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西臣的语气还是那么生硬，不带感情，“校服你明天拿来还我。”
“校服？”
“给你包扎伤口的那件校服外套。”邵西臣提醒他。
陆星野这才想起来，目光瞥到打开的衣柜，那件带血的校服果然在。他昨天出门前换衣服，随手扔进了衣柜。
“行，我洗干净明天给你送来。”陆星野爽快地答应。
“口袋里有东西，洗之前记得拿出来。”
“知道了。”
四周很静，陆星野几乎能听到从电话那头传来的邵西臣的呼吸声，轻而柔缓。
陆星野还想再跟邵西臣说两句话，却听到了一阵忙音。邵西臣挂电话他妈也太快了，多等两秒钟难道会死？
不过算了，邵西臣难得会主动打电话给他，虽然是为了要回自己的校服，一件无关风月的小事。陆星野还是忍不住笑意，像初恋的少年，青涩的快乐在胸膛中升起，甜蜜的春风吹动了他的心。
不可思议，这要被魏瑜知道，一定会嘲笑他，臭流氓搞得跟纯情小处男一样。陆星野想，可能是没有正经谈过一场恋爱的缘故。
他捧着邵西臣的外套开门出去，发现岳川跟陆元卿都疑惑地看着自己。陆元卿似乎是察觉到了，问他，“医院那个小男生给你打电话了？”
“打了。”陆星野笑着点头，没等陆元卿再问话，他迅速走到阳台上去了。
陆星野点了根烟，在把校服放进洗衣机前想起邵西臣的嘱咐，伸手去摸口袋。随后，陆星野摸出来一大把糖果，就着头顶橙黄的灯光，他看清了包装。
柠檬糖，薄荷糖，爆果汽，全都是酸辣的刺激型糖果，陆星野忍俊不禁，“这么大人了还吃糖？”
手又摸到一板药，只剩两颗。陆星野反过来看铝箔上的字，写着佐米曲普坦片。他浓眉微蹙，掏出手机上网查。
陆星野弄明白了，这是止痛药，邵西臣有偏头痛。
他把糖跟药都放在台板上，想给邵西臣发信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作罢。
陆星野疑惑又担心，邵西臣才多大，青春年少的十八岁，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他怎么会得偏头痛？或者，这其实是别人的药？
一边想着一边扭开水龙头，哗哗的声音搅乱了陆星野的思绪。想问，但邵西臣一定不会说，他的心门对自己是紧闭的。
陆星野叹了口气，抓着校服领子一抖，飘出来一张白色的小单子。
邵西臣口袋里的东西倒是多，跟百宝箱似的。
陆星野捡起来，是张电费欠缴通知单，上面有住址以及户号。欠费三十四块五毛七，需要在月底之前补缴，否则会停断电路。
“鼓楼区西楚街菁华苑202”，陆星野将单子举高，仰着头看，“户主邵西臣”，温暖的灯光将这个名字照得透亮。
陆星野很高兴，以后不愁找不到邵西臣。可以去学校，还可以去菁华苑。
这人，迟早能追到手。
陆星野轻快地哼着调，是他们乐队刚谱的曲子，还没有填词。说起来，陆星野已经很久没有去参加乐队的排练了。
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他只是玩票性质的鼓手，心血来潮加入，随时都会退出。因而队长陈嘉寻只告诉他有空了过来就行，并不勉强。
陆星野突然想起来，下周六晚在蛟江边的长路上有露天表演，陈嘉寻早在月初就跟他说过，胡玩这么一阵陆星野都忘了。
他原本是不想去的，但那天是陈嘉寻生日，他们认识五年多了，陆星野无论如何都要参加这场演出。
洗衣机里水快放满了，陆星野旋紧龙头将校服外套扔进去。洗涤十五分钟，取出来血迹却还在，陆星野干脆手洗。
他拿了皂粉仔细搓洗，忽然注意到领口处写了三个粗黑的大字，“邵西臣”。
字迹隽秀，漂亮又有些稚气。
这让陆星野回想起袁元给他看过的登记本，邵西臣的字可没有这么工整端正，显然不是出自他本人之手，不知道这是谁替邵西臣写的。
陆星野叼着烟继续搓，搓得袖口都发白了。其实也不尽然，邵西臣的校服本就旧了，连拉链都是坏的。
