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胤看起来很生气。
“雪沅！”
见到好不容易回来的小家伙又跑了，黎胤立马大喊着他的名字追了过去。
整日待在家里，刚才又耗费了大部分体力跑过来的雪沅根本逃不远，而黎胤怎么说也是个热爱运动的人，抓住这只小猫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黎胤抓住雪沅的手臂，一把拽过来揽住了他的腰，见他在自己怀里扑腾个不停，莫名有些上火：“都见到我了还敢跑。”
雪沅慢慢不再挣扎，两只手蜷缩起来抵在男人的胸前，弱弱地应声：“我、我没跑……”
“行啊，都开始睁眼说瞎话了。”
黎胤眼睛里流动的阴鸷吓到了雪沅，身体变得有点紧绷，不太敢吱声。
黎胤也发现了自己似乎因为过于着急，导致情绪有些暴躁，立马收敛了神情，抱紧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孩，软下了语气问道：“冷不冷？”
突然温柔下来的关切令情绪低落的雪沅顿时涌上一阵委屈，嘴也不受控地微微撅了起来：“冷……”
黎胤轻叹：“我们回家吧。”
二人回到家里，黎胤先让人热了一杯牛奶，随后领着雪沅上楼进到了卧室。
屋内的暖气开得很足，没一会儿身体就暖了回来，可黎胤还是坚持让雪沅坐到了床上，扯过被子裹在了他的身上，自己则搬来窗边的椅子，坐到了床边的位置。
黎胤大概猜出雪沅躲着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并不想让他的心里太过忐忑：“话题开始前，还是要先恭喜你获奖。”
可这句“恭喜”在雪沅的耳中却变了感觉，仿佛在讽刺他一样，令他羞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黎先生，我让您很失望吧？”
“多少有一些吧。”
黎胤对雪沅的好感很大一部分都源于自己买下的那座诡异的雕像，以及他日常中对雕塑的热爱，为它付出的努力。
若不是这些，他大概率会在雪沅说出“那不是自己的设计”这种话之后，就只是单纯将他当做发泄性.欲的工具，不会有这么多的耐心来帮助他。
利用他人的创意来为自己谋求福利的事情，无论在哪个行业都是为人所不耻的行为。
不过黎胤承认，他对雪沅的宽容度确实要比一般人高了一些，甚至可以说他对待雪沅用的是另一套标准。
他看过了雪沅在雕刻时的模样，也见证过那座比凤凰的设计更胜一筹的半佛像的诞生，所以在得知他没有换下作品时，更多的是一种惋惜。
“你现在做的事情，往轻了说是老师对你的指导，但往重了说可就是剽窃了。”
雪沅自然明白自己的行为代表什么，他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被子，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眼前这个小家伙表现出的样子让黎胤不禁长叹了一声，他什么都明白却还是做了，那他后面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
然而即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黎胤还是不相信能够说出“我比任何人都想要承认自己的优秀”这句话的人，会甘心变成这副模样：“你既然做出了选择，我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想赢吗？”
一直保持沉默的雪沅终于有了点动静，他抬起头，视线对上男人温柔的目光，心里那股乱糟糟的烦躁感悄然被抚平了一些。
他的虚伪面貌已经都被黎胤发现了，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个不耻模样，似乎也就感觉并没有那么难以展露到他的面前了。
他的唇边漾出一抹苦笑，语调也相对比较平静：“理由……或许就是我那无可救药的自卑感吧。”
黎胤没有插话，静静等着他往下说，但心里对他所谓生出自卑感的对象还是生出了一些好奇心。
都已经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雪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除了他不想让黎胤知道的家世以外，他将一切全盘托出，甚至连自己当初是如何接受的唐延的设计也都说了出来。
当他坦白完之后，抬眼观察了一下对面的人。
黎胤面容上显露的神色很严肃，瞧上去并不像是怒意，但也算不上太好，有些令他琢磨不透。
“黎先生……”
雪沅其实看到信息的时候，还是抱有侥幸心理的。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过去，手指试探性触碰了一下黎胤的手背，在男人没有避开后，抓住了他的手。
黎胤留意到了雪沅的忐忑，反手握住了他，微微勾起嘴角回了一抹温柔的笑容。
清楚事情的脉络后，黎胤仔细在脑内又理了一遍，总觉得哪里透着些许古怪。
内心涌上的诡异感，令他不禁握紧了雪沅的手：“你以前的那些作品是工作室摆放的那几件吗？”
“不是，以前那些……”雪沅停顿了一下，“都被我砸了。”
