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降落红场>第98章 九十八、情书

  考前两天,邵西臣已经不再看书学习,但他仍然坐在书桌前涂涂写写。

  陆星野躺在小毛毯上捂出一身热汗,翻来覆去地看纵横四海。他一只手托着脑袋,嘴里嚼口香糖,冲邵西臣的背影看过去,问他,“你到底写完没?”

  邵西臣把信纸叠起来装进信封里,继而站起来,郑重其事地交给陆星野,“写完了。”

  陆星野惊喜的眼神闪烁着,迫不及待地打开情书看。

  只有零点一秒钟,他期盼的神色就转为灰暗了,两道粗浓的眉毛微拧起来,抬手把信纸扔进邵西臣怀里,“重写。”

  “干嘛重写?”邵西臣不明所以,他坐下来,信纸平平整整摊开在陆星野面前,“哪里不好?”

  陆星野一脚踹在邵西臣大腿上,不满地说,“才三个字,你就写了三个字。”

  邵西臣低头,凝视着那句简短的告白,他反而笑了,“我爱你,还不够么?”

  “你写一个物理题的答案都比这多。”陆星野拿起纸来看,看完就放在了自己心口上。

  邵西臣突然躺下来,头枕在陆星野小腹上。

  柔软的,有一种流动感,却又很平静,让他可以安稳地沉睡一遍又一遍,永无忧患。

  邵西臣眼睛眨了眨,始终看着陆星野。他抬手摸陆星野的下巴,有细细短短的淡青色胡茬,彰显着这个男人的伟大爱力与气魄。

  “我没有别的话对你说,所有表白就都在这三个字里了。”

  陆星野低头,捧住邵西臣的脸,眼神突然专注认真起来。

  “其他累赘的修饰都不需要,我不想写你的风情,你的光彩,你像神或者哪一种具体的爱的象征。那都没有用,那都是矫情轻浮的废话。”

  “我以前没爱过人,以后也不会。我爱你,一辈子只爱你一个,这难道还不够诚心么?”邵西臣凝视着陆星野,陆星野在他的视线里产生了深刻的割断。他跟世俗分离,成为了邵西臣心里的唯一。

  陆星野指腹在邵西臣脸颊上一次次摩挲过去,问他,“年纪轻轻,就敢讲一辈子?”

  邵西臣仰起身,像是一个纯真的赤子,吻陆星野的嘴唇,“别人不敢,我敢。”

  陆星野闭上眼睛笑,被邵西臣一把推倒在地上。他点头,毫不怀疑地承认,“你确实敢。”

  “哥。”邵西臣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犹豫了片刻才说出一句真诚的荒唐话,“我想为你流眼泪。”

  陆星野一只拳头落在邵西臣胸膛上,笑着骂他,“白痴。”

  两人都暗自克制着,没动。身体紧挨躺了会儿,哪怕风扇不断地吹,邵西臣额头上也都是汗。他突然起身,面红耳赤地跑到厨房去拿冰棍吃。

  陆星野就在他身后爆发出大笑,故意说,“老婆,你刚刚顶着我了。”

  邵西臣嘴里咬着两支绿舌头,眼睛也泛出如狼似虎的幽幽绿光,他瞪陆星野,而后又转身去阳台上了。

  陆星野刚坐起来就听见手机滴滴两声响,是陆元卿的信息,问他快到了没有。

  为了给陆星野跟邵西臣祈福,求考试顺利,陆元卿身体刚转好就让岳川带他去了趟普陀岛。

  三绕九转,乘车又坐船,总算求了两张金榜题名的状元符回来。据仙桃庙的大师讲,一定要在考前一天戴上才能有好运。

  陆星野一看时间,五点十分,正好出去吃晚饭,然后回学校,再到家里去见陆元卿。

  “走了,我爸催我们呢。”陆星野在玄关穿鞋子的时候朝阳台上喊。

  邵西臣应声出来,三磷就甩着尾巴紧跟他。

  “你在家待着,我们给你买烤肠吃。”邵西臣换上运动鞋,拍拍三磷的脑袋。

  三磷突然莫名地发狠,死死咬住邵西臣的裤脚不肯让他出门。嘴里呜呜哭嚎,行为异常。

  陆星野啧一声,拎起狗腿子就往阳台走。把三磷扔进窝里,便迅速关上了门。

  三磷冲陆星野的背影狂吠,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游移,接着又去撞花架。

  花架前有一扇小窗子,仍然开着,三磷猛地蹿上去,扒开吊兰叶子就往门口冲,但它晚了一步,陆星野跟邵西臣已经走出门去。

  “这狗怎么回事?”陆星野费解地看了眼紧闭的大门。

  “可能太饿了。”邵西臣抓住陆星野的手往前走,突然又想起来,“吃完饭去趟打印店。”

  书院虽然给学生们统一打印了准考证,但邵西臣还是要多印一份,以备不时之需。

  “行。”陆星野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机车钥匙。

  因为邵西臣想去秀水街吃牛肉拌面跟糖糕,而秀水街向来很堵,所以陆星野得了一个特赦,总算能骑上他的凯旋大攀爬风驰电掣。

  一路上到处都是交警,穿着黄绿的背心进行高考前的道路管制。

  陆星野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焦躁感,明天他就要跟邵西臣参加高考,一场被社会称作改变命运的考试。

  吃面的时候陆星野被紧张的情绪包裹着,显得心不在焉。

  邵西臣给他夹牛肉,陆星野抬头看邵西臣的脸,鬼使神差想到了三磷。

  ——那条疯狂嘶叫的狗,极为异常地拖住了邵西臣的脚步。

  “想什么呢?”邵西臣拿筷头敲了敲陆星野的脑袋。

  陆星野摇头,“没什么,我想吃烤肠。”