看来这小子是真穷，三十多块的电费交不起，连件新校服都舍不得买。
可陆星野分明记得，他在莉莉丝发廊见到邵西臣的那天，邵西臣穿的短袖是耐克，运动裤是阿迪，加起来至少要上千，他怎么会穷？
邵西臣似乎有许多的秘密，陆星野一无所知。他想去窥探究竟，却被拒之门外。
客厅里传来电视声，讲述德国业余飞行爱好者驾驶一辆轻型飞机突破了俄罗斯严密的防空网，在莫斯科红场顺利降落，举世震惊。
陆星野听到这里，叼着烟无奈地笑了。
这天晚上他睡得很沉，快要醒来的时候才做了梦。梦到自己驾着一辆飞机，邵西臣就站在野旷天低的世界里，飞机疾速俯冲，朝他笔直而去。邵西臣没有躲，脸色镇定，目光凝视着陆星野，而陆星野也没有停止引擎，他们就在互相的对视中越来越接近。最后，是轰一声剧烈的爆炸，漫天热情的火飞起血红的光。他们都死了，死在爱情的尘烟里。
这不是个好梦，残暴血腥，你死我活，陆星野睁眼醒来满头都是汗，但他心里却觉得有些高兴。
起床穿好衣服，陆星野一看墙上的钟，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今天是周五，按照蛟江书院的安排，下午三点半学生就会放学离校。陆星野匆匆起床收拾，把挂在阳台上的校服取下来。因为太阳很好，衣服已经完全干了。
陆星野把台板上的糖果跟药都塞回口袋，电费单子却揣进自己兜里。
他骑着越野疾驰，赶在供电局下班之前帮邵西臣补交了电费。除此之外，还多付了五百块，足够他用几个月。
经过友谊路的时候看到他小时候常去的那家美美百货店，陆星野停了车，打算去买点糖果。
他一向不爱吃糖，因为小时候害过蛀牙，疼得死去活来。所以老板娘看到陆星野拿着塑料袋装糖果便一脸惊讶，“小野，怎么买这么多糖呀？”
“买给朋友吃。”陆星野专挑酸味重的糖拿，还抓了好几把青梅果。
老板娘见状，眯起眼微微一笑，“女朋友怀孕啦？”
“啊？”陆星野被这句话骇住，愣了神。
“不然干嘛吃那么多酸的。”老板娘瞪大眼睛，红指甲在陆星野额头一戳，“别说你不知道。”
陆星野作为基佬确实是不知道，此时此刻知道了，脑海中显出邵西臣的脸。他忽地哈哈大笑，跟老板娘说，“他怀不上。”
“那怎么好，她是不是有病？你带她去医院看看。”老板娘热心至极，絮絮叨叨地给陆星野出主意。
陆星野捧着一大袋糖果敷衍，“知道了阿姨，我现在就去找他。”
但等陆星野赶到蛟江书院，邵西臣却已经出了校门。
在人潮拥挤的路口，陆星野的大攀爬几乎寸步难行，虽然他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公交站牌下的邵西臣。因为在清一色蓝白相间的校服中，唯独邵西臣身上那一抹深紫色惹眼。
除此之外，还有站在邵西臣身边的那个人。他亲热地挽着邵西臣的手臂，绽开灿烂的笑容。而邵西臣俏丽的眼眉也拢起来，优美地弯成一道弧，这是陆星野第二次看到邵西臣笑。
漂亮，动人，可惜不是对他笑的。
陆星野呆看了片刻，眼前的人还是密密麻麻，他过不去。拿出手机想给邵西臣打电话，却先看到了对方发来的短信。
在十分钟之前，邵西臣告诉他自己今天有事要先走，让陆星野把校服放在他座位上就行。
陆星野没回复，迅速拨过去一个电话。他坐在摩托上看向前方，一辆公车按响喇叭从人群中开辟了一条道路迅速驶过去。邵西臣没接电话，连手机都没拿出来，他被那个青涩可爱的男孩牵着手往公交车门走。
很快，人群一哄而上，那点紫色就完全消失了。
陆星野挂断电话，却没有去教室放衣服。他给邵西臣发了条信息：明天下午我来找你。
有男朋友又怎么了，第一次见邵西臣那天袁元就告诫过他了，但陆星野还是那个态度，抢过来不就好了。邵西臣这么好看的人，在蛟江城他找不出第二个，要说放手，陆星野绝不会甘心。
人渐渐走空了，陆星野调转车头，打算去吃点东西。
