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先生遭遇了海难。”

  姜管家一句话如雷贯耳, 瞬间让黎燃僵在了原地。

  穿堂风透过窗子吹进屋内,凉凉地乱了黎燃的发丝,也仿佛冻住了他的脑子般, 让他无法思考。

  什么海难, 谁遭遇了海难, 辛阮怎么可能遭遇海难?

  所以这是谣言,还是什么捉弄他的把戏?又或者是辛阮想明白了,想跟自己复婚不好意思开口,然后做出的蹩脚恶作剧?

  不高明,这个方法一点也不高明。

  像是看出黎燃的不相信, 姜管家又重申了一边,“下午接到电话, 说辛阮先生遭遇了海难。”

  一句话,瞬间让黎燃的眼睛充斥上了血色。

  他的嗓子噎噎的, 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上了似的, 窒息的感觉也在一刹那袭来,冲撞着黎燃的胸口,让他艰难到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缓了多久, 黎燃才终于晦涩地开了口, 声音却像是砂石般磨砺着耳膜,喑哑不堪,黯淡无光,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姜管家从未见过黎燃如此的模样,纵使不忍, 他还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 “辛阮先生他……遭遇了海难。”

  “海难”两个字终于扎扎实实地落入黎燃的耳中, 击碎了他向来冷静的面容。

  他的眼前一时间有些发昏,于是不自觉地攥了攥拳,然后便触到了掌心冰冷的金属质感,是辛阮送他的打火机。

  是啊,辛阮送他的礼物还在,他又怎么可能遇到海难呢!

  黎燃闭了闭眼强作镇定,然而再睁开时猩红的血丝却是更甚,“不可能的,一定是他们弄错人了,辛阮怎么可能遇到海难,他就是去海边散心,他那么自我的一个人,刚离了婚他所谓的美好生活才刚开始,他怎么可能遭遇海难呢!”

  黎燃不像是在跟姜管家对话,喃喃不断的语气,倒像是在拼命地说服自己。

  是啊,离了婚辛阮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跟邵世宽在一起了,他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而且不用再面对自己,多快乐多自在啊。

  他所谓的新的生活才要刚刚开始,他怎么会遇到海难呢!

  他怎么可能死呢!

  一定是假消息,对的,这世界上多的是谣传,又或者姜管家知道了儿子住院的事情所以来诓骗吓唬他的!

  没错,就是这样,总不能别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吧。

  辛阮他那么无耻自我的一个人,绝对不会死的,他一定会舒坦又惬意地好好活着,这才符合辛阮的人设啊!

  内心一遍遍的强调让黎燃兀自镇定了下来,他像是炸了毛的刺猬,即便知道浑身利刺还一遍遍地给自己安抚。

  姜管家见他如此,神色焦急地就要开口,“是……”

  然而黎燃却是厉声打断了他,“姜管家,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这儿没你什么事情了!”

  他少有的疾言厉色让姜管家一时噤声,不敢再轻易开口。

  然而就在此时,荣特助也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黎家的别墅。

  “黎总——”

  “闭嘴。”黎燃不给任何人机会,干脆了当地截住了荣特助的话语,他不想再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辛阮死亡的消息。

  荣特助见状,确实没再说话,然而他却是直接将自己的手机递到黎燃的面前。

  黎燃不自觉地看了过去,手机中的画面正是辛阮,他身姿单薄就在那样孤立无援地坐在海边,一副随时都能被风吹走的样子,全然不同与下午看视频时的悠闲与惬意。

  见他这般模样,黎燃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意,“蠢货,为什么待着不走,是故意找死吗!涨潮了还在那里死待着,辛阮你是没长脑子吗!”

  他压低的怒骂声在栗子哭喊着说“辛阮听不见”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瞳孔骤然放大,黎燃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这人在说什么,什么听不见,又是谁听不见!

  “倒回去倒回去,倒回去!”

  调大了音量,视频也再次回到刚刚,于是栗子大喊着“辛阮他听不见”的话语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耳旁,包括黎燃。

  视频里的泣血般一字一句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到了黎燃胸口,砸得他心脏生疼,难以呼吸。

  这人说辛阮听不见,怎么会听不见呢?辛阮怎么可能听不见,明明下午跟他吵架的时候还理直气壮,一切都好好的,丝毫不见生病的样子啊!

