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扬突如其来的剖白让阮秋的心尖颤了一颤。

  他迟缓地抬起头看向霍扬,嘴唇抖着,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直到阮秋抱着玩偶回到自己的打印店,他才终于从刚才的恍惚状态里走出来。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选的玩偶:他离开之前,把自己抓到的所有玩偶都送给了霍扬,除了这个有着长长尾巴的漂亮猫猫。

  阮秋从自己的抽屉里找出来一把木梳,小心翼翼地帮这只有着长长柔软毛发的猫猫梳着上面有些杂乱的毛。

  他的心思就像打了结的毛线团,怎么理都理不出头绪。每次好像找到了那条线头,揪着向下找去,最后却依然是被困住的死结。

  手机在这时候恰到好处地响起,阮秋如惊弓之鸟一般被这轻微的震动声吓了一跳,打开一看,才发现是霍扬的消息:询问他现在在哪,并且将备考的书单重新发了一遍过来。

  霍扬:“这一系列是今年的押题卷,你可以参考看看。”

  阮秋想了想,先是回复了一个“好的”,又想了想,回复了一个“谢谢”。

  他继续看着自己的手机,发现自己置顶的todolist的定时已经响过了一次,不过自己在刚才和霍扬一起的时候打开了静音,错了过去。

  阮秋低下头,仔仔细细地重新捋了一遍,然后动作迟缓地在已经完成的上面打上对勾,一路打下来,阮秋才注意到待办里还有一条,正安静地躺在末尾。

  他连忙站起身,把猫猫玩偶妥帖地锁进自己的抽屉里,神情略有些慌张地出了门。

  处理螃蟹确实是一种门道。

  张牙舞爪的它们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即便在水池里干吐着白沫一样泡泡,那双钳子依然能稳准狠地咬住你,给你来道血印。

  阮秋处理过很多次,虽然他也怕疼,但是做得多了久而久之也有了经验。他仔细地从筷子筒里找了一会,拿出一根“螃蟹专用筷”——木质的质地上有清晰可见的两个深印,阮秋用一只手抓住螃蟹的肚子,然后把筷子塞进它那耀武扬威的钳子里。

  阮秋拿起刷子仔仔细细地刷着上面的泥沙,阿婆没有在家,有可能是出去溜达或者是去看人打牌。筒子楼的一个死胡同里有一棵参天的榕树,下面有许多乘凉的老人,三两成群摇着扇子,聊天的下棋的,什么都有。

  阮秋还知道阿婆从那里认识了筒子楼里的好些人,楼下阿姨的女儿才五六岁,也是由家里的老人带着,阿婆和她们能聊得起天。

  阮秋对阿婆知道得太少太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阿婆不愿意说。她并不是南方那座小城里的土著,但从哪里来,阿婆从来没告诉过阮秋。

  一会的功夫螃蟹就全被处理干净了。阮秋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黄酒拿出来,找了干净盆子一股脑倒了进去。

  闷煮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阮秋搬了个小马扎过来,安静地坐着等了一会,奔波一天的劳累突然如潮水一般席卷全身。

  有点困……

  阮秋慢吞吞地给锅定了时,自己则从厨房里走出去,到自己的屋子里准备小睡一会。只是刚闭上眼,许多事情便铺天盖地地压上来,让人直喘不过气。

  梦里的画面吊诡地呈现出单调的黑白两色,犹如过期的胶卷在眼前单一地重复。

  无数人的指责和陡然剧增的压力,那台离自己很近的老式电话,那个犹如噩梦一般的电话铃声。

  直到阮秋在梦中惊醒。

  天色依然是亮着的,只是没有睡着之前那样亮。

  阮秋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但看了一眼时间,恍然发觉自己不过睡了十多分钟。

  但怎么也睡不着了。阮秋只好站起身,慢吞吞地随便找了个地方发呆。

  他觉得自己也许是高兴的。但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知道霍扬没有女朋友时快乐好像只是短暂的,就像一剂兴奋剂的针管刺入皮肤,那是短暂的兴奋,整个人都似乎被无法抑制的情绪簇拥上了情绪的顶峰,但很快自己便摔下来了。

  阮秋知道自己的反应好像总是慢一拍,好像从打不出电话、说不出声音的那一天开始,他的人生、他的时间,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了暂停键。于是他摔下来的过程也是很缓慢的,甚至更近似于一种缓慢的凌迟:从霍扬轻描淡写谈起省队,再到许磊看向自己的那双冰冷眼睛,阮秋不断地在他们的情绪里掉落,从高山上跌落谷底,然后连骨头都摔得粉碎。

