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的那座雕像蜷缩起身体蹲在雪沅的面前，它的左手捂住自己的左耳，仿佛在拒绝着外界的声音，绝望又痛苦地瞪大了眼睛。
而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把雕刻刀举到前方，右边的那半张脸已经融化下来，肉体流淌了到它的肩膀上，露出头顶的白骨透着一股阴冷的骇人气息，瞧上去似乎能够感受到那股肉体消融的痛楚。
它在绝望中诞生，在绝望中紧抓着自己的梦，可现在他的梦该醒了。
趴伏在地面上的身体慢慢停止了颤抖，他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抬起了头，目光空洞无神地望着眼前的雕像，眼角沁出的泪水沿着他面颊上的痕迹描绘着一遍又一遍。
他用手掌撑住地面，颤颤巍巍地拿起锤子站起身，在后退了一步之后，抬起锤子往雕像甩了过去。
锤头划过雕像的面前，将那根雕刻刀的上半部分砸了下来，只剩下了深埋在掌心里的那个手柄。
雪沅徐缓转动身体望着周围那群散落在地上的雕塑残体，仿佛看见了容景明眼中的自己。
——“你觉得自己想要学的那些东西，未来单单凭借你自己的力量有办法出头吗？”
原来我真的没有办法……
从那间满是雕塑残骸的房间出来时，雪沅的情绪已经归于平静。
他盯着布满泪痕的脸，微微弯下红肿的眼睛：“等明天找人帮我收拾一下工作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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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最后一学期，雪沅仍旧按部就班地去上了课，由于在之前的几个学期已经修完了学分，所以这个学期就只申请了毕业设计指导课。
他不确定还有没有教授肯来指导自己，提交申请的时候很是忐忑。
然而意外的是，大多数教授都拒绝了他，唯有一位他最没有把握的教授接受了他的申请。
雪沅看着手机上来自唐延教授发来的邮件，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唐延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雕塑家，人们都尊称他一句“唐老”。
他的课雪沅全都有上，不过在那期间他并没有见教授对他有过什么特别的关注。
而且教授是个十分严格的人，雪沅也从来没有从他这里听到过一句夸奖的话，得到的只有一堆从作品中挑出来的问题。
在他最黑暗的时期，雪沅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慰藉，甚至在后来唐延亲自来找他，说希望他能够报考自己的研究生，他愿意亲自教导他。
唐延很中意雪沅的雕刻水平，觉得他若是因为设计问题被埋没了才能很是可惜。
他告诉雪沅，设计方面他会倾力传授指导，希望他不要放弃雕塑这条道路，未来他会是个很出色的雕塑家。
那是雪沅第一次从唐延口中听到他赞赏自己，也是他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唯一能够重振他自信的话语。
他没能忍住激动的心情，在唐延面前哭了起来，甚至还哭出了声音，最后是唐延拿着纸巾过来替他擦的泪水。
雪沅红着脸，红着眼睛，向唐延保证自己绝对会竭尽全力，不负他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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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的大学生活落下尾声，雪沅顺利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也顺利成为了唐延的研究生。
他以为这是上帝为他开启的另一扇窗，却未曾想到那扇窗外是一条死路。
在研究生期间，唐延传授给雪沅的雕刻技巧确实让他精进了不少。
只是在设计方面，唐延教导的方式并不是指出问题，而是全盘否定，告诉他这个设计不可以，之后他便改了一遍又一遍，结果唐延还是觉得不满意。
当时雪沅正在参加一项重要的比赛，在时间迫近的情况下，唐延不得已给了他自己的设计，让他在这基础上稍作修改。
雪沅拒绝了，后来他输掉了那场比赛。
再一次跌倒引起的痛楚并没有以前那么难以忍受，但是在看到前方那条好不容易明亮的道路再次黑下来的时候，雪沅害怕了，所以第二次，他接受了唐延的设计。
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雕塑大家，一场比赛完全不在话下，他后来甚至利用那件作品接连斩获了数项大奖，一夜之间成为了备受关注的青年雕塑家。
在那之后，他是唐延学生的事情也被学校宣传了出去，没过多久，“雪沅”的名字便在国内有了一席之地。
名誉对于雪沅的诱惑，犹如伊甸园里的苹果，他十分迫切的需要“这颗苹果”去得到容景明的一点认可。
