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降落红场>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又春风

  龙琪小小的身体偎在邵西臣怀里,他看着陆星野咯咯笑,手在空中挥,又调皮地去挠邵西臣的脸。

  邵西臣哄他,双臂环抱住小弟弟,就像捧着一块玉。

  陆星野跟邵西臣对面坐着,隔一块硬玻璃,但彼此的眼神都很柔软。他开口,声线崩得很紧,“邵西臣,他是谁?”

  邵西臣握着龙琪小小的拳头,跟陆星野说,“哥,这是我们的弟弟。”

  陆星野身体挺直,错愕又惊喜,“你说什么?”

  邵西臣重复,“我们的弟弟,是我妈陈予洁的儿子,我的亲弟弟。”

  龙琪攥着邵西臣的衣领,站起来,脸颊贴在邵西臣下巴上,咿咿呀呀地讲话。

  陆星野不知道龙琪在说什么,只见他笑得很活泼,露出几颗洁白的乳牙。

  “哥哥——”龙琪发出短促的叫声。

  邵西臣摸他的脑袋,亲了他的头顶,然后笑着看向陆星野,“哥,他喊我呢!”

  “我听见了。”

  龙琪轻快的呼吸从话筒中传来,哄哄地响,像春日里一阵喧哗热闹的风。

  “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邵西臣说,“你觉得对不起小斐,也对不起我。不过你错了,我也错了,小斐的死应该由我们一起来承担。你为我杀他,你有罪,他因我而死,我难道就能没有愧疚地活下去吗?”

  邵西臣哽咽了,“我倒是——愿意替他死。”

  “可我没得选择,你也一样,你没得选择。我一直都怕,怕我们迈不过去这个坎,毕竟,小斐的一条命横在我们之间。你说你会做噩梦,梦到鲜血像河一样淌,梦到尸首发烂,连腐臭味都那么真实,你梦到自己下地狱,梦到小斐跟你说你罪有应得。可我,其实也天天做噩梦。我一直在梦到死,一次又一次,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死亡。小斐死了,被烧成小小碎碎的骨头。爸爸死了,岳叔死了,他们死的时候还闭不上眼睛,像是在恨着谁,又像是在爱着所以留恋不舍。小斐留下来的红睡莲枯死了,我舍不得扔,直到它们烂在水里。春天的时候,拿拿也死了,这只可怜的瘸脚猫,它活了十一年,终于到头了。”

  “那时候,我就觉得我的人生干掉了,什么都在流淌,人的生命,爱,快乐,你也不在,你还要赶我走。”邵西臣低头,脸贴住龙琪的脸,嘴唇吻他的额发,“可是啊,我看到了小琪。小琪,他多好。”

  龙琪闹出一层汗,啊啊地叫,“哥哥!”

  “你知道我看见他有多高兴,我想,我又有弟弟了,一个新的小弟弟。我会像爱小斐一样爱他,不,更爱他,更疼他。给他买小手枪,小汽车,买植物画本,如果他也像小斐一样喜欢植物的话。我会背他去塔石公园玩过山车,给他买油炸小黄鱼。他喜欢纹身我就带他去,哪怕被妈妈骂。我陪他去植物看红睡莲,看帝王椰。我保护他,他犯错了我帮他认,他被人欺负了我就帮他揍,他想问我要什么都可以,我都给他。”

  邵西臣眼里含了泪,他不断亲龙琪的脸,柔软细腻的皮肤上没有一点生命的瑕疵。龙琪是崭新的,洁净的,鲜活的,在邵西臣眼里,龙琪就像是被重新塑造的邵斐,他再一次获得的希望,也是他跟陆星野重新来过的机会。

  “你看着我。”邵西臣几乎是哀求了。

  陆星野抬头,看着他。

  邵西臣又说,“你要明白我,明白命运,我们除了明白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弱小,我们无助,我们有不得已的时候,可是,我们不能总这样。”

  邵西臣滚下两行泪,他似乎承受不住精神的重量,只能将头靠在龙琪柔软的胸口上。那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跳得比成年人要快,要活跃,声音铿锵,节奏鲜明,咚咚咚咚,砸得邵西臣脸上绽开血花。

  “邵西臣,我知道了。”陆星野说,“我有错,就用十二年赎罪。我爱你,这不是错,更不是你的错,我们没道理妥协。”

  “那你还会不要我吗?”邵西臣问。

  陆星野笑着骂他,“傻瓜。”

