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风很少对温黎说一个“不”字。
或者说对于很多事情,他几乎不怎么表态。
这么多年,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按着温黎的意思走,李言风习惯了沉默,在能力范围内纵容对方。
因此,眼下温黎得到一个否定意味的回答时,他甚至有那么几秒钟没反应过来,还磕磕绊绊地反问:“什、什么?”
李言风没再重复,只是捞过温黎手上的被子,像以往那样躺下。
然而,他的沉默的抗议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温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依旧像蚂蚁搬家似的,把属于两人间的亲昵与自然一点一点全部搬走。
以至于春末夏初,天气渐热,温黎睡觉时连挨都不挨李言风一下了。
这种无力感逐渐让李言风变得焦虑,他不停地反思自己有哪里做错了,也更在意自己平时的言行。
但依旧无用。
再后来,李言风的焦虑暂缓。
他发现温黎的反常并不仅限于自己,而是已经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
高中的新课学习完毕,老师们开始陆陆续续进入复习阶段,越来越繁重的学业占据了温黎大部分时间,他开始沉默,课间时常盯着教室外的梧桐树发呆。
周末的家教依旧会去,只是时间调整到了晚上,赶集似的拼上那两个小时。
结束后李言风过去接他,老旧的自行车载着两个人,松动的车龄在水泥路上发出“嗬啷嗬啷”清脆的响声。
温黎不再赖呼呼地把整个人都贴在李言风的后背,他的手握着车后座多出来的那一截上,像极了不太熟悉的同学,连碰触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
他开始不用被人提醒,一天三次主动去吸哮喘喷雾。
吸完也不会苦到皱眉,而是面无表情地擦干净喷头放回原处。
王强志吐槽他怎么越来越像李言风,温黎呆愣片刻,也不反驳。
后来,连林薇都发现了他的异样,忍不住趁着询问题目的空档过来关心几句。
温黎脸上挂起笑容,摇摇头说没事。
中午放学,李言风路过二班后门,温黎刚好出来,两人对上目光,又很快错开。
午休时间的缩短让他们放学后不再迟上半个小时离开,而两人私下里相识,也如捕风捉影的流言一般,在年级内传开。
有人好奇他们的关系,但再也没人敢凑到李言风的面前,说他是个没爹没妈的小孩。
是了,他们已经长大了。
五一小长假,作为高三预备年级组,温黎并没有假期。
他们被“自愿”来学校自习,又被“意外”上了四节课。
晚上卷着好几张卷子回去做,还有一大堆需要梳理的知识点以及花样百出的错题等着总结整理。
不仅如此,温黎还要抽空设计家教课上需要讲解的习题和知识框架。
好在小学的东西没什么营养,花点时间也容易搞定。
就是有时候会很累,趴在桌上小憩时真睡过去了,眼一闭就是几小时,再醒时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十有八九是李言风把他挪过去的。
还有李言风。
温黎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他只是觉得两人以前的确不正常,所以李拂晓才能看出来。
李言风是当局者迷,还摸不着头绪。
或许他只需要一个契机,就像李拂晓那样,从一个崭新的角度重新审视这段关系。
温黎一直很怕这个契机的出现会毁了他和李言风之间的所有,所以在此之前,他只能努力地拉远距离,让两人相处的回忆中也有偏向于“正常”的日常琐事。
或是冲淡那份异样的亲昵,或是扰乱他正确的判断,只要不是最坏最糟的结果——涉及真相。
温黎变得敏感而又多疑,就像李言风起初揣测他的想法那样,他也不停地反思自己的行为。
焦虑折磨得他身心俱疲,还有一件事同样令他担忧不已——李拂晓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消息了。
温黎不知道去哪找她,期间给舅舅打过电话,但也没有什么作用。
他去派出所询问过,主要是担心李拂晓的那个结婚对象是否安全。
但作为一个长期不在家的成年人,这种情况并不足以立案。
最终也就此作罢。
六月,高考前夕,全校放假。
温黎刚结束了上午的家教,打开手机就收到了舅舅的好几通未接来电。
李拂晓找到了。
李拂晓在当天下午被送回了南淮,温黎舅舅亲自开车送来的。
