他们那一房曾祖母那些闲话都是从三房传出来的,听说撺掇董家娘子悔婚的也是他们……沈珠还没赚上嗣子呢,他们倒抖起了了,老天有眼,且看他们算计成空那一日……”

  想着随徐氏进京的沈家诸子,沈又生出几分希望:“要是最后选定的嗣子有琴哥就好了……琴哥虽嘴碎些,却是热心肠……”

  沈琰听了,却有些怔忪。

  人皆有傲气,被嫌弃至此,还非要死切列地惦记归宗么?

  他小时很是不理解祖父与父亲为何念念不忘归宗,如今境遇变化,却使得他晓得,有家族能依靠是多么让人心安之事。即便挂着旁枝族人名号,也不会随意被人欺了去。

  只是正如沈所想的,二房大太太既然能说出那样的话,那在二房长辈在世时,他们这一支想要归宗都是妄想,说不定真要等到老一辈故去,小一辈当家时,才有可能。

  他正想着,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叩门声,便起身出去。

  沈好奇道:“这个时候,谁会过来?”说着,也随着兄长出去。

  来的是董举人。

  “老师,您怎么来了?”沈琰颇为意外,忙将董举人让到东厢小厅。

  沈骨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虽因董家毁亲之事对董举人心有不满,可不愿长兄为难,还是老实下去倒茶。

  董举人一个人过来的,看着沈琰依旧恭敬自己如往昔,既是愧疚也是惊。

  愧疚的是,他出尔反尔,没有拦着妻子胡闹;心惊的是,沈琰小小年纪,遇到这样毁婚之事,寡母又受辱,面上却依是不露声色。

  “都是我不好,没有拦下你师母……等过了十五,两家就过婚书……”董举人满脸羞愧道。

  沈奉茶上来,听了这一句,不由偷偷望向长兄。

  董举人虽好,可董家娘子行事翻来覆去,沈还真替兄长看不上。

  沈琰瞪了他一眼,沈方老实地退了下去,可还是忍不住心中好奇,在门口站下。

  就听里头沈琰道:“老师有命,学生本当遵从……只是因学生之故,使得老师家反宅乱,学生已是不安。婚姻向来是合两家之好,师母与家母性情不和,心中又另外属意的女婿人选,这门亲老师无须再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即便无缘与老师做半子,学生也不会忘记老师数年的提点教导之恩”

  沈琰声音不大,可语气却果决。

  沈举人连声叹气道:“这、这、你师母无礼,我不好往令堂身边去,琰哥代我与你母亲赔罪…

  对于这个学生,沈举人还是比较看中,想着沈家二房行事,如此不留余地也太刻薄。不管当年沈琰、沈曾祖母错了何等错事,这都过了几代人,如今还计较又有什么意思。

  “最近传的难听话太多,这里毕竟是沈家坊,早先嫉妒你们兄弟的也不是一家两家……你可有什么打算?”沈举人道。

  说到底他们还是“客居”,就是这小宅子也是宗房名下产业,并不是他们私产。

  沈琰道:“等考完科试,学生想要奉母去南京……早日过去熟悉水土,也能早日安心备考。”

  今年是乡试之年,等过了正月,学政会到各府主持科试。学政通过去年的岁考与今年的科试,将生员分为六等,一二等取得乡试资格。要是不经岁考、科试,生员就不得下场应乡试。

  听说沈琰打算阖家去南京,董举人点点头道:“早日过去,清静下来读书也好。”说话间,从袖子里摸出个荷包,撂在小几上:“这是我给你预备的压岁钱,你只需听话收了,不许拒绝,否则就是心里怨我了……师生一场,我只盼你早日举业,纵然是归不得沈族,也能立世……这世上,没有家族助力,寒门子弟一步一步熬出头的,也不是没有……”

  董举人话说的这个份上,沈琰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只好躬身道:“既是先生所赐,学生就愧受了

  不管是沈琰小小年纪城府深,还是真的心情敦厚不记仇,董举人都只有叹惋的。

  要是有选择,他自是乐意继续这门亲事,可事情闹到现下,就算他能劝好妻子,白氏平白受辱,如何能心无芥蒂。

  只是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师生两个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董举人便离去。

  沈琰亲自送出大门,眼见着董举人走远了,方转身回来。

  沈站在小厅,正瞪着小几上那荷包,腮帮子鼓鼓的:“董举人这是什么意思?谁缺几个银钱么

  沈琰只是笑笑,拿起荷包,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待打开来,里面是四张庄票,不多不少二百两银子。

  沈上前看了,倒吸了一口冷气:“二百两银子做压岁钱,董先生好大手笔?”

  就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也呼奴使婢的,每个月不过几两银子开销。当年他们阖家搬回松江时,那边处理产业得得银子也不过三、四百两。

  幸好有沈琰在族学里的贴补,才使得一家三口没有坐吃山空。

  董举人家虽也买田置业,可到底是寒门子弟出身,祖上没有积蓄,又要照应胞弟留下的孤儿寡母,日子过的并不宽敞。这二百两银子,对于董举人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沈琰叹气道:“先生与我恩重”

  沈目光从银票上移开,有些不自在道:“大哥要收下?不退回去?”

  沈琰笑了笑:“作甚要退回去?等科试过了,咱们就搬家,正需要银钱的时候……”

  沈皱眉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虽不算是嗟来之食,可董家悔婚在前,又拿银子出来,倒像是堵大哥的嘴?大哥不是正该坚持不受?”

  沈琰看了弟弟一眼:“二弟只想不好的,怎么不想好的?老师或许只是晓得我们日子窘迫,为了我安心备考,方送银子过来。”

  “谁信哩?咱们家一直这样,要是董先生想要贴补大哥早就贴补了,何必等到这时候?大哥总是只想着旁人的好”沈撇撇嘴,道。

  “老师肯收我做弟子,好生教导我,与我已是有大恩。老师又不亏欠我,我自然记得老师的好。所谓婚约之事,当初不过是几句闲话,并未落在实处,如今不成也算不得背信弃义。若不是真心关爱我,老师也不会急我所急,赠与重金,解决我后顾之忧。难道我不念老师十分好,反而因那一分不好就心生怨恨?那是什么道理?”沈琰正色道。

  沈定定地看了兄长几眼,有些拿不准:“大哥真的不怨董家悔婚?”

  沈琰笑了笑道:“好男人何患无妻还是二弟觉得大哥没出息,以后给你说不上嫂子?”

  沈坐在椅子上,支棱着下巴,道:“要是人人都能跟大哥似的,只觉得旁人的好就好了……”

  邵氏与二房早年旧事,沈琰、沈兄弟即便从父母那里听到过些,可为尊者讳,知道的并不全。

  直到徐氏回松江,择嗣子的话出来,二房旧事才被挖了出来,兄弟两个才知晓详情。

  原本沈还因父祖不能归宗对嫡支心中埋怨,知晓当年旧事后却怨不起来。将心比心,要是有人敢害沈琰,那沈也是记恨一辈子,立誓报仇。

  不过就算大家将邵氏说的再恶毒,也不能抹杀她对三太爷十多年的养恩。这也是族中人早年觉得二房三太爷太薄情的原因。

  沈琰垂下眼帘,自嘲一笑。

  世态炎凉,人心易变,不记好的,难道只记仇?那岂不是跟自己娘亲似的,日日折磨自己不安生,自己又不是女人,非要寻人依靠,怎就不能跟沈理似的,以功名晋身,顶门立户……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时来运转(四)

  现下的隆福寺庙会,与后世沈瑞见过的那种春节时间京城各大庙会还不同。后世的庙会,是以“吃喝玩乐购”为主,现下庙会,礼佛的意义更大些。

  不过因是在新年期间,烧香拜佛的人多,寺院外头也是各种商家云集,与沈瑞先前在松江看过的佛诞庙会相似,只是规模要大的多。

  沈珏央求了沈械,说什么也要来来庙会见识见识。

  想着正式过嗣之日不远,隆福寺就在的本坊,沈械对胞弟便也多了几分纵容,就应了他的请求。

  不过沈珏所提的由他带了沈瑞、沈栋两个出来,则被沈械给否了。

  三个半大孩子,自家儿子不是圆滑的,两个弟弟又是初到京城,沈械如何能安心放他们出去。

  初二用了早饭,沈械就带了沈珏、沈瑞还有沈栋三个出来。

  京城初一香火旺盛的庙宇有数十,隆福寺虽名气大,聚集的人不少,可并没想象中的那般混乱。

  仁寿坊算是离皇城近的坊,这边住的还是官宦富庶人家为主,寻常百姓多住在南城圈出来的外城

  即来庙会,少不得要烧香拜佛,即便沈械是儒家门生,今日也“入乡随俗”。

  有上千的香客云集隆福寺外,由知客僧带了沙弥引导者,排队入内烧香。

  沈瑞等人也过去排队,前后用了一个多时辰,落了半身香火,才烧完香,从人群中挤出来。

  隆福寺前半条街,都是各色小吃摊子,沈械也是打少年过来的,自然不会刻板地不许几个小的吃外食,可外头寒风烈烈,哪里敢让他们跟旁人似的直接站在风口吃,少不得挨个摊子打包,弄了不少南边不曾见的小吃点心之类带回去。

  一行人,倒是早早就回了沈械家。

  随手寻常人家叔嫂之间亦需避讳,可械大奶奶长子都比沈珏、沈瑞两个大半岁,年岁差了太多,沈珏、沈瑞又小,倒是无需避讳太多。

  械大奶奶就直接让人将点心小吃都热了,在上房暖阁里,摆了一桌子,将两个小叔子与几位儿女都叫来。

  乳果,牛油炒面,牛肉于、黑麦小窝头……这些或是从蒙古人那边传来的吃食,都是南边没有的,就是沈栋兄弟也是初见。

  就是械大奶奶之前说过,让大家浅尝即止,省的晚饭时吃不下,不过等到械大奶奶一离开,大家一人几筷子,十来份各色吃食,也吃了七七八八。

  说到底不管是糕饼类,还是炸果,味道并不算新奇,不过为了酥软可口,都放了糖,小孩子自是爱吃。像沈珏这种嗜甜的,则更是如老鼠掉进米缸里。

  沈瑞对甜食无爱,嚼了半条牛肉于,就慢悠悠地对付半碗牛油炒面。

  沈珏已经撑得不行,胡吃海塞了一气,到底撑着了,歪在一边直揉肚子。

  沈械家两个小姑娘看着规矩,吃相也斯斯文文。即便吃的并不多,眼睛还有些移不开,不过见沈珏这个叔叔已经用完,沈瑞这个族叔也一调羹一调羹地吃面茶,沈栋跟着放下筷子,小姊妹两个便也撂下筷子。

  沈械次女慧姐才六岁,倒是比姐姐宁姐要活泼些。

  瞧着沈珏面上挤眉弄眼地难受模样,慧姐便凑过去,轻轻拍了拍他肚子:“五叔,痛痛飞,痛痛飞了”

  沈珏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神色有些怔忪。

  沈栋在旁,呵斥妹妹道:“怎同五叔动手动脚?”

  慧姐被吓了一跳,眼眶里泪珠开始打转转。

  沈珏“哈哈”笑了连声,伸手将小侄女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道:“真不疼了,好慧姐,再给五叔拍拍”

  慧姐闻言,眼眸一亮,伸出小胖手,在沈珏肚子上又轻拍了两下:“痛痛飞,痛痛飞,五叔不疼了”

  屋子里满满稚嫩的童音,还有沈珏欢快地笑声。

  械大奶奶进来时,就见小女儿坐在沈珏膝上,小嘴巴拉巴拉地说道:“娘就是这样摸我……真的不疼了,五叔说是不是?”

  械大奶奶摇头道:“这孩子,真是人来疯……快下来,不许闹你五叔”后一句,是板着脸对慧姐说的。

  慧姐从沈珏膝盖上下地,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我没闹五叔……我疼五叔呢,跟娘疼我一样…

  这小丫头“大言不惭”的一句,听得大家都笑出声来。

  械大奶奶伸手指了指小女儿额头:“又胡乱说话,你是侄女,是当孝敬你五叔,你五叔有你祖父、祖母疼呢。”

  童言童语,听得沈瑞心里都跟着欢快许多。不过在望向沈珏时,沈珏还是察觉出他的异样。

  这时,就听械大奶奶说:“瑞二叔、五叔,你们要是用完,就去前院书房寻你们大哥,大哥有事寻你们说。”

  两人已经吃完,有婢子送了清水,漱了口,便离了暖阁,相伴往前院书房去。

  “可是又想家了?”沈珏见沈珏神色怏怏,问道。

  沈珏摇摇头,自嘲道:“早年看史书上云寐生不为生母所喜,恨之欲死,我还觉得夸大其词……等这两年长大,才晓得五个手指头有长有短是什么意思。不晓得大哥、二哥小时,我娘有没有疼过他们,在我这里是没见识过的……”

  这话中隐有抑郁之气,沈瑞道:“即便为人父母,也终究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好恶,这世上父母也不过是寻常人,不是圣人……我家老爷不也是如此,看重长子,对我这个次子不屑一顾”

  沈珏偏过头,看了看沈瑞,觉得自比起沈瑞遭遇磋磨,自己心中这点不平实不算什么。

  他“哈哈”两声,搭了沈瑞肩膀道:“听瑞哥这话一说,咱们一个母厌,一个父憎,倒是难兄难弟了”

  沈瑞轻哼了一声:“人前是瑞二哥,这没人时间又唤了称呼?你也不怕在大哥跟前说露嘴,小心再挨一顿训斥”

  沈珏脸上露出害怕:“几年没见大哥,大哥越来越刻板,还真是怕了他”

  昨晚回来时,沈珏就顺口叫了沈瑞一句“瑞哥”,被沈械耳提面命地说教了一番,后让他将“兄友弟恭”四字抄写一百遍。

  书房里,沈械将写好的家书封好。

  二老爷回乡祭祖,与大太太回乡省亲又不同。大太太是回苏州府省亲,顺便回松江本家;二老爷这次回去,除了祭祖,还有敲定嗣子名分。

  宗房那里,自然先得了消息,早做准备为好。

  他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既是惆怅胞弟变族弟,又是有些欢喜宗房与二房之间有了珏哥做纽带,牵扯得更深。

  沈瑞也好,沈珏也好,年岁在那里摆着,不过十三岁,等一步步地考出来入仕途,少说也要十来年功夫,二房大老爷年过半百,就是为了嗣子、嗣侄筹划,也会提拔族侄做与力。

  沈家在京的几位玉字辈中,沈理背靠相府,无需借二房的力;沈琦还是举人,想要提挈也提挈不上,剩下的人选就是他与五房沈瑛。

  沈瑛还在庶常院,离散馆还有一年半,暂时也无需提挈。如此一来,二房能扶持的人选,只剩下自己。自己是沈家宗孙,珏哥胞兄,自己更进一步,对沈瑞、沈珏来说都是好事。

  年后二老爷回松江,按理来说,沈珏、沈瑞也应该随之回去,不过大老爷意思,两位小哥年岁小,不耐长途跋涉,就无需回去了。

  可这过嗣的话,总要有人与二小说。

  正想着出身,就有小厮进来禀道:“大爷,瑞二爷与五爷来了。”

  沈械点头叫进。

  看沈珏笑嘻嘻的,沈械不由有些头疼。

  这个弟弟虽惫懒,却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之前他也试探过沈珏,晓得自己这个弟弟对于二房嗣子没有半点兴趣。

  如今也是趁着沈瑞在,沈械方好与沈珏提及此事。否则只有兄弟两个,沈械还真要不好开口。否则沈珏不愿意的话,自己是该劝还是不该劝?

  两人虽是同胞兄弟,不过因年岁相差太远,沈械又离乡多年,实际上并不亲近。

  “大哥唤我们,可是有话吩咐?”沈珏见沈械半响不说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开口问道。

  沈械醒过神来,指了指书案前的两把椅子:“说来话长,你们先坐。”

  沈瑞、沈珏两个坐下,沈珏还是稀里糊涂,沈瑞心中却隐隐有了谱。

  能让沈械如此难开口的,除了沈珏出继之事还有什么?

  看来二房大老爷那边,已经有了决断,选了沈珏做嗣子。

  自己这小三房嗣子的身份,沈械应也是晓得了,否则不会不避讳自己。

  见沈械欲言又止的,沈珏有些不安:“大哥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事?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嘴上说着,他的心却一下子悬了起来。

  他面上一下刷白,“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大哥,可是松江那边有家书过来,不会是……不会是……”

  沈械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瞪了他一眼,道:“童言无忌,大过年的也不想得好的且安心,家中一切安好”

  沈珏轻哼一声,坐了下来:“谁让大哥神色沉重,犹犹豫豫的,倒像是遇到天大的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时来运转(五)

  沈械要说的话,被沈珏打了个岔,又咽了下去。

  看着七情上色的胞弟,再看看旁边老成持重的沈瑞,沈械便将要说的话掉了个顺序:“有件事,该告诉你们……二房沧大叔、沧大婶要过继瑞哥做嗣子”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留心沈瑞与沈珏反应,没想到这会儿神色不变的是沈珏,面带讶然的反而是沈瑞。

  “果然是瑞哥……那之前全三哥猜测果然没错……”沈珏笑着说道:“这是好事呀?大哥怎还吞吞吐吐的?”

  沈瑞本当自己定要入嗣小三房的,没想到去的是长房。

  即便他不是爱攀附权势的,可也晓得过继大老爷名下与三老爷名下的区别。古往今来,权二代就是拼爹。一个侍郎老爹,一个举人老弟,这分量孰轻孰重,不是傻子都能晓得?

  只是二房小宗宗子,族中眼中的香饽饽,就这么落到自己头上?

  想到孙家与二房渊源,似乎这个结果,也不是那么令人意外。

  “珏哥觉得过继嗣子是好事?”沈械心下一动,问道。

  沈珏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是好事……大哥你不晓得,四房源大伯有多偏心,将庶长子捧得高高的,压着瑞哥一头。源大婶子没法子,临走临走,送了一半嫁妆给庶长子,给他记了名。要不然瞧着四房长辈对那庶长子的偏爱,恨不得逼死瑞哥,将瑞哥的名分钱财都占去了才好……那哪里是家哩?狼窝还差不多,一窝养不熟的白羊狼……”

  沈珏是义愤,口不择言,听得沈械不由皱眉:“闭嘴越说越离谱,族亲长辈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说嘴祖父真是太惯着你,这么大了还不晓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幸好瑞哥不是旁人,向来与你交好,不会与你计较。否则你这样当着瑞哥,对四房的事情说三道四,岂不是太无礼?要是旁人当着你的面说宗房长辈不是,你乐不乐意?还不快点与瑞哥赔不是?”

  沈珏点了点头,面上带了几分懊恼。

  他不过是旁观者,觉得四房有不平事,每每忍不住为沈瑞抱不平。可沈瑞是四房子,又已经失母,在心里定还是尊敬亲近父亲,这也是人之常情。沈源爱重庶长子比沈瑞这个嫡子甚,沈瑞心里指定不好受。自己却不懂事,每每在沈瑞跟前念叨沈源偏心之类的话,这不是火上浇油是什么?

  想到这里,沈珏讪讪,看了沈瑞一眼,拱手叨扰道:“瑞二哥,弟弟口无遮拦,冒犯了瑞二哥,请二哥原谅我这一遭”

  沈瑞晓得沈瑞不过是为自己不平,并非有什么恶意,可是对于他的“口不择言”也心有余悸。自己就是四房之子,要是祖母、生父都臭名昭著,旁人瞧着自己也是黑的。

  只是沈珏说话的用意是好心,自己要是与他正经八百地说不要说之类,倒好像沈珏“好心没好报”似的。

  对于沈械喝止沈珏,沈瑞乐见其成。

  眼见他正经八百地赔罪,沈瑞便摆摆手道:“我这里并不会埋怨珏哥。只是械大哥说是好,无论如何,长辈就是长辈容不得我们说嘴。珏哥以后再抱怨就在心里偷偷的,莫要宣之于口。要不然被人晓得,不会理解珏哥是急公好义,说不得当珏哥是个藏不住话的。”

  沈珏道点点头道:“我晓得了,以后再也不念叨长辈不是……我可不想像琴二哥那样每天唧唧歪歪的,让人当成浅底碟子似的……”

  说到最后,却是看到沈瑞使劲给自己使眼色,沈珏一时没明白过来,可声音也渐小。

  沈械揉了揉额头,这样任性肆意的沈珏给二房做嗣子真的好么?有稳重懂事的沈瑞对比,沈珏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咬牙道:“看来昨晚珏哥的大字没写够今晚除了‘兄友弟恭,再加上一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难道同辈族兄就不是尊长了?”

  沈珏捂着嘴巴,有点不敢说话了。

  并非是他不动规矩,沈珏就是这个毛病,越是亲近的人跟前,行事越是随意。在他眼中,沈瑞是族兄弟,是同窗好友;沈械这个胞兄,即便打小相处的少,可长兄如父,心中也只有敬重且乐意亲近的。

  沈瑞想着昨晚沈珏写四个字,一百遍就写了半夜去,如今又添了这一句,可不是要命。

  “械大哥,眼下是没旁人珏哥说话方随意些;在旁人面前,珏哥规矩可是半点不差……械大哥教导珏哥,弟弟本不该插嘴,可是昨晚珏哥写大字,写到三更天,今天加了一句,怕是要熬到后半夜……”沈瑞求情道。

  写大字可不是抄书,四个字须臾而得,一张大字下来,少说也得半盏茶功夫。

  沈珏闻言,亦是露出可怜兮兮表情,将右手伸到沈械跟前,带了几分委屈道:“大哥您瞧,昨晚写大字写的,手心现下也没消肿呢”

  沈械见了他如此模样,也带了几分心疼,低头去看沈瑞手心。

  白白嫩嫩的手心中,却是有几处红肿。沈械先是心软,随即却是寒了脸。

  沈械转向沈瑞:“瑞哥,你伸出右手来”

  他年过而立,唬着脸说话,还真有几分族长太爷的影子。

  沈瑞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按照吩咐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两张手心一对比,沈瑞这里中指上多了握笔留下的茧子,沈瑞哪里只是红肿,并无老茧。

  沈械摇头道:“太爷真是太纵容你……都十三岁,还不晓得勤勉读书”

  沈珏心中对于长兄虽心存敬畏,到底更敬重祖父。听了长兄这话,忙道:“我虽不如瑞二哥读书刻苦,可该学得也都学,在读书上祖父可没有纵过我……”

  沈械见他对于读书兴致寥寥的模样,心下不由叹气。

  沈珏要是留在宗房,做为嫡幼子,不爱读书的话没什么,只要混个功名立身就行。

  二房仕宦之家,子弟肯定要进学,乡试、会试一路考下去。

  读书也好,过继二房也好,都是一样的,不管沈珏这里愿不愿意,结果都是一样。

  如此想着,沈械原本难以吐出口的话便也出来:“二房除了定下瑞哥为小长房嗣子,还定了你做小二房嗣子”

  “什么二房小二房的?”沈珏方才因提及祖父,心中想念亲人,一时跑神,没有听齐全。

  沈瑞在旁,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二房另一个嗣子是沈珏,而不是旁人,对于沈瑞来说只有欢喜的。两人感情好不说,沈珏又比他年幼,少了个堂兄在头上。

  沈械看着沈珏,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沈珏听了,眼睛立时直了,脸色血色褪尽。

  沈瑞见他不对,忙道:“珏哥”

  沈珏脸上呆滞已经转为愤怒,怒视着沈械道:“谁要去做二房嗣子?我哪里做的不好,要将我过继与旁人?祖父、父亲都不在,大哥就做了我的主不成?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大哥,使得大哥不要我这个兄弟?”说到最后,已是满脸愤愤,红了眼圈。

  兄弟两个箭弩拔张,沈瑞怎么能旁观,拉了拉沈珏袖子,道:“珏哥,兴灭继绝这样的大事自有长辈们做主,械大哥身为晚辈,怕是也才得了消息。”

  沈械叹了一口气道:“瑞哥猜着了,昨天下午沧大叔方与我说了此事……原当昨晚就告诉你们两个,可我实是说不出口……”

  “难道我不愿意,二房长辈还能硬逼着我?”沈珏咬牙道:“又不是非我不可,自有现成的人等着”

  沈械正色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家内四房本就是一个祖宗。轮序本当从宗房、四房选嗣子,兴灭继绝是身为沈家族人的责任,你莫要这个时候犯混”

  沈珏挺着脖子道:“沈家人多着,哪里就差一个我?我不信祖父舍得不要我这个孙子,将我过继给旁人”

  至于大老爷那里,因早有口风在沈珏面前,所以沈珏晓得自己父亲是赞成自己出继的,也苦口婆心地与自己讲个好处。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好好的自己家不待,去旁人家里,就那么好?

  骨肉天伦,若是只因目的与算计成了二房人,那还算什么一家人。

  沈瑞需要“避难”,自己也过去算什么?

  沈械心中不由佩服自家老爹算无遗策,晓得沈珏性子,早早就附了太爷手书上京。他低下头,打开书桌下抽屉,取了太爷手书出来:“喏,这是前几日家信中带的”

  沈珏打小跟在祖父身边,哪里认不出太爷的字。

  太爷手书只有几行字,可沈珏只觉得重于千斤,胳膊都抬不起,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手书从沈珏手中滑落,轻飘飘落在地上。

  沈珏起身拾起来,扫了一眼,上面提及沈珏身为宗房子孙,上京亦是代表宗房脸面,同族兄弟一起为二房嗣子候选。若是二房择嗣到他头上,他不可胡闹,坠了宗房身份,万事听从长辈安排就是;要是没有择到他头上,也不要节外生枝。

  沈瑞将太爷手书撂在书案上,心中不无羡慕。

  族长太爷那么疼爱沈珏,却依旧选择让他出嗣,也是真心疼爱沈珏。

  不知道四房那里,沈举人与张老安人晓得自己被二房大老爷择为嗣子,会是什么表情……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时来运转(六)

  从沈械书房回来后,沈珏就一直没有说话,回到客院后,就往熏笼上一躺,一动不动。

  这没有什么可安慰的,只能让沈珏自己想开。

  骨肉亲情,最难割舍。这也是为何寻常过嗣人家,首选嗣子是襁褓中的婴儿或是幼童。就是因不管养恩如何,生恩难忘。年纪越大,对本生亲长的感情就越深厚。

  沈珏之前可是念念不忘早日回乡,最放不下的也是族长太爷,可寄来手书、让他听话留京的也是族长太爷。

  少一时,就有械大奶奶那里打发婆子过来,请沈瑞、沈珏两个过去用晚饭。

  沈瑞见沈珏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对婆子道:“劳烦妈妈转告嫂子,我与珏哥俩方才吃了不少点心小食,如今还不饿,晚饭就不吃了,请大哥、大嫂先用。”

  婆子应声去了,沈珏翻身从熏笼上起身,道:“不吃晚饭怎么行?”

  沈珏看了他一眼道:“你能吃的进去?”

  沈珏轻哼了一声道:“怎吃不进去?我现下能吃一桌饭菜下去”

  “且放心,饿不着你大嫂是个仔细人,稍后会送吃食过来”沈瑞道。

  沈珏往后一倒,摊成一个大字:“谁让我是她小叔子呢……”又倒:“以后……他们可不是只有更客气周道的……”

  沈瑞听他话中,将沈械夫妇也埋怨上,道:“你莫要只想不好的,也念念大家好处……族长太爷那么疼你,同意你出继也是用心良苦。在长辈眼中,在京城不管是求学,还是其他,到底比松江时便宜些。二房珞大哥能十六岁过乡试,除了天资出众外,也有京城名师多的缘故。”

  或许宗房上下对于沈珏出继乐观其成,有其他的私心在里头,可也不能否认最大的原因还是因对于沈珏的前程来说,出继有益无害。

  沈珏翻身坐起,苦笑道:“瑞哥,这可是出继,不是小事往后爹娘不是爹娘,祖父不是祖父……”说到这里,耷拉下脑袋:“先前觉得瑞哥出继时,我身在局外,只当这个是好事,还没心没肺地为你欢喜,这哪里是值得欢喜的事?源大叔与老安人固然对你不好,源大婶子定是疼你的,你心里也未必乐意出继。”

  沈瑞摇头道:“珏哥,你猜错了……我心里是乐意出继的。这世上,人与人的情分都是处来的,不是有血缘就是亲人。就如同在我心中,即便沈瑾为长兄,可是我因同你与全三哥亲近,反而觉得与你们兄弟感情更深……你虽与我情形不同,可长辈们若是都觉得出继好,那定有他们的思量与道理。你一时不舒坦正常,只是莫要埋怨他们。你如此不舍,族长太爷他们心里又如何能舍?就是械大哥,要不是因心中难受,也不会觉得此事这般难以开口。人活立世,谁也不能随心所欲。你要是咬紧了话不乐意出继,为难的只有族长太爷。太爷身为族长,兴灭继绝是应有之义,难道别人家的孩子出继的,宗房子孙就出继不得,让族人如何看?”

  沈珏呲牙道:“怎么就轮到我头上?我刚进京城时,是觉得侍郎宅好来着,可也没有想着长长久久地留下”

  他已经十三岁,虽心里抑郁难当,到底是明白人。

  沈瑞这一番劝说,还是听进去了。

  正如沈瑞所料,过了两刻钟,械大奶奶来了,后边还跟着几个婆子婢子,抬了食盒过来。

  沈珏已不是方才那半死不活模样,脸色虽没有笑模样,可还是起身跟在沈瑞身边,对械大奶奶执

  械大奶奶见状,心下稍安,笑道:“就算方才吃了小食没甚胃口,这飧食也当用些。瑞二叔与五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不吃饭怎么受得住”

  沈瑞道:“劳烦大嫂费心,我与瑞哥方还想着晚上饿了怎么寻嫂子要宵夜呢……”

  械大奶奶道:“即来了家里,瑞二叔莫要外道。灶上有婆子值夜,瑞二叔想要甚么吃食直打发人去要”说到这里,又望向沈珏:“五叔,你大哥说你爱吃藕粉,家里早先没有了,今日嫂子打发人去瑛大叔家讨了些,你要是想吃,便吩咐人调给你。”

  沈珏挤出笑道:“使嫂子费心了。”

  械大奶奶亲自带人摆了饭菜出来,方带了婆子婢子离开。

  沈珏哪里有胃口,沈瑞方才却是没有吃什么,如今被饭菜的香气一引,勾出食欲来。

  他在桌子前坐了,看着沈珏道:“不想吃就不吃,等你饿了调藕粉,我先用了……”

  松江那里饭菜,鲜少用羊肉入菜,荤的是猪肉、鸡鸭、鱼虾,京城这里的饭桌上,却是常见羊肉

  冬日里一盏羊肉冬瓜汤,很是对胃口。

  沈瑞便给自己盛了一碗,撒了点香菜碎,香喷喷地喝了一碗。

  待去盛第二碗时,沈珏忍不住,将自己面前的碗推过来:“给我也来一碗多大点事儿,难道还会耽搁得了吃饭?”

  沈瑞便给他盛了,沈珏正如他自己先前所说的,低着头开始胡吃海塞。

  桌子上四碗四碟的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用了大半下去。

  沈瑞见状,忙拦着道:“差不多了就行了……小心撑坏了……”

  沈珏下午就吃了不少点心小食,肚子里本就是饱的,一口子又用了这么多下去,能舒坦才怪。

  等吃完了饭,沈珏便抱着肚子,在炕上直哼哼。

  沈瑞想要拉他下来消食,沈珏也不动。沈瑞没法子,只好吩咐婢子了浓茶,助他消化。

  结果沈珏肚子不疼了,又走了困,大半夜拉着沈瑞说话,越说越精神。

  直到外边传来五更的梆子声,沈珏说也说的乏了,沈瑞也被他念叨的耳朵起了茧子,眼皮越来越重。

  迷迷糊糊中,就听沈珏道:“瑞哥,我心里恁疼……”

  折腾了一晚上,两人早上都没起来。

  沈械因沈珏昨日神色不对,一直使人留心客院这边,见到了晨正,这边还没动静,便亲自过来瞧

  听婆子说卧房的灯一直亮着,两位小哥聊了一宿,沈械心下叹息,亲自进去看了两眼,见两人确实睡得正香甜,方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这一觉,沈瑞、沈珏直睡到将中午时。

  还是沈全过来,两人方醒。

  看着沈珏眼下青黑一片,沈瑞也是哈欠连天的,沈全笑道:“昨儿你们这是玩疯了,累成这模样?既不过去,也不打发人去与我说一声,害的我一上午好等不说,还担心的不行”

  沈瑞羞愧道:“是我一时睡过了头,忘了此事,累的三哥担心。”

  原来前日从侍郎府回来时,沈瑞便与沈全说好,初三过去沈瑛家。虽然沈瑛兄弟与瑛大奶奶,沈瑞都已经见过;可琦二奶奶那里,还没有去拜年。

  没想到昨晚被沈珏拉着一晚上唠叨,直接忘了这一茬。

  沈全方才嘴里虽那么说,可心中并不认为沈瑞真的贪玩,又见沈珏神色怏怏,晓得定有什么变故,只是不知好不好相问。

  沈瑞同沈全素来亲近,倒是不觉有什么可瞒他的,便道:“三哥,械大哥昨天下午同我与珏哥说,二房嗣子定下来了,是我与珏哥,珏哥心里不痛快,昨晚没有歇好。”

  沈全那里,早已从胞兄那里得了消息,对于这件事情丝毫不意外,点头道:“这个我也听说了我不是早说过,论序也是你们两个,二房择你们并不奇怪,另外选人才奇怪哩”

  想到病重的沈珠,沈全叹气道:“自古以来,宗族过嗣就有例可循,自是先从血脉远近,也只有珠哥想东想西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见沈全说的如此轻松,沈珏不忿:“这事是没摊到全三哥身上,全三哥方站着说话不腰疼”

  沈全见沈珏鼓着腮帮子,跟斗牛似的,摇头道:“珏哥向来聪明,怎么想不开了?名分虽变,可亲情难断,不过是让你到二房传承血脉,又不是让你与本生老死不相往来。以后慢慢找个两全法子就是,现着急恼怒有甚用?”

  “两全法子?”沈珏闻言心动:“全三哥快说说,到底有甚两全法子哩?”

  沈全笑笑道:“这法子也不难想。你读书用功些,早日得了功名支撑门户,再早早娶了媳妇,生出一堆嗣孙出来……将嗣子当尽之责都尽了,寻常行事谁会拘你?二房几位长辈也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只要你行事在规矩内,不坏了规矩就好……”

  沈珏懊恼了一晚,听了沈全的话,怦然心动。

  沈瑞在旁,不由好奇道:“这向来后入之家,不都是忌讳嗣子与本生亲近么?”

  沈全道:“那多半是嗣子年幼,后入之家怕其被本生家拿着生恩哄了去,与自家隔心,或是拿了自己东西去贴补本生。珏哥已经十几岁,又不是小孩子,宗房长辈也不是那等不要脸面的人。二房长辈既能选你们为嗣子,就不怕你们与本生亲近,要不然直接过继个奶娃娃不就行了?”

  沈珏听了,即便不能说烦恼尽散,也多少生出些指望来。

  沈全见状,少不得道:“只是二房长辈既慈爱,珏哥也当晓得不让长辈们为难才好。生恩难忘,未必都挂在脸上,反闹得大家都不自在。如今你也渐大了,即便不出继,以后出来读书应试终有离家那一日……这样想着,就不会觉得那么难了……”

  沈瑛前日回去就与沈全告知此事,并非是存不住话,而是也为了沈全读书的事。

  以沈瑛身份,想要送弟弟入春山书院,就要去拜托沈理,原也是这样想的。可沈瑞、沈珏要是留京的话,以他们的年岁,定也要春山书院读书,所以沈瑛有些不好对沈理开口。

  沈珏那里不用说,二老爷就是翰林学士,入学不用担心;沈瑞这里,要是能送一个人进去,肯定更愿意送沈瑞。

  沈瑛便告知弟弟,入书院读书的事再等等看。要是沈瑞直接由二房送去读书,再求沈理,省的让族兄为难。

  沈全听了,心中不以为然,只觉得大哥读书读愚了。

  春山书院是翰林子弟书院不假,可翰林也分等级,编修与学士能是一样?

  二老爷与沈理都是从五品,一个侍读学士,一个侍讲学士,都是长入宫廷的天子近臣。一个是大学士女婿,一个是侍郎胞弟,两人往春山书院送学生,别说多送一个,就是多送几个谁会拦着?

  即是原定好去给族嫂拜年,沈瑞便没有再耽搁,梳洗过后,用了半碗藕粉添了肚子,便随沈全出来。沈珏精神好了大半,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长兄长嫂,便也随沈珏过来。

  沈瑛、沈琦兄弟去往座师同年处拜年过去,并不在家里。

  倒是瑛大奶奶,因早得了消息,晓得沈瑞会来拜年,早就叫人预备了席面等着。

  琦二奶奶肚子已经八个月,产期将至,怪不得不敢出门拜年。

  沈瑞、沈珏两个看着她顶着硕大的肚子,都跟着提心吊胆。

  琦二奶奶是松江知府蒋升族侄女,能嫁入沈家五房,还是孙氏早年做的大媒。因这个缘故,琦二奶奶待孙瑞便也格外亲近些,道:“荣哥听说你要进京,先前还念叨来着……”

  她口中“荣哥”是蒋知府三子蒋荣,当年在松江时与沈瑞有旧,与王守仁也相熟。

  翰林院除了一个正五品掌院学士外,还有四个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沈家叔侄就占了两席,剩下一人是大老爷连襟何学士,另外一人就是蒋知府之兄蒋学士。

  这也是因沈理与二老爷虽是同族却已经出了五服,否则早有言官弹劾规避。

  想到此处,沈瑞莫名地生出几分翰林院成了沈家后花园的喜感。

  琦二太太到底月份大,陪着沈瑞、沈珏说了一会儿话,身子就乏了,告了罪先下去歇着。

  沈瑞、沈珏几个,则因听琦二奶奶提起蒋荣,少不得又提起蒋知府任满之事。

  从琦二奶奶这里算,蒋知府与大家也是姻亲。

  又从蒋知府提及蒋学士,由蒋学士提及翰林院,沈全与沈珏两个也发觉翰林院与沈家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珏眼睛发亮道:“看来咱们以后读书进学,度当奔着翰林院去。听说现下翰林院掌院学士年岁已高,继任学士无论是哪个,都是亲戚哩”

  见沈珏磨拳搽掌模样,沈瑞与沈全相视一笑,悬着的心都跟着放下。

  沈珏这性子极好,烦恼来的快,消得也快,大家还为他担心着,他自己早就过劲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夙世冤家(一)

  沈瑛一直在外应酬,沈琦则是下午回来的,正赶上饭时,瑛大奶奶便让他来陪客。

  看着满桌子佳肴,却是没有酒水,沈珏便嚷嚷道:“琦二哥,怎么有菜没酒?瑞二哥与我也都十三了,不是奶娃娃,大过年的可不是要好吃好喝。我大哥脾气向来严厉,不准我们吃酒,好容易出来,琦二哥也让我们吃两盅解解馋啊”

  沈琦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点头道:“是大嫂太小心,你们又不是孩子,吃两盅酒又有甚?如今到了这边,赶上大哥不在,咱们正好吃酒”说到这里,又道:“有个关中朋友年前送了几坛子酒过来,咱们也尝尝西北的酒”说罢,吩咐小厮去酒窖取了酒坛子过来。

  沈全还罢,已经十八岁,兄嫂们并不禁他吃酒;沈珏可是有些馋酒,被勾起了酒虫来,兴致勃勃地等着。

  沈瑞见沈琦暗笑,不由莞尔。

  关中酒,沈瑞就知晓一种,就是一直流传到五百年后的稠酒,度数跟江南常见的酒酿相似,不到一度。只是酒酿是用糯米或粳米做的,颜色奶白色;稠酒多是用谷类等杂粮做的,颜色浑黄。

  果然酒坛一开坛子,沈珏就察觉出不对来,吸了吸鼻子道:“这是甚酒,怎不见酒香,味道好淡

  冬日里,冷酒伤身,旁边早已预备好温酒的小炉子。准备的也不是酒盅,而是三寸直径的小碗。

  待酒一温好,沈珏顾不得挑剔颜色,就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咋舌道:“味道这么淡,这也叫酒?还好意思送礼使?”

  沈琦笑道:“此为稠酒,关中籍京官最爱的乡仪听说在关中是极便宜的,运到京城,这一坛子就要一两银子”

  整整一坛子,二斤稠酒,四人一人几碗,都吃了个于净。沈珏面上虽是不显,可早先也多少有些想要“借酒消愁”的意思,才主动讨酒吃,可滚热稠酒下肚,醉意没上来,倒是吃了半头汗。

  因之前沈理那边已经定好初四设宴,宴请在京族兄弟们,大家明日还能再见,沈瑞、沈珏用完饭后,就没有等沈瑛回来,就回了沈械家。

  一夜无话,次日沈瑞、沈珏,随着沈械一家去了沈理家。

  沈理这里,除了五房兄弟过来之外,三房沈玲也来了,二房那边沈琴、沈宝、沈琳三个也被接出来。只有沈珠,病情虽好些,到底不敢折腾,才没有出门。

  沈家玉字辈兄弟,在京诸人,汇聚一堂。

  这其中,沈理、沈械、沈瑛为进士,如今已经是官身;沈琦是举人,进了仕籍;沈全是童生,余下众人除了三房沈玲外,其他人也都在读书。

  再提及松江各房其他玉字辈举人、生员,沈家这一代,已呈鼎盛之势。

  未出仕这些少年还想不到这些,沈械却是暗暗欣喜不已。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只有体会在外的漂泊,才会深刻地晓得在家时的安心。

  官场之上,固然有同乡、同年、同门、师生等各种关系为纽带,形成种种人情网,可这多是利益使然,遇到宦海沉浮,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对比之下,族亲因血脉牵系,则是最好盟友。

  自沈度、沈灿兄弟出仕,沈家子弟读书传家,历代都有人出仕,可除了二房嫡支显赫外,其他房头都是微末小官,最高的也不过是宗房已故老太爷,在从三品参政位上致仕。

  如今瞧着这势头,沈族出色子弟不是一个两个。即便科举仕途,大浪淘沙,只要能再进学两三个,沈家在官场上就有了接力人,可以等到沈栋那一代人逐渐长成。即便最后没捞到举人、进士功名的,只要有向学之心,以后在教养子弟上留意,读书种子也只会越来越多。

  沈理并没有在众人跟前提二房嗣子之事,不过在与沈械、沈瑛说话时,却提到春山书院。沈全、沈瑞、沈珏几个到底如何入学,还要先看二房长辈安排,左右并不用太担心就是。

  十几个族兄弟,虽都在一屋坐着,可因年齿不同,分坐了几处。沈理这里,不用说是沈械与沈瑛、沈琦几个;沈全那里,是陪着三房沈玲与沈琳说话;沈瑞、沈珏这里,与沈琴、沈宝坐在一起。

  至于栋哥、宁姐、慧姐等小一辈,则也由同辈的族兄弟、族姊妹处招待。

  沈琴、沈宝这里,听说沈瑞、沈珏前日去了隆福寺,都是艳羡不已。

  沈琴抱怨道:“珏哥没义气啊……也不说去唤我们一声”

  沈珏偷偷地指了指沈械坐着的方向,低声道:“是随着大哥去的,规规矩矩地烧香拜佛,在庙会上就打了个转罢了……”

  瞧他模样,就差加一句“谁去谁后悔”。

  大家虽是同辈兄弟,可因年岁相差太大,大家对沈械这未来沈家当家人也多有敬畏。

  沈琴缩了下脖子:“这次算了,下回珏哥可记得唤我同宝哥一声”

  几个小的正凑到一起说话,三房沈玲,脸上带了几分小心随着沈全走了过来。

  若是来的只有沈全,众小都相熟的,自然无需多礼。可对于这个三房族兄沈玲,大家实是陌生,反而都带了客气。见他过来,便都起身相迎。

  沈玲是沈珠堂兄,是三房二老爷庶长子,在族学里念了两年书,识了字后,就进了铺子里学打理生意;前两年被派到京城来,打理南城一处布庄。

  三房子孙繁茂,家里生意又多,除了嫡子嫡孙被看重外,其他庶子庶孙,多是如沈玲这样,早早就接了差事,当成掌柜或伙计使唤,也是防着外头雇的掌柜弄鬼,才多爱用自家人打理产业。

  论起年岁,沈玲比沈全还要大两岁,按理应是同沈全做过同窗。可因他读了两年书就进铺子学差事,同沈全刚好错过。

  沈玲已是弱冠之年,不过在众族弟跟前,他却没有摆族兄的谱,反而十分客气。

  见众人起身,沈玲忙道:“快坐快坐,无需如此,是我扰了你们说话……”

  四小中,沈琴年岁最长,便道:“玲二哥太客气……我们也不过是东一句、西一句闲聊呢……”

  沈玲过来,是专程来寻沈琴的。

  “琴哥,听说九哥病了,我想要去看看,你瞧着二房长辈那边便宜么?”沈玲带了几分拘谨说道

  沈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玲二哥怎问起我来?沧大伯、大伯娘都是极和气的人,二伯与三叔待人也慈爱,哪里有什么不便宜的?倒是玲二哥,身为晚辈,怎么还没有过去拜年?外道甚了,都是族人?怕是珠九哥那里,也是念着玲二哥的。”

  沈玲讪讪道:“先前并不晓得你们来京,不曾去过二房长辈家,怕是冒昧登门不便”

  哪里是他不想去呢?就是以前没有往来,如今二房与族中关系缓和,他身为族侄也当去拜见。更不要说堂弟来了,就住在二房。他十来岁就出来打理买卖,最是晓得人情高低,岂会那般失礼。

  他是想过去,却是不能去。

  沈珠尚未到京,沈玲就接了三房老太爷家信。三房老太爷不许他往二房去凑,怕他行商贾事为二房长辈不喜,牵连到沈珠头上。

  沈玲无法,也只能做不知沈珠上京。

  如今沈家族兄弟聚会,沈玲不能再装不知道;更不要说沈珠病了,他这个堂兄总不能不闻不问,否则传回松江又是他的罪过。

  三房老太爷改换门庭,读书的子孙都是宝,不读书的都是草芥一般,偏心的没谱。

  但是有老太爷家信,沈玲怕真的被二房长辈所厌,少不得上来寻沈琴、沈宝兄弟打听打听二房长辈们脾气秉性。

  虽说二房大老爷已经与沈理、沈械等人初一那天就说了准话,敲定嗣子人选,可沈琴、沈宝两个并不知晓。

  瞧着二老爷待沈珠温煦,二太大也颇为留心沈珠病情,沈琴、沈宝两个还以为小二房看上沈珠。至于小长房那里,不用说,看重的就是沈瑞。沈瑞虽出门做客,可大太太因沈珠住着沈瑞先前客院,已经使人开始收拾另一处院子。并不是前面客院,而是在二门外一处偏院,便前面跨院要宽敞许多。

  至于沈琴、沈宝为何能知晓新院子是给沈瑞准备的,那是因为无需猜测,只看大太太带着沈瑞两个侍婢收拾院子,就晓得院子的新主人是哪个。

  如此一来,在沈琴、沈宝看来,二房择定的嗣子就是小长房沈瑞、小二房沈珠、小三房沈珏,除了沈珠这里微微有些意外的,其他两人也觉得是意料之中。

  为此,沈琴与沈玲客气完,心里就开始后悔。

  大家腊月二十八抵京,年前年后也待了好几日,沈珠可是提也不曾提过沈玲这位堂兄。说不定为了怕碍二房长辈的眼有心与堂兄疏远,自己这一多嘴,说不得坏了沈珠先前算计。

  沈全向来热心,见沈玲只因身份庶出又行商贾事,族兄弟跟前没底气,心下不忍,道:“我也正打算去沧大伯家探望珠哥,玲二哥要是不放心珠哥,就随我一道过去”

  沈玲闻言,面带感激道:“那可是好,就劳烦全哥了……”

  沈全想到沈瑞在沈械处住了两日,道:“瑞哥甚时候回沧大叔家?要是不着急,也跟我家去住两日?”

  “我初六要随着老师出去,明日就该回去了。”沈瑞道。

  他随着沈珏出来,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要是随着王守仁出门,少不得要回去换衣裳。

  沈全点点头:“那样的话,我与玲二哥明日就随你一道过去,也省的提前往那边递帖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夙世冤家(二)

  说话时族兄弟分坐,待到开席时,却是大家团坐了一张大圆桌。

  十一位族兄弟,来自沈家七个房头,除了二房、六房位,其他房头都有子弟在。年纪最大的是沈理,年纪最小的沈珏,前后差了将二十年。

  除了沈玲与大家不甚相熟之外,这年前年后沈氏子弟已经聚了两回,也都熟了。

  就是沈玲这里,几位年长的族兄待他也温煦。

  待问过他只读了两年书就进了铺子,从学徒做起,后来进京做了南城布庄掌柜,沈理、沈械等人面上没说什么,心里不免腹诽三房老太爷的糊涂。即是念念不忘改换门庭,为何不让儿孙都读书进学,还分了嫡庶出来?

  沈玲对答之间,初有些拘谨磕绊,可稍相熟后,是个极有颜色的人。想他的年纪,弱冠之年就能进京为大掌柜,这待人接物定是错不了,是个聪明人。这份伶俐劲,用到读书上,保不齐又是一个读书种子,却是生生耽搁,只能经营商贾行当。

  宾主尽欢,待众兄弟告辞离去,沈理便留下了沈瑞。

  沈瑞前晚已经听沈械讲过,自是晓得沈理留自己所谓何来。

  “瑞哥,过了元宵节洲二叔就回松江,敲定嗣子过继之事……你为小长房嗣子,珏哥为小二房嗣子,后入为嗣,虽不容易,可你的情况又不同。你既有心举业,入了二房只有好处。”沈理有些担心沈瑞想不通,劝道:“也不要想的太多,婶娘能将你托付给沧大伯娘,定也会乐意让沧大伯、沧大伯娘照顾你。”

  毕竟在古人眼中,骨肉天伦最重,沈瑞要是欢欢喜喜出继,就有不孝之嫌。

  因这个缘故,沈瑞即便心中再乐意,在沈珏跟前能承认,在沈理面前却不好多说,只道:“我晓得了。”

  沈理叹了一口气道:“你现下还小,不知世情,多了这个侍郎子弟的身份,对你只有好处。”

  沈瑞沉默了一下,看了下身上衣服,问出心中疑惑:“六哥,二房润三叔选的嗣子是谁?”

  沈械前日说时沈瑞就想要问了,不过当时沈珏状态不好,没有顾上这一茬。

  或许在旁人看来,二房小长房的嗣子是小宗宗子,以后支撑门户,大老爷品级最高,大太太娘家姻亲也得力,可好处越多,责任越重;反而不如小三房,看似举人门第,不过因三老爷养病未出,照样可以得到伯父、伯母的照拂。

  沈理道:“沧大叔初一那日当着我们几个年长的族兄弟没有提及润三叔嗣子之事,不过私下告诉我,属意你兼祧两房,只是那是等你过继到二房以后的事,现下无须声张,只要你心中有数就好……

  沈瑞甚是意外,抬头道:“先前二房长辈不是还感叹独丁难养?怎么又绕到兼祧上?”

  瞧着沈润夫妇的模样,也是极盼着嗣子的模样。

  “我原也疑惑,后来沧大伯说小长房、小三房并未分家,多半是因这个缘故。”沈理道:“二房与族中早先往来不多,我也是听沧大伯提才晓得二房三太爷在世前,沧大伯与洲二伯就已经分了家,如今是分产不分居。”

  虽说按照世情,多是父母去世后兄弟辈才分家单过,不过父母为了防分家不均伤了兄弟情分的,提前主持分家也是常有的。对于二房兄弟已分产之事,沈瑞与沈理都没有多想。

  不过因提及往事,使得沈瑞想起孙家与二房渊源:“六哥,您在京城时间不短,嫂子那边年头更长,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我外祖与二房当年到底有何渊源?听着沧大伯娘意思,我娘当年也是在京城长大,大伯娘与我娘往来还十分亲密,可为何先前并不曾听我娘提及?”

  事关已故孙氏,沈理面上带了几分郑重:“二房长辈只说孙家太爷生前与三太爷交情颇深,其他的都含糊,是当好生打听打听。只是到底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估计得需要些时日。”

  沈瑞道:“左右又不急,六哥、六嫂帮忙留心就好……我就是想晓得孙家与二房除了外祖与三太爷的交情外,有没有其他事。总觉得孙家与二房之间有甚隐晦处,不好对人言,否则我娘也不会隐下这段渊源……”

  以京城二房这些年运势,只要孙氏早早将这靠山摆出来,四房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怎么敢算计她?就是沈家其他房头,畏于二房之威,也不会惦记侵占孙氏产业。

  沈理原本并不觉得古怪,听沈瑞这么一说,也察觉出异样,不免有些犹豫。

  要是真查出听不得的隐私怎么办?二房过嗣之事,需不要推迟?

  要是嗣子名分订了晓得有不妥当处也晚了。

  可是对于二房来说,过继是大事,几位长辈已经有了定夺,自己这样多事好么?