  黎燃的内心在自欺欺人,然而他垂在身畔的手却是止不住地颤抖。

  真的是好好的吗?

  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一个问句让黎燃彻底僵在了原地,那一刻仿佛全身的细胞被冻结,他无所适从,惶惶地看着记忆里曾经被忽视的细节一一翻起——

  辛阮始终紧盯自己嘴唇的视线,以及总是很久才回一句话的场景,还有发生关系的那一次,辛阮背对着自己,任凭自己如何愤怒,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从前的费解与愤怒在一刻得到了解释,原来那不是辛阮高冷的把戏,而他真的听不见。

  所有的一切都早有迹象,可他却是在干什么?冷眼旁观,满是偏见,所以即便是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他也没有发现辛阮听不见……

  所有给予辛阮的愤怒与冷漠在这一刻,通过时间的隧道一齐反馈到了黎燃的身上,正中眉心。

  没有任何预兆,黎燃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这一掌里带着深深的悔恨。

  然而视频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巴掌停止,故事还在发生,于是黎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墙般的浪潮汹涌袭来,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卷走了辛阮的身影。

  屏幕上的浪潮铺天盖地地涌来,冲的屏幕前的黎燃身形晃了晃,他的心跳错了一拍,下一秒屏幕便彻底暗了下去。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视频呢,视频怎么没有了,辛阮人呢,他人去哪儿了?你不要这一个视频就告诉我辛阮死了!”黎燃怒怒地低吼着。

  他面上愤怒不堪,可内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慌张,像是被蛊虫爬满了他的整个胸膛,焦灼慌乱,惶恐不安,他死死抓着手机,似乎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下午的时候公安局打来电话,说人暂时还没有找到。”姜管家终于找到机会再次开口。

  “什么叫暂时还没有找到?他不是就在那里吗?”黎燃像是一只撞在玻璃上的无头苍蝇愣愣地问道。

  什么叫没有找到?怎么会没有找到?他不是就在那片海里,等着他们吗?

  “风浪太大,不知道卷到了哪片海域,听救援人员的意思,怕是凶多……吉少了。”姜管家硬着头皮转述完了电话的内容。

  这一刻,黎燃像是失去了听懂言语的功能,“什么叫凶多吉少?”

  他一味的追问,让姜管家只能无奈地回答道:“救援工作还没有停止,救援人员还在海边打捞尸体。”

  一句尸体像是尖针一样刺破了黎燃自缚的茧房,他骤然见光,而这光照好似利刃深深地捅进了他的肺腑间。

  他们再说什么,怎么就尸体了!他们又是凭什么来断定辛阮的死亡!辛阮那么想离开自己,愿望刚刚达成,又怎么舍得死掉呢?

  这只是一次偶然的落水而已,这些人怎么就看到辛阮的结局了,是他们嫌麻烦不想救人吧!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天色这么晚了,海水又那么凉,他们一定是不想下水救辛阮,所以才拿凶多吉少的理由来搪塞自己。

  没关系的,他会游泳,他可以救辛阮!其他人不愿意下海,他可以下海,是的,辛阮一定还在海里等着人来救自己!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黎燃艰难地挣开了像是被胶水黏在一起的薄唇,发出的声音沙哑不堪。

  “去长明海。”

  ……

  夜色正浓,黑色的库里南走在长街上,如同紧急逃命的囚徒般,不知疲倦冲刺。

  司机知晓事情的紧急性,丝毫不敢怠慢,猛踩油门,以最快的速度驶向长明海。

  车上,荣特助迟疑了片刻,还是选择在这一刻将自己调查出来的资料小心翼翼地递给了黎燃。

  他斟酌着话语,降低了音量,“黎总,这是您让我调查的事情,辛阮先生之所以去找姜特助是因为辛爷爷心脏病突发前收到过他的一封信……”

  荣特助后面的话,已经进不了黎燃的耳朵。

  他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调查资料,瞳孔渐睁,血丝渐渐爬满了眼球。

  想他为了避免这件事情扩散,不让母亲和辛阮的家人担忧,安顿好了全场所有的来宾,就连最难应付的叶清安也商量妥当,而他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却是便将消息传给了最不应该知道的老人!

