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降落红场>第110章 一百一、回首再相逢

  甘璇生产已近立冬,邵西臣在一个起霜的早晨接到了夏清的电话。他语气欣喜,告诉邵西臣,“姐姐生了,是个男孩儿。”

  邵西臣正坐在书桌前做题,他揉了揉因潮湿而产生隐痛的膝盖,笑着说,“那就不能叫娜娜了。”

  夏清讲,“姐姐说改成那边的那,就叫岑望那。”

  邵西臣反应过来,甘璇的老师姓岑。

  邵西臣在岑望那的满月宴上见到了这位岑教授,他被夏清阻拦在外,苦楚可怜地站在宴厅门口。

  无论是甘璇,或者小孩,岑教授都不曾见到一面。

  邵西臣站在门口烧陈皮烟,白色的雾气中,他隐约看见岑教授伏在小桌台上,提笔低头,正认真写着什么。

  写完了,岑教授怔怔地盯着桌面出神,宴厅里纸花礼炮响起,使他不由一惊。

  岑教授站起来,手里捏着照片,以及一只小巧精致的金锁。他垫脚朝里张望,越过重重人群与缤纷的碎纸花,最终一无所获。

  邵西臣将手里的烟掐灭了,走上前。岑教授扭头看他,儒雅地微笑,将手里的礼物递出去,“麻烦你给小璇。”

  “我带你进去吧。”邵西臣说,“站在牡丹屏风后面,可以看到。”

  岑教授眼眶红了些,却是摇头,“不用。”

  “借过。”服务员捧着只大蛋糕要进宴厅,岑教授退开,站在邵西臣身边,他说,“我妻子没有生育过,那那是我唯一的孩子。”

  邵西臣把纸条跟金锁捏在手里,没有再说话。而岑教授,也在众人欢乐的笑声与蛋糕香甜的气味中离去,像是从未来过。

  邵西臣低头看那张照片,是岑教授跟甘璇在西湖边的合影。

  两张笑容含蓄的清秀脸庞,身体亲密地相挨,不曾有年龄的阻隔。他们身后是墨绿山岚,山岚之间矗立着雷峰塔。

  甘璇最后一场演出,是由岑教授编舞主导,讲述白蛇推塔,出世寻夫的故事。邵西臣看过陆星野拿回来的录像带,看到一半卡壳,机器没修好,碟片一直搁在电视机上,已经起了尘。

  不知道结局,邵西臣猜测,应该是个悲剧。爱情太圆满就不会被人长久地铭记,所有破碎的东西才更加美丽。况且,陆星野还说,这部歌舞剧是艺术品,艺术就常常喜欢毁灭。

  “邵西臣,进来吃蛋糕。”甘璇抱着小孩站在屏风后面说话,艳丽的牡丹缀在纱布上,遮住了她的脸,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邵西臣应声,准备进去,他低头去看照片的反面,有两行隽秀小字,“望山看塔,曾盼那边。”

  写得很漂亮,邵西臣背着夏清偷偷交给甘璇。甘璇没看,顺手塞进大衣口袋里,然后就坐到一边去吃蛋糕。

  夏清抱着小孩坐在甘璇身边,调侃她,“姐姐不怕胖啦?”

  甘璇摇头,“以后又不跳舞了。”

  小孩听见这话突然咯咯笑,伸手去抓甘璇的长头发,扯下来一只蝴蝶发卡。

  “力气倒挺大。”邵西臣伸手去刮小孩的鼻梁,小孩笑得更高兴,挥舞双臂,扯住邵西臣的毛衣领子。

  邵西臣不敢抱,怕摔,于是又轻轻捏一下他的耳垂,祝福道,“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

  “谢谢干爸。”夏清模仿小孩稚嫩的童音讲话。

  邵西臣那颗心突然轻轻碎开,他沉默地往后靠,盯着面前的蛋糕发愣。

  夏清知道自己讲错话,引起了邵西臣对陆星野的思念,于是轻拍他的肩膀,但安慰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勉强坐了片刻,邵西臣站起来跟夏清他们告别,说要去医院看陆元卿。夏清没挽留,只提醒路上小心。

  邵西臣上了出租车,目的地却不是医院,他打算去少年宫。

  陆星野不在的这些日子,邵西臣时常会觉得不安。心里像是有簇火在燃烧,爆裂,令他焦灼干燥。尤其到了夜里,从梦中惊醒,邵西臣总是满身黏湿大汗,赤裸着冲进厨房,犹如沙漠里热渴已久的野兽,他疯狂地往胃里灌凉水。