  他的血肉是一滩泥,骨头碎片却支棱着,是一片混乱的景。

  潜意识里的声音告诉阮秋他真的做不到,可是他捡着破碎的自己,霍扬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帮他一起拼凑着那一具尸骨无存的人。

  他说,你做得到。

  阮秋抽了抽鼻子,迟钝地觉得自己的感官在无限的思考里变得酸涩沉重。螃蟹的香气在高度数酒的刺激下气味更加香厚浓重,但似乎又将自己卷挟进另一段记忆里。这让他眼睛有些发红,把做好的醉蟹放进保鲜盒的动作都变得有些颤抖。

  他重新洗了一把脸,提着保温盒,推着车子在筒子楼外的巷子口的便利店里又买了一箱牛奶,朝着另一个方向开去。

  *

  杨骁开门的时候,他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低头打着游戏,一脸不耐烦:“谁啊?”

  阮秋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看见杨骁开了门,听见他熟悉的声音,松了口气,提着牛奶和盛着醉蟹的保温箱走进来。

  玄关处乱糟糟的,阮秋记得自己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叹了口气,想从鞋柜里找出自己的拖鞋,杨骁头也不抬地从同样乱糟糟的沙发上说道:“你那双都发霉了,早扔了。”

  拖鞋长毛发霉也像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那语气里的不耐烦让人有些刺耳。

  阮秋看了一眼油腻腻的地,没说什么,先把醉蟹放到厨房的台子上,把那一箱牛奶尽量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放下,又对着杨骁说道:“后、后天……”

  杨骁依然是头也不抬,但这次语气明显更恶劣了:“结巴,你能不能先闭嘴?我团战快死了都。”

  阮秋便没再说话。

  他去厨房里找到了自己上次来买回来的百洁布,挤了一点洗洁精,端了盆水便走进一直关着门的杂物间。

  墙上的遗像落着一层灰,供桌上也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团,杨骁看来是从来没进过这里。

  阮秋先是打开屋里的窗户通风,先用干布擦拭了一遍桌子,又仔细地用百洁布擦着边边角角。

  正当他跪下来擦桌腿的时候,阮秋听到游戏的声音,接着又听到杨骁那熟悉的满是嘲讽的声音:“结巴,你做这些给谁看呢?”

  阮秋抿了下唇没有说话,只是将脏了的布放在盆里洗了洗,接着继续擦。

  杨骁似乎是觉得没趣,他盯着阮秋看了一会,又转身去了厨房,很快就发现了多出来的牛奶和醉蟹,大惊小怪地拎着东西再次走进屋里来:“又是牛奶?我说多少遍了这玩意我早就不爱喝了。”

  阮秋没有反驳,但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上来带回的牛奶箱子已经不见了,杨骁早就喝完了。

  “那是因为我扔了。”

  杨骁像是看出了阮秋的心中所想,他满脸嫌弃憎恶地看着阮秋,“你还不如买箱套回来呢。”

  阮秋的脸色白了白:“下、下周你就高考了。”

  “高考了才更要解压啊。”杨骁无所谓地说道,“你帮我爹解压过那么多次,这种滋味你得比我更懂吧。”

  阮秋的脸色更苍白了。他皮肤本就白皙,这时候显现出来的,反而是一种类似于纸一样的惨白。

  他的嘴唇颤了颤,似乎很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但是目光又微微上台,看见灵位的时候缩了一下,很快便又缓慢地沉静下来。

  桌腿终于擦完了。

  阮秋站起身,长时间的跪着让他膝盖有点发疼,他揉了一下,放在外面餐桌上的手机此时震动了一声,阮秋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紧张的神情,杨骁看得仔细,几乎是嗤笑了一声然后便两步做三步地抢在阮秋前面拿过手机:“谁啊,你又开张什么生意了?”

  阮秋踉跄一步,从屋里追出来。

  他的手机密码依然是从前的那个,一直都没变过:那时候的杨骁对自己还不是这样,他在店里偷偷摸摸地对着答案抄作业,听见阮秋学习操作机器的时候,还时不时插科打诨几句,一有什么消息,阮秋来不及回,杨骁便机灵鬼似的逗他,然后帮他回。

  杨骁高高地举起手机,眯着眼睛看着上面,读道:“高考押题卷?”

  他转过头,看着脸上血色几乎褪得干干净净的阮秋,继续读出声来,“霍扬……哟没听过这名字,这是谁啊?照顾你生意的‘客人’?”

  他笑了一下,“结巴,我看你是不是先给自己买箱套。你这生意,忙得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