  手中的纸张被捏出愤怒的褶皱,黎燃看着调查的资料一言不发。

  “下面还有一些姜特助之前做过的事。”荣特助沉声道。

  为了杜绝姜子墨回来的可能性,荣特助这次调查的内容很是齐全。

  不只是害得辛阮爷爷心脏病发作这一件事,还有黎氏周年庆典,辛阮试了姜子墨送去的礼服过敏的事,以及lipobo代言他在背后向黎夫人添油加醋地告状,等等等等。

  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清楚楚地列在调查资料里。

  黎燃一页页翻过去,脸色变得愈发青白,直至今时今日他才知道姜子墨背着他竟然做了如此多的手脚。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姜子墨捣的鬼,辛阮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人,是他错怪了辛阮,是他冤枉了辛阮!

  悔恨的情绪愈发汹涌,黎燃死死捏着资料的页脚不肯松手,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对辛阮多一些关心和了解,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然而这世间没有如果。

  看着纸张上的字迹黎燃几乎窒息,恍惚间,他想起辛阮唯一一次对自己的愤怒,“没错啊,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告的状,我就是喜欢什么都跟母亲说。”

  所以,该是对自己有多失望,才会这样破罐子破摔地承认自己从未做过的坏事?

  额上青筋凸起,黎燃攥着资料文件的指尖逐渐发白。

  原来从头到尾,他才是那个婚姻里的恶人,明明做着伤害辛阮最深的事,却还自以为对辛阮有多好,嘲讽他贪得无厌不知满足,殊不知自己早已错的离谱!

  现在回头看看曾经的自己,真是让人憎恶!

  呵,后悔?

  辛阮怎么可能不后悔?

  可笑自己当初听到辛后悔的话语时还恼羞成怒,对他恶语相向,黎燃啊黎燃,你是怎么敢的!

  讷讷抬头,黎燃如同大梦初醒般,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对自己失望透顶,辛阮才会喜欢上别人吧,是啊,日日面对这样一个只会伤害自己的人,再浓的爱意也会消磨殆尽。

  ……

  距离辛阮落水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

  长明海。

  上百米长的海岸线旁停满了不计其数的大吊车,吊车伸出长臂,打下强光大灯,瞬间将海边映照的如同白昼一样明亮。

  负责救援的人身上纷纷绑着绳索,下水的噗通声,一个接着一个。

  黎燃也拿起一根绳索系在了自己的腰间。

  见状,荣特助连忙跑过来阻止,他攥着绳索道:“黎总,您不经常下水,这个样子下去太危险了,我们找的都是水性顶好的人,这么多人一定能找到辛先生的!”

  “松手。”黎燃看向他的摁着绳索的手,唇角绷得极紧。

  见状,荣特助也不敢再阻拦,只能让专业人士过来帮黎燃固定好绳索。

  又是“噗通”一声,黎燃入了水。

  夜间的海水冰冷刺骨,即便强光大灯照着,潜入海中之后,无边无际的压迫感还是在一瞬间袭来。

  黎燃的心也在这一刻被狠狠揪起。

  小时候家里条件那么差,辛阮一定没学过游泳,足以想象他当初被浪潮卷走的时候有多么的无助慌张,所以他现在也一定在海水的某个角落等着自己去营救。

  不要怕,这就来救你了。

  黎燃于是加快了速度,在海里四处巡游着。

  找人是煎熬的,每一次的转头都充满了期待,期待着看到要找寻的身影,可结果却往往是空,拨开的海水夹杂着失落一同袭来,让人避无可避。

  偌大的海洋中偶尔可以看见潜游鱼群,但依旧看不见他所期待的身影,即便如此,黎燃依旧不知疲倦地往海洋深处游去。

  他一边期冀和熟悉的身影不期而遇,一边又惧怕那个身影真的已经冰冷,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黑夜最容易模糊时间的观念,黎燃不知在海里寻了多久,可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然而他并没有放弃,他甚至打算再去远一点,毕竟下午的时候风浪那么大,辛阮可能卷入里面了。

