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秋的嘴唇抖动着,杨骁看着他这般模样,心里却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报复一般的快感。他刚想上前再刺阮秋几句,下一秒却看见阮秋抬起手,竟是直接扇了他一个巴掌。
杨骁直接愣在了原地。阮秋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但仅仅阮秋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就更让杨骁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目光一瞬也变得凶狠起来,紧紧地逼视着阮秋:“你打我?”
那压迫感足以能让人感到惧怕,杨骁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比阮秋高出一个头,身体也比弱不禁风的对方强壮出好几个来。他要阮秋向自己服软,但显然,这一次的阮秋并没有再退让。
“他、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杨骁看着红着眼、在自己逼视下腿弯都在发颤的人,却依旧竭力地摆出一副不怕自己的样子,“我不允许你这样说他。”
“?”
杨骁不可思议地看着阮秋,“你为了他,打我?”
“……”
阮秋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杨骁,你已经不是小孩儿了。”
“我说过很多次,我和你爸爸,不是你想的关系。”
“你别讲这些有的没的,怎么,心虚了。”
杨骁面露讥讽,“还是说——”
“这个叫霍扬的,你喜欢他?”
“……”
阮秋沉默,他喘了口气,“把手机给我。”
“不给。”杨骁说道,“怎么,你打我还有理了?”
阮秋的声音骤然提高:“我为什么不能打你?”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杨骁的眼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你不是说和我爹没关系吗?你既然和我爹没关系,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我是他徒弟——”
“徒弟?有把自己家产留给徒弟的老师吗?”
杨骁的声音再次尖锐起来,“怎么,敢做不敢认吗?”
阮秋没有再说话。一阵令人几近窒息的氛围几乎控制住了两个人,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发怒之后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留给我。”
阮秋说道,“你在上学,我、我只是先帮你管着店。”
“你以为我是稀罕你那点东西?”
杨骁冷笑出声,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阮秋留下的巴掌,但他只是摸了一下,又转动眼睛盯向阮秋,“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阮秋默不作声。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继续和杨骁辩论的力气,或者是说觉得已经失去了继续辩解的必要。杨骁不知道阮秋是属于哪一种,但他几乎是用一种极为恶意的眼神盯着阮秋,看着他弯腰收拾起地上的东西,像是真的打算从屋里离开。
杨骁此时又觉得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心里又不痛快了。
他说道:“我要那套押题卷。”
阮秋的动作顿了一下:“不行。”
“为什么不行?”杨骁说道,略带些嘲讽,“你今年高考啊?”
“……”
阮秋没有说话。他停下动作,好像真的在思考了一番,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妥协了,只是嘱咐杨骁道,“这套卷很珍贵……你……”
“知道了知道了。”
杨骁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尽快给我送来吧,我等着用。”
“……好。”阮秋垂着头在玄关处收拾好从杨骁屋里清理出的垃圾,准备帮他带下去的时候,又声音很低地开口,“你、你要的东西,等你考完,我再给你买。”
“什么?”
“就、就那个。”
阮秋的面皮泛起一阵薄红,耳垂更是红得滴血,“你现在……要好好备考。”
杨骁这才明白过来阮秋说的什么。他嗤笑了一声:“你留着自己用吧。”
阮秋脸红得不敢抬头,出门的时候杨骁目光幽深地盯着他瘦弱却挺拔的背脊,突然勾了下唇:“我会好好考试的。”
“?”阮秋没反应过来,转过头略带些茫然地看向杨骁,又露出一个温和的、努力扮演长辈一样的微笑,“好。”
“反正考不上的话。”
杨骁倚着门框,懒洋洋地开口,“我就去你店里帮工。”
阮秋刚有所缓和的脸色骤然变了,他转过头,眉头刚皱起来,杨骁又立刻道:“好好好,我好好考,行吧?”
“……”
“怎么了?我去店里帮你还不行吗?”杨骁说道,“你不是一直舍不得招人……”
“我是觉得,我没有带其他人入门的能力。”
阮秋说道,“考上大学是最好的出路。我现在连我自己都照顾不好,我更没有办法,给别人指引道路。”
杨骁惊了一惊,吊儿郎当地开口:“我爹不是把看家本事都教给你了?”
那是一种试探,阮秋即使是迟钝,但是依然能察觉得出来。
他笑了一下,语速放缓:“不用担心,变卖那些设备的钱够供你上大学。”
他像是不想再多聊,匆匆地掩上门,从咯吱作响的铜锈楼梯上便走下去了。
杨骁盯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半天只露出一个难以琢磨的笑。
他没有关上门,反而倚着门,神情冷淡地向下看着阮秋从老式的螺旋楼梯上走下去,那些停在破损台阶上的乌鸦雀鸟扑棱棱地飞了一地,惊惶失措的样子倒是和刚才的阮秋很像。
霍扬。
杨骁把这个名字在自己口齿间磨了一磨,只觉得格外陌生。
但他却又敏锐地察觉到这名字的主人似乎对阮秋来说,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
会是谁呢?