  这次会面结束之后蛟江正式步入了热夏,陆星野像植物一样蓬勃生叶,奋力拔节。他谨恪规则,积极劳动,几乎样样都是监区里出挑的。管教讲,“你要是当初也这么安分守己,不至于上这儿来改造啊。”

  陆星野只是笑笑不说话,管教说得有道理,但又都是屁话。

  八月中旬,邵西臣拿着江大的录取通知书来探视,陆星野高兴得想跑出去拥抱他。

  “哥,下个月开学,我就要去杭州念书了,但是每个月的探访日我都会来。”邵西臣说。

  “你忙你的。”陆星野笑着。

  “还有,我给你买了几本学习资料,都是基础内容,里面的重点我也做了注解,你不会看不懂。”

  邵西臣的意思陆星野明白,他告诉邵西臣自己也有打算参加成考,修一个大专学历出来。十二年,他总不能全部都浪费掉。

  陆星野成绩差,学起来困难,但好在邵西臣买的资料齐全,在旁边写的注解详细且易懂。陆星野空余时间就学习,学他曾经死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数学英语,学邵西臣给他分析过无数次的文言。学累了就读信,邵西臣给他讲解剖课,讲人体脏器是多么神奇有趣。讲学组胚,要去买十二色彩铅,在实验记录本上画五颜六色的细胞。

  时间就这样平静地流动,等到第二年十一月,陆星野不仅收到了成考的录取通知书,还顺利拿下汽车维修资格证四级,监区因此给予陆星野记功减刑。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陆星野就在心里细细琢磨计算,算自己还有多久能出去。

  那天正巧是阿双出狱,他蹦上来,贴到陆星野胸口,笑嘻嘻地讲,“小野哥,你可要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跟我谈恋爱。”

  陆星野拍阿双的后背,笑着催他赶紧走,“出去找份正经工作,别干那个了。”

  阿双的丹凤眼上挑,秀气的眉毛飞扬,他哼一声,“当然啦,我要去推拿店学技术,否则我大伯就要揪掉我的耳朵。”

  冬天再次到来的时候,陆星野收到了阿双的一封信。他在信里写自己在推拿店的生活,朴素,安稳,但是很无趣。老板对他不错,煮给老婆的鲫鱼汤会分他一碗,又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做长期推拿师。阿双只是笑嘻嘻地替顾客推背按摩,不答应也不拒绝。

  第二年初春,阿双又来信,他说自己辞职了,跟常来店里的一个男人交了朋友。此处为通过审核写得极为含蓄,但陆星野心若明镜,知道阿双又打算重操旧业,干那些淫秽勾当。他从前就老是说,自己已经被人干习惯了,要是转行反而觉得寂寞。

  探访日,魏瑜跟添添来看陆星野,魏瑜啧啧地感叹,说在城中心的丽晶会所看见阿双了,臭小子不安分,出来一年半的改造还是没改掉这副浪骚样。

  陆星野无心多问,只是听魏瑜跟方添添絮絮地讲话。讲城南拆迁,原先他们爱去的那家酒吧关门了,讲以前跟陆星野飙车的那个阿泰被车碾死在隧道里,又讲营业了十五年的星海大厦在政府的规划下要拆除,所有商户都被迫搬离。

  世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变迁,陆星野只能在每天七点的新闻时间得知一些外面的消息,但也很有限。不过陆星野不在乎,他只关心邵西臣的生活以及自己的出狱时间。

  邵西臣依然每周写三封信寄给他,月末的探访日也次次都来,偶尔征得陈予洁的同意能带上小龙琪。

  陆星野几乎是看着龙琪一点点长大,两排洁白的乳牙出齐,又一颗颗掉,再重新冒尖。

  小龙琪喜欢捏着拳头捶邵西臣的脸,邵西臣眼角都被打红了,也不会跟龙琪凶,只是和声细语地讨好,“Lakie乖,不吵好不好?”

  “邵西臣,我要吃巧克力。”龙琪拍邵西臣的脑袋,一双大眼睛瞪着。

  陆星野坐在对面笑,调侃邵西臣,“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Lakie就是这样,上个周末缠着我带他去野生动物园,我没时间,周三上完课我去找他,他把我买给他的所有玩具跟零食都打包好,扔在了大门口。”邵西臣哭笑不得,“他被妈妈跟龙叔叔宠坏了。”

  “你才最宠他。”陆星野说。

  “他高兴就好。”邵西臣亲了亲弟弟的额头,“妈妈说可能要送Lakie回香港上幼稚园,我都怕以后要很长时间见不到Lakie。”

  在后来的通话中,陆星野得知Lakie并没有被陈予洁送回香港,而是一直住在杭州。

  2018年的冬天,距离陆星野出狱还有四个月,邵西臣带着龙琪来探视。小孩已经长得颇高,却依然喜欢慵懒亲昵地靠在邵西臣身上。他在邵西臣之前接起电话,活泼响亮的笑声传进陆星野的耳朵,“小野哥哥,过两天我们要回香港啦!”

