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降落红场>第25章 二十五、小姨

  邵西臣把手里的校服整个蒙在陆星野头上,说道,“亲吧。”

  陆星野猛地拽下衣服,转身去追邵西臣,“哎哎别走,我亲它干嘛?”

  “那你就去找个人亲。”邵西臣是开玩笑,脱口而出。

  陆星野眉毛一挑,眯起了眼睛,他突然说,“那我真去找了。”

  邵西臣停下脚步,转头看陆星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目光凶狠,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去。”

  充满了警告的,不满的意味。但陆星野装作不在意,他笑弯了双眼,告诉邵西臣,“行,我今晚就约人。”

  邵西臣一把扯过陆星野怀里的衣服,转身就走了。陆星野看着邵西臣气咻咻的背影却忍不住漾出满面的笑容,他低声喃喃,“邵西臣,我他妈叫你死鸭子嘴硬。”

  陆星野就不信了,邵西臣对他一点都不动心。那不可能,不然他这些年风月场白混了。

  后来的两天,邵西臣都没怎么搭理陆星野。陆星野明知故问,贱兮兮地凑上去讲,“干嘛生气?”

  邵西臣第一天跑三千米,第二天跑八百,他趴在篮球场的小桌子上没讲话。陆星野看他累了,去小卖部买红牛给他喝。

  邵西臣没喝,因为台上的主持人在喊他的名字,让他去领奖。三千米第二,八百米第三,一共两块奖牌。

  这是别人都不愿意报的项目,太累,狗跑都喘。尤其三千米,陆星野看着邵西臣跑都有点发晕。

  自从陆星野被学校开除退出田径队,他已经很久没有跑步了。陆星野本来也是百米选手,注重肌肉的瞬间爆发力,很少去磨练自己的持久度。

  但邵西臣比赛长跑倒是跑得蛮厉害,速率均匀,呼吸稳定,到终点也没苍白着一张脸,只让人觉得健康活力。

  陆星野忍不住问他,“你怎么长跑那么好?”

  邵西臣说,“有耐心。”

  他又补充,“爷爷说的,跑步跟活着一样,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

  陈予洁跟邵孟齐离婚之后的第三年,邵孟齐把顾远芝娶进了家门。邵老爷子觉得顾远芝刁钻泼辣,担心邵西臣受委屈,便把他带在自己身边抚养。

  因而,邵西臣的许多人生态度与行为观念都是邵老爷子教的。正直,善意,坚韧,一切美丽良好的道德在这十几年间深深根植于心。

  后来,无论是顾远芝的恶意谩骂与责打还是学校里欺凌者的残忍暴殴与侮辱,邵西臣都在忍受。他心里有小小的光明的火种,那就是爷爷说的,耐心,活着的耐心。

  靠着这样强悍的耐心,邵西臣等待着自己的成长。他学拳反击,从碧水湾搬出来独自生活,努力学习。在荆棘的道路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坚持着人生的耐心,熬过种种苦楚。

  但他现在遇上了陆星野,愿意帮他打架,给他送饭,买鞋,想要事无巨细地照顾他,专一地喜欢他。邵西臣觉得自己那些强硬的耐心慢慢柔软下来,偶尔,他竟然也想依靠着陆星野活一活。

  陆星野的胳膊搭上他的肩膀,胸膛暧昧地贴上来。邵西臣眉头一拧,刚刚才产生的一点温暖感觉烟消云散。他捏紧陆星野的手腕,严词厉色,“你又想干嘛?”

  “饿了啊。”陆星野圈着邵西臣往外走,“走吧,回家吃饭。”

  “上哪儿买菜?”陆星野问。

  邵西臣想挣开他,不仅因为热,还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莫名的紧张。但陆星野死皮赖脸又霸道无礼,黏糊糊地搂着不松手,“抱一下嘛,你又不会少块肉。”

  邵西臣没答应,但也没让他滚开。两人勾搭着走向凯旋大攀爬,邵西臣说,“去鼓楼那边的南门菜场。”

  “啊?”陆星野突然主动收回手。邵西臣察觉到他的异常,目光凝视着,发现陆星野神色慌张,带点畏惧。

  “怎么了?”邵西臣问他。

  “没。”陆星野摇摇头,笑得很不自然,“那就去吧。”

  邵西臣说去南门菜场不过是因为距离菁华苑近,没有什么特殊缘故。但他看陆星野仿佛对南门菜场很怵,到门口的时候忍不住调侃他,“里边是有炸药?”

