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降落红场>第108章 一百零八、落网

  托魏瑜广交的福,虽然资料不齐,但邵西臣迁户的事办得十分顺利。

  簇新的户口簿上,他跟陆星野的名字上下紧挨。邵西臣珍惜地捧着,闻见淡淡的油墨香气,忍不住露出微笑。

  邵西臣依然把户口本放回陆星野的皮夹克里,并且嘱咐覃宜山暂时不要跟陆星野提这件事。

  “他现在只想跟我分手,你们越是说,他越不肯改口。”邵西臣说话时人在发抖,额头缀满晶莹的汗珠。为了避免关节僵硬,防止肌肉萎缩,邵西臣在复位固定之后就开始做运动锻炼。他从没想过,原来行走有那么困难。

  魏瑜跟方添添劝他,不必练这么狠,也让自己喘口气。而邵西臣只是专注地进行复健,他想,他需要尽快恢复,好照顾身体素质每况愈下的陆元卿。

  覃宜山提着公文包准备去看守所同陆星野见面,身后跟着个困倦懒怠的覃邰春,他转身,想跟邵西臣再说句话,不小心就撞在覃邰春身上。

  当着外人的面,覃宜山不愿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严厉指责,多说也是丢自己的脸面。

  于是,他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覃邰春,警告道,“你要还是以这么散漫的态度办案子,就给我待在家里不准出门。”

  覃邰春冷笑一声,眼白上翻,“我倒是宁可在家躺着,谁他妈爱学这个破法律了。”

  覃邰春说完,转身便走,留下覃宜山尴尬地站在原地。他抬手扶了下眼镜,在魏瑜跟方添添错愕的目光中依然直起身体,面对邵西臣,“这案子从公安审讯,提交检察院,到最后法院审判,时间上会很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邵西臣说,这旷日持久的鏖战其实不仅仅是对陆星野犯罪的剖察,更是对他的审判与考验。

  连邵斐的死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能够令他畏惧呢?

  邵西臣想到这里又产生了那种异常的饥饿感,他在覃宜山离开之后疯狂饮食。直到鲜美的食物顶满整个胃,充盈的饱胀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进行飞速代谢,旧物质死亡,崭新的细胞孕育、成长,跟随血液奔流,形成最浩荡的姿态,成为他活着的支撑。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邵西臣重新捧起书本。他错过了今年的高考,不得不复读,参加明年的考试。

  八月底的时候,邵西臣扶着双杠勉强能走出几米,但剧烈的撕扯般的疼痛总使他面目扭曲,汗流浃背。每回锻炼结束,方添添就要捧着脸盆进来,帮邵西臣擦洗身体。

  邵西臣尝试拒绝,但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允许。

  方添添投了块凉毛巾递给邵西臣,跟他玩笑着,“都是男的,看两眼怎么了?”

  邵西臣不讲话,使劲擦汗,把一张雪白的脸揉得粉红。

  方添添嘴里叼着烟,替邵西臣擦背,擦小腿。邵西臣笔直端正地坐在凳子上,穿了条及膝的运动裤。

  当方添添托着毛巾的手按在邵西臣大腿上,他照例捏住对方的手腕,说道,“我自己来。”

  “你说你怎么这么矫情?”方添添笑着摇头,他倒乐得轻松,直接把毛巾甩给邵西臣。

  邵西臣想解释,但又停顿了。

  王越那群人曾经在厕所扒光他的衣服,逼迫他赤身裸体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行走。邵西臣始终忘不了,那些奚落嘲讽的目光像是淬毒的箭,缀火的刀,活生生割开了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无论是皮囊还是骨骼,它们都以一种恶毒的方式丑陋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如果不是适时响起的考试铃声,邵西臣觉得自己快要扒不住那扇旧门板。三四个人都在使劲拖他的身体,想把他甩进光天化日里出丑。

  因此,哪怕对同性,邵西臣也羞于展露自己的隐秘部位。唯独陆星野不同,他可以坦然地、舒展地接受陆星野的凝视,从上而下,连同饱满的臀部跟高昂的性器,他的每一粒毛孔,都愿意为陆星野打开。

  “你出去吧,我自己来。”邵西臣说。

  方添添抿着烟,在一片缭绕的水雾中看了邵西臣片刻,随即开门出去了。

  魏瑜正巧提着两袋水果进来,方添添手搭在他肩膀上,莫名地感叹了一句,“你说他怎么就这么白,跟个小瓷人儿似的,摸起来也滑溜溜——”

  话没说完,魏瑜从袋子里抄出一个苹果就往方添添脸上砸,“你他妈想什么呢?”

  方添添抬手格挡,而后涨红着脸,委屈巴巴地替自己辩解,“我又不喜欢男的,我能想什么呀?”

  魏瑜哼哼了一声,也知道方添添口无遮拦,刚刚只是有感而发,并没有动什么歪心思。

  “我跟露露年底都打算结婚了。”方添添说着凑上去,摊手问魏瑜要红包,“三五万我也不嫌少。”

  “滚你丫的。”魏瑜笑着,一个巴掌拍在方添添脖颈上。

  浴室门开了,邵西臣已经换完衣服,他架着两支柺杖出来,问方添添,“你真要结婚了?”

