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苍林,卷起连绵雪涛。
眼前的景色和记忆中的那片苍柏林太像了,有一瞬间他的骨髓深处似乎也泛出了和那时一样的痛,更多的是一种不明来由的焦灼。
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赶着他,逼着他继续前行,就连坐在林涛中闭眼的间隙,他的呼吸都是急促的。
这让他产生了片刻的错位感,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于是千面的抽噎就显得格外拖沓,凭白耽误时间,听得他下意识地心焦,不及思考便吐出一句催促。
——后续这些与记忆相关的话,颜王没说。
一来是他从没有在人前示弱的习惯。二来,这些话乍一听,有种为自己先前的行为做辩解的嫌疑,以他的性格做不来这种事。
所以他只是看似随手塞了只草蚂蚱,又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记起最后那几步怎么做了”,便看向司冰河:“你漏说了两件事。”
“第一,贺曲吉身上无蛊,说明他并未练蛊。那他为何修书?”
“——哦!”方济之恍然,“他那是故意乱修的?为了提防吴攸杀人夺宝?”
顾长雪淡淡道:“贺曲吉在蛊书上留下的痕迹的确不多。既然是胡乱修改的,届时朕将他修篡的部分标记出来,再交给方老自行处理。”
颜王瞥了顾长雪一眼:“第二。如果贺曲吉早就得到了蛊书,又怎么会拖延到临死之前才修篡?”
“因为他是死前不久才拿到蛊书的。”司冰河臭着脸说。
他知道。本来他是想说的,只是没想到千面的情绪会突然崩溃。
司冰河挂着脸道:“只消派人查一查他在死前去过哪里,就能弄清楚他这蛊书是从哪得来的了。”
玄银卫和九天立即各拨了人行动起来,剩下的众人则将目光投向千面。
千面擦了下彤红的鼻尖:“王爷刚刚问,江湖最初是怎么打起来的……这事儿其实不大好说。”
江湖纷争太常见了,正邪打起来更是时有发生。
“我不大关心正邪纠纷,所以从没特意探寻过。不过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后果也很严重。所以江湖里一直流传着相关的传闻,说那几年的纷争,是魔教的人先挑起的头,好像是杀了什么人,引得正道怒而讨伐,却激起了魔教中人更加猖獗的报复……”
那场正邪之争,每门每派都死了不少人,魔教同样损失惨重。积怨越来越深,原本小规模的械斗会逐渐演变为屠魔大会,好像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千面有些疑惑:“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顾长雪:“那个……甲。”
顾长雪手抵着唇,沿用了司冰河取的代称:“很有可能是武林中人。不然好好的贺曲吉突然推行禁武令做什么?”
想要隐藏一棵树,最好的办法便是藏于林。
贺曲吉和吴攸借禁武令镇压江湖人,杀死了不少“负隅顽抗之徒”,这其中怕是就混杂着那位“甲”。@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对啊……”方济之捏着下巴突然反应过来,“这个甲……要抓人试蛊的吧?人从何来啊?会不会……最初那什么‘魔教伤人’,还有后续的正邪互戮,都是他一手挑起来的?这样才能浑水摸鱼,抓人试蛊啊!”
方济之越想越觉得这猜测有道理,立即看向千面:“你真不知道最开始挑起纠纷的是谁?”
“……”千面木着脸,“您抓着我问魔教谁干坏事儿,这不就跟抓着人问谁需要吃饭一样?”
一天下来,魔教害的人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他上哪知道是哪位受害者哪位施害者挑起了最开始的纠纷?
真要说的话,魔教明明每天都有在努力搞死正道弟子,正道门派也每天都有在努力搞死魔教弟子。双方互发挑衅、张贴讨伐的檄文,都是寻常事了,这之前几十年几百年,也没见闹出这么大的事端啊!他要怎么从之前那么多的仇怨里,捋出最初的那一份?
他抹了把脸:“这几年我不在江湖里混,消息不够灵通。不如咱们还是找消息灵通的人问问,比如江南的群亭派,他们在如今江湖中算是翘楚了。”
顾长雪顿了一下,没想到会听到熟悉的名字,几乎下意识就想到当初在锦礁楼与颜王针锋相对的过往。
“陛下在想什么?”司冰河狐疑地看过来,总觉得顾长雪的神情不大对。
在想我和顾颜是怎么从当初那样变成现在这样的,顾长雪绷着脸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朕在群亭派有位旧识。”
他这话倒是一下提醒了颜王,他淡漠着一张脸看向司冰河:“把玉还给我。”
“还给你?”司冰河的眼神斜过来,凉飕飕地道,“这玉是你当初凭本事输给我的,认栽懂不懂?”
颜王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他:“那是为了方便追踪,故意输给你的。”
司冰河当场嗤笑出声:“呵——”
他冷笑到一半,动作突然僵住,神情一点点从脸上退却。半晌,他神色有些空地抬起头:“你当时……怎么确定我会留下它的?”
“那时以为……”颜王同样只起了个头,陡然安静了。
那时他们以为,司冰河与惊晓梦有关。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放任这种能验蛊的宝贝流落到他人手中。
毕竟只要凤凰玉在自己手中,其实就意味着截断了别人用这块玉验蛊的路。
“这玉……是从哪儿得来的?”司冰河梦游似的问了一句。
“……”顾长雪抿着唇回忆起当初渚清对他说的话。
【“……这枚玉早些年落入魔教左坛长老的手中,还是朝廷拉出红衣大炮,摧毁了魔教,兜兜转转,才回到我手里。”】
渚清能把玉大大方方地送给顾长雪,肯定没怀着独占凤凰玉的心思。那再往前推……
就是那位左坛长老。
江湖人。魔教弟子。意图独占凤凰玉。死于禁武令。
好像每一个特征都与“甲”可能会有的相吻合。
顾长雪沉默片刻,看向千面:“你手头上有左坛长老的书信么?”
