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冰河说着,眉宇不经意间皱了一下,心情肉眼可见的不怎么好。
千面一看他皱眉就觉得另有深意,顿时绷紧神经:“怎么?”
司冰河顿了一下,本不该接这茬,以免拉开话题,可沉默须臾后,他仍忍不住低声说:“就是觉得,这世道好像格外不公平。”
好人想要活命都费尽力气,恶人却各有各的“奇遇”,总能让他们混得风生水起。
他摇了摇头,又觉得这会儿责怪老天爷不开眼没什么意义:“算了,话也不能这么说。至少这段时间我们是够走运的。”
他的剑气随意打翻一沓奏折,里面居然恰好就有贺曲吉的折子。
这人都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他不小心打歪了那一剑,不是千面看着折子想起旧人顿了一会,不是顾长雪顺带问了一嘴又看了一眼,哪有可能这么快查到贺曲吉这个已经死了九年的人身上?
司冰河整理了一下心情,继续之前的话题:“其实,贺曲吉未必是来到西域后,才发觉惊晓梦的。”
贺曲吉来西域的第一年,就埋了石尸,说要防人将他兔死狗烹。
这说明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跟人聊过惊晓梦的事,并且商定了要合作共谋蛊书,才会有这防人之举。
司冰河:“怀里揣着蛊书,贺曲吉肯定不会到处宣扬。那吴攸为何能得知贺曲吉手中有蛊书?”
“因为……他就是与贺曲吉合作的人。”千面喃喃着明悟了之前顾长雪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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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梳理,过去发生的事情便很清晰了。
在被调来西域做巡抚钦差前,贺曲吉就在某地为官。
某日,他因故出门,碰巧遇到一个仓皇的年轻人。
他身上大抵还穿着官服,年轻人一眼看见顿时像见到了救命稻草,拽着他说了自己的遭遇,完全不知自己拽着的人正在心里琢磨:这蛊如此神奇?若是能得到蛊书,岂不美哉。
于是贺曲吉哄着年轻人,将人藏了起来,又出于某种考虑——很可能是担心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取得蛊书,才找上吴攸,计划共同夺取蛊书。
“除了担心自己能力不足,贺曲吉心里恐怕还有别的算盘。”司冰河说。
否则为什么偏偏找吴攸合作,不找其他人?
“吴攸那时候已是危阁阁主,虽然朝中人看不起他,但不可否认他当时的权柄的确大到几乎能一手遮天。总有些汲汲营营之辈乐意投奔这么一座靠山,好让自己过得更滋润些,贺曲吉恐怕就是其中一个。”
司冰河这些时日被压着看折子,对过往朝中的情况也算大致了解。他完全能猜出贺曲吉找上吴攸的心态——无非是想借由进献蛊书这档子事,帮自己提一提官衔,争得一些好处。
可惜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这个道理,贺曲吉恐怕在被调任西域时,才想明白。
“寻常官吏哪能那么容易见到危阁阁主?贺曲吉在被调任前,恐怕官衔不低,还很有可能是个肥差。”
所以他才会在自己突然被调到鸟不生蛋的西域当巡抚钦差时心生警惕,认为这多半是吴攸动的手脚,极有可能是故意把他调到荒僻混乱的西域,方便最后过河拆桥。
他想反悔,可那时他已经将秘密托盘而出,二人也已定好了计划。倘若他临时反悔,吴攸能饶过他?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以吴攸的性格,如果知道贺曲吉手上有一个中蛊的年轻人,肯定会把人接走。但这个年轻人既然会被贺曲吉带来西域,多半是在与虎谋皮之前,贺曲吉就留了一手,没告诉吴攸。”
本是防自己被弹尽弓藏,没想到还真的防对了。所以贺曲吉才将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一路带回西域,杀死后拆碎了藏在自家祖坟里,给自己留好了底牌,才上书主张推行禁武令。
“照这么捋……推行禁武令恐怕本就是贺曲吉和吴攸计划中的一环,目的就是为了得到蛊书。”方济之喃喃。
难怪当年贺曲吉的折子批得那么快!去西域的第一年他递了折子,当年朝廷就拉着红衣大炮来支援。短短三年,便将整个江湖打压得气息奄奄。
方济之不禁看向一旁的千面,就见这人已经怔在原地,满脸失魂落魄。
贺曲吉推行禁武令,竟真的是别有私心……
他从前一直以为,当初自己的好友,还有那几个可怜的书童会死在炮膛之下,都因为他们魔教先作了恶,才引来朝廷的红衣大炮。
所以他没有话可以指责朝廷,在废墟边枯坐了三天,认下了这笔孽债。
带着这份内疚,他在发觉自己顶替了小官后非但没有及时抽身,反倒将错就错,真进了官府供职,又在这些年来尽心竭力……无非是想多做些善事,多少偿还一点那些年魔教欠下的孽债。
“竟然不是……”千面颤着唇。
不是因为魔教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他那几个书童才被牵连。
是有人想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才拉来了那些收割人命的红衣大炮。
他那些旧友与无辜小童,是死于贺曲吉与吴攸的一己之私。
——凭什么?!
