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有些怅惘,坐在覆雪的黑岩上出着神。
众人都以为司冰河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平复下来,千面左看右看想找个地方坐下。
岂料屁股刚挨上树桩,司冰河便从黑岩上站了起来,抬手抹干脸上的泪:“走吧,别耽误时间。”
“啊?不再坐会儿?”千面没想到司冰河这么快便收拾好了情绪,“休息一会儿的时间还是有的。刚刚……您不还说,伤心么?”
这才坐了多久?就司冰河刚刚犯病的样子,千面都做好在林子里安营扎寨个一两天的准备了。
司冰河摇摇头,拾起靠放在腿边的剑:“我虽然记不得了,但隐约能感觉到伤心的原因不如那件东西紧要。既然东西不见是好事,那旁的……就不那么重要了吧。”
他说这话时,略微蹙了下眉头,似乎走神了一瞬。
但很快他便拉回了注意,催促道:“走吧。倘若俞木逃出山后没被邪.教抓住,他很有可能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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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赵夫人所指的路往西北走,不出半个时辰,众人便出了江南的地界。
雪势一路变小,但始终没停。
顾长雪坐在中途改换的马车上,原本还在分离蛊书最后剩余的那一部分,随车颠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却不知不觉地入了眠。
他做了个无比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身处于一片广袤的黑暗中,脚下踩着一片坚实的土地,这片土地还在忽明忽灭地发着黯淡的光。
这光糅杂了千万颜色,像是亿万星河汇粹其中。乍一看宛如一颗古怪的心脏,一张一弛,有节律地鼓动着。
“……”顾长雪木了会脸,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环顾一圈四周,随意挑了个方向,举步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在这片无边黑暗中看到了点新的东西。
那是一豆金红色的光。
那光很弱,好像稍微扑一扑,就会嗤地一声熄灭。
但一直到顾长雪走到它身边,它依旧静静地燃着。
顾长雪眯了下眼睛,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层雾蒙在眼前,以至于他明明已经走得很近,依旧看不太清这豆红光。
他弯下腰又欺近几分,终于看清它的面貌。
这是一蓬无根之火。
它孑然孤独地在这片旷寂的黑暗中亮着,不论四野的风如何吹刮,都不见灭,甚至连位置也不曾挪动毫分。
“……陛下,陛下!”
顾长雪还没弄清这火怎么回事,不怎么乐意醒来,负隅抵抗了一阵,才不怎么甘愿地睁眼:“干什么?”
千面上来就被顾长雪不怎么爽的语气冲了一下,顿时缩了缩脑袋:“咱们往西北走了好久了,一直没找到俞木的踪迹。重一让属下来问问,接下来怎么办?”
凉拌。顾长雪挂着脸躺在原处没动,一直到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咳笑,才意识到自己枕着的东西触感不大对,脸再一偏……位置也特么的不大对。
“……”日。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朕让重三把俞翁带来是做装饰的?”
司冰河和颜王呆在车队里是做装饰的?有什么必要非得把他喊醒?
他夹带着起床气不讲道理地迁怒了一通,抬手揉了下头,还是让理智重新掌控大脑。
九天是隶属于他的死士,当然不可能去问其他人下一步怎么做:“问问俞翁,他儿子去没去过南方做生意。如果去过,他回西北一般走哪条路?”
俞木是个死板的性子,不喜欢改变。既然如此,离开江南往西北逃时,肯定也会选自己总是走的那条路。
千面灰溜溜地撤出车厢,顾长雪靠着厢壁打了个困倦的哈欠,才发觉已经入夜了。
车队很快又行进起来,大抵是从老俞的口中问出了方向。
颜王抬手碰了下顾长雪脸侧压出的睡痕,似乎有些想笑:“刚刚做什么好梦,都不愿被叫醒?”
“鬼知道什么破梦。”顾长雪恹恹地又打了个哈欠。
人有的时候是会做些新奇的梦。在梦中时,人总会觉得自己遇到的事特别精彩,精彩到不想醒来,想看看后续……但等到真的醒来后,再去回顾梦中的那些故事……大部分时候又会觉得索然无味了。
顾长雪缓了一会,抬手撩开车帘:“问到俞木惯常走哪条路了?大概多久能驶到那条路上?”@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重一脸色有些苦逼:“快马加鞭……恐怕也需不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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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府城时,没人能料到他们这一追会跨越大顾的半壁江山,直接从江南追到西北。
“……就像当初离开京都,谁也没想到一离就是这么久啊!!”重三仰天长叹了一下,继续抓狂地踩着林间的雪往前走,“这俞木也是够有本事的,咱们有马有车走这条路都不大容易,他带着一大帮子人,居然能从江南走到西北?”
不会在路上出事吧!那他们这一趟可白走了。
他忧心忡忡到一半,突然听见前方打头的玄甲低唤了一声:“看到炊烟了!是不是那群人?”
重三愣了三秒才猛然反应过来,登时精神一振,颠了下背上快睡着了的老俞:“醒醒醒醒,快喊一声,那是不是你儿子?”
