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手可摘星辰>第74章 北斗七 Alkaid 上

  “去哪啊?”

  “上车就好,我都安排好了,不用操心。”

  高明撑着轮椅,看他的爱人利索地把行李箱一个个码进后备箱。他已和导师以及瑞士那边的教授都打好了招呼,陈贤也把返程机票改签到了他签证有效期的前一天。

  旅途还没结束,生活也没结束,他和陈贤也没结束。

  这次高明决定不要去想什么“好像做梦一样了”,这就是现实,实实在在,有一天算一天的幸福。

  驱车经过一段盘山路,很快到了最近的城市。本只想顺路吃个早餐,却没想这座古朴的小城也藏着惊喜。

  戈斯拉尔的清晨,阳光穿透薄雾,温柔地洒在这座千年古城的街头巷尾。中世纪风格的木桁屋架建筑、古老的鹅卵石街道、还有藏在小巷间的女巫装饰,无不新奇。这座古代被誉为“北方罗马”的城市才刚刚苏醒,他们就在这古朴的宁静与祥和中漫步。

  寻得一家温馨的咖啡馆。推开木门,马上被浓郁的咖啡香气和热情的微笑迎接。

  在窗边的座位就坐,陈贤迅速点好单,高明却对着餐牌看了又看。

  “选好没?”陈贤微笑着看他。

  “我想喝热可可欸……”他不敢说自己其实想尝尝这里的咖啡,退而求其次。

  “不行吧?巧克力也是有咖啡因的吧?你喝了会不舒服。”陈贤说着又重新翻开菜单。

  “decaf行吗?”高明怂怂地问。

  “decaf又不是zero caf,算了吧你,我可不敢让你冒什么险,乖乖喝牛奶。”

  面包是刚出炉的,热气腾腾,搭配着细腻的黄油和杏子果酱,香脆可口。再尝一些薄切的火腿和奶酪,又被浓郁的烟熏和奶香味占据了味蕾。

  高明嘬了一口热牛奶,有点遗憾地想着此刻这若是一口香浓的咖啡,一定更是绝配。他想象了一下它在口中释放出苦涩和馥郁,视线滑到对面,倒也不馋了,因为有陈贤与他对坐,已经令这一餐足够满足了。

  他也不想问今天的目的地是哪了,只要有陈贤在身边,就已经是到家了。

  从戈斯拉尔出来,很快又上了高速。路上变成了平坦的地貌,两个小时不到,车拐上另一条高速,一路向南,午前就到达一座更大的城市。

  高明在路上睡着了,车停在城中心等红绿灯时,他才被轰隆隆的声音吵醒。一睁眼,看到那声音来自正从宽阔的十字路口驶过的电车。

  “哇……”他不由得惊叹出声。

  马路另一面,是莱比锡大学熠熠生辉的冰蓝色玻璃。小广场上人来人往,白洞洞的日光照着这一切,是梦里都不曾见过的景象。

  “不是去瑞士?怎么绕到这?”

  陈贤笑笑,打了转向灯,将车驶进一条安静的街巷。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故居在老城区外面,路上尚有未融尽的积雪,轮椅的胶胎和鞋底一齐,压在上面摩擦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室内展有音乐家的生平、作品、水彩画手稿、以及各种零碎的旧物……楼上还保留着当年他们举办音乐会的小厅,丰富的资料和实景让年轻的作曲家和朋友们快乐的回忆栩栩如生。门德尔松家族人才辈出,之前从未听闻过的姐姐芬妮同样是个很有才的作曲家。

  有些东西是可以代代流传的,比如诗歌,比如音乐。它们跨越历史长河,仿佛获得了永生。

  而平庸之辈们只能作为历史的一部分随波逐流。陈贤想到次贷危机爆发那年,自己还在上中学。母亲的工作受到经济环境影响,常常令她赋闲在家。那阵子她更加偏激,盯他盯得更紧,还会跑去他学校门口闹事。父亲那边生活费汇迟了些,她也把事情闹得很大……

  人都是这么渺小啊。

  疫情过去几年以后,本以为经济会逐步向好,结果根本后劲不足,裁员降薪潮后知后觉一样席卷整个行业。新人削尖了脑袋也得不到留用的机会,往年络绎不绝的猎头如今也不再频繁联系,连大佬被炒了都会面临长时间的空档期,人人自危。项目质量下滑,工作量持续增加,然而成功撮合的交易却越来越少……