  方添添露出羞涩的笑容,微垂了眼睫,只顾点头。

  魏瑜算是看出来了,一语道破,“露露怀孕了吧。”

  “嗯,三个月了。”方添添承认。

  这时,他一拍大腿,突然想起来,“今天要做产检的,完蛋了。”

  魏瑜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方添添,说道,“带着钱,没钱做个屁产检。”

  方添添犹豫着,知道因为陆星野的事,魏瑜几乎将所有积蓄都搭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外债。而那家服装店,也早已关门歇业近一个月,不仅没有营业收入,还要额外支付房租,魏瑜不免捉襟见肘。

  “拿着。”魏瑜将钱塞进方添添口袋里,见方添添愣着不动,便抬脚踹他屁股,“去啊,女朋友都怀孕了,还不上心。”

  方添添朝魏瑜笑着,按住鼓起的衣袋就往外跑。

  邵西臣在魏瑜面前坐下来,问他,“钱还够吗?”

  “够。”魏瑜从钱夹里掏出张银行卡,扔进邵西臣怀里,“小野的卡,里边有三十多万,陈嘉寻打进来的。他人在澳洲,被他叔叔绑住了,回不来,钱倒是汇过来了。”

  邵西臣捏紧银行卡,他看着魏瑜,露出一个动容的微笑,“我以前还总说他在外面交了一群狐朋狗友。”

  魏瑜笑一声,烟盒拿在手里把玩,“你他妈骂我们是狗呢?”

  “不过,你看他紧点儿也好,他跟我们一起混,整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确实也不是个事儿。”魏瑜说着瞥眼看向墙上打开的电视,正在播放当地新闻,一线跟踪报告,蛟江放贷巨头持枪杀人犯已于今天早上落网。

  魏瑜猛地惊起,身体绷成一张僵硬的板,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净,只喃喃地骂人,“操!”

  邵西臣扭头,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了岳川的半张脸。

  黑色的头发颇长,几乎遮住整双眼睛,胡须茂盛,使他看上去潦草颓废。被逮捕时,岳川伪造证件坐上了前往松原的火车,巡查的警员攥着手铐冲上前时,岳川连包都顾不上拿,他砸碎窗户,纵身往铁轨上跃。

  所幸是刚刚启程的火车,速度并不快,岳川只扭伤了脚踝,捡回一条命。但身后的警察紧迫地追来,他奋力往前跑,想冲进野草地里掩藏,最终却被扑倒。

  邵西臣仔细读着报道中的每一行字,蓝色的背景色发出幽凉刺眼的光,白字被晕开,染出一片纯洁。

  这使邵西臣想到了陆元卿所说的,那片雪原的颜色。只不过更暗,更薄,像是图们的霜,没有那么壮阔的美丽,也无法使陆元卿惊叹称奇,露出惊喜的笑容。

  新闻的第二段写:岳川想去图们,但没去成,他也知道,被抓就意味着死。这个黑道头子所犯过的那一桩桩罪早已被手底下的人交代干净,毫无保留。放贷,逼死人命,买枪,射杀戴予飞,以及走私洗钱,无论哪一样都无可饶恕。

  所以,岳川拼尽全力挣扎,像是疯狂的野兽。两个警员被他这份力量所震撼,结结实实挨了两拳之后摔倒在淤泥里,眼睁睁地看着岳川奔向铁轨。

  “拦住他。”带头抓捕的警察大喊。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岳川不是想逃,他知道自己逃不了,所以渴望卧轨寻死。

  铮一声响,一个旧保温杯从岳川口袋里飞出来,阳光照耀下,它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亮眼的弧线,最后掉落在轨道边。

  不远处,火车轰然作响,引擎推动铁轮滚转,飞速地往前冲。它带来萧索而掺杂着铁锈味道的狂风,嘶吼着,呜鸣着,在这天地之间咆哮,巨大的力量几乎要碾碎岳川的心脏。他张开手臂,痛快地呐喊,准备迎接死亡。

  从六月六日晚上起,岳川开始逃亡,从江西到沈阳,为掩人耳目,又辗转去青海。他在烈日下奔跑,在充满风沙的尘土里迷失方向,他被焦躁与前所未有的心惊胆战所牢牢包裹,无处可逃,所以渴望回到家乡。

  终于,他要在这一刻迎来死亡,那场令他解脱,令他快乐的死亡。

  然而,他再次被警察揪住,拖到一边按入泥土。青色的碧草在眼前晃动,翠绿刺痛了他的眼睛。岳川突然想起,陆元卿很爱翡翠,他曾经买给陆元卿一只翡翠戒指,质地纯净,品相无双,陆元卿宝贝地捏进掌心里,然后跟他说,他打算跟周小莲离婚。

  婚没有离成,因为周小莲怀孕了,而小孩没有生出来,周小莲就跳楼死了。

  在被缉捕的时刻,岳川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不是那些血腥的生死场面,仅仅是,陆元卿那头被父亲剪断的杂乱短发,以及陆星野举着玩具手枪欢呼雀跃的笑脸。

  最后一张照片收尾,焦距定在那只旧保温杯上。表面的漆层掉落大半,盖子被甩开,露出两根蜷曲的,已经快要融化的绿舌头。

  一股甜腻的腥气在邵西臣舌尖蔓延,他怔住了,怀疑自己尝到了死亡的味道。

  外面天气炎热,骄阳似火,邵西臣的身体却是冰凉的。

  走廊上突然爆发一阵巨响,代码为999的广播,对象是十三楼一号床。

  尖锐的警报声贯穿了邵西臣的身体,他忘记了自己受伤的腿,猛然站起来,最后狠狠摔倒在地。

  疯狂的疼痛并没有阻止他往前爬,他一直都记得,爷爷讲过,附二院的广播代码中999是紧急抢救,而十三楼一号床,是陆元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