  “我去买。”邵西臣立即把筷子搁下,站起来走出门去。

  陆星野回头看他,视线却被一辆旧面包车遮住了。

  车内喇叭里播出的哭嚎声震天响,雪白的丧花被风一吹旋到空中,又缓缓飘落在陆星野脚边。

  砰的一声,外面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喊,伴随着人群的沸腾与吵闹,陆星野心头猛跳,迅速站起来跑出去。

  隔着马路,陆星野看到邵西臣正站在街对面的烤肠摊边。他脸色凝重而悲决,眼圈迅速地红了。

  陆星野顺着邵西臣的目光看到了躺在灵车里的那具尸体的脸,苍白,毫无生气,被裹在宽大的寿衣领子里,显得更加瘦削。

  “颂章——”邵西臣想走上前,却被一只滚落的小桶绊了脚。

  陆星野冲过去抱住他,并往后拖,“别看了。”

  邵西臣一颗心剧烈地翻覆着,煎熬着,他用力掰开陆星野的手,说道,“我去送送他。”

  “你谁啊?”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跑出来,怀有敌意地盯着邵西臣看。

  “我是颂章的同学,跟他——”邵西臣说到这里却缄默了,发抖的手小心翼翼探出去,摸到了秦颂章的脚。

  穿着一双崭新的颜色鲜艳的寿鞋,没有袜子,双足残忍地赤裸,因而露出细瘦伶仃的脚踝。

  邵西臣想起来,秦颂章的脚打篮球扭伤过,高高地红肿着,连路都走不了,所以上下楼都是自己背着他。等恢复之后,秦颂章花掉大半个月的餐费买了本彩绘的人体解剖学送给他。

  这是去年冬天的事,距离现在,此时此刻,只有不到五个月。

  可秦颂章已经不再笑,不再跟他一起讨论生物题,不能参加明天的高考,无法成为他期望渴盼的生物工程学家。他永久地死去,成为一具冷冰僵硬的尸体,孤独而寂寞地躺在灵车里——甚至没有像样的棺材给他睡,只有一块沾着污渍的破木板。

  他的死,是草草了事,就如同他的生。

  邵西臣一滴眼泪落在秦颂章的鞋面上,于是,他很快被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拖开了,“干嘛呢,哭丧眼泪掉上面不吉利,你他妈想让我们都倒霉啊!”

  邵西臣被猛地搡开,陆星野抱住他,一直拉到旁边去。

  然而,争吵与喧闹还没有结束。

  被灵车撞到的摊主不依不饶,扯住其中一个男人的手臂撒泼,要求赔偿。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因为赶时间,要把秦颂章的尸体送回乡下的村里,男子无奈地服软,勉强掏出五百块做赔偿。

  两人一边叼着烟骂骂咧咧一边去关面包车的后备箱,但由于车太破旧,怎么关都关不上,最后只能任由它敞开着。

  邵西臣愣愣地望出去,目送秦颂章离开。

  孤弱清瘦的身体像动物的尸首一样在破木板上毫无尊严地摊开着,花纹粗糙蹩脚的寿衣是秦颂章人生最后的华丽。随着车子的颠簸,他被猛然一震,滚落在车座间。

  “颂章——”邵西臣忍不住要追上去,最后被陆星野拦腰抱住。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能颓丧地垂下头。

  悲伤低哑的声音发出时,连邵西臣自己也惊了一跳,他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感知到了陌生的恐惧,于是只能用力捏紧陆星野的手,试图汲取一些温暖与支撑。

  陆星野抱住他,没有讲话。

  死这个命题太强烈,太沉重,宏大到他们都担负不起。人这一辈子都在躲避死亡,躲避死亡带来的悲痛与恐惧,而等到避无可避时,心就要死掉一半。

  “走吗?”在西斜的冰凉落日里,陆星野问邵西臣。

  邵西臣用手背狠狠揩掉自己的眼泪,抬起脸来,“我们去打印准考证。”

  陆星野点头,跟着邵西臣走进打印店,又看他摸出口袋里震动的手机,接通。

  是王主任的电话,催促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的邵西臣回学校做最后一次演讲。

  邵西臣低低应了声,去看正在修理机器的老板。

  老板两手乌黑,沾着漏出的浓墨,脸上满是歉疚,“不好意思啊,马上就修好了。”

  陆星野走上前握了下邵西臣的手,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没事,你先回学校,我打印完就来。“

  “嗯。”邵西臣从口袋里摸出一些零钱递给陆星野,他转身出去,在门口时却又停住,回过头说,“烤肠你一会儿别忘了买。”

  “知道。”陆星野抬手示意他赶紧走。

  邵西臣看着陆星野,一片灿烂的霞光正巧落在他的脸上,浓郁的睫毛被照得微微发亮。

  邵西臣突然冲上去亲在陆星野的眼睛上,陆星野反应过来笑了一下,然后看见邵西臣跑出去的模糊背影。

  “哎,你俩——”老板惊诧地盯着陆星野看,陆星野不以为意,只问打印机什么时候能修好。

  老板不说话了,埋头去修机器。

  正在这时,陆星野听见一阵短促尖利的刹车声,接着是喊叫。他比刚才还要心慌,胸口钝重地炸开了,有一种怪异而强烈的糟糕预感袭来。

  陆星野拔腿就往外跑,他眼睁睁地看着邵西臣被一群人用铁棍打晕,绑住手脚扔进了黑色面包车里。

  “邵西臣——”陆星野大喊,急奔上去。

  为首的那个男人在这可怖的惊人的怒吼中回头,他笑起来,掩藏在墨镜之后的眼睛眯起来,露出危险而快意的神情。

  最后,陆星野看见他抬手做了个割断咽喉的动作,而后笑着上车,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