  于是黎燃像是不知疲倦般,朝着大海更深处游去,直到身上的绳索到了最长的限度,死死绷紧地拽着他不许他再往远处去。

  然而不远处的海面上却是隐隐约约漂浮起了一件衣物,好像是一件宽宽松松的外套。

  这一刻,黎燃仿佛看到了希望,他动作疯狂地划着水,以期能朝着更远处游去。

  可是腰间系着的绳索已经到了最大的极限,它死死钳制着黎燃无法向远处的衣物靠近一步。

  黎燃回过身来,试图解开腰间的绳索,然而不知是荣特助有意为之,身上的绳索竟然是死扣,黎燃几番折腾过后,却依旧无法解开。

  再回头,却见那件衣服似乎要飘走,于是顾不上解绳索,黎燃再次奋力地划着水,与绳索的另一端千斤重的吊车对抗着。

  于是三指粗的绳索越绷越紧,紧到黎燃几乎窒息。

  系在他腰间的粗粝绳索早已将衣服磨破,就连皮肤也磨得红/肿不堪,隐约可见血迹,可黎燃依旧固执地对峙着。

  他要去那里,辛阮就在那里等他!

  这或许是他唯一一次接近辛阮的机会了,谁也不能阻挡他!

  千斤重的吊车任凭他如何挣扎自是安稳不动,于是从始至终他也没有往前再靠近半步。

  命运仿佛在这一刻宣布了他最终的结局——即便是穷尽毕生力气,他也无法再靠近辛阮半步。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黎燃依旧不认。

  海水之中,他如同笼中困兽般剧烈挣扎,海水被他搅得混乱,而他目眦欲裂,愈发地癫狂,臂膀上青筋毕露,黎燃疯狂地划着水,企图挣开绳索的禁锢。

  腰间的肌肤更是被磨躏得极其惨烈,鲜红的血液不停地外渗流入海中,很快便被稀释成了淡淡的粉色,然后趋于透明,不见踪迹。

  黎燃还在努力,殷红的血也还在持续地渗透着,然而却是很快便被稀释,海水也依旧清澈无染。

  正如黎燃此时的努力一般,全然白费。

  他更不知道的是,在自己与绳索来回拉扯间,口袋里银底黑漆的打火机已悄然滑落。

  它像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石子般悄无声息,没有在海中荡起丝毫的涟漪,便径直地掉落,然后像是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直直地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海洋里……

  这一切黎燃全然不知,他依旧跟腰间的绳索死命抗争着,直至充血窒息的感觉涌上额头。

  恍惚间,黎燃看到了辛阮的身影,他的身后带着柔和的白光,脸上是许久未曾见到的笑容,他似乎离自己很近,咫尺之间,抬手可触的距离。

  黎燃大喜,然后便看到自己伸出了手,牵住他,把他签过来啊!

  黎燃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到,然而他却是看到自己拔出一把长刀,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辛阮的胸口,顿时血花四溅,模糊了双眼。

  黎燃大为震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这并非他的本意!辛阮你听我解释!

  面前的辛阮也同样是满眼的震惊,他一低头便发觉,胸膛里那颗炙热滚烫的心脏正在滴血。

  黎燃拼了命地摇头想要解释,却不知为何张不开口,好在眼前的辛阮只是看了一眼,并没太在意,而且他还在不断地朝自己靠近。

  黎燃还来不及欣喜,便看见自己依旧执着那把沾血的长刀,一次又一次地捅进辛阮火热的胸膛。

  住手!停下!

  任他在心中百般呐喊,也无济于事,一下接着一下,他看着自己像一个无情的刽子手般,动作干脆又冷漠。

  而辛阮那颗曾经炙热滚烫的心脏被自己捅到不再跳动,最终千疮百孔,疮痍满目。

  终于,辛阮停住了向他靠近的脚步,他呆愣在了原地,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曾经脸上欢喜明朗的笑容全然不见,只剩下失落与伤痛,夹杂着无尽的悔意。

  那眼神看得黎燃的心一阵的揪痛。

  下一秒辛阮转身离开。

  不要走!不要走!

  黎燃依旧是开不了口,只能在心中无助地呐喊,他疯狂地挥着手,却终究于事无补,辛阮的身影很快便消散了。

  ……

  几分钟前,荣特助看着黎燃身上系的绳索开始疯狂绷紧便意识到事情的不对,立即喊师傅和众人来收线。

  绳索被一点点收回,毫无意识的黎燃也被拖回到了岸上。

  黎燃陷入了昏迷。

  昏迷的梦境中全是辛阮的身影,他像是沉寂在无尽的深海中,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法控制行为,只能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着辛阮。

  最终辛阮转身离开,他想去追,可是风浪却在一瞬间袭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得越来越远。

  他看着辛阮朝着深海走去,心中的惶恐无限放大,不要!不要去那里,那里危险啊!