这个回答让黎胤的心脏蓦然有些发紧：“……一件都没有了吗？”
“最后留下的那一件在您那里。”
联想雪沅经历的种种，黎胤似乎懂得了那座雕像弥漫出的那股绝望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并不是很想再延续这个话题，但事情总是要得到解决的：“有留下它们的设计底稿吗？”
雪沅思忖了一下：“在楼下工作室。”
“能拿给我看看吗？”
以前的失败作品在雪沅的心底并没有完全被拔除，它们还残留着几缕细小的根茎，惊不起什么波澜，可一旦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总会隐约泛上当时感觉到的一切。
雪沅犹豫了良久，脑内掠过一幅幅它们曾被雕刻出来的模样，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竟还记得那么清晰。
“……那您在这里等一下，我下去拿。”
“我和你一起下去吧。”
二人进到工作室，黎胤看着中央空下来的大片地方，忽然想起来什么，问了一句：“你把那座半佛像搬去哪了？”
雪沅心里开始打鼓：“……在原来的工作室里。”
“明天叫人把它搬回来吧。”
“好。”他应完黎胤的话，快步走到工作台前，打开了左侧最上边的抽屉，里面赫然放着几本线圈速写本，这些都是雪沅最开始创作时留下的一些底稿，至今为止他也仍然还是习惯用最传统的方式画出那些设计图。
画出线条，再将不满意的地方用橡皮擦掉，事后重新翻看的时候，留在纸面上的那些浅浅的痕迹，也一贯是雪沅最喜欢的。
他将压在下面的其中一本抽出来，翻开看了一眼里面画的内容，确认无误后，递给了身旁的男人，之后有点紧张地观察他浏览时的表情。
里面有几张单纯是灵感突发的设计稿，或是某节课上留下的设计作业，所以雪沅时不时会告诉他哪个是已经雕刻出的作品。
这本速写本里的设计稿不得不说非常有个人风格，黎胤甚至觉得若是将他们放在一众雕塑之中，自己也能够一眼认出哪个是雪沅的作品。
他愈发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神情在不知不觉间凛了下来。
“果然是都不怎么样吗？”黎胤的表情实在有点像是看不下去的样子，使得雪沅有些受到打击。
黎胤合上速写本，严肃地看着他：“我觉得有必要让你认清一下自己到底有多优秀。”
雪沅洗完澡吹干头发懵懵的躺在床上，耳边仍旧不断反复回响着方才黎胤夸奖自己的那些话。
他在和老师出席活动的时候也听过不少类似的话，但他们都是三句不离唐延，而且夸奖的作品也都是他用唐延的设计修改完成的雕塑，所以他从来没有将他们的话听进去过，也从未当过真。
而唐延本身就不是会夸赞人的性格，除了一开始邀请他申请自己的研究生时说的那些话以外，雪沅就几乎没听过他赞赏过自己了。
他也不是非要得到什么长篇大论的夸赞，只是希望偶尔能够有真正看得懂他作品内核的人说上一句短短的“很美”，或者“不错”。
咔哒——
关门的声音倏然拉回了雪沅逐渐飘远的思绪，回过神来看向从门口走过来的男人。
他正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按动些什么，看起来像是在给谁发信息，快走到床边的时候才抬起头，关掉手机放到了一边。
黎胤坐到床边，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雪沅额前的几缕碎发：“你那本设计稿能再借我欣赏几天吗？”
雪沅连连点头，结果头发又乱了，然后黎胤笑着又帮他理到了耳后：“这段时间一直都没好好休息，趁着现在闲下来就多玩几天吧，学校不也都放假了吗。”
“嗯。”雪沅想了想最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奖杯也会直接寄到家里，只是老师这两天估计会找他，毕竟他每次获奖就会同老师参加一些活动，可能还有一些采访要做。
不过这些雪沅都没有和黎胤讲，也没敢对了解获奖真相的他讲。
早上雪沅和黎胤一起吃完饭，黎胤就被一通电话叫到了外面，剩下他一个人闲在家里。
容熙很快就打了电话过来恭喜雪沅，但雪沅应和的声音并没有多高兴，也没什么底气。
他一直在等容景明的电话，即便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也希望那个人相信一下，然后给予他一定的认可，哪怕是一句话也好。
雪妉昨天就已经给他打过电话说过这件事了，所以他几乎能够确信容景明也会知道这件事，可他等了这么久也没能等到什么消息。
雪沅一时间有些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他做到这种地步都是为了什么？
他都已经堕落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连容景明的一句话，或是一个眼神都得不到？
有时他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父母在医院抱错了孩子，其实他们真正的儿子也像容熙一样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