  这事邵西臣在信里跟陆星野提过,陈予洁要带着Lakie回港岛过新年。Lakie舍不得哥哥,缠着妈妈要带哥哥一起走。当然,邵西臣最后拒绝了,惹得弟弟大哭一场,拿画笔抹了他满脸花。

  邵西臣只好又哄又骗,假装答应。原本他也是想一起去的,但由于陆星野明年春天能出狱,且表现优秀,他申请到了跟家属一起过年的名额,于是,邵西臣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蛟江。

  毫无意外,龙琪在上飞机前没见到哥哥便脾气大发,叫陈予洁立即打电话给邵西臣。他捏着拳头凶巴巴,责备邵西臣不讲信用,叫邵西臣把自己送他的小熊曲奇还回来。

  邵西臣一边往五里坪监狱赶,一边又安慰龙琪,直到飞行时间逼近,电话被陈予洁强硬地挂断。

  邵西臣下了出租车,被狱警领着往监区走。这是他第一次,以近似囚犯的角度去观察这座冰冷安静的监狱。

  四周都是黑黢黢的高墙,高墙上筑满电网。偶尔有两只掉羽的雀鸟停留其上,它们发出喳啾的声音,几乎成为这里所有生命的绝响。那么宁静,静到可怕。

  到处都是森严的戒备,配枪的守卫。一切都整齐干净,人人都恪守纪律。这就是陆星野劳动改造了九年的地方,这就是陆星野每天睁眼都要面对的世界。邵西臣不敢再想,他只觉得五里坪太冷。

  跟着狱警走进团聚楼,邵西臣看见穿着厚棉袄的陆星野坐在小圆桌前。他的腰背挺直,眼神明亮,脸上有期待的笑容。

  邵西臣几乎想冲上去狠狠抱住陆星野,但在狱警面前,他只能压抑激动的情绪。

  两人安静地并排坐,开始慢慢吃饭。面前是一碟猪肉荠菜馅水饺,一碗热气腾腾的杂烩汤,一盘大虾,还有半只烤鸡。

  邵西臣吃着吃着却将手偷偷伸到桌子底下,握住陆星野的指尖。陆星野吃饭的动作登时顿住,快乐而激动的战栗蔓延至全身。他被邵西臣扣住手指,握紧,骨节跟骨节摩擦,彼此都疼痛,却又疼得很满足。

  “哥,我想吃虾。”邵西臣说。

  “知道了。”陆星野松开他的手,开始剥虾。一只一只把壳剔得干干净净,然后拿给邵西臣吃。邵西臣看着他笑,张嘴,但是又不肯拿筷子。

  陆星野环顾四周,有些不好意思,压低声音说,“你自己吃啊。”

  邵西臣仍然不肯动,张着嘴,像是个嗷嗷待哺的小孩。陆星野无法,只好快速喂给邵西臣一颗虾仁。邵西臣心满意足地嚼,吃得很高兴。

  这顿久违了的年夜饭他们吃了个把小时,吃到饭菜都冷透。邵西臣说其实味道挺好,只可惜饺子不是羊肉馅的。

  陆星野说明年过年咱们一起去买羊肉包羊肉馅的饺子,再打包一碗甜虾。邵西臣笑到眯了眼睛,直点头。

  还剩一个小时,他们能去会客厅里坐着聊会儿天,但两人又都不说话,只是并肩坐在窗前看大雪。

  九年了,所有沉重的罪恶与忏悔都被掩埋在这洁净的白色之下。新世界在邵西臣跟陆星野眼中显得那么纯净清白,这雪色像是曝光在悬日之下,折出一片美丽的灿烂。

  2019年5月6日,3042号囚犯陆星野正式出狱。他穿上了邵西臣给他买的新衣服,背着一只旧挎包,在狱警的引带下走出了五里坪监狱的大门。

  随着铁门轰一声拉拢,陆星野的心完全炸开了,每一颗细胞都绽成喜悦的花。在一阵又一阵春风中,他被邵西臣猛地抱住,眼里流出了咸涩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