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手可摘星辰>第128章 曦月 下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

  真趴到手术台上任人宰割的时候,高明却淡定了。

  命运开始摇骰子,他能做的,只有揭开骰盅。

  脑子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清醒过了。他想,等下了台得好好吓吓陈贤,比如跟他讲:“哥,你知道吗?固定头架要打颅骨钉,顾名思义,那玩意是打在脑壳壳上的,一头尖尖的,要打三颗呢。就和……就和我做实验时候插进老鼠耳朵里那个差不多……”

  如果死了就算啦,哈哈。

  乐观达到了新的高峰,麻醉起效,他似是摆脱了所有疲惫,终于得到了短暂的安眠。

  陈贤一直紧攥着那两枚戒指。手术时间好长,他松开手去签字时,手心都压出了两道淤血。

  医生说,髓内肿瘤供血丰富,与正常脊髓无边界,手术只做到了部分切除。术中快速病理显示和之前的胸椎段是同一级别、性质的肿瘤。

  术后呼吸未恢复,需要呼吸机辅助,高明又住进了深切治疗部。

  这段急性期,他又经历了和上一次手术后一样的软瘫阶段,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

  陈贤的声音好像一直在耳边,这辈子都没听过他讲那么多话。那些声波成了高明虚无世界中的指引,将他拽回人间。

  他用了将近一个星期才恢复了自主呼吸,逐渐做到白天可以脱机,后来出了ICU。但上肢肌力一直没有,血压也很低。

  要评估手术效果、尽快做后续治疗,又是一大堆检查。手术打开过椎板,为了维持颈椎最稳定的姿态起身,每次转移,高明都需要别人帮他翻到侧躺,再小心扶抱起来。

  陈贤总是自告奋勇上手。

  也最直接地感受到高明的乐观被迅速消磨殆尽。

  怀里的人苍白无力、气息奄奄,无神的双眼对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陈贤大臂用着力,紧绷的肌肉被高明的颈托硬碰硬地硌得生疼。但他不敢颠动分毫,因为显然,被抱起的人身上的疼痛要严重得多。

  尽管他都咬紧牙关不说,可是一切早被他煞白的脸色、头上冒出的冷汗,还有监护仪上的波动直白地揭穿。

  止痛药一直大剂量地用着,陈贤都不敢去问他疼不疼了。

  术后做了放疗,还用了替莫唑胺同步化疗。第三周前后,口服化疗药导致了骨髓抑制,恰逢陈贤有点感冒,每天只能把饭送来,在门口远远看一看病床上沉睡的人,交代护工等他好点了帮忙拨个视频电话来。

  往往打过来都是病房关灯前。一接通就是一通暴雨梨花的,委屈得不行。

  陈贤知道,高明白天精神不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晚上睡不好,很多症状都在夜里更重,之前他也总是在晚上疼得辗转反侧。

  这些最脆弱的时刻,他说他想哥了。

  他说他哥不要他了,最近都不来看他。

  他说觉得自己的坚强和坚持都没有意义。

  他看着屏幕,一下哭一下笑,一会儿就累得精神涣散,却不舍得说晚安。

  “别哭啦,别哭了,宝贝……”陈贤心都要碎了。

  只是因为这个时期他身体异常脆弱,病房里都不可以摆花。承诺他的事情,就又多了一件没做到。

  没有办法在他身边陪着他,陈贤也一样不安心,可除了说些安慰的话——这种他自己也觉得没用的事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情况直到两个月后才稍有好转,终于又接他回了家。为此,陈贤提前添置了很多设备。

  高明的化疗还在继续,并可能会一直继续下去。

  他的双臂还是用不上力也举不起来,就好像服装店橱窗里的假人,需要别人帮他摆姿势。

  更可怕的是,伴随着知觉部分恢复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疼痛。

  他虚弱得没有一点自理能力,总是在睡却怎么也睡不够,一点风吹草动就发高烧,突然呕吐都没有力气自己侧身。所有最基本的生理需要都得靠别人帮他完成:每隔两个小时翻身、每四个小时导尿、每天三到五次喂饭……

  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之前高明说过这话,现在这些提心吊胆都到了陈贤身上,才知道原来这么难熬。

  没日没夜,好像也没有尽头。

  如今高明需要全日照护,护工请假的时候,陈贤就也得请假在家照顾他。

  年假请完了,陈贤只能申请无薪假,可这种假没有雇佣条例保障,完全就是看人情。一次两次上司还批准,次数多了,陈贤实在担心会丢工作。

  所以说是请假,其实是在家办公。照顾高明的空隙里,他都埋头在电脑前,不是开视频会就是改模型,连做饭的时候,都要肩膀夹着手机和同事沟通进度。

  风言风语没少听到,经济形势不好,上面也不再讲人文关怀,一再施压。陈贤实在忙不赢了,向公司申请了调岗,一边忙,一边等待新部门走程序通知面试。

  一直躺在床上,高明根本搞不清楚今夕何夕。他对于时间的概念,来自于陈贤会穿着和上一次不一样的衣服吻他——以此猜测又过了一天。或是来自于陈贤和护工合力把他抱进浴室冲澡,因为这时他才能知道,又到周末了,自己又活过了一个星期。