  四肢百骸都冷透了,但胸膛依然热得可怕。邵西臣怀疑自己心里长了颗不落的太阳,他被折磨得快要活不下去了。可怎么办,陆星野还没回来。

  邵西臣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对陆星野的依赖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没有这个人,他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孤独,觉得自己单薄得像一片雪,一只濒死的雀,轻盈到没有重量。

  为了减缓这种难忍的孤寂,邵西臣除了看书学习就只能去外面走。到少年宫,到蛟江大桥,到星海大厦,到书院,甚至去陆星野最常光顾的那家台球厅。

  他在门口烧陈皮烟,恶劣而贪婪地闻它的苦涩香气,然后想起覃邰春的话,他这样好像在吸毒。可烟不是毒,陆星野才是。

  直到有一天,邵西臣去台球厅,发现店被查封了。方添添告诉他,政府下了严打令,扫黄打非如火如荼,这家台球厅却顶风作案。穿着黑色丝袜,脖子上套一只训狗圈的前台弟弟正在入迷地舔吃客人勃起的阴茎,被冲进来的警察当场扑倒,戴上手铐。

  邵西臣后来才想起,那个弟弟叫阿双,喜欢陆星野很久,经常给陆星野发信息,说倒贴也可以。陆星野一再拒绝,但邵西臣知道了还是吃醋,总拿这件事甩脸色给陆星野看,陆星野就低声下气哄他,讨好他。

  邵西臣想到这里就不免发笑,自己跟陆星野在一起的时候竟是这样骄纵,这样蛮不讲理。怪不得,邵斐说他变了,变得脾气好大。

  近两个小时的喜剧之王邵西臣竟半分钟都没看进去,他不断地走神,一颗心分成两瓣,一半是他跟陆星野过去的一年零两个月,另一半是陆星野站在法庭上接受判决时的场景。

  再有五天,恰好是圣诞,法院就会开庭审理陆星野的案子。

  在这之间,邵西臣几乎没有一夜能阖眼。尽管覃宜山笃定地跟他保证,万事顺利,能胜诉。

  开庭当日,邵西臣凌晨四点钟就起床,他给自己炒了一大碗梭子蟹年糕,坐在幽静的暗中慢慢吃。才吃两口却又觉得反胃,他撞开厨房门,扒住洗漱台猛吐,吐得热泪直流,口中酸苦。最后没办法,只能又灌了一大捧凉水下去。

  五点,邵西臣出发去医院。

  陆元卿仍在沉睡,他少有清醒的时刻,但这天不知怎么,仿佛具有父子间的感应,邵西臣叫他,他就睁眼了。

  灯光之下,陆元卿眼里浓稠的黄被照得愈发明显。他已经挨不下多少时刻了,却依然苦熬,等陆星野无罪释放,等岳川从图们回来。

  “爸。”邵西臣握住陆元卿的手,“我今天去接小野回家。”

  陆元卿浑浊的眼中闪出湿润的光,他猛烈点头,笑得欣喜,“好啊,我想他啦!”

  指尖摸到邵西臣抖动的睫毛,还有一颗滚烫的泪,陆元卿去推他的肩膀,催促道,“快去。”

  “好。”邵西臣起身,离开病房。

  天还暗着,藏青的深色浓郁地压迫下来,盖住了所有明亮的阳光。

  下雪了,一片片飘落在邵西臣身上。等他徒步走到法院门口,已经满头雪白。这一路,他像是走了一生一世。

  距离九点钟还有一个多小时,邵西臣站在门口等。他想点烟,但被出来巡视的保安呵止。邵西臣低声道歉,往偏僻处走。

  只剩下最后一颗烟,邵西臣烧着了,抿在嘴里抽。淡淡的苦香飘出来,浮在他眼前,与呼吸的热气混为一片共同的雪白。他无法分辨了,心底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情绪。

  激动,喜悦,焦虑,抑或是苦涩,害怕。

  邵西臣想,他已经有六个月零十七天没见到陆星野了。在神手里,只不过一段短促的时光,但于他的经历,却被无限拉长,形成一把锈钝的刀,缓缓地切,细致地割,让他痛苦得受不了。

  陆星野或许在今天之后就能被无罪释放,回家,回到他身边。但陆星野大概会逃避,会躲开他的一切视线,他又要讲分手,又会不要自己。可邵西臣从一开始就下了决心,要追逐陆星野一辈子。他们分不开了,无论陆星野怎么想,他为他杀了人,他们之间牵扯着一条性命,就算恨,就算没有爱,他们也不能再分开。这世界上没有一段关系能深刻到超越生命与鲜血,没有的,除非,是死亡。

  邵西臣胡乱想着,他呆呆地在冰天雪地里站了四十多分钟,整个人都僵了,膝盖又开始发疼,像针在刺。

  这时,一辆雪白的面包车疾驰而来,在门口停下。先是下来两个警察,接着是穿着深蓝色识别服的嫌疑犯。

  邵西臣的心像被劈开了,他张嘴,空气倒灌进来,“哥——”