*
“耗材、快不够了,但是您需要的话,我明天早上就能送过去。”
阮秋将手机用肩膀顶着凑在耳边,空闲出来的手费力地清点着店里现在有的和明天早上能送到店里的耗材。
他们的耗材需要的大部分是硒鼓。这东西不算便宜,动辄要上百,更换零件的一次就不知道是多少天的流水。
阮秋有自己的办法,是从前跟着师父的时候学会的那里学来的:那就是等粉墨用尽后,自己手动操作,替换掉里面的墨粉和鼓芯。
而且阮秋刚从二手市场上淘了一批货,还没来得及处理。
这批是喷墨式的喷头因为长时间没有使用,已经有些堵塞。卖方没那个耐心清理,阮秋便看着成色不错,修好了也不是不能正常使用,就买了回来。
事情压成了一堆。
阮秋不仅得重新更换耗材,还得清理喷头,学校里的一个大单子又正好进来,可谓是一片焦头烂额。
好在电话那头知道他是个结巴,也很有耐心,不仅在电话里说完,还在微信上把清单列了一遍。
阮秋给出了最后的交涉日期,然后便开始对付起角落里那些二手淘回来的打印机和耗材来了。
耗材的利用本来就是一门学问。
杨力还在的时候,常常叼着个半灭不灭的烟头,让阮秋一个人去市场上买货,去把所有的耗材价格都记录下来。
“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杨力把笔在阮秋的小本子上点了一点,阮秋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整个人怯生生的,有一点茫然,他听着眼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男人拿着一截不过小指长的秃头铅笔,在本子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阮秋呆呆地低下头,看着那一列数字,半懂不懂的。杨力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却不想阮秋小心翼翼地开口:“这里是不是,有点问题?”
“哦?”杨力愣了一下,脸上的皱纹笑出了一朵花来,眯着眼睛有些意外地看向阮秋,“都看出什么来了,说说?”
“利润、利润明显太高了。”
阮秋眉头轻微地拧紧,指着上面的那一列被圈出的数字,有些不太确定,“好像,比咱们店的都高。”
“是啊。”杨力喟叹道,“这年头,打印不赚钱,耗材倒比打印赚。”
阮秋没有说话,拧着眉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本子。
杨力又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阮秋却在这时候开口了。
他像是很不确定,话在嘴边是停了一停又说的:“是选择。”
杨力抬抬下巴,示意阮秋继续说。
“图文店有很多,但图文店本来就是依赖耗材。”
阮秋的语速放得很慢,在适应了杨力温和而又强大的气场下,话也说得逐渐连贯,“客户对于打印的门店有好多选择,但图文店对于耗材,没有选择。”
杨力把嘴边的烟头拿下来,点了点头:“这种呢,叫垄断。”
阮秋诧异地看向他,眨着眼有些茫然。
他对于杨力的这个词感到不解,想了想又说道:“可是、可是市场上也不止一家耗材……”
“所以说你没有完全看懂。”
杨力再次指了一指,“这一列数字,有差别吗?他们都商量好了,都是一个钱。都狮子大张口,贵得要命。”
“那、那怎么办?”阮秋无措起来,“是不是,可以向工商局举报?”
“你可以试试。”杨力笑了起来,“但是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阮秋记得那天晚上十点多自己从市场的那处廉价的棚子里接到杨力的电话,大冬天的,杨力带了两件军大衣样的厚棉袄,两个人一人裹着一件。杨力的电动三轮车的车灯还坏了一个,也来不及修,阮秋就被杨力一手拽上去,帮他打着手电筒,两个人就这样在漆黑的夜色里抄了一条泥巴路跑去了另一个区县。
“这个价行不。”
地处城乡结合部的偏僻平房里亮着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搓了搓手,“哥,这真的不能再低了。你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在这边卖不下去了,真的,现在我没客户没人脉,也不认识什么上面的人……”
“行。”
在阮秋的诧异目光里,杨力非常爽快地点了头,将一沓厚票子直接递给了小伙,在对方叠声的感谢里,示意阮秋和自己一起去院子里搬耗材。
那小伙和杨力握完手之后,又不好意思地上前来和阮秋握,结果发现自己握到的是一只柔软又纤细的手掌时,还呆了一下,在这片昏暗的灯光里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辨认阮秋的性别。
阮秋的脸又红了:“我、我叫阮秋。”
“这是我徒弟。”正在前面忙着的杨力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替阮秋解围,“还是个小孩,紧张,不爱说话。”
“我是郑钧。”小伙摸了摸自己的寸头,“比我小吧,那你得喊我声钧哥。”
阮秋乖乖地喊了:“钧哥。”
他和郑钧说了几句后,便一起过去搬耗材。他们一直忙到凌晨三四点,手臂都开始发酸,才把那些耗材都搬完。
后来阮秋才知道,郑钧不愿意遵守那些“潜规则”,不愿意抬高定价,因而被造谣生事,耗材堆积卖不出去,客户也全被别人抢光。
这是杨力给阮秋上的第一课。
不要去想问题怎么解决。他们完全可以从问题里跳出来,找到新的道路。
……
阮秋一边更换着自己手里的硒鼓,一边想着从前的事情,外面一声车喇叭惊醒了他。
他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脏着手跑出去,郑钧正站在外面,拉着一车的货居然现在就到了。
“今天怎么这么快?”
阮秋看着郑钧车上跳下几个工人,帮自己把货搬下来,不由得看愣了,“字印图文不是说——”
“这批就是字印图文的货。”郑钧和从前的没什么差别,锐气磨了一磨内敛起来,整个人圆滑许多,但还留着寸头,豪爽仗义的样子,“他家要从A大滚蛋了,你不知道吗?”
“什么?”
“那个傻逼男的,我看不惯他很久了。”
郑钧说道,“现在可算走了,真是大快人心。”
阮秋呆在原地,犹如石化。
他就说学校里的单子怎么可能会突然落在自己头上。明明校园内外也处于几乎被字印图文垄断的地步,这种大生意一般是轮不到自己的。
他忍不住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听说是被警察带走调查了。”
郑钧耸了耸肩,“得蹲局子的吧估计。”
他又拿出一张单子来,“提货单你自己看看,咱俩都这么多年了……秋儿,你发什么呆呢?”
阮秋依然没有说话。
他怔怔地呆在原地,似乎是完全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