  随即,沈理又觉得自己想多。

  以二房大老爷、大太太的人品,怎么会像做了恶事的。要是二房真有对不起孙家之事,孙氏也不会对大太太托孤。孙氏之前没有显露这段关系,多半是不愿借势。

  沈理留下沈瑞,除了与他提及此事外,主要的还是要提醒他读书:“若是想要入仕立世,家势是底气,也是锦上添花,自身学识却是不可缺。官宦人家子弟,科举入仕是便宜些,也不是人人都能中举成进士,成为纨绔之流的不乏其人。即便读书辛苦,可也要有自强之心,且不可因有了捷径,就连走路都觉得累了。那样的话,叫你入嗣反而是害了你”

  沈瑞认真听了,躬身道:“六哥放心,殿试之前,一日不会懈怠。”

  不中进士,一切都是浮云。

  等中了进士,在这个时代就是鲤鱼跃龙门,搁在后世就是高级公务员,有了铁饭碗。

  沈理见沈瑞毫不犹豫地模样,又自信百倍的模样,笑道:“这话对也不对能到殿试,是可也歇一歇。不过过了殿试就无需读书了?须知学无止境。”

  沈瑞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对于沈瑞的科举之途,沈理倒是不担心他考不上举人,不过少年举人与中年中举又不一样。

  少时中举,进士科耽搁落第几次,只当是磨练心性;中年中举,进士科就耽搁不得,否则到了儿孙满堂才中进士,仕途上就别指望有进益。

  想到沈瑞这次进京,耽搁了县试、府试,沈理道:“原想着你分两年应童子试,把握也大些,准备的也充足,如今看来要明年下场…时文之外,诗词也当做做,你的诗词虽有些灵气,到底浅白,遇到年岁大的考官还是喜欢华丽厚重的文风。有备无患,先准备着,等明年再仔细打听。”

  同样是读书十多年,为何官宦子弟比寒门子弟容易中榜,除了父族传下的应试经验外,还有因官宦人家消息更灵通。

  县试还罢,多是死题,无需去揣测考官喜好;到了府试、院试,就要考虑考官的喜欢与文风。到了乡试与会院试,也有各种取巧的法子,不是作弊,而是应试捷径。

  想起自己当年应试时的忐忑与艰辛,对比沈瑞现下的轻松自若,沈理瞧着不由碍眼,轻哼道:“明年我叫林哥也应童子试,你这做叔叔的,要是被侄子超了去,看你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沈林今年十岁,明年十一,下场县试,并不算小。

  再想到沈械之子沈栋,明年多半也会下场,沈瑞确实生出几分紧迫。

  自己装在一个少年壳子里,又不是真的少年,比不上沈理他们这些人还罢,要是连几个十来岁的少年都比不过,那可是白活两辈子……

  次日,早饭过来,沈全便带了沈玲过来接沈瑞,三人一起去了侍郎府。

  沈瑞是出门后归来,沈玲则是初次上门,三人到了侍郎府,自然是先去见长辈。

  大老爷不在家,出去与同僚小聚去了,三人直接去了上房见徐氏。

  徐氏初次见沈玲,少不得给了表礼,对于京中还有这一族侄也颇为意外,少不得说两句以后往来,勿要外道的话。

  态度不过是客客气气,不过也足以⊥沈玲受宠若惊。

  因沈全、沈玲两个过来,是为了探病,徐氏寒暄几句后,便吩咐婢子带他们两个去客院,独留下了沈瑞说话。

  “你那院子珠哥养病,就别回去住了,我又叫人收拾了住处给你,冬喜、柳芽两个如今都在那头。”徐氏道。

  沈瑞昨天已经听沈琴悄悄说了此事,倒不意外,只道:“劳烦伯娘费心。”

  徐氏摆摆手,将他招呼到跟前,道:“好孩子……想来沈械、沈理都已经同你说了过嗣之事,也没问你愿意不愿意,我与你大伯就打算将你长长久久地留在京中……”

  沈瑞不好说愿意,也不好说不愿意,只有默默。

  徐氏便道:“我虽没与你祖母打过交道,却是见过你父亲的……四房那里,估计会提及你名下产业。要是按照律法,你若出嗣,那份产业理应留在四房,可法理不外乎人情……就是伯娘我,也不愿意的就如此白白便宜了他们,你可有什么打算,要不然伯娘帮你争一争……”

  沈瑞抬头,道:“伯娘,侄儿不想争,我娘生前扶贫济困,是个极善的人,那些产业能不能也捐了做善事……”

  第一百六十章 夙世冤家(三)

  徐氏听了沈瑞的话一愣,随即微微皱眉道:“做善事?瑞哥怎么想到这个?莫非在禅院住了三年,也开始信佛?”

  对于孙氏生前行为,徐氏心里并不认同,连自己与儿子都护不好,接济了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对于佛道之流,徐氏向来敬而远之,也不喜欢沈瑞受了孙氏影响沉迷佛教。

  道家求长生,佛教修来世,追求的都是虚无缥缈。有的时候,也是一种逃避当下责任的手段。

  “我虽不信佛,我娘生前却信。用她留下的钱财积她笃信的福德,也是适得其所。”沈瑞回道。

  徐氏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

  孙氏虽是个好人,可徐氏并不希望沈瑞继承她所谓的“善心”。

  她微微一笑:“如何做善事,瑞哥可有了腹稿?”

  沈瑞想起上辈子看过的族谱,鬼使神差地问道:“伯娘,要是将我娘名下产业捐给朝廷、造福地方,能不能给我娘换个诰赠?”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心下一软。

  在她看来,沈瑞此举显然是因要过继二房才想要如何行事。

  难道这孩子一心出仕,就是为了以后给亡母赚个诰赠?孙氏做了再多善事,可商贾出身到底为人诟病。

  这世间当娘的最大福气,莫过于“母以子贵”。沈瑞有此孝心,也不妄孙氏生养了他一场。

  换做其他孩子,这个年纪哪里会想到这么深远。

  不得不说,徐氏将事情想多了。

  沈瑞本意,不过是不想便宜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又想起上辈子看过的族谱,才有此一问。

  沈瑞既有此心,徐氏便沉思,仔细地想了想,最后摇头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咱们这样人家最忌讳出风头,露富此等事,又最易招灾……若是同你娘生前似的静悄悄地散财倒是不怕,最怕拿到台面上说……”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加上这个时候,是你出继二房时,那些银钱你大张旗鼓地捐出去,也会惹人非议。旁人不会觉得是你自己的主意,只当我与你大伯借口哄了你的银子。还不若你留在手中,等你以后有了功名,入了官场,能熬到上朝官时,以嗣子身份捐了生母遗赠,为生母捐一份诰赠,亦是师出有名。”

  “只有这一个法子么?”沈瑞问道。

  徐氏道:“做主捐产业的是你,那上表朝廷求诰赠的也当是你……以你如今年纪,又无功名,自是不妥当……”

  族谱五十年一修,沈瑞也不晓得孙氏得诰赠那条是不是后来修族谱时加上的。

  “那我会努力读书,争取早日登科入仕,再行此事。”沈瑞道。

  眼见沈瑞懂事,又是能听得进劝的,徐氏心情大好,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账本,递给沈瑞:“瞧瞧这个”

  沈瑞有些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不过就几行字。

  某年某月某日,某某钱庄取金几多、银几多。

  寄存宗房大老爷处银钱几何,寄存五房郭氏处银几何,寄存苏州祝允明处置田银几何,魏家置地银几何。

  沈瑞在心中过了一下金银数,十万两银子,不由睁大眼睛。

  孙氏病故前后,名下产业尽数被骗卖,贺家那边两个织厂交易银是五万两银子,沈家宗房、三房、九房染指产业交易银加起来也是五万两上下。因这十万两银子下落不明,张老安人可是没有少咒骂带了银子跑路的张燕娘夫妇。

  沈瑞一直觉得“有口皆碑”的孙氏最后下场太惨了,与她向来行事对不上。

  既然出来徐氏这个“托孤人”,以孙氏心性之好强,即便有人让徐氏照拂沈瑞,也不会让沈瑞去占二房便宜。

  徐氏叹息道:“瞧你的模样当是想到了。没错,这正是你娘留下的,她在给我的信中就提及想要你进京,这些银钱也是给你做后手。松江那边人太看轻了你娘,若是连嫁妆都护不住,那也就不是你娘了。不过她这局布得好,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与其将那些产业留在四房,被这个那个惦记,一点点想法设法占了去,等到你大时,能不能剩下还不好说,还不若撕开那些贪婪之人嘴脸,直指人心。”

  以二房声势,想要保住沈瑞名下产业并不难。

  沈举人满脑子小辫子露在外头,一抓一把。

  不够徐氏能为沈瑞着想,沈瑞很感激,却也要为二房考虑:“我若为嗣,还握着生母嫁妆,会不会引人非议,给大伯、伯娘添麻烦?”

  “法理不外乎人情。你是你娘独子,你们母子又曾被四房苛待,四房本有不是在前,宗族这里没人会有异议。除非四房老爷真舍得下面皮,将事情闹到公堂上去,这产业归属才会出现争议。这些你无需担心,你洲二伯既亲自回松江本家,自会将事情都处理周全。”徐氏道:“只是伯娘这里这份,你心里晓得就好,就无需拿到台面上说,你也莫要说捐了的话。狡兔三窟,你大伯品级越高,京城里越是不稳当,谁晓得以后有没有沉浮时,这银钱加上我这里还有些私房,刚好与你另外在南边置份产业。”

  沈瑞想起张老安人嘴脸,道:“侄儿出京前,家祖母曾叫了我,对于族亲多有关切,也曾问二房家事;家父是最重礼教,爱惜名声,生怕惹人非议。”

  沈瑞说的婉转,徐氏哪里听不出他话中之意,立时恼的不行。

  这个张老安人,恁地无情,唯一的嫡孙都想着出继出去,半点骨肉之情都不念。

  徐氏强压了怒气,对沈瑞道:“伯娘晓得了……瑞哥莫要再担心这些琐事,交给长辈们就好,你只安心读书……你三叔留了琴哥、宝哥两个在,等过了十五,你与珏哥也去凑数,给他做学生去……

  同沈瑞说完话,徐氏便打发婢子送沈瑞去侧院新居。

  沈瑞新居,就在中堂东侧院,是沈全、沈珠、沈琳他们之前住的客院后头,是个小两进院,前后十几间屋子。

  除了郝妈妈、冬喜、柳芽之外,剩下四、五个婢子都是生面孔。

  见沈瑞回来,众人都带了喜色。

  冬喜向来最有眼色,并不着急与沈瑞叙话,而是牵了一婢子的手过来,笑吟吟道:“二哥,咱们这里来了新人,这是大太太跟前的春燕妹妹,被大太太的指给二哥了。”

  沈瑞在二房住了几日,也晓得徐氏身板的几位太太身边一等婢子都是以颜色起名。眼前这个既叫春燕,那就不是一等。徐氏方才没有专程提及,就是过来做小丫鬟的,只是不知冬喜为何专门提及。

  春燕十三、四岁年纪,长了一副圆脸,未语先笑,福身道:“婢子春燕,见过二哥”

  沈瑞却是不由多看了两眼,心中有数,道:“瞧着你面善,莫非与周妈妈有亲?”

  春燕一笑,露出一颗虎牙,平添了几分俏丽:“回二哥的话,那是婢子姨母。”

  周妈妈是徐氏陪房,她的外甥女过来当差,是徐氏对沈瑞的体恤。

  沈瑞之前在客居,对于二房上下也是客人的认识;眼下要久居,自然需要个熟悉二房上下的人来打听事。春燕年岁虽不大,后头却有个周妈妈,打听起什么来自然便宜的多。

  介绍完春燕,冬喜也没有落下旁人,又将其他几个婢子也叫过来,给沈瑞见礼。

  沈瑞见过,只道:“虽说迟了几日,到底是在年节礼,旁人都歇着,大家收拾屋子也不容易,冬喜姐姐记得给补上压岁钱”

  冬喜笑着应了,待到无人时,对沈瑞道:“二哥,这边院子像是早就收拾出来只有地龙先前没烧。打初一开始,这边就点了地龙,满屋子摆火盆,几日过去,潮气都散了。”

  沈瑞闻言,心中有数。

  看来二房这里,自从徐氏南下,也有了迎接嗣子的准备,以这偏院的位置,虽在二门外,不过也不是客房。

  因沈全在西客院,沈瑞到新居看了几眼,便去了西客院。

  沈珠已经起了,穿着家常衣裳坐在中厅,除了来探病的沈全、沈玲之外,沈琴、沈宝两个也在座

  一进屋子,沈瑞便察觉出不对劲。

  五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自己,沈家诸子神色各异。

  沈琴是懊恼心虚,沈宝则是带了忐忑小心,沈全则是殷殷关切,沈玲满脸艳羡,沈珠则是脸黑的能刮下霜。

  “这是怎么了?”沈瑞莫名。

  沈琴讪笑两声道:“是哥哥不好,方才嘀咕瑞哥来着”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

  以沈全与沈瑞的关系,沈琴即便背后说沈瑞,也不会是坏话。

  只是引得大家这些反应,定不是寻常话。不过瞧着沈珠的脸色,沈瑞心中也隐隐猜到,不外乎嗣子已定之类的话。

  按理来说,他出门几日回来,当先问候沈珠的病情,不过眼见沈珠跟炸毛鸡似的,沈瑞也不去自讨无趣,只对沈全道:“三哥你这边说完话没有,得空也随弟弟去坐坐……”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夙世冤家(四)

  沈珠看着沈瑞的目光,本是有怨有嫉,不过沈瑞没有搭理他,反而与沈全说话,使得他颇为意外

  他低下头,自嘲一笑,再抬起头时面上怨恨嫉妒已掩住,只余下愧疚,对着沈瑞道:“都是我不好,在瑞哥这里生病,倒是将瑞哥这个正主挤走了……如今我将好了也当搬回去……”

  瞧他强颜欢笑模样,沈瑞心中一叹。

  早先那个在族学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不见,即便那时骄傲自得的沈珠同样不讨喜,也有自己长处,总比眼前这个口不对心的做作之人要强。

  沈珠想要过继二房,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到,不管他面上如何恳切热络,只要知晓最终结果,都会恨上沈瑞、沈珏两个。

  沈瑞便也无心与他拉关系,淡淡道:“珠九哥随意……”说罢,又望向沈全:“三哥随我去坐坐

  沈全已经起身,笑道:“好,玲二哥难得过来,正好腾出地方让玲二哥与珠哥说话。”

  沈宝拉着沈琴起身,赔笑道:“我与琴二哥也先回去了。”

  即便沈珠开口挽留,可大家还是从西客院出来。

  出了门口,沈琴便惴惴地看着沈瑞道:“瑞哥,我方才多嘴,说了大伯娘给你收拾新院子之事了

  “珠九哥就为这个着恼?”沈瑞皱眉道。

  给他收拾院子的大太太,瞧着沈珠前些日子劲头,明显是奔着小二房嗣子去的,怎么还为小长房的事情着恼。

  沈琴讪讪道:“我只是见珠九哥老提搬回去的话,就多说了一句,‘不用惦记搬,二伯父那里也收拾屋子,珏哥有地方住,……”

  大家都不是孩子,谁不晓得沈珠介意的不是住处,而是嗣子已定之事。

  沈瑞看了沈琴一眼,轻笑道:“许是我误会了,珠九哥或许只是因身子不舒坦才有些不高兴……

  沈宝瞪了沈琴一眼,对沈瑞道:“琴二哥就是烂好心,见珠九哥还洋洋自得以二房嗣子自居,怕珠九哥以后晓得越发下不来台,方点破此事,并非是有心引得珠九哥迁怒……”

  沈琴涨红了脸,耷拉脑袋,不再说话。

  沈瑞见沈宝陪着小心模样,道:“即便琴二哥今儿不说,珠九哥也终会晓得,这没什么……”

  沈全素来和气,待族兄弟们也亲厚,此时却没有说什么。

  沈琴、沈宝回了住处,沈瑞则带了沈全来了侧院,直接进了前面书房。

  书房是三间,一明两暗,东边两间无隔断,东墙是一面书架,已经装满书册,书架时是一条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西首一间多宝格式书架做了隔断,南窗户下是一副炕,炕上放了小书桌,还有一块厚毯,地上是雁翅排列四把椅子。

  沈瑞方才已经见过,沈全赞道:“这倒是冬日读书的好地方”

  两人落座,奉茶的婢子退下去,沈全方正色道:“珠哥对过继之事极为上心,如今希望落空,心中定会恼恨,谁晓得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来,以后瑞哥对他还是避而远之。”

  沈瑞点点头道:“谢谢三哥,我晓得了。三哥也莫要太担心,听伯娘的意思,过了十五洲二哥回松江时,会带了沈珠、沈琳回去。”

  沈全闻言微愣,随即叹气道:“这么多兄弟,旁人都留京,只有他与琳哥被带回去,怕是他到时又想不开他的心思都挂在脸上,长辈们不留他,当也是怕生出事端……”

  不管沈珠有什么短处,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族兄弟,眼见他越陷越深,沈全也生出几分埋怨:“珠哥妄想是不对,可二房长辈也有错处……要是早早将择了你与珏哥之事表明,不弄得这样含含糊糊,珠哥也不会越来越糊涂。”又道:“珠哥也是,沧大伯、洲二伯选了嗣子人选,润三叔哪里不还是没说么?不过是瞧不上润三叔举人身份,心高想要做个衙内公子……”

  沈瑞懒得去理会沈珠的小心思,想着五房三子都在京城,沈琦即便以后考中,也是去外地做官或留在京城,不会回松江,便道:“三位哥哥如今都在京城,有没有想过接鸿大叔、大婶子来京?”

  后世这种很常见,父母随着子女迁徙。如今这种情况也有,京官接了原籍的老太爷、老太太进京孝敬的。

  古人最重乡土,未必是要让沈鸿夫妇搬家,不过趁着他们还年轻,进京荣养几年也没什么不好。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我前几日也与大哥念叨这个来着……前年大哥金榜题名后,就写过家书,想要接父母进京,不过我娘担心北方气候不好,不利于我爹修养,又因我要应童子试,福姐年纪小。可我瞧着,京城冬天冷是冷,屋子里却比松江要舒坦。用地龙火墙取暖,也比炭盆于净暖和的多

  沈瑞看着沈全,想到沈全除了院试,还有乡试一道坎,终有回乡的时候,以郭氏对幼子的疼爱,绝对不会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南边应试。要是真能进京小住的话,也就这两年功夫。对长辈们来说,未必愿意折腾。

  沈全显然也想到此处,摸着下巴有些犹豫:“只去了书信过去,我爹我娘多半不爱动,要不我随了洲二伯回去……可书院的事情怎么办?怕是大哥、二哥不肯让我回去”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院子里高声喊道:“瑞哥、全三哥……”

  是沈宝的声音。

  听着这声音不对,沈瑞与沈全忙从书房出来,就见沈宝呼哧带喘地跑过来,满脸焦急道:“瑞哥、全三哥,快去瞧瞧,珏哥被烫了,大伯娘已经过去……”

  沈瑞听了,心下一惊,顾不得仔细问,便随着沈宝从偏院出来。

  沈全边走边问:“沈珏什么时候来的,到底怎回事哩?”

  沈宝脸色煞白,带了惊悚道:“我也不晓得,原是想着玲二哥走时得去送一送,免得失礼,方打发婢子留心那边。谁晓得没一会儿,那边就出了大事,珏哥回来,不知怎地又被滚烫了……乱糟糟的好怕人,已有人去请了大伯娘,我心里害怕,就过来叫瑞哥与全三哥……”

  说话功夫,众人已经进来西客院。

  北屋乱糟糟的,有哭声,有说话声,就听徐氏怒喝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一下子肃静下来,随即有个婆子挑了帘子出来,对沈瑞等人福了福,便脚步匆匆地走了。

  沈瑞挑了帘子进去,顾不得去看别人,就用眼睛寻沈珏。

  沈珏闭着眼睛,倒是椅子上,左半边脸通红,从眼下到脖颈,都是密密麻麻红红亮亮水,看的人触目惊心。

  徐氏站在一旁,满脸惊怒。

  沈玲站在一旁浑身战栗,沈珠也站着,红着眼圈、满脸痛苦之色,浑似被烫伤的那个人是他一般

  自打沈瑞守孝期满后,同沈珏两个就形影不离,固然生不出兄弟之情,也是将他当侄儿似的待。眼见他这个模样,沈瑞心里直揪,上前道:“珏哥,珏哥……”

  沈珏听到动静,睁开眼来,望向沈瑞,眼泪一大滴一大滴滚落:“呜呜瑞哥…恁疼……”

  这种烫伤,要是刚被烫时,用冷水冲洗两刻钟到半个时辰,就不会起水;如今沈珏半张脸成这个模样,还不知要遭多少罪。

  沈瑞心中虽难受,可总不能陪着沈瑞哭,便望向徐氏。

  徐氏看着沈珠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瑞哥就烫着了?”

  沈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愧疚道:“伯娘,都是侄儿不是,珏哥过来探病,我心下感激,就亲手倒了茶,却是失手跌碎了茶杯,烫伤了珏哥……”

  沈珠没等说完,沈瑞已经听不进去,上前就是狠踹了一脚。

  沈珏是坐在椅子上,沈珠站起身给沈珏端茶,即便失手跌了,落了茶盏,也只会往沈珏衣裳腿上落,怎么能烫到沈瑞脸上?

  这话能骗得了哪个?

  “啊”沈全惊呼出声,跌倒在地,脸上还有些怔忪。

  众人都愣住,沈瑞素来斯斯文文,还头一次见他怒目金刚模样。

  沈瑞踹完一脚,手下没停,又狠狠甩了沈珠一个耳光。

  旁人还罢,心中对沈珠的埋怨即便比不得沈珏,也都带了气愤。只有沈玲不好旁观,忙上前拦在沈珠身前,带了祈求道:“瑞哥,莫要动手,珠哥不是故意的,到底是族兄弟,怎么能动手呢……”

  沈珠已经醒过神来,恨恨地望向沈瑞:“君子动手不动口我即便失手伤了珏哥,自有长辈们惩处,还轮不到你这个做族弟的来问罪”

  沈瑞冷哼道:“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我没有这样的族兄弟”

  并非他冲动,而是实在看不惯沈珠这样。如今沈珠是客居沈家二房,只要他咬牙说不是故意的,旁人也不能强着他认罪。可要说他不是故意的,那鬼才相信。

  二房长辈是隔房族亲,怎么罚沈珠?宗房大哥是沈珏的胞兄不假,可毕竟是沈家宗孙,也不好处置沈珠。

  可他轻飘飘地请罪,沈珏这罪就白受了?哪里有那么便宜的美事

  且不论沈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这弟殴兄到底不妥当,徐氏见状不由皱眉。

  沈全、沈琴、沈宝三人在旁,则是神色各异。

  原本簌簌流泪的沈珏,见了眼前情景,却觉得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瑞哥说的好,明明是故意烫我还不敢承认,真是小人我也没有这样的族兄弟……”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夙世冤家(五)

  西客院闹出这么大动静,大太太亲至,又打发人去请大夫,距离西客院不远的二太太与三太太那里,自然也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

  见伤的是沈珏,伤势又这么严重,二太太眼泪立时下来,三太太在旁,也忍不住急的红了眼圈。

  先不说沈珏入嗣不入嗣的话,只说沈家本家各房族侄进京,一个两个的病了、伤了,也说不过去

  “这是怎了?好好的孩子怎么烫成这模样?”二太太望向徐氏,哽咽着问道,心中不无埋怨。

  好好的孩子,眼看就要入二房为嗣,就烫伤了脸。小二房真是走了背字么?

  徐氏心里恼怒,无心为沈珠遮掩,便说了沈珠“失手”落下茶盏之事。

  二太太本就极厌沈珠,此刻望向沈珠的眼里淬了毒,怒视沈珠骂道:“好一个黑心肝混账种子,这般狠毒,还有脸说是失手?珏哥哪里得罪了你,值得你下这般狠手?能将人烫成这个模样,得是多开的水?”说着,便望向沈珠的手。

  沈珠已经被沈玲扶起来,脸色苍白,露出几分惶惶来。

  被二太太目光刺的,沈珠将握着拳头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沈瑞发现怪异,上前几步,抓了沈珠胳膊。

  沈珠怒视沈瑞道:“你又要作甚?”

  沈瑞手上用力,将沈珠胳膊抬起,另一只手掀开沈珠袖子。

  沈珠气得直发抖,狠握着拳,想要挣脱开,使劲了两下又没动。

  这会儿,众人也都明白过二太太的意思。

  大太太神色更黑,三太太望向沈珠的目光也带了诧异。

  沈玲见状,不免着急,想要上前,却被沈全一下子拉住。

  沈全寒着脸道:“玲二哥,有些事还是弄明白的好”

  沈瑞那里,使劲捏了一下沈珠手臂,沈珠原本紧握着的拳软软的松开,只见他五个手指上,布满着大大小小红彤彤的水。

  证据就在沈珠自己手上,他方才那番“无心”的说辞,立时成了笑话。

  沈珠一下子挣回胳膊,使劲地将右手往袖子里缩,脸色青白,低着头无语。

  真相大白,屋子里却诡异的静寂。

  二太太方才怒急,顾不得在妯娌晚辈面前,口出恶言;如今醒过神来,又是恢复柔弱状,对着沈珏垂泪。

  沈珏却是已经收了泪,红着眼圈,瞪着沈珠咬牙道:“珠九哥,我自问不曾得罪你,你怎么就要烫我?”

  沈珠闻言,一下子抬起头:“你没得罪我?瑞哥本不关心出继之事,四房也只有瑞哥一个嫡子,你却借着源大婶子与沧大伯娘有旧,四下里搬弄口舌,将瑞哥说的凄惨无比,引得二房长辈们怜惜,将瑞哥推在前头。又处处显摆出与瑞哥交好,接来送去的,不过是借着瑞哥卖好……你明明晓得我想要入嗣二房,还如此算计,你又哪里当我是族兄?”说到最后,满是恨意,先前惶惶已经化作满身怨

  沈珏听得目瞪口呆:“珠九哥、珠九哥说的这是我?我怎么不晓得,我何时有那个心思啊?”

  “若不是因你与瑞哥交好,沧大伯、洲二伯怎就会选了你入嗣小二房?同我相比,你哪里强了去?我倒是要看看,你要是破了相,绝了仕途,沧大伯、洲二伯还会不会继续要你做嗣子?”沈珠挺直腰身,冷冷地说道。

  沈珏神情一下子僵住,倒不是为嗣子不嗣子的事,方才只顾着疼,现下经沈珠这话,他才反应过来,这半脸烫伤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如此说来,珠九哥这碗茶水,是故意对着我的脸上烫?”

  沈珏这一句话说的很慢,话里带了冷意。

  沈珏是临时来访,沈珠正因得了二房嗣子已定的消息,心神不稳,鬼迷心窍地将做了这等恶事。

  若是心思正,也不会忍着手上的疼去害沈珏。

  这点小心思,以沈珠的脾性,本会闭口不认。

  不过二太太点出他的手,沈瑞将他手上的烫伤显露人前,沈珠也就光棍,挺着脖子道:“故意的如何,不是故意的又如何?左右你是族长嫡孙,二房选的嗣子,金贵着。我算什么?三房又有什么?要打要杀随你们,只是以后莫要再提兄弟不兄弟的话,没得叫人恶心”

  就在方才出事前,沈全口中虽提醒沈瑞小心沈珠,可心中依旧为他抱不平,眼下见他如此手辣,直接就要断送沈珏前程,还如此振振有词,不由黯然,心中已是失望至极。

  沈琴、沈宝两人脸色也不好看,沈琴面上是惊诧、愧疚、委屈,沈宝则是愤怒。

  既已经清楚原委,徐氏懒得再听沈珠磨牙,叫了两个婆子,吩咐将沈珠“送回”东客房,好看“照看”。

  事已至此,确实是沈珠有心犯错,沈玲涨红着脸,没有脸面代沈珠赔罪,又不能就此离开,只好跟着婆子继续去看沈珠去了。

  沈珏本是听说沈全今日要带沈玲探病,想要过来凑个热闹,没想到遇到这样祸事。

  徐氏这里,除了等大夫过来,少不得还得打发人去沈械家知会沈珏兄嫂。

  二太太初见沈珏伤势,心中只有怜惜,听了沈珠的话,不免生出几分异样。若是沈珠真的因此毁容,绝了仕途,那以后怎么支撑起小二房?即便小二房以后会有嗣孙,在嗣孙长成后,也需要长辈提挈。小二房自己要是立不起来,难道要继续依附长房?

  三太太则是忍不住看了看沈琴、沈宝二人,沈珠只因自己没选上嗣子就生了这等恶心肠,又行的如此狠辣手段,那沈琴、沈宝两个呢?

  三太太心中,不免添了隐忧。

  三老爷留下沈宝,收下沈琴,确实有爱惜沈宝天赋的意思,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二房嫡支人丁不繁,即便将来过继沈瑞、沈珏,也不过是堂兄弟两个,别无堂亲。

  留下沈琴、沈宝,即可以培养两人,以后给沈瑞、沈珏做助力,也是交好两人身后的七房、八房。若是有朝一日,二房长辈故去,宗房想要借着沈珏插手二房家务,欺凌小长房,沈瑞也能拉着五房、七房、八房挟制宗房。

  三老爷此举,实是用心良苦,为兄嫂分忧,为沈瑞尽点心。

  可三太太想着沈珠魔怔模样,不免担心自家夫君会不会好心办坏事。

  少一时,大夫来了。

  因请的是专门在外科擅长的老大夫,来人的药箱里,各色烫伤膏药亦齐全。

  根据大夫所说,沈珏脸上伤看着凶险,可毕竟是水烫伤,不是烧伤,加上他年纪尚小,仔细养伤未必会留疤。

  众人闻言,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就连沈珏,原本提着的心,也放回到肚子里。

  只是这等烫伤,要先将水挑开,否则水化脓,反而不易好。挑水用的竹签子,大夫的药箱里已经齐备。

  沈珏先前就被扶回卧房,徐氏见大家挤了一屋子,便开口叫大家先回去,连着二太太、三太太也被劝走。

  沈瑞不肯走,徐氏晓得他与沈珏兄弟感情好,便也随他。

  眼见大夫要开始给沈珏挑水,沈瑞便想到酒精消毒上,便开口道:“伯娘,能不能让大夫稍等会儿再挑水”

  大夫一愣,望向徐氏:“徐恭人……这位小哥的是……”

  “是我侄儿。”徐氏说道:“瑞哥,为何要等会儿挑?”

  沈珏躺在床上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瑞哥,我不怕疼,你莫要担心我”

  沈瑞道:“伯娘,家里可有烧酒?”

  烧酒既蒸馏酒,宋朝开始就有了,只是酒精度数不如后世的高。

  徐氏点头道:“有。”

  她并没有问沈瑞作何用,便吩咐婢子去厨房取了一坛烧酒。

  沈瑞要了洗面盆,将半坛子烧酒倒入盆中,剩下烧酒倒入一个空茶碗里。

  沈瑞做完这些,方道:“伯娘,侄儿从书上看过,说烈酒可以杀毒,若是伤处用烈酒杀毒后,可以防止伤口化脓溃烂。”说到这里,指了指那洗面盆道:“请大夫用那个洗手,比清水更有用。”又指了茶碗:“用这个给竹签子杀毒,也比在火上炙烤要好”

  沈瑞没有去给徐氏与大夫普吉“细菌”、“病毒”理论,将酒精的消毒作用含糊为“杀毒”作用。至于“毒”是什么,徐氏与老大夫没有多问,沈瑞便也没有多说。

  好像是五十度以上的高度酒才有明显的消毒作用,现下的烧酒度数应该达不到,不过也比没有强

  那老大夫花甲之龄,行事却不刻板,也不因沈瑞年岁小就心存轻视,带了几分好奇地在洗面盆里用烧酒洗了手。

  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签子也用烧酒浸过。

  这下,诧异是沈瑞:“老大夫,您怎么不多问问,就敢这样试?”

  老大夫笑着抚摸着胡须道:“小老儿虽不知小公子说的‘毒,为何物。不过烧酒性烈,能杀虫倒是真的……”

  关键是徐氏没有拦着沈瑞,老大夫是惯来沈宅的,知晓沈家大太太是个厉害人,相信沈家大太太的眼力。

  徐氏没有多问的缘故,则是因相信沈瑞是个晓得轻重的孩子,若非对于烧酒的作用有十分把握,不会这个时候在沈珏身上胡乱用。

  准备就绪,老大夫才动手,就引得沈珏呲牙:“疼、好疼……”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夙世冤家(六)

  虽说担心三老爷着恼,可沈珠闹出这么大动静,沈珏又伤在脸上,三太太回去后,还是将事情缓缓地与三老爷说了。

  三老爷在三太太安抚提醒下,倒是并未大怒,只是觉得惊讶:“这沈珠到底怎么过的院试?不会是读书读傻了?他可是十八岁,不是八岁就算晓得珏哥要成小二房嗣子心中着恼,也不当用这种手段”

  三太太想着沈珏半脸水,唏嘘道:“法子粗糙,好用就行……颧骨上都是水,离眼睛也不远了……幸好大夫说,面上的还好,看着都起了水可是比脖颈上的强,脖颈上当时有衣服捂着,热气没散出去,要掉一层皮”

  三老爷皱眉道:“这回大哥、大嫂要为难了。”

  沈珠即便犯下大错,可毕竟是隔房的族侄,又是大太太邀请进京。三房没有长辈在京,确实不好惩处他。

  三太太沉默了一下,还是说出心中担忧:“沈珠由嫉生怨,沈琴、沈宝两个呢?留下他们两个,不会再出什么麻烦?”

  三老爷稍加思量,摇头道:“宝哥大智若愚,是个省事的孩子;琴哥小毛病虽多些,心地也不坏。我又将话都摊开来讲的,不会有麻烦。”

  被三老爷、三太太提及的沈琴、沈宝两个,已经回了住处,沈全也在。

  看着沈琴青白着脸一言不发,沈宝将埋怨的话咽下,道:“莫要担心,大夫不是说了么,好生养护的话珏哥脸上不会留疤”

  沈琴耷拉着脑袋,依是沉默。

  沈全自己也心乱着,倒是没有像沈宝似的劝沈琴。

  沈宝看着窗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珠真是看不透,即便他不能过继二房为嗣子,也是二房几位老爷的族侄。又有这次进京做客做铺垫,彼此相处有了情分,以后多少也能多份倚仗。

  就是沈瑞、沈珏两个,即便入了二房为嗣子,也还是他们的族兄弟,往后互为臂助,又有甚么不好?

  如今这一盏热茶倒下去,不说以后,就是之前的交情也断送了。

  沈珏先时还故作坚强,不肯在徐氏与沈瑞跟前露怯,不过待老大夫处理他脖颈下的伤处时,他还是呻吟出声。

  与脸上与脖子上大大小小水不同,沈珏领子里的皮肤并没有起,而是红皱皱的,已经被烫熟

  沈瑞看着,都觉得头皮发紧。

  徐氏心里也不好受,却也觉得沈珏难得。换做其他人,伤成这样,估计只有哭的。沈珏先前是疼的哭,后来却很坚强。

  等大夫将沈珏脸上、脖子上的伤都处理一遍,沈珏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头发一绺绺的。

  沈珏的衣箱已经带去了大哥家,这边并无换洗衣服。

  沈瑞就打发人去侧院取了一身新衣服,让沈珏从里到外换了。

  沈珏这小半日连惊带吓的,面上看着极乏,徐氏便不许他在说话,让他闭眼歇着。可他疼得厉害,哪里能歇得住,睁着眼睛,直可怜巴巴地看着沈瑞。

  不管最后怎么处置沈珠,他手上的伤还是的先看,徐氏便吩咐周妈妈带大夫去东客院。

  沈珏这里,徐氏就交给沈瑞照看。

  等徐氏离开,沈珏呲牙道:“全三哥呢?”

  他伤处在脸上,说话时难免牵扯到,看着很是费劲。

  他们这间客院,与沈琴、沈宝的院子正挨着。

  沈瑞道:“在隔壁院子,要不叫三哥过来?不过你少说两句,省的碍着伤处。”

  让沈珏分分神,也省的他老想着伤处,只会感觉越来越疼。

  沈珏点点头,沈瑞便叫婢子去前院请人。

  少一时,沈全随着婢子过来。

  看着沈珏涂满药膏的半张脸,沈全的眼神不由紧了紧,面上带出愧疚来:“若不是我多事,领了沈玲过来,说不得也不会生出后边这么多事。”

  他心中怪沈珠心狠手辣,将三房也迁怒进去。

  沈珏闻言,忙摆摆手道:“哪里关全三哥的事?是珠……是他自己想不开,说不定早就瞧我不顺眼,心中憋着火呢”说到这里,又不忿道:“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经他一说,到好像我真的算计了这个那个是的”说到这里,瞪着沈瑞道:“瑞哥,你若是敢想东想西,我可要与你绝交”

  沈瑞笑道:“放心,我想不到旁处去。还是那句话,他自己心里存了小算计,就当旁人也都心怀叵测。我心中藏佛,看着你也是佛。”

  沈珏闻言,初是欢喜,随即觉得不对劲。

  佛印与苏东坡之间这段“佛与牛屎“的小段子,读书人都晓得,对应沈瑞早先在船上吃哒沈珠那一句,沈珏轻哼道:“好么,那他心中装着牛屎,看着我也就成了一坨牛屎,我冤不冤哩”

  沈瑞与沈全心里都颇为沉重,不过在沈珏面前却都掩了。

  沈珏心中是真想喊冤的,这嗣子之位不是他想要的,明明是二房长辈定夺,沈珠却怨到自己身上

  东客院里,沈珠年前住处。

  婆子们将沈珠连拖带拉地送过来,就关了房门。连带着随沈珠过来的沈玲,也都被关在里头。

  两人名为堂兄弟,年岁又相仿,可一个是次房庶子,一个是长房嫡子,实是不相熟。

  沈玲问了两句,沈珠却懒得搭话,堂兄弟两个就都安静下来。

  直到周妈妈带了大夫来,给沈珠处理了右手伤处后,沈珠方算活了起来,甚至还不忘从沈玲讨了银子,打赏周妈妈。

  周妈妈先是一愣,随后还是道谢地接了赏。

  眼见周妈妈依旧客客气气,沈珠将先前的恐惧忐忑放下,面上多了从容。

  他是当局则迷,看不出周妈妈客气中的敷衍,沈玲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待周妈妈带了大夫下去,沈玲便皱眉劝道:“九哥,你犯如此大错,不管心中作何想,也当做出悔不当初的模样、战战兢兢地等着长辈们惩处才是”

  沈珠举起右手,十指连心,几个手指都烫伤,如何能不疼?

  可这身上的疼,却赶不上他心里的疼。

  他在松江也是爹娘长辈捧在手心中的娇子,只因三房门第低,出门后他便装了一路孙子,讨好这个奉承那个,跟在跳梁小丑似的。

  沈全能大言不惭地说不惦记二房嗣子之位,而且也做到了对二房择嗣之事避而远之,凭的是什么?要是他没有一个进士长兄,一个举人次兄,能有这般底气?

  有这样两个兄长在,二十年后的五房说不得就又是一个二房,沈全自然不用讨好二房。

  三房又有什么呢?

  嫡支旁支都算上,四代人中,只出了他这一个秀才。

  想到这里,沈珠心中越发有底。

  无论如何,自家曾祖父不会放弃他这个有功名的孙子。

  他之前冲动之下对沈珏做的事,彻底得罪了宗房与二房,可他是三房子孙,宗房、二房想要惩处他,也要让三房长辈点头。

  原本他对于读书心里还有些厌倦,如今却生出十分兴致来。

  他狠狠地握着拳,不能过继二房又如何?只要他跟沈理、沈瑛等人似的,早早中举,然后中进士,自己也能支撑起一个门户,何须借力旁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后悔,这个道理他明白的太晚了。

  沈玲一直看着沈珠,见他神色越来越淡定,后来于脆翻出一本书,坐在南窗下念书去了,显然是不听劝的。

  沈玲只觉得头疼,皱眉道:“九哥,你这般不知悔改的模样,只怕会惹得二房长辈越发不喜”

  “即便不喜,又能如何?”沈珠轻飘飘地说道:“我是三房子孙,要打要杀,也要老太爷做主

  见他犯了左性,越来越不通情理,沈玲叹气道:“听闻族长太爷最是疼爱珏哥,这下怕是会恼了三房……三房虽有几门姻亲为臂助,可能立足松江,还是得宗房庇护……”

  沈珠却不耐烦听这些,将手中的书一摔:“一人做事一人当,连累不到二哥身上……二哥这病也探了,热闹也瞧了,也当告辞,莫要做了恶客……没得叫人误会,只当我们兄弟都要死巴着二房贵亲我晓得因我得老太爷疼爱,堂兄弟们都看我不顺眼,如今我有了错处,二哥也能偷笑一回”

  他这话说的诛心,沈玲即便脾气再好也恼了,起身道:“好心都做了驴肝肺原来在你心中兄弟不是手足,都是用来嫉妒生怨的仇人!怨不得你今日能下得了辣手”说罢,便挟怒出来。

  房间门口,有两个健壮仆妇把守,不过她们受命是“看顾”沈珠,并不是沈玲,因此沈玲出来也没人拦他。

  沈玲怒冲冲地出来,走到院子时却放缓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北房,使劲敲了敲额头,满脸无奈。

  沈珠不懂事叫他走,可他哪里就能真的撇下沈珠,就这么离开二房。

  虽说沈珠心中,没有将他这个堂兄当回事,可堂兄弟就是堂兄弟,一爷公孙。三房没有长辈在京,他这个三房子弟可是在。

  沈珏伤成那个模样,总要有人跟长辈们请罪,沈珠既犯了倔,自己这个堂兄就得顶缸去替他赔情请罪……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夙世冤家(七)

  沈械夫妻两个是一起来的,两人本出去赴宴,得了消息没等开席便匆匆赶过来。

  身为长兄长嫂,要是沈珏在京城有什么不好,他们实无法对家里交代,自己心里也难安生。

  送信婆子说的清楚,夫妻两个晓得沈珏是烫伤了脸,除了伤势之外,忧心的就是破相不破相。

  沈珏性子虽惫懒,可在读书上很是开窍,资质颇佳。要是因破相从此断了仕途,那不担是太可惜些,家中太爷说不得也要迁怒到他们夫妻头上。至于嗣子之事会不会有变,沈械倒是不担心,只说沈珏在二房受伤,二房长辈就要给个交代。

  夫妻两人过来,自是先要拜见大老爷与徐氏,大老爷还没回来,徐氏见了二人。

  徐氏面带愧疚,叹气道:“好好的孩子,说伤就伤了,没照看好珏哥,我真是没脸见你们夫妻两个。”

  即便是沈珠动的手,可到底是在二房发生的事,二房诸位长辈难辞其咎。

  沈械忙道:“又于婶娘何事?听说是珠哥失手翻了茶盏……都是意外……”

  族兄弟之间,一个为了嫉妒故意害人,这说起来是家族丑事,徐氏自不会让出去请人的婆子随便说,因此去请沈械夫妻时只说是意外。

  徐氏晓得他们夫妻两个心焦,也不多耽搁,亲自带他们去了西客院。

  沈瑞、沈全两个都在外间,见有人挑帘子进来,沈瑞忙小声道:“动静轻些,珏哥方歇下”

  徐氏、沈械等人都放缓了脚步,沈瑞、沈全见是他们,连忙起身,小声见礼。

  沈械夫妇到底不放心,即便听说沈珏歇下,还是蹑手蹑脚地进了卧房,亲自看过方转出来。

  械大奶奶养育三个儿女,最是见不得小孩子受罪。沈珏虽是小叔,可比械大奶奶长子栋哥还小半岁,械大奶奶亦是当他如小辈般关爱。因沈珏脸上伤势骇人,械大奶奶已经忍不住红了眼圈,流下眼泪。

  沈械脸上绷得紧紧的,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婶娘,沈珠呢?”

  仆妇传话虽说是意外,可沈珏的伤又在那里摆着。

  徐氏哪里不晓得他想要问的到底什么,道:“我得了消息,原也想着是意外,不过瞧着珏哥伤处实是不像。后来你二婶子点破了沈珠,他倒是承认,是听了珏哥要入小二房为嗣之事心中不忿,故意用滚茶泼在珏哥脸上你大叔父、二叔父不在,到底如何处置沈珠,我也不好做主,便使人送到东客院看管起来。”

  沈械沉着脸道:“侄儿先前只觉得沈珠不过有些性子轻浮,没想到心肠竟然这般狠辣”

  械大奶奶闻言,则是忍不住望向沈瑞。

  同样被二房选为嗣子,沈瑞怎么好好的?沈珏不过心血来潮过来溜达一趟,就出了这般意外?

  倒不是她心存恶念,只是人与人有远近亲疏罢了。沈瑞伤了,不于己事;沈珏伤了,即便不于他们夫妻两个的事,他们也担了不是。传回松江,太爷只会埋怨他们两口子没有照顾好小兄弟。

  沈械夫妻最担心的,还是沈珏面上是否会留疤痕。

  徐氏将大夫诊断与医嘱都说了一遍,这夫妻两个才放下一半心;至于那一半,还得等沈珏真的好了,并且没有留疤,才能安心。

  至于沈珠那里,沈械恼是恼,可以他的身份也不好发作沈珠,听说沈玲也在那边,便提出想要见见沈玲。

  徐氏自是不会拦着,打发婢子过去相召。

  沈玲依旧在东客院,不过没有在前头,而是在后边屋子,从沈琳嘴里套话。

  他是三房旁枝庶子,今日是头一遭来二房,对于二房择嗣之事,也不过是从曾祖父信上听得一句,具体内情并不知晓。

  沈玲很是不明白,沈珠怎么会觉得沈珏“抢”了他的嗣子之位。这择嗣之事本是二房长辈定夺,沈珏哪里能左右长辈们的决定?还是沈珏真的有什么不当之处,惹恼了沈珠,使得沈珠忍无可忍?

  虽说这两日接触沈珏,对于这个宗房族弟沈玲印象还不错,不过之前在松江时也听过传言,晓得他为族长太爷宠溺,是跋扈嚣张的性子;还有四房沈瑞,如今看着稳重,当年亦有顽劣之名。

  沈琳倒是实在,沈玲问什么说什么,倒是丝毫不隐瞒,将知晓的都说了。

  西客院与东客院之间隔着中路,离的不近,沈琳向来只有一个人,安静地住在后边屋子,即便西边闹出那么大动静,也没人想起知会沈琳一声,因此他还不晓得有变故。

  在沈琳看来,族兄弟们自然都是好的,相处都是和睦,沈珠待族兄弟们关照,还教大家读书写字之类;沈珏为人爽快,不吃独食;沈瑞安安静静不多事,在读书上勤勉用心。

  沈玲是想要探寻沈珠与沈珏的矛盾,并不是听族兄弟们兄友弟恭。

  不过说话这会儿功夫,沈玲也瞧出沈琳脑袋不够用,心中纳罕九房怎么会让他进京。不过想一想九房灵气似乎都让沈理一人占尽,嫡支那些歪瓜裂枣,也难挑出旁人。沈琳虽愚笨些,起码没有别的毛病,不招人厌烦。

  听说徐氏相召,沈玲的心就跟着提了起来,七七八八地想起几套说辞,不过等随着婢子走到西客院门口时,他只剩下叹气。

  事情已经出来,沈珠又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沈玲能求情,却不好为沈珠辩解,说的越多越像是狡辩。

  这般想着,在见了徐氏与沈械夫妇后,沈玲态度就十分恳切:“我晓得都是珠哥的错……论起来都是我的不是,我早当接他出去,劝着他熄了想要做二房嗣子的念头,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也不会累得珏哥遭了大罪”

  沈械心中早恼了三房,不过在徐氏面前,不好撂脸子,便道:“你们虽为堂兄弟,可打小不在一处,你又哪里管得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沈珠那里现下如何了?他可是与你交底,怎么就这么恨上珏哥?二房长辈们是选了珏哥做小二房嗣子不假,可这又同沈珠有何关系?”

  沈玲涨红着脸道:“正后悔呢…都是族兄弟,又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怨,早先相处都好好的,要不然珏哥今儿也不会专门过来探望珠哥……嗣子那事,是珠哥自己想窄了,他以为械大哥接了珏哥去、瑛大哥接了全哥去,宗房与五房子弟就不是二房嗣子候选……他素来心高,觉得剩下的几个族兄弟中拔了大个自己是顶好的……没被长辈们选上心里不好受,面上也下不来,这才一时鬼迷心窍犯了大错”

  这虽不是沈珠亲口承认,不过是沈玲得出的结论,却是距离实情八九不离十。

  沈械对这番说辞不以为然,“兴灭继绝”本就当按照血脉远近,论序为嗣,二房首选宗房与四房子弟才是合情合理,至于沈珠想东想西,想的再多也不过是妄想。

  只因妄想落空,就能对相熟交好的族兄弟下此狠手,只能说沈珠此子,心术不正。

  若不是他姓沈,沈械首先想的就是想法子除了他的功名,绝了他的上进之路,除了给沈珏出气之外,也让他尝尝前程尽毁的滋味。

  可是因沈珠是沈族子弟,宗房一系反而束手束脚。

  若是沈珠出手伤的是旁人,宗房还能出面做主,以残害族亲、犯了族规为名处置沈珠;可沈珠伤了是宗房子孙,宗房出面倒好像是“以公谋私”。

  可是宗房的人岂是那么好欺负的?总不能让沈珏平白被欺负

  到底该如何惩治,沈械清晰事情原委后,反而变得为难。

  加上这毕竟是在二房,又有二房长辈们在京,沈械身为晚辈,不好越过几位长辈拿主意。

  沈全这回没有提等沈玲,见宗房大哥大嫂到了,沈珏也歇下,便同徐氏告辞出来。

  沈瑞亲自送到门口,沈全迟疑一下道:“瑞哥,长辈们到底会如何处置沈珠……”

  沈瑞皱眉道:“毕竟是隔房子弟,三房又没有长辈在京,除了呵斥他几句,还能怎样?就是沧大伯与洲二伯那里,不与三房长辈打招呼,还能直接使人打他板子不成?”

  沈全闻言,神情立时有些微妙:“现下三房是没长辈在京,过两日说不定就有了…来京前在宗房汇集启程那日,族长太爷将跟着的管事等人都留下,三房老太爷当时也在……他原是安排一个庶支随着沈珠进京,后来好像要换人,不是沈珠二叔就是三叔”

  “这大过年在路上赶路,倒是也不嫌劳乏”沈瑞说完,自己也想明白原因。

  即便是路上累些,可只要到了京中就能与二房几位长辈搭上关系。三房素来利益为上,正经老爷行下人事也不意外。三房真是舍得下脸去,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这关系还没开始攀,沈珠这里已经闹了个大没脸,将二房狠狠地得罪了。

  沈瑞皱眉道:“真要打他一顿板子,倒是便宜了他”

  沈珠犯下这等德行有亏之恶行,要是能挨板子,反而是轻罚。

  毕竟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沈珏这里伤势又不是不可好转,不管是宗房还是二房长辈们都不好与沈珠再计较,否则倒显得宗房、二房小肚鸡肠,得理不饶人。

  要是在京城就这么拘着,什么惩处也落不到沈珠身上,使得大家心中都憋着恶心,反而是彻底厌了沈珠。

  正如沈瑞所料,大老爷与二老爷晚上回来,听闻此事后,心里确实跟堵了苍蝇似的恶心。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珠狼心狗肺,能下得去狠心绝沈珏的仕途,大老爷、二老爷却不能一顿板子将他打死了。又因这中间还涉及宗房,到底如何处置沈珠,大老爷、二老爷不得不考虑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的意思。

  种种原因,成了沈珠的护身符。

  三房二老爷沈涌同各房管事一行,是正月初八到的京城。

  因之前二房与族中鲜少往来,很多房头与二房还是初次打交道,一行人进城后总不能直接摸上二房去,便先到了沈械家。

  沈械是宗孙,沈家未来族长,由他领着各房管家去二房送礼拜会,也是应有之义。

  沈械见了沈涌与众管家,答应往二房递帖子,引众人去拜会。他并没有同沈涌提沈珠伤了沈珏之事,不过沈涌还是能感觉出他的冷淡。

  沈涌摸不着头脑,心中十分诧异。

  要知道三房老太爷虽行事有些张扬,仗着辈分高时常冒犯族长太爷权威,可三房几位老爷向来会来事,与宗房关系并不坏。

  就是京南那处专门贩卖松江布的布庄,也是得了沈械庇护,才能得以在京城开张。三房也没有白用沈械,许了两成于股给他;还有两成于股,是通过沈械孝敬了贺家大老爷。

  否则在京城,权贵品官云集之地,沈械这个微末小官,实不算什么。

  京城那处铺面,当年是沈涌进京后置办规整出来的,那时也常来沈械处,两人本是相熟。

  沈械这个宗孙虽有些清高,不过对待族叔也客客气气的,这次却是换了模样。

  沈涌心中不安,顾不得沈械这里与众人的接风宴,就寻了托词从沈械家出来,往南城布庄里寻儿子打听原委去了。

  沈玲此时,正在发愁。

  沈家三房能在京城立足做生意,托庇在沈械名下,借了是沈械外家的势。之前一时太平着,可初六开始挂幌子,就时时不顺。

  沈玲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沈械要发作三房。

  为了京城这处产业,三房可是没少砸银子进来,沈玲可不敢担这个于系。可这没头没尾的,就去沈械处说,要有“兴师问罪”之嫌,他实是左右为难。

  正是愁闷得不行时,眼见亲爹来了,沈玲激动的差点落泪。

  无需沈涌细问,沈玲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将沈珠的事情说了。

  沈涌听了,立时傻眼。

  老太爷安排沈珠进京,是想要讨好二房,怎么二房没讨好,反而连宗房都得罪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人以群分(一)

  正月初六开始,沈瑞就成了小尾巴,跟在王守仁身后,访友赴宴。

  王守仁虽刚到而立之年,不过在京里早有才名,又是状元之子,结交往来的也都是进士举人。

  正月初八这天,沈瑞如愿地看到了来大明后见到的第三位状元,就是弘治六年殿试魁首——南直隶昆山人毛澄。

  沈瑞虽没有见过毛澄,却是早闻其名。毛澄是苏州府近几十年来第二位状元,当初从松江到苏州府的路上,何泰之念叨了好几次。

  毛澄自幼丧父,由祖父抚养长大。他弘治六年中状元,时年祖父逢百岁,可谓“双喜临门”,传为士林佳话,地方官在苏州府为其立“人瑞状元坊”。

  若不是来时仓促,何泰之还念念不忘领沈瑞、沈珏过去见识一番。

  毛家祖父年寿既高,在毛澄中了状元两年后谢世了。毛澄身为承重孙,丁忧三年,因此如今依旧是翰林院编撰任上,并未升官。不过他是状元,毕竟不是寻常翰林小官,听说为今上所喜,亦是常出入宫廷听讲。按照这简在帝心的架势,今年“京察”后,毛澄定是要高升的。

  在前来毛家做客的路上,王守仁与沈瑞讲了自己同毛澄的渊源。

  弘治六年毛澄中状元那科,王守仁第一次参加会试,与毛澄两人在会试前相识。

  与别的士子不同,毛澄并不是书香子弟,而是出身匠籍,又以监生的身份应试,很是被应试举人排斥。王守仁当时正是意气风发,交友向来随心,并不挑剔门第出身,倒是与毛澄十分投缘。

  毛澄为人方正、有古君子风,王守仁志向高远、心存家国,两人倒是意外地投契。

  新朋知己两人,欢欢喜喜携手下场应试,结果一个过了会试,殿试时高中状元;一个会试落地,黯然离京。

  换做其他人,早就不自在,说不得渐渐疏远。

  毛澄与王守仁却都是君子,心怀坦荡,交情反而越来越深厚,数年下来成为莫逆之交。

  听闻沈瑞是王守仁首徒,又是四年前就已经收下的,毛澄对沈瑞就颇为留意,在给了表礼后,就开始考校起沈瑞学问。

  在他看来,王守仁年纪轻轻,几年前又是在第二次礼部会试落地后攻读圣贤书备考还来不及,能有兴致收学生,那定是沈瑞天资出众,使得王守仁“见猎心喜”,方不可错过。

  至于四年前沈瑞还在稚龄,毛澄反而没有放在心上。苏州府文风鼎盛,最是不缺少年才子。

  不想,考校完沈瑞一番后,毛澄很是意外。

  沈瑞四书五经背的还算熟,经史子集也有涉猎,可在诗文与时文上只是平平,诗文浅白,时文略显生硬,实是不怎么出彩。

  毛澄因是承重孙,背负血脉繁衍之责,成亲较早,不过先头生的都是女儿,年将而立才得了长子。正赶上这一代起名用走字做偏旁,毛澄就给长子起名为“迟”,年纪倒是与沈瑞相仿,今年只有十五岁。

  毛澄在叫了长子毛迟与王守仁见礼后,就吩咐他带沈瑞下去招待。

  待两小下去,毛澄方好奇道:“我瞧着沈瑞资质似乎并不出众,伯安怎么就收了做弟子?他即出身书香门第,士绅之家,即便没有伯安照拂也不是读不起书的,这收徒所为何来?”