  陆星野在这熟悉的声音中猛地怔住,他不敢抬头,因为知道那是邵西臣。

  这天太冷了,雪花一片接一片急促纷繁地砸在他头上,脸上,眼角已经潮湿一片。陆星野被押送的法警搡了下,两条僵硬的腿往前迈步。他走得极快,像是迫不及待要去赴死。

  邵西臣知道,陆星野在躲他,他果然,不要他了。

  魏瑜跟方添添的旧面包车在邵西臣面前停下,他们冲出来,双双拦住邵西臣,“你怎么了?冷静点儿。”

  “疯啦?”魏瑜揪住邵西臣的衣领,死死往一旁拽。

  三人走上台阶,站在法庭门口的回廊上。红色的地毯被雪水濡湿,暗暗地洇开一大块。

  邵西臣盯着看,看久了,觉得眼睛疼,目光中像是一条带血的河流淌过去。他被方添添拍了一下脸颊,终于抬头,正对着法庭上那颗闪烁的徽章。公正两个烫金大字就悬在徽章之上,肃穆凝重得让邵西臣心惊。

  “我,我没事。”邵西臣说。

  魏瑜跟方添添对视一眼,彼此沉默。邵西臣不正常才是常理,他疯了也不足为奇。毕竟,站在被告席的那个人,是陆星野。邵西臣,为陆星野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覃律呢?”方添添岔开话题,问魏瑜。

  魏瑜一扬下巴,视线往里。邵西臣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到了西装笔挺的覃宜山,他正在打电话,催促覃邰春赶紧过来。

  “这小子真他妈不靠谱。”魏瑜压低声音骂,“三天两头上酒吧,昨晚不知道又跟谁鬼混去了。”

  正说着,覃邰春带着一身寒气姗姗来迟。他站在台阶上,动作粗暴地掸雪片,一双脏兮兮的皮鞋狠狠蹭,从鞋底蹭下来一块污泥。

  抬头,与邵西臣对视,眼下是明显的青黑。

  覃邰春咬牙切齿,恨恨地瞪过来,没等邵西臣说话,他便夹着公文包往里去了。

  “草。”方添添粗鲁地爆出脏话,神情担心,“不会让他搞砸吧?”

  “呸,别他妈的乱说话。”魏瑜一巴掌拍在方添添额头上。

  邵西臣抬手抹掉眼角的雪水,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瓶热的午后咖啡。他向覃邰春走去,微笑着,语气是温柔讨好的,“小覃律师,麻烦你了。”

  覃邰春一撩眼皮,烦躁地推开邵西臣的手,也没有话,转身走开了。他跟着父亲去见陆星野,还有些话要嘱咐。

  候审厅里,陆星野低头坐着,沉默僵硬得像是死了。覃宜山跟他说话,他也不应。

  覃邰春大清早被覃宜山打了十几个电话,心里正窝火,忍不住提高声调,故意刺激他,“你爸熬了好几个月,就等死前见你一面,什么德性!”

  覃宜山首先反应过来,厉声呵斥覃邰春,“你给我闭嘴。”

  依然晚了,房间里安静至极,几可闻人落泪之声,覃邰春这句话陆星野无疑已经听得一清二楚。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猛地站起来,问道,“我爸怎么了?你不是说他病情稳定的吗?”

  旁边的两个法警上前,左右钳制住陆星野,将他按回椅子上。

  覃邰春在父亲警告的眼神中冷笑,他恶意反抗,残忍地盯着陆星野,告诉他真相,“你爸病得撑不下去了,吊着一口气等你出去给他送终。”

  覃宜山头一次失礼,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巴掌扇在覃邰春脸上,他怒吼,“我叫你闭嘴。”

  覃邰春捂着腾红的脸,所有尖利的牙齿都咬紧,他把公文包摔在地上,愤然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果然,闭了嘴。

  陆星野无措地沉下去,整个人像被抽去骨架,瘫倒,继而滑落在地。

  “陆星野——”覃宜山绝望地开口,他知道,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一炬。陆星野向死,向罪孽忏悔的心已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陆元卿快死了,他已没有了支撑自己的理由。

  陆星野痴痴地哭,泪流不止,仿佛陆元卿已别人世。一切都崩塌了,不用尽孝,剩下的就是无尽的赎罪之路,他该有的报应。

  陆星野被法警架起来,八点五十五,他该上庭了。

  覃宜山站在原地,看着陆星野颓唐的背影,灯光在他身上剥落。

  慢慢地向前走,陆星野走入了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