  “炸药是没有,但是——”陆星野话到一半突然止住。果不其然,他见到了最不愿意见的那个女人。

  周小荷正在朝蔬菜上洒水,一抬头就看见了亲外甥陆星野。头发剃得光平,眉眼浓重周正,活脱脱第二个周小莲。

  不见面还好,一见陆星野周小荷心里就一阵痛恨,这让她想起了自己枉死的亲姐姐。要不是陆元卿跟陆星野,周小莲就不能跳楼自杀。

  周小荷眼神凶狠,像是要烧出火。她用力把水瓶子扔出去,不偏不倚,砸在了陆星野脸上。

  带着浓重泥腥味的凉水泼了陆星野满头,他皱着眉想发作,但忍住了。

  陆星野抓着邵西臣的手腕迅速绕路走,周小荷却从摊位里冲出来。她泼妇一般冲陆星野叫嚣,脸涨得通红,双眼瞪大凸出,显得面目可怖。

  “死同性恋的狗种,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周小荷骂得难听,陆星野咬紧牙关任她骂,这是他们全家欠周小莲的。他不能还嘴,更不能动手,只能忍受。

  “你怎么骂人?”邵西臣站到陆星野前面,替他与周小荷对立。

  周小荷见了邵西臣,鄙夷的目光上下逡巡,然后爆发出更加狂躁的狠骂,“好啊,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陆元卿搞男人,陆星野,你也搞男人。”

  她伸手抓过一捆芹菜砸向邵西臣,言语粗蛮,不堪入耳,“你撅着屁股给他搞很开心吗,你他妈怎么这么不要脸?”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顿时在小小的菜场里炸开。不少人被周小荷的声音引来,他们层层叠叠地围着,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陆星野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感觉到了难言的窒息。

  而邵西臣,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捏紧了拳头,极力压抑着这些污言秽语带来的恶心感。

  陆星野看了眼邵西臣,心里发痛。他不怕被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也不怕被周小荷指着鼻子骂。但现在,身边还有邵西臣,他不能让邵西臣跟着自己遭周小荷的骂,遭众人蔑视的目光。

  陆星野把邵西臣拉到一边,对周小荷说,“小姨,你骂我打我都行,不关他的事,他就是我一个普通朋友。”

  周小荷冷笑一声,沾着污泥的手指戳在陆星野胸口,“普通朋友?那你们牵什么手?”

  陆星野怔愣,迅速松开邵西臣,但反被邵西臣握住手指。邵西臣的力气很大,像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他对周小荷说,“我们是不是普通朋友你管不着。”

  邵西臣说完,拉着陆星野就走。他破开严密的人群,不管周小荷在身后如何发疯。

  臭苋菜水,滑腻腻的刚死的鱼,大个的烂番薯,周小荷不知道向他们砸了多少东西。她还是不解气,不解恨。

  周小荷红着眼朝陆星野喊,“你要记着,你妈就是被你跟你爸害死的。”

  陆星野脚步一顿,身体像被巨石压垮了。他的家庭畸形又美满,他活得幸福快乐。但唯一的,能感觉到苦楚的时刻就是当他想起周小莲的死。

  她从二十三层高的医院顶楼跳下来,脑浆迸出,血肉模糊。陆星野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周小荷说他们很像,但他只能想起周小莲的脸像是被搅烂的泥浆,血往外淌,到处都是,盖住了陆星野的所有视线。

  “走。”邵西臣对陆星野说,极其强硬地拽着他。

  当他们走出南门菜场,天边的最后一抹余光落在了陆星野的眼皮上。金灿灿地一闪,他忽然流下了眼泪。

  陆星野几乎没哭过,但今天很不争气地哭了,还是在邵西臣面前。而邵西臣没嫌弃他,抬手用袖子帮他擦,声音小心翼翼的,“我们回家。”

  “邵西臣。”陆星野叫他。

  “嗯。”

  “你不用牵着我,现在已经出来了。”陆星野想把手抽回来,“刚刚谢谢你。”

  “别动。”邵西臣握着陆星野的手,然后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他说,“今天好冷,这样暖和一点。”

  邵西臣掌心里有汗,潮湿的,像一汪小小的海洋。陆星野就在这片海洋中宁静又缓慢地往前流去,不顾东西。而他的眼泪,一滴两滴也都融在了这些水里,不见踪影。

  他们在杂货店门口的蓝色大阳伞下面坐着,邵西臣给陆星野买了五支汽水。一瓶一瓶撬开,陆星野一瓶一瓶喝。

  “伤心完了没?”邵西臣问。

  “再等一下。”陆星野捏着凉津津的玻璃瓶,掌心里有一片水。

  “那再伤心十分钟。”邵西臣坐近一点,靠着陆星野的身体。陆星野顺势将脑袋搭在他肩膀上,疲惫地阖住眼睛,他应道,“行。”

  陆星野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回想周小莲。那个浓眉大眼,五官粗粝的女人,跟陆元卿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大家都夸他们相配,却又在背地里嘲笑讥讽。女人不像女人,粗野蛮横,长相狂狷,男人也不像男人,低眉顺眼,行为扭捏。

  但陆星野长到七八岁,周小莲才有所醒悟。陆元卿会偷摸穿自己的碎花裙子,高跟鞋踩得嗒嗒响。不止如此,他还涂脂擦粉,口红抹得嫣然。

  周小莲起初不肯相信,她的丈夫会是这个样子。直到有一天,陆元卿把医院的诊断报告拿给她看,白纸黑字,赫然一行,“性别认知障碍”。

  陆元卿痛苦又兴奋地望着周小莲,忍不住刷地流下两行泪水,他恳求道,“对不起小莲,我们离婚吧,我想做女人。”

  周小莲摸着自己隆起的大肚子,脸色苍白,似乎要在这一刻死去。她空洞的目光从纸上挪到陆元卿的脸上,片刻之后,周小莲终于哀哀地哭叫起来,“你怎么能这样,你骗我是不是?”