老俞一个激灵从困倦中醒来,怔了片刻慌忙挣扎下地:“阿木啊——阿木!是爹啊,你在哪儿?”
他不敢抱太大希望,只怕希望落了空,绝望时该多么痛彻心扉?
万幸,神明在这一刻眷顾了他。
“爹?爹——”一道年轻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儿子在这儿!山坳下的小屋里,你看到没有?就这一间小屋!烟囱冒着烟呢!”
“阿、阿木!”老俞的脸上终于绽出了欣喜的笑。
他慌忙拄着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坳下赶,还没在下坡处哧溜几步,一道健壮的身影就冲他奔了过来,一把将他抱住:“爹!”
俞木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见到他爹,正想问老俞怎会来此,突然发觉不对。
车与人马从山的另一侧缓缓露了头,眨眼的功夫便围住了整片山坳。
“……爹,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俞木绷紧身体向后退了几步,又将老俞拽到自己身后,警惕地道,“是官府的人?”
“什么官府,”老俞见到儿子光顾着傻乐了,半点没听出俞木的话里有哪点不对,“是陛下和两位王爷!”
“陛……”俞木愣了一下,看向为首的那辆马车。
他看到一道拢着霜银大氅的高挑身影先下了车,笔直的腿包裹在勾银长靴中,稳稳踩住厚积的雪。随后又转过身,在车辇附近站定,像是在等车上的人。
俞木走南闯北,也曾见过不少显贵。往往像这种先下车还得等人的,身份总比后下车的人要低上一些,这种等候相当于一种恭敬或恭维。
可这人身周的气度根本与“恭敬”、“恭维”半点不搭,他只是看得久了一点,那人便若有所觉似的回过头,淡漠的目光扫来时,寒若霜雪。
两厢视线一逢,他几乎下意识便垂下了头,不敢直面其锋芒。
“你就是俞木?”顾长雪下车就看到老俞身边的傻大个儿坑着头,就露个乌黑的脑瓜顶,“谢良可是你的好友?他当初遇到的麻烦是什么?”
俞木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噗通跪结实了:“草民叩见——”
“行了别拜了。”司冰河烦不胜烦地抱着剑盘膝坐在车辇上,“先答话。”
“——陛下,叩见王爷,叩见定王。”俞木非得把话说完了才肯坐起身,叩得司冰河脸都木了。
好在这人一板一眼地拜完,便直入主题:“谢良的确是草民的朋友,当初他写信给草民,说自己惹上了杀身大祸。”
他这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古道热肠,看完信便二话不说赶往江南。谁知道才到谢府,就听说谢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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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人刚刚发丧,府里哭成一片。一听草民打探谢兄的情况,所有人都板着脸,谢夫人还叫家丁送客。”
他吧,性子倔,越赶就越不愿走。后来那些谢家人拿他没办法,只能跟他说了,讲谢良是酒后失足,不慎摔死的。当时院内家仆都在,谢夫人也在,众人亲眼看着谢良出的事。
“哪有这么巧的事?”俞木不相信,“谢兄刚寄了信跟草民说自己遇上了杀身之祸,草民一到江南,他就死了?草民就想……谢兄这个人不大爱出门的,当初草民遇见他,他也是身上有差事,逼不得已才出的远门。像他这样的人,每天就是在家和官府两处地方之间打转,能在哪里看到会惹来杀身之祸的东西?”
所以他便问了谢夫人,谢良平日里爱去哪里消遣,一路找上了那座要命的山头。
“草民在山巅的密林里找了一阵,寻到了几样谢兄留下的东西。本想立刻逃走,却碰上一大帮子人一声不吭地涌上山,各个都裹着黑袍。”
他被那仗势吓了一大跳,赶紧缩回林中,抱着谢良留下的东西连大气都不敢出。
又等了一会,就听见林外有人说了句“人齐了”,紧接着有人敲了下锣,高声道:“开市!”
那群人便开始在林子前面的那处空地上做起了“交易”。
“用来交易的货物是……官位、钱财和人命。”
钱、权、人命落进这些人口中,仿佛只是一言便可概之的筹码,谈笑间换取各种自己想要的利益。诸多被押上山的货品中,还有一群奴隶,都是些形貌昳丽的女子,还有年幼的小孩……
“草民实在看不下去,就拿了火折子,放了把火,趁着混乱把人救了。”俞木老实巴交地说着,硬是把本该惊心动魄的过程讲得干干巴巴。
他挪了下身体,扭头望向身后那座小屋,“他们现在都呆在那间屋里。本来我想着干脆把人带回西北,再设法安置……后来逃亡途中,草民又听人说,陛下和二位王爷将京都、西域上下涤荡了一遍,如今这两地的官府最是清廉公正,草民便想着干脆把人带去西域。”
“除了安置下来,说不准还能报个官……”
俞木从怀中摸出薄薄一本书册和一封信,双手递上后猛然叩头在地。
“草民俞木,欲告御状!告的是江南百官上下勾结,沆瀣一气,不但掩盖城中空村之案,还兴建邪.教中饱私囊,所有罪行与罪证,皆在这一信一册中!”
俞木重重叩头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