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降落红场>第99章 九十九、鸽子脚

  跟着车子飞跑,卷起的细黄沙尘迷了陆星野的眼。隔着肮脏的茶色车玻璃,他模糊地看到邵西臣渗血的额头。

  路口有孩子在掷小炮,砰的一声,在陆星野耳边炸开。他立时停住脚步,转身又往回跑。

  陆星野踹开挡在大攀爬前面的自行车跟垃圾桶,焦急与恐慌使他颤抖,车钥匙几乎对不准锁孔。

  打印店老板攥着两张崭新的准考证出来,拍他的肩膀,“机器修好了,给你。”

  陆星野怔住了,在这片刻,一种更为强烈与巨大的惊惧淹没了他。

  明天要高考,邵西臣明天要参加高考,可他现在出事了。

  “学生——”老板把准考证塞进陆星野外套口袋里,神色怪异地看了他几秒钟。

  陆星野置若罔闻,他的意识跟一颗心已经完全跟随载着邵西臣的那辆面包车远去,剩在这里的只有一副躯壳。

  油门拉到最大,陆星野脑袋里轰轰响。

  思绪在机车的马达声跟嘹亮的风里飞旋,他忘了戴头盔,所以被天边的落日射中目光。

  陆星野死死盯紧前面的面包车,阳光仍然热辣辣,刺得他眼睛疼痛,不禁流下泪来。

  经过管控路口,交警抬手,雪白的手套在陆星野眼前晃过去,像一块发丧的布。

  陆星野没停下来,对身后的严厉迫令充耳不闻,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面包车一直往咸祥高速上去,陆星野对这条路太过熟悉,因为终点是横山码头,岳川的一座旧仓库就在那里。

  在进入码头的转口,一截极为弯曲狭窄的小路上,陆星野来不及压低车身就看到一辆小货车从右前方疾速窜出来。

  陆星野没捏刹车阀,想从护栏跟货车的缝隙里钻过去,但对方被他一吓,急打方向盘,直冲冲地撞了上来。

  扭转的越野车头被护栏挡住,陆星野却在一阵天旋地转中被甩出去,身体砸在一边的灯柱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骨骼都要碎得七零八落,强烈的疼痛钻进心里,像刀子在一次次狠割。

  陆星野眼前是赤红的眩晕,呼吸之间充满了浓郁腥臭。他的头撞破了,血淌满整张脸。

  货车司机鬼祟小心地从车子里探出头来,他脸色惨白,目光中透出无比的恐惧。

  “喂,你——你没死吧?”他胆战地开口。

  陆星野极力睁开眼,凝着残血的睫毛颤抖起来。他没听见司机的问话,只是扒住护栏,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司机见陆星野没死,在四顾无人之后趁机狂踩油门,惊慌失措地扬长而去。

  陆星野绕过那辆半报废的大攀爬,看见车轮子仍在缓慢转动。他粗喘着,觉得自己像头暴怒狰狞的野兽。

  脚下软绵绵的,陆星野几乎是挨着路边的护栏在走。他一刻都不敢懈怠,咬紧牙关,勉力支撑着自己。

  眼前是一条路,是邵西臣,其余什么都没有,他看不到了。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陆星野没想接,但它响了一遍又一遍。

  陆星野手都是僵硬的,捏着手机发抖,他接起来,听见了陆元卿的声音,“小野,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爸——”陆星野眼里忽然涌出一股热泪,他差点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有沸腾的水烫得他直抽气,“邵西臣,出事了。”

  血汩汩地流出来,陆星野不断地抹掉,再抹掉。他抬头,终于看到了那辆黑色面包车,“爸,你告诉干爹,叫他找人来横山码头的东仓库。”

  陆星野说完便挂断了电话,他的衣襟已经全部湿透,汗水跟血水让他看起来狼狈又肮脏。

  守在废弃仓库门口的几个男人正在抽烟,他们抬头看陆星野,脸上带着一些残忍与嘲讽的笑意。

  没有人讲话,没有人引路,但陆星野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他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陷阱,邵西臣不过是为捕猎他的引诱物罢了。

