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是神秘频发的季节。当时,比恶魔全书与螺旋教典还要早几年的,有本叫做幻兽辞典的小书。这是当时的大作家博尔赫斯出于兴趣,搜集人间稀罕的神话传说资料一边阐述一边评论而成。
这书不像恶魔全书留有超自然的原本或抄本,但一直很受TPC的重视。
不知为何,幻兽辞典有许多没有出版的篇章,其中被临时撤销的最后一篇曾写到一个经典又古老的谜语。
这个谜题,应该很少有人没听过,它是俄狄浦斯王中斯芬克斯兽对每个过路人都会有的质问:
“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
如果人答错了,人就会被斯芬克斯兽害死。
如果人答对了,而斯芬克斯兽则会羞惭地自杀。
根据杰顿星人的调查,《恶魔全书》的画者曾经阅览过《幻兽辞典》,希望从中找到灵感,他在一本影印版中曾留下批注,说这本书里所载的最后的幻兽即是人们自己。
说来,从结果来看,人已是地球进化树上、最后的、也是最不可思议的物种。
过去的一切动物都不会记载动物的生存、发展与历史,只有人类正在尝试探求过去与未来的知识。
这是星球上所要出现的终结进化历史的胜利者。
“你也是被死去的星球寄寓厚望,期望超过地上,前往外太空、开拓星球所无法抵达的疆域的物种……”
杰顿星人在太空中,一边拨弄手中的晶球,一边注目地上最后的背对太阳的火柱。
“只是……一切有尽,从此别过了,地球人。”
杰顿星人转过头去,不再观察地球。
它的一切任务都已结束,也不准备给自己再增添任务。
杰顿星人所乘坐的圆盘飞行物开始向外漂移。它将加入其它星人的队伍,一起等待时空糜烂现象缓解的时刻,之后,逃伺机遁而出。
太阳系已是无法收拾的残局。
而他们更需考虑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接下来的发展已经非常显然。
伊甸之花所代表的异自然将会离开地球。而那来自海底的更可怕的异自然将会支配这个星球,并开始其无限的向外的扩张。
这样的现象在这个宇宙中将不会少见。银河一千亿以上的星系里,栖息着异自然的地方也绝不在少数。
进化之路终会走向尽头。
而星球生命的智慧也有其端点。
那时人间,数不尽多少风吹雨打。现在还活着的人有一千或者一万吗?还活着的人一片迷茫。
在狭小的地点正在入睡的人在噩梦中抬起头来,为自己刚才所梦到的一切感到不解,开始发抖。
澳中的荒野上,幽怜重复对南夕子说道:
“倘若不是这样,你就不做了吗?”
“我……会做的。”
她犹豫了很久,低头凝望月华穿过云层洒在地上的白霜,火的影子在月光中狂乱地舞动,才说:
“因为我想知道,而那时候的我却还不知道。”
“那就是了。”
幽怜露出和蔼的微笑,用虚幻的投影轻轻地合在这个三千万年后的后代的手上。
她抬起头来,看到野旷天低,八方都是厚重的雨云,下着浑浊的雨。硕大的忒伊亚之月就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徘徊,好像要没入遥远的海里了。
“你已是超古代人最后的末裔……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最后,两个人背靠着背,静静等待世界的终焉。
“你说我是最后的后裔,那么地球人和超古代人又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很久,南夕子问。
幽怜一时没有回答。
直到火焰开始向上腾起,变出诸多古怪的丝线或带子般的怪影时,她才说道:
“居间惠说你的失误在于你没有完全地遮掩你的一次血检的结果。”
南夕子听到这里,才如梦方醒,想起那次上太空的血检:
“恐怕那次测出来了,我自己私下检查过,从血里可以发现我的基因与人类的相似性大概在百分之九十八左右。”
“夕子,我没办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我也没有经历过完整的三千万年的演化。”
她寂缪地说道:
“但我听居间惠说过,根据人类的研究,黑猩猩与人的基因相似度大概也在百分之九十八到百分之九十九。猫或者奶牛与人也有百分之八九十的相似度。我想月球人和地球人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罢……”
一支遭到了降临者的青睐,进行了基因实验的改变,而另一支则没有,还走在类人猿与智人的路上,没准还遭到了地球的诱导,发生了趋同进化,接过了三千万年前文明的烽火。
说到这里,幽怜突然想起自己把自己的光因子剥离,散在大地上的那一天。
那天比今天要明亮得多,她已经在准备把自己作成时光机器并发射走了。
因为海里的东西已经退去了,地上的东西业已消失,地上的一切都干干净净。
可是那时候,超古代人的工业基础已经彻底毁灭,还存在地上的人不足二十人,分散各地,连相见的能力也没有。
人数最多的可能还是那坠向月背的飞船和几艘逃亡外太空的救生漂流艇。
地上的人无力上去,天上的人不敢下来。
没被死神收走的怪兽和地球一起开始休养生息。
在时光机器里的她升向天空的时候,她看到的地球的最后一幕,就是一只原上猿小心翼翼地在荒野上探索的样子。
它粗大的牙齿正在退化,而它正在使用带棱角的石块挖掘地里的根茎。地上的动物和果树死了很多,但地里的根茎大多还存在。它拼了命地吃,想要活下去。
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都是兄弟。
假设这一次和那一次一样的话……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灭绝的烈度未必能超过恐怖的白垩纪末大灭绝。就算人类灭绝了,地球……或许还有另外的机会。
也许她还能看到另一只在未来会被称为文明始祖的猿、叫做露西或者其他的名字,在地球上徘徊。
但这次或许不会一样了。
关于妖星的事情在她的心下沉淀。
她没有对南夕子说出来,只在凝望火柱里巨人的影子。
“你还在坚持吗?”