  士林之中,师生关系最重,并不亚于血脉亲人。

  收徒可不是简单的事,有时弟子行事不谨,也会牵连到老师身上。

  像王守仁这样正经八百地收了学生,又带出来交际,俨然十分器重沈瑞的模样。可沈瑞年纪在这里,才学也不显,同王家父子相比,委实太不出彩。

  王守仁面上带了几分得意道:“宪清兄是不是觉得我这学生时文做的中庸,诗文也浅,就觉得瑞哥资质寻常?”

  毛澄点头道:“那是自然。除了学问这块,沈瑞行事落落大方,对答之间也不拘谨,倒是比寻常少年稳重许多。可科举之路,其他都是次要的,学问是首要。”

  王守仁伸出三个手指头:“我这个学生,小时候被耽搁了,九岁时三百千还背不全。正经读书只有三年,学时文不过半年,宪清兄还觉得我这学生资质寻常么?”

  毛澄讶然出声:“竟是如此怪不得伯安如此看重我瞧着他四书倒是扎实,还真瞧不出是只学了三年的,县试、府试是无碍的。如此说来,要是他早年没有耽搁,这个时候说不得院试也过了。”

  王守仁与有荣焉模样:“虽起步比其他人晚了几年,胜在还算勤勉,无需人督促便晓得读书。我瞧着倒是比我这么大时懂事,要是我当年也早就晓得自己要的是什么,不那么轻狂无忌,也不至于蹉跎到今,弄得不上不下,说不得早就做出一番事业”说到最后,亦带了唏嘘。

  毛澄轻哼了一声道:“难道你还晚么?不过是你之前太过平顺,才将落第两科看的重,二十几岁中进士都被你念叨晚,照你说来,我这三十几方中进士的,岂不是该讨饭去了?那些四十几、五十几还准备下场的,就更不用活着……”

  王守仁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不过感慨一声,两人的话题就转到时政上。

  毛家小书房里,沈瑞这个小客人,正由沈迟相陪。

  沈迟个子不高,长相斯文,并不因沈瑞年纪比他小就慢待,待客极为用心。

  奉茶、上点心,然后他就陪着沈瑞,找话题叙话,聊四书、聊诗赋、聊时文。

  沈瑞的文章在毛澄等人眼中不过中下,可在毛迟看来,这个年纪能指着四书出题就能做上一篇文章出来,已经十分了不起。

  待论起籍贯,晓得沈瑞是松江府华亭县人氏时,毛迟小大人似的说道:“松江府早年文风虽弱,近些年却是人才济济,虽还不能与苏州府比肩,可亦相差不远,成化二十三年的榜眼、弘治三年的状元、弘治六年的传胪都出自华亭县……”说到这里,想起一事来:“世兄既是华亭县人士,与弘治三年登科的沈学士可是同族?”

  至于苏州的文风么?那不用细说,弘治六年、弘治九年接连两科状元都是苏州府人氏,足以说明苏州府文风鼎盛。

  沈瑞点头道:“沈状元正是小弟族兄。”

  毛迟闻言,面上带了几分热切:“前几日有幸随家父往沈学士家拜会,沈学士端的是美姿容,身形伟岸,学识亦过人,当世之君子也”

  官场上按品级与资历排辈,沈理年纪虽比毛澄小十来岁,却是早一科进士,品级又在这里,毛澄即便是状元出身,也需要俯身拜会。

  沈瑞听了毛迟的话,面上带了笑。

  沈理若不是仪表堂堂,也不会在还是举人时,就被谢大学士相中,妻之以幼女。

  至于毛迟所说的沈理“身形伟岸”那也是对比之下,只因毛家父子身量都不算高。

  至于长相,毛澄是容长脸,留着短须,白净儒雅,要是真的长得歪瓜裂枣,即便文采出众中了状元,也早被丢到犄角旮旯,哪里会时常被宫中传召,常伴君上。

  只是毛迟不仅个子不高,又长了一副圆圆娃娃脸,看着比实际年纪小。同沈瑞两个在一处,他即便端着老成架子,可要是真要外人看,反而会觉得沈瑞年长。

  毛迟虽是家中长子,上面父母姐姐们向来疼宠,同沈瑞聊着聊着熟稔了,言行之间多了随意,不知不觉带了些娇气出来。

  提及就读的春山书院,毛迟苦着脸道:“实不明白书院里的夫子是作何想的,师兄弟十余岁就要参加童子试,夫子们也不怕拔苗助长我打算今年年底回苏州府,明年下场,又哪里晚了?可在夫子眼中,就好像我多不争气似的。与他们实是不能比”说到这里,带了几分踌躇道:“我拖延到现下没有下场,并非书读的少……只是担心名次不好……”

  沈瑞见他提及考试就带了忧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状元的儿子也不好当,比如王守仁要不是有个状元老爹,也不会对自己要求那么高。

  民间俗语,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代比一代强才是世人对儿子的期望。

  可是状元已经是文魁,除非儿子也中状元,否则即便是中了榜眼,也是“子不如父”。

  寻常人应试,中了同进士是祖坟冒青烟;等到他们这些状元的儿子应试,即便进了二甲,都会被人说长论短一番。

  王守仁二十几岁中二甲进士,在每科取中的士子中算是年轻有为,可只因有个状元老爹,之前落第两次就成了污点,被人说成“子不如父”。

  沈瑞便点头道:“我那状元府邸的族侄沈林,似也为世兄所忧之事烦恼。”

  毛迟听提及沈理家,精神一震:“原来还有同病相怜之人……”

  情绪显然好上许多,这种晓得别人也烦心,自己心里也就安生许多的模样看上去很是好笑。

  这一日,沈瑞见识文曲星一尊,收获小个子话唠属性新朋友一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以群分(二)

  在毛澄面前,王守仁会赞沈瑞,待师生两个在毛家用了午饭乘坐马车出来时,王守仁就开始教训

  “让你用冬景赋诗,不是雪就是梅,刻板无新意。我早让你不要一味拘在屋子里读死书,多走走,多瞧着,闭门造车又能做出什么好文章?”王守仁带了几分不满道。

  沈瑞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毛澄虽当他的面没有说什么,可考校完后那种若有所思的眼神也刺人。

  沈瑞上辈子自己就是教育工作者,哪里不晓得那种惋惜挑剔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沈瑞之前一直沾沾自喜,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了,今日被嫌弃挑剔,深受打击。

  二房嗣子人选之事已定,沈瑞便同王守仁说了,估计等正式入嗣后,需要为沈珞服制,多半是要在沈珞周年后再去寻书院入学。

  王守仁晓得弟子能名正言顺地留京,心中也欢喜。虽说他没有见过沈举人与张老安人,可是只凭沈理之前的说辞,还有沈瑞当年入西林禅院后长辈们的不闻不问,就晓得他的处境艰难。

  嗣子虽也不易做,不过沈沧夫妇人品端方,沈瑞生母同沈沧家渊源,本生家又离京千里之遥,轻易不会到京中,倒是也会省了许多是非磨合。

  王守仁稍加思量道:“我元宵节后就要往衙门去,带不了你几日。过几日我列个单子给你,标注几处京郊景致,你每旬抽出一日出来转转。只要见了真正景致,方能生出锦绣情怀,落笔才有实意。

  沈瑞老实应了。

  说实在的,他也想要四处转转,不过他年岁在这里,又是到了京城就赶上除夕,长辈们不会放他随便出来,这几日还是有王守仁这个老师在,才得以跟出来见见世面。

  王守仁这次提议,正和了沈瑞心思。就是王守仁不吩咐,等年节过了,沈瑞也会想由子出去转转

  王守仁吩咐马车绕道,将沈瑞送回沈宅,交代了明日来接他的时辰,便乘车离去。

  沈瑞没有回九如居,也没有去西客院去探望沈珏,而是先去上房同徐氏与大老爷报备。

  据他这些日子接触,晓得徐氏与大老爷都有极重规矩的人,沈瑞便也告诫自己按照规矩走。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世人定下规矩,总有这样那样的道理,该遵守的还是要遵守的好。

  九如居,取自“天保九如”,有福寿延绵不绝之意。

  天保九如本是祝寿的话,用在沈瑞这个舞勺之年的少年身上,并不妥当,不过这是大老爷亲自取的院名,匾额则是三老爷亲书。

  看来沈珞之夭,让他们兄弟心有余悸。

  不得不说,看到这样的匾额时,沈瑞心中还是颇为感动。他以为自己既要为嗣子,大老爷这里对他的要求定是责任、担当、孝道之类的话,要不就是劝学,可是大老爷要他平安长寿。

  没等到进主院,就听到一阵喧闹声。

  沈瑞闻言,心中吃惊。徐氏治家颇严,沈宅鲜少有这般吵闹时候,这是怎么了?

  他加快了脚步,疾行几步,就见迎面沈珠飞奔,横冲直撞地冲上来。

  沈瑞忙侧身避开,沈珠等到越过沈瑞,方止住脚步,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会儿功夫,后边已经追出一人,一把抓住沈珠胳膊,拦在他面前:“珠哥,站住莫要再犯浑

  沈珠神色冰冷,看着来人道:“二叔真要打我板子?”

  来人四十来岁,身量圆滚滚的,正是沈珠二叔沈涌。

  “你做了错事,自然要得教训快随我去长辈们跟前赔罪”沈涌板着脸道。

  沈珠闻言,立时伸手指向沈瑞:“我要挨教训那沈瑞呢?我伤了沈珏是不应该,可沈瑞身为卑幼对我动手之事就没人提了么?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沈涌既然听儿子讲过当时事发详情,自是晓得沈瑞动手之事,心中对沈瑞也不满。可他晓得,眼下不是去计较沈瑞对错的时候,沈珠这个样子继续拧下去,可就真的要将宗房、二房都得罪了。

  宗房无需出手,只要不再庇护三房,三房往后的日子就要难熬。至于京城二房这里,以后沈珠真的要走科举仕途,也少不得这边族亲拉扯。

  沈珠年轻气盛,不晓得轻重,沈涌如何能不晓得?

  沈涌皱眉道:“莫要攀扯旁人,快随我回去请罪”

  沈珠满脸怒色,抽出自己胳膊,冷笑道:“我自私恶毒,不将族兄弟当兄弟,眼前这个就将旁人当族兄弟?作甚如今都怪我,他倒成了好人?难道他是侍郎公子,就比旁人尊贵?原来二叔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人”

  这还是在主院中,沈珠就如此大放厥词,沈涌气得直发抖,抡起胳膊就给沈珠一个大耳刮子,跺脚道:“不董尊卑的东西,反了你了”

  沈珠身子一趔趄,退后两步方站稳,显然被打懵了。

  前几日沈瑞动手那一次,沈珠精神恍惚,又心虚理亏,挨了打也只动嘴皮子;如今盛怒之下,挨了这一下,沈珠既委屈又羞臊,满脸涨的通红,眼睛里冒着一团火。

  沈涌已经拉着沈珠往回拽,沈珠一把推开沈涌,转身往外跑。

  沈涌身子肥硕,哪里追的住,跟着没几步,眼见沈珠跑远了,狠狠地拄拄脚,又折返回来。

  沈瑞莫名地生出几许不安,想着沈珠跑前的眼神,森森地骇人,立时追了出去。

  沈涌见沈瑞见着自己练请安道好都没有就跑了,轻哼了两声,回转上房。

  沈瑞的预感没错,沈珠果然跑去西客院寻沈珏去了。

  沈瑞追过来,挑了帘子进屋时,这边已经闹上。

  沈宝伸出一双胖胳膊,使劲地抱着沈珠的腰,沈琴挡在沈珏身前,与沈珠对峙。

  沈珠没有挣扎,只是越过沈琴,直直地望着沈珏的脸。

  沈珏被他盯得发毛,咽下一口吐沫,却也不敢开口挑衅沈珠。

  他已是瞧出沈珠神态异常,想起这几日让他日夜难以安生的痛楚,恼恨中也有些畏惧。从小打到,他还是头一回吃这样大的苦头。即便小时争强好胜,与沈瑞两人也常滚在一处扭扭打打,可那种疼痛与现下这个根本不是一回事。

  平素看着沈珠素来是儒雅公子做派,即便说话不讨喜,也不曾听闻他与人动过手脚,谁会想到他这般能下狠手。

  沈瑞一步一步上前,在沈琴身边站定,转身望向沈珠,神情冰冷,眼中带了戒备。

  沈宝见沈珠不再动,就放下胖胳膊,站在沈琴另一侧,形成一堵人墙挡在沈珏身前,将沈珏护得严严实实。

  距离沈珏受伤已经几日过去,沈珏面上已经开始结痂。这个时候,沈珠要是再使坏,说不得沈珏真要破相了。

  沈珠的视线终于从沈珏脸上移开,依次从沈宝、沈琴、沈瑞等人脸上滑过,接下来却是仰头望天,哈哈大笑。

  虽说他是笑着,可这笑声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沈珏从沈瑞身后探出小脑袋瓜子,望向沈珠时,眼中有恼怒也有困惑。

  沈珠大笑几声,眼角都笑出眼泪:“好好好我竟成了洪水猛兽好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今人模狗样,端起架子来,就忘了当年烦狗憎,的德行,如今好成一个人似的,不过是臭味相投,我倒是要瞧着你们手足情深能到甚时候都出了五服,八辈子远的族人,弄起兄兄弟弟这一套,连自己个儿都糊弄了,面皮真是够厚的。还是真以为巴结好了沈珏,就能谋了剩下的嗣子之位?可惜了了,二房只小三房差一个嗣子,你们这焦孟兄弟可怎么办好呢?”

  前一句讥讽的是沈瑞、沈珏,后一句则是嘲讽沈琴、沈宝。

  沈琴忍不住还嘴道:“不用珠九哥操心,除了珠九哥,旁人都不会做白日梦”

  沈珏在众人身后,也忍不住接话道:“我与瑞哥要做一辈子好兄弟呢有人想要瞧的话,可是有得等了”

  沈瑞与沈宝两个都默默,并没有与沈珠斗口,而是提防他“狗急跳墙”。

  沈瑞拭了拭眼角,面上带了笑:“好,你们都是好的……独有我是个做白日梦的大蠢蛋”说罢,深深地看了沈珏一眼,转身走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沈珏使劲捶了捶脑袋,懊恼道:“作甚露怯哩?心虚的又不是自己

  沈瑞想着沈珠神情癫狂,不由皱眉,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琴二哥、宝四哥,我瞧着沈珠有些异样,三房涌二叔来了,现下在上房,是不是去知会一声?”

  沈琴、沈宝闻言,彼此对视一眼,亦带了忧虑。

  方才沈珠的模样,疯疯癫癫,确实不寻常。两人也不耽搁,立时往上房寻沈涌去了。

  沈珏见状,面露不安:“瑞哥,不会出什么事?”

  沈瑞劝道:“你莫要担心了,不过是怕沈珠羞愤之下胡乱跑出去,长辈们着急,能有什么事?”

  他嘴上说的轻松,心中感觉却不好,沈珠方才模样,明显又钻了牛角尖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以群分(三)

  待安抚完沈珏,沈瑞去上房时,沈涌已经不在,大老爷与徐氏的神色都不怎么好看。

  “听说方才沈珠又去客院闹了”徐氏皱眉道:“珏哥可还好?沈珠可是又要动手?”

  沈瑞想了想沈珠方才情形,摇了摇头:“瞧着他的模样,倒像是去确认珏哥伤势。”

  沈珠已经十八岁,比沈琴、沈宝二人大四岁,即便是书生身材,身量单薄,可真要狠心挣扎,沈宝一个人也抱不住他。

  徐氏闻言,神色稍缓:“总算没有糊涂到家。”

  大老爷则是肃容看着沈瑞:“方才瑞哥也在院子里,可是得了教训了?”

  沈珠对沈瑞指责时,就在院子里,没有压低音量,大老爷与徐氏自然也听得清楚。

  沈瑞闻言,面露羞愧。

  惩处沈珠的法子不是就这一种,他选择了最简单解气的,却是坏了规矩,留了话柄。

  大老爷轻哼一声,道:“当戒急戒躁君子动口不动手,就是这个道理。不管如何,人前当为君子状。不是挥着拳头,就真的让人畏惧。这次有珏哥的事情在前,你年岁又在这里,不会有人寻你错处,要是再有这一回,你这骄横无礼之名就要坐实了”

  沈瑞垂手听了,小声道:“再也不会了。”

  下回要收拾哪个,不管直接不直接的,却不能留下首尾。

  大老爷见沈瑞服帖,微微颔首,道:“若是这回珏哥真的因此毁容,你会如何行事?”

  沈瑞闻言,心下一颤,抬头看了大老爷一眼。

  大老爷端坐在上,徐氏因丈夫教导沈瑞,怕沈瑞面上下不来,已经避到里屋。

  大老爷目光深邃,颇有深意,并不像随口一问,更像是在考校。

  沈瑞没有急着作答,仔细思量一番,道:“族规上有一条,禁止族人血脉相残,沈珠既犯了族规,又酿成恶果,自然要得到惩罚。侄儿会寻求族长与族老出面,将沈珠除族,以儆效尤。”

  “这倒也合世情规矩”大老爷点头道:“只有这样么?”

  沈瑞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沈珠用滚茶泼珏哥,目的是要断送珏哥前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然要让沈珠自尝恶果方好……要不然即便出族,沈珠也能凭科举出仕,以后风光得意,未免对珏哥太不公。”

  他不是不能在大老爷与徐氏跟前装成老实良善模样,只是能装一时,还能装一辈子不成?他从无害人之心,可也没有圣人胸怀,是个“以直报怨”的性子。

  他没有看到,听了他这番话后,大老爷的嘴角弯了弯,不过迅速地回复,面上看着越发严厉。

  “空口白牙谁都会说,要是功名真是那么好除,那读书人之间有了私怨嫉妒就去坏人功名,岂不是儿戏?难道学政官是傻的,任由人糊弄?”大老爷皱眉道:“回去动动脑子,下回我不想听这些虚话”

  沈瑞恭敬地应了,心中却觉得怪异。

  大老爷这个架势,是想要教他如何坑人么?

  大老爷一脸正气地说这这话,却丝毫没有违和感,这位显然是个肚里黑。

  沈瑞正腹诽,就听大老爷道:“这次你是出于对珏哥的兄弟情义方对沈珠动手……要是下回对不起你的是珏哥呢?你当如何行事?”

  沈瑞直了直腰身,面上带了凝重,缓缓地回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沈珏要是对不起他,不当他是兄弟,那他自然也不必当沈珏是兄弟。

  大老爷没有再问什么,只道:“切记你今日之言”说罢,便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徐氏从里屋出来,嗔怪道:“前面的还罢,老爷作甚又说起珏哥来?他们如今是好友,以后要做堂兄弟,又不是外人,即便有了小打小闹的,哪里就不能化解了?”

  大老爷面上含笑,摸着胡须道:“人心本贪,当家人最忌惩罚不明,否则就不会有彳得寸进尺,这个词。即便是兄弟之间,亦是如是。若是瑞哥顾念情分,对于珏哥日后不当处纵容谅解,一来二去的,会成什么模样,太太也能想到。我们都老了,以后教导兄弟、约束子侄都是瑞哥之责,要是他因旧情一味厚道,我还真是不放心……”

  回了九如院,沈瑞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在大老爷面前,他还是颇有压力。

  大老爷向来话不多,像今日这么长时间的对答,对沈瑞来说还真是第一次。

  这种老子教导儿子的模式,使得沈瑞心中非常微妙。

  他换了家常衣服,就去了书房,不过坐在书案后就有些跑神,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倒不是因大老爷的教导想起上辈子的父亲,而是想到上一世的母亲。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生出几分奢望。

  即便自己不能再回到五百年后,可他也希望父母家人不要因他伤心难过。要是小沈瑞的灵魂没有消散,去了五百年后就好了。即便以母亲的聪慧,肯定会迅速识破,不过也能让父母心中留下希望。

  仁寿坊外,沈涌嘴巴堵了,被几个武士按倒在地,看着前面被押着的侄儿瑟瑟发抖。

  就在一刻钟前,沈涌追上了沈珠,却是已突生变故。

  沈珠在仁寿坊外的路口,冲撞了贵人。沈涌到时,那边已经将沈珠按倒,要轮棍子。

  沈涌早年也曾在京城住过两年,自是晓得京中贵人云集,最是不能得罪人。

  那贵人身裹貂皮大氅,高坐马上,周遭簇拥了二十来名锦衣华服的佩刀武士,就晓得不是常人。

  只是沈珠在他们手中,沈涌这个做叔叔的怎么能冷眼旁观,即便胆颤依旧硬着头皮上前求扰,少不得将族兄沈沧抬出来,希望对方息事宁人。

  马上贵人听了沈涌的话,示意旁边人拉他上前。

  沈涌这才发现,马上贵人穿戴气派,面容却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岁,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或许只是哪家权贵子弟,以沈沧侍郎身份,应该能大事化小。

  这贵人似是看破沈涌的小心思,面上多了几分戏谑:“方才冲撞了本伯爷的小子,真是户部左侍郎沈沧之侄?”

  伯爷?

  沈涌心中暗暗叫苦,老实回道:“不敢欺瞒贵人,正是如此”

  那贵人讶声道:“这倒是怪了,沈沧不是只有一个侄儿,去年重阳落马摔死了,怎么又跑出一个侄儿来?”

  大冷的天,沈涌额上却是汗津津的,忙躬身道:“回贵人话,是族侄,年前随沈家大太太从松江来京。”

  那贵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道:“原来只是族侄,罢了,给沈沧一个面子。冲撞本伯爷本该赏他六十棍,这回就赏三十棍”

  沈涌闻言大惊,开口想要继续求饶,那贵人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聒噪”

  旁边早有武士上前,堵了沈涌的嘴,将沈涌拖了下去。

  沈珠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马上权贵是要真打自己,怒喝道:“我是松江府生员,谁能打我?”

  那贵人却是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旁边动手武士丝毫没犹豫,直接伸出手卸了沈珠下巴,将他往地下一按,棍子已经开始抡起来。

  沈珠被打的“嗷嗷”直叫,沈涌看得心惊胆颤。

  这贵人自称伯爷,对于沈沧直呼其名,丝毫没有顾忌的意思,这到底是哪个?

  沈珠开始还嚎叫,后来动静越来越小,衣裳外已经渗出血来。

  三十棍,一棍不少地打完,那执行武士才收了棍子,到贵人马前复命。

  贵人策马几步,到了沈珠跟前,嗤笑道:“本伯倒是头一回晓得生员是打不得的,照这个话说,若不是生员了,本伯不就是打得了”说罢,就带了众武士,策马而去。

  沈涌立时翻身而起,跑到沈珠跟前。

  沈珠面如白纸,下巴耷拉着,腰下到腿弯处的衣襟已经被血浸透。

  沈涌见状,唬着魂飞魄散。

  因今日来二房是要“教训”沈珠给宗房、二房消气的,为了顾及沈珠面子,沈涌并未带随从,只好掏出银子,央求过路的人去沈宅送信。

  方才贵人下令打人时,就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等贵人一走,都出来了。

  沈涌出手阔绰,有帮闲的乐意跑腿,左右又不远,揣了银子,小跑着去了。

  沈涌搂着沈珠,急得眼泪都出来。

  沈珠面如死灰,拉着沈涌衣袖,吃力起说道:“扑灰色狼壶……”

  沈涌一时没听懂,沈珠又念了两遍,沈涌才明白是“不会侍郎府”。

  沈涌心中哀叹一声,又在看热闹中的人中招呼两人,问了附近药堂,将沈珠抬过去了。

  一条街外,方才那贵人策马而行,旁边一人道:“伯爷倒是心慈”

  这打棍子也分轻重,要是存了心,往腰上打,不死也残。

  那贵人轻哼一声道:“到底是沈沧族人”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梁奎那家伙,可是都处置于净了?”

  旁边人道:“早就处置于净,这等自作主张的东西,死了也是便宜他弄出这样的事来,幸好瞒住了,要不然娘娘与侯爷跟前伯爷又要难做”

  那贵人道:“本伯爷倒不是怕那个,只是那狗东西坏了我的规矩难道本伯爷是那等输不起的,要用这等隐私手段?要是旁人晓得,本伯爷这脸还要不要?偏生这狗东西还摸错了马,沈沧那个侄儿倒是可惜了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人以群分(四)

  帮闲的到了沈宅,自然见不到大老爷。因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话中出事的两人正好与才离开的沈涌、沈珠叔侄对上,门房也不敢耽搁,立时禀告管家。

  管家出来,仔细盘问了几句,就匆匆禀到大老爷处。

  大老爷听说沈珠在路口冲撞了贵人,还挨了板子,不由皱眉。

  倒不是担心沈珠性命,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有法度,即便冲撞了皇亲国戚,也送不了性命。只是沈珠性子偏激,之前还在跟族兄弟闹,如今又得罪了外头的人,看来还是当早日送回松江,否则是晓得又要生出什么事来。这么大的少年,最是不逊,让人恨得直痒痒。

  想到这里,大老爷便吩咐管家去处理,又交代管家仔细打听沈珠到底冲撞了何人。

  既然沈涌在人前,已经抬出侍郎府,他就不能装不知道,即便沈珠挨了打,可有其冲撞贵人在前,说不得沈沧还得亲自登门去赔不是。

  徐氏亦听了沈珠之事,不免后悔:“早知如此,我当时就不该携了他进京。不知到底打成什么样,要是有个不好,我心里也不安生,族亲们也要埋怨二房。”

  “不过是皮肉之苦,天子脚下,别说是伯,就是公侯也没有哪个敢当街打死人的,沈珠又有功名在。”沈沧道。

  徐氏即便不喜沈珠,也不希望沈珠在京里出事,晓得丈夫说的在理,心里安生许多。

  过了将一个时辰,管家才回来,沈涌惶惶然跟在后头。

  一见大老爷,沈涌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沧大哥,求求您救救珠哥……”

  大老爷闻言,神情一凝:“是沈珠有什么不好?”

  沈涌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哭道:“珠哥即便冲撞了贵人,可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多大的错也够了……可是那贵人说要除珠哥功名……”

  他是真的怕了,那年轻伯爷连沈沧这个侍郎都不放在心眼,收拾沈珠不是玩儿一样。

  大老爷闻言,眉头挑了挑:“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还不起来说话?不是打了沈珠棍子了么,怎么又扯到功名上?”

  沈涌站起来,四十来岁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那人叫人打了珠哥棍子还不算,还说要除了珠哥功名……”

  “仔细说?怎么扯到功名上去了?”大老爷皱眉道。

  沈涌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沈珠表明生员身份,而后那人临走前的威胁,一个字也没改,原原本本地说了。

  大老爷听了,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因沈珠不服帖,随口吓唬人罢了。

  大老爷便望向管家:“可打听清楚了,到底是哪位伯爷?”

  管家面色沉重,躬身道:“瞧着年岁,还有随从装扮,应是建昌伯。”

  大老爷听了,面色不由一黑。

  要是寻常伯爷还罢,登门代族侄赔罪就赔罪,可这建昌伯是宫中张皇后胞弟,真正的皇亲国戚。大老爷在朝官,往来需要避讳。即便真是为了族侄冲撞赔罪,可被旁人晓得,说不得就要当他是谄媚权贵。

  沈涌既在京城住过两年,自然晓得建昌伯为何人。

  今上的小舅子,十几岁就封伯的张小国舅,谁人不知。

  “沧大哥……这、这可怎么好?”沈涌面色刷白,急得不行。

  要是寻常勋贵,大老爷要是去亲自求情,说不得还能给几分面子;既是权势赫赫的张家,有个皇后胞姐、太子外甥,哪里需要给人留面子?

  大老爷虽觉得头疼,可也晓得这麻烦避不开,便道:“建昌伯那里,我会亲自出面,倒是沈珠,伤势如何了?”

  沈涌抹了一把汗:“后边一处好肉都没了,幸而没有伤到骨头。”

  大老爷闻言一怔,随即又望向管家,管家道:“珠少爷伤处都在臀上至腿弯上,因此方没伤筋骨,看来建昌伯那边留了余地。”

  大老爷神色稍缓,却晓得往张家送的礼得再加厚三分。

  这位张小侯爷少年失父,生母太夫人后溺爱地厉害,在京中飞扬跋扈,为诸纨绔之首。沈珠冲撞了他,又口出不逊,他只这样教训一下,并没有叫人狠打沈珠,已经是留有余地。

  “看来传言也不能尽信。”大老爷心中暗暗思附道。

  沈瑞这里,是次日一早,才知晓沈珠昨日在路口被杖责之事。

  是长寿得了消息,悄悄说与沈瑞听的。

  沈瑞听了,心情沉重。

  沈宅就在仁寿坊,沈珠在仁寿坊路口挨了杖责,落在外人眼中与打大老爷的脸没什么不同。不管沈氏一族内部关系如何,在外人眼中,就是同气连枝一家人。

  这建昌张延龄与他的兄长寿宁侯张鹤龄可是明朝最有名的外戚,显赫数十年,直待嘉靖朝兄弟两个方倒台。

  沈珠给沈大老爷招惹这么个人物,就是挨打也是轻的。即便建昌伯不会因这等小事就与当朝侍郎结仇,可难保有人听闻此事,为了讨好张家,对大老爷落井下石。

  今年是京察之年,大老爷仕途升转正紧要时。有了这一遭,还不知是福是祸。

  王守仁接了沈瑞,见他神色怏怏,问了缘故。

  沈瑞将昨天的事情讲了,并且说了自己的担忧。

  王守仁听说沈瑞族兄惹上的是建昌伯,笑道:“惹的既是建昌伯,则无需担心。他既下令杖责你那族兄,就不会记仇……”

  沈瑞听他口气,俨然与张延龄相熟的意思,好奇道:“老师同建昌伯很熟?”

  王守仁点点头道:“当年你师祖在东宫讲学时,张家两位国舅在东宫陪读……建昌伯长兄寿宁侯年纪与我相仿,年当也常在一处玩……后来先帝驾崩,今上登基,往来就少了。不过张家兄弟念旧,对你师祖向来客气,每年也要来家里拜会一回两回。”说到最后,却是面容发苦。

  沈瑞一思量,就晓得关键。

  怪不得诸位阁臣齐心压制王华,不单单是因他帝师身份,还因他与张家兄弟有这般渊源。

  在文臣眼中,文臣与勋贵向来泾渭分明。王华亲近勋贵,在外人看来,有攀权附势之嫌,就是失了风骨。

  不管张家兄弟是真尊师,还是做样子,却是将王华给坑了。

  要是张家兄弟真的那么看重王华这个便宜老师的话,后来怎么会任由刘瑾折腾王家父子。如此看来,张家兄弟待王华也不过是面子情,说不得是给宫中那位看的。

  今上弘治皇帝,听说是极仁善的性情。

  这日聚会之地在城外,沈瑞跟在王守仁身边,见的不是前几日那般的士子文人,而是一僧一道。

  道士五十来岁,长相清奇,长须飘飘,还真的带了几分出尘之气。对比之下,那肥头大耳的和尚,年纪四旬,就有些像酒肉和尚。

  沈瑞在西林禅院住了三年,对于辩经讲禅都是熟的;就是道家,因受王守仁影响,也略有涉猎。

  因此,他跟在王守仁身边,对于一僧一道的考校,都顺利通过。

  那道士还罢,问询沈瑞几句,只对王守仁道:“伯安此弟子颇佳。”

  那大和尚却是对沈瑞颇有兴趣,道:“此子有慧心,与我佛有缘,老衲见之亦心喜,王施主要不就舍给老衲做徒儿?”

  王守仁轻哼一声道:“大和尚怎么生了执着心?我这弟子是与佛有缘,却不在修佛上,他在禅院住过三年,多少沾染些佛气儿,你觉得欢喜也不意外。”

  大和尚好奇,少不得多问两句,待晓得沈瑞之前在西林禅院住了三年,点头道:“怪不得如此,西林禅院有高僧,沈小施主能在那里住三年,实是大幸。”

  三人虽分为僧道儒三教弟子,却都是棋友。

  王守仁今日,就是寻僧道手谈的。

  待棋局摆上,大和尚与王守仁分坐。

  沈瑞站在王守仁身后,亦盯着棋盘。高手过招,最是难见。在正月里走亲访友的日子,王守仁能专程出城寻二人下棋,这两人定是国手水准。

  两人你来我往地落了子,都是大开大合路数,棋局厮杀惨烈。

  沈瑞视线从棋盘移向大和尚,暗暗咋舌,这大和尚笑眯眯地看着像弥勒佛,这棋风却凌厉,更甚王守仁。

  大和尚察觉出沈瑞视线,抬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王守仁见状,转身回头,对沈瑞道:“你也别老杵着,难得出城一趟,此寺有几棵玉兰,如今虽不到花期,也打了花苞,可以去转转。”

  沈瑞视线从棋盘上挪开,虽心中有些不舍这盘棋局,可王守仁既吩咐,还是躬身应了,随着一个小沙弥去后殿看白玉兰。

  禅房中,只剩下王守仁与一僧一道。

  那道士捻着胡子,面色疑惑:“怪哉此子面相隐现早夭之相,对照他的八字,亦是本当不存于世才是,可如今活的好好的,身上又有青云之气,难道是有道友给他续了命?”

  王守仁道:“他几年前是经过一劫难,险死还生。至于续命之事并不曾听闻,不过其母良善,生前多善行,积累诸多功德,许是因这个缘故。”

  “如此一来,倒是解释得通了。”那道士点头道:“你这弟子收得好,与伯安是双星同明,相辅相成。说不得日后,伯安还有借光的地方……”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以群分(五)

  王守仁即便是儒教子弟,却也从不曾轻视过佛教道教。

  道家玄学,佛家因果,自有其道理,还曾引得王守仁来了兴致,破有涉猎。

  王守仁即便得了进士出身,入了六部观政,看似将脚跟落到实地上,可里头还是那个抱着做圣人念头的王守仁。

  既是如此,他对沈瑞这首徒就颇为看重,一心想要与沈瑞师生两个做大明朝的圣人与颜回。

  沈瑞对他这个老师的崇敬丝毫不作伪,可沈瑞看似是性子谨慎,心中却无敬畏;立志高远,却不思家国天下。

  不能说他不是君子,可这样只盯着自身荣辱,格局未免太小。

  因这一点,王守仁心中存了隐忧。沈瑞对亲族冷淡,身上没有缰绳,他担心其以后入了仕途会养成不择手段的性子。

  王守仁这才特意带沈瑞来见一道一僧,想要借助这两位大师的观人术,看看沈瑞不足。

  道士的话,正是对了王守仁的心思。

  王守仁既想要做圣人,待弟子便也期望颇高。

  大和尚却抚着肚皮道:“王施主莫要欢喜太早,沈小施主仕途未必平顺。他虽有功德护身不假,可也有恶果需偿,波折是少不得的,说不得还会造恶业。最好的法子,就是入了佛门,修去满身恶业,方能平安康泰一声。”

  王守仁闻言一愣:“他一少年,不过十余岁,这恶果何来?”

  大和尚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未报时辰未到。沈小施主的亲人即能将功德传到他身上,自然也能将恶业传下”

  沈瑞家的情况,王守仁知道得很详尽,晓得他家中有一祖母、一父、一兄。再往上数,沈瑞的祖父与曾祖父去世时都年寿不高。这般书香门第,能造下多大恶业?

  听着大和尚的意思,这传下的恶业与沈瑞身上护身的功德相互对峙抗衡,给沈瑞以后的人生会添不少麻烦。可孙氏做了几十年善事,难道沈家那位祖上做了几十恶不成?

  后殿前庭院,沈瑞站在两棵高大的玉兰树前,抬头仰望。

  一个个小小的花骨朵,服服帖帖地依偎着树枝。

  城外不如城里暖和,徐氏院子里也有一棵玉兰,花骨朵已经手指头那么长。

  这玉兰的小花骨朵有什么好看的?沈瑞看了几眼就腻了,却不着急回禅房。王守仁方才打发他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多半是那几位有什么要紧话要说。

  沈瑞便请小沙弥继续带路,将山寺前后都逛了一圈,什么古槐、古松之类的看了几棵。

  这寺庙规模不大,位于西山,后世却不曾听闻,不知是毁于战火还是其他,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沈瑞站在这里,看着远处的起起伏伏的山脉,生出想要登山的兴致,不过估摸一下时间,又歇了心思。上辈子每次在京城,隔个十天半月,必要爬一次香山。等过些日子,天气转暖,自己也要经常来京外转转。

  将小小山寺前前后后转了一个遍,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沈瑞方回了禅院。

  王守仁手中正拿着一串沉香手串,爱不释手模样。

  见沈瑞回来,王守仁将他招呼到跟前,将手串往他手中一塞,道:“快向大师父道谢,这是大师父与你的见面礼”

  那大和尚“哈哈”大笑道:“几年没见,王施主的面皮倒是越来越厚……见面礼就见面礼,也是这珠子与沈小施主也有缘,以后每晚诵《地藏经》三遍,自有佛祖庇佑”

  这沉香手串入手沉甸甸,珠子黝黑,泛着油光,是沉香中质地最好的沉水满油沉香。

  沉香自古以来就是香料中的贵族,价格居高不下;这大和尚又是一脸肉痛模样,显然是极不舍。

  沈瑞虽觉得这手串不错,可君子不夺人所爱,只能犹豫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瞥了大和尚一眼,对沈瑞道:“这是大师父佩戴多年的物件,自有灵性,希望能借着大师父福泽,庇护你平安。你就安心收下,大师父那里我已经答应送他一本棋谱,以弥补其损失。”

  沈瑞便将手串受了,对大和尚真诚道谢。

  大和尚的见面礼给了,道士这里自然也不好落下,便解了一枚和田玉的平安牌给沈瑞。

  一上午的功夫眨眼而过,转眼到了午饭时,沈瑞对于斋席便也报了很大期待。

  没想到送上来的,只有一粥一汤,还有一碟子馒首。

  粥是小米粥,汤是白菜豆腐汤,馒首则是黄黑色粗麦。

  沈瑞心中诧异,王守仁与僧道几人,面上看不出异色,已经开始动吃饭。

  直待离开山寺,王守仁才对沈瑞说了斋饭的缘故,原来这山寺与其他寺院还不同,鲜少留香客用斋饭,即便偶有外客在,也不会单独准备吃食,都是大锅饭。

  沈瑞听了,嘴角抽了抽,怪不得这寺院最后会消失。

  佛家虽提倡“众生平等”,可众生又哪里能真的平等。

  大家出门礼佛,自然愿意寻找风景清幽的地方,那山寺的位置并不差,可连斋饭都不预备,显然是没有将香客当成天王老子惯的习惯。

  西山距离城里有四十里远,一色的青石板铺就成的官道,只是因地面有积雪,车夫也只能慢行,将近一个时辰,师生两个方回到城里。

  京城习俗,商家初六开门,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不再像前些日子那么安静。

  王守仁侧耳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果真还是槛内人”还不忘对沈瑞交代道:“山水要看,世情也要看,人生百态,其中自有学问。”

  沈瑞点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

  想着从大老爷那里得到的消息,沈瑞问道:“老师年后要入刑部么?”

  王守仁点点头道:“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恭喜老师”沈瑞道。

  虽说六部堂官、司官之间品级相同,可实际上却按照吏、户、礼、兵、刑、工的顺序分了高低。

  有的时间即便是平级转动,可也分了升迁还是流放。

  王守仁先前是分到工部观政,却能入刑部,为一司主事,也算是小小地迈进一步。

  王守仁道:“不管去了哪里,对我来说并无两样,不过‘在其位谋其政。”

  眼见他精神矍铄,可身形明显清减,沈珠劝道:“不管老师想要做何事,有多大报复,身体是根本……老师这两年可还曾练拳?”

  这拳并不是沈瑞这里传出去的“形意拳”,而是王守仁打小练的拳法。

  王守仁“呵呵”两声道:“这两年实是太忙了”

  眼见王守仁明显就是敷衍,沈瑞可有些不安。历史上,王守仁辞了好几次官,有时候是因官场不如意,有时则是因身体原因。

  只是自古以来,都是老师管学生,没有学生开口教训老师的道理。沈瑞便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寻思哪日再去王家时,便与王华好生探讨探讨此事。

  沈瑞这个学生管不得王守仁,王华这个老子管教儿子却是天经地义。

  到了沈宅,看着王家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口,沈瑞方转身进了大门。

  依旧如昨日的习惯,沈瑞直接往上房去。

  不想,不仅大老爷不在,徐氏亦不在,周妈妈说道:“老爷去了建昌伯府邸,太太往南城探病去了,琳少爷、琴少爷与宝少爷也跟了去。”

  南城只有三房沈涌父子与沈玲在,徐氏当时探病去了。至于大老爷,不用说,定是代沈珠去张家赔情去了。

  沈瑞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回九如居更衣去了。

  这边才换好家常穿戴,那边长寿已经得了柳成传话,过来见沈瑞。

  “沈珠到底如何了?大伯娘过去探病可是哪个撺掇的?”沈瑞道。

  以徐氏的习惯,要是真想探病,上午就去了,绝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长寿道:“外头那里,小人去了街口的安泰堂,也见了昨日给珠少爷看诊大夫,珠少爷只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主院这里,小人一时也打听不到,不过听说大太太出门前,琴少爷与宝少爷两个拉了琳少爷一道去了上房。”

  人心都要偏向弱者,不管沈珠之前多傲慢无礼,现下被打得惨,沈琴、沈宝等人怕是觉得可怜的是沈珠。

  “罢了,明日开始你多往王家走走,打听打听老师那边可有议亲消息,身边可有人照看。”沈瑞吩咐道。

  等到今年秋天,王守仁发妻故去就满三周年,这续娶之事也拖不得了。

  身为长子,王守仁有传承子嗣之责,可子女缘却单薄,如今而立之年,也没有一男半女。

  沈瑞真心觉得王守仁将道德、国家等方面看的太重,丝毫不念己身,这样没什么不好,只是有时未免太孤单些,让人看着心揪。

  主仆二人说完话,打发长寿去了,沈瑞便起身,想要去沈珏处溜达一圈,刚推门出去,就见沈珏衣袖掩面,走了进来。

  “不好好养着,你怎么出来了?”沈瑞嗔怪道。

  沈珏“嘿嘿”笑了两声道:“在那边实是无聊,听说你回来,就过来瞧瞧你。”

  他半张脸都结疤,看着很是怕人。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做出衣袖掩面这样的事来……

  第一百七十章 人以群分(六)

  沈珏嘻嘻哈哈,话题却一个劲地往沈琴、沈宝身上引,沈瑞哪里还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道:“你这伤还没好呢,就忘了疼?这是想要关心关心沈珠,就不能长长记性?

  沈珏收了嬉笑之色,正容道:“不管怎地,沈珠到底姓沈哩,总不能平白让外人欺负了去”

  沈瑞轻哼一声道:“不想白欺负还能如何?难道还想着望登门问罪?别说是问罪,就是沧大伯这里,少不得还得俯身低头去赔不是”

  沈珏皱眉道:“御史呢?沈珠是生员,有功名在身,建昌伯就任由下人杖责,未免太猖獗。作甚还得沧大叔去赔罪?”

  沈瑞看了他一眼道:“珏哥这是心中不平,想要为沈珠讨公道?还是你真是以为,这世上没有尊卑高下,真的有公道可言?”

  在京城建昌伯势大,在松江时,沈家何曾不势大?

  沈珏一噎,讪讪道:“那此事就这么算了?”

  “本不过就是一件小事,难道还要非得闹大了,让京官勋贵都晓得沧大伯族侄冲撞了国舅爷,得罪了张家?”沈瑞反问道。

  沈珏撇撇嘴:“沈珠走路,对方骑马,怎么个冲撞法?定是沈珠嘴巴臭,说了什么难听话,才引来这场祸事。”

  “这不挺明白的么?前面还那么多废话。”沈瑞白了他一眼:“要是建昌伯真的无缘无故就随意责打良民,那不用旁人,今上也不会纵容他。”

  弘治皇帝是出了名的仁君,之所以对张家兄弟没有太过约束,除了因张皇后的缘故“爱屋及乌”外,也是因张家兄弟没有触犯他的底线。

  至于张家兄弟的“盛名”,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帝王心术,一个四下里得罪人的外戚,说不得比邀买人心的外戚更容易让人安心。

  沈珏先前有些为沈珠抱不平,不过想到沈珠那张嘴,说话恁地难听。平素族兄弟之间,无人与之计较,可外人哪里会惯着他,说不得还真是祸从口出。

  沈珏往榻上一坐,支棱着下巴道:“那沈珠得罪了张小国舅,以后的前程会不会有碍?”

  沈瑞想了想道:“不好说。建昌伯未必会记得此等小事,可难保以后有人会挖出来。”

  沈珠要是不中进士还罢,进了进士入了官场,就难免有倾轧纷斗。旧事翻出来,说不好还真能断送沈珠前程。冲撞了建昌伯的人,哪位上官敢拉扯他,不落井下石踩两脚都是厚道的。

  昨日路口之事,与建昌伯来说,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对于沈珠来说,却是难以化解的大事。

  沈珏叹了一口气道:“沈珠这性子,还是安安生生待在松江好。守家在地的,又没人与他计较。

  正如沈瑞所说,对于建昌伯来说,昨日之事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要不是沈珠横冲直撞地从胡同口里冲出来,差点惊了建昌伯的马,过后又口出不逊,建昌伯也懒得与他计较。

  对他来说,既是叫人打了几十棍,教训了沈珠的出言不逊,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待沈沧亲自登门,送了礼单与拜帖,建昌伯反而有些不自在。

  他不怎么想见沈家人。

  不过沈沧毕竟是户部左侍郎,不是寻常小官,既亲自过来,总要见一见。建昌伯就吩咐人将沈沧请到客厅奉茶,自己正正了衣冠,过去待客。

  因大明选妃惯例,为防外戚于政,后妃都选自民间,当今皇后张皇后亦是如是。

  张皇后之父不过是秀才,以乡贡身份入国子监读书。张皇后能从众多民间仕女之中脱颖而出,选为太子妃,相貌自然是不俗。

  建昌伯张延龄是张皇后胞弟,今年二十五岁,尚未蓄须,安生说话时,还真是斯斯文文好风仪。

  虽说他没存害人之心,可沈珞到底是因他而亡,张延龄心中多少有些心虚。要是沈家子弟多还罢,沈家又是三房只有这一根独苗。只因他一个疏忽,使得手下犯下这等绝人血脉的大孽,他每每想起心里也不自在。

  对着沈沧时,张延龄就将身上倨傲掩了,一副温和守礼模样。

  待听到沈沧是为族侄鲁莽冲撞请罪来的,张延龄便道:“没想到那出言不逊的秀才真是沈侍郎族亲,早知如此,我昨日不与他计较也罢他直愣愣地冲出来,险些惊了我的马,我也不是担心自己如何,只怕他出事。沈侍郎也晓得,我是外戚,多少言官御史盯着,但凡有半点不是,都要被那些老爷子翻来覆去嚼舌,使得皇上与娘娘为难。要是昨日他真伤在我马蹄下,那些御史言官才不会去理会原委如何,说不得次日就上弹劾折子,告我一个‘内城纵马、践踏良民,的罪过。”

  这是张延龄的真心话,说的也恳切。

  沈沧见他如此温和,同传闻中桀骜无礼的张小国舅判若两人,越发觉得传言不可信。

  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哪里瞧不出真假

  张延龄所担心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只因他是皇亲国戚,即便受帝后疼宠,可也背了不少骂名。

  沈沧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是下官没有约束好族人,给伯爷添麻烦了。”

  张延龄摆摆手道:“无事,无事,沈侍郎不怪我越主代庖管教令族侄就好了”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听闻沈侍郎膝下犹空,莫非这族侄,是沈侍郎择选的嗣子?”

  想到这个可能,张延龄有些后悔。

  虽说沈家并不知晓沈珞落马的真正缘由,可张延龄却记在心上。在他看来,总要寻个机会还沈家一个大人情,将这段恩怨了了。他向来恩怨分明,不愿平白担这段罪孽。

  昨日那小子要真是沈家嗣子,他抬抬手放过就是了,教训起来也没甚意思。

  沈沧闻言,忙摇头道:“非也。只是隔房族侄,下官嗣子已定,另有人选。”

  张延龄听了,露出几分兴致:“那我也恭贺沈侍郎后继有人。沈侍郎选中人选,定是人才出色,待日后见到,我倒是要仔细瞧瞧。”

  两人一个是文官,一个是勋贵,素无往来,说到这里,已经是言深交浅。

  沈沧因张延龄晓得自家事,心中只觉得怪异;张延龄察觉出自己失言,神情淡了下来,轻咳一声,端起茶来。

  沈沧见状,便起身告辞。

  张延龄打发管家送了出去,神色便转为轻松。

  沈家选了嗣子也好,以后他提挈一把,也算平了前事,省的自己心里不安生。

  想到此事,又想起伯府下人,不少借着是张家老人,以前服侍过先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他这个主人待下又向来宽和,没少打着张家旗号在外狗仗人势,连带着自己的名声都被牵连,张延龄就心中恨恨,打定主要要拢一拢尽数发卖到盐场去,不能再留了。

  张延龄怒气冲冲正想着,就听有人道:“这是怎么了?沈沧哪里得罪了你?”

  张延龄见了来人,忙起身道:“大哥怎么来了?”

  来人三十来岁,面白如玉,穿着半新不旧紫貂大氅,立着一双丹凤眼瞪着张延龄,不是旁人,正是张延龄胞兄——寿宁侯张鹤龄。

  “怎么,大哥还来不了了?”张鹤龄轻哼道。

  张延龄忙将兄长让到上座,赔笑道:“这是哪里话?大哥不是应酬多么,哪里像弟弟这么清闲。

  张鹤龄上首坐了,抬了抬眉毛:“你昨日闹出那么大动静,今日又引得一个侍郎登门赔罪,我自然要过来见识见识张伯爷的威风。”

  张延龄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传到大哥耳中了?”

  “你使人在马路上杖责儒生,难道就不晓得会传开?”张鹤龄皱眉道:“昨日之事还罢,是那小子冲撞你在前,也不怕闹到御史跟前,只是不好再闹大。沈沧既登门赔罪,此事就到止为止,不许你再闹腾”

  张延龄想要吐血,苦着脸道:“大哥,我冤枉我没有再闹腾啊,这不是好好陪了沈沧吃茶,也收了他的礼么?我又不是孩子,哪里还不晓得轻重?”

  勋贵与文官不是一系,他在勋贵圈里交好哪个,得罪哪个,今上都会一笑而过,不会放在心上;要是他与京中堂官有所往来,不管关系是交好还是交恶,今上都要思量思量。

  张鹤龄见他没有由着性子犯浑,心中颇为意外,又带了几分欣慰,点头道:“到底是过了年,长大了一岁,我家二郎也开始懂事了”

  张延龄讪笑两声,暗暗松了一口气。兄长越来越爱唠叨,幸好不知晓重阳节赌马的事,否则还不知要念叨成什么模样。

  沈沧这里,从建昌伯府出来,上了马车便陷入沉思。

  建昌伯待人温和,说话亦斯文有礼,沈沧开始只当是传言有误,后来却察觉出不对来。建昌伯在他跟前,言谈似乎过于客气,有几分刻意交好之意,且对沈家之事又过于关注了。

  沈家与张家并无旧交,以张家如今之势,建昌伯也不无需将沈沧这个侍郎放在眼中。

  可要说他对自己存了恶意,委实也不像。

  一时之间,沈沧也猜不到原委。只是建昌伯这是友非敌的态度,说到底还是好事,要是因此张沈两家交恶,自己不怕,可沈家子侄以后在仕途上说不得就要受牵连……

  第一百七十一章 闻风而动(一)

  沈珠情形很不好,除了身上伤势之外,被当众杖责的耻辱感也彻底击垮了他的骄傲。

  自打昨日回来,他就吃不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杖责时周遭的嘲笑声,直觉得脑子要炸了一般。

  除此之外,就是他没有宣之于口、心中隐藏的惊惧。

  那个飞扬跋扈的权贵不是旁人,竟然是国舅爷建昌伯。

  换做旁人,说除了自己功名或许只是一句笑话,换了张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今上只有一后,后宫无妃,建昌伯除了是皇后胞弟,还是太子舅父。

  自己得罪了张家,又哪里能谈前程?沈珠只觉得自己满心抱负都化为乌有。

  知晓徐氏领了几个族弟来探病时,沈珠一瞬间也曾生出些希望,是不是能央求徐氏保全自己的功名,不过想一想昨日建昌伯的猖獗,便又灰了心。

  建昌伯权势赫赫,沈家大老爷也不过是三品官而已,要是他真的给沈家颜面,自己也不会挨了这顿打。

  沈珠不免又想到,是不是沈家先前有得罪建昌伯的地方,方使得自己受了这无妄之灾。

  人总是容易逃避错误,不能接受自己是“罪魁祸首”,自己遭罪是“罪有应得”。

  沈珠寻到这个理由,对于二房长辈越发愤恨,心里的恐惧之外,又觉得委屈。

  至于几个族弟,在他眼中,不过是来幸灾乐祸的。他们都是势利眼,晓得沈瑞、沈珏已被择为嗣子,个顶个地去巴结那两个,恨不得对自己落井下石模样。

  这般想着,无论沈涌、沈玲父子如何劝说、恳求,沈珠都不肯见徐氏与沈家诸少年。

  沈涌没法子,只好满脸惴惴地出来,对徐氏道:“珠哥臊的厉害,不敢见人”

  徐氏眉头微蹙,关切问道:“药可用的好,有什么缺的只管过去取。珠哥既是我带到京城,我也希望能完完好好地将孩子送回去。”

  沈涌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道:“听说二族兄过些日子回乡祭祖,原想着随二族兄一起回去,这下却是不能了。”

  沈珠即便没有伤筋动骨,可皮开肉绽模样,没有旬月修养,也不敢让他上路。

  徐氏也是为这件事担心,不过沈珠如此,不好催促其上路,只道:“有你这个亲叔父在,珠哥这里我也就不担心了。”

  沈涌心中不免失望,可徐氏不提接沈珠回侍郎府养伤去的话,他也不好主动提出来。

  再想想沈珠之前的错处,再往二房凑未必能落下什么好,沈涌便也死心,斟酌着问道:“建昌伯那里?”

  “你沧大哥今日亲自登门请罪去了”徐氏淡淡地回道。

  沈琴、沈宝、沈琳三人坐在徐氏下首,神色各异。

  他们方专门央求到徐氏跟前,才跟了过来,没想到沈珠却是避而不见。

  沈琳还罢,向来心粗,只沈珠真的是羞臊;沈琴则有些闷闷不乐,莫名地生出几分愧疚;沈宝是不放心沈琴自己出来,才跟着溜达,对于沈珠到底如何并不关注。

  徐氏与沈涌也不相熟,又说了几句沈珠的伤势,徐氏便起身告辞,带了几位少年出来。

  等上了马车,沈琴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沈宝皱眉道:“琴二哥到底难受个什么劲?”