  陆星野摇摇晃晃地走进去,在黄昏黯淡的光中看到了坐在正中央的戴予飞。

  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遒劲地盘踞着,像毒蛇。

  戴予飞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站起来,开口跟陆星野说话,蛇就吐出了他的红信子。

  “小野,好久不见了。”戴予飞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陆星野的头。

  陆星野七八岁的时候,戴予飞要自立门户。他身后跟着一群穿笔挺黑西装的小弟,每个人身上都揣着一把尖刀,而戴予飞自己,手里捏着枪。

  就是这样,戴予飞站在陆星野家门口,无耻而得意地笑,用手抚摸陆星野的脑袋,恶鬼一般的脸上浮出慈祥的神情。

  陆星野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往后退一步,目光戒备,“你到底想干什么?”

  戴予飞头发剃得极短,他沾着血的指尖在鬓角上轻碰了一下,高傲地欢喜地仰头,语气中带着迫切的期待,“当然是要算一算账。”

  “跟你,你干爹,还有——”戴予飞点起烟,在浓郁的雪白雾气中,陆星野顺着戴予飞的目光朦朦胧胧地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邵西臣。

  在一块尤其阴暗的角落里,邵西臣被强韧的绳索紧紧捆绑住着。他那副坚硬的骨骼在这一刻似乎倾倒散架,疲软地摊开在椅子上,像一具受伤的尸体。

  “邵西臣——”陆星野破开戴予飞的人,冲上去想抱住邵西臣,但最终被拦住了。

  灼热的鲜血流下来,落在陆星野眼角,像一滴红色的宝石般的泪,是鸽子的脚。

  邵西臣突然清醒,他睁眼,目视着狼狈又残破的陆星野,心被拧紧了,“哥——”

  “你他妈到底要怎么样?”陆星野发了疯,他转身紧揪住戴予飞的衣领,凶狠而痛恨地压迫下去,直到戴予飞跌坐在椅子上。

  黑熊带着小弟想上前拽开陆星野,但被戴予飞抬手阻止。

  游戏才刚开始,陆星野跟邵西臣这两个恋爱的小孩,简直太好玩了。

  戴予飞凝视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燃烧的火,充满纠缠的盛怒,急躁,还有疼痛。

  “他爸爸欠我几千万,你知道的吧?”戴予飞安然闲适地放松了自己的身体,手插进口袋里,摸到一把刀。

  他从俄罗斯带回来的,精致,锋利,泛着寒冷银白的锐气,可以切开人的皮肤,还可以切断人的生命。

  “我还,我给他还。”陆星野逼近去,双手掐住了戴予飞的脖子,“你给我放人。”

  戴予飞呼吸急促起来,微微张开嘴唇,他那极轻的声音却如同猛烈飞速的流弹,在陆星野心上炸开。

  “来不及了。”戴予飞阴冷地笑着。

  一把森然的尖刀按在陆星野的手背上,轻轻一划就流出血来。

  陆星野松开手,惶恐与不安迫使他后退,直到撞上墙角的空油桶。

  巨大的砰声像是一场战争的开鸣,陆星野退无可退了。他看到邵西臣被捂住嘴,痛苦的呜咽沉没在铮铮的回响中。

  陆星野听不见邵西臣的声音,他束手无策,他要做邵西臣孤勇的骑士,这好像是注定的事情。

  戴予飞把玩着手里的刀,胜券在握。他看向邵西臣,继续对陆星野说,“你干爹老了,蛟江的江山他迟早坐不住,不如就让给我,我绝不会亏待他。好歹是他栽培我,提拔我,我自然会给他养老——送终。”

  陆星野在送终这两个字的尾音里颤抖了,他知道,戴予飞跟岳川的仇总要了结。

  戴予飞走到陆星野面前,用刀柄托起他的下巴,以一种玩味的奚落的眼神看他,“看你怎么做了。”