那时候,火柱已经开始脱离地表,向着外太空行进。火焰的顶端就像开花了一样,一一分成无数缕。
巨人的影子就在其中。
“你还在坚持吗?”
不知道谁问了锡安这么一句。
他知道这是伊甸之花再借用人类的思维模式在与他对话。
锡安没说话,只是在火中挣扎。
如今的火焰已不是伊甸之花变化过程中的形式,而只是想要驱逐锡安。锡安对此一清二楚。
火焰的本质在于能量以光和热的形式放出。
他往哪里挣扎,这可怕的能量放出现象就追到哪里。
而在这能量放出现象的周围,邪恶的无形的东西真实存在,并在凝视这既不愿意融入,也不愿意离开的存在体。
“以人类的思考模式而言,这与猿猴进化成人类无异吧?不应该是一件伟大的幸运的事吗?”
伊甸之花,姑且称之为伊甸之花吧。它在火焰中逐渐凝聚成一个人的形状……这是它完整地吸收了地球上两代人类文明史的成果。
锡安无比深知这一点。
算上超古代文明,可能足足有超过两千亿的意识与思想都在它的体内,与它相连。它提取了部分人类的思维意识形态,形成了这个可以理解人类、也可以被人类理解的模拟人格。
自然也可以被锡安理解。
也可以交谈。
“可是,可是,本来不需要这样的,不是吗?我们原本不需要你,也可以前进的,不是吗?……那又何必与你同化呢?”
那模拟人格凝视着眼前略有一点不同的人,传递自己的意识波,说道: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是认为你们有凭自己的力量继续在宇宙中走下去的能力,所以你想要阻止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吗?”
星人们与降临者们的力量给了锡安一种信心。
“难道不是如此吗?难道你觉得这么傲慢地觉得和你成为一道才是必须的事情吗?”
锡安看到模拟人格好像轻蔑地笑了笑。
那时,它简洁地问道:
“你觉得凭借人类的脑容量可以理解星系的运作吗?”
火焰在驱逐锡安,锡安也紧抓火焰,与火焰熊熊燃烧。
他的身体在不停损坏又在不停恢复。
不知何时,连锡安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不再以固定的形式存在,而是单纯地、以光的形式苦苦支撑。
锡安还没有回答,就看到原本盛开花朵中无数的思维波都消失了,反倒变成了一种清澈纯粹、无形无相的东西。
然后他被迫发生心灵感应,短短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感应到无数的星星好像从他的身边浮起,一直穿过他的身边,掠过他的眼前,接着猜消失在无垠黑暗之中,只剩下一连串呈网状的星点发射光芒。
而这些若有若无的、几乎要消失在黑暗中的星点,每一个都包含超过千亿的星星。
锡安不知道这模拟人格究竟在模拟什么,他只发现他正随着花越飞越远。
接着,他听到伊甸问:
“这是从牧夫座大空洞所在的地方,观看你们地球所在的银河。现在,请你辨认一边这里含有多少太阳吧?而这些太阳上哪些具有文明,哪些又不具有罢?哪些星球上存在的挑战超越了人类力量的极限,哪些又没有罢?”
锡安一时语塞。
在心灵感应的幻象外,远去的伊甸之花正在凝视黑雾侵蚀之中的地球。
“确实,人类无疑问,已是这颗蔚蓝星球所进化出的最顶点的生命。但你知道单一星球的生命的智力,与理解整个恒星系所有谜团所需要的智力相差了几个数量级吗?”
他当然不知道,因为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只模糊地觉得总归是可以的、可能的。
而那时,太阳系其他的行星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妖星正要往太阳的方向去。
模拟人格给了他一个答案:
“是人智的三十三万倍。”
它有条不紊地解释道,说其中包含了单个生命能够学会运用探索星系的各种精密仪器的操控与维修的必要智力要求,也考虑了人体极限寿命、衰老与繁衍对学习时间的减益。
“你们称之为物理、天文、化学或者生物与社会的学问,有多少人可以直接了解到最前沿的研究呢?”