沿途随便找了家店，陆星野坐下想吃碗牛肉拌面，正要抬手喊服务员，从里间出来一个人。他手里端着两份炒饭，三杯热水，走得小心翼翼，在经过陆星野的时候，对方却停下了脚步。
夏清惊讶地看着陆星野，嘴张了张，没来得及说话，被老板娘臭骂一顿，“你倒是快点儿啊，杵在这里干什么。一天天的，活儿干不利索，呆发得倒是不错。看着挺聪明，怎么就蠢成这样。”
陆星野闻言不禁皱了眉，他愠怒的眼神转向老板娘，对方一愣，即刻闭嘴了。而后又笑盈盈地走上来，问道，“帅哥你要吃什么呀？”
“牛肉拌面。”陆星野说话时目光又去瞟夏清，他正在一桌一桌送水。脊背压得很低，轻声细语，不断道歉，“对不起，我去跟师傅说，尽快给您炒。”
话一说完，夏清又抱着托盘急匆匆往后厨跑。到拐角处的时候脚下踩到一滩水，砰一声，狠狠撞在柜台上倒了下去。
连痛都没喊出来，老板娘又开始骂人。她气得眉头倒竖，双手叉腰拼命指责，“你真是要死了，走走路都走不好，眼睛是瞎了还是腿断了。”
“恬姐，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夏清惭愧得涨红了脸，眼里盈满泪。他捂着摔疼的膝盖站起来，腿还在发抖。
老板娘气哼哼地白了夏清一眼，有些受不了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于是又骂道，“站着干什么，滚去吃饭啊。”
夏清委屈地抿紧嘴，捡起托盘迅速走到后厨去了。
陆星野是跟着夏清进去的，他叫夏清的名字，但油烟机声音太大，夏清听不见，也没有停下脚步。
陆星野看见他从冷灶上端了碗客人吃剩的盖浇饭，从后门出去，直走到外面的小巷子里。夏清在墙边蹲下来，用脏兮兮的筷头开始扒饭。
“夏清。”陆星野叫他。
夏清闻言抬头，嘴里正塞得鼓鼓的。他的眼神灰扑扑，跟这天色一般黯淡。
陆星野走到夏清跟前，看了眼碗里那坨黏糊油腻的东西，两只苍蝇在上面停留片刻后又嗡嗡旋飞。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夏清被魏瑜叫去任他玩弄，那晚分明叫夏清走，他却死活要跪在自己面前。陆星野终于明白了，夏清很缺钱，缺到连饭都吃不饱。
但出乎意料的是，夏清倔强地看着陆星野，语气坚硬，“不要可怜我。”
陆星野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点了点头，“好。”
他没再回大堂去吃那碗牛肉面，而是在巷子口买了两个鸡蛋灌饼，一个递给夏清，一个塞进自己嘴里。
“味道还不错，你尝尝。”陆星野蹲在夏清身边，慢慢地咀嚼。
夏清拿着那只馅料十足的灌饼摇了摇头，“我吃饱了。”
但他还是没舍得还给陆星野，四块五一只饼，他也买得起。只是，这饼握在手里沉甸甸，暖乎乎，是陆星野的好意。
“我晚上饿了再吃。”
陆星野忽然想起什么来，“你现在还去台球厅吗？”
夏清很轻地嗯了一下，仿佛是尴尬，耳廓都发红。
“你别去了，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没钱。”夏清转过头看他，很坚定地说，“要去的。”
陆星野吃完了饼，蹲得腿都麻了。夏清陪着他沉默，看陆星野点烟。
天已经微暗，火光扑闪着，映亮了陆星野的侧脸。
老板娘又在里面大声喊他，“吃个饭吃死了是不是，还不快滚进来干活。”
“野哥，我先走了。”夏清说完便急忙站起来，手腕却被陆星野拉住。他低头，注视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我包你，你去了那里就不要找别的男人。”陆星野松开夏清，指间的香烟那长长一截灰扑簌簌掉落，他又说，“以后不要吃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