  冰冷的刀刃折闪出森凉的光,陆星野摊开的手掌在戴予飞的逼迫下握拢了。他捏住刀柄,却像是捏在刀刃上那么痛。

  “你别想。”陆星野举起刀贴在戴予飞脖颈上,他咬牙切齿,刀尖差点刺进戴予飞的血管。

  “小野,我不会让你动心上人的,我知道你下不去手。”戴予飞抬手挡住陆星野的攻势,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陆星野回头,“你的目标,是他。”

  陆星野惶然地转过身,看到同样被束缚住手脚的邵斐。他瑟缩着,因强烈的恐惧浑而身发抖。

  邵斐脸色惨白,他在不停地哭泣,眼泪就像刀片,一滴滴划破陆星野的心。

  完蛋了,陆星野绝望地想,这次真的完蛋了。

  “这个都下不了手?”戴予飞发出一声讥笑,他如鹰般冷峻无情的眼神射出去,死死盯住陆星野。

  戴予飞逼近,用力推陆星野的后背,让他站在满脸惊惧的邵斐面前。

  瘦弱可怜的邵斐一直往墙角里缩,他被人抓住头发,脑袋狠狠磕下去,磕一次便发出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在地上晕出小片鲜艳的血迹。

  颜色很漂亮,就像是邵斐脚边的红睡莲。

  陆星野在无穷无尽的腥红残忍的红色中迷荡,他看着邵斐,看他的眼泪流得更加厉害。痛苦强烈的呜咽冲破塑料胶带,直直刺进耳朵。

  陆星野真实地,清晰地听到了邵斐的叫喊,血一般的哭泣与求救,“小陆哥——”

  陆星野整个人都僵硬了,他一动不敢动,像一座背负十字架的耶稣塑像。

  “小野。”戴予飞逼迫的恶魔般的声音又响起了,陆星野想扔开刀,但被戴予飞一把拽住。

  戴予飞从背后死死箍住陆星野,强劲有力的手握住他的手。两人一齐转身,目光直接而残忍地投向邵西臣。

  陆星野偏开脸,他不敢跟邵西臣对视,他会更加绝望。

  塞在邵西臣嘴里的布被人取出了,他的嘶吼与带着痛苦的哭叫震碎了陆星野的心,“哥,你别做,别做——”

  “你不要动小斐,我求你了。”邵西臣的喉口像是凝满了血,逐渐地就发不出声音,变得低沉,空虚。

  他看到有个男人手里捏着一把铁榔头走过来,那暗色的铁锈从空中坠下来,凶狠地,无情地砸在了他的膝盖上。

  陆星野发出如雷的咆哮,他用力挣脱戴予飞的束缚,向邵西臣冲过去。

  邵西臣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强悍的抽搐与痉挛之中,他被强烈的疼痛点燃,身体就要被烧坏。

  戴予飞的人团团围住陆星野,他被压制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邵西臣滚出汹涌的泪水,看着他疼痛地翻扭身体,最后跟椅子一起,猛然砸在地上。

  灰土扬起,像一场巨大的尘暴,陆星野眼前都是黯淡的,他几乎要瞎了,可心还明亮着,还跳动着,还在感受着邵西臣的苦楚。

  “如果你不想让他另外一只膝盖骨也碎掉的话,我劝你,快点动手。”戴予飞走到陆星野身后,他捏着烟头,狠狠地在陆星野手背上按下去。

  伴随着一阵滚烫的烧灼感,陆星野突然腹部疼痛,弓身呕吐,喷出一口鲜血来。

  “陆星野——”邵西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他无力而虚弱,但仍旧竭尽精神凝视着陆星野,他在期待最后一丝希望,“你杀我。”

  陆星野整个人几乎都要瘫倒,他低低地半趴着,像一头动物,眼神纯粹而洁净,天然得只能看到邵西臣——他生命里唯一的天真与珍贵。

  嘴里都是黏稠的腥味,陆星野说话很困难,但邵西臣还是听清了每一个发音,“我护着你。”

  他从地上爬起来,捏住刀,毅然地转过了身。

  “哥——”邵西臣急切地大喊,他挣扎起来,发出野蛮粗粝的叫声。

  而这一切都没有阻挡陆星野的步伐,他在邵西臣疼痛的目光中走向了邵斐,那个可爱的青春的少年,邵西臣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