温黎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兴师动众,然而当他见到李拂晓的那一刻,却什么都明白了。
之所以要送,是因为不能走。
她的左脚打了石膏,需要人抱着坐上轮椅。
温黎愣愣地站在那里,平静到自己都觉得可怕。
李拂晓太狼狈了,即便长发遮面,但不难看出身上的淤青和伤痕。
她信错了人,输得彻彻底底。
被骗、被三、被唾骂、被抛弃。
不过好在她一时心软,没把房子一并赔出去,以至于眼下还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她的孩子也依旧在那,会因为她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但怎么也不会不要她。
李拂晓抱住温黎,嚎啕大哭。
安置好李拂晓,舅舅自己找了个宾馆先住着,有事睡一觉明天再说。
温黎道了谢,他也只能道谢。
当晚,他辗转反侧,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李言风不动声色地起身,看温黎光脚走进了厨房,拿起了悬于挂钩上的菜刀。
夜凉如水,他的眸色一沉。
越过那一片瘦弱的肩膀,李言风探过去手,捏住了刀背。
稍微用了些力气,指甲血色褪尽。
“温黎。”
温黎后仰着脸,月光落在他小巧的鼻尖。
李言风的另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身侧,握住了温黎那只拿着刀的手腕:“会着凉。”
他从背后把温黎拢在怀里,很轻易就把刀刃从对方手中抽出来,再轻轻搁在料理台上。
“嗒”的一声,是金属与石板相碰撞时发出的脆响。
很轻很轻的声音,被安静的夜晚放大数倍。
宽厚的手掌覆着薄茧,轻轻包住温黎冰凉的的五指。
李言风的棉拖抵在温黎的脚跟,片刻后被他踩上。
他们交错着手臂,李言风把脸贴上温黎冰凉的的耳廓。
一个久违的拥抱,温黎都快忘了李言风皮肤灼热的温度。
很静,月光流水般淌过两人互相交握的手指。
温黎脑子里那根从见了李拂晓就开始绷起的弦,被慢慢的化开、散掉。
短暂的清醒,他转身把人推开一段距离。
“李言风,”温黎后腰抵着台边,垂着睫毛,不看对方的眼睛,“你能不能帮帮我?”
李言风沉默片刻,应道:“好。”
那个人的信息很好查,顺着李拂晓的住院清单一路找过去,用小孩的身份和医院套套话。
温黎找到他时,他正在一家麻将馆里打麻将。
李言风沉着脸进去,二话不说直接踹翻了桌子,“哐当”一声,麻将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一桌牌友吓得四散而逃,他抓着那人头发往桌角一磕,一声惨叫后即刻见了血。
事情结束时一行人去了医院,另一行人去了警局。
两个未成年,这是个很棘手的事。
派出所里的警察叔叔被折腾得焦头烂额,而当事人的却意外轻松。
午夜,温黎舅舅开了三小时夜路赶过来接人。
看到两个混小子先往后背上一人给一巴掌,办理好手续后拎着后衣领胡乱塞上车,到底也没说什么。
这事儿最后是舅舅处理的,温黎打电话想问一问赔偿,结果隔着网线劈头盖脸挨了一顿臭骂。
温黎耐心听完,不忘补一句“舅舅再见”。
好一出“舅慈甥孝”。
这次的阵仗闹得很大,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怎么受伤。
温黎头一次动手打人,力道没拿太准,手背关节处齐刷刷破了层皮,看着血呼啦擦的,格外可怜。
不过那些都是皮外伤,抹药之后没几天就结了痂,恢复时伤口很痒,他总忍不住用手去挠。
挠破了出血,顺着指节往下淌。
温黎静静地看着,觉得自己快成精神病了。
突然,身旁的椅子被人拉开。
浅蓝色的裙摆轻荡,不是同桌。
他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你手出血了,”林薇递给他一包纸巾,“需要我陪你去医务室吗?”
温黎微怔,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她微微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教室后门,“我喊了李言风来,他陪你去吧。”
去医务室的路上,温黎手上的血已经止住了。
李言风要了碘伏和纱布,小心翼翼地替他的伤口消毒上药。
两人的手指搭在一起,温黎看着看着就掉了眼泪。
“李言风。”
他木讷地开口:“我怎么了?”