  陈贤顶着被炒的压力也毅然决然请了长假来陪高明,也是因为这样喘不过气的生活,让他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好像一切都在失控。

  环境影响人的心境,眼前的困难好像都是天大的事。

  但其实呢?时间那么长,过去了就如过眼云烟。

  人又真的很顽强。

  陈贤总觉得,和高明相处,能让他在时代的漩涡里找到一丝安宁。高明会关心许多与现实利益无关的事物。他明明失却了很多,却依然保留着什么陈贤形容不出来的稳定力量。

  因为没有那力量,所以陈贤常觉得自己好似无根之萍。他的生命在哪都能继续,但也就是碌碌无为,四处随便飘飘,微不足道地活活,等待终有一天消失。

  虽然模仿了高明这么多年,可他们归根结底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高明说他追求的是永恒幸福的可能性,而陈贤从未想过要幸福、也不相信永恒,这三十年人生,都是教会他计算得失、教会他分析怎么表演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认识这个家伙这么多年了,还是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费什么劲接近自己?为什么大度?为什么原谅?为什么要爱?

  是不是只有没有目的的人,才能这么豁达,才能如此勇敢顽强?

  明明看的是音乐家的故居,陈贤却对着那些展品想了一大堆别的事。

  底楼的互动展厅可以温习门德尔松的全部作品,偌大间房就只有他们二人,高明却要和他挤在同一个桌前,分享同一副耳机。

  他选了一首无伴奏合唱,陈贤看到标题写着“3 motets,Op. 69 MWV B60”。

  平静的和声像高空中层层的云片,交错流动,又互不干扰,听得人起鸡皮疙瘩。音乐在耳边,高明轻柔的话语也在耳边,他在诉说着对音乐的感受,琥珀色的瞳流着和煦的光彩。

  “这首经文歌写于 1847 年 6 月,你记得他姐姐芬妮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吗?”高明自问自答:“同年5月,在一次排练中意外中风。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这件事对他来说一定是个巨大的打击。”

  陈贤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也就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又接着说:“Nunc Dimittis——‘主啊,现在您可以让您的仆人安然离去’,这是先知西缅历经一生等待,终于见到婴儿耶稣时吟唱的颂歌。他终于等到了上帝应许的救世主,终于能安心离世。门德尔松用简单、强烈的平静加上一种极强的自信,将这个故事谱写成旋律,我相信他在其中还蕴藏了更多无法言喻的内容,借由音乐来表达。

  他说完仍旧用手撑着头,温柔地看着陈贤。

  看他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高明微微笑了笑,轻松道:“我是想说,哥,人类社会,不只是乌七八糟噢。”

  高明没有讲那首F小调第六弦乐四重奏——那首“芬妮的安魂曲”,那首作曲家真正用来表达无法抑制的失去亲人悲痛的曲子。那太令人心碎了,那样的痛,他希望陈贤永远不要体会。于是他故意挑了这曲稍早几个月完成的颂歌,愿它能帮助劝慰陈贤:若真有那天,别怕,别悲痛欲绝,别陷在对死亡的恐惧里,一切都会好的。走自己的路,该放手时放手,会迎来救赎。

  陈贤紧贴着高明的轮椅坐着,听不进去那些旋律,也听不进那些细语。满脑子都是双眼源源不断偷来的他的样子,是他弯弯的双眼皮、是他细密的长睫毛,是他看起来很柔软的唇、还有他在平板电脑上划来划去的修长手指。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哥,想什么呢?”高明看着他快要拉丝的眼神,弯了嘴角。

  “嗯。”陈贤点了点头,慢半拍地应道:“是的,不只是乌七八糟。”

  他盼这一天,也好像盼了一生了,幸好不是在命之将尽时才盼到。陈贤想着,张了张嘴。

  可语言太贫瘠了,表达不出现在心里所感受到的充盈。这么动心的时刻,他却只能想到那个把强酸倒进蔗糖的化学实验——欲望就如它似的,乌漆嘛黑地、冒着烟膨胀。

  于是双唇又抿上了,他咽下自己不合时宜的妄想,扬了扬眼皮,岔话道:“我们换场吧,巴赫还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