  “辛阮别去!”

  终于,冲破所有禁锢的一声呼喊让黎燃陡然惊醒,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海岸上。

  大灯将海边照得如同白昼,时不时地有人返回到岸上,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一无所获,稍作休息后便又重新下水。

  海水翻涌着浪花,哗哗地拍打着岸边,它像是一个充满好奇的孩子,伸头探脑地观察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黎燃腰间的绳索已经解开,伤口处早已磨躏的惨不忍睹,如今处理过撒上了白色的药末,止住了外流的鲜血。

  见他醒来,荣特助松了一口气,继续劝慰道:“黎总您歇歇吧,这么多人在呢,他们一定能找到辛阮的。”

  然而,黎燃却是无动于衷。

  辛阮逐渐消散的身影还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于是没有多余的废话,黎燃起身重新系上了更长的绳索,他找准了刚才的方向,不顾身上的伤痕也不顾众人的阻拦,又再一次跳入了海中。

  白色的药粉瞬间被海水冲散,伤口处被咸涩的海水腌得生疼,像是被水蛭吸了血一样。

  可黎燃顾不上这些疼,他记得刚才看得的衣物,那一定是辛阮的,所以辛阮一定就在那附近!

  这个念头驱使着黎燃前进,他丝毫不停歇地在海里疯狂搜寻着。

  就这样,一次次地被绳索拖出海洋,又一次次地重新跳入,黎燃犹如跳入了一个死循环,来来往往,可却依旧迟迟没有寻到辛阮的身影。

  直到天光泛白,半个太阳出现在遥远的海平面上,映红了一片水汪汪的海面。

  将近十个小时过去了,众人疲惫不堪,却依旧一无所获,所有人心中都对辛阮的结局都有了自己的判断,唯独黎燃还没有死心,一次又一次地下水,固执而又倔强地游向海洋深处。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这样坚持的意义何在,可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劝说。

  直到黎燃的腰间伤口被咸涩的海水泡的发白发肿,溃烂到惨不忍睹,荣特助终于看不下去了,“去医院吧黎总,我们处理一下伤口回来再继续啊!再这样下去,你会感染的,你自己都病倒了又怎么能救辛阮先生啊?”

  然而黎燃并不理会荣特助苦口婆心的劝说,他闷着头往前走固执地像一头牛,直接又是一个猛子扎进了海里。

  结果便是黎燃又一次在海中陷入了昏迷。

  被众人拽上岸后,他被强制送去了医院。

  医院里。

  黎燃已经清醒了过来,他木木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医生处理着腰间惨不忍睹的伤口。

  那伤口处已经溃烂到众人看了都想呕,医生拿着镊子扯掉粘连的肉和皮的时候,荣特助看了都忍不住抽搐疼痛,然而身为当事人的黎燃却没有半点反应。

  他眼神空洞地倚在椅背上,像个失了魂的提线木偶,全程木讷,任由他人摆弄。

  直到处理完伤口,走在医院的长廊上,看到不远处的邵世宽,黎燃空洞的眼中终于产生了一丝的波动。

  彼时的邵世宽刚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出了办公室的门。

  他从医院辞职了,不打算在这里干了。

  见到了邵世宽,始终了无生机的黎燃像是突然活过来一般,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不由分说便给了邵世宽一拳,“你为什么隐瞒辛阮听不见的事情!”

  他发泄似的低吼声,就像是一只失了理智的野兽,横冲直撞,野蛮粗鲁。

  邵世宽抱着箱子,一时没察觉便生生挨下了这一拳。

  下一秒,他眼中变得狠绝,撂了收好东西的箱子,擦了擦唇角的血迹,直接毫不犹豫地回敬了黎燃一拳。

  这一拳实实在在,丝毫没有因为黎燃腰间的绷带而客气。

  “隐瞒?姓黎的,你他妈的是怎么有脸来我质疑的?”邵世宽讥笑了一声,眉眼间也满是愤怒。

  黎燃被这一拳砸得狠狠偏了头,荣特助见状就要上前阻拦,却被黎燃呵斥了回去。

  而他也并没有还击,只是呆呆地愣在了原地,听着邵世宽愤怒的话语,“老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他体检结果有问题,你听进去了吗?”