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像源源不断的气体,不停打进温黎的身体里。
他宛如气球一般膨胀、变形,表皮被撑的越来越薄、越来越脆,可能会在下一秒炸成一团血肉,又可能不会。
等待的时间格外熬人,温黎能感受到自己心态的变化。
远离李言风像是直接抽掉了他的主心骨,浑浑噩噩地活着,逐渐趋于极端。
极端的怨恨、极端的痛苦。
这些阴暗的东西流窜于他的四肢百骸,附骨之蛆一般蚕食着他的精神。
他坚持了两个多月,终于受不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劈里啪啦掉在了李言风的指背。
李言风手掌捧着他的侧脸,用拇指抹掉眼泪。
掌心湿润一片,他无奈,把温人拉进怀里抱住。
温黎恨自己半途而废的软弱,也恨李言风没有底线的迁就。
他的手臂折在两人的胸膛之间,推不开,也不愿推开。
咬着牙想说一句“不要碰我”,却只能蠕动唇瓣,发不出声。
他的呼吸都带着哭腔,即便说除了声音,估计李言风也不会真的照做。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李言风感受到温黎细微的挣扎,把他抱得更紧。
双臂环在身侧,鬓发擦过耳廓,温黎思绪被熟悉的气息裹挟着回到过去——那个还可以肆意拥抱的过去。
“我能抱你吗?”温黎抖着声音问。
李言风单手扣着他的脑后,偏头在零碎的乌发上印下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嗯。”
得到了许可,拿到了道德意义上的免死金牌。
他装模做样地安慰自己是李言风主动,再自暴自弃般闭上眼,把脸埋进李言风的颈肩。
温黎的鼻尖微凉,蹭过跳动的脉搏,久违的体温让整个人都微微战栗。
心跳震耳欲聋,在他的肋骨之下大肆喧闹,叫嚷着破土而出。
胸口闷得发痛,宛如窒息一般,急急地抽泣,偏头不着痕迹地吻上李言风的领口衣料。
失而复得的温暖让温黎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我可能只是失去他了。
在这几个月里,他同时失去了李言风和李拂晓。
这太可怕了。
“你会离开我吗?”
温黎有些混乱地问。
“不会。”
他回答地意料之中,且异常坚定。
“不会…”温黎小声地重复,低垂着睫毛思索片刻,“无论发生什么?”
李言风轻轻“嗯”了一声:“无论发生什么。”
李言风的怀抱提神醒脑,温黎在他身边窝了会儿,整个人都变得正常许多。
当晚,趁着李言风去车厂的空档,温黎去了李拂晓的房间,打算把这件事跟她摊开了聊聊。
李拂晓经过这几日的休养,人已经恢复了大半的精神。
她的视线落在温黎的手上,接着,温黎背过手去,坐在了她的身边。
“妈,你之前想带着我,是怕他打你。”
李拂晓偏过头,努力逼退自己眼里的泪。
“离婚吧,”温黎呼了口气,“你不去工作也没关系,我能挣钱养你。只是这一年吃穿可能会差一点,等高考后我成年了,到时候出去打工就会容易点。”
李拂晓坐在床头,闭上眼,不接话。
温黎似乎也没指望她能有什么反应,继续说着:“我们换个房子,去别的城市,有李言风在,他不敢再来找你。我每个月挣的钱都给你,我们就像以前那样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或许是提到了李言风,李拂晓睁开眼睛,看向温黎,质问道:“以前?以前什么样?”
温黎的喉结一动,并不做声。
他或许知道李拂晓的意思,但不愿提及。
“让他搬出去。”李拂晓突然扔下这么一句。
温黎垂着眸,没有反应。
李拂晓拿起枕头砸在温黎的身上:“我说让他搬出去!”
“你怎么就不能放过他?”温黎哑声问,“这次要不是他——”
“我放过他,谁放过你?!”李拂晓刻意提高了音量,用来掩饰话里的哭腔,“我再怎么样混蛋,我也是法律允许的,我明明白白嫁过去的,谁也不能说什么!但你那又算什么?被人嚼一辈子舌根,笑一辈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她哽咽着,到最后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他进屋来,他那个小孩邪得很,沾上他准没好事,我好好的一个儿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祥林嫂一般的碎碎念,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着。
温黎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起身想走,但又停了下来。
“我哪样?”他反问,“我规规矩矩挣钱,认认真真上学,我还不够好吗?我和李言风又哪样了?我怎么就不能和他在一起?!”
李拂晓诧异地看着他,半张着嘴,愣了许久:“你真是疯了。”
“我是疯了!”温黎大吼出声,“我真的快要疯了!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我是没他不行,我就是没他不行!凭什么你可以莫名其妙和别人结婚,我就不可以和他在一起?”
李拂晓呆呆地看着温黎,像是被他不受控地音量给吓到了。
温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快要站不住脚。
耳边警铃大作,他脚步凌乱的转身扶住门框,想要出去吸一口哮喘喷雾。
然而,在他推开半掩着的卧室房门后,却猛地定在了原地。
玄关里,李言风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
此刻他静静站在那里,像是不解地思考着什么。
温黎脑子里“嗡”的一声,霎时间天旋地转。
重重摔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听见了李拂晓的尖叫。
像隔着汪洋大海,遥远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