  沈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若不是咱们昨日太护着珏哥,伤了珠九哥的心,他也不至于挟怒而去,有了后边的事”

  沈宝皱眉道:“那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欺负珏哥?”

  沈琴摇头道:“不是那个意思昨日情景,大家应该坐下来好好说话,没必要非得箭弩拔张。”

  沈宝不再看他:“纵容为恶亦是恶。琴二哥若是觉得他可怜,那珏哥得了半脸的伤是自讨的?”

  沈琴耷拉下脑袋,不再说话。

  沈宝摇头道:“就算心软也不当是非不分,否则就是糊涂了。”

  沈琴讪笑两声:“晓得了,晓得了,宝哥可别念叨哥哥,我错了还不成?”

  沈琳坐在旁边,脸上露出几分懵懂:“珏哥怎了?半脸的伤是怎么回事?”

  沈琴与沈宝听了,都开始缄默。

  大家都要留京,沈琳却是元宵节后就随二老爷南下的。他向来实在,旁人问什么说什么,沈珠之事固然是沈珠为恶在前,可是这错处不宜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否则传到三房那里,说不得三房老太爷就要迁怒到他们两个头上。

  他们族兄弟两个虽被三老爷留下,可并不与沈瑞、沈珏似的长长久久地留京,最早年底、最迟明年就要回去,要是得罪了三房上下,以后也有了聒噪。

  沈琴“哈哈”笑了两声,凑到沈琳跟前,岔开了话,聊起旁的来。

  沈琳心眼子直,被岔开话头,就没有再问此事。

  沈琴与沈宝偷偷对视一眼,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事实证明,沈琴与沈宝两个放心的太早了。

  沈琳只是脑袋转的慢,并不是傻子。他虽然不再问沈珏的伤,可回到沈宅后,不急着回去,而是要去探望沈珏。

  沈琴、沈宝两个面带苦笑,随着沈琳过去。

  因沈珏不在,三人又追到沈瑞的九如居。

  沈琳亦后知后觉,讶声道:“原来瑞哥换了院子”

  沈珏先前被沈瑞讥讽了一顿,倒是不再烂好心地关切沈珠状况。不过沈瑞这里,即晓得沈琴等人去探病,少不得问一句。

  沈琴怏怏道:“珠九哥并没有见我们,听涌二叔的话,他这回伤的不轻,从昨日开始只能趴着,连翻身都不能,怎么也得养个旬月方好。”

  沈琳在旁,看着沈珏的半脸伤,则是傻眼。

  “伤的恁重呢,这是怎么弄的?”沈琳满脸担忧地问道。

  因他质朴心实,族兄弟几个固然无人与之交好,可能照顾他的时候也尽力照顾,几个族弟亦然。沈琳心中,对大家伙向来感激不尽。

  沈珏想起前几日受伤时的情形,还有这几日伤痛折磨,对于沈珠那最后一点怜悯也抛到脑后,轻哼道:“总不会是我自己烫着玩,还不是拜沈珠所赐”

  自打沈珠动手伤人,沈瑞与沈珠两个“同仇敌忾”,不约而同地省了那个“珠九哥”的称呼。

  沈琳有些糊涂,望向沈琴、沈宝,一脸寻求解惑模样。

  沈琴、沈宝两个眼神漂移,只当未见。

  沈瑞心下一动,回道:“洲二叔择了珏哥做嗣子,沈珠不忿,就用滚茶泼了珏哥的脸。不只脸上,珏哥肩膀上也都伤了。”

  沈琳闻言,立时傻眼。

  他想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反应过来二老爷选的嗣子不是沈珠而是沈珏,而沈珠竟然动手伤人了。

  “怎能这样哩?怎能这样哩?有话好好说就行了,作甚动手?这得多疼啊”沈琳围着沈珏打转,越看越担心,自己急出眼圈都红了。

  屋子里原有些沉默,沈琳这模样,倒是引得大家抑郁的心情一下子舒展开来。

  沈珏甚是豪气地摆摆手道:“琳二哥莫要担心我,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点小伤小痛地算甚么?”

  沈瑞、沈琴几个闻言,想起沈珏当日“呜呜”哭泣模样,对比他现下“豪言壮语”,不免都带了笑。

  这日过后,沈琳没有再提去探望沈珠的事,沈琴这里也就此安生了。

  只是沈珠先后闹出这么大动静,沈家众族子那里是瞒不下的。

  沈瑛、沈琦兄弟诧异沈珠的心狠时,也是庆幸不已,幸好自家兄弟没有参合进去,否则沈珠与沈全就住在一处,还不知会存什么坏心。

  至于沈理,则是意外沈珠的心智,已经十八岁,却还能做出这等事,还真是大愚若智。三房教养,可见一斑。

  沈械犹为气恼,他是宗孙,有约束族人之责,沈珠伤了沈珏还只是私怨,惹上建昌伯说不得是要给沈家惹来祸患。

  他虽没有跑到沈珠面前大骂,却叫人去请了沈涌,直接交代道:“好生约束沈珠,不许他再出门胡闹”又因二房大老爷亲自往建昌伯府请罪一事,道:“为了沈珠无礼,沧大叔出了重礼,又俯身去赔罪,明明是三房惹出的祸事,没有二房掏银子的道理,涌二叔莫要装糊涂”

  沈械说的直白,半点不客气,沈涌满脸涨的通红,道:“大哥,不是我忘了这个,实是布庄那里如今纷扰不断,现银送出了不知多少,一时有些周转不开”

  沈械冷冷地看着沈涌,并不言语。

  他不否认,南城布庄如今的窘境是他在后头推波助澜,为了是给弟弟出口气,也让三房晓得本分。只是大家毕竟是族人,如今又在京中,远离故乡,没有自家人厮杀的道理。

  只要沈玲机灵,晓得早日带了沈珠登门赔罪,事情也不是不可回转。

  可没想到沈玲将银子舍给这个那个,也没有过来赔罪。

  沈涌见沈械神色,便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他是被沈珠挨打的事情分了心,才没有仔细思量布庄之事。布庄有沈械与贺家大老爷于股,只要这两人发话,那些上门惹事的小喽啰压根无需理会。

  沈涌心中后悔不跌,连忙赔笑道:“是我糊涂了,今日回去便筹银子,总不能让二房亏了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闻风而动(二)

  那日建昌伯在仁寿坊外闹出的动静,到底是在京中传开了。

  旁人还罢,对于此事并不觉得新鲜,建昌伯要是每个月不闹出些动静来,就不是建昌伯。因今年“京察”有心挪位置的几位,都十分留心此事后续。

  沈沧在户部左侍郎位上数年,成绩斐然,今年一个尚书定是跑不了的。要是能借此让他与建昌伯对上,那说不得尚书位上就能空出一个来。

  不过,沈沧能屈能伸,建昌伯那里竟然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明明可以引得两家交恶的事情,最后竟然没动静,惊落了一地眼球。

  有讥笑沈沧无风骨的,也有佩服他识时务的,褒贬不一。

  只有松江籍官员贺东盛,因同沈家并立松江的缘故,对沈侍郎府邸始终留意

  贺东盛就是贺家大老爷,为从三品光禄寺卿,同沈家宗房是姻亲,去年亲上加亲,又同沈家四房联姻。

  大明的“九卿”分为“大九卿”、“小九卿”之说,“大九卿”是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使、大理寺卿、通政使司通政使,有廷推廷议之权;“小九卿”为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士府詹士、翰林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上林苑卿、尚宝司卿,都是京中各衙门掌印官。

  同“大九卿”相比,“小九卿”的分量就有些不足。

  贺大老爷正值盛年,投身内阁李东阳李学士门下,就是想要更进一步,瞄准的位置就是沈大老爷的户部左侍郎。

  同别人的幸灾乐祸相比,贺大老爷更希望沈大老爷能平平安安升任,莫要生什么波折。否则的话,沈大老爷不动窝,户部左侍郎的位置腾不出来,贺大老爷苦心钻营,难道就为了去刑部、工部做个闲散侍郎?还不若现下做着掌印官舒坦。

  因这份关注,贺大老爷就得了沈二老爷即将回乡祭祖的消息,打发人将沈械请了过来。

  “沈学士回乡,可是为过继之事?这嗣子到底择定了哪一家?”贺大老爷问道。

  他收到过贺三老爷家书,晓得徐氏去年冬月省亲之事,对于沈侍郎家则嗣之事也颇为留心。

  宗房大老爷家的子弟,是贺家外甥,要是能过继到侍郎府,那往后两家也能更进一步。

  “是珏哥与四房瑞哥”沈械回道。

  贺大老爷闻言,眼睛不由一眯,掩住其中喜色。

  沈珏是他的堂外甥,过年那几日还曾随着兄嫂过来拜年;沈瑞他虽不曾得见,却是听自家老太太提过,在三老爷的信中也见过这个名字。

  沈家四房去年往贺家下了定,婚期就定在今年三月,沈瑞将是他名义上的外甥。至于之前嫌隙,有这门亲事在,怎么也掩过去了。

  “可是珏哥在沈侍郎名下、沈瑞在沈学士名下?”贺大老爷道。

  沈械摇头:“非也,是瑞哥入嗣沧大叔名下,珏哥入嗣洲二叔名下。”

  贺大老爷闻言一愣:“怎么会如此?沈家京中这一房,沈侍郎是嫡支嫡脉,择嗣序,不是当择宗房子弟?怎么反而选了沈瑞?”

  在贺大老爷看来,沈家京城这一房已经绝了血脉,从宗房择嗣子,以后两个房头彼此扶持,也是双赢之道。

  沈械道:“瑞哥外祖父与二房有旧,年纪又比珏哥年长。再说沈家四房亦是中兴祖嫡脉,从四房择嗣子与从宗房择嗣并无二样。”

  两人虽为甥舅,可毕竟是两姓旁人,沈家的事贺大老爷也不好再细问。眼下这个结果,显然已经出于他的意料。

  沈械走后,贺大老爷在书房坐了一刻钟,叹了一口气,往内院见贺老太太。

  贺老太太在京中荣养三年,儿孙孝顺,并不曾见老,精神矍铄。如今唯一让她忧心的,就是打小亲自养大的孙女云姐。

  云姐今年十六岁,先前为了她在京中择婿,还是松江择婿,贺老太太一直犹豫不定。

  待思前想后,贺老太太到底不放心将这个父母双亡的孙女许给外人,就从娘家择了一侄孙为孙婿,婚期定在今年年底。

  贺老太太想要回乡亲自送嫁,可她的年岁,真要回去指定不会再折腾出来。贺大老爷好不容易将老母接到身边尽孝,如何肯依。

  贺老太太无法,开始给孙女准备起来,等到了四月里让贺家五老爷送云娘回乡待嫁。

  待听了沈侍郎择定沈瑞为嗣子,贺老太太懊恼不已,叹惋道:“要是当年老身坚持做亲就好了……那样云姐既能嫁到京城,也是知根知底人家。就凭两家几辈子的交情,他们也不会慢待云姐。”

  贺大老爷苦笑道:“娘只想到这个?”

  贺老太太神色微凝,长吁了一口气道:“老三当年恁糊涂”

  贺大老爷皱眉道:“娘既同沈瑞打过照面,那您瞧着此子心性到底如何?可是个心窄的?”

  沈瑞入嗣沈家二房小长房,以后就是这一房的当家人,要是他是记仇性子,那贺大老爷不得不思量是不是以后出手打压。

  毕竟夺产之恨,亦不是小仇。本当两家亲上加亲,贺家多出些嫁妆,又与沈瑞多了甥舅名分,彻底将旧事掩了。如今沈瑞出嗣,局面又变。

  就是沈瑞出继沈学士名下,贺大老爷都不用担心,因为上面长房压着贺家外甥。

  如今却是沈瑞压了沈珏一头,沈珏无法辖制沈瑞,还得以沈瑞为马首。

  贺老太太拨弄着手上一串蜜蜡佛珠,摇头道:“这个无须担心,有孙氏那样的生母,孩子心性歪不了。沈家二房在沈氏一族中最显赫,沈侍郎与他那个太太都是精明人,要是沈瑞心性不好,就是念旧情那两口子也不会择了他做小长房嗣子。”

  贺大老爷方才关心则乱,这会儿听了贺老太太的话,心里踏实下来道:“如此正好。沈瑞此子并不单单是沈侍郎嗣子,还是王侍郎徒孙,两家提挈这一个,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出头了,真要是个心窄的,往后可让人不省心。”

  贺老太太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说老身后悔了,早知今日,当年就该想法子将云姐定给沈瑞,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晚了。”

  贺大老爷闻言,不由心动:“五姐十一岁,倒是与珏哥年纪相当。”

  至于沈瑞那里,沈举人已经定了小贺氏,贺家许上一个孙女,姿态则太低了。

  贺老太太皱眉道:“莫要再提这话且不说沈学士那里如何,就是你堂姐那里晓得也要埋怨你。五姐模样虽好些,到底是庶出。”

  贺大老爷也不过是一提,心中扼腕不已。他总共有四女,长女、次女、三女为嫡出,已经出嫁,只剩下这一个未嫁女,却是庶出……

  元宵节是个分水岭,元宵节后,年也就算过去了,衙门里开印。

  大老爷、二老爷都开始往衙门去,二老爷的长假请了下来,眼看启程在即,二太太这里早已开始给丈夫打点行装;大太太徐氏则是带了三太太,给沈家各房拟回礼单子。

  先前沈家各房头送来的礼,虽说丰俭不一,可各房头都是尽了诚心的,二房怎么好只进不出。

  又因来京诸少年中,有择为嗣子的,也有没有择定的,总不能让大家跟着白奔波一场,沈琴、沈宝、沈琳名下皆有馈赠。就是沈珠名下,大太太也没有落下。并没有沈全的份,不过却以沈瑞名义,给五房上下都准备了重礼。

  对于沈瑞来说,年节既过,就当专心读书。

  从正月十六开始,沈瑞、沈珏同沈琴、沈宝一起,族兄弟四人,开始早晚出入三老爷院子,听三老爷讲书。

  三老爷这边之前给沈瑞上京专门收拾出来的前院东厢房,如今改为小学堂。

  三老爷虽从没有教过学生,却是被教过,又亲身下过场,晓得科举主要考的是什么。因此,他虽开始授课时有些磕磕绊绊,不过一来二去也摸到些教学门道。

  三太太原担心累着丈夫,吩咐书童留心,自己早晚也仔细探问。不过见丈夫虽为备书费神,可精神越来越好,话也多了,胃口也好了,她心中也就跟着欢喜。

  沈全那里,则是得了二老爷荐书,即将入春山书院读书。

  为了此事,沈瑞专门抽了一日,带了沈珏,专程在外设了一小宴,邀请了沈全、何泰之与毛迟。何泰之与沈全早就认识,无需介绍,主要是介绍沈全给毛迟认识。

  毛迟已经在春山书院丝年,算是春山书院老人,沈全初来乍到,得他看护几分,也省的被人欺负了去。

  春山书院招收的学生从十一岁到二十五岁,沈全这个年纪入学,虽有些大了,可也并不显眼。

  至于同年入学的沈理长子沈林,则轮不到也无需沈瑞操心。

  沈林年纪在那里,入了学院也入初级班,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本身又是大学士的外孙、侍讲学士之子,那翰林院子弟学校里也不会有人欺负到他头上。

  沈全入的却不会是初级班,各色人等混杂,序起家世,又只是举人之子、庶吉士之弟,实没什么分量……

  第一百七十三章 闻风而动(三)

  沈全擅交际,毛迟也是个周道人,两人经沈瑞介绍,虽是初次相识,可说起话来倒也投机。

  毛家状况与何泰之家很是相似,两家都是寒门,父祖靠科举晋身。沈家则是书香仕宦之族,比毛何两家有底蕴多了。

  毛迟很是心仪沈全身上望族子弟的大家做派,也乐意与之亲近。

  沈全这里,因毛迟顶着“状元之子”的名头,亦是对这新交格外看重。

  状元三年一个,士子中的魁首,都是人中龙凤。虽见不到毛状元,可得以见毛状元之子,两人以后还能成为同窗,沈全觉得荣幸,在毛迟身上寻找状元的影子。

  何泰之在旁见状,羡慕中带了几分不足,对沈瑞、沈珏道:“瑞表哥、珏表哥你们要是也今年入学就好了……”

  沈瑞道:“不过一年功夫,明年就能做同窗……两家住的又不远,平日里学院里休沐,何表弟也可以过来寻我们。”

  他既要过继大老爷夫妇名下,以后就是大老爷与徐氏的儿子,何家这里算是正经亲戚。

  何家这里,已经得了消息,小徐氏那里,亦给沈瑞这个即将出炉的外甥预备了好多礼物。

  只是因二太太的缘故,小徐氏不肯登沈家门,徐氏便打发沈瑞、沈珏过去两次。何泰之本就与沈瑞相熟,如今成了亲表兄弟,只有欢喜的,对于沈瑞倒是越发亲近;至于沈珏,因要过继到二太太名下,何泰之心中有些不自在,想要避嫌。不过到底是孩子,行事随心了些,与沈珏又投脾气,一来二去的还是往来如常。

  今年虽停乡试,县试、府试却是年年有的,沈珏想起此事,问道:“何表弟,今年府试你下场么

  “自然要下场的,学院里夫子说了,童子试这一关早下场没坏处。”何泰之点头道。

  看着何泰之尾巴又要翘起来的模样,沈珏轻哼了一声,心里却有些忧郁,不免面上就带了些出来

  “珏哥担心甚呢?”沈瑞见状,开口问道。

  沈珏迟疑了一下,道:“瑞哥,春山书院的夫子既提倡早应童子试,像咱们这样一直没参加童子试的,会不会让人笑话?”

  不待沈瑞回答,旁边的毛迟脸黑了:“此乃陋习,不可尽信。读书读进肚子里,难道不下场,肚子里的墨水就空了?”

  沈全亦着劝道:“珏哥莫要杞人忧天,弱冠之年下童子试的比比皆是,你们才十几岁,哪里就算迟了?当年我初下场时,也十三、四了。”

  毛迟闻言,心中讶然,十三岁就下场,至今还是童生?

  院试三年两考,五年之中最少三次院试,这是三次都落第?

  沈全还不知晓,自己一句话就透了底细,不过毛迟倒没有心生鄙视,而是忧虑更重。

  方才两人谈话,提及四书五经上,沈全自有一番见解。毛迟估量着,沈全的功课即便不比自己强多少,也差不了太多。

  沈全这里却是落第三次,那自己明年呢?

  毛迟深深地抑郁了。

  沈宅,二老爷处。

  二太太带了几分犹豫,对二老爷道:“如此往来奔波数千里,还是我随老爷一道去……”

  二老爷摇头道:“你身子方养好些,哪里禁得起长途跋涉之苦?且安生在家休养……前院屋子也该打发人收拾出来,总不好让珏哥一直住客院……”

  二太太闻言,身子一颤,面带哀切:“老爷,那是珞哥先前的屋子……”

  二老爷沉默了好一射会儿,叹气道:“珞哥走了就走了,莫要让儿子走的不安生……”

  二太太提及亡子,哪里还忍得住,用帕子遮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二老爷只觉得头痛欲裂,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却不去哄二太太。

  夫妻将三十年,他哄了妻子太多次,已是身心俱疲。

  二太太显然不适应丈夫的缄默,抽抽搭搭自己止了泪,幽怨地看了丈夫一眼,只觉得心如刀绞。

  看着自打儿子故去后日益冷漠的丈夫,二太太对于过嗣之事,对于二房择定的嗣子沈珏,突然就不那么排斥了。

  二老爷与大老爷、三老爷不同,兄弟三人中,二老爷身体最好。膝下除了沈珞与玉姐一双儿女外,早年二太太还曾怀过一胎,只是那时她年纪小,胎儿没有坐住,五个月的时候流掉了。否则那个孩子生下来,应该已经成家立业。

  二老爷今年坐四望五的年纪,要是纳两房好生养的妾室,未尝不能生下亲生子。

  与其让丈夫庶子继承家业,二太太宁愿选族亲做嗣子。

  “是我不好,明儿开始我就打发人将前院收拾出来,等老爷回来就让珏哥挪过来……”二太太拭了泪,柔声道。

  两人是嫡亲表兄妹,二太太一副软,二老爷反而不好责备她。

  想到等过继事情完了,二太太晓得沈瑞身世后定也有痛苦难熬的时候,二老爷便也放软声音道:“我得小半年才能回来,你也不用太着急……没事莫要在屋子里闷着,去寻大嫂与三弟妹说说话……

  二太太看了丈夫一眼,终是忍不住,问道:“三叔这次作甚没定嗣子?是不是……三叔年轻,还想要求亲生骨肉……”

  二老爷道:“想来是有旁的打算,左右三弟夫妻两个年轻,提嗣子之事尚早……”

  至于沈瑞兼祧小长房与小三房之事,二老爷并未与妻子说。二太太常抱怨两位妯娌抱团,又说小叔子更敬重长兄之类的话,很是没意思。这会儿晓得两房只择一个嗣子,保不齐又有泛酸。

  二老爷不愿再与妻子磨牙,说完便起身道:“我明儿就动身,现下去看看三弟去……”

  二太太站起身来,将丈夫送到门口,看着他大步流星去了,方转回屋子。

  她素来敏感多思,哪里感觉不到丈夫的冷淡疏远。只是先前伤心独子之丧,顾不得丈夫这头。如今振奋起精神来,二太太就有了斗志,总不能让丈夫真生出纳妾生子的心,还是当好生笼络。

  又想到丈夫素来敬重长兄长嫂,如今夫妻两个冷淡,未尝没有长房从中挑拨架秧子的缘故。

  二太太坐在窗前,恨了一回,怨了一回,最后还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决定明日就去寻大太太,往何家给小徐氏道歉。

  大太太是当家长嫂,又得几位老爷敬重,自己除了服软,还能如何呢?

  三老爷院,二老爷看着有模有样的小学堂,还有三老爷精心准备的试题,笑道:“没想到,我家三弟还颇有做夫子的天分”

  三老爷双眼如星光璀璨,笑道:“二哥,我做的真的好么?”

  今日小学堂的几位沈家子弟虽不在,可开课时大老爷、二老爷都曾过来旁听,除了看看几位少年读书状况外,更主要是担心三老爷的身体受不住。见三老爷颇为自制,行事并不任性,两位哥哥方安了心,随他去教。

  “那是自然,你打小学东西就快,学做夫子又有何难?”二老爷笑着点头道。

  三老爷闻言,面上带了些许兴奋,双颊微红:“二哥,我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要成立一所家塾

  二老爷一愣,随即笑道:“如今这不就是家塾么?”

  三老爷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是那种以后开始扩充为书院的家塾……除了自家子弟,也招外头的学生……”

  这是想要办学?

  可是谈何容易。

  京城大小书院星罗密布,大多数不过是儒生谋生之所。

  沈家并不缺那几个束惰银子,三老爷的身体也受不住办学的劳累。

  二老爷皱眉道:“好好的,怎想起这个来?想要做事不是坏事,可爱护身体也要紧,大哥大嫂五十多岁的人了,难道你还忍心叫他们还为你你操心?”

  三老爷面带祈求:“二哥,我都三十几岁,不想就这样胡混一辈子……”

  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二老爷素来也疼爱这个弟弟,可还是毫不犹豫地摇头:“做事要量力而行,几个侄儿懂事,不会让你太费心,外头的学生怎么行?”

  三老爷忙道:“我又不是想要做蒙师,不收蒙童就是……像春山书院似的,将学生的年纪限定在最小十一岁,也是不需费心的年纪……”

  二老爷想了想,还是觉得行不通,摇头道:“办学不易,需要费心劳神的地方多……就是家塾办起来,生源亦是问题……”

  “二哥……”三老爷见二老爷似有松动,越发地央求:“我可从没开口求过二哥,就这一回,二哥帮弟弟同大哥说一声……”

  二老爷看着他,哭笑不得:“多大的人,还恁地赖皮……”

  三老爷点头道:“就是就是,我都三十好几,总不能一辈子靠着大哥、大嫂庇护活着。大哥大嫂上了年岁,难道以后我这当叔叔的还要接着靠侄儿养活……”说到这里,祈求中已经带了几分苦涩。

  二老爷听了,心中闷闷的:“好生生的怎么提及这个?瑞哥是个懂事的孩子,真要敢有不孝顺的地方,大哥与我还看着。”

  三老爷自嘲道:“关瑞哥何事,是我自己不想要继续做废人……”

  二老爷瞪了他一眼:“当着我的面,你倒是什么都敢说,有胆子去大哥跟前叹气去还是你觉得哥哥、嫂子护着你,还护出错了?”

  三老爷忙摇头道:“二哥,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不想再拖累大哥、大嫂……这两年家里事多,大哥的头发白了一半,大嫂去年也开始乌头发……”

  第一百七十四章 闻风而动(四)

  二老爷最后还是没有抵挡住弟弟的央求,点头答应帮他在兄长跟前说项,不过却不是现下,而是打松江府回来后。

  “到时我会先叫大夫来给你诊看,确认你这几个月确实没有因教学生的缘故熬神损了身子,我才会开口。否则别说大哥肯不肯,就是我这里,也不会由着你任性”二老爷板起脸来,说道。

  三老爷虽不死心,可也没有旁的法子,只有苦笑着看着二老爷道:“在大哥、二哥眼中,我还是孩子。我即感怀两位兄长的关切,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呢……”

  二老爷瞪了他一眼,道:“这是嫌大哥与我啰嗦你了?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爹娘还在,即便日日啰嗦千遍,大哥与我都只有欢喜的……”说到后来,声音已是低不可闻。

  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时,不过是五旬寿数。

  要是当年自己没有背约另娶,说不定老爷子、老太太尚在。

  如今时过境迁,孙家老爷没了,三太爷、三老太太没了,孙敏也没了,只剩下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还活着。

  二老爷心中一绞,险些站不稳。

  三老爷在旁,忙一手搀扶住,惊讶道:“二哥,您这是怎么了?”

  二老爷揉了揉额头道:“没事,许是昨晚没歇好,有些乏。”

  三老爷见状,心中越发愧疚。

  大老爷不年轻了不假,二老爷也不过比大老爷年轻四岁,也是奔五十的人。这种奔波回乡的差事,本当他这个最年轻的弟弟出面,却是因身体的缘故,只能由二老爷操劳。

  “要是我身体好些就好了。”三老爷的声音带了几分懊恼。

  二老爷看了他一眼:“知足常乐,三弟怎么忘了这一句?这些年三弟妹照顾的好,你的身体不是一年比一年好了么?每年冬天你都要卧床一阵子,去年冬天却是没事。”

  三老爷讪讪没有说话。

  不是他没有不舒坦的时候,只是当时家中情形,他怎么忍心让兄嫂们再为他操心,不过强忍着罢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能忍住,没有被病痛击倒,未尝不是身子比过去结实的缘故。

  他看了看窗外,看着布置得雅致清幽的小院,对于妻子愧疚更深。

  三太太虽现下不再给沈瑞做针线,可前几年做针线时的欢快情形历历在目。

  三老爷心中暗暗叹气,他对得起兄嫂,却对不起发妻……

  沈宅上房,大太太徐氏将往松江各房送的礼单最后看了一遍,又吩咐人去前院清点清楚,今日封箱,明早就要送到通州码头去。

  又因到了二月,要裁剪春衫,又打发人去绸缎庄,让他们明日送一批布料过来。

  里里外外的家事,大太太忙了足有一上午。

  三太太坐在旁边,见大太太时而吩咐家事,时而对她讲解其中关键,竟然有传授点拔之意。

  待管事娘子们都下去,三太太忍不住道:“大嫂这么忙,我还是别跟着添乱了……”

  大太太摇头道:“怎是添乱?我精力不济,以后弟妹正好帮我搭把手。说起来亦是我的疏忽,打你进门,我就该带着你管家。不过当年三叔身子不如现下结实,时常病着,你照顾三叔还忙不过来,也不好让你做旁的。如今三叔情形渐好,弟妹可别想着偷懒。”

  三太太虽觉得有些不妥,可想着大太太如今已经不年轻,心中亦不忍,道:“我素来笨,大嫂要是不觉得我跟着添乱,我就随大嫂行事……”

  妯娌两个都没有提二太太,二太太在男人跟前流泪撒娇是好手,可并不擅长打理家务。她当年出嫁时年岁小,许多主妇需要学的地方都没有学全,早先不过依赖身边几位陪房管家。

  后来搬回老宅,有大太太在,也轮不到二太太插手家事。不过大太太瞧着她清闲,怕她生事,也交代过一些零散的差事给她,都处理得黏黏糊糊的,后来大太太便也不再多事。

  “这些年委屈你,沈家能得你为妇,是沈家的福气…”大太太望着三太太,慈爱地说道。

  换做旁人家的女儿,侍候病秧子丈夫十余年,无儿无女,怕是早就生怨。三太太是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刻着“三从四德”,不仅不曾有怨,待三老爷还全心全意。

  三老爷因打小被病痛折磨的缘故,原本性子并不好,这十余年下来心性渐平和,身子也渐好,都是三太太精心照料的结果。

  三太太对沈家这份功劳,大老爷与大太太始终记在心中。

  待三太太离去,大太太便叫人传周妈妈进来,问道:“隔壁怎么说?”

  周妈妈回道:“像是他们家得了准信,他们家老爷订下今年要放外任,如今只等着吏部公文下来。因在外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加上他们家老爷有了年齿,说不得在外任上熬到致仕,京中宅子他们就不典了。”

  大太太点点头,道:“那就预备银子。”

  周妈妈道:“太太,那是不是寻经济将宅子即将空出的消息放出去?”

  大太太摇头道:“不用。这次宅子收回来。等收宅子的时候你带人去看看,到时好生翻修一遍……后头再修建个小花园出来……”

  周妈妈听了,心中诧异,随即想到沈瑞身上。自己太太这是要给嗣子准备房子?

  沈家如今宅邸是在老宅的基础上扩进了当年的西邻,如今再将东邻五进院子扩进来,就是三路五进院,可称得上是大宅。

  这是器重嗣子呢?还是担心以后住的近了有摩擦?

  周妈妈饶是大太太的陪房,也有些猜不准大太太的心思。

  二老爷明日即远行,当晚沈宅这里摆酒,给二老爷送行。

  沈理、沈械等沈家子弟,都过来给二老爷践行,沈涌父子也来了。

  明日去松江的,除了二老爷之外,随二老爷同行的还有五房二哥沈琦与沈涌之子沈玲。

  沈玲是被沈涌打发回去,亲自往三房老太爷跟前禀告沈珠之事;沈琦这里,则是受了长兄长嫂托付,回乡劝父母进京。

  沈瑛虽还在庶常院,距离散馆还有一年功夫,未必能留在翰林院,不过想要谋个京官却是不难,这才起了接父母进京奉养的心思。

  至于沈涌这里,在沈械跟前赔了不是,因沈珠冲撞贵人之事也往二房补了一份重礼。如今南城布庄依旧开着,上门闹事的巡捕、地痞早已不见。

  不管宗房与三房之人彼此心中作何想,面上就算是过去了。

  沈玲同众族兄弟接触了几回,在大家面前也就自在从容许多。

  看到随着长辈们那桌坐的几位进士、举人堂兄,再看看自己这桌年岁小的族弟们,沈涌心中不仅生出几分迷茫困惑。

  读书真的那么难么?

  三房几代人只出来一个沈珠,沈珠便成为三房上下宠溺的天子骄子。在三房老太爷口中,沈珠是天生的读书种子,旁人都是脑子笨,读不进去书,只能去做其他营生。

  可是在座其他房头的族兄弟,个个都是读书的。在他们口中,也没有将童子试看的太重,更多的是关注今秋的乡试。

  提及今秋乡试,就不得不提及一人,那就是四房记名嫡长子沈瑾。

  沈瑾,虽记在嫡母名下,可出身还是庶出。

  沈玲只觉得心头被锤子狠砸了一下,神思立时清醒了不少。

  难道自己一辈子从商贾业,给三房做个大管事?

  都是沈家子弟,某某公血脉,为何他就读不得书?

  沈玲望向另外一桌,看着在二房几位老爷面前小心翼翼巴结的父亲心中十分不平。

  倒不是怨到二房几位老爷头上,而是在埋怨自家曾祖父的不公平。对外说,为了三房繁茂,子孙合力,才不让几个孙子分家。实际上是因三房大老爷这个当家人读书不行、经商也不行,是个半吊子,三老太爷就拘着其他几个孙子,给嫡长孙卖命。

  这二十年,三房的产业翻了一倍,的确是三房几位老爷齐心合力的结果,可添的再多也是公中产业,等到能分家时,就要三房大老爷占了大头。

  几位老爷虽是亲兄弟,可到底也都有自己的小家,不是傻的,谁肯白白为兄长卖力气。这几年,几位老爷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纷纷在外头置办产业。

  沈玲自己是庶出,下边还有嫡出的兄弟,如今就在沈家族学读书。

  这就是嫡庶之别,庶出的识几个字就要去铺子里学徒;嫡出子孙即便读书资质再不好,也能在族学混到十几岁。

  自己要是坐着掌柜位置上就满意了,二十年后未尝不是另外一个老爹。

  沈玲想到这里,一口饮尽杯中酒,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这次回松江后,要想个法子留在松江。

  沈瑞这里,因晓得沈琦回乡之事,特意同沈琳换了座位,凑到沈全跟前,眼睛亮亮的:“三哥,鸿大叔与婶娘真的会来京么?”

  来到大明三年,他最近亲的女性长辈就是鸿大太太郭氏。

  郭氏外柔内刚,一个女子支撑起一个房头来,极为不容易。沈瑞在她身上,能看到上辈子母亲的影子。郭氏对他真心怜惜关切,沈瑞对郭氏亦是真心敬重,婶侄两个相处得甚好。

  即便现下即将入嗣大老爷、大太太名下,可在沈瑞这里,依旧不减对郭氏与沈理的感激。

  孙氏生前对沈理与郭氏的恩情,是孙氏的事;自己要是没有这两人的“雪中送炭”,想要保住小命都艰难,更不要说过着几年清静日子。

  等二老爷从松江回来,自己就会从四房子出继为二房子,可他对沈理、郭氏的感激之心不变。

  还有活泼可爱的福姐儿,不仅与沈瑞有兄妹名分,这几年的感情相处下来的感情也不作伪。

  即便沈瑞前几年在西林禅院,可每逢天气好的时候,沈全也常带了福姐去看他。

  郭氏不是不晓得沈瑞在禅院读书,可依旧打发儿女常过去,就是怕他日子冷清难过,或是小小年纪独居禅院生出些旁的念头,方让儿女去给他的日子添活气儿。

  这拳拳用心,换做其他孩子,或是难以领会;沈瑞本不是孩子,哪里又不明白?

  沈全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己胸口:“我在这里,我爹我娘哪里会不来?”

  五房如今三子都在京城,鸿大老爷身体也渐好了,未必不肯出行。

  沈瑞白了他一眼道:“三哥莫要得意,等婶娘见了宝贝孙子孙女,估计就想不起你这老儿子了。

  沈全假意哀嚎一声:“这可怎么好?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见不着大孙子时,我爹娘的命根子是我;见了小大哥,我定是要靠后。到时爹不疼、娘不爱的,我就要躲到瑞哥这里哭……

  看他耍宝,一桌子族兄弟都笑了。

  沈琳因能回家了,只有欢喜的,露出一口白牙,合不拢嘴。

  沈琴、沈宝两个,有些想家了,第一次出远门,又过了几个月,族兄弟两个前几日差点就要同三老爷告辞,想跟着二老爷一道回乡,后来强忍住。

  沈珏这里,笑嘻嘻地看着沈全,眼中说不出的羡慕……

  第一百七十五章 闻风而动(五)

  次日一早,沈琦、沈玲分别来沈宅汇集,沈瑞、沈珏等四人则随着管家送二老爷一行前往通州。

  至于大老爷与沈械等人,都是职官,不好轻离;沈全这里因还没有到春山书院报道,便也跟着往通州去。

  通州运河码头,距离城里有四十余里,因沈家一行人等出发的早,开城门时就出城,因此到达通州码头时,不过巳正(上午十点)。

  时值二月,乍暖还寒时节,运河上还飘着浮冰,民运此时并不通,只有年前因运河上冻滞留码头的官船,这个时候才会南下。

  官船与贡船又不同,搭载行人货物那是常见的。

  沈家大老爷是户部左侍郎,给弟弟安排一条顺路官船不过是打个招呼的事。

  等到了码头,早有得了招呼的户部司官在这里候着,听到沈二老爷到了,殷勤地迎了过来。一行上船事务,完全无需二老爷操心,那边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

  随着二老爷南下的三位族侄中,沈琦年长,又有举人功名,便随着那司官去安排相应事务。

  等到行李都上了船,二老爷便回头,对沈瑞道:“这里人杂,莫要随意逗留,寻个地方用些饭食便安生回去,勿要让长辈们担心。”

  沈瑞垂手应了,二老爷又交代随沈瑞等人过来的管家。

  沈全、沈珏等人,则是在一旁同沈琳话别。

  大家在族学时,就做过同窗,当时虽不怎么在一处,可北上这几个月大家同吃同住的,就是小猫小狗也养出感情,何况一个大活人。沈琳虽脑子笨些,说话办事反应慢,可为人实在质朴,大家对这个族兄弟并不讨厌。

  如今这一分别,大家就有些舍不得。

  沈琴凑到跟前,低声道:“琳二哥,你也长些心眼,伯娘给你预备的东西,回去别一股脑地交出去……你家大哥、大嫂素来会过日子,若是搁在他们手中,怕就成了他们的……”

  沈琳只是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沈琴还要再说,就觉得后腰上被人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沈宝。

  沈宝往沈琴的嘴上瞄了一眼,轻哼了一声。

  沈琴立时闭嘴,不再罗嗦。

  沈玲站在一旁,看着众族弟们话别,心中十分艳羡。

  他转过头去,眺望京城方向。

  相隔几十里,哪里能看得到什么?

  不过他心情很激荡,告诉自己,总有一日自己要回来,不是以一商铺掌柜的身份。

  十来岁就在铺子里学徒,即便是沈家血脉,可因是庶出缘故,吃了旁人想不到的苦头,熬了十来年,一步步从学徒熬到掌柜。

  这样的苦自己都吃得,为何还吃不得读书的苦?

  同这样蝼蚁般挣扎一辈子相比,为何不用下一个十年再拼搏一把?

  沈玲心中斗志昂扬,不过他晓得,想要摆脱家里安排的差事,安下心来读书,不是那么易于的。只要不分家,他行动就不由自己,上面无数长辈压着;多少年后,还有嫡出兄弟骑在头上。

  自己要想要得自在,先得三房分家。

  如今三房几位老爷都是面和心不合,除了大老爷之外,其他人早就盼着分家,不过是三房老太爷在世,独断惯了,无人敢违逆老太爷的意思。

  想要安安生生读书,还需好生筹谋……

  正午时分,二老爷搭载的官船终于离开了码头,渐行渐远。

  一于少年目送着官船远去,旁人还好,有些离别之意,可因不是久别,都淡淡的;唯独沈珏,眼前渐渐模糊,心里堵成一团。

  二老爷此去,除了去族里添减族谱,正式过继沈瑞、沈珏为二房嗣子之外,还会将两人的户籍挪出来。

  沈珏晓得,等到二老爷再回京,自己依旧是沈珏,可也不是昔日那个沈珏了……

  沈瑞一行五人,由管家带着,进了码头不远处的一处酒楼。

  虽说正是饭时,不过因这个月份码头往来行人少,酒楼大堂只有两三桌散客。

  沈瑞要了一个雅间,带了几位族兄弟上楼;又吩咐管家在楼下要了两桌,领了随行众人用。

  一大早出城,大家早都饿了。

  没有外人在,等饭菜上来,族兄弟几个便动了筷子。

  这个时候的鱼叫“开河鱼”,经过一冬天冷水里生长,肉质十分紧致,土腥味也最淡。

  鲤鱼红烧,鲫鱼酥炸,鲢鱼炖豆腐汤,族兄弟几个吃的津津有味。

  除了沈瑞之外,因两辈子为人的缘故,口味比较杂,其他四个都是在松江土生土长。

  沈全还稍好些,沈瑛那里的厨子是从松江那里带过来的;沈宅这里,即便沈家诸子过来后,份例菜也常有南边的菜,可食材在这里摆着,还是以鸡鸭猪肉为主,即便吃过几回鱼都是冻鱼,跑了味道

  如今这河鲜吃法,虽依旧是北方重口,可食材新鲜,大家很是解馋。

  待到将几道鱼菜清盘,其他的菜基本未动,族兄弟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

  沈瑞走到门口,唤了小二,将那几道鱼菜又要了一份。

  想到几人的书童小厮都是松江跟过来的,沈瑞便问小二:“楼下那两桌,可要了鱼菜?”

  小二躬身道:“如今开河鱼贵,贵管家点的那两桌,荤菜只有肘子同羊杂汤,没有鱼菜。”

  沈瑞迟疑了一下,从荷包里摸了块碎银,打发了小二。

  要是只有他们族兄弟几个出来,他可以给长随小厮们加几道菜;如今有二房管家在,他再多事反而不美。

  至于这河鱼,运河这里既然已经下网,那城里那边用不了多少日子也该有了。

  沈瑞在雅间门口添菜,里面几位自然都听了动静。

  大家便都撂下筷子,等新菜上桌。

  沈珏这里,离受伤已经将一个月,伤口上结痂早掉了,留下粉粉的印记。前些日子为了怕留疤,都是忌口的,饮食也以清淡为主,使得无肉不欢的沈珏极为不适应。

  不过短短一个月,沈珏瘦了十来斤,两腮都瘦的陷进去,加上行事也沉稳些,倒是少了孩气,添了几分少年英气。

  沈全看了沈珏一眼:“珏哥终于无需忌口,这回可得好好补补……”

  沈珏对沈全拱手道:“还是三哥最晓得我,弟弟可是无肉不欢,这一个月就没吃好过”说着,举起左臂,用手捏了捏:“怎么肉都没了?可是养了十几年的肉膘。”

  沈琴侧身道:“我这里倒有个养肉的法子,珏哥要不要试一试?”

  沈珏上下看了沈琴一眼,对着他那竹竿似的身材摇摇头道:“这话要是宝四哥说,我还信;作甚琴二哥嘴里出来,我就觉得没谱呢?”

  “谁还哄你?”沈琴兴致不减地说道:“法子简单,就是每晚临睡觉前用上一碗汤圆,汤圆汤里再加上一调羹大油。”

  沈珏呲牙道:“汤圆馅里就是大油,汤里再放大油,这还能吃?”

  “怎不能吃?真是合用的增肥法子。当年我姐出阁前,我娘嫌她太瘦,就用这法子给她补肉,一个半月就胖了小二十斤。”沈琴说道。

  沈珏忙摆手道:“我又不是小娘子,胖点瘦点有什么,这法子还是敬谢不敏”

  沈瑞在旁听了,好奇道:“琴二哥自己没试试?”

  沈琴讪笑两声:“我就试了一次,结果拉了半晚上肚子,折腾了一场,一两没胖,反而还瘦了几斤。可见法子是好法子,也不是人人都用的……”

  大家闻言,不禁莞尔。

  松江,宗房老宅门口。

  五房大太太郭氏下了马车,心中有些不安。昨天宗房大太太打发人相邀,所为是何事?

  这几年五房与宗房打交道的地方并不少,五房沈瑛、沈琦初到京城时,也多得沈械这族兄帮助。郭氏因此对于宗房这边,也只有感激的。

  不过感激归感激,对于宗房大太太这位宗妇,郭氏往来的却不多。

  两人都是当家主母,宗房大太太因是宗妇,还要协助丈夫料理些族中女眷事务;郭氏这里,则是因丈夫早年身体不好,里里外外一手抓,忙的不行。除了族中女眷必要的往来应酬,鲜少出门交际。

  等过了二门,郭氏的心里就安定下来。

  她之前忧心不安,是想到几个儿子身上,才心中焦急。儿行千里母担忧,三个儿子都在外头,郭氏心中煎熬可见一斑。另外,还有沈瑞,也在京中,挂心的人又多了一个。

  不过想想要是京城真有什么急事,宗房大太太不会这么不紧不慢的,应该早就使人告诉她。

  能提前一日相邀,用的又是有事相商的理由,那应不是急事。

  待见了宗房大太太,听了她的话,郭氏是不用急了,却是为难得紧。

  原来宗房大太太邀了郭氏过来,是想要与她一起往四房清点孙氏嫁妆。

  “大嫂,这到底是四房家务事,这么插手不方便?”郭氏迟疑道。

  宗房大太太叹气道:“怎地不方便?弟妇莫要忘了,你身后还有着瑞哥,难道你真忍心让瑞哥连个念想都不剩?”

  郭氏皱眉道:“哪里就到这个地步?”

  四房与贺家的婚期定在三月,婚期前一个月男方要正式过聘礼,就是过几日的事。宗房大太太眼下提及此事,显然是防着四房母子挪用孙氏嫁妆。

  宗房大太太道:“四房舍得下这个脸,我却丢不起这个人……若是真闹出丑事,知道的晓得是四房母子糊涂,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贺家贪财……与其到时弄得不明不白,还不若现下清理于净,两下都免了嫌疑的好……”

  第一百七十六章 闻风而动(六)

  宗房大太太说的不无道理,四房母子的人品确实让人难以放心。不过宗房大太太此举,却也打破了各房头家事自专的惯例。

  郭氏身为五房当家主母,自然不是鼠目寸光之人。此事虽有为沈瑞做主的意思,不过这口子一开,说不得宗房以后开始插手其他房头的事务。

  郭氏便沉吟着,久久没有应答,心中十分纠结。

  她既想要为沈瑞保住孙氏嫁妆做念想,又不想让宗房大太太开这个先河。

  宗房大太太似是看透郭氏担忧,无奈道:“难道在弟妇眼中,我就是那等多事的人么?我嫁到沈家四十来年,何曾多走过一步?这回实在是没法子了,谁让我们老爷多事,做了这糟心的媒人。我是怕了四房母子,若是不在新太太进门前将孙氏嫁妆清点清楚,等到新太太进门,他们一股脑推到新太太身上,连带着我以后也不用做人。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人皆有私心,私心并不可耻。

  宗房大太太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倒是比方才真挚的多。用这个做理由,多少也能站住脚了。

  郭氏道:“大伯也是好心,四房没有正经当家主母怎么行?咱们这样的人家,总不能真的闹出妾室扶正的笑话”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只是大嫂虽是好心为四房操劳,也得四房领情才好。总不能不知会一声,咱们就直接过去,那看着也不像。是不是跟大伯说说,让大伯寻四房大老爷先说一声

  宗房大太太扯了扯嘴角,道:“那是自然。”

  宗房大太太这里忙着,不过说话的功夫,就来了两拨回事的人管事婆子;郭氏也不是闲人,两人彼此交了话,郭氏便起身告辞。

  宗房大太太打发身边管事妈妈亲送出去,自己独坐了一盏茶功夫,方起身往前院书房去。

  宗房大老爷正在书房给长子写信,松江距离京城两千里,往返消息延迟,可宗房大老爷实在担心幼子,这几个月的功夫,已经写了几次家书。

  自打沈珏走后,宗房一下子冷清下来。

  宗房大老爷这几个月纠结了无数次,到了最后,他自己也糊涂,不知是盼着沈珏能出继,还是希望沈珏不会出继。

  尽管不服老,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上了年岁。要是像太爷那般高寿还罢,能照顾幼子到娶妻生子;要是不能像太爷那般高寿,两个年长的儿子会像自己一样疼爱照拂幼弟么?

  答案,不可知。

  沈械、沈本就与沈珏年纪差的大,兄弟们打小并不在一处,感情有限。再说,那两个已经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小家,对于弟弟能照顾到哪里去?

  至于妻子那里,宗房老太爷是不指望的。

  或许她不是不疼幼子,可是冷淡的时间太久,她也不晓得该怎么与幼子相处。

  想到这里,宗房大太爷不禁自嘲,他不敢赌自家人的人心,却是赌二房人心。莫不是在他心里面,其实觉得二房几位族弟比自己妻儿更可靠?

  “老爷……”宗房大太太进了书房,见丈夫坐在书案后出神,开口轻唤道。

  “太太来了……”宗房大老爷面露乏色,点点头道。

  “老爷为何事忧心?”宗房大太太拉了把椅子,坐下道。

  宗房大老爷望向妻子:“五哥头一回出远门,又走了这么长日子,太太就不牵挂?”

  宗房大太太露出几分不自在:“有大哥大嫂在京,有甚好牵挂的?老爷也真是的,大哥行事素来稳妥,自会好生照看兄弟。”

  “要是二房择了珏哥为嗣,太太会如何?”宗房大老爷瞥了妻子一眼,问道。

  宗房大太太神色一僵,狠狠地掐了下手心:“兴灭继绝是族人之责,论序二房又是当从宗房、四房择嗣,我身为沈家宗妇,能说什么?”

  见妻子还是咬着规矩,不提人情,宗房大老爷心中非常失望:“你舍得就好……”

  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里火苗直窜,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自己舍得就好?让儿子跟徐氏进京,是自己做的主?想着二房几位老爷官场有助力,有心让沈珏出继的是自己?

  如今舍不得了,倒是都推到自己身上。

  宗房大太太撂下脸,道:“旁的且先不说,四房大老爷那里,请老爷帮忙打个招呼”

  “打什么招呼?”宗房大老爷随口问道:“是往贺家下聘之事?莫不是那边提了什么要求?”

  “不于贺家的事。弘治十年冬,依照孙氏遗嘱她的嫁妆分作两份,产业铺面都分了,其他物件还没分。如今四房新太太即将进门,这东西也当分了。”宗房大太太摇摇头道。

  宗房大老爷皱眉道:“这是四房的事,太太操心这个作甚?”

  宗房大太太冷笑道:“要是新太太不姓贺,自然是四房的事;新太太既姓贺,老爷又是大媒,我怎么能不操心?不管是四房母子占了孙氏嫁妆,还是新太太进门眼皮子浅,或是两下里推诿,到时一身骚的不还是老爷与我?我好好的名声,作甚要被旁人带累坏了?更不要说如今二房大太太站在瑞哥身后,一不小心就将人丢到京城去”

  宗房大老爷见妻子这话不仅是对四房母子不满,连小贺氏也说进去,忙道:“小姨不是那样的人

  “哈?小姨?老爷叫得倒顺口,这是早当了那是嫡亲小姨子?”宗房大太太讥笑道。

  大老爷皱眉道:“说的是甚话?她不也是你的妹妹?”

  “我娘可只有两个女儿,我攀不起这个妹妹”宗房大太太冷笑道:“老爷‘爱屋及乌,也好,念着旧人也罢,只别将我当傻子……”

  宗房大老爷被说的恼羞成怒,一下子站起身来:“胡搅蛮缠个甚?与你真是说不通”说罢,便甩袖而去。

  宗房大太太却是个有主意的,即便没说通丈夫,依旧以丈夫的名义,打发人往四房请沈举人过来说话。

  宗房大老爷被妻子“先斩后奏”,心中恼怒,可还是去见了沈举人。

  宗房大太太尽管态度不好,可意思说的明白,孙氏剩下那些嫁妆实不宜再节外生枝,否则没脸的除了四房,还有他们夫妇。

  宗房大老爷想到日后的麻烦,已经开始后悔做媒了。

  对着沈举人,宗房大老爷就直言道:“新人下个月就要进门,这前头弟妹的嫁妆也当清点,省的以后说不清楚。”

  沈举人闻言,不由皱眉:“大哥,这是贺家的意思?”

  宗房大老爷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他们这般小心,是怕以后有了嫌疑使得瑾哥、瑞哥埋怨……瑾哥、瑞哥都不是孩子了,两下里清清楚的,总比含含糊糊的强。”

  沈举人心中不快,冷哼道:“这是什么道理?小贺氏还没进门,贺家就想要插手沈家家事?”

  宗房大老爷只觉得头疼,道:“他们未必是要多事,不过是碍着京中二房。贺家大老爷也在京中做官,要是以后两家为了此等小事再起波澜,贺大老爷面上也挂不去。”

  想到徐氏,沈举人只觉得头皮发麻,不过想着孙氏那里散了大半的嫁妆,讪讪道:“孙氏进门几十年,许多当年的东西都用了使了,怎能凑的全?”

  “有多少算多少,只要让瑾哥、瑞哥心里有数。”宗房大老爷看了沈举人一眼,道。

  “要不等瑞哥回来?”沈举人依旧有些犹豫。

  宗房大老爷大手一挥:“让五房大太太代瑞哥清点。”

  宗房大老爷本还埋怨老妻多事,眼下见了沈举人的反应,倒是觉得妻子顾忌的有道理。

  沈举人因心虚,口气倒不那么坚决,只道:“总要家里先收拾收拾,将东西都拢一拢。”

  宗房大老爷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等沈举人走后,宗房大老爷便打发人盯着四房。

  待晓得沈举人从外宅抬回两口箱子,又拿着单子,去街面上寻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宗房大老爷十分无语。

  用故去发妻的嫁妆去哄窑姐,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只是不知到街面上去采购的那些旧东西,是填补不足,还是要“以次充好”。不管是哪一种,搁在沈举人身上,都不稀奇了。

  转眼过了五、六日,正赶上府学里有旬假,沈举人便打发人叫了沈瑾回来,又往宗房去信。

  在沈举人看来,此事早了早好,以后再有人拿孙氏嫁妆说嘴,也不会说到他头上。

  只是先前打算,不得不变更。

  因顾及贺家面子,沈举人之前将聘礼准备得极为隆重,也从孙氏嫁妆里挪用了些不显眼的物件。

  如今虽是不能了,沈举人倒是不担心聘礼。他这几年日子虽节俭,可手上也收拢了些银子。只是那多是沈瑾名下产业收益,沈举人原不打算动用。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可想。

  聘礼多少,关系到嫁妆上,以贺家宗房门第,沈家四房的聘礼不宜太寒薄。沈举人决定,自己不在收拾这些零零碎碎的,直接将聘银从两千两加到四千两好了。

  既是双倍嫁妆的话,就麻烦贺家多破费……

  第一百七十七章 至亲骨肉(一)

  松江,沈举人宅,张老安人上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老安人知晓宗房大太太与五房大太太马上就要上门来清点孙氏嫁妆,气得浑身直哆嗦。

  沈举人之前因怕节外生枝,并没有知会张老安人此事,直到现在瞒不住,才对张老安人说了。

  张老安人想着前些日子沈举人寻由子从自己这里搜刮走的宝石盆景、象牙炕屏等好东西,只觉得心肝肉都跟着疼了:“非涉家法族规,沈家各房家务自专,这是几辈子传下的规矩,宗房大太太怎么就敢坏了规矩?”

  沈举人闷声道:“又于宗房大太太事,是贺家那边的要求……贺老三爷畏惧京中二房之势,怕担于系……”

  在他眼中,宗房大老爷是好的,宗房大太太也是好的,多事的是贺家人,还有……京中的二房

  沈瑾坐在沈举人下首,眉头微蹙。

  这个时候清点孙氏嫁妆,真的是贺家人提出来的么?