“大多数人是不是只是知道那些过去的简单的学问,活着,然后看到那些少数的人聚集起来,才勉强开始推进某个学问的研究呢?”
文明在早期的知识总是容易突破的,因为那些知识所需要的智力远远低于人类的智力上限。
也因此,文明在迈入科学时代的最开始,最容易出那些不可思议的全才,不论什么学问都精通。
“而你又是否知道理解一个星系的运作……只要想要继续增长,就总会遇到这个难题的……所需要的智力又是多少吗?”
锡安当然不知道。
于是伊甸之花的拟人形态平静地、冷淡地宣布道:
“越是恒星系的二千亿倍左右,换而言之,征服与理解银河所需要的智力,与人智相差十五个数量级,也就是人智的……六千万亿倍。”
这是一个过于庞大的数字,已经超过人类自诞生以来所有人的数量。
伊甸之花同样从容不迫地解释到其中包含了各种绕过光速限制的技术所需要的不同要求。
所有模拟的星盘忽然飞旋起来,先是靠近那火中的人形,接着在这没有脸也没有身躯、只像个剪影的人的周身盘桓。
群星变得越来越清楚。最后,一颗几乎与地球一模一样,无数的风云变化的星球就从那人形的手中出现了。
火焰继续幻化,变出无数的足有上百万亿的人,密密麻麻地居住在地球之上,每个人都与真人无法区别,都在生存、繁衍、娱乐、交谈与热爱。
锡安看到他们居住在复杂的深入地底与天空的高楼大厦之中,大量的机械体在高楼大厦中徘徊。
“可是人有很多,智力也决不能只按一个算,不是吗?”
他说。
于是这无限分之一的模拟人格就按照它的评估体系继续说道:
“那你知道人类整体智力的上限吗?假设单个人的智力是一,而理解恒星系的智力是三十三万的话,那么人类整体的智力在人类数量抵达一百亿左右时,将会抵达最高峰的一万零四十二,之后,不论人口如何增长,这个智力峰值也不会再发生变化。”
反而会略有下降和波动。
那时,锡安就想要问人还可以自己进步自己,结果他立刻从幻影中看到成千上百的人正在尝试调整基因、植入芯片,修改大脑理解尖端的科技信息,想要追上技术进步的脚步,但光是学习,就耗费了他们几乎全部的生命。
“这并不是极限。因为你们还可以修改你们自己的大脑,或者训练机械,利用这些方式所抵达的智力上限,在这个参考系中,大约能有……”模拟人格说,“不足四万六千,但恰好已经抵达了征服与利用整个太阳系的智力所需的下界。之后,机械智力也无法继续进步。而人类的个体到了这一阶段,也已经无法理解任何他们身边的科技用品。”
随着话音落下,火焰又开始变幻。居住在某个小行星地底的人类,已经不理解机械运作的机理。
至于机械也已经无法研究出更卓越的技术。
它们从太阳系旅行到最近的半人马座阿尔法就耗费了超过四百年的时间。而那时地球之上的政权已经数度更替。
这一切发展与可能都在伊甸之花的预料与模拟之中。
它的模拟精度几乎与现实宇宙无异。
或者说……它就是在演绎一个宇宙与一种历史。
锡安本想要争辩星人的空间折跃与降临者那不可思议的奇迹,却听到模拟人格继续说:
“纵然加上另外的要素……”
随着这思维波的散逸,火焰继续幻化,直到其中开始出现没有脸的狮身人面像,又有地球深处古怪的遗迹,修理人或者讲述人、地球的灵魂,还有那些已经被他们发现的降临者的事情。
“理论上界大约有四百二十万零六千,这是个不错的数值,在社会学上的研究,也可以征服若干个星系并维持自己,不至于演变成统一体的无序崩溃了。”
模拟人格以一种赞赏的语气说完这话,话锋又一转:
“之后,无法寸进。且这是最好的可能。进化史上是充满偶然的……最多的可能是连地球都飞不出去,二十一世纪就已经是人类的终点,也是人类的极盛时期。”
因为输出大于输入的并且超过过去所有能源效率的可控核聚变所需要的智力在模拟人格的评估体系之中,恰好在一万零四十二以上,大约在一万五千左右。
而从一万零四十二到一万五千的每一点差距,都是无数难以攻克的前置知识形成的天渊。
人类从二十世纪中叶开始,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中叶,足足一百年不曾完成这项技术的实用化。
假设不是真哥斯拉的细胞,人类大约会在资源衰竭后,宣布这是一项不可能实现的技术。
它说到这里的时候,模拟的地球又换了个样子。
锡安的心灵感应微动,就发现自己好像走在一片寻常的郊野上,每个人都活灵活现,每个人的眼中都掩饰不了对愈发高涨的汽油与电费的愤懑。
化石能源逐渐走向衰竭,人口出现普遍的负增长,人类的智力数值从巅峰的一万以上开始不停下跌,直到某次生物大灭绝或小概率天文灭绝事件的发生……文明倒退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