  “你满嘴的阴阳怪气,有给过人往下说的机会吗!黎燃啊黎燃,你今天是怎么有脸站在这儿质疑我的!”

  闻言,黎燃彻底震惊,所以辛阮频繁地来医院不是因为喜欢邵世宽,而是因为身体出了问题!

  那这期间他做了什么?嘲讽辛阮勾搭上了新人,或是讥笑他不知廉耻?总之没有丝毫的关心。

  黎燃无法想象当时的辛阮该是多么的无助悲伤,可自己给予他的依旧是赤/裸/裸的伤害。

  心脏在这一刻蜷缩成一团,黎燃咬紧牙关只觉得抽抽的疼。

  黎燃啊黎燃,你究竟还做过多少伤害辛阮的事情!

  然而一旁的邵世宽依旧不解气,他捏紧拳头,又是一拳狠狠地砸向了他,“你他妈的说出过车祸的人身体能好到哪儿去!”

  “这么丧心病狂的话,是你黎燃亲口说的,如今又在这里装个什么劲儿!”

  “狗日的,辛阮听不见还不是当年那场车祸的病因,他因为救你母亲落下了病根,结果你就这么对他的!”

  反正自己已经辞职不在这家医院干了,邵世宽肆无忌惮地发泄着怒火,只想为辛阮狠狠出一口恶气!

  又硬生生挨了好几拳,黎燃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可身体上的伤远比不过邵世宽的话来的伤人。

  邵世宽的话甚至可以说是字字诛心,黎燃只感觉自己的一颗心越缩越紧,突突地抽搐着,简直疼到他无法呼吸。

  更可悲的是邵世宽说的全都是实话,他甚至连辩驳都没有办法辩驳,费尽力气开了口,却是除了一个喑哑不堪的“我”再吐不出半个字。

  而邵世宽已经不愿再理会他,他俯身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后,便要抱着箱子离开。

  然而临走前,却是被黎燃一把抓住了手腕。

  黎燃死死抓住了邵世宽的手腕不放,像是濒临死亡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向来沉稳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唇角是邵世宽捶出的血,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满是尘土,整个人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唯独看向邵世宽的那双眼睛里还带着最后的一抹亮光。

  带着无限的小心,黎燃像是怕把梦破碎了一样,声音放得很轻,“辛阮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

  闻言,邵世宽顿住了脚步。

  但他并没有回头,只是一把甩开了黎燃的手,语气冷漠地回应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当天我值班,自然是在我该待的地方。”

  邵世宽的一句话成功地熄灭了黎燃眼中的光。

  看视频的时候,辛阮被海浪卷走的瞬间众人一片惊呼,在这之中,黎燃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以为那是邵世宽的声音,他以为邵世宽在现场,他还以为邵世宽会去救辛阮。

  然而邵世宽的回应,却是让黎燃这最后一抹希望也跟着破灭。

  垂眸,黎燃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了身侧,一切都是他以为他以为,他又是凭什么以为?

  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这样的自以为是了?

  以为辛阮是尖酸刻薄的人,以为辛阮移情别恋背叛他们的婚姻,以为辛阮会像从前那样一直喜欢他,默默等待,永远不会离开……

  邵世宽早已搬着箱子走了,徒留黎燃一人孤身站在医院的长廊中,默数着自己无尽的悔恨。

  伤口处的绷带早在他们动手的时候就已经裂开,殷红的血又股股地冒了出来,荣特助生拉硬拽地将他带回医生那里二次包扎。

  看着裂开的伤口,医生张嘴就想骂人,但看了眼比刚才还丢魂失落的黎燃,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能叮嘱荣特助一定小心,好好养着伤口!

  然而重新的包扎之后,黎燃却是又回到了海边。

  谁也劝不动他,他依旧一次次奋不顾身地入海,然后再被强拖上岸,一连好几日,伤口坏了又坏,任谁都劝不走,黎燃就像是魔怔了一般,在海边疯狂地循环着。

  他腰上的伤始终未好,已经红肿溃烂到了腐肉的地步,可黎燃像是不知道疼痛一样,依旧固执地寻找着。

  然而这么两天的时间过去了,依旧是一无所获。

  而那些连日下水救援的人早已疲乏懈怠,“唉,也不知道能不能捞到人。”

  “谁知道呢,就算这时候能捞到只怕人也早死了。”

  “估计都泡成巨人观了,唉,只不过是一具尸体,何必这么执着呢?”