  如此明显的戒备,不是打贺家的脸?新太太没等进来,就来上这一出,未免太不好看。

  不管如何,两家既订了亲事,待小贺氏进门就是一家人,可这哪里像是一家人的做派?

  张老安人显然也想到此处,嗤笑道:“到底不是嫡亲的妹子……这哪里是折腾咱们,这是折腾小贺氏……”

  沈举人显然不愿提这个话题,见张老安人还满脸不忿模样,劝慰道:“不过是清点一下,东西还在四房,也没有被旁人占了去”

  张老安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望向沈瑾的目光就添了几分慈爱:“那些东西,有一半是瑾哥的……祖母帮你收着可好……”

  沈瑾点头道:“那是自然……劳烦祖母为孙儿操心了……”

  沈举人见这祖孙两个一问一答,将自己撇开,心中就有些不痛快。不过想想沈瑞名下还有一半,心气就稍平些。

  沈瑾已经十八岁,不管今年乡试结果如何,都该议亲了,如今名正言顺分了孙氏的嫁妆,以后聘礼就已经出来一半。沈瑞那里,也是如此。

  他倒是没有惦记妻子嫁妆的意思,只是东西都是死的,人是活的,与其将那些东西堆积在库房里,还是用起来的好。

  如此一来,以后两个儿子成亲的聘礼就省下一半银子。

  想到沈瑞,沈举人有些走神。

  二房的嗣子选的到底如何了?沈瑞到底有没有希望入嗣二房?

  若是沈瑞入嗣二房,做了侍郎府的公子,那他是本生父,是不是也能跟着借光?又想着,自己生养了沈瑞一场,即便二房真要过继沈瑞做嗣子,也没有白抢了人家儿子的道理。

  只是嫡子出继,也太难看了。

  若是二房大太太不是孙氏故人,对沈瑾似乎抱有成见,沈瑾反而是最好的嗣子人选。

  没一会儿,宗房大太太与郭氏联袂而至。

  张老安人是长辈,固然糊涂,她们该尽的礼数还是得周全,便过来上房请安问好。

  张老安人见了这两人,心头熄了的火气立时又起来,讥讽道:“宗房大太太操心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多,怕是将族里的事情都当成家事了……”又对郭氏道:“鸿大太太莫要忘了,瑞哥是四房的儿子,不是五房的,即便鸿大太太帮着瑞哥打理产业,也不过是帮忙。”

  宗房大太太神色淡淡道:“四房没有当家主母,我费点心不算什么?总比出了差子,贻笑大方的好”

  郭氏亦不卑不亢道:“劳烦老安人提醒,侄媳不敢忘,定会帮瑞哥好好看着,不会让他被欺了去

  这族妯娌两个,硬邦邦地将话顶回来,张老安人气了个仰倒。

  宗房大太太不与张老安人磨牙,望向沈举人道:“我与弟妇既来了,那也莫要耽搁功夫了……”

  沈举人既埋怨张老安人多事,也有些怪宗房大太太与郭氏的不客气,皱眉道:“东西都在正院厢房锁着,让瑾哥带两位去。”

  宗房大太太自然无二话,她上了年岁,又是嫂子,与沈举人在一处无需避讳;郭氏却是族弟媳,与沈举人还是避开得好。

  沈瑾得了吩咐,前头带路,领着两位长辈去了正房。

  因新太太进门的日子就剩下一个来月,正院这里已经焕然一新,只有东厢小库房因装着孙氏嫁妆,还没有收拾出来。

  沈瑾拿着孙氏进门时的嫁妆单子,沈举人不是没想过在这上动手脚,不过又担心被揭破,终究还是原样递上来。

  宗房大太太,果然有备而来,拿出一份一模一样的嫁妆单子。

  原来当年孙氏进门嫁妆单子拢共有三份,四房这里一份,宗房留了一份,剩下一份在徐氏手中。

  单子上记得清清楚楚,从产业到家具到摆设到衣料首饰。

  东厢房里,亦是堆了满满一屋子。

  不过宗房大太太见了却是皱眉,郭氏脸上也有些难看。

  只因这一屋子大多数都是些陈旧的家具摆设,嫁妆单子上值钱的物什十不存一。古董珍玩本有十箱,如今剩下不到三箱;各种金银器,更是就剩下鎏金、镶银的这些花哨东西;瓷器摆设,看着倒是有不少,不过器形粗糙,让人不得不心生疑惑。

  除了那些用了多年的黄花梨家具之外,其他的东西与嫁妆单子上对比过后,剩下不过三、四成。

  按照道理,那些东西,即便破了损了,总有账目可循;可孙氏已故,沈举人也没有多解释的意思

  沈瑾在旁,看着宗房大太太与郭氏面带寒霜的模样,只觉得羞臊的不行。即便这些东西并不是他侵占了去,可他毕竟是四房子孙。长辈们有不是之处,他心里也难受。

  在他心中,对于嫡母向来崇敬,如今看着这零散的嫁妆,也生出几分感叹来。

  说句不恭敬的话,以孙氏的行事为人到了其他人家,日子说不得会好过些;自己祖母与父亲的性子,实是不够宽厚。

  宗房大太太没有打发人去请沈举人,只是一边清点,一边叫身边侍婢重新登基造册。

  厢房里都是大件东西,小件只有那三箱古董珍玩,还有几套金银器皿、以及不成套的瓷器摆设,登记起来并不慢。

  只是在登记那些瓷器的时候,郭氏开口道:“要不打发人问问源大老爷,是不是下人放错了东西

  孙氏的嫁妆即便过了三十年,可依旧能瞧出个顶个都是好东西,这些瓷器形状倒是与嫁妆单子能对上,可看着半点不精致。

  宗房大太太摇头道:“不用费事,源大老爷既预备了这些东西,咱们就按这些登记好了……”

  她过来清点孙氏嫁妆,可不是为了与沈举人扯皮。

  郭氏无奈,也不避讳沈瑾,叹气道:“不说旁的,就是源大嫂子生前屋子里常见的几件摆设,这里一件也没有……”

  她们毕竟是沈家妇,不是孙氏族人,能想到此处,提前分了孙氏嫁妆已经不容易,要是再就嫁妆物件与沈举人扯皮,旁人只会觉得他们多事。

  沈瑾低下头,几乎能抵到胸口前。

  宗房大太太瞥了他一眼,心底嗤笑了一声。

  去年四房的新鲜事一茬接一茬,其中就有沈瑾生母郑氏离开沈家之事。听说当时郑氏带走了整整两车东西,里面就没有孙氏的嫁妆?要知道,那个郑氏,可是做了四房二十来年的“二房”,甚受沈举人宠爱。

  这母子两个,才是成了精,半点亏也不吃。儿子这里名利兼收,郑氏那里眼见扶正不成,立时想法子出了沈家。

  可笑孙氏那个糊涂人,生前自诩为良善人,却忘了“养虎为患”的道理,逼死了自己不说,连带着沈瑞这个元嫡之子对庶兄都要退避三舍。

  新单子很快就整理好,宗房大太太与郭氏按照上面物件的大概价格,将东西分了两份,单列了两个单子。

  宗房大太太对沈瑾道:“收拾的差多了,去请你父亲过来”

  沈瑾应声而去,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与沈举人一起回来。

  两个单子,沈瑾与沈瑞兄弟一人一份,沈瑞既不在,就由沈瑾先阄了。

  沈举人无异议,东西就被抬出来,按照单子分作两处。

  沈瑞名下那一份,直接抬到沈瑞院子的厢房中,而后上了三道锁。三把钥匙,宗房大太太、郭氏、沈举人一人一把。

  沈瑾那一份,张老安人虽提过要代沈瑾保管,不过沈举人胳膊一挥,也按照沈瑞的例,抬到沈瑾院子的厢房上了锁。只是这回宗房大太太与郭氏都没理会,沈举人便只叫人上了一把锁,将钥匙自己收了。

  沈瑾那份单子,宗房大太太叫人抄了两份,一份给了沈举人,一份给了沈瑾自己收着;沈瑞这一份,则抄了三份,除了沈举人之外,宗房大太太与郭氏手上一人存了一份。

  清点清楚,事情完了,宗房大太太与郭氏便告辞离开。

  沈举人转到沈瑞院子里,看着厢房上的三把锁,只觉得碍眼无比,差点就要叫人立时将锁砸开。

  不过想着宗房大太太与郭氏抄走的单子,他又歇了心思。

  待回了书房,看着东厢一间上锁的屋子,沈举人面上很是得意……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至亲骨肉(二)

  沈家四房这几年内院没有主母,张老安人“荣养”,沈举人一味苛严,下人们当着他的面恭恭敬敬,背后却只有埋怨东家不慈的。

  四房发生的事情,更是口舌相传,传了个于于净净。

  各房头得了消息,议论纷纷,有笑宗房大太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这将贺家小娘子说给沈举人的是宗房大老爷,如今弄出这一遭的是宗房大太太,翻手云覆手雨的都是这两口子,这两口子倒是会做好人;也有埋怨宗房大太太与郭氏的,隔房女眷去插手四房家事,这算什么事?也有笑话四房沈举人不检点的,若不是有了短处,也不会这般被拿捏。

  又有那一等人,唯恐天下不乱,专程将此事传到贺家人耳中。

  贺家三太太正准备贺五娘的嫁妆,既要光鲜,显示贺家与四房结亲的诚意,又不能太过了,毕竟贺五娘只算是贺家宗房养女,并不是亲生女,这又是嫁人为继室。

  听了宗房大太太带了族妯娌去清点孙氏嫁妆之事,贺家三太太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勃然大怒。

  这叫什么事?

  外人尚且没说什么,贺家出去的姑奶奶倒是将贺家当成了贼这事情传出去,叫旁人怎么想贺家

  贺三太太心中不忿,立时打发人请了贺三老爷,说了此事。

  贺三老爷心里也满是怒火,因着几年前的旧事这几年没少被人念叨,家中老母亲与兄长都谴责过,外人也讥讽过。

  他放下身段,专程寻了个族妹许给沈家四房,就是想要化解这段前事。

  宗房大太太此举,却是如同一个耳刮子打到他脸上。

  外人见了宗房大太太此举,定会拿贺家嚼舌,几年前的旧事就又要被人翻出来说嘴。

  之前旁人说嘴,贺三老爷还能笑着否认什么;如今是他嫡亲堂姐亲自安排这一出,他即便再说当年的事情是无心,又有谁会相信?

  贺三老爷只觉得嘴巴里发苦,不过并不觉得大堂姐此举是专程针对贺家。她自己就是贺家出嫁女,贺家名声坏了,与她又有什么好处?

  贺三老爷皱眉道:“大姐作甚不喜五娘……”

  归根结底,宗房大太太此举,最为难的不是贺家,而是即将进门的贺五娘。

  她即便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背负上“贪财”的嫌疑。

  贺三太太摇头道:“这话是怎么说?这半年五娘闺中待嫁,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更没有相处过,何谈喜欢不喜欢……”

  说到这里,她迟疑一下:“不过因当年的事,大姑奶奶向来同九房那支疏远……会不会是因五娘出自九房……”

  十三年前旧事,贺三太太当时做为年轻媳妇,上面公婆具在,不过知晓些影子,贺三老爷却是清清楚楚。正因如此,他才对九房存了愧疚之心。

  宗房大太太行事向来周全,如今连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都做了,看来当年的事情是要记一辈子

  贺三老爷想到此处,怒极反笑:“当年本是她求着娘家人,如今倒成了贺家不是?逼死一个还不算,还想要逼死第二个?”

  当年宗房大太太产后垂危时,宗房大哥已经娶妻生子,说句不好听,就是宗房大老爷真续娶了旁人,有族长太爷压着,族法家规盯着,还真的能虐待到前面嫡子头上?

  明明是宗房大太太心窄,怕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自己三个儿子吃亏,才一心要在娘家族妹中亲选继室,最后挑了出身庶房旁枝、性子温顺的族妹。

  就是那族妹与宗房大老爷的几次相处,也都是宗房大太太安排,否则一个姐夫,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又哪里能不避嫌?

  最后宗房大太太身子回转过来,就翻了脸,硬是逼着娘家这里将那族妹远嫁。

  可怜闺中弱质女,最后落得个远嫁他乡、年轻夭亡的下场。

  贺三老爷自觉良心未泯,实见不得宗房大太太如此,也是心中堵着一口气,道:“将五娘的嫁妆再添三成,十里红妆铺陈出去,我倒是看看,谁还会觉得贺家女是那等惦记前妻嫁妆的人?”

  事关贺家女儿名声,贺三太太自己也有女儿,当即点头道:“就按老爷吩咐的办……”又忍不住埋怨道:“大姑奶奶即便想要撒火也不当如此,看来是做了沈家几十年宗妇,儿孙具全,底气足了,不指望娘家帮扶……”

  听妻子提及“帮扶”,贺三老爷就想到沈械身上,寻思是不是给长兄去信好好敲打敲打沈械,随即又觉得没意思起来。

  如今沈家二房同本家关系缓和,即便自己不照顾沈械,京城还有沈家二房长辈在。

  除了增加贺五娘的嫁妆,让贺家露露富之外,对于宗房大太太的昏招,他竟没有其他对策。

  没几日,沈家四房正式下聘的日子到了。

  沈举人预备的聘礼只有三十二抬,松江厚嫁成风,聘礼也重,这些抬数只算是中等,不过却没有人笑话沈家四房寒薄,只因那三十二抬聘礼中,有十抬是银子,每抬都是五百两,只聘银一项就是五千两。

  亦是沈举人贪心不足,从原来的一千两提到三千不算,临了临了又厚着脸皮添到五千两。

  这不过是娶继室,就这般大手笔,来客不由啧啧称奇,感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沈家四房这几年看着沉寂,没想到底气依旧十足。

  有同沈家有旧的,未免替去了的孙氏不值,攒下万贯家财又如何?等新人进门,住你的屋,花你的银子,说不得还得打你的娃。都说好人有好报,可老天爷也有打盹的时候。

  贺三老爷听着宾客的道喜声,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面上笑着,眼里却一片冰寒。

  真是拿他当冤大头?他自己有心,想要给贺五娘多陪送几成是他的事;被强按着添嫁妆,可是没人乐意。

  除了那十抬银子,其余二十二抬一看就是凑数的,却是因这银子晃眼,使得旁人都忽略了其他聘礼的不足。

  贺三太太看着聘礼单子,亦是人前带笑,人后发愁。

  待见到丈夫时,贺三太太道:“这可怎好?之前预备的嫁妆,还差一半。沈家真是的,之前都知会过了,怎么如此不厚道?”

  之前他们夫妻两个给贺五娘按照五千两银子预备嫁妆,通过宗房大老爷也将消息传给了沈家四房。后边打算添的那一千五百两子的嫁妆没有另外告知沈家,也是要有意在晒嫁妆的时候压沈家一头。

  沈举人此举,实让他们措手不及。

  贺三老爷冷笑道:“这有甚愁的?前些日子不是新添了一个十五顷的庄子么?直接添上”

  贺三太太闻言,满脸舍不得:“那庄子多是上田,老爷可是用了一万多两银子才买到手……”

  贺三老爷端起茶来,吃了一口:“不用舍不得,是贺家的终究是贺家的,嫁妆单子上添上一句就

  贺三太太闻言,晓得丈夫意思。

  世间嫁女,为了防夫家侵占嫁产,有的就在嫁妆上记上这一条,所陪卤田铺面只传自家外甥或外甥女,要是出嫁女无子女,娘家则会在出嫁女去世后收回陪嫁产业。

  贺三太太苦笑道:“添上这句又有何用?五娘正是宜生产的年纪,看她身子骨也结实,那边四房大老爷又值盛年……”

  贺三老爷轻蔑道:“地再好也要看种子……沈源想要占贺家便宜,他是找死……”

  贺三太太听明白丈夫弦外之意,未免觉得五娘子有些可怜,想要劝上两句,不过想到那十五顷的庄子,就又闭上嘴……

  京城,沈宅,九如居。

  沈瑞换上新衣,冬喜将后襟上的褶子抹平,叹道:“二哥个子又长了一寸”

  沈瑞听了,只是笑,并不说话。

  沈瑞本就比同龄的沈珏个子高挑,进京这几个月,更像是适应了京城水土似乎的,身量直窜。如今虽说只有十三岁,可身高已经五尺五寸。

  随同着身子抽条,有一日沈瑞早起时发现裤裆里黏糊糊的,伴随着初次遗精,嗓子也开始变音,不再是清脆的童音,而是十分尖锐。

  沈瑞便轻易不肯开口,并非是怕旁人笑话他声音难听,而是为了养护嗓子,如此一来倒是又显得稳重几分。

  如今虽说沈瑞与沈珏两个还没有正式出继,不过身份已明,就连原本最抵触过继的二太太都开始收拾屋子,府中下人管事们自然瞧得真真的。

  不少人往沈瑞身边巴结,沈瑞只做不见,除了一心跟着三老爷读书之外,并没有收服下人,培养心腹的意思。

  九如居里,除了沈瑞带进京的两个婢子之外,就只有大太太给的春燕,与大太太从三太太那边院子拨过来的春莺能近身服侍。至于之前随着他进京的郝妈妈,则是由宗房大太太做主,直接由二老爷带回松江去了。

  郝妈妈虽晓得沈瑞既为侍郎府嗣子,前程远大,可是儿孙具在松江,也怕张老安人心血老潮让她彻底留在京城,就顺势推舟地跟着南下。

  临行之际,沈瑞叫冬喜包了二十两银子给她,还说了一句:“妈妈放心,我去年说的话算数,等过两年婶娘将庄子转过来,就要劳烦妈妈费心……”

  郝妈妈先前早已死心,如今喜从天降,立时跪下给沈瑞磕头。

  她向来识时务,无需沈瑞示意,便已经在那里提及不敢忘了小主人,以后会时常写信给小主人请安问好。至于请安的信中会不会提及其他家常,那就是后话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至亲骨肉(三)

  沈瑞这里才换好衣裳,就有徐氏房里的婢子来传话:“瑞少爷,太太有请。”

  沈瑞与沈珏两个还没有正式过继,下人依旧“瑞少爷”、“珏少爷”的叫着,等正式过继,重新序齿,沈瑞会继续行二,沈珏就要行三了。

  沈瑞低头看了下身上新换上的春衫,没有更衣,直接随着婢子过去。

  他与沈珏虽没有开始正式为沈珞服孝,不过衣裳也换了素色,就是沈珠、沈琴两个,也自觉避开鲜亮颜色。

  徐氏坐在上房稍间的炕上,正俯身看着炕桌上的东西,见沈瑞着新春衫来了,笑着看了两眼道:“越发像个大孩子的模样了”

  “伯娘”沈瑞躬身给徐氏见礼。

  徐氏听到他的声音,问道:“打发人给你送去的银耳羹,每天可用了?”

  沈瑞闻言,面色发苦,那甜滋滋的东西实不对他的胃口。不过他也晓得,徐氏专门吩咐小厨房每日都炖一碗送过去,是为他养护嗓子用,自是都用了。

  沈瑞点点头,道:“伯娘,能不能只炖银耳,莫要再放冰糖?侄儿实不爱吃甜的。”

  沈瑞进京两个半月,这是头一回主动开口提什么要求,徐氏先是一愣,随即笑了:“那银耳就不放冰糖了,回头叫人给你送包雪糖过去,添多少你自己看……论起来燕窝更好些,咱们这样的人家并不是吃不得,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除了人参是补气提命的东西,其他补品你大伯向来不主张多用,就是我平时也是用银耳养颜,鲜少用到燕窝。这日常调理的事,咱们也没必要招他……”

  沈瑞笑着听了,心中却诧异不已。

  大老爷勤俭持家是正道,徐氏“夫唱妇随”也没什么错。燕窝那东西论起营养来,确实跟银耳猪蹄差不多,可这个时候的人不知道,只当燕窝鹿茸是顶好的补品。

  就是沈举人家那样的乡间士绅,张老安人每日都能有一碗燕窝,徐氏这里却只用银耳养颜。

  要是二房上下都这么节俭,沈瑞也就不会觉得诧异,关键是三老爷那里日日雷打不动地一碗燕窝,都是大家眼见的。

  徐氏说完,也有想到三老爷处,道:“你三叔那里情况又不同。太爷、老太太没得早,你三叔的生母又早就不在了,你大伯是长兄,我是长嫂……这些年操了多少心,总算是将你三叔的身体养回来些。别说是燕窝,就是日日人参,你大伯同我也会张罗来。以后你同珏哥都入了二房,也要做兄弟,瑞哥也要有长兄担当……”

  因她说到最后已经有训导之意,沈瑞便垂手听了,恭敬地应下。

  徐氏一笑:“你是个老实懂事的孩子,平素也是你照顾珏哥,又哪里用得着伯娘聒噪?快上前来,咱们娘俩说正事”

  沈瑞听命上前,徐氏便指了指炕桌上摊开的图纸,道:“瞧瞧这个”

  沈瑞看去,就见是一张宅院图纸。

  五进的宅子,大致格局与沈家现下东路这五进差不多。

  “伯娘要收拾院子?”沈瑞有些疑惑。

  九如居就是年前新收拾出来的,沈珏的新院子在二老爷那边也已经开始修整起来,怎么还需要收拾院子?

  “这不是咱们家老宅的地图,这是东邻的宅子。那边也是咱们家的,二十年前从一位致仕翰林学士手中买过来。因家里人口少,用不着那许多,就一直典了出去,前几日才收回来……”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你大伯衙门里忙,伯娘又精力不济,就想将这收拾宅子的差事交瑞哥,瑞哥可愿替伯娘分忧?”

  二房人丁实在单薄,确实无人可用。

  沈瑞虽现在读书为上,可也没打算成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便道:“伯娘吩咐,侄儿自是尽力,只是侄儿之前并不曾打理过此事,开工动土毕竟不是小事,还需伯娘给个章程出来。”

  徐氏见他落落大方的应了,心中欢喜,道:“什么章程?”

  沈瑞想了想道:“侄儿想知道,这宅子伯娘打算作何使?是大修还是重建?除了房屋之外,是否有需要改变布局,例如修建花园之类?”

  沈家三房加起来,总共也没有几口人,如今两路五进大宅,已经比较空旷,并不缺住人的地方。徐氏将东宅典出去二十年,今年却收回来,肯定是有用途。

  徐氏看着沈瑞,十分欣慰:“难为你这点儿年纪就能想的这么周全,伯娘也正要告诉你,这宅子是给你三叔修的。你三叔三婶那里只是两进院子,如今你们几个过去读书,地方就小了,你三婶出入也怕惊动你们……”

  说到这里,她指了指那房宅图纸道:“当年那翰林学士家子孙繁茂,修的屋子也多,咱们家用不上。我的意思,是想要留着前面三进院子,南边两进给你们做学堂,第三进你三叔、三婶住,后边两进全部推倒,好好地修个园子,以后家里也有个溜达的地方。”

  沈家之前只有个小花园,就在三老爷他们院子的东北面,不过很小,几丈见方。

  沈瑞听了,就有些犹豫。

  徐氏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奇道:“可是瑞哥觉得伯娘安排的有不妥当处?”

  沈瑞迟疑了一下,道:“既是要给三叔、三婶修的宅子,能可着三叔、三婶的心意不是更好?是不是知会三叔一声,让三叔跟着一起规划宅子呢?”

  徐氏摇头道:“这修宅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三叔身子好容易方调养好些,禁不得累”

  沈瑞又问道:“伯娘觉得三叔现下气色好些,还是年前好些?”

  徐氏笑道:“这还用说,自然是现下气色好。早先你三叔的脸色儿白的怕人,嘴上也没有红色。伯娘晓得你们几个都是懂事的孩子,这都是你们几个陪着你三叔的功劳。”

  沈瑞摇头道:“三叔给我们整理时文题目,又搜集四书注解,费了不少心思,可不是好好的?侄儿倒是觉得,大伯与伯娘关心则乱,将三叔护的太严实……三叔毕竟不是小孩子,整理日静思养病,是不担心怒了喜了,可心里难开解,如何能开怀;找点事做,说不得心里也没那么闷了……”

  徐氏闻言,不由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是你大伯与我将你三叔护着太严么?”

  沈瑞点点头道:“就是小孩子,被关起来,还总想要出去淘气淘气;三叔恁大的人,整年整月闭门不出,定也会觉得闷……”

  三老爷年过而立,正值盛年,却能心如止水地安心做宅男,肯定也是顾忌身体,不愿意让兄嫂担

  “近些日子,三叔常问族学的事,对于族学似乎十分感兴趣,对于全三哥与何表弟入的春山书院也打听了……侄儿瞧着,三叔像是有志教书育人……”沈瑞斟酌了一下,补充了一句。

  徐氏闻言,不由皱眉。

  收拾出一处清幽之地,让三老爷带了几个侄儿读书解闷,与专门做私塾收学生可不是一回事。

  沈瑞族兄弟几个,除了沈琴有些爱多嘴之外,其他三个都是孝顺懂事的孩子,无需长辈多费心;外头的学生,谁晓得秉性如何?

  “你大伯只有这两个兄弟,你三叔又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就算你三叔起了兴致,你大伯也不会答应。要是出了闪失,可没地方吃后悔药去?”徐氏不将沈瑞当成小孩子,便对他实话实说:“当年太爷在病榻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三叔,你大伯可是在太爷跟前立下誓言,要好生看护你三叔,保他平安喜乐一生……”

  三太爷自己当年在身体不好的情况下,还寻医问药生下三子三女。年长的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年幼的三老爷是病秧子,只有中间三个儿女身体稍好些。

  因这个缘故,三太爷对幼子颇为怜爱,每每看到小小的孩子被病痛折磨,都后悔自己贪心不足。站住了两个儿子还嫌不够,强要了第三个,否则三老爷没有投生到沈家,做了旁人家的儿子,说不得能活蹦乱跳地活着。

  等到三太爷临终,女儿已经寻了妥当人家嫁了,长子是个能顶门立户的,又得了贤妻为助力;次子虽混账,却也算是有岳家可以暂时倚靠;独有这幼子,药罐子身子,能不能养成都是两说。

  三太爷到底是慈父心肠,即便晓得幼子这从根子里带的体弱怕是一辈子也难调理好,可还是将他托付给长子长媳。

  沈瑞听了,心里明白,大老爷、徐氏照顾三老爷是受了遗命不假,可对三老爷的疼爱也半点不掺假,否则哪里会三老爷三十多岁了,大老爷夫妇事关这个弟弟,还事事都想到头里。

  拉扯未成年的兄弟,娶妻生子,给分上一份产业,就算是尽到力。

  大老爷与大太太待三老爷明显是将弟弟当儿子养,不,也不像是养儿子,养儿子会像对沈瑞这样粗养,更像是养闺女,一味没原则地娇养。

  幸而沈家家教在这里,大老爷夫妇都是人品端方的人,否则说不得三老爷的脾气早就被兄嫂给惯坏了……

  第一百八十章 至亲骨肉(四)

  等到晚上,大老爷落衙回来,徐氏就说了修宅子的事,并提议将此事交给三老爷。

  大老爷没有反对,打发人去请三老爷过来说话。

  三老爷果然对要修宅子的事情极为感兴趣,露出欣喜:“大哥、大嫂,这宅子真是要修成家塾?

  大老爷本来对妻子的提议并不赞同,不过眼见弟弟这个模样,就抚着胡须点头道:“你那院子本就不大,如今几个哥儿都在你那边读书,还是收拾出个地方为好”

  三老爷两眼放光地看着房宅图纸,犹豫了一下道:“这后边两进好些房子,拆了未免太可惜”

  “前面两进还不够你使?”大老爷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问道。

  三老爷讪笑两声:“现下只有瑞哥、珏哥他们四个,自然是够了……以后再有其他学生,两进院子就小了……”

  大老爷素来关心这个弟弟,即便三老爷并未在他跟前明说,可这些日子也多少看出他的小心思。

  大老爷倒没有像大太太想的那么紧张,三老爷年过而立,想要做一番事业,并不是坏事,不过需量力而行,细细筹谋。

  他思量一番道:“办学不是那么易于……人也不可能一口吃成胖子,你若是对此实在有兴趣,我会帮你好好打听。三弟妹娘家也有书院,天气好的时候,你就多陪三弟妹往娘家走走。”

  三老爷闻言,很是意外:“大哥不反对?”

  大老爷轻哼一声道:“我要是反对,你就熄了这个心思?”

  三老爷讪笑道:“我会央求大哥,也求大嫂与二哥帮我说项……”

  “独木难支。此事你一个人是不行的,我与你二哥衙门里又抽身不得……如何选帮手,选谁做帮手,你心中也要有个成算”大老爷说到这里,顿了顿:“那种不分弟子资质、广收学生的方式,我不赞同。咱们家不指望这个糊口,莫要抢了旁人生计,你身子也受不住。就咱们前后这几个坊,住的不是官员,就是士绅,谁家也不是掏不起束惰……照我看,还是慢慢来。不说别人,就是瑞哥、珏哥他们几个,要是在你的教导下,童子试一下过了,你的名气就多少能打出去些。待到他们兄弟乡试榜上有名,别人就会求着往你这里送学生……”

  大老爷面带郑重,说得头头是道,三老爷边听边点头。

  徐氏在旁,本悬着心,听了丈夫的话心里踏实下来。

  大老爷嘴上答应的痛快,却是给三老爷花画了个大饼。

  沈瑞、沈珏他们族兄弟几个明年才下场,就是顺利,也要明年六月过院试;乡试的话,就要三年后。

  三年功夫,三老爷适不适合教书,身子会不会累坏,都能看的真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三老爷要是不改初衷的话,兄嫂自然是乐意见他成就一番事业;要是三老爷累到伤神,那不用旁人拦着,他自己心中也晓得轻重。

  三老爷被大老爷郑重的模样糊弄住,一时想不到这是“拖延之计”,想起沈瑞、沈珏兄弟四个来,开始认真地思量起这几人早日得功名的可能性。

  将几人资质想了一遍,三老爷道:“明年院试瑞哥能一试,其他几个能过了府试就不错,院试还得两年水磨工夫……”

  听他这么一说,大老爷也有些关切:“你瞧着,这几个侄儿都是能举业的?”

  三老爷点点头:“琴哥资质差些,估计要多下几次场,其他三个侄儿,都是顶好的读书种子……只是宝哥先前心思没在四书上,根基不踏实,落后瑞哥、珏哥一截……”

  大老爷感叹道:“沈家到瑞哥他们这一辈传承六代,终于有些书香门第的样子。”

  三老爷将族中小一辈的出色人物数了一遍,不由咋舌:“幸而沈械、沈理那一波与瑞哥、珏哥他们这一波年岁差了二十来年,要不然沈家这一代子弟也太惹眼……”

  三老爷还是揽了修宅子的差事去,不过徐氏与他商量好了,让他趁机好好教教几个侄儿庶务。

  如今时值二月中,正是万物复苏时,不冷不热的时候,正是修宅子的好时节。

  东宅还是徐氏早先规划的,前面两进留出来,直接留临街大门;第三进是三老爷、三太太的住处,与主宅这边有角门相连;后边两进屋子全部推倒,修建一个园子。

  虽说是三老爷主持此事,可沈家管事下人向来训练有素,又晓得在沈家,三老爷虽没出仕可地位不一般。平素惹恼大老爷、大太太,不过是革钱粮或是打板子;要是谁敢惹三老爷生气,阖家都要撵出去。

  加上受命“襄助”三老爷的沈瑞、沈珏等人,都个顶个地留心着三老爷,生怕累着他,能想到头里的也想到头里。

  因此,三老爷接了差事半月,丝毫没累着不说,气色反而越来越好。

  徐氏暗暗留心,心中唏嘘不已,便对大老爷转述了沈瑞那番话。

  “说不得真是关心则乱,老爷与我也该学着放手……”徐氏道。

  大老爷沉默了好一会儿,叹气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咱们真错了,要是老三早些立起来,择嗣之事他也就不会为难……”

  大老爷与徐氏夫妻两个看法差不多,那就是人比银子重要。对于三老爷提及让沈瑞“兼祧”之事,他们心中并不十分赞同。只是因没有其他人选,他们又不放心三老爷、三太太,才含糊应了。

  要是有朝一日,三老爷、三太太改了心思,想要再择嗣子,他们夫妻也不会反对……

  回松江祭祖的二房二老爷虽还在路途上,可京城二房嗣子已定、二老爷即将回乡的消息通过各房头的家书,已经陆续传到松江。

  宗房大老爷拿着长子的家书,去见了族长太爷。

  父子两个相对无言,宗房大老爷道:“倒是正如父亲所想,小长房果然择了瑞哥……珏哥能入嗣小二房,也是好事,可有沈珞珠玉在前,珏哥怕是会很辛苦……”

  族长太爷长吁了一口气道:“莫要贪心不足珏哥读书资质本不亚于械哥,之前在家里就是太没上进心了……”

  宗房大老爷年过不惑才得了沈珏这个幼子,向来偏疼,此刻虽是“心愿达成”,却委实欢喜不起来。

  他沉默了半响,道:“爹,珏哥已经十三了……他的亲事……”

  族长太爷闻言,皱眉道:“莫要犯糊涂珏哥以后是好是赖,自有嗣父母为他筹划,你若真心疼他,就离得远远的,莫要让孩子为难……”

  宗房大老爷想着长子信中所提,沈珏、沈瑞几个并不会随二老爷南下,如此说来,年前分离就是骨肉离散,再见面还不知何年何月。

  他的腰一下子弯了下来……

  五房,郭氏也收到长子沈瑛的来信。

  因沈全、沈瑞两个远去京城,郭氏日夜跟着悬心,见了家书,自是迫不及待地看了。

  待到看完,郭氏却是傻眼。

  沈全读书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会入专门收翰林院子弟的著名书院读书;可沈瑞这里,算是怎么回事?怎么半句没提他祭祀孙家外祖之事,反而直接成了二房嗣子?

  沈瑞跟着徐氏进京,得二房庇护是一回事,直接入嗣二房,成了徐氏与沧大老爷的嗣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郭氏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闷闷地难受,立时打发人去请丈夫过来。

  “源大嫂子只有瑞哥这一亲生子,二房怎么能如此?”郭氏带了几分不平,同丈夫抱怨道:“这叫什么事?难道以后源大嫂子要靠庶孽一支祭祀香火?四房早年破落成什么模样,源大嫂子挣命似的支撑起来,就是为了给庶孽攒家底?”

  “太太当初不是极赞成瑞哥进京么?”鸿大老爷见妻子这般恼火,有些迷糊。

  郭氏咬牙道:“我是盼着瑞哥得二房庇护,可也没想着直接让瑞哥过了他们家。源大嫂子只有这一根独苗,二房大太太倒是真忍心?”

  鸿大老爷摇头道:“隔壁越闹越不像样,瑞哥即便在四房守着元嫡之子身份,又能得什么好处?沧大嫂子即念着故人,对他只有好的,你作甚不放心?就算源大嫂子在世,二房要过嗣子,为了瑞哥好,源大嫂子也会点头。”

  郭氏还是沮丧:“这对瑞哥虽不算坏事,可我只是替源大嫂子委屈……”

  不管他们作何想,关于“兴灭继绝”这样的事,除了宗房还能说话之外,其他房头都不好插手,也插手不上。

  宗房、五房都不是爱声张的人,两家人心中有数,没有将此事传出去。

  至于三房那里,因沈珠闯的祸在信中说不清,沈涌就没有写信回来;四房这里,沈举人更是消息闭塞,半点不曾听闻。

  沈举人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三月里的迎娶上,对于贺家宗房能出多少嫁妆很是关注。

  沈贺两家并立松江,沈家聘礼风风光光地送过去了,贺家嫁妆要是寒酸,那丢的也是贺家脸面。

  至于贺二老爷之前让宗房大老爷传的话,嫁妆之前是按照五千两银子准备,沈举人当然不乐意。贺二老爷当年侵占孙氏嫁产,使得沈家损失的可是几个五千两银子……

  第一百八十一章 至亲骨肉(五)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

  二太太坐在屋子里,心里却闷闷地发堵,掐算着日子,盼着丈夫早日归来。不过算算形成,丈夫说不得还没到松江,又需要在松江滞留,等到返京还需数月。

  这叫什么事?

  三老爷向来是甩手掌柜,大太太却让三老爷负责休整东边的宅子。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东边那五进大宅竟然是沈家的。

  那边原来住的也是官宦人家,两家既是邻居,少不得往来走动,二太太也去过隔壁做客。那边与这边中路一样,色色齐全。

  真没想到,那边的宅子也是沈家的,可是她与二老爷都不知道。

  即便有隔壁的院子,当年太爷在世时,还将他们赶到南城去做,那边鱼龙混着,哪里有这边清静幽雅?

  大家本就是分产共居,如今这都拘在一个宅子里成什么话?

  那隔壁的宅子,为何不给他们住?

  是太爷偏心,留给小儿子的?

  三老爷只是庶子,二老爷才是大老爷的同胞兄弟,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见大老爷对二老爷另眼相待过,反倒对三老爷关照有加。

  二太太又想起当年成亲次日,直接被分家的情景,当时太爷说是他们兄弟平分家产,可实际上到他们夫妻手上的,只一处南城的宅子,两处房山的庄子,还有四千两银子。

  她当年只有十四岁,尚未及笄,就连带着嫁妆,一起出了沈宅大门。

  婆婆就是她的亲姨母,可婆婆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太爷与大伯看她的眼神是冷的,长嫂亦是敷衍。

  二太太晓得,他们是埋怨自己,觉得自己不该抢了二老爷,坏了沈孙两家的婚约。可他们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有谁真心为二老爷想过?

  士农工商,二老爷真要娶了商户女,就要被人笑话一辈子。

  至于孙敏……二太太想到这里,心中有些不自在。

  自古以来,亲事都讲究门当户对,孙敏即便没有嫁进沈家,可既是孙家独女,有嫁妆傍身,肯定也错不了,说不得早已儿孙满堂。

  想起“儿孙”两字,二太太的眼泪潸然落下。

  要是当年自己没有一意孤行,说什么非要与何家结亲,给儿子定下小三岁的何家小娘子,而是寻个年岁与儿子差不多的媳妇,儿子也不会到了十八岁还没成亲,与朋友出城跑马。

  即便天命不可违,要是儿子成亲的早,也能留下骨血在。

  等到沈珏入了小二房,她可不会再犯这个毛病,定要早早地将嗣子亲事定了,早日得了嗣孙,大家也都踏实了;即便二老爷以后有了庶子,也要排在后头……

  松江,码头。

  沈洲从船板上踏到实地上,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活了四十几岁,之前出门最远的地方就是北直隶境内,距离京城几百里的地方;如今两千里水路,整整在船上窝了一个半月,他觉得自己骨头都锈了。

  宗房自得了京城消息,就打发人在码头这里盯着。

  虽说没人认识沈洲,可跟着他一道回来的各房头管事,还有沈琦、沈玲、沈琳几个,却是大家熟识的。

  这边,二房给松江各房的回礼还没卸完,那边宗房大老爷已经带着儿子沈匆匆赶来。

  按长幼尊卑来说,宗房大老爷是族兄,沈洲是族弟,本不用宗房大老爷亲迎。可沈洲情形又不同,他是自打六十年前三太爷离开松江后,二房头一次回松江祭祖男丁。去年徐氏虽也回来过,可她毕竟只是妇人。

  沈洲见了宗房大老爷,忙拱手见礼。

  族兄弟两个并不是亲近,弘治二年,沈械第一次进京会试时,宗房大老爷亲自送子进京,也带着儿子去拜会了二房。

  今年是弘治十四年,那已经十二年前的事情。

  当年宗房大老爷正值壮年,沈洲不过而立之年,如今两人都老了。

  二房要祭祖,祭的就不是二房这一房的祖辈,因为二房在松江的墓地,如今只葬着旁支。三太爷当年将生母与两位长兄的坟都迁到京中,等到二房老太爷飘渺无踪多少年后,三太爷又将这一房开房老老太爷的坟也迁到京中,至于二房老太爷那里,最后立了衣冠冢。

  “这一别可是十好几年,哥哥我已经老了”宗房大老爷感慨道。

  他也是坐五望六的人,看到沈洲有心亲近,可想到他会成为幼子嗣父,就有些不自在。

  沈洲道:“当年大族兄送械哥进京,械哥还是毛头小子,如今大族兄的长孙都能下场了……小一辈长大,咱们都老了……”

  要说当年宗房大老爷在京城也是见过徐氏的,不过因徐氏是女眷,不好细瞧,离徐氏去松江送嫁又过了将二十年,早已记不起。

  族兄弟两个寒暄着,沈去拉了沈琦在旁说话。

  去年随徐氏进京的少年可是有七个,如今怎么就回来沈琳一个?

  除了沈珠略过未表之外,其他五人情形,沈琦就给沈讲了一遍。

  因宗房大老爷与宗房太爷并未将沈珏将出继的消息告知家人,沈先前并不知道。待听了沈琦的话,沈心里就惊涛骇浪。

  他不知自己是该高兴,少一个弟弟分家产;还是该沮丧,为何自己不小几岁。

  宗房长支嫡次子,轮序也该如此轮,不过是他年岁大了,才接着是沈珏。

  只是这几年协助宗房大老爷打理庶务,沈已经练就不动声色的本事,笑着道:“如此说来,长辈们安排的倒是周全……”

  二房单独送沈琳回来。半点脸面也不给九房留,仔细想想也不稀奇。

  谁让九房出来个状元,而当年九房太爷侵占孤儿寡母产业的吃相又太难看。二房与沈理同在京城,因他的缘故,不待见九房嫡支也是有的。

  实际上,沈想多了。

  不管当年恩怨如何,沈理显然没有迁怒到沈琳头上的意思,不过也没怎么搭理就是。两人是从堂兄弟,就在沈械、沈瑛年前纷纷接人时,沈理想的也是沈瑞,不是沈琳这个从堂弟。

  沈理都如此,二房长辈怎会多事地为难沈琳。

  说句实在话,但凡沈琳有一点资质,三老爷都会将他留京。实是发现沈琳就是石头脑子,留京也就这样,三老爷才没有留沈琳。

  这会儿功夫,沈渊与宗房大老爷已经寒暄完毕。

  宗房大老爷请沈洲上车,一行人缓缓地往沈家坊行去。

  没等到沈家坊,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嚣,围着不少人。

  沈见状,立时打发一个人过去看看。

  原来是贺家在送嫁妆,十里红妆,大家都在看热闹,将路口都给堵住了。

  沈打听清楚,就策马到马车旁,对里面的宗房大老爷禀了此事。

  宗房大老爷想着自己做媒的这桩亲事,觉得十分没意思。

  媒人不易做,稍不小心两边都有埋怨;自己这里,却是三边都有埋怨。

  “既是碰到贺家送嫁妆的队伍,那就靠边先等等。”宗房大老爷道。

  沈应了一声,马车里沈渊有些好奇道:“贺家?就是贺东盛所在的贺家?那不是大族兄的姻亲?如今这是亲上加亲?”

  宗房大老爷点头道:“就是他们家……如今又同四房结亲,明儿就是正日子,洲二弟正赶上吃喜酒。”

  沈洲之前因孙氏的缘故,并不怎么好打听沈瑞的事,如今听到宗房大老爷提及“四房”,就问了一句:“这是四房大老爷续弦,还是是庶子娶媳妇?”

  宗房大老爷“哈哈”两声道:“是沈源续娶。”

  沈洲虽没见过沈举人,可知晓他对孙氏母子不好后,沈洲便也对此人生厌。

  他淡笑道:“于得好不如赶得巧,明儿就随大族兄过来讨酒吃”

  沈家四房,贺五娘的嫁妆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沈举人面上笑容更盛。沈瑾跟在沈举人身后打,看着眼前的热闹情景,心里十分难受。

  学政二月底就到了松江府,沈瑾考了一个一等,可是去南京准备乡试了。

  可因沈举人续弦之事,沈瑾不好轻离,否则外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不喜后母进门才避出去。

  沈瑾对于明日就要进门贺五娘,并无恶感,反而还有些怜悯。自家老爹,实不是怜香惜玉的性子

  还有个喜欢生事的祖母在,这四房当家主母可不是好当的。

  沈举人看到嫁妆心中欢喜,即便嫁妆单子上明晃晃地列着那一句所陪产业只传贺五娘亲子,也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

  沈家坊,后街。

  沈琰将白氏搀上马车,回头看了看住了几年的宅子,就上了后边的马车。

  除了两辆坐人的马车之外,还有两辆拉箱子的马车。

  这些马车,都是沈琰去跟宗房大老爷借的。

  并不是他吝啬,想要省下雇佣马车的钱,实是松江距离南京不近,他不放心雇佣外头的人,才厚着面皮央求了宗房大老爷一次。

  宗房大老爷痛快地答应了他,却没有提及二房二老爷即将到松江之事。

  沈琰兄弟更是无从得知,因此这一日,两下里就错了开来。

  二房二老爷抵达松江之日,沈琰兄弟奉母离开松江……

  第一百八十二章 双喜临门(一)

  “侄儿沈洲见过叔父,给叔父请安了。”沈洲初次见族长太爷,两人又是没出五服的从堂叔侄,就双膝跪地,大礼相见。

  看着沈洲,族长太爷颇为激动。

  京城距离松江两千里之遥,对于二房二老爷,族长太爷这还是初见。

  他看着沈洲,心中不由自主地将其与当年的三太爷做对比。无奈三太爷当年离乡时太年轻,同眼前这人到中年的沈洲对比,相似的地方并不多。

  或许,沈洲更像当年的二房老太爷。

  族长太爷这样想着,自己也拿不准了。委实是年头隔的太久,当年三太爷闹起来时,族长太爷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如今这都过去六十多年。

  “爹……”宗房大老爷见族长太爷面露迷茫,还不叫起,忙在旁边低声唤道。

  族长太爷这才醒过神来,点头道:“好,好,快起来……”沈洲这才起了,在族长太爷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了。

  族长太爷唏嘘道:“恍惚还记得当年我十余岁时,同四房太爷一道,常跟在你父亲身后的情景,这一转眼连你们这一辈人都不年轻了……”

  沈洲想起自己小时似听过自家太爷与宗房、四房相交甚好,只是四房太爷身子骨亦不好,好像不到而立之年就病故了。

  四房嫡庶子嗣不繁,祖上又曾出过败家长辈,家道中落,沈洲一直以为孙敏带着丰厚的嫁妆嫁过去,会如鱼得水,哪里想得孙氏会过的那般辛苦。

  想着方才沈家坊街口贺家十里红妆的模样,沈洲就觉得讽刺。

  世情在此,贺家既然能将嫁妆铺陈得这般丰厚体面,可见沈家四房聘财亦不菲。沈举人拿着前妻攒下的家财风风光光去聘后妻,对嫡亲骨肉却凌虐不慈,人品可见一斑。

  又想到,族长太爷虽看着白发苍苍模样,可毕竟还活着。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宗房沈海兄弟这一辈无人出仕,可有族长太爷镇着,宗房并未见败落,到了孙辈沈械就又撑起来。

  要是自己老爹还在,二房说不得也不是如今这般情景,沈洲便也跟着叹气。

  宗房大老爷见这叔侄两个对着叹气,忙道:“爹,洲二弟回乡,这是大事,族中各房头是不是聚一聚,给洲二弟接风?”

  族长太爷点头道:“那是自然……”

  无需宗房安排人往各房头送信,各房头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宗房二老爷亲到松江祭祖来。

  各房头送礼的管事回去,自是少不得禀告京中一行与二老爷南下之事。

  可是他们是管事,年后随沈械到了二房,也不过是给二房几位老爷请了安,奉上礼单,没有人会去告诉他们二房择了谁做嗣子,留下谁又有什么用意。

  不过像沈宝、沈琴两个,即便没有渠道先寄家书回来,可也让自家房头的管事,带了手书回来,里面将进京后的事情详细写了,就是沈珠与沈珏的纠纷也没有落下。

  三房这里,沈玲一回来,就被老太爷提溜过去。

  见沈珠留京,三房老太爷心中本隐隐窃喜,不过听了沈玲的详细禀告后,老爷子笑不出了。

  “这九哥,白疼了他十几年,关键时后却是废物点心一个”老太爷听完,气得吹胡子瞪眼,恨声道。

  沈玲在旁眼观鼻、鼻观心,老实地坐着。

  “法子笨不说,也没找对人……宗房岂是那么好惹的?他倒真敢下手。且不说出继不出继的,沈珏要是真破了相,他的前程也保不住,宗房那爷俩可不是吃素的,我也未必能护着住他……”老太爷越说越气。

  沈玲听着曾祖父这话并无与宗房对上的意思,暗暗松了一口气。

  正月里布庄的闹剧,使得他们前前后后损失了小一万两银子,最后要不是沈械没有赶尽杀绝之意,那铺子只能歇业了事。他们三房在京城扑腾了五年,也抵不过权势之下的一句话。

  至于三房老太爷之前的那句话,沈玲只当没听见。

  年前年后吃了几次酒,各房的族兄弟沈玲也都接触了。沈瑞能被二房大老爷、大太太选中为嗣子,绝不是单单只因外家与二房有旧。老太爷觉得四房是软柿子没什么,可沈瑞不是软柿子。

  沈珠之所欲敢算计沈珏,没有打沈瑞的主意,说不得也是因心中忌惮。

  “这事,你要烂在心里,对谁也不能说……”老太爷唬着脸,对沈玲道。

  沈玲忙应道:“那是自然,关系到九哥前途,自然要将此事掩下……父亲就是怕走泄消息,方打发孙儿亲自回来与老祖宗禀告……只是事关珏哥,二房长辈不会瞒着宗房,械大哥又在京中,各房都有族弟在京,这事能瞒着外头,怕是瞒不到族里……”

  沈琴、沈宝等人,不会对外宣扬,可也不会瞒着自家人。

  老太爷想要掩下此事,不过是自欺欺人。

  老太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儿孙都是孽,我亲自去宗房代九哥请罪……只愿九哥能长了教训专心读书,早日举业……只要宗房不追究此事,其他房头即便有闲话也只是闲话……”

  幸而沈珠现下留在京中,没有随着二房二老爷一起回来,要不然事情也不好瞒下。

  沈玲低头听了,狠狠地握着手心。

  沈珠酿下如此大祸,使得三房得罪族中最强的两个房头,老太爷这里除了最初的恼怒,竟连惩罚都不提,八十来岁的人竟然亲自去替曾孙赔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沈珠是秀才,被看成三房未来支柱。

  沈玲从没有这般急迫过,对于分家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三房二老爷虽也是嫡出,可以老太爷对长孙的偏疼,几个孙子分家,绝不会四孙均分,定要留下大头产业给长孙,其他三个孙子能有宅有铺就不错了。

  沈涌正值盛年,分家后那点产业自己就能打理过来。到时怕是沈玲想要插手,嫡母也会防着他,毕竟他比嫡出弟弟年长十来岁。到时即便让他打理庶务,也是冷清产业,正好得了空闲,私下读书。

  至于他的亲事,只要他不提,嫡母巴不得延迟几年,省的庶长媳进门生下庶长孙来,以后在年岁上又狠压嫡孙一头。

  三房是老太爷压着几个孙子,不让分家,谁要是先闹分家,即便最后如愿,定要担不孝之名。

  如今沈涌不在松江,三房分家,二老爷这一支说不得会在经济上吃亏,可名声上却是无碍。

  沈玲心中思量一番,已经有了决断……三房三老爷、四老爷早早因老太爷偏着大老爷一支心中有火,沈珠得罪宗房与二房之事,说不定正是分家契机……

  八房,老太爷房间。

  七房、八房几位老爷、太太、齐聚此地。

  看了沈宝、沈琴的家书,老太爷笑道:“琴哥、宝哥他们都是好孩子,二房三老爷有心教导,我们这两个房头可得领情……”

  老太爷之前也不过一点点念想,想着沈宝性子质朴,痴心书法,说不得能投二房三老爷眼缘。没想到,沈宝确实入了三老爷的眼,可三老爷却没有择其为嗣。不过三老爷既是成心教导,对沈宝来说只有好处。

  至于沈琴,能入二房三老爷门下,与二房三老爷有了正经师生名分,则是意外之喜。

  进京沈家诸子中,除了沈琳愚钝之外,就数沈琴功课最差,要是没有名师指点,以后童子试都未必能过;如今三老爷既肯收他,那他定不会止步于此。

  七房、八房两位老爷显然也想到此处,面上都带了喜色,身为沈家外房子弟,与内四房已经出了五服,他们本也没指望让儿子们去争嗣子之位,如今这结果,甚好、甚好。

  只有八房流大太太,心中颇有不足。

  就连平素不怎么机灵的沈琴,都得了二房三老爷弟子的身份,沈宝却是连个弟子也没争上,定是是痴肥木讷不讨喜;要是年前去的是自家幼子,说不得早入了二房几位老爷的眼。

  只是老太爷与自家老爷都欢喜,流大太太不过心中腹诽几句,丝毫不敢露在面上,只是陪着笑…

  要是三房这里是怒,七房、八房是喜,那五房这里,则是惊了。

  沈瑛之前虽有家书寄回来,提及嗣子已定与二房二老爷回乡祭祖之事,可却没有提自家二弟会随二老爷南下。

  看到次子与管家一起进门,鸿大老爷不由傻眼。

  沈琦已经跪了下去:“爹,儿子回来了”

  他是弘治十一年年底进的京,如今离开家已经两年半。

  鸿大老爷吓了一跳,忙一把扶起,瞪眼道:“二哥、二哥怎么回来了?”说到这里,面露忧色:“莫不是在京里闯了祸?”

  沈琦笑道:“儿子最是乖巧,是那等惹祸的人么?”

  见他言笑如常,鸿大老爷提着的心放下,瞪了儿子一眼道:“打小就见你淘气,变着法子气我同你娘……赶紧交代,作甚这个时候回来?”

  明年就是会试之年,沈琦此时不是正应该在京城苦读备考?

  沈琦晓得父母最重视几个儿子的功课,不敢直接说是自己主动请命回来接父母北上,道:“二房大伯父与六族兄看了儿子的文章,觉得儿子略有不足,明年即便下场机会也不大,不赞成儿子死读书,叫儿子离京转转,下一下书本外的功夫,说不得对做学问更有好处……”

  第一百八十三章 喜事盈门(二)

  鸿大老爷自己就是举人,自然晓得科举仕途不是那么容易的。

  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总共六个关卡,越往后越是艰难。

  就是沈瑛,读书资质已是不俗,会试还曾落地一科。沈琦资质,本就与长兄差许多,当初过乡试时已经侥幸,会试多磋磨几科也是寻常。

  因此,鸿大老爷便点头道:“你沧大伯与六族兄说的正是,读书要紧,却也不能读成不知世事的书呆子。”

  父子两个正说着话,郭氏在后院已经得了消息,顾不得等儿子过去,就急匆匆地赶到前院来。

  同丈夫一样,看到儿子的那刻,郭氏未喜先惊。

  沈琦的话能骗的了鸿大老爷,这个叫“君子欺之以方”,郭氏是女子,又是个全心惦记三个儿子的母亲,沈琦这一套说辞,却瞒不住郭氏去。

  只是儿子大了,又是千里迢迢才归家,在鸿大老爷跟前,郭氏就没有揭破此事。

  毕竟沈琦的笑脸在这里摆着,要是京中真发生什么大事,他也不会如此轻松自若。

  郭氏笑吟吟地听他说了京中的消息,其中顶顶重要的不是沈全入名书院之事,而是二奶奶蒋氏在正月十六时添了沈琦长子。

  沈琦二十多岁,夫妻两个成亲也好几年年,蒋氏始终不曾有妊,郭氏与鸿大老爷之前都颇为担忧

  如今听了这消息,夫妻两个都只有欢喜的。

  虽说以沈琦与蒋氏的年纪,这一胎即便是女儿也好,先开花后结果也没什么;可能一举得男,到底是好事,蒋氏心里也踏实些。

  蒋氏由知府太太教养大,是个脾气品行都上佳的女子,郭氏亦是真心疼爱这次媳。她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命运多蹇,多亏了蒋知府太太庄氏教养,又有孙氏做媒,才能嫁到沈家五房这样的清静人家。

  之前他们夫妻点头打听这门亲事时,族中女眷还有不少人风言风语,说蒋氏八字硬,嫁妆不丰厚之类的,又讥讽五房此举是为了巴结蒋知府。

  如今又如何?蒋知府荣升在即,蒋知府的弟弟在京中亦仕途平顺,沈琦妻族有这两位长辈在,以后入仕,就多了一门臂助。

  要是当初从松江富户中为沈琦择妻,嫁妆是能多些,可五房并不缺银子。

  有失有得,不外如是。

  这世上哪里又有十全十美之事呢?

