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伊甸转动的火焰穿破蓝星的云层,地上就再度被黑暗的云带覆盖,冷冷清清。
火焰在太空离奇变幻,犹如一朵盛开的莲花,每一点流星都在自旋,好像散落的烟花,又像飞向银河的龙。
伊甸之花以人智显现的模拟人格就在这火中不停地演绎各种各样连锡安自己都未必晓得的地球的神秘与怪兽,还有那些同样锡安不晓得的在银河中曾经出现又短暂消失的东西。
他在火焰的幻影中,看到能源危机文明倒退后,又看到另一个结局中地球的船只持续数年航行抵达木星圈,在木卫四上探索,惊喜地发现木卫四厚厚的冰岩十万米以下存在一个液态海洋。而这个海洋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原始生物。
更奇异的是,在海洋的底下,沉沦着一座神殿。
神殿里雕刻着一个没有脸的狮身人面像。
之后,人类就从这一奇妙的古菌神殿中找到了空间跳跃的线索,开始反复测试不确定传送的威力。
他们并无法理解这种技术的原理,只知道这样做就可以成功。
这可能不是别的……锡安突然意识到当初降临者和他说过的事情,还有波江座晶体曾陈述过的事情。
也许,伊甸之花银河间接证明了这些存在于银河之中的异物正是星人们取得空间折跃能力的关键。
这样,线索便能与降临者的猜测同时吻合。
但就算这样,也会终结。
他看到人们面对各个并不互联的星球开始尝试使用机器人构建统治基础,但相距数万甚至数十万光年的星球上,也无法保证中央到命令的传达。地方机器人遵循的民生法律的一次修改、升级与维护所需的时长,在跃迁的支持下,也需要数个月。
于是人类的国度陷入高度自治,由于跃迁技术无法进一步发展,各个地方的联系开始减弱断裂,接着就是基于各种各样诉求的分裂。
统一体无法继续维持那巨大的身姿,就开始分裂成数个规模相近的较小的统一体。
不同星球上的地区开始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思想特征,他们的语言、习俗也变得大相径庭。在愈演愈烈的自我调整中,他们连彼此的审美外貌也差距到不可思议——譬如有的以胖为美,有的以瘦为美,前者的体重可能是后者的数倍。而基于不同星球的重力,他们的身高与骨骼也差距极大,最高的有数米,最低的则不足前者的三分之一。
在海洋的星球上,为了尽情嬉戏水泽,他们唤醒了原本的鱼的腮裂。而在寒冷的星球上,茂密的体毛则从古老的基因库中被挖掘出来。
而他们便长着那原始的被演化所抛弃的鱼蹼以及人造的循环器官,开始在双星照耀下的海洋中游曳。
他看到有的星球开始研究人体的替换。尽管这项技术并没有成功扩散开来,但它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和差别由财富决定。
资本与财富意味着自己对社会资源的拥有、干涉或控制的能力。
他看到人类的疆域扩张到数十个恒星系的行星,足有千万亿的人散布在各个区域。
但各个地区能够维持齐和谐心一致的极限的单位,就是‘星球’。
每个星球的人不再相同,成为了不同的“星人”。
社会开始分裂和崩塌,行政的疆域也开始四分五裂。
而这就是伊甸之花所说的单宇宙,依靠奇异,人类所能抵达的最好的可能。
“你觉得这很讨厌吗?”
他问。
锡安没有回答。
他说不清是讨厌还是平静。
“这很寻常,也有一些不同的发展。但所有的发展都会在抵达极盛后开始收缩。”
模拟人格的虚影在火焰中越发明显。而他作为人体轮廓的边缘正在散发出无限的光。
“地球上的智人走出非洲后,文化基因就是如此发展的。只不过你们都存在于一个星球上,因此你们的生物学基因特征还是一致的。”
它说的基因并不只是DNA。
文化也是基因。
一切可遗传(传承)的、用于区别彼此的亲缘关系是否接近的因子都是基因。
“实际上,你们所发现的降临者的事情不已经佐证了这点吗?你们发现十亿年前降临地球的外星人也曾播种银河,因此,诸多人形的星人存在于这个世上,不是吗?”