“啊?啊!有,有。”千面慌乱地站起来,“可是得要回去取。”
“那就回吧。”顾长雪扫了眼还被钉在地上的守墓人,“留几个人下来,查查贺府,也查查这个人。”
埋尸埋得如此习以为常,这老守墓人恐怕不是头一回替贺家人“扫尾”。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重三左看右看,蹭到还红着鼻子眼睛的千面身边,小声安慰:“别难过了。想点好的,倘若这贺家真能查出什么名堂,这块肥地不就能归还于民了?”
他冲着顾长雪和颜王的背影一阵挤眉弄眼,那意思:有这俩人当靠山,你怕个鬼??
千面被重三挤着眼的样子逗得有点想笑,顿了数秒,又真的笑了出来。
毒蝎子死了。
是司冰河杀的。
那些四处为恶的魔教余孽也死了。
是他亲自带的路。
他亲自盯着颜王和司冰河动的手,确保这些原本罪有应得,却因苍天不开眼而逃过一劫的人一个不漏地被送下地狱。
大漠里的沙匪被招安了一部分,剩余那些以劫掠虐杀为生的匪帮则被剿灭得干干净净。
西域里的官吏被清扫了一轮,留下的都是他所熟悉、所信任的那帮人。
西域这片苦荒之地,曾经痼疾缠身,药石难医。如今拔除了一身的沉疴宿疾,终于焕然新生。
……不会再有无辜者枉然丧命了。
不会再有人重蹈……他那几个旧友和小书童的覆辙了。
千面绷紧脸侧的骨骼,猛然抬起头,克制地用力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时,恰好看到笼着西域数月的雪,骤然间散了。
骄阳从厚重云层后缓缓行出,像天理昭彰,终得偿报。
他等这一天,等了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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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州牧府时,天边还笼着久不见停的雪,回程时却暑气熏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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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面半路就熬不住扯开了冬衣,呼哧呼哧喘着气,热的像条狗:“你、你真不觉得热?”
“这有什么?”司冰河横了他一眼,“陛下和王……”
他不想拿颜王举例子,硬生生把后面那个爷字又吞了回去,目光扫过旁边闲适地拢着袖的方济之:“和方老都不怕热,你怕?”
亏你还是习武之人。
千面愣是被司冰河看得自我怀疑了,心想对啊,我还是西域出身的呢——
他立即昂了下头,刚直面阳光没半息,瞬间晒缩回来。
对个屁。热死了。
这群人各个都是奇葩。
怀揣着满腹怨念,千面终于在晒成人干前踏进了州牧府殷凉的回廊。他拖着快热废了的脚步蹭回屋里,翻出左坛长老曾给他寄的书信,数量居然不少。
“大多是想指使我替他偷东西,”千面撇了下嘴,“我、呸,属下都给他回了个‘滚’字。”
先前沉浸于案情和情绪中,他居然忘了换自称,也亏得景帝仁善,不与他计较。
他也不是什么都偷的,像什么金银美人,他看都懒得看,也就左坛长老这种人会念念不忘到以公谋私,跑来找他帮忙。
顾长雪扫了几封书信:“这人的行文风格的确与蛊书中的一部分相吻合。他在江湖斗争爆发时,身处何处?”
“啊?”千面愣住,“为什么问这个?”
能对上号不就行了?这捯饬蛊书的人就找到了啊?@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重三被暑气蒸得够呛,挂着满脸烦躁蹭过来捣了他一下:“你忘了?跟你说过的,这蛊书被不止一人篡改过。”
“可……”千面懵着算了一下:吴攸、贺曲吉、左坛长老,这都已经转手了三次了,前面还有人??
他想着想着脸就绿了:“……左坛长老的行踪,属下真没关注过。魔教又不是那些正道门派,出个门还彼此打声招呼。在教内,其实还挺忌讳打探他人行踪的——对了,可以问问李守安啊!他爹当初在左坛长老手底下干过活。”
和那些一直在大漠中为恶的魔教余孽不同,李守安那帮子人是主动从良的,这十二年来又和千面一起救了三千余名沙民,按大顾的律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目前正在玉城服牢役。
玄银卫很快将人带了过来,千面将问题简单说了一遍,李守安就愣住了。
“这件事……我的确知道。”
李守安缓缓说着,手指一根根蜷起,克制地攥紧了拳头:“我爹最后一次替那畜生做事,就是为那人驾车,将人送出西域。”
他记得无比清晰,那天晚上娘煮了胡羹,就着他的喜好放了辣子又额外添了一勺肉,熬得格外香。
他吃得有些贪,半夜撑得没能睡着,恰好听见左坛长老敲开他家的门。
隔壁的屋子传来忙乱的窸窣声。他娘吓了一跳,没想到左坛长老会半夜登门,赶紧热了羹又端了糕点,他爹就在后院张罗马车的事。
他其实一直对左坛长老没什么好印象,又因为肚子撑而懒得动,索性窝在自己的卧房里没出门,只越过窗台看他爹准备马粮、伪造路引,影影绰绰看见文牒上盖着某处州府的印。
“他们没说要去哪儿,但是我看到了。”
李守安闭了下眼睛,攥紧的指尖泛着白:“是江南。”
那是文人墨客偏爱的烟雨乡,也是他爹的埋骨处。
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