  想到这个,郭氏对孙氏的感激又多了三分。

  这门亲事当初无人看好,即便是孙氏牵线,郭氏心里也曾犹豫。还是孙氏说的清楚,沈家五房既然要子弟读书,几个孩子又都成气,那官场上的关系臂助比真金白银更可贵。

  除了次子添丁之外,郭氏顶关心的就是沈瑞入嗣之事。

  沈琦便将诸少年到京后表现都讲了,沈瑞并无出彩之处,可也没有半点错处。他那个老师,竟然也不是寻常人,而是成华年的状元、帝师、礼部侍郎之子。

  “我与大哥之前就猜着二房大伯父、大伯母会选瑞哥,果不其然。”沈琦道。

  郭氏皱眉道:“我之前叫沈全带口信给你们,叫你们打听瑞哥外家与二房渊源,你们可打听清楚了?”

  沈琦点头道:“过了这些多年,还真是不好打听,幸好大哥有个同年出身京中仕宦之家,正与二房老宅同在一个坊,与二房两家也是有交情的,打听到一二…二房伯祖父在世时,是有一孙姓好友,本是南边的人,后迁居京中,就在沈家西邻买的宅子。孙太爷丧妻,独有一老来女,因怕无人教养,当年就养在二房,有伯祖母教养。那应该就是源大婶子了……”

  郭氏与鸿大老爷闻言,齐齐愣住。

  这哪里是有渊源,这是渊源颇深。

  怪不得当年二房大太太送嫁,孙家没有女性长辈在,两家既是通家之好,二房大太太张罗此事,也说得过去。虽说她当年年轻,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可因是长媳,到底与寻常腼腆小妇人不同。

  只是这样的渊源,为何要掩下?

  孙氏生前虽有贤名,可日子过的并不舒心,也受了四房母子不少的气。之所以默默忍了,不过是娘家后继无人的缘故。有二房这样的靠山,又什么可遮掩的?

  郭氏觉得很不对,鸿大老爷也察觉出不寻常来,问道:“孙家与二房一直交好?没有交恶的时候

  沈琦摇头道:“这个倒是不曾听闻,当年孙家太爷是死在外头,家中管事扶灵进京的,福地与伯祖父在一块,当年是在寺里操办的丧事。因是沧大伯与大伯娘充做孝子孝妇,引得不少人议论纷纷,才有人记得当年这段旧事……”

  郭氏与丈夫对视一眼,极为震惊。

  看来二房三太爷当年与孙家太爷真不是一般交情,让长子、长媳充孝子孝妇,不是一般人能做出的。

  既然是这样的交情,对于孙氏这个孙太爷独女,三太爷怎么不将其嫁到京中,而是远嫁到松江来

  郭氏到底心细,问道:“除了这些,可还打听到过旁的?二房二老爷是哪一年成的亲?岳家是什么人家?”

  沈琦惊讶地看着郭氏道:“娘也想到此处了?我与大哥私下里也说来着,以伯祖父与孙太爷的交情,为了照顾当年的源大婶子,最妥当的法子,就是结为姻亲,两家成了一家……当年沧大伯已经娶妻,润三叔还是稚龄,倒是洲二叔年纪只比源大婶子年长一岁,正是青梅竹马。”

  郭氏皱眉道:“听说二房二太太与二老爷是亲上加亲,如此一来,倒是也不难猜。即便三太爷当年有心照顾老友之女,可孙家是商贾之门,听说三老太太是高门之女,定是瞧不上孙家,另作亲事了

  沈琦想了想道:“说不定让娘猜了个正着,大哥那同年还曾提及一事,那就是洲二叔当年成亲成的很仓促,成亲后就被分了出去……一直到伯祖父去世,伯祖母病倒,他们夫妻才搬回老宅侍疾,后来就没有再搬出去……”

  郭氏冷哼道:“怪不得你源大伯娘掩下此事,以她的心性,要不是有瑞哥在,怕就是死了也不会去求二房……”

  鸿大老爷向来脾气好,见妻子生气,忙劝道:“不管当年发生什么事,如今源大嫂子已经走了几年,气也是白气。这事不管是真是假,都不好揭开来说。”

  郭氏长吁了口气道:“要是当年旧事真的如此,那瑞哥以后也有为难的时候倒是庆幸二房二老爷已经与大老爷分家,虽住在一起,到底是两家人了……”

  虽说过去三十年,可当年发生的事情总是有迹可循。二房二老爷还不知道,他才踏到松江,五房一家三口,就已经拼凑出当年旧事。

  鸿大老爷夫妻亲近孙氏,对于二房二老爷自然心里就有了成见。

  不过收到宗房的邀约,晓得当晚宗房设宴给沈洲接风洗尘,夫妻两个还是去了……

  沈举人明日就是成亲正日,这一日喜棚已经搭起来。

  待见了从京城回来的管家与郝妈妈,晓得沈瑞被选为二房小长房嗣子,沈举人脑子里只闪过一个词“双喜临门”。

  他之前不赞成张老安人的功利,觉得嫡子出继有损自家颜面,可沈瑞不在这几个月,他也偶尔会想象一下沈瑞要是出嗣二房会如何如何。

  二房小长房,大老爷是侍郎,徐氏是宰相之女,除非沈瑞蠢笨如珠,否则以后前程定是飞黄腾达

  他是本生父,沈瑾是沈瑞的本生兄长,似乎四房眼前也出现一条直入青云的平坦大道。

  或许有人会因此讥讽他,可那又如何?

  瞧着二房大太太去年回京,各房都心甘情愿地送了嫡子嫡孙过去,就晓得大家都是惦记二房嗣子之位的。

  只是沈瑞毕竟是他元嫡之子,沈举人不能表现的太欢喜,否则落到旁人眼中,倒显得他这个当爹的不慈。

  同他的欢喜相比,张老安人则是恼了。

  “什么?竟然是小长房嗣子?”张老安人听了郝妈妈的“报喜”,丝毫不觉得欢喜,反而气得面色发白:“不是有沈珏在?小长房怎么会择了沈瑞?”

  郝妈妈显然被张老安人的反应惊的愣住,这老太太糊涂了?之前她不是盼着将嫡孙出继出去么,眼下怎么又改了主意似的?

  “年前腊月二奶奶家才抵达京中,次日宗房大少爷就接了瑞少爷过去,五房大少爷接了全少爷,状元公也想要接二哥过去,二房大老爷、大太太却没让……自打二哥过去,那边大老爷与大太太就颇为看重二哥……”郝妈妈斟酌着,回道。

  “那边大老爷、大太太怎会如此哩?让沈瑞做小宗宗子,他们怎么敢?”张老安人自言自语道:“难道他们不晓得孙家的身份?”

  郝妈妈听着这话有深意,耳朵忙支愣起来。

  同沈瑞相处这几个月,她瞧出来沈瑞待下是真的仁厚,并不是刻意收服那个。

  四房张老安人已经老糊涂了,沈举人也越来越荒唐,她倒是宁愿“身在曹营心在汉”,为沈瑞在松江做耳目。

  张老安人却只念叨了这一句,就不再说了,只是神情甚是纠结,似乎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双喜临门(三)

  宗房中厅,当晚各房头嫡系齐聚,为沈洲接风洗尘。

  同年前徐氏那次一样,在正式宴饮前,沈洲先见过众族亲。九房头嫡系水字辈兄弟之中,只有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年长与沈洲,其他人都是族弟。

  沈洲同大家多是初见,并不相熟,不过是彼此见礼,疏离得狠。

  不过三房、八房、九房有三位族老在,沈洲相见时,少不得要恭敬地请安问好。

  三房老太爷犹自心虚,看着二老爷,只有温煦的,丝毫不摆架子;八房老太爷则是对二房心存感激,态度亦是亲近;九房太爷虽因进京的沈氏七子中,只有自家次孙回来,心中甚是恼火,对于二房不无埋怨之意,可想着管家带回来的二房回礼,还有沈琳那一份礼物,恼火就化作殷勤。

  三位族老如此亲切,那些水字辈的老爷们,对于沈洲只有客气的。

  等到了玉字辈族侄们,见沈洲时便越发恭敬。

  沈洲一个房头一个房头的见下去,面上挂着笑,心中却隐隐作痛。

  同松江各房相比,二房人丁太委实太单薄。

  待见到四房沈举人与沈瑾父子时,沈洲未免多看了几眼。

  沈举人这几年沉迷风月,最近又忙着迎娶之事,双眼下乌青一片,透着几分气血亏虚的模样;沈瑾则是落落大方,在玉字辈族侄中人才亦是十分出色。

  沈洲压下对沈举人的厌恶,与他淡淡寒暄两句,就看向沈瑾,道:“听说你如今是府学廪生,那今年科考自不在话下,考了几等?”

  沈瑾躬身道:“侄儿侥幸,考了一等。”

  沈洲笑道:“松江这些年文风鼎盛,你在一府之地能考一等,今年乡试或许可期。府学里教授怎么说?”

  沈瑾道:“教授说侄儿年轻,勿要太计较得失,等到下场时,按照素日发挥就好。即便不中,也能为下科积攒经验。”

  他不卑不亢,又仪表堂堂,相貌俊秀不亚于沈瑞,沈洲即便对他的出身有些膈应,也无法对他产生恶感。可也晓得越是这样挑不出错处的沈瑾,之前对沈瑞的威胁越厉害。

  孙氏将一半嫁妆留给庶长子,顺手推舟地将他记名,多半是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沈洲面上笑容淡了下来,没有了同沈瑾说话的兴致。

  等沈洲与其他几个房头的老爷都见过,众人便上了席面。

  正席上,除了族长太爷与三位族老,还有沈洲这个远客,宗房大老爷、沈举人、鸿大老爷、七房渫二老爷,六房沈琪。其他沈湖、沈流、沈璐等人与宗房二老爷、三房三老爷、三房四老爷等人则坐了次席,另有玉子辈中年长少年,也坐了两席。

  沈举人心中带了几分急切,可偏生沈洲与众族老闲话家常,并不提及嗣子之事。

  宗房大老爷坐在沈举人旁边,想着明日是沈举人续娶正日,低声问道:“你明日大喜,可邀了洲二老爷明日吃酒?”

  沈举人闻言,才想起此事,摇头道:“还没来得及提这个一会儿我亲自请二房族兄……”

  想到从郝妈妈那里得来的消息,沈举人只觉得底气又足了几分。

  都说宗房与二房关系最亲密,那又如何?二房以后的当家人出自四房,难道还能远了四房,同别的房头亲近去?

  就是宗房沈珏,素来被族长太爷宠溺的无法无天,如今还不是让沈瑞一步。

  年前进京的沈氏七子中,其他人都是嫡次子、嫡三子,独有沈瑞不同。

  沈瑞是四房元嫡之子,唯一的真嫡子,二房想要张张嘴就将其过继出去却是不能,总要有能说得过去的说辞……还有就是他这个本生父的点头……

  否则的话,只要自己咬牙不肯,即便是宗法族规也没有强逼着人出继儿子的道理。

  这样想着,沈举人就对沈洲生出几分不满,觉得他对自己太过冷淡,不够亲近。

  说到底不过是欲壑难填,心有所期罢了。凭着二房给各房预备的回礼,就能晓得二房日子鼎盛,不亚于松江各房,沈举人心中自然有所盘算。

  同样觉得二房是大肥肉,吃了一口叫人还想在吃一口的,还有九房太爷。

  旁人都能沉得住气,即便关心嗣子之事,也没有人主动开口详询。

  二房择沈瑞与沈珏,不管是从血脉远近,还是从几个房间的渊源亲疏上,都说不得去,轮不到旁人有异议。结果已定,早提此事与晚提此事,没有什么不同。

  九房太爷却不这样想,在他看来二房不能让各房白折腾一把,对于没选上的房头应该给予补偿。少年们千里迢迢地进京,耽搁了小半年的学习也不容易。

  因此,九房太爷就迫不及待地提及嗣子之事,道:“二房择嗣,到底如何?琳哥回来也说得含糊,说是择了宗房珏哥与四房瑞哥,又留了七房琴哥与八房宝哥,这是甚个意思?是三族孙那里还没拿定主意,还是觉得你们那一房人丁凋零想要两个全都留下……”

  九房太爷一口气问了这许多,屋子里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如今消息灵通的,自是晓得二房择了两个嗣子出来,对于沈琴与沈宝留京之事,除了七房、八房之外,其他房头知晓的并不多。

  沈洲笑了笑道:“让老太爷费心了,择瑞哥、珏哥为嗣,是家兄之意,除了论序当从二房、四房择嗣之外,瑞哥、珏哥人品上佳,家兄与孙儿都极喜欢,就想要择这二人为大哥与我的嗣子。至于琴哥、宝哥,是入了我家老三的眼,琴哥做了我家老三的弟子,宝哥如今也随着我家老三读书。至于我家老三那里,不像家兄与族孙,已经是年到半百;他正值壮年,我那弟妹也年轻,倒是还不到提及嗣子的时候……”

  这些情况,不用沈洲说,九房太爷也从沈琳那里听了个七七八八。

  之所以当众发问,不过是为了下一句,九房太爷皱眉道:“二房择亲也好,择爱也罢,都是你们二房的事,只是几个孩子随二房大太太进京,委实也辛苦……待几个孩子上,可不好太过偏颇……”

  沈洲闻言,却是一愣。

  这是怎么话说?

  即便他不怎么过问家事,可也晓得徐氏预备礼物的事。沈琳回乡,不是空手回来的,徐氏给他预备的文房四宝、衣服布料、金银锞子,加上起足足装了几口箱子。

  难道这些东西,还平不了沈琳进京之事?

  要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徐氏是主动邀请各房族侄进京不假,可除了沈瑞、沈珏是她开口点名之外,其他少年都是各房自荐。

  族长太爷见九房太爷眼神乱晃,哪里不晓得这老爷子又犯了贪病,拧了眉毛刚想要开口,九房太爷已经对三房老太爷道:“吉大叔,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拢共进京七人,这都是族侄,难道还要分了远近不成?如今二房留了四个,那三个不是白跑了一趟?我家琳哥脑子笨,耽搁了半年也不过是在族学里多磨两年,珠哥可是读书种子,如今连科试都没顾上,乡试耽搁了一科,下次就要三年后……

  九房太爷与三房老太爷素来臭味相投,这下也是想着拉三房老太爷做“盟友”。

  可是这回,九房太爷注定要失望了。

  三房老太爷因沈珠闯祸,正要寻机会代孙子向宗房与二房赔不是,哪里会应和九房太爷的话去占二房便宜?

  他八十来岁的人,自是晓得轻重,银子再好也比不过权势,否则也不会念念不忘让子孙读书。

  要是宗房与二房不肯原谅沈珠,即便沈珠以后侥幸中了举人、进士,官场上无人提挈,也谈不上大前程。

  同沈珠的未来相比,几个银子算什么?

  他连这张老脸都舍得,更不要说那点便宜?

  因此,三房老太爷就瞪眼道:“混说什么?谁求着你送孙子进京?如今谈什么耽搁不耽搁的,有什么意思?能随着二房大太太进京,让孩子们见见世面,比什么都强。珠哥、全哥他们两个本也当随琳哥一道回来,不过他们两个都有兄长在家,兄弟之间多聚聚,想要延迟回乡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家的孩子长大了不是放出去,拘在家里算什么?”

  三房老太爷这几句话,并没讲什么大道理,却听得不少人面面相觑。

  实在是三房老太爷胡搅蛮缠的时候太多,如今这说话竟然能明明白白的,与平素的昏聩糊涂截然不同。

  八房老太爷想起沈宝的家书,心中不由暗骂一句“老狐狸”。

  三房老太爷平素做着糊涂人,大家即便对他心中不喜,也不好与他计较什么。一来二去的,三房老太爷仗着辈分与这脾气,可没少占便宜。

  如今这是晓得沈珠做的事犯了宗房底线,不是他想要装糊涂就能糊弄过去的,这才开始“明白”

  旁人多看着九房太爷与三房老太爷说话,沈瑾却有些怔忪。

  嗣子是沈瑞与沈珏?

  怎么会?

  二房断嗣,需要嗣子入继不假,可四房人丁也不兴旺。

  二房好歹还有旁枝庶房,四房可是几代单丁,别无堂亲。只到了他们兄弟这一代,才站住兄弟两个,不再是独丁单传。

  沈琦坐在沈瑾上首,见他面色苍白、神思恍惚模样,低声问道:“瑾哥怎么了?”

  两家比邻而居,沈瑾年岁同沈全相仿,打小常在一处玩耍,连带着沈琦对沈瑾也相熟。

  沈瑾皱眉道:“琦二哥,二房长辈怎会择瑞哥做嗣子?四房血脉亦不繁,瑞哥又是正嫡,怎么能与人做嗣子?”

  沈琦愣了一下,道:“论序二房当从宗房、四房择嗣,瑞哥本就是人选之一。加上他外祖家与二房有旧,二房长辈择瑞哥不是正在情理之中?”

  沈瑾摇头道:“可是瑞哥是四房正嫡,我虽有幸记在母亲名下,可瑞哥才是母亲亲子”

  沈琦笑着听了,心下不以为然。

  要是沈瑞这个嫡子对于四房真的不可或缺,当年也不会险些被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磋磨死。

  沈瑾这话,却是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要是他真得觉得自己这个假嫡子不作数,那分孙氏嫁妆时怎么无二话?

  眼见沈瑞有了更好的前程在前头,他反而开始强调沈瑞四房正嫡身份?

  沈琦瞥了沈瑾一眼,不管沈瑾是故意还是无心,这人都有失厚道。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占着便宜还大义凌然。

  沈琦心中轻嗤了一下,看来自家老三与沈瑾疏远不是没有缘故的,这两人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沈全待人实在,要是真喜欢哪个,那可是十分关切,能照顾多少就照顾多少,就像前几年对沈瑞。沈全自己就是幼子、幼弟,可在沈瑞面前,却是做足了哥哥的模样,能帮的都帮了,能陪的也都陪了。沈瑾这人,看着也是满脸真挚,可更多的是动动嘴皮子,观其言行,常有口不对心之处。

  沈瑾为了沈瑞出嗣之事正忧心忡忡,并不知自己因这两句话就得了沈琦猜疑厌恶。

  世人都晓得嗣子难做,更不要说是高门嗣子。

  四房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沈瑞这个正嫡之子,作甚要出嗣他房做那不尴不尬的嗣子?至于前程助力之类的事,十八岁的沈瑾认识的还不深……

  正席这面,九房太爷没得到三房老太爷的回应,反而得了一顿白眼,不由有些傻眼。

  说到底,还是沈琳这孩子太厚道,即便对自家祖父讲了京中之事,可对于沈珠烫伤沈珏的事却是没讲。

  沈琳即便脑子笨,也晓得那绝不是好事,说出去说不得会坏了沈珠的前途。沈珠即便错了,可也不能一竿子打死,大家毕竟是族兄弟。

  九房太爷不知晓沈珠之事,就被三房老太爷这反应惊住,随即不免思量是不是二房暗中给了三房什么好处。

  要知道,三房除了沈珠没回来,随着管事们过去送礼的沈涌也没回来。

  想到此处,九房太爷不由心里直痒痒,恨不得立时拉着三房老太爷私下问问是否能让九房分一杯羹,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强笑道:“我也不过是代珠哥、全哥不平,方抱怨两句,并没有旁的意思

  沈洲淡笑,难道是二房表现的太好说话?这老爷子凭什么觉得,二房的便宜他想占就能占?

  这就是族亲?

  还真是有些意思。

  自家老爹性子最是受不得这些小算计,看来太爷生前疏远松江族亲,也不无道理。

  九房太爷闹了个没趣,心里不自在,心里也火起,低头吃闷酒。

  沈洲因被九房太爷说开嗣子之事,说不得望向沈举人道:“听说明日是朝元续娶填房的正日子,看来这几天朝元是没空闲了,等过几日你那边闲下来,咱们族兄弟好好说说话。家兄早有吩咐,四房子嗣也不繁,不能白占了你一个儿子去……”

  沈举人抓心挠肝地等了这许久,为的就是看看二房对四房的态度。

  眼见沈洲给了准话,他强按下满心欢喜,皱眉道:“沈瑞素来顽劣,恐不堪大任……大族嫂即便顾念孙氏情分,也不当将二房小宗宗子人选当儿戏……”

  他在众族人跟前说这番话,并非是要谴责徐氏“任人唯亲”,而是要告诉大家,并不是自己主动献子,是二房主动选了沈瑞。

  旁人还罢,闻言神色各异,沈琦在隔壁桌上,却是低下头忍不住嗤笑一声。

  倒是瞧着沈举人与沈瑾是亲父子,方才沈瑾作态,一副不愿弟弟出嗣模样;如今沈举人这里,也是大同小异。

  沈举人前面那一句没什么,沈瑞还没有正式出嗣,还是他的儿子,老子骂儿子是常事,要是当众夸自家儿子反而显得轻浮,后边那一句却是极不妥当。

  徐氏年长,是隔房族嫂,如何行事轮不到沈举人来评说。

  沈洲立时撂下脸,道:“朝元说笑了,小长房择嗣对二房来说至关紧要,怎么会是儿戏?瑞哥为人稳重,行事大方,读书勤勉,是个极好的孩子,甚得大哥、大嫂喜欢……”

  沈举人被顶了回来,羞愤不已,满脸涨红,立时想要起身甩袖而去,却又不敢。

  孙氏在时,四房往来官宦之门,沈举人并不觉得自家与官宦人家差距多大;等到孙氏故去,四房人际关系也冷清下来,他才晓得举人门第对比寻常小户风光,可在仕宦人家眼中什么也不是。

  沈洲要是温和可亲,沈举人还能大几分胆子;可沈洲气势在那里,对众族亲只是淡淡的,沈举人还真不敢去试探沈洲的脾气。

  宗房大老爷见大家说僵,忙岔开话道:“朝元,明日你可要预备好酒,我们可都要到你家讨酒吃

  沈举人挤出几分笑道:“家中酒窖正有几坛桂花白,明日起出来招待大家……”

  沈家这里族人齐聚,贺家当日也得了消息,晓得二房二老爷回乡祭祖之事,不过贺二老爷顾不得去琢磨沈家二房如何,而是拿着兄长的信,郁闷至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年前他就曾想过沈瑞会不会过继到沈家二房,没想到一语成谶……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双喜临门(四)

  宗房这接风宴,直到日暮方散。

  沈举人已经有了醉意,眼皮发沉,走路有些不稳,被沈瑾搀扶上马车。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算不算是“双喜临门”?

  等马车离了宗房,沈举人缓缓睁开眼,看了眼沈瑾道:“今科乡试,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沈瑾闻言,沉默了半响道:“若说四书,儿子只觉得吃透了……可考场上变幻莫测,具体结果能如何,儿子也不晓得……”

  沈举人也是打乡试过来的,哪里不晓得其中竞争之激烈。尤其是在江南,向来文风鼎盛,读书的人多,举业更加艰难。

  “情分都是处出来了,瑞哥如今还小,你们兄弟之前相处的日子又不多。等你日后到了京中,你们兄弟也要好好相处。”说罢,沈举人便又闭上眼睛。

  要是沈瑾十年、八年进不了京,他说不得就要另想法子。

  沈瑾心中纠结,想要问一句为何同意将沈瑞出继,不过话到了嘴边就又咽下。

  沈瑞不出继,留在家里,能给四房带来什么好处?或许在长辈眼中,沈瑞出继,使得四房借此搭上宗族中最显赫的二房,是幸运之事。

  难道除了他,就没有人想起孙氏?

  孙氏嫁进四房小三十年,做了那么多年的“贤妇”,如今连亲生儿子的祭祀都享不了……

  沈瑾错了,张老安人此刻眉头皱成一团,正在心里念叨孙氏。

  二房大老爷、大太太怎么会挑沈瑞?他们不可能不知晓孙家底细,那就是自己猜错了孙家的来历

  张老安人只觉得头皮发麻,对于远在京城的嫡孙真心实意地惦记起来。她自己是娘家嫡长女,嫁入沈家四房为嫡妻,自是更重视嫡出子孙。

  之前不过是对孙家有误解,以为沈瑞是祸根,才心中生厌,亲近不起来;如今既晓得这其中或有误会,张老安人心中不无悔意。

  听说沈举人父子回来,张老安人就立时打发人去请了沈举人。

  沈举人酒后见了风,只觉得头疼。

  张老安人却是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二房二老爷可提了入嗣之事?珏哥还罢,他是宗房嫡幼子,出继也就出继;瑞哥却是不同,他是四房正嫡,焉能过继旁人?那样一来,四房不是断了嫡系香火?”

  沈举人见老太太连一碗醒酒汤都不预备,上来就唠叨个不停,很是不耐烦,揉着太阳穴道:“娘的心思怎么一会儿一变?年前瑞哥没进京时,娘不是还盼着瑞哥去二房做嗣子?前些日子您也还念叨过,今日‘心想事成,怎么又变了心思?”

  张老安人被噎的无语,好一会儿方板着脸道:“你先前不是还怕旁人戳脊梁骨,如今这是又愿意了?”

  沈举人点头道:“这是旁人都盼不来的好事,作甚不愿意?四房就这点家底,贺五娘明日就要进门,以后开枝散叶,瑞哥能不同兄弟们分家产,还能得了二房家产,这是好事”

  张老安人皱眉道:“真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就为了后妻还没影的孩子就出继发妻之子,你还真是好狠的心肠,难道就半点不念骨肉之情?”

  沈举人被说的恼怒,没好气地道:“我不念骨肉之情?我有甚对不住瑞哥的地方?老安人倒是好意思说我,当年将瑞哥安排在偏僻院子,不许人给瑞哥吃饭的是哪个?老安人现下想做慈祖母,是不是太晚了些?”

  张老安人气得浑身直发抖,瞪着沈举人道:“你这是在怪我?到底是谁宠妾灭妻,坏了家中规矩?如今连郑氏都不稀罕你,宁愿大归也不愿继续在沈家,这才叫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要说沈举人这一年最恨之事,就是郑氏的离开。

  原本仰他鼻息的妾室,竟然大喇喇地破门而出,这就什么事?

  虽说并没有人当众就此事嘲笑沈举人,可沈举人一想到郑氏风韵犹存,就觉得自己头顶要变色。

  郑氏连沈瑾这亲生骨肉都不顾念,一心要离开沈家,难道就是为了回娘家去看弟妹、侄子们的脸色?说不定自有旁的谋算。

  沈举人心中有屎,看旁人就也像屎,连带着对沈瑾都带了猜忌。

  “还不是老安人教出的好孙子撺掇郑氏离开,归根结底不过是埋怨我没有扶正郑氏……孽种就是孽种,欲壑难填,嫡庶尊卑岂是能乱的……”沈举人冷哼道。

  不待他说完,张老安人已经喝道:“快闭了嘴真是黄汤灌多了,你倒是什么都往外说……传到瑾哥耳朵里,这父子之情还要不要?”

  沈举人嗤笑道:“老安人说的这话,我却是不懂,我是他老子,怎就骂不得他?难道就因他是少年廪生,前程锦绣,我这当老子还得巴着他不成?他要是真正的嫡长子,我也就不说什么,不过是小妇庶出,我还活得好好的,轮不到他来支撑门户”

  张老安人见沈举人满口酒气,越说越歪,不由摇头叹气。

  门外,沈瑾捧着一碗醒酒汤,面如表情地转身离去……

  京城,沈宅,三房。

  三老爷拿着一张房宅图纸,笑吟吟地在三太太跟前摊开。

  三太太俯身望过去,就见这纸簇新,这上面绘的房宅,与先前三老爷拿回来的相似,又有几处不同,上面将宅子、月亮门、影壁之类的都画了小小的浓缩图

  “这是老爷绘的新图纸?”三太太问道。

  三老爷笑着摇头道:“不是我绘的,是宝哥绘的……东宅前面几进院子都开始动工,只有后花园这里,我本去请示大嫂,大嫂说家中正忙,顾不上这个,让咱们商量着弄就是……”

  三太太闻言,道:“可是吏部有消息了?”

  今年虽是“京察”之年,可实际上京官的各种考评政绩,都是年年记载的,只需对着册子核查一遍。

  升调的官员,与罢黜的官员,并不是都等到“京察”完了一起任免。

  从二月里开始,京官这里,随着“京察”的开始,就已经有升有降。

  大老爷不管是从资历,还是从政绩,都到了年限,今年该升一升。不过前提是得有人腾出缺来,否则京里没缺,说不得就要外放。

  大老爷已过知天命之年,二房众人自是不愿意他外放地方。

  再说,地方上文官最高品级只是从二品,礼部尚书与左右都御史却是正二品。

  三老爷道:“今天大嫂提了一句,刑部前些日子好像查出些不妥当处,掌印尚书与两个侍郎好像都要有不是。”

  三太太即便是内眷,可嫁入二房多年,也晓得些官场上的事。

  像刑部这样,在“京察”的年份主官被一窝端并不是稀罕事。

  除了国之重器的吏部与户部,其他吏、兵、刑、工四个衙门,每逢“京察”之年,主官落马,早有先例。要是他们不挪窝,后边的人怎么动?

  前面一个动了,后边就能跟上一串,从上到下就关系着不少人的前程。

  至于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的位置,自然也有人惦记,后边的四个尚书,要是不想被搞下来,也只能咬牙奔着前面使劲。

  只是通常情况下,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这两个要职多由阁臣兼任,一般人也撼动不了。

  三太太松了一口气,道:“有了消息就好,只是刑部离家里太远些,以后大哥去衙门要绕半个京城了……”

  刑部衙门并不像其他部那样在正阳门内,而是在同大理寺、都察院在西城。

  六部官员中,即便品级相同,可在朝会上也分了先后。例如大老爷这个户部左侍郎,在六部十二个侍郎中,排位仅在吏部两个侍郎后。

  大老爷要是真的入主刑部,在六部尚书中排第五,仅比工部尚书靠前。不过正三品升正二品,是官场上一个大坎,只要能升上去,即便在正二品上致仕,也能惠及家族子孙了……

  九如居里,书房。

  沈珏看着沈瑞,跃跃欲试模样。

  沈瑞白了他一眼道:“除非你答应带帽子出门,再将脸遮严实了,否则央求我也没用。”

  沈珏苦着脸道:“我又不是大姑娘,带帷帽出门,叫人看了笑话死”

  他面上结痂,正月底就落了,底下是一块块浅粉色印。

  徐氏请了太医,又寻来宫里流出来的养颜方子,弄出珍珠膏来,每日使人盯着沈珏用,为他去疤痕。

  又因天气渐暖,日头越来越毒,徐氏又发话不许沈珏出门。

  如此一个半月保养,沈珏脸上的疤痕淡了不少,可他也憋的不行。

  沈瑞道:“被人笑几次,也比被人笑话一辈子强就是伯娘不拦你,你敢胡来?真要落下疤,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珏拿起一柄手镜,皱眉照了照道:“这不都好的差不多……”

  沈瑞道:“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你不用再继续拾掇这张脸,任由这些印子留着,以后出门见人时,记得涂粉就是了……”

  沈珏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真是的,涂粉都想出来明日还是带我一起出去,我带帷帽就是……”

  三老爷这里,每旬给他们放一日假,明日就是旬假之日。

  徐氏将带沈瑞去城外寺院礼佛,这是对外的说辞。实际上,徐氏明日要带沈瑞去孙太爷墓地。

  孙太爷生祭,就在这几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双喜临门(五)

  因要外出,次日一早,沈瑞早早起了。

  等过了早饭,沈珏过来,两人就去了正院。

  大老爷已经去了衙门,徐氏穿戴好,吩咐完家中管事娘子,就携沈瑞、沈珏兄弟两个出来。

  不想,还没到二门,就见三太太的贴身婢子青荷面色焦急地地追过来:“大太太……”

  徐氏见状,心下不由一沉,忙道:“怎么了?可是三老爷有甚不舒坦?”

  青荷忙摇头道:“不是我们老爷,是我们太太昏厥过去,我们老爷也急的不行……”

  徐氏闻言,哪里敢耽搁,忙吩咐跟着的周妈妈道:“快去前院传话,立时去请大夫过来。”说罢,便急匆匆地往三房赶。

  沈瑞、沈珏闻言,亦是惊诧不已,随着徐氏前往三房。

  昨日中午三太太还露过面,怎么一下子就昏厥了?

  三房上房,已是乱成一团。

  三太太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躺在炕上;三老爷坐在炕边,拉着三太太的手,看着生死不知的妻子,脸色比三太太好不到哪里去。

  看到徐氏进来,三老爷立时像多了主心骨,站起身来,露出几分手足无措道:“大嫂……”

  徐氏顾不得去看三太太,只三老爷的模样,就已经让她心惊胆颤。

  三老爷脸色没有半分血色,嘴唇亦发青,身子不自觉地瑟瑟发抖,瞧着那样子随时要倒下。

  徐氏立时沉下脸,呵道:“都三十多岁的人遇事就慌里慌张,一会儿弟妹没事,你再折腾个好歹来还是孩子么?恁不知轻重?”

  三老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却是依旧不能镇定下来。

  徐氏担心,忙对沈瑞、沈珏道:“快扶你们三叔坐下”

  沈瑞、沈珏闻言上前,扶了三老爷,让他在炕边坐了。

  徐氏这才去看三太太,见她脸色虽白些,却没有三老爷这么骇人,即便是昏厥中神态看着也平和,并无痛苦之色,看着就像是睡着了似的。

  三太太穿着家常衣服,头发也拾掇得利利索索,再看旁边炕桌上碗碟还没撤下去,这是在吃饭时昏厥的?

  “三弟先将心放下,我已经打发人去接大夫,你倒是与我说说,弟妹好好的怎就突然昏厥了?”徐氏稳了稳心神,问道。

  三老爷这会儿情况比方才稍好些,摇头道:“我也不晓得,方才还好好的,只用完早饭,她起身的时候,就一下子昏厥下去。幸好有青荷在旁扶住,要不就且不说病情如何,身上也得摔伤了。”

  徐氏闻言,不由心忧:“总不会莫名其妙就不好,先前肯定有征兆,三弟仔细想想,弟妹先前可是有不舒坦的地方?”

  三老爷仔细想了想,道:“没听她说什么不舒坦,只是这些日子春困的厉害,晚上早早歇了不说,白日里午睡的功夫也比往常要长。”

  徐氏拧着眉头想了想,还是猜不到缘故,又叫青荷上前,问道:“除了嗜睡,你们太太近日可还有其他不妥当处?”

  青荷看了三老爷一眼,犹豫着说道:“我们太太这些日子胃口还不太好,吃饭时候并不曾少用,不过过后胃里就不舒坦,昨日上午还吐了一回……”

  三老爷闻言大急:“昨日就不好了?”

  嗜睡,胃口不好,还吐了?

  徐氏听着有些不对头,即便她没有生儿育女,可对于女子妊娠症状也晓得些,当年也亲见过二太太怀孕的辛苦。

  她不知自己该惊还是该喜,隐隐地生出几分期盼。

  三老爷见徐氏只沉思,并不说话,急道:“大嫂,这可怎好?她这是怕我担心,才瞒了这些日子

  徐氏道:“不要瞎寻思自己吓唬自己个儿,一切等大夫来了再说”

  沈家常请的大夫,就在本坊,说话的功夫,周妈妈已经引了大夫进来。

  那大夫给三太太诊了脉,摸了摸胡子,点了点头。

  三老爷忙问道:“大夫,内子到底如何了?”

  这大夫拱拱手道:“恭喜三老爷,三太太脉象似滚珠,呈滑脉之相,这是有妊了……”

  三老爷一时还没反应出来,徐氏已经开口道:“多久了?”

  那大夫的道:“脉象初显,应是一个半月到两月之间……三太太年岁不轻,又是初次有妊,身子受不住,方昏厥过去,并无大碍。不过接下来怕是要好生静养旬月,好生调理调理,等满三个月坐稳胎就不怕了……”

  三老爷只觉得如在梦中,似乎眼前都变得不真切起来,嘴巴里响于,身子也发软,想要说话却是张不开嘴。

  沈瑞听闻三太太是喜不是病,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不过随即就见三老爷身子摇摇摆摆。

  “三叔”沈瑞大惊,忙上前扶住。

  沈瑞即便比沈珏个子高些,到底只有十三岁,三老爷压了过来,沈瑞只有硬撑着着。幸而沈珏与其他人都反应过来,上前搭把手,才算将已经人事不知的三老爷扶到炕上。

  大夫就在跟前,立时给三老爷看了,道:“三老爷只是受惊……”

  三老爷有心疾,喜怒惊惧都怕,不过惊到底比喜怒平稳些。加上他昏的快,情形反而没有太糟。

  徐氏听着大夫的话,提着的心终于放回到肚子里,只剩下莫名酸楚。

  三太太有妊,明明是喜事,三老爷却只有惊的,看来也是意外之至。他与三太太成亲十余载,夫妻向来恩爱,三太太却一直没有动静。

  老天爷开眼,这回还真是喜从天降

  徐氏想到这里,就望向沈瑞、沈珏,见两人除了欢喜,并无异色,这才真正地欢喜起来。

  大夫写了两个方子,一个给三太太是安胎补身的,一个给三老爷的是压惊的。

  徐氏想起民间老话,心有忌惮,对青荷等几个三房婢子道:“小孩子都娇气,未满三个月,你们几个嘴巴都严实些等三太太满了三个月,你们这几个贴身服侍的,人人都要赏”说到这里,又因这几个婢子都是黄花闺女,服侍人会,可服侍孕妇到底不如经事老人,便又对周妈妈道:“一会儿你亲自去郭妈妈家,就说我说的,请她受累,再回来看顾三太太些日子……”

  郭妈妈是三太太的乳母,当年随着三太太一起到沈家,这两年上了年岁,出府荣养去了。

  没一会儿,三老爷就醒了。

  徐氏少不得又训斥了他一顿,嘱咐他勿要乍悲乍喜,凡事缓缓的。

  三老爷即便性子有些急,可也不敢拿自己性命做儿戏,少不得缓缓地呼了几口气,平息心中波动,面露带欢喜道:“大嫂,娘子真有妊了?”

  徐氏笑道:“恭喜三弟了,已经小两个月,等到入冬,家里就要添丁进口”

  “真是想也不敢想……”三老爷依旧带了笑,眼里却是水波闪动。

  徐氏见状,也觉得眼角发酸,道:“有的人子女缘分早些,有的人晚些,你与三弟妹都是有后福的……如今不为了旁人,只为了这个小的,你就更要护好自己才行……

  被三房的事情耽搁了一早上,徐氏又是上了年岁的人,出了三房时面上就带了乏色出来。

  徐氏看着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一惊一喜的,伯娘也有些挨不住,今日不能陪瑞哥出去了……孙太爷生祭正日子是后日,要不后日咱们再过去?瞧着你三叔的模样,这几日怕也无法静下心来教导你们几个读书。”

  沈瑞摇头道:“侄儿也不是小孩子,哪里就需要伯娘陪着。等到后日,让管事送侄儿过去就好。

  东宅院子还在修建中,三老爷、三太太又是这般模样,徐氏哪里能离开?

  徐氏迟疑道:“你第一次过去见孙太爷,倒是当郑重些。”

  沈瑞道:“难道伯娘不陪着,外祖父就不认我这个外孙了不成?珏哥与我同去,伯娘要是不放心,吩咐几个老成人跟着就是。”

  三太太这个情形,三老爷又惊不得吓,徐氏还真要些不放心,便只能点头道:“这些日子我是得在家守着,那就叫管家带你们过去。”

  徐氏虽吩咐三房下人勿要声张此事,不过这等大喜事,却是不能瞒着一家之主大老爷,也不能瞒着三太太娘家那边。

  三太太多年无子,对于亲家太爷、亲家老太太来说,亦是心病。

  没等到大老爷落衙回来,就有跟着大老爷身边的长随回来报喜。

  吏部公文下来,大老爷升了刑部尚书,被宫里传召,进宫面圣去了。

  虽说之前已经得了些风声,晓得丈夫多半是这个位置,可吏部公文一日没下来,就保不齐有变动

  直到现下,方算尘埃落定。

  一日之内,双喜临门。

  三太太有喜的事情,因月份浅,三房上下也不敢拿来说嘴。除了大太太身边的人与沈瑞、沈珏,其他人还不知晓。

  大老爷升官这事,却是没什么忌讳处。

  随着徐氏吩咐管家阖府放赏,沈宅上下人等都晓得大老爷已经升任刑部尚书。

  即便是奴婢下人,也与有荣焉。

  这仁寿坊里,住了多是官宦人家,不乏高门。沈家虽是侍郎门第,可有时却也不得不低人一头。

  如今随着大老爷升为刑部尚书,沈家门第也从侍郎宅邸变成尚书宅邸,在京城里也算是能数得上的人家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春风得意(一)

  《白虎通》谓:“婚者,谓昏时行礼,故曰婚。”

  《礼》:“婚礼必用昏,以其阳往而阴来也。”

  黄昏时分,沈家各房嫡支的老少爷们齐聚沈家四房。

  这倒不是说沈举人的人缘有多少好,而是亲族之间,婚丧大事,不管交情如何这个人情却是需做的,所谓礼尚往来。更不要说,今日还有二房二老爷这位远客在,大家自然乐意做出族中各房各支和和气气的模样。

  四房几个主人,却是心思各异。

  张老安人昨日被儿子呛声,憋了一肚子气,身子有些不舒坦,脸色儿难看

  至于沈瑾,昨日隔着门听了“私话”,晓得祖母没有自己以为那般看重自己,父亲那里更是口气中就带了厌恶。

  虽说是阳春三月,沈瑾每每一想那母子两人的对话,就只觉得遍体生寒。

  想着故去的嫡母,远走的生母,还有生死下落不知的张三姐、张四姐,沈瑾对于沈举人的敬意不知不觉已经散了大半。

  又想到渐渐疏离的沈全,从不对自己假颜色的沈珏,还有马上就要出继二房的沈瑞,沈瑾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在床上烙饼似的翻了一晚上,早起后双眼就发青。

  沈举人本欢欢喜喜等着再做新郎,见了这一老一少,立时就撂下脸。

  在他看来,张老安人是故意要打自己的脸,方作出这番姿态;至于沈瑾那不用说,自是有了私心,不乐意他正正经经续娶妻室。

  沈举人“眼不见心不烦”,先开口打发沈瑾回自己院“读书”,又吩咐人好生“服侍”老安人在屋子里休息。

  张老安人与他正置气,懒得与他分说,倒是乐意在屋子里躲清静;沈瑾听了,却有些迟疑。

  四房现下一共就这祖孙三人在,张老安人上了年岁,可以歇着;自己不陪着父亲迎客,不好?

  沈举人见状,只当沈瑾不听话,道:“怎地?我竟是管不了你了?”

  沈瑾忙道:“亲朋们就要登门,儿子怎么好在这时候躲懒?读书虽重要,却也不差这一日半日。”

  沈举人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来迎来送往,且回去好生读书是正经”

  话说的这个地步,沈瑾只有听命回自己院子里。

  他的院子就在前院,离喜棚并不远,外头隐隐传来的各种声音,哪里能清静?

  沈瑾拿着书卷,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神色呆呆的。

  几个婢子见状,蹑手蹑脚,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随着前院传来的喧嚣声越来越大,沈瑾的神色也越来越冷。

  他挑了挑嘴角,似乎想明白什么,转身吩咐两个侍婢道:“今日开始收拾行李,过两日咱们去南京……”

  张老安人既然“被”生病,那女眷这里总要请人出面款待照应。

  沈举人即便心里对于宗房大太太厌得不行,此时也只能捏着鼻子请她出面帮忙应酬。

  至于郭氏,虽是近邻,可因郭氏是小婶子,倒是不好张罗族伯家的事。宗房大太太是宗妇,又是族嫂,反而无碍。

  虽说今日沈、贺两家同时摆酒,可宗房大老爷是沈家妇,只能陪着丈夫来四房;至于娘家那边,则是打发沈夫妻两个过去代贺。

  宗房大太太并不是爱揽事的性子,要是其他房头的开口,她定要婉拒;可是眼下是沈家四房,娶的又是她名义上的堂妹,真闹出笑话来,连她也会被人说嘴,倒是由不得她不管。

  因此推脱两句,在沈举人的再三央求下,宗房大太太就应了他的请。

  四房下人虽说规矩有些不足,可这两年也被沈举人的板子给吓住,面上还是多恭顺。

  宗房大太太点了几个管事妈妈,吩咐在花厅设了席位,将族亲女眷都引到那边说话。

  这女眷们既凑到一起,说的都是家常,眼下大家最关注的反而不是沈举人的亲事,而是沈瑞、沈珏出继之事。

  当着宗房大太太的面,倒是无人敢说什么,不过是彼此一个心知肚明的眼色;待宗房大太太不在屋里,有嘴快的少不得招呼一二相熟的族妯娌,说起这个来:“宗房连嫡孙都舍出去,却没能挣上二房小宗宗子,倒是让四房捡了个大便宜”

  有人接话道:“可不是如今四房新太太刚进门,前面嫡子就要出继出去,这贺家五娘子可是省了心,要不然轻不得重不得,后娘难为……虽说还剩下一个,到底不是真嫡子,又已经有了功名,两下里客客气气就完了……”

  有良心的则是想起孙氏:“可怜源大嫂子,死后竟是不得亲子祭祀,旁人忘了源大婶子犹可,瑞哥却是不应该……”

  郭氏素来嘴严,鲜少与族妯娌闲话,不过眼下提及沈瑞,不得不开口道:“瑞哥还是孩子,出继不出继,哪里轮得着他做主?”

  三房沈珠之母湖大太太因二房嗣子没有定沈珠,早已憋了一肚子恼,听了此话,撇了撇嘴,道:“都十三了,知人事的年纪,哪里还小了?即便长辈有心,只要他自己个儿不乐意,谁还能强逼他不成?身为独子,却不顾亡母香火,另嗣他房,这可不是孝顺的做法”

  郭氏闻言,恼道:“湖大婶子还请慎言你又不在京中,怎就知是瑞哥自己乐意?过继不过继的,到底只是传言,具体如何自有二房二伯与四房大伯说话”

  湖大太太冷哼道:“我虽不在京中,不得亲见,却有耳朵。我家九哥在京中,我们二哥昨日又打京里回来,我就不能打听几句?”

  郭氏见她咬死要给沈瑞扣一顶“不孝”的帽子,不由大怒。

  沈瑞即便出嗣二房,可松江是沈家的根,要是打松江族中传出去其“不孝”的话,外人不知晓的说不得就要信了。

  三房沈珠之事,沈琦回来就没瞒着。

  都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沈珠瑕疵必报、心狠手辣的性子总不会是天生的。因他在京中行为,使得沈瑛、沈琦几兄弟都开始质疑三房人品。

  之所以沈琦将此事告知父母,倒不是存了“幸灾乐祸”之心,而是告诫父母对三房“敬而远之”。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得罪君子不怕他报复,得罪小人谁晓得什么时候对方会来一刀。

  鸿大老爷与郭氏闻言都咋舌不已,实是沈珠平素看着斯斯文文,即便有些好强,并不是打架斗狠的性子,没想到下手却这般不留余地。

  不用沈琦说,只要一想想进京的沈家七子的年纪,郭氏就能想到儿子肯定与沈珠在一处的功夫多,亦是后怕不已,打定主要要给幼子写信,让他离沈珠远远的,与这样的人交往稍有不慎就要结怨,委实太可怕。

  明明是沈珠做恶在前,三房不思悔改,反而在这里信口开河往沈瑞身上倒污水,这就什么事?

  “难道二房大老爷、大太太是糊涂人,千挑万选地选了个不孝之辈做嗣子?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少不得要使人请了三房二哥来,我倒要问问,瑞哥到底有甚不孝的地方落到他眼中?”郭氏板着脸,说完这一句,立时吩咐旁边的郝妈妈去前院请沈玲。

  湖大太太见状,忙道:“不许去”

  郝妈妈心向沈瑞,早就看不过湖大太太满嘴喷粪,只做没听见,往前院叫人去了。

  人人都晓得郭氏与沈瑞母子的渊源,倒是无人觉得她是管闲事。

  三房大太太将话说的这么难听,她要是不闻不问,大家才觉得不对头。

  三房大太太不过是为了图痛苦,胡言乱语,眼见郭氏较真,不由羞恼:“到底是成了侍郎府嗣子,金尊玉贵,我这做族婶的连说都说不得了……”

  郭氏寒着脸,并不搭理她。

  三房大太太如坐针毡,昨天沈玲回来后,老太爷先是与沈玲说话,随后就将他们两口子叫出去,将沈珠的事情一说,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又让他们准备厚礼,准备登门向宗房大老爷夫妇赔罪。

  嗣子之位没挣上,又要舍了一大笔钱财出去,三房湖大太太觉得心肝肉疼,这才迁怒到沈瑞身上。

  同三房老太爷一样,将四房与沈瑞当成软柿子捏的不是一个。在湖大太太看来,自家儿子笨了,想着挤下沈珏还不如想着挤下沈瑞,宗房得罪不得,四房却是没甚可畏的。

  至于二房大太太与孙氏的旧情,那是孙氏出阁前的事,三十来年,还能剩下什么情分?

  郭氏将二房大老爷夫妇抬出来,又要寻沈玲对峙,湖大太太立时心虚,同时也在心中庆幸不已,觉得幸而郭氏不知沈珠之事,否则定要拿沈珠来说嘴。

  她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郭氏晓得沈珠品性有瑕疵,告诫儿子们要远着沈珠,可也没有打算将他的错处四下宣扬。

  沈珠即便有错处,可到底只有十八岁,未必没有回头的余地,何必要去坏他的名声,断送他的前程。

  少一时,沈玲跟着郝妈妈进来。

  郝妈妈看不上湖大太太,却晓得沈玲是个明白人。大家从京城同船回来,也是打了几次照面的。因她是积年的妈妈,之前又在沈瑞身份服侍,沈玲对她还格外客气。

  郝妈妈念着他的好,投桃报李,路上就悄悄地将湖大太太与郭氏拌嘴的缘由说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春风得意(二)

  三房素来张扬,湖大太太又是不让人的,同族中各房头的关系并不好。

  大家即便说着二房过嗣的闲话,也不过感慨两声,偏她上来就往沈瑞身上扯,一口一个“不孝”,连带着之前说话的人,在郭氏面前都有些惴惴。

  谁不晓得湖大太太这是得了红眼病,是让他们家将秀才九哥都推上去,可二房就是没看上。

  眼见郭氏要追根问底,大家巴不得湖大太太吃瘪,都等着看热闹,竟是无人开口为她解围。

  湖大太太没法子,立时起身道:“得罪起步还躲不起?竟是连话都说不得,这喜酒吃不起了……”说罢,起身就要走。

  郭氏也不拦她,道:“湖大婶子随意,左右有玲哥在,我只需问他说话

  这会儿功夫,沈玲已经随着郝妈妈进来了。

  湖大太太方才不过是信口开河,哪里能禁得起“对峙”,不过又不肯在众族妯娌面前服软,就又坐回来,看着沈玲道:“二哥,是不是你跟我说的,瑞哥很是愿意过继到四房?”

  一边说着,她一边猛给沈玲打眼色,想要让他认下来。

  郭氏看着湖大太太,眼睛里能冒出火来。

  湖大太太当众这么问,其心可居。

  不管沈玲回答“是”,还是“否”,对沈瑞来说都不是好事。要是沈瑞乐意过继,有薄情冷心之嫌;要是沈瑞不乐意过继,传到二房长辈耳朵里,也容易生嫌隙。

  沈玲闻言,却是满脸惊愕,似乎难以置信地看着湖大太太。

  湖大太太见他没应声,使劲皱眉道:“怎么?昨日我放心不下九哥,叫你去问京中事,你不就是这样说的?难道是你拿话糊弄我不成?还是你眼红瑞哥得了好处,造谣生事?”

  郭氏在旁,不由皱眉。

  这湖大太太倒是能给人扣帽子,要是沈玲不认下,这就是要斥责沈玲居心叵测、搬弄口舌。

  沈玲自然也晓得这点,立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苍白着脸道:“侄儿昨日确实见过大伯娘,可大伯娘许是记错了……侄儿在京中布庄当差,与众族兄弟只在年节时见了一面,同瑞哥都不曾单独说过话,委实不晓得瑞哥到底乐意不乐意……”

  他心中已将将湖大太太咒骂不停,自己这位大伯母还真是损人不利己,这会儿招摇生事,三房能得什么好处?现下还要将黑锅推给他。

  不管沈瑞对于过嗣之事乐意不乐意,这话从三房嘴里出来,就没有几个会相信。

  这黑锅岂是好背的?

  一下子就得罪二房、四房与五房,即便他用上十年的功夫,能通过科举晋身,前途也谈不上了。

  更不要说,除了得罪人,这种搬弄口舌的事情也为人所鄙。

  “你”湖大太太见向来的机灵的侄子,竟变得笨起来,气了个半死。

  郭氏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玲,有些不忍,只是皱眉没有再说什么。

  旁人却是没什么顾忌,早有人嗤笑出声:“原来是湖大嫂子错了,老话说的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湖大嫂子以后还是长长记性的好”

  湖大太太又气又臊,哪里还呆得住,恶狠狠地瞪了沈玲一眼,气呼呼地往外走。

  走到花厅门口,正好与宗房大太太对了个正着。

  宗房大太太只是看着湖大太太,淡淡道:“新娘子花轿就要出发了,婶子这是往哪儿去啊?”