可他也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拿着别人的设计赢得的虚假荣誉比泡沫还要容易消失。
所以他后来也曾挣扎着想要用自己的设计，只是活在现实中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个虚无缥缈的荣誉。
它就站在你的面前触手可得，不需要代价，不需要再承受无人问津时的痛苦，只要你伸出手就能够获得自己想要的。
后来雪沅发现，他已再也无法将自己的手撤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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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雕塑大赛是雪沅在国内站稳脚跟的终点站，他只要在这场比赛拿到冠军，就能够跻身到另一个层次。
雪沅面前这座已经完成的半佛像非常符合他心里的预期，可这尊佛渡不了他。
“人我是须弥，贪欲是海水，烦恼是波浪……”
他面对着自己竭力完成的作品，扯出了一抹极为难看的笑容。
“看来我真的与佛没有什么缘分呢。”
“……对不起。”
全国雕塑大赛是由国内艺术研究院雕塑院主办，依旧如往年一样并不进行大众评审，由国内二十三位著名的雕塑家组成的评审团直接给出最终结果。
在作品被提交上来的时候，评审团就会直接进行第一轮筛选，能够进入终评的作品并不超过一百件，所以在日期截止后的第五天便能在官网看到结果，连同获奖作品的照片也会被一同上传。
雪沅在截止日之后，脸色一直不是很好。
黎胤本以为他是太紧张了，所以时不时带着他去外面散散心，尽可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并且仍旧没有接任何工作，陪着他一起等待结果。
然而在结果公布的那一天，黎胤发现自己找不到雪沅了。
官网的主页上刊登着雕塑大赛获奖作品的消息，那张海报上还印着前三名作品的模样，黎胤仔细扫了一眼，发现并没有那座半佛像，可在那三件作品的中间却出现了一座绚丽生动的凤凰。
黎胤恍悟过来自己找不到雪沅的原因，不再选择给他打电话，而是发了信息。
叮——
信息的提示音引来了雪沅的一阵颤栗，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半佛像面前，并不敢去看身旁的手机。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要将作品换过来的打算，之所以答应只是因为害怕黎胤离开自己而选择的缓兵之计。
他不想在自己上到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下来走向另一个不知会去向何处的阶梯——他很快就能看见哥哥的身影了，真的不想再重新走了。
既然他的设计无法成就自己，那与其碌碌无为，不如就站在唐延的影子下。
雪沅深知自己的虚伪，他冠冕堂皇地拒绝黎胤的帮助，却走了唐延为自己铺好的道路。
他想要赢，想要那个虚假的华丽外壳，想要得到认可，即便知道那会失去黎胤。
黎胤救不了他。
“早知道就骗他说那是自己的设计好了……”雪沅自嘲地笑笑，声音中含藏着丝缕哽咽，他徐缓抬起狼狈不堪的脸，望着只被黎胤喜爱着的半佛像，“你又只有我了。”
叮——
雪沅又被吓到了，他抓紧手臂重新把头埋了起来。
接二连三的信息提示音让雪沅十分心慌，感觉自己的耳膜被撕裂，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不适感。
终于在第六声提示音后，雪沅拿起了扣在地上的手机，单手抱着膝盖只露出两只眼看向手机屏幕。
他划开锁屏，点开了未读来信。
——沅沅，你在哪？
——回我电话好吗？
——我在家里等你，快点回来。
——不要让我担心。
——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聊，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沅沅，告诉你在哪，我去接你好吗？
久以桥正里久等不到回应，黎胤没了等下去的耐心，迅速套上大衣去了车库。
他熟练地输入了一串并没有存储在通讯录的号码，那边接通后并没有出声。
黎胤一面启动车子开向外面，一面说道：“帮我去找一个人，中央艺术学院雕塑系研二……”
信息报到一半，黎胤的车窗前蓦然闯进一抹熟悉的身影。
“不用了，人找到了。”他停下车挂掉电话，打开车门直接朝前面的人跑了过去。
雪沅没有跑去太远的地方，而且他除了容熙给自己的那套房子以外，他也无处可去。
他在看完黎胤给他的发的短信后，就急匆匆跑了出来，一路上都在进行着自我唾弃。
当他看到黎胤的车从别墅里开出来的时候，脚步自然而然就停了下来，心情复杂地看着从车里走出来的身影。
大步跨过来的男人有种形容不出的压迫感，做了错事的雪沅忽然就生了怯意，在他们还有不到五步的距离时，转身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