火焰熊熊燃烧,上千万种锡安认不出来的不同的星人开始分散开来了,它们有着不同的意识形态,有着不同的道理,彼此之间既不认可,也不接受。由于异端的跃迁知识所需要采取的几种资源在跃迁的滥用中开始萎缩,这火焰中的文明开始萎缩。
“但这时,在资源枯竭之前,却是它们要比之前的统一更高的全盛期。这次的全盛期可以与它们刚刚离开地球时相匹敌了。”
真正的山顶。
伊甸之花赞叹道。
他们用了一千年的时光抵达了新的山顶。
“为什么?”
锡安问。
“因为它们彼此都拥有不同的思想。人类的世界已经演绎过一遍了。”
模拟人格说。
“纵观地球的文明发源地,很容易发现,现代文明的起源在于欧亚大陆的东边与西边的碰撞。东边的文化传入了西边,西边的铁骑又踏破了东边,在这交流之中,滚滚的工业之潮好像时代不可逆转的大势。可是呢?美洲呢?非洲的南端呢?又或者澳大利亚呢?”
模拟人格在火中一划,轻轻地在欧亚的中间将其截断,让山岭崎岖的欧洲大陆飘入大西洋的中间,而有着广袤平原与河流的东亚飘入太平洋中。两河流域也被截断,落入同样广大的印度洋中。
于是在二十一世纪,锡安看到崎岖蜿蜒的乡村道路上布满了牲畜的粪便,原本所见的一切文明都消失不见了。
“只需要地表的一点变幻,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模拟人格在火焰中说。
“而这只是一道寻常的关卡,只影响星球物种的智力是否能抵达该物种结构的理论上界。”
这理论上界已经计算了本身进步的可能。
火焰在宇宙中继续燃烧。
“其实在人类目前的智力下,已经可以简单地算出一个有趣的极限。我看到你们称之为布雷莫曼极限。你们称布雷莫曼极限描述的是单位物质在单位时间内所能达到的最快运算速度。这个速度是有其确切的上界。”
它凝视着锡安。
虚影中,锡安看到一台比木星更大的计算机正在计算如何阻止宇宙最终热寂的答案。那是伊甸之花在别的宇宙中所收集的智慧的一种。
“在这个宇宙中,地球大小的计算机,让它抵达理论的布雷莫曼极限,计算五百一十二位的密匙需要从宇宙诞生到宇宙热寂的时间。哪怕继续增大它的物质密度与质量,直到……钱德拉塞卡极限……也就是大质量物体不被电子简并压力彻底压垮到中子星的程度,也需要比人类的诞生到灭亡更长得多的时间。而这经过换算,这就是星球生命确切的智力极限。”
极限之所以是极限,那就是抵达不到。
哪怕能抵达到,它的能力也无法挽回岁月昭示的灭亡。
接着,它温柔地说道:
“但你们无需灰心丧气。因为人类到目前为止所见到的所有外星生命与人类的水平都在同一条终点线上,甚至你们做得比它们更优秀得多!你们所见到的一切银河的星人无非是比你们多获得了一点并非属于它们自己的知识……但与你们的本质仍是一样的,与我们……”
它说。
“也是一样的。”
那时,地球的澳洲及附近,夜晚已经过去,太阳又要出来,山顶的星星们也都无影无踪。云层被打破后,天空格外晴朗,原野笼罩在一种神秘的薄明之中。
茫茫天地里,只有那云迹飞翔的一线火焰是那伊甸之花存在过的痕迹,以及曾经一千亿余人活过的证明。
南夕子抬着头,远远眺望。
“光先生……你还在那里吗?”
“与你们也是一样的……?”
星空流射的火焰中,又无数的概型正从锡安的身边不停地掠过,演绎着无数的人间。
而这些演绎,又都蕴含于伊甸之花其中。
那虚影就端坐中心,不远不近,是这无数演绎的基准点,寂寞地说道:
“其实很容易想象,不是吗?就像地球上的美洲,缺少适合的牲畜,也缺少金属,所以直到欧亚大陆的入侵者,也无法进化出文明。又或者,我们换一个……把人类放在一个纯碳质的星球上,你们觉得他们就能发展出文明了吗?”