  “对不起。”陆元卿还没有说下一句话就被周小莲用力甩了一巴掌。

  她哭得喘不上气,兜脸血红,一双眼睛里盛满了绝望。周小莲冲上去,抓着陆元卿的胳膊使劲摇撼,痛苦地问他,“为什么?你为什么?”

  “对不起,小莲,是我骗了你。”陆元卿低了头,大颗的眼泪砸下来,落到周小莲手背上,“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我觉得我可能只是一时好奇,所以喜欢穿裙子,喜欢留长发化妆。我爸妈又三番四次逼我结婚,我也没有办法。”

  陆元卿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脆弱无力,他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了。这一切解释都太苍白,太空洞,不足以支撑起周小莲坍圮的内心。

  周小莲没有再质问,她流着眼泪,行尸走肉般晃出病房。在这盛夏的正午,周小莲却手脚冰凉,血液阻在心口来回翻涌,还没有到顶楼,她已经在电梯里吐了两口血。

  旁边的孕妇被她吓了一大跳,护着大肚子快步出去叫护士。但周小莲没等医生护士到就爬上了安全梯,她的速度很快,像是忘了自己怀胎九月,即将临盆。她一直往上走,从七楼爬到二十楼,嘴里干燥粘稠,漾满血腥味。

  在她推开顶楼的旧门时,外面热烈灿烂的阳光猛然刺过来,周小莲忍不住闭上眼睛。这里很安静,没有蝉鸣,没有风声,世界僵硬寂寞得像是死了。

  周小莲往前走,站到高台边沿。她抬头看,有一只苍灰色的鸟掠过,随着它的低飞,周小莲的目光往下去,她看到了从大门口跑进来的陆星野。

  他们相隔遥远,但周小莲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养了七年的小孩,她和陆元卿的小孩,一个从巨大的谎言中脱骨出来的小孩。

  怪不得,陆元卿会搂着陆星野,搂进怀里,把他的小脸埋进自己胸膛,像变态一样逗陆星野,让他吮吸自己的乳头。怪不得,陆元卿会当着陆星野的面穿裙子,穿丝袜,然后问陆星野,妈妈好不好看?他想做妈妈,他想做女人,他一直都想。

  而陆星野,已经被陆元卿带得行为不端。他会抱着陆元卿的大腿夸陆元卿漂亮,偷拿周小莲的口红给陆元卿抹。眉笔捏在他的小手里,细细地划过陆元卿的眉梢。甚至于,像陆元卿一样,去亲男同学的嘴。

  这两父子都是变态,都是不伦不类的恶心的东西。周小莲喉咙底干呕一声,却什么都吐不出来。胃空了,她的身体全都空了。

  周小莲不知道自己在顶楼站了多久,等陆元卿拉着陆星野跑上来的时候,周小莲眼中充满了惊惧的痛恨。她憎恶地笑着,对陆元卿说,“我不会原谅你。”

  陆星野慌张得嚎啕大哭,他跑上去想抓住周小莲的白色裙角,但周小莲呵住了他,“你别过来,你跟你爸一样恶心。”

  她跳下去的速度很快,陆星野手抓了空。他大喊哭闹,泪流满面地叫妈妈,踮起脚去看,他的妈妈像一片白色的雪,在夏日的阳光中落下去,重重摔在地面。

  雪化成了血,红得陆星野双眼失神,惊恐万分。他张大嘴,任凭火热的空气灌进来,把他的身体烧成灰。

  “妈妈。”他的眼睛不眨一下,呆呆地看了会儿,又呆呆地转头。陆星野对陆元卿说,“妈妈,妈妈她死了。”

  从那之后,陆星野没有再叫过陆元卿妈妈。也许是周小莲的死震碎了他的过往,陆星野慢慢成熟觉醒,他明白过来,陆元卿是他爸,周小莲才是他亲妈。他妈妈死了,他没有妈妈了。他妈妈恨他,到死都恨他。

  陆星野没再哭,只是觉得有点头疼。直到邵西臣的手抚在他的脸上,温柔的,轻滑的,像母亲的怜爱。

  陆星野睁开眼,捧住邵西臣的手。他的睫毛颤动着,情不自禁地吻上了邵西臣的掌心。邵西臣没有拒绝,甚至没有露出不满的神色,只是任他亲,轻轻安慰,“没事了。”

  “十分钟过了吗?”陆星野坐直身体,抬头看邵西臣。

  邵西臣看着他,两颗琥珀色的瞳仁中又闪出了漂亮的光,他回答,“正好十分钟,我们走吧。”

  陆星野站起来,把汽水瓶一个一个放回塑料箱里。突然想起什么来,他凑到邵西臣跟前,佯装凶狠,“不准把我哭的事情说出去,太丢人了。”

  邵西臣笑问他,“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我都答应。”

  邵西臣眼睫垂下去,陆星野看到他被夕阳蒸红的脸颊,心里一动,嘴唇正想贴上去,邵西臣却开口了,“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