  尽管稍微一动就很难受,但洗发水甜丝丝的味道总能让他开心一点,香波揉搓出的泡泡,也比擦身的毛巾温柔得多。

  可他什么都回应不了。每每陈贤帮他擦干身上的水,用浴巾裹起,抱着他准备给他吹头发的时候,他都虚脱得昏睡过去,连朝他笑笑、说几句话都做不到。

  直到第二期化疗也结束了,高明才有精神了一些。

  但清醒的时间多了,他心里却更难受。

  陈贤的声音真好听啊,尤其是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特别轻柔特别温和。

  但他好像好累。

  他和护工把房间里的电脑桌搬走了,支了一张行军床在那个位置,他们就交替睡在上面守着自己。确实是能一睁眼就看到陈贤了,可高明不舍得他这么辛苦,用仅能移动一点的手臂想把他推走。

  “去休息啊……”

  “我有休息过,高明。”陈贤会接住他的手安慰他:“别担心我,你睡着的时候,我也有补觉。”

  可这么说着的他,明明挂着那么重的黑眼圈。

  他明明有接不完的电话、开不完的会、还有收拾不完的自己带来的麻烦……

  快好起来啊。至少恢复到能自己撕开纸尿裤,能自己握住汤匙……

  就一只手也好啊,再不济,两根手指也行。

  一想就急,一急就紧张,手脚乱颤又喘不上气。

  “别乱想,会好的。”陈贤总是这么说,还会吻他。

  一转眼到手术后第三个月了,家里那些气球早就漏光了气。

  高明终于可以坐起来一些,他们约了社区的康复师上门来给他做复健。

  他的左手还能动,但就也只限于能动。

  又是捣毁人自信心的复健,这次变成了就半躺着玩积木。

  三岁孩子都能做到的事情,他一个三十岁的人做不到。胳膊被拉起来按摩,然后在小桌板上摆好。可从桌面上拾起扣子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做不到。

  高明急哭了无数次。手术前答应陈贤的事,恐怕是完不成了。

  那枚戒指就放在桌板上,手指被摆好位置,动一下,应该轻易就能拿起来。他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已经是最灵活的了,却还是把握不好方向和力度,多少次戒指从桌上掉下去,甚至滚到床底下,还要陈贤趴下去捡。

  好恨自己。高明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不听话的手,一会又去盯着那戒指,感觉比起用手,这样盯着用意念移动它的可能性或许还更高一些。

  “累了吧?不练了吧。”陈贤说着就要收起来。

  “放回来!”高明气哄哄的,声音带着哭腔,右手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陈贤赶忙把戒指又放回去,握住他瘦弱又在拧着劲的手臂按摩。

  高明把眼泪咽回肚子里,屏气凝神,颤颤巍巍把左手抬起一点,压住那戒指,蹭着拖到小桌板边。他急得梗着脖子,死死盯着戒指,笨拙地向自己的方向扯了下手,用蜷着的剩下三指,勉强接住了它。

  “好了好了,高明,真棒,成功了。”陈贤早就看得心焦,赶快从他手里拾起来,给自己戴上。

  “作弊,不算数的。”高明自暴自弃地把手拽着扔到身上。

  “别急,别急,乖啊,慢慢会更好的。”陈贤凑近他,擦拭掉他眼角急出的泪。

  “你这话你自己信吗?”

  陈贤被他问得心酸,哽了下才道:“我信啊,你看你现在吞咽和讲话都比以前好多了。”

  “比以前……”高明咬着自己的嘴唇,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重复。

  陈贤坐在床边看他,有些不知所措。

  初春温和的日光如池塘的水一样照在高明脸上,却像要把他仅剩的惨薄血色也赶走。他用手拨了拨他半遮住了脸的刘海,茬话道:“带你去理发吧,你头发都扎眼睛了。”

  “不想去。”高明撅了噘嘴,“哥,你帮我剪吧。”

  “我不会啊……”

  “就拿个推子推成寸头总会吧?有手就行。”

  “剃坏了怎么办?”

  “不要紧。”高明笑了一下,自嘲道:“反正我也不出门见人了。”

  陈贤愣了愣,反驳道:“不行,我得去拜师精进手艺,不能叫你丢人。”

  高明瞅着他,嘴角的笑一丝一丝、被感伤取代。

  他早就察觉到陈贤的工作状态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每天回来得早多了,周末基本也都不用加班。

  “你换工作了吗?陈贤。”

  陈贤没想到他会问,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嗯,”他也没打算瞒他,坦诚道:“我换了个部门,现在做交割和结算。”

  高明不太明白那是做什么,犹犹豫豫问道:“你开心吗?”

  陈贤迟疑了一下,似笑非笑挤了挤嘴角,道:“工作而已嘛,都没啥意思的,我们之前不是聊过嘛。”他说着浅浅点头,像在肯定自己的话,“有更多时间可以陪你了,我开心。”

  高明深深喘了两口气。

  心痛。

  明白他的意思、看出他的遗憾、听出他的不甘,高明恨自己。

  在事业本该蒸蒸日上的年龄,被自己拖累只能退居二线,高明不能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