火焰静静地燃烧着。
“你们的一切自信无非取决于一点……那就是你们宇宙的物理法则允许你们继续进步,就像之前数千年对你们的允许一样,允许你们钻木头就能取出火,允许你们使用电……可物理的桎梏又是非常显然的,你们从木头换成了煤炭,从煤炭换成石油,但你们使用能源从来没有变过。只有一种……那就是烧开水。”
也就是蒸汽机的原理。
无数的星光从它的背后向前方飞跃,变幻成各种各样的能源工厂排出废水的样子。
“用各种各样的能源去烧开水。把化石能源燃烧去烧开水,把核反应放出的热去烧开水,把氢气燃烧去烧开水。唯一的进步在于,用太阳的光照和地球自然运动中的机械能直接转化为电能。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都体现了宇宙物理其精确至极的运作。而你们的探索,无非是在一块确实存在的领域中找到最好的方法。”
废水边上,锡安看到了一朵血色的花正在摇曳。花里,那没有脸的轮廓出现,继续说道:
“这不是你们的错误,因为,在你们的宇宙中,毫无疑问,你们已经抵达了极点——一个伟大的高度,那就是二十一世纪的现在、思想的全盛期。这是很少有生物达成的成就,绝大部分生物不可能抵达理论极限,抵达之前就会灭却……比如地球上存在过的姆大陆上的文明,又或者那些遁入地底的地底人们。而接下来的即是天渊,是那自然设立的从星球到星际所无法跨越的天渊。”
模拟人格说到这里的时候,所有火焰幻境一一消灭,散作无数莲华,开始在虚无中散落。
“想要超越极点,就要选择放弃维持自身原本的形态,就像这样——”
然后火焰扭转,锡安看到许多人的大脑已经插入了许多辅助用的芯片,接着机器人的智力超过了人类的智力,开始自我进步。这是伊甸之花之前早已演绎过的事情。
它说这样的智力极限在不足四万两千。
“还有这样……”
他看到一种古怪的真菌开始在人的大脑里生长。接着在人活着的前二十年,他们的知识将能够共享,免去所有的学习成本。
这样的智力极限在两万。
“或者这样……”
人用一种不知从哪里寻到的意识转化的技术,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了电脑之中,而自己原本的身体则与电子融合在了一起,从而同时获得了计算机与人脑两倍的算法。而更进一步,所有的人利用这种可怕的技术,全部连成了一片。至于机器人们则负责劳动,维护计算机。
它说这样的智力上界会有数十万。
“你觉得这些比我都高贵吗?进化成机器,与其他的生物共生,或者将自己的意识从一个地方转化到另一个地方,改变身体与改变意识,究竟是什么更高贵呢?”
它问道。
紫红色的火焰之中,无数的只眼,绕着这唯一的求问者开始旋转,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
每一只旋转的眼睛中都倒映着一个人所看到的不同的人间。
它无比庄严地用人类的语言阐述那异界发觉到的真理:
“如果一个事物能够出现在某个事态之中,那么这一可能性必定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于事物之中。因此,在逻辑世界中没有纯粹是可能的事情,逻辑涉及了每一种可能,而一切可能都是逻辑的事实。”
锡安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种痛苦又可怕的情绪在他的心头不停地积淀。无数的眼睛都落在他的意识中,让他迷离。
“你认为的矜持无非在于一点,你们的地球上存在诸多怪异的现象,而这些怪异的现象无一不是知识的宝藏。那你知道这些又来源于什么吗?”