千面梗着脖子僵在原地,用力瞪大发烫的眼睛。
过去那几年,他总希望当初的禁武令另有隐情,给他一个仇恨的对象,让他能发泄这么多年郁结在胸的意难平。
可当真有这么一个人在自己面前了……他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始终不能放下,并非是需要一个仇恨的对象。
他是不甘接受那些旧友、那几个小童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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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受不了,凭什么无辜之人要遭此大难?他们命不该如此!
他们命不该如此……可他们又真真切切地死了。
他亲手为他们捡的骨,亲手为他们下的葬,土埋上顶时,他整个人空空荡荡。
苍天不公。
他想。
为什么要让好人去死,让恶徒苟且,毒蝎子那群狡徒依旧生龙活虎,那样的人都能活着,凭什么这些人要死?!
凭什么啊?!
耳边有人在低低的嘶嚎,哭得又难听又不甘,带着一股怨结难解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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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司冰河的手搭上他的肩,千面才逐渐意识到那难听扰人的声音是从自己的嗓子里发出来的,断断续续,不曾断绝,像是他这些年不曾放下过的不甘。
人死便无法复生,这不甘无从消解,才会总是纠缠着他,在每个黎明与子夜时分烧灼着他的心,叫他带着满脸倦容从床上爬下来,拖拽着自己疲惫的身躯坐在书桌前,唯有埋首公务时,才能逃避少顷。
司冰河安抚性地拍了拍千面的后背,将自己想问的话咽了回去。本想着给千面一些自我恢复的时间,一直没吭声的颜王却淡淡开了口:“哭差不多就算了。把当年的事说一遍,江湖最初为何会打起来?”
——什么叫“哭差不多就算了”?!这是人话吗?!
司冰河的眼神霎时凌厉地横过来,如果不是顾及千面的心情,他当场就想炸:问问问,你那么急干什么?!一盏茶半盏茶的时间难道都等不及吗?
可他心里的怒气刚积蓄了没一半,就听颜王突然又冒出一句:“抱歉。”
“?”就连千面都呆呆地抬起了脸,带着满面泪痕看向颜王。
没人能琢磨透颜王这先是不近人情,后又没头没脑地突然道歉是因为什么,对方的神色始终淡得叫人辨不出他的情绪,浓黑的眼睫再一垂,连那双渊薮似的眸子也遮住,就更推敲不出这人的心思了。
顾长雪微微蹙眉看着垂着眼的颜王,突然没来由地想起当初在锦礁楼时颜王曾说的话。
人做什么事总有自己的目的。
那颜王催这一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千面赶紧从情绪中抽离出来?不大可能。因为催了也没用,郁结了几年的情绪哪有那么好消解的。
那是为了什么?
颜王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继续杵在这有些尴尬,没说什么便调头走远了,临转身前只对顾长雪说了句“好了喊我”。
在场的人都呆了一会,沉浸在“颜王居然会说抱歉”的冲击中。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该安慰的安慰,该哭的哭。
千面倒是有努力想尽快拾掇好自己的情绪,只是情绪不大受理智的控制,断断续续哭了不少时候,才总算擦干净脸,红着鼻子说:“我、我可以了。”
其实不需要顾长雪特意去叫,颜王的听力足以保证他随时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顾长雪只抬了下头,就看到远方的苍柏林中,颜王拢着霜银大氅慢慢走出来。
这人不大喜欢雪,可他的气质却和身后的苍松覆雪颇为相配。有那么几秒,就连司冰河都忘记了不久前自己是怎么冲对方横眉冷对的,恍然产生了一种对方其实也负载着什么重负,却依旧挺拔如苍松翠柏的错觉。
但司冰河清醒得快,脸立马板起来:“我刚刚说的那些,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有。”颜王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噎人的话,在顾长雪身边站定后,还不老实地拉住了顾长雪的手。
九天霎时又想炸了,但是又知道自己炸了没用,没看到司冰河这个先他们一步炸的人半点没引起颜王的在意么。
“……”顾长雪微微垂下眼,看向自己被颜王覆盖着合拢的手,感觉到一种熟悉的硬质的东西正咯着掌心。
不需要展开手掌看,他就知道那是什么。
“草蚂蚱。”颜王低声说,“我……刚刚想起来怎么编最后几步了。”
他还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学会的了。
那时候,他就坐在一棵像周围这样的苍柏树上,一脚踩着横生的枝干,另一条腿半垂下去,手上、身上都是血。
他穿着的衣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绞得破损褴褛,不剩几片布料,于是垂下眼就可以看见大片的伤。
他被这些伤闹得有些烦躁,又烦着四面的积雪,所以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到别的事情上,比如拆解手里的一只草蚂蚱。
那蚂蚱是有人搁在树桠上的。好像在不久之前,也有人曾坐在这棵树上,抱着不知什么样的心情,一点点把这精巧的小东西编束成型,又百无聊赖地编了第二个、第三个……
他那会儿大概是受了很重的伤,有点喘不上气。四周又都是苍茫茫的密林,白雪皑皑,空无一人。
好在有这上百个草蚂蚱藏在身周的枝枝丫丫上,原本万籁俱寂的林子就好像突然嘈杂热闹起来,闭上眼,就将那些冬日扰人的雪带走了。