  这对话被黎燃听到了,他怒不可遏冲了上去跟人扭打在了一起。

  “滚,都给我滚!”

  黎燃低吼着,将所有人都赶走了。

  如今的他坚信是这些人不用心,才一直找不到辛阮的,他要自己再找一遍,每片海域他都要自己翻一遍!

  最后那些救援人员都撤走了,只有黎燃不吃不喝在长明海找了辛阮几天几夜,他彻底疯癫了一样,誓要凭借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整个海域翻过来一遍!

  终究是黎夫人的到来,止住了黎燃这场荒谬无果的工程。

  黎夫人到海边的时候,黎燃刚被拖上来。

  他浑身湿漉漉的,胡子拉碴,头发凌乱,不过才几天的时间脸颊便已经深深凹陷,从前的意气风发浑然不见,像是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般,机械地任人收着绳索,然后重新规划方向路线,打算再次入水。

  黎夫人没有出声喊他,而是径直走到了他面前,扬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这是黎夫人第一次动手打他。

  黎燃早熟,从小便像个小大人一样,透露着一股少年老成的气息,从未让黎夫人动过气伤过心,她也一直把儿子当做自己骄傲,而黎燃也没有辜负她的期盼,丈夫去世后他便撑起整个黎氏,将企业打理的井井有条,蒸蒸日上。

  生平第一次,黎夫人对黎燃动了怒,“给我回去!”

  黎燃被打得偏了头,也未敢吱声,他像是个犯了错的小男孩,垂着眉眼呆愣在原地,分毫不敢动。

  停顿了很久,黎燃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他的语气很轻很轻,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但话语却像是水泥封住般执着,“不走,辛阮还在等我。”

  “你是第一天知道……辛阮在等你吗!”黎夫人怒骂声渐弱,她向来端庄,此时却在外面有些泣不成声。

  黎燃却是沉默了,是啊,从婚前都婚后辛阮一直都在等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他一直知道,只是把这种等待当做理所应当。

  因为理所应当,所以可以随意漠视……

  “他从前等了你那么久,你又在做什么?”黎夫人捶打着黎燃肩膀,话语里满是哽咽,“你只是一味的伤害他!”

  黎燃无言以对,依旧是沉默,是啊,他对辛阮有的只是一味伤害,相识的日子里,辛阮似乎不曾从他这里汲取过一丝一毫的温暖。

  死寂般的沉默压得黎燃几近窒息,无法喘气,他像是承受不住这种气氛般,转身又想下海。

  然而,却被黎夫人一把拽住。

  黎夫人这辈子从未如此大声失态地吼过,“黎燃,你清醒一点,辛阮已经不在了!你现如今这个样子,又是装给谁看!”

  “没有装。”黎燃像是撕开了嘴唇上无形的胶水,终于艰难地开了口,然而却是语气晦涩,声音喑哑。

  他说:“我害怕。”

  海水清澈湛蓝,带着轻微的波澜,荡漾着来到了黎燃的脚边。

  黎燃垂眸看向脚下冰冷的海水。

  恍惚间他想起了发生关系的第二天清晨,辛阮躺在他的怀里气息微弱,脸颊也是如此地冰凉,像是滚烫的灵魂已经脱离那具冰冷的躯壳。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心中生出慌乱,双手颤抖,声音喑哑,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那时候的他不清楚那种心中滋生出的感情是什么。

  现如今他明白了,是恐惧,是害怕,他恐惧辛阮的死亡,害怕这个世界上真的再也找不到辛阮。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辛阮便已经走进了他的心中,可笑他头脑混沌,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看不透自己的心和感情,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了他……

  像是个弄丢心爱玩具的小男孩,黎燃语气低靡,手足无措,“我害怕,害怕找不到他,也害怕找到他,更害怕——”

  自己爱他。

  然而,昏杂的天幕之间,他已经找不到他,也已然爱上了他。

  所有未脱口而出的在意,都在试图掩饰萌芽的爱意,如今爱意丰满,却被凐灭在茫茫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