锡安还来不及回应,就发现自己又到了一片海中。
海里正在漂出无数的东西。
那些来自于已经消灭的古代,并不存在于现实的异界,或者其他的、也没有人知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宇宙——
“那就是打破孤立的壁垒,就像你们欧亚大陆的两头彼此的干涉一样。”
它说。
“而我即是这么一种‘自然’。”
螺旋的星空下,他又在火焰中看到了一个新的宇宙。
在这个宇宙中,所有的生命就像是七巧板一样,可以互相拼接在一起,并且必定可以拼接在一起。所有物体都各尽其用,绝无荒废。
一切个体都是整体,又同时是个体。
“还是你觉得这些也比我高贵呢?只因你无法理解我,而好像能理解它们?……”
这就是伊甸之花,也是它所代表的真正的……异界的法则。
“你以为可能存在的一切道路,在这个年轻的宇宙中,也早就有无数的人走过无数遍。而你以为异常的我,恰好就是这如满天星数不可尽数的尝试中最后呈现在你的面前的,无数星人共同选择的道路。”
它说到这里的时候,锡安看到模拟人格正在灰灭。而那时伊甸之花在星系中掠过的痕迹犹如最为灿烂的恒星。
他看到它的背后还连接着不知多少的宇宙。而这些宇宙之中也居住着不知几何的生命,以一种更高维度、更奇想的异界的方式彼此融合。
在其中,超古代与现代、两届人类的上千亿的智慧就像皓月之下的萤火虫一样渺小,可是都在熠熠生辉。
所有的智慧互为平等,一一放射火光。
一千,或者两千,数不清楚。
数亿或者葛立恒数……?也不知道。
它在无数的宇宙中不停地自我增殖,早已是超越一切人智的庞然巨物。
“没有什么是特殊的,我们都不例外。”
它温柔地说道。
“我们没有消灭任何东西——而人类的过去也绝没有白费!”
你们的可能将赐予我们可能。我们的可能也将赐予你们可能。
我们彼此存在于一体。
这模拟人格在自我的消解与回归中婉转歌唱,赞颂着自古从今每一个出现过的不同概念的智慧与文明的歌。
“你说的这些我并不很懂……”
那时候,这世界尽头既不愿融入、也不想离开的人寂寞地说道。
模拟人格已经消灭,火焰之中只剩下无数紫色的眼睛,寂静地旋转着,聆听这与它一样古怪的人的说话。
他们正越飞越远,伊甸之花正不停地远离地球。异自然正在以光速行进,而它所走过的路径上,就像妖星一样,宇宙速度的上界已经不同。
“可是……可是……人类……不,我们——”
那时候,锡安又想起了居间惠临终之前的话语,于是他不自觉地更改称谓,就这样奋力地,在这世界的尽头而太空无限延展开来的地方,大声向伊甸之花嘶吼道:
“万一,万一,我们继续走下去,就是能不一样呢!并非像你们这样,而是连你们也想象不到的路!”
只是模拟人格不在,伊甸之花是否回答又回答了什么,都已无法以人类的感知理解。锡安只发觉到驱逐他的火焰和他一起被光速行进的伊甸之花甩向发出木星遗址上那无数光丝的聚集体。
锡安拼了命地想要抓住那飞翔中的伊甸之花,不想脱离。
明显的时空性质上的差异,让锡安看得清清楚楚。
可就在这时,木星遗址上的光丝就好像野兽嗅到猎物一般,身上数十线摸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的光丝,一一向这空中光团般的巨人冲来。而锡安在这忽如起来的轰击中,勉强凝聚实形,同时两手并拢,放射热线,径直跨越数千万公里,与之对撞。
两种力量在太空中产生的爆炸,足以作地球上又一颗明亮的星。
他收回手的时候,他看到足有木星核大小的光丝团毫发无伤。但这短短的时间交错,已让伊甸之花无限的远离。
只余下一阵袅袅的回音。
不知为何,过去的回忆次第飞过他的脑海,紧接着,他又听到了居间惠在离别前的那句对不起……
对不起啦……我们已经到达不了那样的未来了。
在伊甸之花的最后时刻,她是那么说的。
而他也只能萧索地转过头去,看向即将面临最后的地球。
原本蔚蓝的世界已被黑雾尘封,纵然太阳在背后明明白白地照耀,依然一片黑暗。
“可是这样……我们不是、我们不是就没办法证明这一切了吗?而就像花所说的一样,到此为止了吗?”
最后,他只能在虚无太空之中,发出一阵悲戚的呜咽。
不再能征服恒星,也不再能征服死亡。
不再能征服贫困,也不再能征服纷争。
至于曾经梦想过的一切或者他约定过的一切,随着人类历史的到此为止,也即将到此为止。
而这就会是人类世界结束时候的样子。并非轰然落幕,而是郁郁而终。
寂缪昏暗的宇宙,他好像已经看到了盖在地球之上的死亡。
那时,地球上还活着的人同样在凝望这熟悉又陌生的星空。在这一片荒凉的黑色的世界里,每个还睁着眼睛的人都知道他们就是这世上最后的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