  湖大太太想到沈珠所做之事,自己已经心虚上了,气势一下弱了下来,强笑道:“我身子有些不舒坦,就先家去了……”说罢,也不待宗房大太太反应,立时落荒而逃。

  宗房望着湖大太太的背影,眼中冰寒一片。

  昨日二房二老爷到了宗房,就对宗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致歉。沈珏在京受伤,固然有沈珠偏执狠毒的缘故,可二房长辈也没有尽到看顾之责。

  之前沈械寄过家书回来,因怕长辈们担心,对于此事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晓得,宗房大太太这里却是不知道的。

  等听了沈洲讲了原委,晓得沈珏伤在脸上,将养了旬月方好,宗房大太太心里立时跟油煎似的。

  在她心中,已经将三房恨上。

  上梁不正下梁歪,沈珠小小年纪,就能犯下如此恶性,都是长辈们“言传身教”的缘故。

  等到进了花厅,看到依旧跪在地上的沈玲,宗房大太太有些慈爱地说道:“好生生的怎跪着?还不快起来?天气虽暖喝了,地上却有凉气。”

  沈玲惶惶不安地起身,脸上露出几分懊恼,小声道:“好像是侄儿说错话,惹得大伯娘恼了……”

  宗房大太太轻笑道:“她一个做长辈的,有什么好与小辈计较的,莫要再苦着脸。你二哥昨日还赞你来着,你也莫要见外不登门。”

  听了宗房大太太的话,沈玲不由纳罕。

  以宗房与三房的关系,维持面子情已经不错,怎么这大太太还有示好的意思?

  不过他面上面点不显,只带了几分小心与几分感激道:“只要二哥不嫌我闹,我过两日就去寻二哥吃酒……”

  沈没有举业,随着宗房大老爷打理家中庶务,之前倒是与沈玲也有过往来。

  这里都是族中女眷,即便多是沈玲的长辈,可也有不少嫂子弟妹。沈玲弱冠之年,又不是孩子,自然不好多留,与宗房大太太说完话,就告辞往前院去了。

  依旧是郝妈妈送出来,眼见四下无人,沈玲带了几分感激,低声道:“谢谢妈妈提点,过了这两日,我再好好答谢妈妈……”

  沈玲荷包里就有散碎银子,可是他却没有拿出来打赏。

  他原以为郝妈妈既然从京中回来,没有留在沈瑞身边继续服侍,是不得沈瑞的心,被“发配”回来的,可瞧着郝妈妈方才与郭氏的熟稔,又觉得不像。

  沈瑞是谁?

  过去或许只是四房一个丧母嫡子,上面有个出色的庶兄压着,又不得家中长辈所喜,全靠着亡母的余荫活着;以后的沈瑞,却是侍郎府大公子,二房未来的当家人。

  即便沈珏是族长亲孙、宗子幼子,入嗣二房后,身份地位上也要低沈瑞一

  更不要说沈瑞一边连着玉子辈第一人状元沈理,一边与五房几兄妹如同手足。

  地位有了,人脉有了。

  现下还看不出什么,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沈瑞在族兄弟中就会走到头里。

  沈玲早有心结交,却是苦于寻不到机会。

  又有沈珠伤了沈珏之事在前,沈瑞即同沈珏交好,能待见三房的人才怪。

  如今通过郝妈妈,说不得却是一条路。

  沈玲虽不是四房的,又是庶出身份,可到底是沈家的少爷,这般客客气气同自己说话,脸上的感激又是实心实意,郝妈妈只觉得心里熨帖,脸上直放光,倒是没有将沈玲的话当真,只当成是客气话,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玲少爷无需放在心上……”

  天色渐暗,各处屋子已经掌灯,四房里里外外灯火通明。

  沈举人最是爱面子,即便这几年吝啬,可在续娶这样的大事上,却是舍得花银子。在他看来,即便排场摆出来,可也能接到随礼,还是不吃亏。

  席面已经摆上,女眷这里也开始入席,迎亲的花轿出了四房。

  等到大家用的差不多,花轿也抬回。

  后院男宾止步,女眷却是能入洞房去看新娘子。

  年轻的媳妇子,乐的看热闹,对于这个年轻的族伯娘(族婶子)也有些好奇。

  不管她本生那一房境况如何,既入了贺家宗房,就是贺家宗房的女儿。昨日嫁妆摆出来,可看出是贺家女的做派。虽说那些嫁妆比不得宗房大太太当年,可也比寻常人家丰厚许多。

  上了年岁的这些水字辈妯娌,看着水嫩嫩地新娘子,心情却是复杂的多。

  宗房大太太摸了摸鬓角,心中直发苦,同年轻貌美的小娘子相比,旧人哪里比得上?

  怪不得宗房大老爷当年见了小贺氏就念念不忘,怕是在他心中,说不得是盼着自己当年死了的。

  对女子来说,丧夫如天塌地陷一般,恨不得能随了去了;对男人来说,中年丧了老妻,再续娶一青年美貌的妻子说不得是人生一大乐事。

  郭氏的神色则淡了下来,这屋子是四房正房,当年孙氏的住处,如今却半点不见旧日模样。

  虽晓得孙氏死在前头,即便没有贺五娘,也会有其他人进门,可郭氏还是忍不住迁怒到眼前这小娘子身上。

  女眷们打量着贺五娘,贺五娘面带腼腆,却是在观察着众人。

  旁人还好,宗房大太太这位族姐她是认识的;五房鸿大太太,她也格外多看了一眼。

  宗房大太太带着郭氏来四房,提前分了孙氏嫁妆之事,贺二太太并不曾瞒着贺五娘。

  贺二太太是这样说道:“嫁过去,一定要直起腰板来,莫要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孙氏那里就能留下金子不成,还防着这个那个的?咱们贺家的闺女,自有嫁妆傍身,哪里会稀罕旁人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春风得意(三)

  贺五娘只是旁支庶房之女,家里生计又寻常。或许对于其他小娘子来说,给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做填房,定会不情不愿,可是贺五娘是个极识时务的女子。

  寻个年轻后生做丈夫,除非低嫁,否则想要寻门当户对的亲事,娘家就要耗尽心力地为她预备嫁妆。以她们那一支的穷困,要是真能预备出符合身份的嫁妆,她也不会直到及笄亲事都没有定下。

  至于那些掏不起聘财、指望白得个媳妇的穷小子,她爹娘也不敢让她嫁。

  旁枝族姊妹中,也有嫁妆寒薄,嫁到小门小户的,结果服侍一家老小,过得连仆妇都不如。

  要是日子一直穷酸还罢,要是做牛做马、费心巴力地讲夫君供出秀才、举人来,那更是难以落好。

  越是读书人越是爱脸面,让他承认自己曾吃过软饭,跟要了他半条命似的。自是端起老爷的谱来,爱妾美婢的养着,将原配发妻当成管家婆子使唤。

  宗房要收她做养女之前,贺二老爷亲自问过贺五娘,说得清楚,要是贺五娘觉得这门亲事不妥当,那提议就此作罢。

  贺五娘将沈家四房的情况打听了一遍,就亲自点了头。

  沈家四房是松江大族沈族嫡支之一,沈举人又是自己考的举人功名,即便有两个儿子在,那又有什么?只要她做了继母,分了辈分尊卑,大家客客气气的就是了。

  有贺家宗房后后头,她并非无根浮萍,不必担心丈夫没了受继子凌虐。

  要是有幸得个一儿半女,就是她的福分到了;即便没有儿子,有继子在,也有人养老送终。

  至于张老安人,当年因张家骗卖孙氏嫁妆,灰头土脸多年,应不会也不敢重蹈覆辙。再说自己不是没了娘家人的孙氏,也不会忍气吞声、任由婆母拿捏

  贺五娘晓得自己嫁过来,只要侍候好丈夫就行,当个掌家太太,以后能帮娘家就帮一把。至于族姐妯娌,都是隔着房头的,谁还能管道她头上?

  因此,她即便察觉出宗房大太太的敌意与郭氏的不喜,却只当不知晓,依旧做腼腆状。在满族女眷跟前,做了规规矩矩的新娘子,那那些善意的、恶意的话,都当成是好话,笑嘻嘻地听了。

  等到宾客散去,沈举人进了洞房。

  贺五娘即便之前看过“避火图”,可到底是深闺里养大的小娘子,浑身青涩。哪里禁得住沈举人的撩拨,早已化作一滩春水。

  沈举人得了小娇妻,莫名地想到张四姐。

  即便一个大胆放荡,一个腼腆羞涩,可少女娇嫩的身子却是同样使得人兴致盎然。

  一个存心乞怜,一个有心收服,老夫少妻,被翻红浪,鱼水尽欢。

  等到次日一早,沈举人望向贺五娘的目光已是带了柔和,贺五娘望向沈举人的目光也带了娇羞。

  沈举人这几年早已在脂粉阵仗里见识过,晓得想要收服一个女子,除了床榻之上,出手也不能小气。

  贺家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送了个养女过来,他都打定主意,要让贺家“赔了夫人又折兵”。

  因此,等到婢子们给贺氏梳头时,沈举人已经取了一个锦盒,打了开来,里面是一支掐丝嵌宝的金步摇,亲自给贺氏插戴上。

  贺氏满脸绯红,可眼中的欢喜却直溢出来,软绵绵道:“老爷……”

  沈举人隐下得意,看着贺氏满脸满眼的崇敬,觉得直到如今才有了夫唱妇随的快活。

  等到张老安人收拾齐当,沈瑾也到张老安人处等着认亲时,就见沈举人带了新妇过来。

  张老安人虽不喜贺家人,可也晓得如今这个家里儿子当家,自己犯不着给自己找气受,就接了贺氏的茶,不冷不热地教训两句,就放了一副金镯子在托盘上。

  沈举人见状,眉头不由皱了皱。

  那金镯子样式寻常,分量也不重,这见面礼也太应付。要是传到贺家,丢的也是四房与他的脸。

  等贺氏敬完婆婆茶,就轮到沈瑾上前见礼。

  看着比年岁还大的继子,贺氏也是悬着心,生怕他会想法子刁难自己。

  沈瑾却没有多事的模样,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口称“太太”,贺氏也回了声“大哥”,讲准备好的文房四宝奉上,算是给了见面礼。

  四房现下拢共就这几口人,并无近支堂亲,这“认亲”就算完了。

  贺氏暗暗庆幸不已,人丁单薄有人丁单薄的好处,不用应付那么多事。只是她是继室,按理还需到原配灵位前奉茶,怎么无人提及此事。

  贺氏不免有些犹豫,怕这其中有忌讳,自己贸然提了,引得婆婆与丈夫不喜;可自己要是不提的话,传到外头被人当成是不知规矩岂不冤枉?自己刚进门,可不好落下这个把柄。

  更不要说前面的孙氏虽没娘家人,名下却有沈瑾这个四房长子在,还有个过继到二房做小宗宗子的亲生子,外头受过孙氏恩惠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自己这个腰,是无论如何也要弯的。

  沈瑾在旁,也觉得不对。

  眼见张老安人闭目养神的模样,沈举人也耷拉着脸,新太太则是面露忐忑,沈瑾只能硬着头皮道∶“老爷,是不是该去祠堂了……”

  四房家祠就设在老安人院子东边,沈举人拧着眉毛,看了张老安人,便起身道:“去那边……”

  沈举人倒是没想过要省下这一道程序,毕竟家祠那里供奉的灵主除了孙氏,还有四房历代祖先。贺氏新妇进门,总要去给祖宗磕头。

  只是他心情有些复杂,即便晓得那不过是木头牌子,可还是有些不敢去见孙氏灵主。

  倒不是为续娶之事心虚,世间男子有几个能像他这样,妻子过了三周年才提续娶的?能守一年的都要被赞成仁义,有的除了热孝新妇就进门了。

  他是因沈瑞出继之事,有心不敢见孙氏牌位……

  京城,沈宅。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老爷心情甚好。

  顺利通过廷推,又被圣人圈点为刑部尚书,前程总算有了着落。他才五十来岁,在仕途上还能有十好几年,未曾没有更进一步的余地。

  这个喜虽喜,到底是早有准备,也是意料之中。

  三太太有妊,则是意外之喜。

  要是有幸生了男孩,那是三房血脉未绝;即便生了女孩,对于三老爷、三太太也是慰籍。

  一个家中,最忌惮人丁凋零。

  有了添丁进口之事,平添多少鲜活。

  不过欢喜归欢喜,大老爷不忘三老爷的身体状况,少不得私下跟徐氏念叨了再念叨,请她一定要多安排人手,好生看顾三太太。

  原先没有指望还罢,如今有了指望,要是再有闪失,怕是三老爷就要受不住。

  徐氏担心的也是这点,昨日就打发去接了三太太的乳母进府。

  三太太三十好几才怀上这一胎,昨日醒来后就患得患失,连起身都不敢起身,正需要人从旁多劝解宽慰。

  “要是这一胎是男丁就好了……”大老爷叹气道∶“以后瑞哥也能轻省些,三弟、弟妹他们也能多了盼头……”

  “老爷莫要得陇望蜀,不管是男是女,三叔三婶也只有欢喜的。难道给老爷添个嫡亲侄女,老爷就嫌弃了?”徐氏看着丈夫,道。

  大老爷摇头道:“你晓得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氏正色道∶“不管老爷作何想,这话却是不好再说。且不说传到三婶眼中,孕妇难免心思更重;就是下人们,如今也有人看着风向,想东想西。”

  大老爷闻言,不由黑了脸道:“有人慢待瑞哥、珏哥了?”

  “倒是无人敢慢待,不过昨天周妈妈碰到两个嚼舌头的,我已经罚了……可瑞哥、珏哥两个并未正式入嗣,那边三婶有了骨血,别说是府中下人,就是传到京中各房族侄那里,也难保不会有人多想。要不然咱们这里,先改了口?”徐氏面带沉重道。

  即便三太太有了身孕,可他们也没有想过改变主意。

  过继之事,不是儿戏,哪里能说变就变?

  且不说胎儿没落地不知是男是女,即便是男婴,等到养成还得十几年。

  更让人不放心的是,三老爷身子骨如此病弱,这孩子将来到底能不能像寻常孩子似的康健还两说。

  只是这股歪风邪气得刹住,否则传来传去走了味道,二房说不得里外不是

  大老爷想了想,却没有赞成妻子的主意,名不正则言不顺。

  过继嗣子毕竟是大事,二老爷如今不在京中,沈珏那里总不能直接越过嗣父,先认嗣母。

  就是沈珏这里,没等到四房沈举人点头,直接叫他改口也是强人所难。

  “家中就这几口人,还有人不安生,太太莫要心慈手软,不拘背后的主人是哪个,该撵就撵了去”大老爷面带几分厌恶道。

  他是最晓得妻子的,最是规矩不过,家中下人也多服帖,有几个规矩松散的都是二太太早年带进来的陪嫁。

  那些人虽是后入沈家,可因沈家有三老太太留下的陪房下人,也是出自乔家,两下里黏糊上,没少给徐氏添乱。

  徐氏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将老人全部“恩典”出去,那些人才消停下来

  后来随着沈珞出生,三房就这一根独苗,乔家那些陪房也渐渐抖起来。

  徐氏看在沈珞面上,反而不好与之计较,不过都安排了闲散差事,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事到如今,这些人又要生事。

  大老爷对于二太太这个弟妹,容忍度已经到了极限。

  当年知晓二老爷有婚约,她还与二老爷私自相授,才使得孙敏远嫁,引得三太爷与孙太爷抱憾终身。

  刚回老宅时尚且安分,等有子傍身而长嫂无出时,二太太就开始各种小算计,对于长嫂也没有之前恭敬。

  大老爷早就看在眼中,不是不想发作,都被徐氏劝下。到底是看在弟弟与侄子的脸面上,才不与她计较。不过对于沈珞的教育,大老爷可是上了心,生怕他被乔氏给带歪,丝毫不让二太太沾手。

  等到沈珞故去,二老爷、二太太痛不欲生,大老爷又何曾好过?

  偏生二太太还闹了一出又一出,大老爷连再次分开住的念头都起了,不过是看二老爷可怜,到底没忍心开口。

  “以后既要在一处住着,规矩总要竖起来。说到底,还是你我早年没有尽到兄嫂之职,不曾好生提点她。”大老爷想起故去的沈珞,心头酸涩不已,叹气道。

  他们这些年对二太太的纵容,固然有看在二老爷与沈珞面上的缘故,归根结底还是不喜乔氏,不乐意去费心教导。

  他们也不是圣人,怎么能心中无怨?

  孙太爷死的太惨,三太爷抱憾而终的时候还不到花甲之年,二老爷与二太太又是始作俑者。

  眼见着二太太身为人妻、人母,依旧立不起来,每日里伤春怀秋、迎风流泪,只顾着痴缠丈夫,里里外外需要二老爷自己操心,他们作为兄嫂的虽有时也心疼下二老爷,可更多的是觉得二老爷自作自受。

  当年徐氏乐意手把手地教导孙氏,可换成是二太太,她可没有那份热心。

  二太太将家事都托了身边乳母、陪房,一心做不知世事的仙子,也无没心思去学柴米油盐这些。

  徐氏听了丈夫的话,想起往事,不由苦笑。

  人真是偷不得懒,当年省了长嫂的义务,没有去教导二太太;如今三十年过去,大家都老了老了,她还得为这个弟妹操心。

  九如院,正房。

  沈瑞喝着汤,看着满脸气愤的柳芽道:“那个赵妈妈到底说了甚?将你气成这个模样?”

  柳芽已经是红了眼圈,道:“二哥,要不咱们家去?”

  沈瑞的脸沉了下来,冬喜在旁着急道:“二哥问你,你就痛快说?莫不是她吃了雄心豹子胆,编排起二哥来?”

  柳芽恨声道:“可不正是说什么侍郎府有了自家血脉,不稀罕外人……还说莫要当自己是尊贵人……”

  冬喜听了,不由大怒:“你平素的厉害都哪里去了?就任由她胡吣?”

  自从昨日三太太诊出喜脉来,沈瑞就晓得有什么东西会不一样,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想到徐氏的为人行事,沈瑞反而不恼了,直接对冬喜道:“去禀告大太太此事,都这话如实学了,就说这赵妈妈既瞧不上咱们这里,请她另外高就……

  沈瑞已经十三岁,徐氏给他安排新居时,也不过是派了一个二等婢子春燕来提点他,并不曾往他这里安排管事妈妈与年长的婢子,就是怕他觉得束缚。

  那个赵妈妈,是管着九如院扫洒的小头目,如今总不会平白说这些话……

  第一百九十章 春风得意(四)

  听了沈瑞的话,冬喜犹豫了一下:“二哥,这样大张旗鼓的好么?”

  沈瑞道:“没什么不合适的,遮遮掩掩倒像是咱们多想,一切自有伯娘做主”

  冬喜应声下去,柳芽带了小心道:“二哥,婢子方才就该唾她……”

  沈瑞想到沈珏,道:“等会儿你去前边客院转转,看看那边可是有人慢待珏哥”

  沈珏那里与沈瑞这里不一样,沈瑞这里有松江带来的柳芽、冬喜,还有大太太跟前的春燕、三太太院子里出来的另一婢子。

  沈珏那里虽也有四个婢子,可大太太不好往那里安排自己人手,二太太又安排不上,徐氏就是在各处的婢子中提拔了几个过去。

  沈珏的脾气虽不像是受气的,可如今身份不尴不尬,难免心中不自在。

  沈瑞吩咐完柳芽,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拿了两本笔记往三房去。

  三老爷昨日并未说今日放假,这课还是得上的。

  课堂上,沈琴、沈宝两个已经到了,正凑到一起说话。

  见到沈瑞,两个都止了话。

  昨天是三老爷这里旬休,两人一早就出去了。沈宝有个表叔,是个举子,几年前来京应会试,落第后并未回乡,直接在松江会馆寻了个差事,留待下一科。

  沈宝昨日就是带着沈琴往松江会馆去了。

  没想到回到沈宅,他们两个就得了了不得的大消息。

  大老爷高升、三老爷即将添丁。

  两人虽没有去九如居去寻沈瑞,却是已经跟沈珏核实过。

  “双喜临门,是不是伯娘这里也该请客摆酒?”沈琴招呼沈瑞过去,带了几分兴奋道。

  沈瑞摇摇头道:“三叔这里的添丁酒,最快也要等‘洗三,或’满月,的时候;大伯父的升迁酒,‘京察,未结束,这个时候也不好张扬。”

  沈琴最是爱热闹,闻言不由失望道:“那竟是不摆酒了?还以为能热闹两日……”

  话未说完,就听到有人道:“摆酒?摆什么酒?”

  是三老爷来了。

  他眼下有些泛青,可双眼灼灼,精神头倒是十足。

  三小都起身。

  沈琴躬身道:“昨儿回来的晚,还没给三叔道喜。”

  他虽正式拜在三老爷门下,可称呼还是按照以前的称呼。

  沈宝亦跟在后头道喜。

  “你们都晓得了?”三老爷心情甚好,挑着嘴角道:“这小家伙,我同你们三婶盼了多少年,都半点动静也没有,后来都不敢再指望了,倒是姗姗来迟

  虽说孩子才两个月大,不知是男是女,可三老爷的心已经软的一塌糊涂。

  他看了看沈琴、又看了看沈宝,露出两分嫌弃来,最后目光落在沈瑞身上:“瑞哥以后没事,多往你三婶跟前转转……”

  沈瑞哭笑不得,沈琴、沈宝两个不免讪讪。

  沈琴无奈道:“三叔,又不是我自己不想胖……”

  三老爷轻哼了一些道:“反正在你弟弟、妹妹落地前,你得胖起来……这竹竿子似的身材,要是吓到你那弟弟妹妹,三叔可不饶你”

  沈琴郁悴了,打小他就是细高细高的,不曾胖过,这回可怎么办?

  沈宝在旁,本偷笑着,被三老爷看了个正着。

  三老爷拍了拍他敦实的肩膀一下,道:“宝哥也跑不了……以后每日里练字的时辰减半个小时,加练半小时马步”

  沈宝这回笑不出了。

  这会儿功夫,沈珏来了,脸色有些僵硬。

  三老爷见状一愣,问道:“珏哥这怎么了?”

  沈珏摇头道:“没甚……”

  他不想说,三老爷也不好多问,便开始给大家讲起四书来。

  半个时辰一小节,休息一刻钟,两小节为一大节。因三老爷身体不宜太疲乏,通常都是上午一大节课、下午一大节课,其他时间留了功夫,让族兄弟自己读书

  除了讲解新功课,三老爷还将前日留下的作业收上去,在大家背书的时候,就为大家批改作业。

  这个时候学习,首要一条就是通背、通讲。

  讲的都是四书五经,可难度也在一层层加重。

  三老爷给大家讲解的,比松江族学里夫子讲解的更深。

  松江族学,夏耘班是为了应童子试,针对的是县试、府试,三老爷这里却是以院试为目标,在讲授时更多的是重视时文,还有一些下场应试的小窍门。

  书香门第为何举人秀才络绎不绝?除了他们打小读书之外,就是这一代代传下的应试经验。

  待今天的两节课上完,三老爷见沈珏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就没有再问,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叫沈瑞跟上,低声吩咐了两句,就回后院陪三太太去了。

  沈珏接下来并无异样,沈瑞也不好在沈琴、沈宝跟前追问什么。

  想想今早柳芽听到的那些,沈珏那里多半也是这个缘故。

  等到中午时候,大家从课堂出来,沈瑞就招呼沈珏去了九如居。

  回去后,他也不劝沈珏,直接问冬喜:“伯娘那里怎么说?”

  冬喜回道:“大太太说了,这种搬弄是非的下人留不得,她们一家子都开革出去……只是他们是二太太的陪嫁,身契不在大太太手中,大太太使人捆到二太太处,说是发卖还是撵到庄子上听凭二太太处置……”

  沈瑞好奇道:“二太太是怎么处置的?”

  那二太太看似柔柔弱弱的,可不像是个明白人。

  不管这话是从二房传出来的,还是下人婆子自己嘀咕的,都触了大太太的底线。

  家和万事兴,嗣子在嗣父母跟前需小心,嗣父母在嗣子面前何曾也不是如此?

  没有血脉牵连,这相处更是不容易。

  冬喜撇撇嘴道:“二太太打发人送他们到庄子上去了……”

  “二太太可是往大伯娘那里赔罪?”沈瑞想了想,问道。

  冬喜摇头道:“这个倒不曾听闻……”

  沈珏在旁边本听得稀里糊涂,好一会儿才睁大眼睛,看着沈瑞道:“瑞哥你告状了?”

  沈瑞点头道:“伯娘是当家主母,这敢拿主家说嘴的下人不是正应伯娘约束?总不能咱们自己去教训这个、教训那个。”

  沈珏见他理直气壮地模样,不由迟疑:“这会不会显得小题大做?咱们现下,毕竟客居……”

  沈瑞道:“就算客居,也不是来受气的……珏哥到底在担心什么?咱们还小呢,遇到什么事,不是正当长辈们出面做主?还是你信了那些下人的胡说八道?”

  沈珏满脸涨红道:“谁担心了……我只是、只是不愿多事罢了……要不然传到外头,还不知旁人会怎么想……”

  沈瑞轻哼一声道:“你理会旁人作甚?我认识的珏哥,可不是畏畏缩缩的受气包子……有的气需受着,有的气犯不着受着……”

  沈珏抓了抓头:“我就是心里有些憋闷,三婶要是早点怀孕就好了……”话中,不无寂寥之意。

  显然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二房过嗣之事折腾到这个地步,不是三太太怀孕就能改变的;可话要是说回来,要是三太太在选嗣之前就怀孕,那二房的择嗣之事也不会这样仓促,说不得是另外一番格局。

  “三叔方才还担心你来着,你切莫多想了……一会儿咱们去见伯娘,明日咱们出城祭扫,正好也散散心。”沈瑞道。

  他能明白沈珏的郁闷,也晓得沈珏的郁闷无处宣泄。

  同沈全与兄嫂的亲近热络相比,沈珏与长兄、长嫂一家的关系则过于客气生疏,不过面子情。

  沈珏听了,犹豫道:“瑞哥,这好么?才出这一茬事,咱们就出去。”

  沈瑞道:“没什么不好的,我外祖生祭的正日是后日,咱们提前一日过去也没什么。听说那里有祭庄,也有能落脚的院子,咱们可以过去待几日。”

  沈珏带了几分兴致,眼睛放光道:“那瑞哥不早说?咱们也叫了琴二哥、宝四哥一道去……瞧着三叔乐的找不着北的模样,这几日也没法安心教导咱们……”

  沈瑞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先去问问两位族兄……要是他们乐意去,咱们再去求伯娘安排人手……”

  等两人用了午饭,去寻沈琴、沈宝,两人自然无异议,齐声催促沈瑞立时去徐氏跟前报备。

  等进了徐氏院子,沈瑞的脑子清醒下来,隐隐地有些后悔。

  他就该一个人消停去、消停回来。

  他进京三个多月,徐氏才提祭扫之事,可对外说的还寺院上香的话,可见这其中定有隐情。

  自己没头没脑的,只当是出城踏春,就要带了族兄弟们一起,失稳重不说,说不得还会给徐氏添麻烦。

  主院,上房。

  徐氏面如寒霜,下边回话的一个婆子,却是沈珏院子里当差的。

  原来九如院里的事情后,徐氏不放心沈珏那里,传人来问话,这才晓得客院那里也有人传闲话。这回倒不是二太太的陪房,而是家中的家生子。

  “我早就有规矩,不许搬弄口舌是非,竟还有人明知故犯”徐氏心中气恼,立即吩咐周妈妈道:“将他们家上下都拘了,一会儿喊了人牙子领了去……虽有错处,也莫要骨肉离散……”

  周妈妈应声去了,旁边站着的婆子婢子都噤若寒蝉。

  即便大太太没有说让人敬重沈瑞、沈珏的话,可通过此事,怕是再也人不敢生小心思……

  第一百九十一章 春风得意(五)

  听沈瑞说想要明日出城,徐氏并不觉得意外;不过待听说想要同几个族兄弟一起去,徐氏不免沉吟,道:“可是珏哥那里也听了闲话?这是恼了?”

  沈瑞摇头道:“闲话听了,恼倒是称不上。只是侄儿想着如今春光明媚,大家去郊外转转也没有坏处。再说三叔这几日欢喜,也该让他松快两日,好好陪陪三婶。”

  徐氏是当家主母,这沈宅里发生的事情,只要她想知道,又哪里瞒得住?

  因此客院那里有人说闲话的事,沈瑞就没有否定。

  徐氏想了想道:“那就明日去,后个正式祭拜完就得回来……到底你大伯这里是升迁之喜,即便不请外人,姻亲好友也要请几桌,你们几个还需回来给我搭把手……”

  沈瑞自是点头应了。

  眼见徐氏没有其他交代,沈瑞心中不由诧异。

  难道这祭祀可以声张开了么?那之前徐氏要带他出门时怎么半遮半掩?

  他哪里晓得,徐氏要瞒的只有二太太一个。

  而在这个家里瞒住二太太,也不是什么难事,徐氏才没有交代沈瑞什么。

  二太太房里,二太太歪倒在榻上,看着窗外石榴树,神色惘然。

  旁边一个妈妈坐在小杌子上,拿着美人锤给二太太敲腿:“太太,真的打发赵家的去房山庄子?”

  二太太瞥了她一眼道:“还不知足?是谁让她去搬弄口舌?连带着我也跟着没脸。要不是看在妈妈情分上,我早就交了她们一家身契出去,任由大太太发卖”

  这妈妈陪着小心道:“赵家的也不过说了一句实话……三太太这不是有了么?同那些族中少爷相比,那才是二房亲生骨血。要是个姐儿还罢了,要是个哥儿,难保大老爷、大太太不后悔……那可是亲侄儿呢……”

  二太太冷哼道:“珞哥也是他们的亲侄儿,珞哥走了也没见他们哪个真心疼了,都是虚的……”

  她能说大老爷、大太太不是,那妈妈却是不敢接话。

  二太太看了她一眼,自是晓得她的顾忌。

  大老爷与大太太是当家老爷、当家太太,待下人向来苛严,这些人即便是在私下也不敢讲那两位的不是。

  只是三老爷、三太太成亲多年,都没有动静,怎么珞哥走了没多久,就有了喜了?

  二太太想到一个可能,觉得醍醐灌顶一般,眼泪已经涌出来。

  那妈妈是她的陪房,晓得自家太太是个爱伤怀的,忙劝道:“老爷不在,太太也当好生爱惜自己……”

  二太太抚着胸口,带了几分热切期盼,看着那妈妈道:“会不会是珞哥晓得我舍不得他,又回来投胎了?”

  “啊?”那妈妈闻言,不由目瞪口呆。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二太太说完这一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满脸懊恼:“都是我不好,我早些将老爷从书房拉回来,说不得珞哥就投胎到我肚子里了……”

  那妈妈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是犯嘀咕。

  自家太太竟然还想要老蚌生珠?也不瞧瞧一把年纪,都四十好几的人,倒好意思当着旁人的面说拉男人睡觉的话。

  “定是珞哥回来,想要投胎到我肚子里,却是不能才去了北院……”二太太面上露出痛苦之色,眼泪跟珠子似的,一滴滴落下。

  那妈妈听着这话不对劲,可晓得自己太太素来主意正,听不得人劝的,只能奉承道:“大哥最是孝顺,定是舍不得太太……”

  二太太闻言,已经带了几分迫不及待,立时起身拭泪,道:“快去寻两棵好参、半斤燕窝,我要去探望三太太……”

  三房稍间,三太太与三老爷坐在一处,正专心致志地听郭妈妈讲孕妇注意事项。

  郭妈妈昨天中午就搬回沈宅,宽慰了三太太一下午,才劝得三太太下了炕

  说句不夸张的话,对于这个“意外之喜”,三太太不只是喜极而泣,而是患得患失地厉害,甚至连打喷嚏都不敢打,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了孩子。

  郭妈妈见她如此,不免心忧,面上却丝毫不敢带出来,拍着胸脯道:“我养了三个哥儿,太太只管听我的……”

  三太太面对乳母,也跟有了主心骨似的,吃口饭、喝口茶的都要先要郭妈妈先看过。

  三老爷见妻子如此,也深受影响,围着郭妈妈问东问西。

  郭妈妈被这两人磨得没法子,只好在心里顺了顺条理,将自己晓得的产育事项都提了一遍。

  三老爷生怕哪里记落下,打发人取了笔墨,边听边记。

  看着这样认真的丈夫,三太太摸着自己的肚子,觉得人生最大的快活莫过于此。

  屋子里其乐融融,青荷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二太太来了……”

  三太太闻言,连忙起身。

  三老爷吓了一跳,忙扶着她胳膊道:“慢点儿……”

  郭妈妈也从杌子上起来,站在三太太身后。

  二太太笑容满面地进来,可三太太还是看出她眼圈泛红,不由自主地往丈夫身后避了避。

  本没有什么可心虚的,可是想到沈珞走了不到一年,自己这边就怀上了,三太太到底有些不自在。

  幸好沈珞热孝时,大家心情都不好,没有敦伦,否则这孩子要在早怀上两月,可真是没脸见二老爷、二太太。

  “二嫂。”三老爷与三太太见过二太太。

  三老爷是小叔子,既见了礼,也该回避一二,却是不肯下去,笑嘻嘻地看着二太太身后婆子怀里的大包小包道:“嫂子这是送好东西过来了?”

  二太太拉着三太太的手在炕上坐了,白了三老爷一眼:“莫要馋嘴,都是给弟妹与我那小侄儿的,可没有你的份……”

  自打沈珞过世,二太太就阴阳怪气,何曾有过这般热络温煦的时候。

  三老爷与三太太对视一眼,两口子心中都有些拿不准她的来意。

  二太太却是直接跟三太太念叨:“害口了没有?可有甚想吃的?晓得你素来贤惠,可这个时候可不好亏嘴……当年我怀珞哥时就惦记吃野菜,寒冬腊月的,去哪里淘换野菜?后来还是你二哥央了人,寻了半框洞子菜来,叫厨房变着法的做给我吃,才勉强解了馋……”

  三太太摇头道:“不瞒嫂子,要不是昨日大夫说,我压根就没想到孩子身上……就是前些日子胃口不大好,没有甚想吃的,是什么都不想吃……”

  二太太看着三太太尚未显怀的肚子,一副过来人模样:“不想吃也得吃,如今你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可也不能吃的太多,要不然孩子大了生的时候大人遭罪……”

  三太太点头道:“妈妈方才也这般劝我来着……”

  二太太这才留意到三太太身后的郭妈妈,道:“妈妈回来了?三太太身边正需要经年老人服侍呢……有妈妈在,大太太与我也就放心了……”说罢,便吩咐人打赏。

  郭妈妈随着三太太在沈家呆了十几年,晓得这二太太最是清高之人,对于她们这些下人向来懒得搭理,如今这样委实让她受宠若惊。

  她本想要说一句“大太太已经赏过”,不过又怕得罪了二太太,只能闷声道:“服侍我们太太,都是老奴分内之事,不好当二太太的赏……”

  二太太依旧让人将荷包递给郭妈妈道:“妈妈尽管拿着……等我那侄儿落地,我再给妈妈预备厚赏”

  二太太这般关切模样,倒是看得三老爷、三太太没了底。

  二太太却无他话,拉着三太太唠叨了几句保胎养身的话,就带了妈妈、婢子回去。

  留下三老爷、三太太、郭妈妈几个面面相觑,郭妈妈咋舌道:“二太太向来跟仙女似的,眼睛看天,没想到也有说软话的时候……”

  事出反常必为妖。

  三太太想着二太太看着自己肚子的目光,不由得一哆嗦,一下子抓着三老爷的胳膊,焦急道:“老爷……二嫂、二嫂是不是等着过继咱们的孩子……”

  这话听得三老爷心头也一激灵,不过看到妻子的模样,哪里敢露出来?

  他笑了笑道:“胡思乱想甚?二房已经有了嗣子,哪里还会惦记咱们的孩子?”

  “可二嫂那眼神火辣辣的,恁地怕人”三太太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三老爷摇头道:“这是二嫂的亲侄儿,正稀罕呢,能不多看两眼?昨日大嫂过来,不也是老盯着你的肚子瞧?”

  三太太听了丈夫的话,依旧有些不放心:“要是二嫂开口要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三老爷嗤笑一声道:“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凉拌你就将心放回到肚子里,且不说二嫂未必有这个意思,就是她真有妄想,咱们就任由她不成?上面还有大哥、大嫂在,你怕她作甚?”

  听到三老爷提及大老爷、大太太,三太太的心方安生些。

  她也不避讳乳母,拉着三老爷的手道:“老爷,为了这个孩子,咱们定要活得长长久久……”

  三老爷打小被病痛折磨,从没有敢奢望过自己长命百岁,眼下却是真心生出几分盼头,回握妻子的手,点头道:“好,都活的长长久久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春风得意(五)

  沈珏同沈琴、沈宝都在九如居等着沈瑞的消息。

  等沈瑞回来,听到徐氏已经应允,几个人都有些雀跃。

  沈瑞看了看窗台上沙漏,道:“大家是不是忘了下午还有课?三叔那里可还没请假,这回总不能还让我上去顶缸?”

  沈琴拍着胸脯道:“走,咱们去那边,我同三叔说去”

  三老爷那里,舍不得离不开妻子,等到了时间,恋恋不舍地去了学堂。

  三太太见状,心里甜丝丝的,又有些不安,将婢子都打发下去,独留下郭妈妈道:“妈妈,是不是我错了?”

  郭妈妈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忙道:“太太这又是想到哪里去了?有了双身子就是如此,容易胡思乱想,太太且想好的。”

  三太太看着前院的方向,好半响方道:“若是我当年坚持给老爷纳妾,或许老爷膝下早有儿女……妈妈也瞧见了,老爷是盼着自己亲骨肉的……”

  当年的事情,郭妈妈都是尽知。

  三太太嫁过来后,三年无妊,愧疚难安,曾主动提及给三老爷纳良妾繁衍血脉,大太太却是没点头。

  大太太使人请了太医,瞒着三老爷,悄悄给三太太看过,确认她身子骨利利索索,并无宫寒难孕之症,这才劝住了三太太。

  因这不孕症许是在三老爷身上,三太太从此就闭口不提提儿女之事。

  时隔这么多年,她想起当年的事,就有些拿不准:“或许是我儿女福薄,才耽搁了老爷这么多年……”

  “我的好太太,可不敢这样想。老天爷有眼,您与三老爷都是好人,好人有好报,这都是上天的福祉……太太莫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仔细小少爷在肚子里也跟着恼了,还是想着欢喜的,让小少爷也跟着欢喜欢喜……”郭妈妈连声安抚道。

  三太太闻言,却是又添了心事:“阖家都盼着,要是生下哥儿还好,要是生下姐儿来,老爷不高兴可怎好?”

  郭妈妈只有耐着性子劝道:“谁说老爷不稀罕闺女?老爷这些年疼玉娘子也不亚于大哥呢……”

  三太太被她的话转移了注意力,念叨道:“自打瑞哥、珏哥他们几个在前院跟着老爷学习,玉姐倒是不好过来了……”

  前院课堂,沈琴按捺住性子,听三老爷讲完一小节课,便一下子蹿了过去:“三叔,三婶那里如何?给侄儿们讲书,会不会耽搁三叔去陪三婶?”

  三老爷白了他一眼:“好好走道都十几的人,没个稳重样即知道三叔我是舍了你们三婶出来的,你听课就用功些。说,到底什么事?让你跟着了尾巴似的坐不住”

  沈琴“嘿嘿”两声道:“三叔,这不是昨日大伯娘本要带了瑞哥出城祭扫么……后来三婶不舒服,大伯娘就没出门,安排瑞哥明日出城……我们几个族兄弟想着,那位既是瑞哥的长辈,也是我们的长辈,总不能让瑞哥一个人出去祭扫,就想要跟三叔告两日假,陪着瑞哥一起过去。”

  三老爷开始还笑着听着,到了最后,面上却带了几分郑重。

  “是了,后日就是三月二十五,孙太爷生祭。你大伯娘这回不去?”三老爷看着沈瑞道。

  沈瑞道:“伯娘说不去了,她在家里给外祖上香……”

  说到这里,沈瑞心力越发觉得怪异。

  大老爷夫妇受二房三太爷遗命,照看孙太爷的坟茔地,勉强还说得过去;可家里还供奉孙太爷的灵位不成?要是如此,怎么没有叫沈瑞这个外孙去灵位前见礼的意思?

  三老爷却是习以为常模样,点头道:“我也当去老爷子跟前敬一炷香……”说到这里,就有些犹豫:“要不明日我带你出城?”

  沈瑞闻言,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三婶如今正是需要人陪着的时候,三叔您还是在家里陪三婶就好……”

  三老爷却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真心感激孙太爷。

  对于幼年之事,他隐隐约约也记得些。

  孙太爷的年纪比自家老爹大十来岁,那个时候已经是年过花甲,却是真心疼爱自家兄弟几个。对于他的这个最小的侄子,更是常抱到膝上。

  还有跟在大太太身后的孙敏,三老爷也记得。毕竟孙敏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五、六岁,记事的年纪。

  等到孙太爷去世时,三老爷已经十来岁,跟着大哥、大嫂一起给孙太爷守灵。因这个,他还小病了一场。

  当时只晓得孙家太爷曾对自家太爷有过救命之恩,也隐隐约约地晓得自家二哥、二嫂被撵出去的原因,只是没想到孙家对沈家二房的照拂并不随着孙太爷的故去而终止,自己这条小命也是靠着孙家的银子来撑着的。

  三老爷心中除了感激,就只剩下羞愧。

  孙太爷待他们同子侄,可他们并没有视孙太爷唯一的骨血为姊妹。若不是大太太提起,三老爷早就忘了孙敏是哪一个。

  想到这里,三老爷看向沈瑞的目光越发柔和:“行了,这回我不随你们去就是……等你二伯回来,正式大祭时,我再去孙太爷墓前磕头……”

  话收到这里,三老爷也忘了他们“先斩后奏”之事,只嘱咐道:“你们几个小子出门,可不许淘气……要是让人操心的话,以后的旬假就不要想了……

  沈瑞等人都是老老实实地应了。

  一夜无话,等到次日,沈瑞、沈珏等人到大太太告别,由周妈妈领着到前院时,却是不由惊呆了。

  除了五辆马车之外,前面还有沈宅二管家关福与十三、四个牵马男仆。

  而跟着四子过去服侍的,除了周妈妈与另外三位妈妈之外,还有四个十三、四的婢子。

  再加上沈家四子与各自的长随、小厮,这一行人就是三十多人。

  沈琴、沈宝见状,觉得太劳师动众,不免迟疑,都目视沈瑞,等着他拿主

  沈瑞却什么也没有说,跟关福见了礼,就按照周妈妈的安排,同沈珏上了其中一辆马车。

  沈珏反应过来不对头来:“这出去祭扫又不是见不得人事,前两天大婶子为何用进香做幌子?”

  沈瑞摇摇头:“谁晓得,昨儿我想问来着,不过瞧着大伯娘没有要说的意思,就没开口……”

  沈珏撩开窗帘,看了看后边一车祭品,不解道:“之前需打幌子,如今怎么就不需了?”

  沈瑞依旧摇头:“我也想不到,要不珏哥帮我想想……”

  其实尽管徐氏没有说,可沈瑞从她的行迹中也猜测出来些。

  徐氏此举,定是要瞒着沈宅里的哪个,前几日才打算用进香做幌子带沈瑞出城。

  沈宅如今就五位长辈在,大老爷不用说,与徐氏夫妻一体;三老爷、三太太向来不管外头事,对沈瑞只有友善亲近;就剩下一个,压根就不用猜了。

  那一位是与孙家有仇呢,还是与孙氏有仇呢?

  沈瑞摸着下巴正寻思着,沈珏已经讶然道:“难道是为了瞒着二婶子不成

  显然,他也想到此处了。

  “二婶子年纪与源大婶子相仿,不会闺中小姊妹翻脸,早年有什么恩怨?”沈珏生出八卦之心。

  “多大的恩怨?要记三十年?”沈瑞皱眉道。

  他不喜欢这种遮遮掩掩的感觉,要是徐氏、大老爷觉得他的存在会引起二太太的强烈反应,影响家和万事兴,就不该强接了他进京。

  沈珏在旁摇头晃脑道:“天下大仇,摸过去夺妻之恨、杀父之仇……二婶子看着娇气得很,源大婶子又是良善人,让这两人拿刀子那是笑话……那剩下的,两个女子也无妻可夺……”

  说到这里,沈珏一下子愣住。

  接下来那句,说出来就不恭敬了。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二老爷的年岁只比孙氏年长一岁。

  沈瑞在旁,也傻眼了。

  这几个月,他都在琢磨孙家与沈家除了恩,还可能会有什么怨,却从没有往联姻上想。

  毕竟二房三太爷当年已经做到大九卿之位,孙家只是商贾之家。即便与二房关系再好,两家门第差的也太远,在世人眼中是门不当户不对。

  可是想想三太爷行事,就不是顾及世俗眼光的,自己思路反而被条条框框束缚了。

  如此一来,孙氏远嫁,又绝口不提二房,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徐氏还不晓得,她之前一个进香的借口,就使得沈瑞、沈珏两个猜测到多年前的往事上,而且还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正吩咐人将前院的事情瞒着二房那头。

  听说二太太昨日去了三房,又送了人参、燕窝等,徐氏并不觉得奇怪。

  或许二太太早年曾傲过,可为人妇多年,满身傲气也收敛的差不多。

  能主动到她这里请罪,又去何家给何太太赔不是,不管二太太是真心实意,还是做给二老爷看,毕竟肯做了。

  同三老爷、三太太那里,二太太虽从没有诉之与口,可这些年因嫡庶之别,对于三房向来疏离。

  三老爷虽记在嫡母名下,可能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三老太太的娘家乔家

  如今,二太太肯主动交好三房,徐氏只有高兴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利之所在(一)

  接下来的路上,沈瑞与沈珏都很沉默,实在是这猜测太令人意外。若是真如此,沈瑞的身份未免尴尬。

  沈珏看着沈瑞欲言又止,吱吱呜呜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瑞哥,要是真有此事怎么办?”

  怎么办?

  沈瑞虽醒来时,孙氏已经故去,并无一丝交集,谈不到母子之情去,不过他不能否认,这三年来平平安安地活在大明朝,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都是托了孙氏余荫。

  就是如今这天上掉下来的嗣子之位,也是因孙家与二房的渊源。

  可是为了所谓“尊严”,放弃尚书府的衙内不做,继续去跟沈举人、张老安人扯皮,那也是开玩笑。

  要是不闻不问,装聋作哑,也枉为人子。

  一时之间,沈瑞还真的陷入两难之中。

  按照他的想法,管他二太太乐意不乐意,是婶娘又不是老娘。后世亲缘单薄,所谓家人,不过是上下直系血亲,叔伯都是亲戚;可现下是大明朝,同祖一家住在一起都算是一家人,更不要说大老爷、二老爷是同胞兄弟。

  徐氏即避讳二太太晓得沈瑞与孙太爷的关系,那就是晓得二太太肯定接受不了这个关系。

  然后,只要沈瑞入嗣二房,这段关系总要揭开。

  那就是他们抱着“生米煮成熟饭”的想法?

  沈瑞恶寒了一下,看了沈珏一眼道:“我也糊涂了……总觉得此事听起来有些荒唐,不过却不无可能。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当如何了??”

  沈珏拧着眉毛想了半响道:“总不能去问长辈?这没凭没据的,又牵扯到源大婶子,本不是咱们当琢磨的事。若是真有此事,沧大叔与大婶子总不会一直瞒着你,总有一日要与你说清楚……”

  沈瑞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当,摇头道:“总不能稀里糊涂下去,过两日看是不是能旁敲侧击问问大伯娘……”

  孙太爷福地在昌平,与沈家二房的福地挨着,这里还有个几十顷地的祭庄

  在江南几十顷的庄子不算什么,可在京畿之地,权贵云集,这样整的庄子就算是大庄。也就是因登记的是祭田,又有沈、孙两家的福地在,才没有人夺占。否则在三老爷去世后,以大老爷与二老爷当时的年岁与品级,未必能保下这个庄子。

  如今祭庄庄头,就是周妈妈的次子周二,三十出头,长着蒜头鼻子,看着面相倒是憨厚。这祭庄虽不是油水大的地方,家族墓地所在,这个周二能成为这里的庄头,肯定有周全仔细的地方。

  昨日徐氏已经打发人过来传话,周二夫妇将供沈瑞等人落脚的院子早已清理于净。

  与京城日益燥热不同,京郊的三月颇为凉爽。

  旁人尚可,沈琴下了马车,就欢喜不已:“总算看到满眼的绿色儿……”

  他们进京三月,除了在沈宅之外,也出去过几次。同松江相比,京城房子多、人多,可冬日于燥的气候,也使得他们这些江南生、江南长的少年不能适应。

  如今冬过去了,春也步入尾声,京城似乎才开始带了水汽,不再让人觉得那般于燥。

  这边庄子因是祭扫时歇脚的地方,并不算大,只有三进。就在山脚下,周围除了两个两进院住得是庄头管事等人之外,其他都是乡民佃户的屋子。

  沈瑞等人自然会不会大喇喇地去住正房,就在前院落脚。

  早上出城,在马车上坐了一个半时辰,这个时候也将中午。

  待沈瑞等人梳洗完毕,午饭已经准备得了。

  这个时候除了河鲜,山里的各色野菜也有了,很多都是南边不曾见或是少见的,倒是吃了族兄弟几个个个肚圆。

  虽说明日才是孙太爷生祭正日,可沈瑞还是叫了周二,提出先过去孙太爷墓前看看。

  周二虽是初次见沈瑞,却晓得这是大老爷这一房的嗣子,尚书府以后的当家人,哪里敢有丝毫怠慢,自然忙不跌地应了。

  沈珏、沈琴几个无事,便也张罗跟着去。

  因晓得二房太爷的墓与孙太爷的相邻,沈瑞便叫人将准备好的祭品分出一篮,使人提了,一起上山。

  孙沈两家的墓地,就在山南麓,相隔不过几丈远,一侧只有一个坟头,一侧则是散落着六、七个坟头。

  这两处墓地修整的十分于净整齐,坟头上半根杂草都没有。

  就是最爱说话的沈琴,此刻也闭上嘴巴。

  沈瑞先到孙太爷的墓前站了,就见墓碑上写着“亡兄孙公讳梦生之墓”,下边落款是“不肖弟沈君泣立”。

  同寻常墓碑相比,这里简单了些,没有生卒年。

  沈瑞少不得撩开衣襟,在墓前三叩首。

  再看沈家墓地,最上面的是二房老太爷与原配老太太的坟头,夫妻两个并未合葬。二房老太爷当年远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不用说那立的是衣冠冢。

  下边,左侧是二房大太爷、二太爷的墓,这兄弟两人当年出事时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一个为上殇,一个为中殇。

  右侧则是三房老太爷与三房老太爷的墓,夫妻两个也是各自坟头。这倒是怪了,当年二房老太爷与二房老太太没有合葬在一处还有情可缘,毕竟老太爷对邵氏在留手以及在听闻邵氏有子后心生反复,已是伤了夫妻父子情分;这三太爷与三老太太没有合葬,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原委。

  三太爷坟头一次,还有一个小坟头,里面埋的是三太爷的长女,八岁时病夭,算是下殇;听说另外一个次女,年纪在二老爷与三老爷之间,不到八岁就夭了,连下殇也算不上,就没有治墓。

  再往下空着几处,才又有一坟头,不用说正是沈珞之墓。

  沈珞虽是十八岁去世,不足十九岁,可因民间习俗男子已定亲、女子已许嫁不为殇,因此,这坟头规制与两个伯祖父还不同。

  站在二房墓地,沈瑞不由惊悚。

  这子孙繁衍,多是一代比一代多,二房这里却是正好相反。

  要是没有松江本家在,二房连嗣子都没处寻去,可真是后继无人。

  沈琴、沈宝等人,看着这一个个坟头,想起年前传的沸沸扬扬的二房往事秘辛,心头也变得沉重。

  沈宝还罢,想到自家,若不是老爹能生,嫡子庶子一堆,八房嫡支的情况也比二房强不到哪里去。不管老爹能不能顺利考中进士,只血脉繁衍这里,算是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沈琴则是面上有些发烧,莫名生出几分羞愧。

  要是当年大太爷、二太爷没有出意外,早已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二房血脉怎么能这般单薄?

  归根结底,还是邵氏当年心肠太坏,害了大太爷、二太爷,又伤了三太爷的身子。

  三太爷碍于曾经母子名分,除了揭露邵氏害人之事,并未另行报复,已是不容易。

  可笑自己听了这段过往,也还觉得往事已矣,需看顾眼前人,还觉得沈琰、沈兄弟一脉也是二房子孙,回归沈家并无不可。他们想要求父祖骨灰入沈家祖坟,也不是什么过分之事,毕竟死者为大。

  只看了眼前这二房墓地,那一个个殇者的大小坟头,谁还能再说出死者为大的话?

  要是有一日沈琰、沈兄弟的父祖真的要入沈家祖坟,那三太爷不得气的从坟里爬出来?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不是正经祭日,沈瑞等人就在三太爷墓前简单拜了拜,就下山了。

  下山途中,还是沈琴忍不住开口道:“要是大太爷、二太爷在世,二房人丁定是不亚于宗房……”

  宗房族长太爷兄弟四人,子侄十数人,到了沈珏这一辈堂兄弟、从堂兄弟加起来更是几十个。

  二房这里,要是邵氏当年没有阴害两个继子,二房老太爷有前面的三个儿子,外加上沈琰、沈之祖,总共四小房,繁衍到今,自是不弱宗房,哪里会人丁凋零至此。

  若是二房没有人丁凋零,即便沈珞出意外,也不会发生从别的房头过继嗣子之事。

  “害人害己,可谓如是”沈珏冷哼道。

  尽管族中不少人同情沈琰、沈,觉得二房不应该与他们计较,应该让他们归宗,沈珏却不这样看。万事皆有因果,就像孙氏积德行善,福报应到沈瑞身上一样;沈琰、沈兄弟有族归不得,如无根浮萍,也是祖上长辈行恶的果报。

  难道邵氏害了两条人命,就白害了?只临死掉两滴眼泪,就能将之前的罪恶都消了?

  想到这里,想着沈瑞曾私下赞过沈琰,沈珏看着他道:“瑞哥,要是以后沈琰举业后想要归宗,你会不会帮他说话?”

  沈瑞摇头道:“我没资格也没立场帮他说话就是大伯父,有生之年,也不会点这个头”

  “娶妻娶贤,就是这个道理了一妇不贤,祸害了几代人”沈珏愤愤道

  沈琴、沈宝都出声附和,沈瑞则想起二房张老安人。

  即便沈瑾读书较同龄人出色,可有那样的祖母,还有沈举人这个虚伪败德之父,四房还真是难以撑起来。

  徐氏与二房的出现,对自己来说,也是一条解脱。可是该问的话,自己还是得要问出口……

  松江,沈举人宅。

  沈举人陪着贺五娘“回门”去了,家里只有张老安人与沈瑾在。

  沈瑾便过来,与张老安人提了想要月底启程去南京之事。

  张老安人诧异道:“乡试在八月,六月出发也不迟,这时候去是不是太早了?”

  沈瑾摇头道:“不早,前些日子科试过了,同窗中已经有人启程……南京书院多,名儒亦多,孙儿正好可以去寻师求教……”

  张老安人还是不放心:“这一去就要大半年……”说到这里,皱眉道:“可是贺氏或贺家的陪房怠慢了你?你才想要早早去南京?”

  沈瑾忙摆手道:“没有……孙儿早就想要与祖母开口,可前几日家里忙着喜事,孙儿才延到今儿才说……”

  第一百九十四章 利之所在(二)

  虽沈瑾说早有启程往南京的打算,并不于贺氏进门的事,可张老安人却不这么想。

  贺氏进门三日,待沈瑾客客气气,对张老安人恭恭敬敬,对沈举人柔柔顺顺,任是谁也挑不出不是来。可张老安人就是难自在,因为小贺氏的恭敬在她看来,不过面子情。

  敬茶当日,五更才起,让婆婆继子都等着,好个不知羞的妇人。

  若是真的恭顺,她怎么就敢对婆婆阳奉阴违?一句“老爷吩咐”,连站规矩都省了?

  可她背后有沈举人撑腰,儿子不孝顺,还能指望媳妇么?

  张老安人晓得,要是撕破脸,自己也占不得便宜,就只能也跟着装模作样,总不能让新媳妇看出来,自己在这个家里说话已经没分量,那样的话说不得那新媳妇以后连面子情都没了。

  想着是宗房大老爷保媒,张老安人心中暗恨。

  朝廷律法,民间宗族,只需五代而居,过了五代就要分宗。

  沈家如今名为一族,实际在内外房早不在五服之内,就是内四房,也该到了分宗的时候,宗房却依旧仗着是嫡长之一脉,对诸房家事指手画脚。

  又想到小贺氏身后是在松江声势不亚于沈家的贺家,想着孙氏那两家被占的年入千金的织厂,张老安人心中不由又咒骂贺家……

  贺家宗房,贺二太太看着笑颜如花的贺五娘,晓得自己准备的半肚子劝慰话都白准备了,这位并没有觉得委屈。

  想想沈举人的年纪,四十几岁,收拾得又儒雅,还真不怎么显老态。

  就是沈举人没有说贺五娘,从小门小户娶个黄花闺女也不是难事。

  只是想着丈夫说过那句沈举人“没种子”的话,贺二太太望向贺五娘的目光中就忍不住带了怜惜。

  贺五娘来宗房备嫁这半年,跟在贺二太太身边学习打理家务,姑嫂两个相处得甚好。

  贺二太太拉着贺五娘的手,带了几分真心道:“我晓得世人重嫡庶,可如今你们家老大已经有了功名,往后前程还不知到哪一步,且客客气气的,莫要想着假嫡非嫡就要慢待。只要你没错处,即便他以后官至一品,诰封也有你的一份。莫要起那等小气心思,寻思什么他有了我儿就少了的话。且不说你肚子里以后生的是男是女,即便是添了男丁,以后难道不要兄长照拂?还有你家老二,听说会过继出去,这嫡子出继,本不怎么合规矩,不管你心里到底欢喜不欢喜,要是族亲们过问时,也要露出几分不舍来。”

  这淳淳教导,贺五娘自能听出里面真情实意,不由红了眼圈:“谢谢嫂子教我,我一定好好的,不予贺家丢脸。”

  贺二太太想到张老安人,有些不放心:“你婆婆可难为你了?那可不是个善的,孙氏生前哪个不赞好,可你这个婆婆嚼用着媳妇的嫁妆,还闲媳妇肉割的少,恨不得直接要了性命去”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在贺五娘心中,沈家是她的家,贺家也是她的家。因为她晓得,她要是不将贺家当家了,那她在沈家也就没了立足根基。

  因此,贺五娘就如实道:“只是要立规矩,并不算什么为难。可我们老爷不许,只说她上了年岁需养,只让我定省,不许我一日三遍的‘打扰’。”

  贺二太太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摇头道:“怪不得世人都说‘男子爱后妇,他四、五十岁的人,得了你这样花朵似的妻子,自是晓得疼人。只是会不会太过了些?你这才进门呢,立几日规矩又能怎地?万不可留下把柄,需知口舌能吃人”

  贺五娘眉头微蹙:“我心里也觉得不安,可我家老爷性子刚愎,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不是能听劝的。”

  贺二太太想了想,道:“女子出嫁从夫,你万事听夫君的也好,即便有了不是,也落不到你身上…只是人前面子情要做足,朝夕定省,衣食孝敬,孝心都要落在明处。即便你们老太太想要挑你的不是,你也莫要反驳强嘴,如此一来,苛待媳妇的是她,守足规矩的是你,谁也挑不出你不是来。孙氏那样贤良孝顺的媳妇她都不自足,挑剔你旁人也不意外。”

  贺五娘笑着应了,心情颇为微妙。

  自己这个二嫂不是长媳,却因贺大老爷为京官,松江贺家如今以二老爷、二太太为首,二太太颇为眼高,可是对孙氏却是如此褒赞,不知孙氏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就问出了口:“二嫂见过孙氏?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贺二太太陷入沉思,好一会儿道:“一时我也形容不出,总之就不像是寻常举人娘子就是了……那行事气度,说起来丝毫不亚于大姑奶奶,甚至还略胜一筹……”

  贺五娘闻言,不由咋舌。

  自己那大族姐,可贺家宗房嫡长女,又嫁进沈家宗房为宗妇,两个大家族养出的气度,丝毫不亚于诰命夫人。

  “孙氏不是出身商贾么?”贺五娘开始有些没了底气。

  贺二太太道:“现下想想,即便孙家是商贾,可不是寻常商贾,否则怎么与沈家二房往来从密……”

  贺五娘才十几岁,那点小心思,贺二太太一眼看透,笑道:“她即便再强,如今也是黄土一抒,你怕个甚?你即晓得你家老爷性子刚愎,只管症下药,就是。莫要想着‘东施效颦,反丢了自己长处……孙氏命不好,说不得就坏在她的好名声上。这世上男人,有几个能容了妻子比自己强的……”

  贺五娘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对于沈举人,她心里不免又添鄙视,一个男人连妻子都嫉妒,可见是个多小气的人……

  贺家客厅,沈举人的小气病又发作了。

  贺二老爷对于沈瑞要出继之事,自是十分不乐意。他折腾一回,陪送了几千两银子的嫁妆与一个庄子过去,就是想要平了之前的事,免得给兄长留下后患。

  事到如今,贺五娘嫁了,嫁妆送过去了,贺沈两家再结姻亲,本都妥妥当当的。可沈瑞出继,又出继到沈家如今运势最强的二房,这情况可就不好说。

  说到底他当初接手那两个织厂并不是沈家四房的产业,而是孙氏的嫁妆,本应归于沈瑞这个孙氏亲子的。

  最有资格记恨贺家的本不是沈举人,而是沈瑞。

  要是沈瑞记仇,借着二房嗣子的身份给贺家添堵,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贺二老爷将心比心,自然不希望沈瑞就这样出继下去。

  可这是沈家的事,贺二老爷不好直接反对,只能旁敲侧击道:“前日哥过来提及二房过继之事,听说竟然是挑了瑞哥?瑞哥是朝元元嫡之子,怎好过继旁人?是不是哪里传差了?”

  可惜的是贺二老爷少估算了沈举人的肚量,沈瑞未必惦记贺家早年这茬,沈举人却是念念不忘。

  听了贺二老爷这话,沈举人难得清明,心中冷笑不已。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是这个道理。

  沈瑞不过将贺家当路人,沈举人与贺二老爷却不约而同以为沈瑞定会深恨贺家,得了机会就会报仇。

  沈举人做无奈状,道:“到底是族人,兴灭继绝也是责任。我固然舍不得瑞哥,可又能如何?要是当年瑾哥没有记到孙氏名下,我还有借口推脱此事,如今竟是一个理由都没有了……”

  贺二老爷皱眉道:“到底瑞哥是正嫡……”

  沈举人叹气道:“可不是这个道理?只是瑾哥既已经在孙氏名下,上了族谱,不管是律法上还是宗族里,就是我这一房的嫡长子。瑞哥是嫡次子,二房想要过继,我哪里好拦着?宗房大哥素来疼宠嫡幼子,都狠心舍了出去,我还能说甚?”

  再说自己又不是傻子,舍个儿子去继承二房产业这样的好事,作甚要拒绝?这个贺二老爷,当人是傻子不成,还是见不得自己这一房的好?

  他将宗房大老爷都抬出来,贺二老爷还能说什么,只能心里懊恼。

  若是早知道沈瑞会出继,何苦要结亲?直接低了头,将两个织厂还到沈瑞手中,沈家二房只有领情的;如今结亲都结了,嫁妆也陪送了,再那样行事,倒好像贺家畏了沈家……

  沈家宗房,族长太爷处。

  “府学教授?”族长太爷闻言,不由皱眉:“虽说是微末小官,到底有品级,沈源未必当用,何必多此一举……”

  沈洲道:“并非侄儿多事,只是听大嫂的话,沈源这几年行事不甚稳当,他到底是瑞哥生父,真要污了名声,难免牵连到瑞哥身上。可又不好自曝家丑,去除了他的仕籍。与其让他做个无人拘束的自在士绅,还不如引他入了官场,自有人约束……”

  男人都有野心,教职升迁虽需满九年方许升转,可要是文风鼎盛的地方,每科乡试举人数目合了要求,这升转亦是铁板钉钉的事……

  第一百九十五章 利之所在(三)

  听了沈洲的话,族长太爷有些不自在。

  沈举人的荒唐都传到京中二房耳中,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可沈举人四十多岁,又是四房房长,难道自己还能整理日就着族侄的房中事耳提面授?

  孙氏刚去世时,自己不是没寻机会提点过他,可他哪里是能听得见去劝的

  “可要是闯出祸事来……”族长太爷不由迟疑。

  虽说朝廷有规定,为了防止口音有异碍于教学的缘故,教职可以就近府州县入职,可教授与学正、教谕、训导还不一样。后三种尽管也领俸,却是不入流,教授是从九品。

  同为教职,府学负责人为教授,州学为学正,县学为教谕,除了负责人之外,另有训导两到四名不等。

  训导考绩好可升级教谕、学正,教谕、学正考绩好可升教授,教授满九年,考绩合格可升转实职文官。

  穷乡避壤的教职,素来都是苦差事,总有空缺,因为地方读书人少,没有成绩,升转无望,谁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可江南地区的教职,则是热差事,不是谁都讨到手的。

  要不是南直隶如今的学政是沈洲的表弟兼内舅,他也不敢将这个拿出来当人情。

  沈洲道:“沈源为人,我也打听了。虽品行有瑕,并不是胆子大的。他年岁又在那里,入了官场只有往上奔的。要是这个也不稀罕,那只有以财动人,不过那毕竟难听……”

  族长太爷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不再多说。

  沈洲这里与族长太爷商量完,就亲自写了帖子,使人送到二房,言明请沈源明日小聚。

  沈举人从贺家吃完回门酒,带了几分醉意回来,就听说沈洲使人送来帖子,立时去书房看了,面上露出几分得意来。

  他拿着帖子,坐下想了好久。要是让他主动开口同二房索要好处,实在拉不下脸,可平白舍一个嫡子出去,也不是他所愿。

  一时之间,实是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沈举人便将帖子丢到一边,决定看看二房这边表态再说。毕竟过嗣之事,二房着急,他这边可不急。

  至于沈瑞本身,到底乐意不乐意过继他房,沈举人却不会在意。

  父为子纲,有他这个老子在,哪里能轮到沈瑞自专?

  张老安人房内,贺氏站在那里,神色微变。

  张老安人见状,心中多了几分得意,没有好脸色道:“没听到我的话么?赶紧给大哥收拾行李,大哥明日动身去南京……”

  沈瑾之前只过来与张老安人说想要尽快出发去南京,并没有定在是哪一天

  张老安人之所以说的这般仓促,不过是见不得贺氏得意。

  不管贺氏怎么故做贤良,进门几日就逼走继子,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贺氏哪里想不到这一点,才不由地心急。

  她可是牢牢记得贺二太太的话,要做个外人挑不出错来的沈门主妇。

  她并没有想到这个是沈瑾自己的主意,只当张老安人故意为难自己。

  “老爷那里,并没有提此事……”贺氏柔柔地道。

  张老安人轻哼道:“瑾哥是我的孙子,我做不得他的主?家里乌七八糟的,耽搁了大哥读书怎么好?早早地去了南京,也得了清净,省的有人使坏,不让他好好读书”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拿眼睛瞥贺氏。

  贺氏不过十几岁,张老安人这话就差直接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恶毒后母。

  贺氏面上臊的通红,无心与张老安人分辨,只低眉顺眼道:“媳妇尊老安人吩咐,这就下去准备……”说完,福了福身子,就退了下去。

  张老安人难得有机会刺刺贺氏,还有半肚子酸话在肚子里,眼见贺氏这般自说自话就走了,压根没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由火冒三丈。

  想着这几日沈举人与贺氏蜜里调油,将老母亲与儿子都撇在旁处,眼中只剩下这一个的模样,张老安人心中满是不愤。有心想从房里挑个婢子送过去分分贺氏的宠,可这几年家中稍后姿色的婢子都已经让沈举人淫遍。她这院子里四个出色的月,本是打算给孙子的,后来也都落到沈举人手中,剩下的都是平头正脸的。

  可是任由贺氏猖獗,在四房就这么站住脚,张老安人又不甘心。

  她想了一会儿,就使人叫了郝妈妈,吩咐道:“去寻个相熟的牙婆,就说家里要卖几个会唱曲弹琴的家伎,与我解闷……”

  郝妈妈迟疑道:“安人,有技艺傍身的伎子身价银子可不菲,老爷那里未必肯”

  张老安人咬牙道:“不用去知会他,用我的私房买人就是……”

  至于为何不买几个婢子,那是因人牙手上的婢子多是小婢,年长的也是粗使,实在出色的人才也不会混在婢子堆里典卖。

  况且,知子莫若母。

  只从沈举人养在外宅那个青楼里脱籍出来的窑姐三年还有来有往,而家中收用的婢子没有宠过半年的,就晓得他不爱那等老实乖巧的。

  再想想张四姐的爽利泼辣,张老安人心里就有谱了。

  想到不知所终的张三姐、张四姐,张老安人虽有些心疼,可更多的是担心。张三姐还罢,怯懦绵软的性子,并不担心有什么后患;张四姐却是素来刚性,定要记仇。

  到了如今,张老安人并不觉得郑氏处置的不对,反而觉得她的手段有些软了

  贺氏从张老安人房里出来,丝毫不遮掩,就开始掉眼泪,一路流泪到正房,心中恨得不行。

  她是新媳妇,如今婆母有命,自当遵从。可落到外人眼中,就是她迫不及待地打发继子出门,她怎么肯莫名其妙地背这个黑锅?

  她没进门前,那是无可奈何,让宗房大太太联合郭氏坑了一把;如今张老安人这个坑,她眼看着还要往里跳,那就是自己犯蠢。

  她本有心做个“孝顺”媳妇,可这老虔婆不给她机会,她也只能无可奈何

  想到这几日对沈举人的了解,贺氏晓得,此事只能“夫唱妇随”。

  回到房里,早有婢子奉上水,贺氏净了面,露出于于净净的小脸,又换下一身大红吉服,换上一身嫩粉色衣衫,看着就跟花骨朵似的。

  她正值妙龄,又是贺二老爷从族中专门挑出来的,即便不能说是姿色超凡,可也比寻常小娘子要娇弱秀美三分。否则也不会一下就入了沈举人的眼,与她如胶似漆起来。

  婢子见贺氏红着眼圈,少不得上前低声相劝,贺氏只微微摇头,依旧是流泪不止。

  沈举人回房,见的就是这幅美人垂泪的画面。

  沈举人立时黑了脸,带了几分心疼,上前道:“可是老安人又为难你了?

  贺氏闻言,不由微怔。

  怎么就“又为难”?说句实在话,除了今日这事之外,张老安人前几日虽不怎么待见她,可除了让她立规矩,也没有什么磋磨她的地方。

  说起来还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沈举人是想起孙氏当年进门后张老安人那“花样百出”的调教手段,连孩子都能折腾掉一个可见当时惨烈,这才对张老安人有了防备,生怕贺氏也遭了孙氏当年的罪。

  只是那时他还是不通世情的毛头小子,张老安人只苦口婆心地说,都是为了他好,不降服媳妇的性子,以后家里难免西风压倒东风。

  沈举人因妻子嫁妆丰厚,心里也隐隐自卑,就任由张老安人行事。

  孙氏又是不爱道苦的性子,一来二去,沈举人只当是小打小闹。

  后来孙氏掉了孩子,连族长太爷都惊动了,张老安人因此进了家庙。

  沈举人当时心里虽也埋怨张老安人,可也怪孙氏不小心,又羞愤“家丑外扬”,夫妻两个终情浓转淡,渐行渐远。

  直到孙氏去世,沈举人也看破张老安人的嘴脸,才明白过来,当初张老安人压制孙氏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自己。

  孙氏流掉的是男胎,可怜他那没落地的嫡长子,要是活着,如今已经年将而立,早已能支撑门户,哪里轮得着沈瑾张狂?连带他也被人冤枉成“宠妾灭妻”、“嫡庶不分”。

  贺氏这不言不语模样,落到沈举人眼中,就成了“默认”。

  他挨着贺氏坐了,伸手搭着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哄着道:“到底她怎么为难你,说与老爷听,老爷与你做主?”

  贺氏晓得他这口气不对,并不像是对着妻子说话的口气,反而像似对着小辈,不过这几日私下里听了好多回,已经见怪不怪,便也柔柔弱弱拿出小女儿态,耳朵贴着沈举人耳朵道:“老爷,女儿遇到难处,可怎么好呢……”

  酒是色媒人,沈举人本有了酒意,这姣花软玉在怀里抱着,又听了这一声“女儿”,哪里还忍得住,立时双手托臀,将贺氏抱到腿上。

  贺氏身量娇小,被沈举人抱坐在腿上,倒真像是孩子了。

  “好女儿,快与爹说说,是不是这里为难了,让爹好好疼疼你……”沈举人上来淫性,一边说着淫话,一边还颠了颠腿,正好让那祸根对着贺氏私处研磨去。

  贺氏哪里受得住这个,早已羞得不敢抬头,心中犹疑不定,难道别的夫妻也是这般相处?这就是夫妻“闺戏”?为何这般叫人羞答答……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利之所在(四)

  外头虽是青天白日,可屋子里已经是娇喘声声。

  门口侍立的婢子眼观鼻、鼻观口,听得心跳面热,有机灵的少不得悄悄下去,吩咐小丫头备水。

  贺氏陪嫁中,没有乳母,有两个媳妇子,也没在内院服侍。剩下几个陪嫁婢子,都是黄花闺女,尽管晓得这时夫妻“敦伦”有些不妥当,可也没人敢去扫兴。

  至于沈家这边的婢子,则难免想到“白日宣淫”四字,对这新太太心生鄙视,要是妾室还罢了,不过是个玩意儿,老爷喜欢什么时候都能上床;一个当太太的,却是脸面都不要,还真是新鲜。不过,腹诽归腹诽,面上谁也不敢带出来。

  沈举人在孙氏病故后就住在书房,如今却是搬回主院,与新太太蜜里调油似的,大家面对贺氏时就不由自主地多了恭敬。

  贺氏也能察觉,这才越发奉承沈举人,明明带了羞涩,依旧任由他摆弄。

  屋里鸳鸯交颈,云收雨散,枕臂而眠。

  直到掌灯时分,沈举人方睁开眼。

  贺氏似察觉,跟着醒来,却是羞羞答答,不敢与沈举人对视。

  或许对旁人来说,沈举人不比少年郎英俊,眼角有了皱眉,身上也有赘肉;可对于贺氏这才出深闺的小娘子来说,平生只同这一个男人亲近过,又是名正言顺的夫主,除了曲意逢迎,也有三、两分真心在里头。

  沈举人见她娇艳欲滴模样,生出几分得意,在她怀里揉了一把:“现下知道羞了……方才哪个求我不要出来……”

  贺氏“嘤咛”一声,霞飞双颊,将小脑袋瓜子缩到沈举人怀里。

  沈举人摩挲着她的后背,直觉得心里痒痒的,却是体力有限,一时雄风难再,便道:“晚饭时辰都过了,五姐饿不饿?”

  贺氏知趣,娇声道:“回门都没吃好,正是饿着呢。”

  夫妻两人起床,要水收拾一番。

  等收拾完,饭桌已经摆上。

  看到自己面前一碗酸笋醒酒汤,沈举人心中一暖,望向贺氏时多了几分真

  酸笋汤清清爽爽,沈举人用完一碗,立时觉得胃里舒服许多。

  看着贺氏眼圈微肿,想起她方才流泪的事,沈举人道:“到底遇到甚难处了?你我夫妻一体,你有了难处,作甚要忍着?难道是信不过我会为你做主?

  贺氏闻言,不免迟疑。

  不管张老安人有多少不是,毕竟是沈举人亲娘,这哪里有对儿子说娘不是的道理?

  就是贺二太太那里,私下叮嘱的时候,也告诫她莫要犯了天下媳妇的通病,在沈举人面前不要直陈张老安人不是,要晓得疏不间亲。

  沈举人见她犹犹豫豫不爽利,不由皱眉。

  贺氏最会看人脸色,心下一颤,做出几分难过状,道:“就是老爷不问,我也要与老爷说的……若是单单涉及我一个,怎地我都忍了……可后头还牵着老爷名声,我万不敢自专……”

  沈举人闻言,面上带了几分郑重:“到底怎了?”

  贺氏轻叹一声,便将张老安人让她收拾沈瑾行李之事说了。

  沈举人立时黑了脸。

  贺氏说完,含泪道:“在外人眼中,我要成为容不下继子的狠毒后母……可安人怎么不为老爷想想?家事不宁,难道老爷就是那等昏聩之人么?说到底都是我不讨喜,要不然宗房大太太也不会不顾四房颜面,咄咄逼人;如今,安人又不喜我……”

  沈举人最爱的就是面子,偏生这几年将里外面子丢了再丢。

  眼见续娶了妆卤丰厚的娇妻,长子举业有望,次子出继高门,正是风光得意时,自己糊涂老娘却又要生事,不由大恨。

  沈举人连食欲也没了,立时起身道:“荒唐这是嫌四房名声还不够丑,非要闹出些笑话来此事你无须理会,我去与那老安人说去”

  贺氏自是跟着起身,柔柔顺顺地应了,亲送沈举人出来。

  站在廊下,借着灯光,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贺氏扶着自己的腰,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怪不得圣人说女子当“三从四德”,婆婆再麻烦又能如何?只要有丈夫在前面顶着,自己只管做个顺从“贤妻”即可。

  如今没什么再盼的,只希望早日得个一儿半女……贺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平平的小腹,心里多了几份甘甜与期待。

  张老安人房里,却是箭弩拔张。

  “儿子已经说了,请老安人安心荣养,等着儿子媳妇孝敬,作甚老安人还要生事?非要搅合得四房声名狼藉,族人笑话,老安人才安心?”沈举人一进屋子,就见老安人悠悠然地吃燕窝,心里越发着恼,毫不客气地道。

  有孝道在,自己已经将老娘供起来,只希望她不要再生事,可她却一次次与自己为难。

  张老安人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举人已经再次开口道:“还是老安人觉得家里不自在,想要往家庙里清净去?”

  张老安人闻言,浑身一颤。

  守着病夫弱子,张老安人能将四房支撑起来,早年也是极刚强的性子。可她平生最恨之事,就是当年孙氏过门后,自己被送到家庙中之事。

  四房子嗣单薄,孙氏流掉那个孩子是她的嫡长孙,她又怎么不心疼?

  只是孙氏可恶,惯会装模作样,又巴结宗房做靠山,她要是不调教媳妇,将媳妇的傲气压下去,四房以后就不知谁当家了。说到底,都是为了儿子。

  没想到过了这些年,沈举人却用这个来戳她的肺管子。

  张老安人火冒三丈,气得浑身直哆嗦,却依旧神思清明,指着沈举人道:“老婆子做了甚?让你喊打喊杀?那搅家精到底挑唆什么,让你连孝道都忘了

  “搅家精?”沈举人听了,不由冷笑:“难道是贺氏扯谎?老安人没吩咐她给沈瑾收拾行李?”

  当年孙氏进门后,对张老安人稍后不顺,张老安人就要闹一番,对孙氏也是一口一个“搅家精”。现下想想,孙氏温柔贤良,侍上恭顺,又哪里有半点错处?归根到底,张老安人当年进了家庙,也是自作自受。

  如今新妇进门,张老安人又来这一出。

  她没腻歪,沈举人却看腻歪了。

  到底哪个是“搅家精”,还有说么?

  张老安人见沈举人面色不善,哪里敢说是沈瑾自己张罗走,皱眉:“科试也考了,大哥早日启程去南京有甚不好?”

  沈举人嗤笑道:“然后呢?给贺氏扣个狠毒不贤的帽子,任由老安人拿捏?老安人难道不是四房人,这四房闹出笑话来,老安人脸上就添光彩?”

  张老安人嘴硬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是那搅家精自己心虚罢了。贺氏到底要作甚?她就存了黑心肠,见不得大哥好,想要闹得大哥没法安心读书……”

  张老安人巴拉巴拉说着,沈举人仿佛想起三十年前孙氏初进门时张老安人的日夜诋毁,只觉得心浮气躁,不耐烦道:“老安人要记得,如今儿子才是一家之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个女子就晓得大哥前程如何安排,贺氏如何调教,都是我的事,很不劳烦老安人操心依是那句话,请老安人养,四房这几年的笑话已经够多了,不用老安人再给大家添笑料”说罢,也不待老安人反应,立时甩袖而出。

  母子两个开始说话声音还是不大不小,后来都有了火气,恨不得吼起来。

  郝妈妈与几个婢子在门外侍立,听得战战兢兢,恨不得立时避开。

  沈举人到了院子里,夜风一吹,想起在宗房住着的沈洲,决定回去就叫管家打发几个仆妇到这里“服侍”,不能让张老安人再生是非。

  这时闹出笑话,他可没脸见二房人。

  至于沈瑾去南京之事,自然是扯淡。

  八月里乡试,七月出发都不迟,作甚要赶得这么紧?

  老安人越老越糊涂,只想着借此下新媳妇的面子,却忘了贺氏如今已经是沈门之妇,与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新太太下午从老安人屋子里哭着走的,正房里大白天就撵了婢子又叫了水,晚饭后老爷去老安人房里闹了一场。

  这一日下来,新闻一条接一条。

  四房世仆尽管背后说起贺氏都带了几分不屑,觉得养女就是养女,即便顶着千金小姐的名头,行事也太没规矩,比寻常小门小户里的小娘子还不知羞;不过心里却对贺氏颇为忌惮,这新太太年纪虽小,却肯放下身段收拢人,这才进门几日,就将老爷拢在身边,帮她出了几次头。

  沈瑾房里几个婢子,都是沈家家生子,自是也有消息门路。

  等到沈瑾撂下书本后,就有人上前低声禀了。

  当然,中间那条“叫水”的新闻隐下了,那不是婢子当说的,也没有儿子过问老子房事的道理。

  沈瑾并不晓得这些事都由他而起,不免皱眉。

  想着那新太太看着柔弱安分,并不像挑事的人,难道又是老安人故意为难

  沈瑾直觉得心乱如麻,脑子里立时成了浆糊,烦躁得不行。

  老安人到底怎么想的?家和万事兴,非要一家人闹得四分五裂才安生?

  还有自己那老爹,即便要替新太太撑腰,可也不当这般不留余地。这家里上下尊卑,真是乱了套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利之所在(五)

  次日,沈举人早早起了。

  想着沈洲那温文儒雅模样,他对着镜子,就觉得自己这一身装扮不顺眼起来。

  他身上穿着的,是为了成亲专门请人缝制的儒服,看着这簇新簇新的,总觉得带了村气。

  沈举人撂下镜子,就去了书房,将衣箱里的衣服都翻出来,寻了一件只下过一次水的八成新儒服换上,身上才自在些。又觉得头上儒巾颜色浅了,显得不稳重,有寻了深色的换上。

  他自然不会跟乡下老财主似的,带了金戒指或是金簪为饰,君子如玉,他就寻了块羊脂白玉的喜上眉梢牌,挂在腰带上。

  沈洲与他是同庚,不过大他几个月,可却是十六岁的举人、二十岁的进士,如今又是在顶顶清贵的翰林院任侍读学士;自己十六岁时也是秀才功名,第一次下场乡试,落地不说,接下来又连落第四回,年过而立才中了乡试;礼部会试,他不是没想过,也曾两次上京,可每次都名落孙山。到了第三次,他已经没有勇气上京。

  自己一事无成,面对功成名就的沈洲,沈举人心里如何能不唏嘘?

  想当年他少年时,十五岁过院试,曾被族人誉为少年才子。松江几个有名望的人家,也有人从中传过话,可是那些人狗眼看人低,因当时四房落魄寒薄,便只想要将旁枝庶房之女许给他。

  不管如何,他是四房小宗宗子,娶妻岂能马虎?

  后来族长太爷做媒,说了孙氏,即便是商籍,可嫁妆丰厚,行事稳妥,是没有一处不好的。

  孙氏性子温和柔顺,长得又好,自己当时真心欢喜……要是没有张老安人闹了一出又一出,使得他们夫妻决裂,也不会引得他心烦,不能专心在读书上

  想到这里,沈举人对张老安人的埋怨不禁又多了几分。

  这一日沈洲宴请沈举人所在,并不是在宗房老宅,也不是在外头酒楼茶馆,而是在宗房大老爷一处别院。

  宗房大老爷是沈家宗子,未来的族长,不会跟沈举人似的弄个脱籍妓女“金屋藏娇”,不过是个清净之所,偶尔有不方便在家招待的朋友,就到这里吃酒。

  沈洲之前跟宗房大老爷提要寻处幽静说话之地,宗房大老爷就提供了这处别院。

  沈举人早年同宗房走的近,与宗房大老爷交情亦深厚,倒是晓得这个地方,并不需要宗房这里安排人另行引路。

  帖子上约好的时间是巳正(上午十点),沈举人怕去得早了,让人小瞧;又怕去了迟了,显得没规矩。就估摸时间,巳初过了就到了,却没有立时进去,而是在街口寻了个茶馆,消磨了两刻钟才慢悠悠溜达过去。

  沈洲与宗房大老爷已经来了,坐在厅上吃着。

  茶汤清澈,味道香醇,正是今年明前龙井。

  宗房大老爷有一故交是茶商,这往来送礼的龙井茶都是专门私制的,同外边常见的龙井茶不可同日而语。

  沈洲是个爱茶的,慢慢品着,只觉得茶香沁入心扉。

  宗房大老爷见状笑道:“味道是不是极佳?要不要淘换块茶园给你?”

  沈洲笑着摇头道:“不过口舌之欲,可不费那个心”

  盐茶向来是重利,好的茶园哪里好容易弄到手的?

  这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即便有茶商想要借着宗房大老爷搭上沈家二房,沈洲也不想为兄长揽这个麻烦。

  自家又不差那几个银钱,何必去操那个心?

  自己兄长顺顺利利升到六部尚书位上,比什么都好;除非是不挪地方,否则升不了京官,除了去做从二品的布政使,可还有一种可能,去南京六部吃茶

  到了那时候,想要致仕养老都不容易。

  被发配南京六部的尚书、侍郎们,除了年纪尚轻等着机会的,其他的就盼着早日原品级致仕。回乡教导儿孙,也比在南京六部吃茶混日子强。

  宗房大老爷不过提了一嘴,沈洲不接话,就转了话题。

  两人正说这话,管事引着沈举人过来。

  族兄弟三人,重新见礼,再次入座。

  眼见沈洲老神自在,并不急着开口的模样,宗房大老爷知趣,便笑着说道:“庄子送来一些河鲜,我去看看,中午咱们添菜……两位弟弟且慢聊……”

  厅上只剩下两人,沈举人不由有些忐忑。

  他本以为沈洲前几日在人前温煦和气,这回又是“有求而来”,定会对自己十分亲近热络,不想自打他过来,沈洲神色十分冷淡。

  随着宗房大老爷的离去,沈洲的面色越发难看,屋子里的气氛越发凝重。

  沈举人额头直冒冷汗,仿佛回到年前面对二房大太太的情景。

  他突然想到来,二房不单单是他的族人,还算是孙氏半个娘家人。

  孙氏娘家只有一老父,当年却能得二房大太太亲自南下送嫁,两家交情不菲。

  可是孙氏……想着张老安人昨日对贺氏的“折腾”,再想起孙氏当年进门后入遭受的那些,沈举人莫名地有些心虚。

  难道二房不是“有求而来”,而是“兴师问罪”?

  沈举人咽下一口吐沫,心中有些慌乱,只能暗暗期待沈洲略过这一茬。

  沈洲看着沈举人脸上没了隐藏的得意,开口问道:“孙氏是怎么死的?”

  “自自然是病死的……”沈举人听是这个问题,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在沈洲的注视下,回答起来依旧有磕绊。

  “病死?真的是病死?听说孙氏‘头七,时,瑞哥也’病,了,等到后来族人才晓得他是先挨了打,后来又冻饿,差点送了性命”沈洲声音里带了几许寒意。

  要说过去他对孙氏的愧疚只有五分,那待详细了解孙氏母子在四房的日子后,就成了十分。

  沈举人见沈洲不留余地,直接揭开旧事,只能硬着头皮道:“都是贱妾耍的手段,险些害了我家二哥”

  “贱妾?郑氏,你那长子沈瑾生母?既是以下犯上,那可是送了衙门?或是不好家丑外扬,送了家庙?”沈洲淡淡地道。

  沈举人面色僵硬,道:“如此恶妇妇人,沈家容不得她,我已经出妾”

  沈洲见沈举人大言不惭模样,不由好笑。

  以徐氏的性子,即已经存心要过继沈瑞,怎么会打无准备之仗?

  年前她虽带了沈族诸子离开松江,却留下两个管事,名义上是随宗房大老爷添置二房祭田,实际上就为了打听四房的事。

  偏生四房因没了主母约束,沈举人待下又一味苛严,使得下人怨声载道。即便没人敢故意出去宣扬主家不是,可对于四房丑事也没人会刻意隐瞒。

  关于沈举人包妓子、淫仆妇婢子,外头不过影影绰绰,二房管事这里却查了准信,连淫侄女这最紧要的都没落下。郑氏卖张家姊妹之事,也调查得清清楚楚。

  沈举人行事这般不堪,让沈洲对孙氏的内疚从十分成了十二分。

  要不是顾及沈瑞,沈洲恨不得立时写信给小舅子,除了沈举人功名;不过有沈瑞在,事情又不能这么处置,于是便想要给他套个绳子。

  只为了沈瑞,沈举人这个生父,就得好好的,否认外人哪里管你是肖父还是肖母,只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连带着沈瑞都会被人当成品行卑劣之人。

  不过为了防止沈举人“得陇望蜀”,以为可以凭借沈瑞本生父就对二房“任意索求”,沈洲少不得先敲打敲打他。

  沈举人将错处都推到已经离开的郑氏身上,心里多了几份底气。

  沈洲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直接取了一个折纸,往沈举人身边的几上一丢

  那折纸看着单薄,沈举人却不敢去拿。

  “巧言令色你以为你做的好事能瞒了哪个?”沈洲冷哼道。

  沈举人并非白丁,亦是熟知《大明律》,自是晓得自己这几年行事有不周全的地方,如今也开始收敛了。

  听了沈洲的话,他心里打颤,一下子想到张四姐身上,又存了侥幸,取了折纸,打开看了,越看脸色越白……

  京城,昌平。

  孙太爷墓碑前,摆了祭桌。

  沈瑞身着素服,手捧祭酒,为孙太爷做了生祭。沈珏、沈琴、沈宝等人,在沈瑞祭拜完,也上前陪祭。

  看着沈家墓地那边子孙几代人的坟头,又看看孙家墓地这边孤零零一个,沈瑞叫了周二上前:“外祖没有近支族人,远支族人也没有么?”

  这个时候的人都讲究香火供奉,大老爷夫妇尊三太爷遗命供奉孙太爷香火,附和人情,可不和法理。毕竟大老爷夫妇是两姓旁人,孙太爷这样无嗣的,从孙氏族中寻一个男丁才承续香火才是正经。

  沈瑞问起此事,并非想要没事找事,给自己添个舅舅、表弟之类,而是想要探问探问孙家那边可有老人在京。

  即便相信徐氏人品,晓得她要是会告之陈年往事,就不会编瞎话骗人,可沈瑞还是想要听听孙家这边的人会怎么说。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不外如是。

  周二摇头道:“小人来祭庄小十年,并不曾听闻孙太爷那边还有族人……或许是在南边,不曾进京也说不定……”

  以三太爷与孙太爷的情谊,要是孙家真有族人在,定会安排嗣子嗣孙之事

  二房父子两代人都没提这一茬,可见孙太爷还真是天煞孤星似的人物,除了膝下一女,竟是半个族人也找不到。

  “外公旧仆,可有人来祭拜过?”沈瑞不死心地问道。

  周二摇头道:“这小人倒不曾听闻……孙太爷这边的祭祀向来都是老爷、太太亲自张罗,之前小人不晓得,小人在这里这些年,并没有见有人过来拜祭孙太爷……

  第一百九十八章 利之所在(六)

  等宗房大老爷吩咐人准备好席面,请沈洲与沈举人入席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府学教授虽是教职,又毕竟从九品品级在那里,半脚迈入官场。二房有心提挈,这对沈举人是好事,怎么还跟死了老子娘似的?沮丧中又有不愤?

  再看沈洲,依旧不热不冷温吞模样,倒是瞧不出有恼怒的地方。

  这是沈举人“狮子大开口”?

  要说从交情深厚上说,宗房大老爷与沈举人认识大半辈子,自然要比沈洲深;可真要论起亲疏远近,心里还是向着二房的。

  且不说长子在京需要二房长辈照拂,就是幼子以后也要在二房生活。

  对于二房小长房没有选沈珏,宗房大老爷虽有些遗憾,却也能理解。实在是沈珏与宗房关系太紧密,做了二房小宗宗子,以后宗房二房容易牵扯不清;选了沈瑞,则没有这个顾虑。

  想着沈瑞幼年经历坎坷,老成持重,与自己儿子感情又好,兄弟两个一动一静,往后在二房正好相互依靠扶持。

  因此,宗房大老爷是极不希望这过嗣之事有变动。

  他没有直接去敲打沈举人,不过在酒席之上,少不得将二房大老爷、二老爷赞了又赞,又将二房显赫姻亲提了几门。就差直白地表明,只要二房愿意,在京中权贵云集之地,或许弄不出什么动静,在松江一地却能翻手云覆手雨。

  沈举人原来心中还有些懊悔,不该在沈洲胁迫之下写了出继文书,现下听到宗房大老爷的话,想着沈洲那一句“张家姊妹在京中”,后悔就又变成了庆幸。

  就是为了沈瑞面上好看,二房也不会揭破此事。

  沈举人面色,反而变缓。

  沈洲见他一副认命模样,才开口说了府学教授之事。

  对于沈举人来说,本以为二房抓着自己小辫子,半点好处也落不到,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

  这一回,他真是喜形于色,对沈洲躬身道:“二族兄厚爱,弟定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辜负二族兄这番提挈”

  之前满心的不平与比较,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从九品,这也是二房一个姿态,二房乐意扶持四房。

  宗房大老爷在旁,却是有些傻眼。

  这才提府学教授的事?那这两人先前在客厅上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说的是甚?

  沈洲看着沈举人前倨后恭的模样,丝毫没有得意的地方。用沈举人的小辫子辖制沈举人,本是徐氏定下的策略,他只不过是临时加了个府学教授的饵在里头。

  至于那张家姊妹,谁晓得被卖的哪里去了,不过是拿这一句吓唬沈举人。

  正如徐氏所料,这一招对沈举人完全管用。

  可沈举人半句不问沈瑞在京状况,一点不舍嫡子的模样都没有,也让沈洲心寒。

  宗房这里是已经点头的,沈举人这里出继文书也写了,就差族谱更名,与迁沈瑞、沈珏的户籍。

  沈洲怕节外生枝,就与族长太爷商议后,次日开祖祠堂,为沈瑞、沈珏重填族谱……

  京城,安定门外,沈家马车缓缓而行,沈瑞一行人等从昌平回来。

  将到城门时,就听到后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骑马随行的管事见状,连忙叫车夫将马车往右边赶,让出中间的路。

  一骑呼啸而过。

  沈瑞探出头来,就见那人在城门前举着牌子喊了一句,就有门丁驱排队进城的百姓让路,让那甲士骑马进城。

  “这是兵部传信的甲士”骑马随行的管事见沈瑞面带好奇,策马过来道

  “是……蒙古人?”沈瑞问道:“蒙古人时常犯边么?”

  那管事点头道:“要是肯安分了那也不是鞑子了每年冬春时节都要闹腾两回,见怪不怪。”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当年永乐皇帝从南京迁都北平,就是为了防止蒙古人南下。

  蒙古人被汉人逼回塞外,一直没有死了南下之心,在“土木堡之变”后甚至还曾兵临城下。

  沈珏在马车里听了,也探出头来:“朝廷就容他们挑衅?”

  管事道:“哪能呢……朝廷也盯着这块,常遣人巡边……”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沈珏摩拳擦掌,有些不甘地对沈瑞抱怨道:“为何朝廷重文轻武?要是文武并济,我真想就此投了军去

  并非是他世故,嫌弃武职前程不好,而是因一入军籍,子孙后代都要从军户。他即便有这个念头,也晓得沈家不会允他如此行事。

  军户虽不是贱籍,子孙都在兵部征兵名册上,除非考了功名,入了仕籍,否则就要吃兵粮。

  沈瑞笑着听了他的抱怨,没有接话。

  有明一朝,除了开国时与靖难时群英荟萃,出现不少出色的武官,剩下就是平定宁王之乱的王守仁,还有明中后期那几位抗倭名将。

  大明朝天子,防着武将权重,可是爱用太监做监军。

  谁敢出头,谁又能出头?

  就算有武将得了功劳,不是被抢了,也是被掩了。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正适合大明朝的边军。

  族兄弟四人进京,少不得先见徐氏,后去见三老爷消假。

  兴奋了几日后,三老爷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教学生涯。不过因陪妻子的时间增多,对于东宅修建顾不上,就做了撒手掌柜,全部交给沈瑞去打理监看。

  沈瑞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对于这些事虽是初次接手,可有管事在,不懂的开口问就是了。

  只是看到花园本有一处半亩荷塘的规划,如今就要动工开挖,沈瑞仔细想想,觉得不妥当,就去寻了三老爷。

  “三叔,这处荷塘是不是改成旁的?牡丹园或是菊圃之类?”沈瑞问道。

  三老爷摇头道:“平白改了作甚?你大伯娘爱吃藕,你三婶娘也爱荷花…

  “可家里以后有幼儿,小孩子最是调皮……”沈瑞道。

  不是他防患于未然,实在是水火无情。

  南边的孩子,常听闻有溺死的。

  即便沈家这样的人家,小孩子落地前后定是奶妈、婢子的跟着,可总要以防万一的好。

  以三老爷的身体,说不得这个孩子就是他唯一的骨血,怎么重视都错不了

  三老爷这才明白沈瑞所指,不由脸色一白:“是我糊涂了……竟没想起这一茬……”说到这里,又有些不放心,叫人取了东宅图纸来,盯着看了半响。

  “要是你三婶给你添的是弟弟还好说,等稍大了随便分一处屋子就行……要是给你添个妹妹,可还得有闺房……”三老爷说着,对于这东宅之前的设计,就有些不满意起来。

  沈瑞笑道:“家里这么多屋子,还会少了地方住?三叔担心的忒早了”

  三老爷轻哼了一声道:“你是臭小子,晓得什么?女儿家最是矜贵,这闺房可不能设在随便地方……”

  不过他看了图纸半天,心里却拿不下主意。

  沈瑞怕他因此事耗神,少不得多嘴道:“不是有玉姐的例在……”

  三老爷想了想,点了点头,在图纸上划了一处地方,本是花园一处读书小轩:“那就在这里起个小三间的二层阁楼”

  他轻飘飘的交代一句,剩下还是沈瑞张罗。在已经定好的工程上,推翻原来的,也不是简单的事。就拿这木料、砖料来说,原来准备的,现下肯定不够用。

  还有花园拢共就那么大地方,此处屋子扩建,旁边就要跟着腾地方,需要修改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

  冬喜见沈瑞从早忙到晚,读书的功夫都少了,少不得担心,私下道:“二哥,会不会耽搁了读书?要不要与太太说一声?”

  沈瑞摇头道:“不必。不过忙着两日,等都吩咐妥当了就好了。”

  三老爷将事情都推开他,徐氏也任由他安排,都是在给他立威。

  即便之前因三太太怀孕沈宅下人里有些动荡,可如今也都悄无声息。

  沈瑞本想要直接问徐氏孙沈两家事,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当,便请了周妈妈过来,旁敲侧击了几句。

  周妈妈是徐氏陪房,随着徐氏进沈家三十余年,当年的事情自然是晓得得真真的。

  只是主人们没说,她哪里敢多这个嘴?吱吱呜呜的岔开话,离了九如院,立时往正房去了。

  沈瑞要的,也是这个效果。

  不好直接问徐氏,可也不好稀里糊涂下去,否则就有为了富贵不顾生恩的嫌疑。

  到底告不告诉他,如何告诉他,还是让徐氏那边拿主意为好。

  听了周妈妈的话,徐氏沉默了半响,叹气道:“我晓得他是个聪明孩子……罢了,这事总要与他说的,去请瑞哥过来……”

  周妈妈闻言,不由迟疑:“太太,要不等过继后?要是瑞少爷受不住?”

  沈瑞进京三月,周妈妈虽没有投靠,可也示好了几回。

  同三房没落地的孩子相比,周妈妈自是希望沈瑞做长房嗣子。

  即便沈家对不起孙氏,可徐氏却对得起孙氏,有这份渊源在,沈瑞只有更孝顺徐氏的。

  徐氏摇头道:“他既是聪明孩子,就晓得怎么是对自己最好……如今问这一句,不过是不想当个糊涂人罢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尘埃落定(一)

  徐氏打发婢子过来相请时,沈瑞微微有些意外。周妈妈才从九如居离开没一会儿,他本以为要等个三、两日。

  不过想想徐氏平素为人行事,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不管孙沈两家不可言会的纠结是什么,总有告知沈瑞的一天,早一日、晚一日又有甚差别?

  正房里,徐氏从梳妆台下的一个妆匣里取出一封信,信纸早已发黄发脆,上面字迹也有些不太清晰,正是孙太爷当年将在京产业全部赠与她的手书。

  算下来,孙氏远嫁已经三十来年,孙太爷、三太爷等人也没了二十余年。

  即便现下想起,徐氏依旧心里沉甸甸的。当年连续两年,她们夫妻两个就在一场接着一场的丧事中,随后大老爷、二老爷守了六年孝,那个时候的艰难非同一般。

  等到沈瑞过来,徐氏招呼他上前坐了,吩咐婢子上了茶果。

  此事说来话长,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交代的事。又因涉及到二老爷与二太太,徐氏想了想,就挥挥手将其他婢子都打发下去,独留下知情的周妈妈在旁服侍。

  只是有些话能对沈瑞说,有些话却是不好说。

  徐氏心里转了一圈,就从沈孙两家太爷的交情讲起。

  三太爷既将孙太爷视为恩亲,那恩情指定不小,确实也是如此。

  当年三老爷与家人族人决裂,独自北上,出发没几日就病倒。

  船行运河之上,船家自然怕晦气,就将他们主仆撵下船。正赶上江匪作乱,上岸劫掠,三太爷几乎送了性命。恰逢孙太爷路过,救了三太爷一命。

  这就是两家交情之始。

  后来三太爷远离族人,立足京城,几次被人为难,还曾被官场对手挤出京,又是孙太爷屡次援手,出钱出力,为三太爷筹划,才使得三太爷得以重返京城,升了小九卿,后来又官至通政史,位列大九卿。

  三太爷与孙太爷相交四十余年,相比骨肉,后见孙太爷年逾古稀,后继无人,膝下只有一稚龄之女,就劝他到京中养老。

  孙太爷这才陆续结束南边生意,带女儿孙敏进京。

  因孙家是老父弱女,三太爷主动提及儿女亲事,为次子求娶孙敏,又接了孙敏进沈家教养。

  至于二老爷悔婚那段,徐氏也没有隐瞒:“等到你母亲将及笄,两家打算正式议亲。二老爷已经十六岁,中了举人,二太太是他与你大伯的姨表妹,表兄表妹的两下生出情愫来。先姑溺爱次子,便私下与乔家又订婚约……”

  而后三太爷要休妻、二老爷去太爷处“负荆请罪”,一直到孙氏远嫁、二老爷会试落第后成亲分家,徐氏都没有隐瞒,一件件是说了。

  最后说到孙太爷的暴毙与三太爷的抱憾而终……

  因沈瑞先前已经想到孙氏与二老爷婚约的可能性,所以对于婚约这段并不算意外,令他诧异的是孙太爷与三老爷感情之深厚,怎么有超越骨肉之情的意思?

  当年三太爷已经位列九卿,长媳又是相府千金,次媳出身也不当太差,却不顾门第之别,直接为次子定下商贾出身的孙氏。

  二老爷的悔婚与三老太太对次子的纵容,倒是更符合人之常情。

  两家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几十年的交情,也该渐行渐远。

  可是孙太爷依旧信赖沈家,将独女婚嫁托到三太爷手上;即便不是儿女亲家,也将京城产业借答谢徐氏名义馈赠沈家。

  三太爷这里直接舍了二老爷这个儿子,后因孙太爷之死毁哀过甚,不到半年就死了;到死也没原谅三老太太,夫妻两个最后分葬。

  这两个老爷子倒是“有情有义”,可却是将这份“义”凌驾在在骨肉之情

  人都有私心,可这两个老爷子面对老友的时候,好像更是为对方着想的多

  沈瑞听了,莫名觉得古怪,忍不住开口道:“大伯娘,这两位老爷子是不是还有别的交情在?”

  徐氏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沈瑞一眼,道:“什么交情?”

  沈瑞道:“例如契兄弟之类的……”

  孙太爷籍贯温州府,闽浙之地向来男风盛行,民间私下结为契兄弟的男子并不少见。

  三太爷北上时,是弱冠少年;孙太爷年长十余岁,这个么……

  徐氏本想要斥责沈瑞言语轻浮,可是见他一面正经的模样,显然并不是说笑,而是真的在琢磨这个可能性,哭笑不得道:“莫要想七想八,没有这回事

  两人本是外姓人,即便有救命之恩在,可情逾骨肉,也曾引得人遐想,三老太太就是其中之一。

  可徐氏冷眼旁观,并不觉得这两位老爷子是好男风的。

  三太爷有妻有妾,孙太爷身边妾室侍婢也没断过,两人交往亲近归亲近,却不是那种关系。

  沈瑞听了徐氏的话,就将这个可能性划去。

  虽说为尊者讳,可徐氏连沈家悔婚这些事都说了,别的自然也不会特意瞒着。

  想了想孙太爷与三太爷的年纪,沈瑞不由想到昨日在昌平沈家墓地看到的二太爷衣冠冢。

  二房二太爷比三太爷大九岁,当年松江城外遇倭寇时,只知被砍杀,却并不曾找到尸首。

  这二太爷与三太爷差九岁,孙太爷与三老爷差十来岁,这似乎也能贴边。加上三太爷命长子、长媳为孙太爷充孝子孝妇,披麻戴孝。

  “伯娘,两位老爷子真不是亲生骨肉?”沈瑞想到这里,开口问道。

  后边的话,他本可以不问,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大老爷夫妇的照拂;不过那样的话,说不得多想的就是大老爷夫妇。他稍有不是处,就会被人看成是“携先辈恩情”任性。

  徐氏叹气道:“你大伯与我也这般问过先翁,先翁却不置可否,除了去了的先人,谁也不晓得答案到底是什么……”

  要是孙太爷就是当年的二太爷,为何不重回沈家?孙敏怎么能嫁回沈家?

  要是孙太爷不是二太爷,那除了大家熟知的“救命之恩”之外,还有什么大家不知晓的关系?

  沈瑞觉得自己没弄明白,反而越发糊涂了。

  不过逝者已矣,不管孙太爷到底是何身份、与三太爷到底是何关系,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瑞该如何面对二老爷、二太太。

  “二太太要是晓得我娘姓孙,可会反对我过继?”沈瑞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徐氏摇头道:“你是我们这一房的嗣子,我与你大伯的事还轮不到她插嘴

  “那大伯娘瞒着她……”沈瑞有些不解。

  徐氏道:“是二老爷私下恳求的……二太太不会与旁人闹,却会闹二老爷

  到底二老爷、二太太是沈瑞长辈,徐氏怕沈瑞心里不自在,道:“当年先翁在时,就给你大伯他们兄弟几个分了家,如今虽一块住着,却不用顾忌那许多……若是有一日,大家相处不好,搬离的也是他们……”

  徐氏将立场摆的足足的,已经有了取舍。

  二太太的偏执,沈瑞进京第一日就曾见过。

  想着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沈瑞虽感动徐氏的取舍,可也不由头疼:“大伯娘,以后那边定是要看侄儿不顺眼的……”

  徐氏轻哼一声道:“那你就怕了?要知道你以后不单单是我与你大伯的嗣子,还是二房小宗宗子,需要应对的可不单单是二太太一个,会遇到的麻烦事也不会只有这一桩”

  徐氏的口气有激将之意,沈瑞心中叹息一声。

  同四房那两位“至亲长辈”相比,二太太这里委实没分量。

  四房张老安人与沈举人一个是他亲祖母、一个是他生父,只要心想,随时都可以一顿板子要了他性命;他要是不过继出来,以后的婚配与科举前程,他们也可以完全插手做主。

  二太太一个隔房婶子,不过是亲戚,顶天了是冷言冷语。

  “侄儿担心的并不是二太太,而是二老爷实不愿让大伯与伯娘为难……”沈瑞道。

  要是二老爷见他不自在,一来二去的,为难是只会是大老爷与大太太。

  大老爷对于二太太这个弟媳妇不假颜色,可同二老爷、三老爷之间兄弟之情却重。

  徐氏闻言,却是一怔。

  沈瑞年纪轻轻,在刚知道这般大事的情况下,还能想到长辈的立场与难处,难能可贵。

  她面上带了笑道:“你不用担心二老爷,当年的事情本就是二老爷有错在前,我冷眼瞧着,他早就悔了……要不是我与你大伯先订下你,怕是他都要惦记讨你做嗣子……”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当年是是非非,毕竟是当年事。孙沈两家到底恩恩怨怨也掰扯不清楚,你晓得此事就好,没有必要去计较。要知你不单单是孙家外孙,还是沈家子弟。我与你大伯择你为嗣,有孙家这一段前缘的缘故,也因你是沈家子弟,可最主要的是舍你其谁?你是个勤勉好学、能支撑起门户的好孩子,在族兄弟之间最出色的……”

  一番毫不吝啬的褒赞,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有些发烫。

  不过等出了主院,沈瑞就恢复了常态。

  九如居中,沈珏已经在等着。

  见了沈瑞回来,他立时迫不及待地问道:“瑞哥,你可是问大伯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